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每次暗杀仙君都失败[穿书] 作者:闪灵 内容简介 元清杭穿书而来,一睁眼,自己正一剑捅在本书男主、剑宗天才剑修宁夺的心口上。 再下一刻,那位俊美无俦又冰冷如雪的仙君,反手一送,同样还了他穿心一剑。 这里是虐身虐心狗血文《仙魔殊途》,自己则是本书最大反派,魔宗小少主。 貌美狡黠,邪气凶残。 六岁炼气,九岁筑基,成年后带着一众魔修,残杀正道,陷害男主。 而被一剑反杀、坠入悬崖,就是他这个终级反派的最后下场。 元清杭:系统大哥,换个穿越时间点呗,这地狱开局难度有点大。 系统:行,那回到你们小时候初见。 元清杭再一睁眼,面前是魔宗地牢的炼药室,粉雕玉琢的小男主正被他绑在石床上,摧残虐待,准备炼成药人儿玩。 元清杭:我就想问问现在改邪归正还得来及吗? 为了自保,为了不想死相凄惨,元清战战兢兢,走上纠正情节的主线。 温柔地给可怜的小男主解毒治病,悉心照料; 陪着长大的美强惨男主揭开身世之迷,追查多年前的仙宗陈年冤案; 最后,和男主一起,出生入死,大战天下,成为闻名修真界的一生知己,著名基友! 呃?等等,剧情好像脱了缰的野马,往某个诡异的方向奔去了 这位正道仙君看他的眼神越来越炙热,冷漠的对话也越来越大胆。 直到某一天,冷酷仙君把元清狠狠地按在无人处,面无表情:当年你三番五次要杀我,如今,是不是该换我让你死、去、活、来? 很久以后,元清杭泪流满面的咬住被角,绝望控诉:我单单知道和主角作对会被剑捅,却不知道和男主成为好基友,会被另一种剑捅啊呜呜呜~~ 仙君: 清冷冷漠强悍仙君攻 X 色如春花邪佞凶残(bushi)魔宗少主受 不负风月负曾经, 应悔当年恰相逢。 但求此生守一诺, 何须凭剑问归程。 第1章 穿越 病床边上,心跳监视仪的红灯微微闪动着。 午夜十二点。 “触发‘书魂系统’,原始目标锁定中——” 元清杭一个激灵,在病床上睁开了眼。 一片空茫,远处有块雪白屏幕,古意盎然的画面徐徐展开。 青山环绕,仙气飘飘。 陡峭的山崖边,有两个男人对面站着,全都身姿挺拔,侧颜俊挺。 其中一个英俊青年身穿雪白的仙宗衣冠,神情冷傲,剑眉微蹙; 另一个俊美少年则清瘦些,嘴角浮着一抹冷笑,眼中狡黠纤毫毕现。 而他手中举着一把长剑,剑芒雪亮,正笔直插入了对面那名俊美青年的胸口! 画面边上,是一行飞扬的行楷:“他狠心咬牙,狞笑一剑刺去,正中对面冷峻仙君的胸膛。” 元清杭惊讶地揉了揉眼睛。 什么情况? 这杀人的少年,干吗顶着一张他的脸? 茫茫天地间,画外音响了起来。 “男配你好,这里是原著《仙魔殊途》,鉴于原著烂尾已崩塌,随机开启穿书系统——” 元清杭:“???” 怪不得那句话那么眼熟,想起来了,昨晚随手翻看的那本书结尾的最后一段。 系统默默在大屏幕上投出了一段话。 《仙魔殊途》最新章—— 作者有话说:“评论区太吵,本文就此太监,仙魔殊途,永不再见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巧了,昨天正好看到榜单上有篇红文,号称虐主虐身虐全家,点进去先扫了几篇长评,忽然发现男配的名字和自己一样! 他仔细看了看画面:“这位被捅了依旧这么英俊帅气的古偶小生,是男主角?” 系统回答得敷衍:“显然。” 元清杭指了指那位长着他的脸、狞笑杀人的俊美少年:“我的身份……是这位?” 系统:“本书第一反派男配,绰号‘笑面人屠’,魔宗少主元清杭。” 哇哦,怪不得,笑得这么邪佞凶残,色如春花。 系统:“非常不幸,你穿成终将被反杀的恶毒反派,按照原著,你曾经在幼年时,狞笑着给男主喂过穿肠蚀骨的毒药;” “在少年时,狞笑着暗算男主,将意外失明的男主推下万丈瀑布;” “又在坑文处狞笑着一剑刺伤男主,最后被反杀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这位男配干的恶毒事真多,貌似有点丧心病狂。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,“这位男配的下场怎样?” 系统:“原著坑了,没人知道。不过按照惯例,不外乎被男主一箭穿心、或者挖心掏肝,死无全尸吧?”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,欣然说:“来都来了,那就留下吧!” “咦,接受度这么好?”系统调了一下资料,忽然卡顿了,“……原来有病啊。” 不记事的时候,父母就出车祸一起去世了。原身体又有先天严重心脏病,躺在病床上十几年,幸亏遗产还算丰厚,平时就靠看小说打发时间。 这样的人生,或许也很想重新来过吧。 就算是活在一本莫名其妙的书里、就算是明知道有可能死无全尸、结局凄惨。 …… 天旋地转,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。元清杭慢慢睁开眼。 一大串信息涌进脑袋,有这本书的设定,也有原主人的记忆,撑得他脑袋发胀。 所在之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,头顶是豆绿和雪白相间的纱帐,斜挽着盘龙银色帐钩。 鼻子里传来一阵幽幽的香气,不远处,镂空莲花纹的卧香炉吐着烟雾。 等待眩晕彻底过去,元清杭一低头,目光就呆滞了。 床边这双小巧的锦面小靴子……小孩子的吧? 他赤着脚,慌忙跳下床,扑到了窗边的案几上,抢过铜镜一看,傻了眼。 好一个唇红齿白、锦衣玉袍的小公子哥。 头发乌黑,上面束着一道金环。小脸有点圆鼓鼓的包子状,眼睛黑亮得像是葡萄珠儿,盼顾之间,骄矜又傲慢。 “系统,垃圾系统你在不在?这啥状况?” 好半天,系统的声音响起来:“为了补偿你,将你穿书的时间提前了一点。” 元清杭看看自己可怜的身高,再看看镜子里幼年的小正太:“这叫一点?” “赚大了吧?距离你被男主反杀,还有十几年好活呢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当他傻吗?反杀个鬼,这辈子拼死躲开男主,和他永不相见、绝不害他还不行吗? 正想着,一个身材苗条的圆脸小侍女笑吟吟挑开门帘。 看见元清杭,她急忙奔了过来:“小少主,怎么赤着脚呢?小心地上凉。” 元清杭被她单手从地上抱起来,用力挣扎也挣不开。 记忆里这小姐姐叫霜降,是从小贴身侍候他的小侍女。也就十五六岁模样,可力气怎么这么大! 霜降看他小脸紧绷,面上一片通红,抿嘴一笑:“小少主今儿起得这么早,是又要折腾那个新抓来的小药人吗?” 元清杭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可怕预感。 小、药、人? 他沉默了一会儿:“……什么药人?” 霜降略带惊奇:“小少主怎么忘了,左护法前几日抓了神农谷的一群仙门弟子,其中有个小药童甚是倔强,惹得你脾气大发,不是把他锁在隔壁,拿毒药喂着玩儿,说要做成小药人吗?” 元清杭一个哆嗦摔下地,差点崴了脚。 想起来了。 原主这小小年纪,已经开始走虐杀正派人士的情节线了啊! 霜降手疾眼快扶住他,有点忧心:“小少主,你今儿到底怎么了?” 漂亮的小脸一会儿绯红,一会儿又发白。 平时灵动的黑眼珠现在发着直,像是丢了魂一样。 呆了半晌,元清杭昂头看了看小侍女:“那个小药人现在怎么样了?” 霜降瞥了他一眼:“昨天被你喂了一把灼心草,这一夜下来,怕是不好受。” 也怪可怜的,那么模样周正的一个小家伙,被抓来没几天,眼见着就被折腾得快要一命呜呼了。 …… 元清杭拔脚就往外冲:再晚一会儿,不会出人命吧? 他用力推开隔壁的储药室,一眼看去,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偌大的药室里,四周摆满了药柜,个个顶到了天花板,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,让他打了个冷战。 宽阔的房间中间,摆着一个硕大的长案,上面散落着各种可疑的器具。 尖刀、药杵、银针,镣铐。 长案四角,垂着几根粗大的绳索,状似牛筋,上面隐隐透着森森血光。 而长案上,正仰面绑着着一个男孩,四肢大张,手腕和脚踝上都被兽筋一样的锁链缠住,紧紧绑缚着。 身着单薄的月白色仙门衣袍,衣襟边绣着神农谷的灵芝标志。眼睛紧闭,一动不动。 哎呀! 元清杭赶紧“噔噔”地跑上去,看向那男童的侧脸。 也就和他差不多大,虽然容颜尚幼,可依旧看得出脸若白瓷,眉如远山,一副天生主角的好长相。 乌睫黑长,眼圈发着青,憔悴的薄唇边有丝血迹。 这么可怜!主角也会这么凄惨吗? 元清杭本来就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,平时看到医院花园里的蜗牛,都要小心绕着走,心里顿时怜惜大作,赶紧奋力去撕扯他身上的兽筋,拽不动。 自然而然地,他随手转过男孩儿软绵绵的身子,冲着捆住他手腕的绳结一指。 一股灵气宛如小箭,正中绳结。 银光闪过,锁灵符篆飘然落下。 元清杭一愣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惊喜不已。 果然自带了原身的知识和技能点,身负灵力、炼气晚期。 比起过去那种孱弱无力的人生,仙侠世界好爽,好有趣啊! 可就在这时,他的眼角余光却扫到了一点异样。 那个男孩儿手指微蜷,皓白的手腕上,正在滴着血。 迷迷糊糊地,元清杭心里一阵警铃大作,就在这时,男孩儿紧闭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,正对上了咫尺间的元清杭的眼。 那是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,点漆般黑亮,里面寒芒一闪。 瞬息之间,他从长案上飞身跃起,带着身上的锁链,猛地扼住了元清杭的脖颈。 一根黑色的物事尖锐冰凉,紧接着抵上了他的喉间。 “别动,不然杀了你。”微微沙哑的童音犹带稚气,却字字清晰,冷漠无情。 元清杭脖颈一痛:“……” 大意了。 难怪觉得哪里不对,只是被捆着手腕而已,哪里来的血。 敢情是这男孩藏起了一根异兽骨刺,正在偷偷割绳索呢。 霜降原本站在门口,笑吟吟看着他胡闹,一个不防就出了变故,脸色大变,娇声怒斥:“大胆!敢碰我们小少主一丝油皮,我们左护法扒了你的皮,抽了你的筋。还不快点把小少主放开!” 那男孩不为所动,手中的异兽骨刺轻轻往下一挑,元清杭雪白粉嫩的脖子上,立刻流下一缕鲜血。 元清杭颤了一下,倒吸一口冷气。 疼疼疼! 以前他在真实世界里患病十几年,虽然病恹恹的,可还真没受过什么皮肉伤。 这刚穿过来没一会儿,就流了血,被将来的主角划了脖子。 仙侠的世界果然凶险万分,处处血光乱飞啊。 “你敢叫喊,你们小少主破的就不只是皮肉了。”不知道这几天被灌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药汤,听上去,男孩儿的喉咙有点灼伤,可语气却冷若冰山。 霜降急得直跺脚,终究不敢再动:“你这小小孩童,心肠怎么这么毒辣!” 元清杭僵着脖子:“……” 不愧是魔宗中人,很会颠倒黑白嘛。 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一串神农谷的弟子来,喂药试毒、折辱戕害,就连个小药童也不放过。 尤其是他这个身体的原主人,从小父母双亡,被魔宗的左右护法宠溺得无法无天,骄纵无比。 看到抓来个漂亮的同龄人,就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的玩物,一开始还只是捉弄戏耍,偏偏这小药童骨头硬、不肯卑躬屈膝,这可惹恼了元清杭,立刻就翻了脸。 又是殴打又是喂毒,玩到兴起,还兴致勃勃锁了来,囚禁在卧房隔壁的储药室,说是要做成个听话的小药人儿。 ……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小魔头,这么点儿大,就俨然一副反社会人格的样子呀! 第2章 挟持 男孩冷冷盯着霜降:“放下剑过来。” 霜降无奈,咬着银牙走近。 那男孩单指如风,封了她的灵脉,又施了一个简单的噤声咒。 元清杭瞧着他利落的动作,心里一动:筑基初期的修为。 他虽不知道全书情节,可来之前毕竟扫过几篇长评,一些基本设定和人物,还是有点印象的。 这本书里,他自己的人设是“貌美凶残,多智狡黠”。 六岁炼气,九岁筑基,弱冠之年就接替了宗主之位,统领一众魔修,一直兢兢业业和男主作对,心狠手辣,诡计多端。 按说他这个反派的天赋已经算是惊人,可是比起男主,当然又始终差了那么一点。 他现在是炼气晚期,很快就能突破到筑基,可刚才男孩这一出手,竟然已经是筑基初期的迹象,而且还是在重伤之下! 他乖乖地站着,试图安抚身后的人:“小弟弟,你别紧张——不就是想走吗,这好办。” 他指了屋子外面,循循善诱:“我这就派人送你出去,连同你那些师兄弟一起,统统放了,你看好不好?” 赶紧把这命中克星送走,叫他去做剑宗少侠去,自己就老实地窝在这儿,身轻体健、自由自在,探索这仙侠世界的各种神奇,岂不妙哉? 男孩瞥了他一眼,心里一阵异样。 要不是这些天看多了他的暴躁无常,只看他这么粉雕玉琢笑嘻嘻的模样,还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世家小公子呢。 他冷冷道:“如何保证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果然不愧是幼年的男主啊,这么狡猾。 啊不对,是聪明冷静,很难忽悠啊。 “我堂堂魔宗少主,说话算话,说不追杀,就绝不追杀。” 男孩丝毫不为所动,一个噤声咒打过来,元清杭张开嘴:“……” 哇哦,竟然真的发不出声音了! 男孩小心翼翼走到门边,向外边望了望。 外面是层层宅院,檐角上蹲着狰狞的凶兽,和仙宗的白墙黛瓦、修竹兰草大为不同。 远处的长廊上,隐约有仆从的身影不时经过,出去的话,还是危险。 他反身把元清杭推在那张大长案边坐下,扯过兽筋来,同样把他手腕捆了起来。 看着元清杭眼睛骨碌碌乱转,他小小的剑眉微皱着,冷冷道:“别打歪主意。我死了,你也别想活。” 小弟弟你可死不了,您将来可是仙宗才俊、逆天主角哪。 元清杭一边在心里吐槽,一边连连点头:“……” 男孩显然对他的乖巧很不适应,看着他流血不止的脖颈,犹豫了一下。 在枕边拿起一方长丝帕,他帮元清杭擦去了血迹,又绕着他的脖子包扎了一圈,手法娴熟地打了个结,又严肃道:“你乖乖别动,我就不会伤你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感慨:果然是男主角的人品,虽然长着一张小冰山般的俊脸,可实际上,就是以德报怨,心底柔软。 男孩看着他湿漉漉的黑眼睛,皱了皱眉:“哭什么,有这么疼吗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哪里哭了!就是被划了一下,生理性的泪水嘛! 男孩在旁边盘腿坐下,手掌做势,护在丹田处,微微闭上了眼。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。 哎呀,男主就是男主,这么凶险的环境,还处变不惊,不忘打坐修炼呢。 一张如玉的小脸微微泛着红,挺翘的鼻梁边,有点点细密的汗珠,晶莹剔透。 像是感觉到了元清杭的窥探,他又黑又长的眼睫低垂着,忽然开口:“到了晚上,你带我出去。救了我的师兄们,我们就会走的,不会为难你。” 元清杭正要赶紧点头,忽然,紧闭的房门外,传来了一声稚气的声音。 “少主哥哥,你在吗?” …… 元清杭脑海里的设定迅速匹配成功,心里大惊:糟糕,这孩子怎么也来添乱。 书里的另一个男配炮灰,魔宗左护法厉红绫的儿子,厉轻鸿! 性格乖戾,生父不详。 作为他这位魔宗少主的忠心下属,虽然出场不多,作恶可不比他少。 元清杭身为一个有逼格的魔宗少主,杀几个名门正派、毒死几个仙门弟子,懒得自己动手时,都是这个低级男配帮他下手。 比起他来,这位男配怕是更满手染血,杀人如麻。 可现在……貌似也就是个同样的小豆丁啊。 他身边的男孩神色大变,一跃而起,扬手解了元清杭的噤言咒,低声喝道:“打发他走。” 元清杭咳嗽一声,苦笑地低声说:“这储药室平时都是开着门的,他也都随意进出,我要是不露面……” 男孩狐疑地看着他,门外的声音果然又响起来:“少主哥哥,你为什么不开门呀?” 男孩略一思索,拉着元清杭来到门前,自己藏在门后,那根异兽骨刺抵上元清杭的侧腰,冷冷一按:“开门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缠绵病榻多年,他也算是久病成医,自学了点医学常识。 ——假如没记错,这骨刺正抵在他的腰动脉上,这刁钻的角度,要是刺一下,立马就能血溅五步,喷得像喷泉一样。 这穿书时间点提前有毛用啊,没准马上就被男主提前正法啦!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,把门从里面打开,露出一条小缝。 门外正站着一个同样不大的小男孩,逆着光,显得肤色极白,下巴尖尖,眉目秀致。 看到元清杭的脸,他目光立刻低垂了,有点畏惧似的。 正是那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小配角,厉轻鸿。 元清杭侧腰微微一痛,那根异兽骨刺警告似的往前捅了一下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,冲着门外板起脸:“我有事,你别烦我,滚吧。” 他本就骄纵无礼,对这个童年玩伴也一向颐指气使,果然,门外的小厉轻鸿低下了头,怯生生地说:“哦,那、那我自己先去练习辨别草药。” 元清杭“砰”的一声关上门,房间里的两个人屏息半晌,听着外面安静了,一起松了口气。 元清杭扭过头,忽然一愣。 近在咫尺的男孩儿脸上,有点不正常的绯红。 他的小手握着骨刺,紧紧挨着元清杭的腰眼,虽然隔着衣衫,也能感觉到他的手掌极热。 元清杭飞快地一伸手,抚摸上男孩的额头。 果然,触手处一片滚烫,额头的发间全是冷汗。 糟糕,发烧了。 这些天自己不知道灌了他多少药,虽然不致命,可是毕竟都有毒性,再加上昨天还喂了他一把灼心草,又捆在地上睡了一夜。 纵然是筑基了的身体,可也禁不起这样的折磨。可是,他的长辈和父母呢? 不是日后剑宗里最皎如皓月的首席弟子吗,又怎么会任由孩子落到魔窟里,这样受折磨? 一瞬间,元清杭忽然觉得,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。 “你……把骨刺拿开,我给你治伤吧。”他看着男孩,柔声道,“你别怕,我也不会伤害你的。” 穿越前,他毕竟也有十八九岁,长期待在医院里闲着没事,就到处瞎转悠。 儿科病房更是他常去的地方,常常和一群小病友玩得没大没小,孩子们都特别喜欢缠着他。 眼下一看到这小男主带着病,心一下子就软了,口气不由自主地就变得温和,像对着以前的小病友们一样。 男孩急喘几下,看着他的目光格外古怪。 这个小魔头,怎么能这样一脸纯良,说出来这样可笑的话。 不会伤害他?这些天的痛苦殴打、凌辱折磨,难道不是他亲手做的吗? 刚才的强撑耗尽了力气,他踉跄一下,靠在身后的墙上,乌黑的头发散落着。一缕刺眼的鲜红在苍白的嘴边流下来。 “你是觉得,灌了几天毒药,就把我灌成傻子了吗?”他低声讥讽道。 元清杭:“……” 明明一副高冷的小大人模样,居然会怼人,很不可爱嘛。 这还发着烧呢!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,忽然,对面的窗棂一声“咔嚓”,方才那个童声竟然又响了起来:“就算不是傻子,可你很快就要是个死人了哦。” 两个人猛吃一惊,齐刷刷扭头往窗边看去。 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,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里面看。 元清杭心里仿佛一道雷猛劈下来:完了。 只觉得现在还是个小孩子,怎么竟忘了,这个厉轻鸿小弟弟将来的人设是同样心狠手辣、极难对付呢? 刚刚不知道哪里被他发现了不对,竟然悄悄去而复返,绕到窗户下猫着偷听呢。 果然,下一刻,这可爱的小弟弟也同样不可爱了。 他把身子缩在窗台下,把自己藏得好好的,然后猛地张开嘴。 一道尖嚎冲破天际:“快来人啊,少主哥哥要被杀啦!” …… 第3章 毒杀 仿佛滚水滴进了油锅,安静的大宅里面,忽然沸反盈天。 一群仆从下属沿着曲折的回廊蜂拥而来,最前面,一道人影快如疾风。 眨眼之间,一个窈窕的红衣妇人已经站在了门前,云鬓黛眉,容貌明艳,眼角眉梢有丝掩不住的戾气。 一掌拍开房门,看到里面的情形,她脸色煞白,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整个房间,压得所有人透不过气。 她伸手一张,一股黑气宛如蛇信,转瞬袭到元清杭身边。 那男孩儿只是筑基修为,哪里扛得住这等级压制,手腕被黑气萦绕上,剧痛钻心,握着的骨刺立刻断成数截,人也踉跄退后。 美妇人身形如同鬼魅,闪到近前,左手将元清杭抢到怀中,右手五指如钩,当头向着那男孩天灵盖抓下。 元清杭一瞥之下,差点吓得心跳骤停——指甲乌黑,掌心却殷红如血,这一抓假如抓实了,这小男主还不得血溅当场? 由不得细想,他奋力一跃,挡在了男孩儿身前:“别杀他!” 中年美妇爪势一顿,硬生生停在他头顶数寸:“怎么?” 元清杭急中生智,纵声大叫:“他惹恼我了,我要亲手把他砍成七八段,再一块块拼起来!” 他身边的男孩微微一震,一口细白的牙齿咬紧了,不知道是恨是怕。 窗户边,厉轻鸿探进头来,小声嘀咕:“砍得这么稀巴碎,是拼不起来的。” 中年美妇冷哼了一声,劈手将那男孩儿抓过来,重重摔在地上。 男孩儿的身体猛然蜷起,忽然张口,一簇血喷出来。 元清杭不忍直视,咬牙别开脸,心里焦躁:啊啊啊,这可怎么办? 中年美妇转头看向窗外的厉轻鸿,淡淡问:“哦,拼不起来?” 厉轻鸿往后缩了缩,有点口吃:“也、也不是……抽去神魂,做成傀儡,也是可以的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整个一魔窟,一堆魔头,从小到大。 原著背景里,十几年前,一场牵涉极广的仙魔大战后,魔宗前宗主元佐意惨死在仙宗正派的围攻之下,留下了一个小外甥,也就是元清杭。 当时魔宗虽然死伤无数,剩下的余党却并未作鸟兽散,功力最强的两位属下一直对元佐意忠心耿耿,成了现在的左右护法。 元清杭父母早亡,舅舅元佐意也身死道消,自小便在这两位护法的轮流抚养下长大。 眼前的这个美妇人叫厉红绫,厉轻鸿的妈,正是魔宗现在的左护法。 身为魔修,修为接近于仙宗金丹圆满,通医术、擅用毒。 因为早年与仙宗中的神农谷结下大仇,导致心态扭曲,时不时就充满怨毒地偷袭神农谷,或许是觉得直接屠杀不够解气,尤其喜欢捉了神农谷的子弟来折磨。 元清杭和厉轻鸿跟在这么一个变态单亲母亲身边,自幼被教导杀戮和仇恨,自然而然也长成了两个小变态。 厉红绫多仇恨仙宗中人,元清杭就有多憎恶名门正派。 厉红绫说神农谷的人全都该死,她儿子厉轻鸿就毫无理由杀了一大串。 …… 厉红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“鸿儿说得对,先把这坏坯子杀了。剁成几段,毁掉神魂,再重新缝起来,就不会这么危险了。” 元清杭:……这hard模式开的有点惊悚啊。 他回想着这身体原主人的言行,心一横,双脚乱跳,活脱脱过去那骄纵无比的模样:“我就不要!弄成个活死人,有什么好玩的?我要他会哭会叫,会痛会求饶!” 厉红绫似乎习惯了他的蛮横,看他这样撒泼,不仅不厌烦,反倒笑了:“行了行了,随便你怎么炮制他。” 元清杭刚刚松了口气,窗边的厉轻鸿瞥了他一眼,忽然轻声嘀咕了一句。 “少主哥哥骗人,刚刚还说不会伤害他,叫他别怕呢。”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。 厉红绫目光落在了他脖子上包扎好的丝帕上,意义不明地扬了扬眉。 元清杭讪笑一声,鼻子尖上冷汗岑岑。 见鬼了,这个小号的厉轻鸿,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! 厉红绫的目光又移到了厉轻鸿身上,道:“你过来。” 厉轻鸿灵活地翻进窗户,可不知怎么,却不靠近,站在好几步外,低头叫了声:“娘。” 厉红绫点点头,忽然纵身上去,扬起手来,冲他重重打了一个耳光! 元清杭瞪大了眼睛:哎哎?什么状况! 耳光清脆,虽然不含灵力,可也毫不含糊,厉轻鸿的小脸上顿时现出一个巴掌印。 厉轻鸿踉跄几步,摔倒在地上,黑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。 厉红绫锐声问:“可知道我为什么打你?” 厉轻鸿低着头,一声不吭。 “你看到少主受人挟持,竟然高声叫喊,是想害死他?”厉红绫厉声喝道,“不知道悄悄来报知我吗?要是小少主有什么意外,你死了都不够赔他的命!” 厉轻鸿缩在地上,不敢爬起来,半天才带着细细的哭腔:“娘,我知错了……我下次不会了。” 元清杭一激动,差点跳起来。 见鬼哦,这位左护法什么神经病人设,哪有为了一个外人,这么苛责打骂自己亲生孩子的! 难怪这小厉轻鸿长大后那么扭曲,这么养孩子,长歪可一点也不奇怪。 他跑上去,搀扶起地上的厉轻鸿,看着他脸上的红肿:“疼不疼?” 小厉轻鸿咬着细细的糯米牙,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那眼神里,有种古怪的东西。 似乎有长久被欺负的害怕,又似乎对这忽然的示好有点茫然。 元清杭来不及分辨,转身冲着厉红绫叫:“红姨,鸿弟没有恶意,你不要打他呀。” 厉红绫立在那里,看着他左手拉着厉轻鸿,身形还护着地上的那个药宗小弟子,忽然笑了。 她蹲下身,温和地看着元清杭:“怎么,你心疼他们?” 她本就貌美艳丽,这么忽然柔声问话,看上去,像极了一个和气的长辈。 元清杭心里冒出点希望,赶紧点头:“嗯,鸿弟是想救我,这个小药童也只是想逃跑,并没有想害我性命呀。” 厉红绫淡淡看着他:“好孩子,你不懂。” 她声音依旧温柔,像是在教导最简单的1+1:“你要记住,这些名门正派,满口仁义道德,表面温良正义,背地里呢,却都一个个男盗女娼,负心薄幸,狡诈奸恶,一个也信不得。” 元清杭:……这反派的控诉台词太脸谱化了,也缺乏论据嘛。 “红姨,我们不杀这个小药童好不好?”他貌似天真地昂头,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,“我把他当成小动物养,把他变成我们魔宗的人嘛。” 厉红绫站起身,忽然冷笑一声。 她转过头,向门口的属下吩咐:“从牢里抓几个神农谷的杂碎来。” …… 很快,几个月白色衣袍的神农谷弟子被推进来,被一串镣铐串在一起,上面微弱的灵力流转着。 几个人身上都血迹斑斑,看上去吃足了苦头。 男孩刚刚被厉红绫摔得极重,形容憔悴,身板却依旧笔直,强撑着站在他的师兄们身边,摇摇欲坠。 元清杭悄悄靠得离他近了点。 得防着点儿,这位美貌的厉阿姨万一暴走,就算主角有不死光环,再这么折腾也得去掉半条命。 厉红绫看着元清杭:“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?” 元清杭眨了眨眼:“红姨,他们害过我们魔宗的人吗?” “他们是没杀,可是他们的长辈和师门,一直在杀我们的人呢。”厉红绫柔声道。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反派阿姨,你这逻辑有问题。 又不是这些人干的,冤冤相报何时了嘛。 厉红绫淡淡道:“不信也不打紧,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。” 她伸手从药架上取下几个瓷瓶,将里面的诡异药丸混在一处。 招了招手,她命令手下:“给他们每人喂一颗。” 那几个神农谷子弟脸色大变,可是身上灵力被锁,挣扎几下,全都被强喂下了药丸,干呕数声,一个个脸色又怒又怕。 厉红绫又随便摸出一颗,递到元清杭手中,向着那男孩一指:“你亲手喂给他。” 元清杭大惊,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,只得故技重施,又开始叫唤:“不嘛!我不要弄死他,我——” “你不喂,我就立刻杀了他。”厉红绫冷冷地截断他。 元清杭立刻闭了嘴:“……哦。” 他在心里偷偷地叫:“系统?系统大哥?系统爸爸?” 没任何回应。 他低头看看手里那枚异味刺鼻的毒药丸,心里忽然有点儿惊悚。 一开始系统提醒的话,赫然重新在他脑海中响了一遍。 ……幼年时喂过男主毒药,少年时把失明的男主推下瀑布,最后还一剑刺入男主的胸膛。 原来这三处已知的情节,竟然真的一定会发生吗? 原著世界里发生过的对立,作者亲手写下的结局,无论如何,也无法避免? 他转过头,看向身边。 那个男孩儿也同时抬起了头,一双沉静如星的眼睛,冷冷看了过来。 没辙,这梁子结大了。 元清杭忽然伸出手,捏住了他的下巴,把药丸用力塞了进去。 “你不会死的,我保证。”他用极低的声音小声说,在没人看见的角度,轻轻握了一下男孩的手掌。 什么狗屁天意,什么属于他的人设,什么注定的结局。 医生也曾经说他这种先天心脏病很难活到成人,他还不是好好地活到了十八岁。 在这陌生的世界里,他偏要好好地和这天意斗一斗。 想和谁做朋友,想过什么样的人生,就算最后真会被这个世界的恶意消灭,也想要过得自由恣意,随心所欲一点。 第4章 救治 男孩满脸涨红,艰难地咽下毒药丸,眼神重新变得冰冷,悄悄攥紧了拳头。 厉红绫满意地拍拍手,冲着几个神农谷弟子开口。 “你们吃下去的毒药各有不同,短则一个时辰,长则三天三夜,但是最后,不外乎都是七窍流血,肠穿肚烂而死。” 几个人中,为首一位大师兄模样的青年怒声骂:“你这狠毒的女人,我们化为厉鬼,也不会放过你的!” 他身边另一个弟子哆嗦着:“我们谷主对不起你,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……你拿我们这些无辜的外门弟子出气,又算什么?” 咦?元清杭刚刚竖起耳朵想听八卦,厉红绫脸色已经冷如冰雪,素手一扬,一道极细的银针飞过去,钉进了说话那人的嘴巴。 一声惨呼,那人嘴角立刻溢出一缕黑血,他疯狂地在地上乱蹦,一张嘴,整个舌头已经开始发黑肿大。 “不会说话,就再也不用说了。”厉红绫冷冷站着,转向另外几个人,“至于你们,要想活命,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 她指了指那个满嘴流血的神农谷弟子:“你们谁杀了他,就有解药。” 几个人满脸震惊,那名大师兄怒道:“想要我们师兄弟自相残杀,你做梦!” 旁边有人猛地捂住了肚子,脸上一阵扭曲,颤声叫:“我、我好像毒发了。” 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盛,忽然捡起地上断掉的骨刺,猛地一下,扎进了那个满嘴流血的同门的脖颈:“五师弟……你别怪我。” 那人惨叫一声,踉跄倒下,刺他的人又已经追上去,举手再刺。 那男孩就在左近,电光石火间摸起桌上一只药碗,携带着灵力,劈面砸去,正中那人手腕。 “哐当”一声,药碗和骨刺同时落地。 事出突然,旁边的大师兄刚刚反应过来,又怒又急,扑上去厮打:“你疯了?” 另一个少年十五六岁,眉清目秀,也哭着过去施救。几个人本来就被镣铐绑成一串,这么一乱,全都摔倒在地上,有人毒发,有人流血,有人哭泣。 元清杭飞奔过去,探了探那人鼻息,再看看那喷涌的血流,心里一沉。 没救了。 下手的那人在地上跪爬几步,嘶声叫:“他反正也要死了!……” 正一片混乱,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变了脸色,伸手一摸,鼻子下面两道血迹蜿蜒而下。 他年纪尚小,“哇”的一声哭出声来:“我、我也不想死啊……” 杀人的那名弟子挣脱几个师兄弟,匍匐几步,颤声道:“我还有个消息说,能不能……放过我?” 厉红绫充满讥讽地看着他:“说说看?” “我们神农谷的小公子木嘉荣,马上要过六岁生辰,谷主即将广发请柬,大宴天下。” 他惶急地看看厉红绫:“那是木家独苗,一向最受宠爱。若他有个三长两短,我们谷主才会真的伤心欲绝……” 元清杭心里悚然一惊,忍不住飞起小短腿,重重踢了他一脚:“胡说什么?” 这人话里的意思,竟然暗示厉红绫为了旧仇,去杀一个六岁的稚童! 厉红绫眼神变幻,脸庞有一瞬的扭曲,低声呢喃:“呵呵,木嘉荣……好尊贵的名字,好大的排场。” 她没理睬那个少年,却扭头看着元清杭和厉轻鸿,唇角含着讥讽:“看到了么?这些名门正派的人,就是这样。能手刃亲友,也能出卖师门。” 元清杭终究是忍不住,低声道:“可是红姨,人人都怕死的。” 千古艰难唯一死,用死亡来考验人性,又能得出什么合理的结论。 忽然,厉轻鸿在一边眨眨眼,看似随意地张口:“也不一定啊,这个小药童,他就不怕呢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,刚刚对他的一腔可怜瞬间化成乌有,这小崽子,一张嘴就像只小乌鸦一样,准没好事! 果然,他这一开口,立刻引起了厉红绫的注意。 她盯着一脸漠然的男孩,欺身上前抓住了他的脉门,轻轻一探,“咦”了一声。 “你小小年纪,竟然已经筑基了,怎么还是一个外门弟子?”她神色狐疑。 男孩面无表情,低垂眼睛,不吭声。 旁边,那位大师兄却一呆:“什么?小七你筑基了?” 怎么可能,别说是在他们药宗,就算是在最重武力修为的剑宗,这个年纪筑基的也都是寥寥无几,要是真的,怎么可能还留在外门? 元清杭却一愣:小七?这是男主的小名? 好像又有什么不对的样子。 厉红绫冷笑:“木家果然都是瞎子,放着个修炼奇才做个外门的药童。可惜,这个奇才很快就要死了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,赶紧小声央求:“红姨……” 厉红绫低头看着男孩:“你不怕死?” 那男孩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五师兄,他脸色本已经极苍白,唇角的血迹也越发黏稠,听了这话,终于抬起头。 他年纪虽小,看向厉红绫的眼神却不畏惧退缩,只有一丝强忍不住的愤慨:“怕就有用吗?” 厉红绫忽然笑了起来:“你这孩子,倒比大人有骨气。” 她不再理会他,将元清杭和厉轻鸿唤到身边:“这几个人,就给你们练练手。这大半年你们也学了不少丹石药理、解毒秘法,现在试试看能治活几个。” 元清杭心里大大地舒了口气,还好还好,能救! 这具身体里,的确有着以前的详细记忆,原主的人设就是“狡黠多智”,在修炼和学习上尤其聪慧,各种医理知识,无一不记得清清楚楚。 再加上以前他自己在病床上学过的一些医学知识,总不至于束手无策。 “红姨。”他小心翼翼地试探,“要是学得好,救活了人,有没有什么奖励?” 只要说有奖励,他就求厉红绫放了这群倒霉蛋! 厉红绫淡淡道:“救活了就接着喂毒,练手当然要反复练。再说了,解一两次毒算什么,能解陈年积毒,才是真本事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算了,当他没问。 厉轻鸿忽然也问:“那要是用错了药,治死了怎么办?” 厉红绫淡淡道:“你想干什么?” 厉轻鸿眼神闪烁,小脚尖在地上碾了碾:“没有……” 厉红绫道:“你们俩谁要是胡乱应付、治死了人的话,晚上就和尸体待在一起,过上一夜。” 厉轻鸿的小脸白了。 别说是他,就算是元清杭,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 他虽然是在医院常客,亲眼看过无数生老病死,也没去太平间和死尸泡在一起过啊! …… 厉红绫施施然走了,储药室内,剩下了元清杭、厉轻鸿,还有那几个被喂下毒药的神农谷子弟。 元清杭盯着厉轻鸿:“你想不想晚上和死尸睡在一起?” 厉轻鸿毕竟还小,一想到那阴间情形,不由打了个哆嗦,使劲儿摇头。 “那就快去找解药!”元清杭吩咐。 左边一排药柜中,都是各种有解毒效用的草药,厉红绫既然是要考校他们的所学,当然留下了足够的原料。 厉轻鸿迈着小腿,转身就往药架旁跑,差点绊了一跤。 他从药柜里找了十几种最常见的解毒草药,一回头,呆了呆。 元清杭正在相反的一边药柜中翻找。 很快,他吃力地抱下来一大瓶药汁,跑回那几个人身边,抓起个最严重的人:“快喝。” 那人闻到一股恶臭,低头看那深黑的不明液体,哪里敢喝,拼命往后躲闪:“你这小魔头……不如直接杀了我!” 元清杭小腿一绊,把他整个撂倒在地上,狠狠捏着他的下巴就灌:“给我张嘴。” 那人身上灵力被锁,立刻被强行灌了几大口,惊恐之下想要吐出来,元清杭早有准备,在他背上狠狠一顶,将药水逼下了他的喉咙。 他转身抓过另一个人:“你也喝!” 正灌着,第一个人忍不住胃里的恶臭和黏腻,“哇”地一口吐了出来。 元清杭手脚不停,逼着另外几个人全都灌了下去,不一会儿歪歪倒倒地吐了一片,屋子里恶臭熏天。 他一转头,那个男孩看见他望过来,竟然毫不犹豫,伸手接过药汁,喝了下去。 一个成年弟子浑身颤抖,忽然一头向元清杭撞去:“我和你这小魔头同归于尽!” 身子刚动,旁边伸出一只手臂,用力擒住了他。 那男孩身子微微发颤:“师兄,住手。” “你干什么!你想讨好他,好活命对吧?”那人暴跳起来。 男孩呕吐了几口,虚弱摇头:“服毒时间很短,吐出来才好。” 元清杭充满赞赏地看看他,哎呀,小男主就是上道,比这些炮灰NPC聪明太多了。 只要是固体,总要有消化的时间。 就算是现代医学那么发达,误服了农药等毒物,第一时间也是要洗胃的。这药汁虽臭,却无毒无害,还带着刺激肠胃的功效,催吐效果一流。 他一拍男孩的肩膀,笑嘻嘻把那瓶恶臭的药汁递过去:“那要不,再来一点?” …… 厉轻鸿在边上咬着嘴唇,犹豫着看向怀里的草药:“现在,该用这些了吗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,指向另一边的架子:“把那些毒药拿来。” 厉轻鸿平日被他支使惯了,虽然困惑,还是“哦”了一声,踩上凳子,把那一堆药瓶全拿下来。 元清杭每一种取了一颗,递到几个中毒者面前:“仔细看看,自己吃的是哪一种?” 几种药丸性状各自不同,有的辛辣,有的带着古怪甜香,还有的隐隐发着恶臭,几个人毕竟都是药宗弟子,自然能分辨出来。 那位大师兄脸色已经有点发黑,强撑着拣出来一颗,闻了一下:“我这颗毒药里,似乎放了毒龙涎,还有穿心箭的叶片。” “我的是这个,红色,入口辛辣,应该有断肠木的熟龄果实。”另一个人疼得满头冷汗,也颤声道。 元清杭急问:“感觉呢?是肠胃灼烧,还是浑身疼痛,又或者是眼前模糊、浑身冷汗?慢慢说,别漏下任何症状。” 厉轻鸿抱着一堆草药,这才明白过来。 是啊,他娘一再教导过,对症才能下药。 先查清楚毒源,再弄清楚病症表现,怎么一到动手,就全忘了呢? 元清杭拍拍他:“别发呆。找对应的解药,该榨汁还是研磨,我们一起动手比较快。” 厉轻鸿呆呆看着他,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。 “少主哥哥,你、你……今天和以前说话不一样。” 元清杭也懒得再伪装,反正厉红绫不在,这小号的炮灰男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,他随口道:“是啊,不仅今天,以后都会这么英明神武,杀伐果断。” 一扭头,正撞上小男主沉肃探究的脸,他一边快速分拣草药,一边嘻嘻一笑:“也被我帅到了吗?” 他容貌本就极好,加上养尊处优,这样笑嘻嘻说着话,头顶一束金环映着乌黑发丝和白净小脸,显得更加骄矜漂亮,神气活现。 男孩看着他,神情复杂。 像是痛恨厌恶,又像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眼,苍白的脸浮起了一丝酡红,从耳朵边染上了如玉的双颊。 他飞快扭头,躲开了元清杭的视线,冷冷垂下了忽闪的睫毛。 元清杭玩心大起,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侧脸:“你啊——哎?!” 随着他这一戳,对方身子晃了晃,“咕咚”一声,昏倒在了地上! 第5章 混乱 元清杭大惊,手一哆嗦,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药瓶。 撸起男孩的衣袖,手臂上几道隐约的黑线蜿蜒逆行,延伸到了肩胛骨附近,眼看着,就要张牙舞爪奔向心脏。 他手指急并,点向了男孩四肢的几处灵脉大穴。 毒性正在急行,必须首先截断四肢流向心脏的血流。 厉轻鸿好奇地靠过来:“少主哥哥,你干什么呀?” “你去看顾那几个人,按照红姨教的,分别对症用药。”元清杭额头有点冒汗,“我先救他。” 厉轻鸿赶紧跑开,开始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。 几个神农谷弟子情况也都开始不好,虽然催吐出了小半残渣,可是终究有部分深入了体内,有一个人已经昏迷了过去。 厉轻鸿犹豫了一下,对那个大师兄一指:“你先过来,我给你配药。” 大师兄抱着那个已经没了呼吸的师弟,劈手抓住他,哭着恳求:“小兄弟,你先治他好不好?……小五他、他不行了。” 厉轻鸿小脸皱着,甩开他:“不行了还救什么?” 那大师兄急道:“求求你,你先试试,万一能行呢?” 厉轻鸿捏着鼻子,拿根草棒拨了拨那人眼皮,又看了看他糊满鲜血的脖颈:“流了这么多血,活不成啦。” 大师兄呆了呆,忍不住放声大哭:“小五!……” 另一边,元清杭忍不住怒道:“那位大哥,你们好歹都是药宗的,能不能自己先互相救助一下!” 那个大师兄脸色羞愧,低声说:“我们都是外门弟子,平时只负责养护灵植、外出采药。高深的医术药理,却是没学过的。” 元清杭吃了一惊。 这什么狗屁神农谷,还是药宗最大门派呢,旧社会师父使唤学徒,还得传授手艺,这仙宗名门,倒理直气壮地压榨外门弟子,只叫做苦力,不传授知识的? 他无奈地摇摇头:“鸿弟你先治他们,我马上就来。” 他回忆着以前厉红绫教给他们的手段,手指上灵力源源不断,注入男孩几处穴道中。一点点,黑线终于全部被逼回了男孩的手腕处, 元清杭的这具身体尚未筑基,灵力微弱,等到最终将毒性全部逼到男孩的掌心,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,累得出了一脸的薄汗。 他丝毫不敢停歇,有飞快地拿过来一根银针,狠狠心,举手刺入了男孩的双手食指。 一道浓黑的血箭无声激射,瞬间洒落在地上。 十指连心,男孩在昏迷中痛得哼了一声,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,身体微微一动,就想要挣扎。 元清杭猛地按住了他的手,直到那喷射出来的血滴渐渐变得鲜红,才缓缓放开。 接着,他又飞奔到旁边,找了两种药丸来,小心地掰开一半,放在温水里化开,亲手喂男孩一点点咽下。 …… 外面的日头已经到了天空正中,霜降和一个相貌极为相似的圆脸姑娘进来了好几次,一会儿端茶送水,一会儿帮着打扫。 另一个少女叫谷雨,和霜降是孪生姐妹,平时跟在厉轻鸿身边同样伺候,性格比霜降沉稳细心些,应该极为擅长厨艺,送来的点心格外精致甜美。 时近正午,房门轻响,厉红绫走进来,慢悠悠地在屋内巡视了一圈。 她走到长桌边,抓起男孩的手腕,面无表情号了一会儿脉,又看了看他舌苔,才满意地点点头:“毒性清得很干净,逼毒气逆行在先,九清丸和固元丹减半服用了?” 元清杭一挺胸膛,得意道:“是呀,都是红姨教的呢。小孩子用的剂量要记得小一点。” 厉红绫一笑,眉眼中透着浅淡的赞许,转身又去看儿子:“死了几个?” 厉轻鸿声音有点颤抖:“就、就死了一个。” 厉红绫轻哼一声,看着地上两具尸首:“哪个没死透?” 元清杭赶紧辩解:“红姨,有一个是被他们的人刺死的,不能算我们头上。” “那剩下一个呢?” 厉轻鸿瑟缩着低声说:“这、这个人中的毒不知道是什么。我以为是铁槿草,可是按照这个治,他、他就死了……” 死的人,正是那个刺死同门的弟子,浑身发青,眼角流血,已经没了呼吸。 刚刚元清杭全身心都放在小男主身上,等到一切搞定,再一转头,厉轻鸿这边已经失手,误诊了一个人。 用药不对,和原先的毒性相克,两相叠加,那个人很快就剧烈发作起来,等到元清杭匆匆过去再想办法救治,已经回天乏力。 厉红绫转头看元清杭:“你看呢?” 这人刺死同门,还出卖师门幼子的消息,元清杭心里对他极其厌恶,可是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,眼看着死在眼前,心里也有点唏嘘。 他强忍住不适,靠近看了几眼,才小心回答:“是海星砂?” 海星砂和铁槿草的中毒症状类似,都是死者体表有细细的斑点,可是前者细如海沙,后者则大一些,状如绿豆。 药典中固然有记载不同,可是真到了临床,却又常常难以区分。 厉红绫点点头,又考他俩:“那这个人的症状,为什么却像服用了铁槿草?” 厉轻鸿犹豫了一下:“因为……药里混有别的东西吗?” 元清杭没有立刻回答,盯着那个人的尸体半晌,忽然眼睛一亮。 “红姨,这个人中毒后,和师兄弟们厮打过,对吧?” 厉红绫眼里隐约露出赞许:“那又怎么样?” 元清杭努力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,一拍手:“短时间内用力过大的话,瘀血就急速扩散开,所以斑点变大,就容易误诊啦。” 厉红绫微微一笑:“说对了。” 她又转头看向厉轻鸿,神色严厉:“整天里和小少主一起学的,你倒是记住了什么?愚笨就罢了,还不上心,将来遇上敌人,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。” 厉轻鸿低着头,咬紧的嘴唇微微颤抖。 厉红绫瞧着他那畏缩的神态,越发怒道:“不准哭,男子汉大丈夫,作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,是要给谁看?” 元清杭在一边冷眼旁观,心里只觉得一阵堵得慌。 这当娘的,简直神奇,几句话就能把自己孩子逼得哭不敢哭,笑不敢笑。 厉红绫又挨个探了探几个人的脉象:“毒是解了,可是余毒想全部拔除,也还得再费些周折。” 元清杭赶紧道:“嗯嗯,那接下来我们接着治吧!” 厉红绫似笑非笑,点了点他的脑门:“你倒是上心。行吧,给你们七天时间,试试看解毒后的调养。” 看着元清杭忍不住的眉开眼笑,她冷笑一声:“七天后,接着换种毒喂。” …… 深夜。 霜降进来,帮着元清杭洗漱更衣,不由得埋怨:“瞧这浑身的血污,又脏又臭。小少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么,干吗泡在储药室里一整天?” 元清杭坐在床边,无精打采地拿脚踏着铜脚盆里的水花:“唉,总不能看着人死啊。” 整个下午,他和厉轻鸿都忙着制定药方、针灸诊治,不仅要亲自研磨和熬药,还要盯着几个中毒者是否复发,一刻也没闲着。 厉轻鸿先累得撑不住,中途回去休息了一会儿,到了晚上,才又出现。 元清杭和他定了晚上要服用的汤药,叮嘱他一定要看着众人服下,这才回了屋。 霜降撇撇嘴:“哼,我瞧都不是什么好人,给他们多吃点苦头才好。” 就连那个原来看着可怜的小药童,都那么狡猾奸诈,想起来就气恼! 元清杭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丝绸里衣,浑身酸懒,躺在陌生的大床上,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个小镯子。 刚穿越来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,现在稍微有点空当,稍稍检视周身,他就发现了这个。 非金非玉的材质,约莫一指宽,套在他左手腕上,不松不紧,大小正好和腕围一样。 镯子上刻着繁复的花纹,看上去,像是这个世界里传说中的上古微型阵法,常常用来篆刻在饰品或者器物上。 但是这个阵法显然有所损坏,有些花纹首尾相连,有些又蓦然断了,显示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。 整个镯子上,位于手背处有一处镂空的设计,金丝缠绕,露出里面嵌着的一颗浑圆珠子。 拇指肚大小,转动间华光四射,光晕变幻,肌肤相接处,微微带着暖意。 记忆里,这东西从小就戴着了,据说是他出生时,那个魔尊舅舅专门送给他的礼物。 他正在出神,脑海里一个声音忽然冒了出来。 “发现这镯子特殊了吧?” “系统大哥你很神出鬼没啊!”元清杭又惊喜,又抱怨,“怎么,来这本书上夜班?” 系统脾气挺好:“下班时间,随便来看看。你穿书是意外,又心甘情愿留在这儿,总局的处理是尊重你的想法。” “哦哦,太好啦!” “既然不属于强制,总局就不会派系统跟进,也没有什么任务需要达成,更无需考察。”系统解释。 “那你不负责我啦?” “是啊。”系统说。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,由衷地感叹:“那谢谢你来看我,我还真希望有人聊聊天呐。” 系统没吭声。 模块改进这么多年,已经很容易模拟出人类的情感了,可不知道为什么,它觉得自己今晚来这儿看看,还是很奇怪。 有点儿不像一个系统了。 “怎么样,过得习惯不习惯?” 元清杭在心里道:“可习惯啦!就是这儿的boss太凶残,我想救人,又打不过她。” 是药三分毒,七天后再来一轮,就算每一次都尽力救治,几次下来,那几个人可就真的成药人儿了。 系统不以为然:“自己先想想怎么救自己吧,现在这具身体怎么样?好像也有点先天体弱?” 元清杭惊奇地在床上蹬蹬腿:“哪里弱?精神大好、吃嘛嘛香呢!” 系统:“……” 倒是忘了,和他原先的心脏病躯壳比起来,的确怎么都算好的。 元清杭问:“对了,这镯子怎么啦?特殊道具吗?” “道具个毛啊,就是你那个魔尊舅舅送你的出生礼,戴着能温养脉络,抗风怯寒而已。” “哦,这样啊。”元清杭有点失望,赶紧又问,“大哥,您既然闲着,不如帮我找个《仙魔殊途》的大纲看看?” 除了最基本设定,什么原著细节他都不知道,这位变态的厉阿姨和神农谷有什么深仇大恨,为什么对自己儿子那么苛刻严厉,这位小男主又是怎么流落到这种悲惨境地的? 系统回绝得很干脆:“我来这儿都算是非法侵入呢。” 正说着话,元清杭忽然一愣。 白天里无暇多想的奇怪之处,忽然在这深夜里拼凑在了一起。 那个男孩子……叫小七?只是一个药宗外门弟子中的小药童? 他眼睛发直,忽然急促地问:“系统大哥,现在这个被抓的男孩子是谁?” 系统的数据流飞速地流动:“抱歉,我已经被收回了这本书的查询权限,只知道切到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事。” 元清杭急促地问:“那他到底什么身份?” “药宗中的神农谷的门外弟子,名叫木小七,孤儿一个,跟着一众外门的师兄长大,天赋极高。” “他不姓宁吗??” “当然不啊。” …… 仿佛一道霹雳从天而降,元清杭整个人呆住了。 什么状况? 难怪一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。 从早上醒来,到被那个男孩挟持,再到厉红绫出来,再接着喂毒解毒,也不过刚刚过了一天。 根本就没机会,好正经地问问那个男孩叫什么! 他虽然没有看过原著,可穿越前好歹也快速扫了几篇长评的,其中有一篇的标题记得清清楚楚。 《应悔光动惊五洲,霹雳裂金破千城》! 说的是男主角宁夺手中的那把“应悔”剑,更是他执剑时的骄人风姿。 “应悔”一出,举世皆惊,斩妖除魔,无所不能。 现在问题来了,男主角明明是剑宗门下最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,那眼前的这个药宗的无名小药童又是谁?! 一个糟糕又可怕的猜想浮起来:呜呼,男主尚未隆重上线,搞错人了吗? 第6章 捆绑 隔了几间房,储药室里,几名神农谷的弟子神色萎靡,乱七八糟地坐在地上,年纪最小的木小七则闭着眼,斜靠在长案边。 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悄悄靠近,捅了捅他:“小七,你已经筑基啦?” 男孩寒鸦般的睫毛颤了颤,睁开眼,眸子里有点倦色。 “嗯,按照宗门里传授的引气之法,炼气多日,最近刚刚筑基。” 少年羡慕地叹口气:“你真厉害。要是师父知道了,一定会把你立刻收入内门的。” 男孩摇摇头:“首先得先活着出去。” 那个少年沮丧起来,“啪嗒啪嗒”掉眼泪:“五师兄被害死了。三师兄也、也……” 木小七眼眶红了,半晌低声道:“他本不该死的。” 边上,一个古色古香的药炉上,小火吞吐,舔着上面的砂锅,滚开的汤药正在“咕嘟嘟”冒着泡。 厉轻鸿一边小心看着火候,一边撇撇嘴:“是啊,本来就不该死。他是被你们的人杀的呀。” 为首的大师兄愤恨地嘶声叫:“还不是你娘逼的!” 厉轻鸿见他额头青筋乱跳,不由得有点害怕,往后退了一步:“我娘只是弄烂了他的舌头,可没要他的命。” 几个神农谷弟子都沉默了。 半晌,那个少年又抽噎着小声问:“小七,你真的不怕死么?为什么我好害怕啊。” 木小七淡淡地回答:“人总有一死的,只要不是死得轻如鸿毛。” 轻如鸿毛? 旁边的厉轻鸿脸色忽然变了,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,闪过一丝小孩子特有的恨意。 旁边的药炉里炭火忽然“噼啪”一声,又归于沉寂。 厉轻鸿黑沉的眼睛盯着翻滚的药汁,好半晌,把炉子上的药罐拿下来,又加了几颗药丸进去,再挨个儿分装在不同的碗里。 他年纪虽小,做事却极有条理。 轮到最后一碗时,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,见无人注意,手腕一抖,一小撮红褐色粉末落下,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药碗里。 汤汁滚热,粉末入之即融,看上去毫无异状。 “来喝药,别洒了。”他板着小脸,“要不是我娘要考校我们医术,你们哪里配得上用这么贵重的药。” 几个神农谷弟子忍气吞声过来,那少年刚拿起最后一碗,厉轻鸿却忽然伸手一拦:“你放下,这碗是他的。” 他小手一指木小七。 那少年一愣:“为什么?” 厉轻鸿黑漆漆的眼睛眨了眨:“他喝的剂量比你们少。” …… 夜色渐渐浓重,储药室的几个人东倒西歪地睡着了。 厉红绫怕他们反击,不仅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的锁灵枷,甚至还特意加了一道符篆,将压制灵力的效力增强了些。 灵力没法子外放,只能强行在体内勉强运转,修炼的功效也微乎其微。 可是即使这样,木小七依旧独自默默坐着,将微弱的灵力在体内强行运转了几个周天,全身出了一层薄汗,这才睁开了眼睛。 月亮隐进了稀薄的云层,只透出了一层银辉,漠然地洒向大地,也斜斜照进了这小小的高窗之内。 他正要找个地方躺下,忽然眉头一皱。 胸口一阵烦恶欲呕,原本平静的气血在五脏六腑内涌动,快速冲上喉头,一张嘴,一股血箭喷在了脚下。 和这几天的暗红色不同,这血的颜色,竟是鲜红的,在暗淡的月光下,触目惊心。 他身子晃了晃,想要叫,可是嗓子已经哑了,竟发不出声音。 他微微发着抖,艰难地挪到了门口,想举手拍门,可却又停住了手。 向谁呼救呢?这里没有真想救他的人。 这次真的要死了吗?……他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辉,望着窗外那轮遥远的月亮,薄唇一阵隐约的颤抖。 会像死掉的两位师兄一样,尸体被立刻拖走吗? 会不会被扔到奇花异草下面,做成肥料?还是会被毁掉神魂,做成活死人一样的傀儡? 想着以前听说过的那些魔宗诡异手段,他猛地打了个冷战。 纵然比寻常人心性坚定,到了这孤立无援、生死之间的时候,也还是会忽然想到了某个小魔头:假如能活下来,就算是真的给他做药人儿,是不是也愿意呢? …… 元清杭登着头顶的纱帐顶,觉得脑壳一阵疼。 本以为这身上自带王霸光环的木小七就是男主,可谁想得到,竟然不是! 这仙侠世界,果然是个有头有脸的人,都相貌极美,气质绝佳。 不仅厉红绫美艳惊人,厉轻鸿眉目俊秀,就连一个药宗的小弟子,也长得这样精致如玉,活生生一副主角脸。 他拼命回想着穿越前看到那幅大画面,男主的脸啥样来着? 就那么短暂一瞥,只记得像动漫男主一样俊美异常,可和这小药童对比起来,又实在说不清楚到底相像不相像。 也对,厉红绫对名门正派都恨之入骨,虽然抓的人以药宗神农谷为多,可也不挑,有时候遇见别的宗门弟子,也会搂兔子一样,随手带回来一窝。 想必真正的男主还好好地在剑宗修炼呢,尚未到他被抓的时候? 哎呀,就说呢! 既然是穿书,想必一切尚未发生,只要将来发现剑宗的人被抓,他一定能第一时间找出真正的男主,好好地把他放回去。 他还就不信了,以诚待人、好好相处,就真的做不成一对好基友吗? 想着想着,他怎么也睡不着,就算那个木小七不是男主角,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配角,却也一样叫人放心不下。。 他悄悄爬起来,抓起件白底松绿暗纹的小大氅,披在身上,溜出了门。 外面的宅院白天就显得阴沉,现在更是透着种诡异的阴森。 檐角上的石头怪兽白天还一动不动,到了夜间,竟一个个目露凶光,狰狞地盯着下方的院落,虎视眈眈。 不远处的屋脊上,偶然有机关傀儡探出头,僵硬地四处探视。 九曲回廊上,暗红的灯笼间隔亮着,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兽油幽幽燃烧,元清杭脚下无声,来到了几墙之隔的储药室。 里面很安静,除了中毒的几位神农谷弟子呼吸粗重,别无声响。 他掏出随身的长钥匙,刚一打开门,一道身影就顺着门滑倒在了地上。 元清杭震惊地一把捞住他:木小七!他怎么了?! 就着月光,他一眼看见了木小七惨白的脸色,再一看他胸口淋漓的鲜血,心里剧震。 离开时还好好的,怎么才这一会儿,就恶化成这样? “醒醒,来两个人帮忙!”他急切地叫,飞快点亮了房间里的油灯。 灯光亮起来,可是放眼一看,他的心里更是一跳。 屋里的几名神农谷弟子,全都躺着一动不动,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或者醒来。 他飞奔到几个人身边,伸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,没有死,却全都深度昏睡着! 他又惊又不解,眼看这几个人没性命危险,也顾不上他们,赶紧返身把木小七抱到了正中的长案上。 他快速地解开木小七的衣衫,露出大部分身体,抓起四角的几根兽筋,狠了狠心,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。 眼看这次毒性发作比白天更加凶险,靠灵力绝对逼不出来,不用绳子捆住四肢,剧痛之下,神志不清,用力挣扎起来,一定会影响施救。 他从旁边的药柜上找到一个针包,取出了一套粗细不一的银针。 沉心静气,他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一遍原主的记忆,举起了手。 第一根银针,颤抖着扎进了木小七手掌上的合谷穴,下一针,刺进了前臂上的曲池穴。 前两根下去,长案上的木小七只是在昏迷中皱了皱眉。 可到了第三针,银针刺向足三里时,他却猛地一颤,被捆住的小腿猛然绷直了,昏黄烛火下,洁白的额头上全是冷汗。 元清杭飞快地按住他的腿,用力将兽筋再绑得紧了些。 “忍着点,很快就好了。”明知道对方听不见,他依旧小声安慰着,十指渐渐加速,一根根银针渐次刺进了各处穴位。 厉红绫本身极擅长医术,元清杭从小被她养在身边,不仅学过辨别草药,也学过完整的认穴和行针。 可是这身体毕竟还小,就算再聪慧,也只是纸上谈兵的理论知识居多,这一番行针下来,好些处都扎得轻重不对,不仅木小七在昏迷中痛得挣扎不休,他自己也急得一身是汗。 等到好不容易扎完,木小七始终未醒,拳头却痛到一会儿攥紧,一会儿又张开。 元清杭见他苦楚,心里不忍,坐在了他身边,手掌轻轻握住了他。 有了这一点肌肤相接,宛如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,木小七终于渐渐安静下来,急促散乱的呼吸也逐渐平稳。 元清杭心里稍微安定,一天里发生的事太多,这时候见他情况稳定,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。 迷迷糊糊趴在桌边,不知不觉间,人已经睡了过去。 储药室内,一盏兽油灯燃尽,灯花微微一闪,软软塌下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元清杭忽然觉得手指一动,他心里有事睡得浅,立刻睁开了眼睛。 这一睁眼,正看到上方一道古怪的眼神。 木小七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。而那道眼神,正落在元清杭轻握着他的那只手上。 元清杭赶紧讪讪地松开手。 窗外依旧是浓黑的夜色,清冷月光照进来,木小七目光移开,又落到了自己身上,眼神瞬间精彩。 震惊、迷惘,又含着说不清的羞愤。 他身上的衣衫大半被除了去,浑身各处穴道密布着银针,四肢大张,宛如砧板上待宰的羔羊一般。 元清杭和声安慰:“醒啦?别乱动。” 乱动会折断银针嘛! 木小七咬紧了牙,恨恨扭过头,不看他。 元清杭一拍脑袋。 忘了这身体的主人做过了啥! 这可不就是……自己亲手做的那些坏事的原景重现么。 叫这小药童喊他主人,不从的话就绑起来拳打脚踢,有一次心情不好,还把他也这样四肢大张绑在案上,拿着一柄小刀,威胁要一片片割着玩。 “放我起来。” 木小七低低说,手腕用力挣了一下,脸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,“不然等我脱困,一定杀了你!” 第7章 惩罚 元清杭跳起来,小心翼翼地拔出银针,将他解开。 “怎么样?胸口还闷不闷,头疼么?”他问,忽然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一溜药碗上。 他猛地站起身,端起那个剩了一点药渣的空碗,伸出手,蘸了药汁,放在嘴边轻舔一下,又迅速吐掉。 他的脸色无比难看,转向木小七:“你喝的是这碗?” 木小七颤着手,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,不答。 “谁给你喝的?”元清杭咬牙又问。 ——他临走时开的药方,可不是这个! 假如他没认错,这里面,加了一味鹤虱粉。单独服用不至于致命,可是和这副清毒镇定的方子混在一起,就能害死人的! 木小七慢慢地坐起来,虚弱地闭上眼睛,冷声道:“不是你开的药方,叫那个鸿弟煎的药?” 元清杭又惊又怒,再拿起另外几碗,仔细查看了一下药渣,心里雪亮。 他忍住心里的怒火,看着木小七惨白到极点的小脸,心里又是怜惜,又是内疚。 他柔声道:“对不起,是哥哥不好。以后不会了。” 他的实际年龄有十八九岁,面对着木小七,自称哥哥都没有觉得什么不对,可是木小七看着他的眼光,却更加古怪起来。 哥哥?明明最多和自己差不多大,个子比自己还矮一点呢,怎么就哥哥了了?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昏睡的师兄们,嘶声问:“你把他们怎么样了?” 元清杭摇摇头,从药架上找了一种药丸来,交到他手中:“你的师兄们没事,只是服了昏睡的药。这味药你单独吃,每隔两个时辰用一粒。” 想了想,他又叮嘱:“从今天开始,除了我亲手给你端来的药,什么都别喝。” 木小七定定地望着他:“你想反复下毒练习,也不用这么大费周折。” 元清杭无奈地扶了扶额头:“还好还好,倒也不费事。” 看着木小七,他忽然眼睛一亮,郑重道:“对了,你干脆留在这里好不好?我给你好吃好喝,带你一起修炼,保证不会再欺负你,也保证你过得比在药宗好,你看怎样?” 这小药童既然不是男主角,把他收了,留在身边做个小伙伴,不是挺好? 木小七一怔:“不要。” “为什么啊?总比你在神农谷做个不受待见的外门弟子好。” “我宁可死,也不要和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同流合污。” 元清杭无精打采地嘟囔:“好啦知道啦。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嘛。” 木小七神情怪异:“什么歪诗怪话。” 元清杭摆摆手:“你不懂,好诗呀。” 木小七咬紧了一口雪白的细牙,半晌又道:“你最好杀了我,不然、不然终有一日……” “终有一日会杀了我们这些邪魔外道,是吗?”元清杭失望地叹了口气,随手摸了摸他的头,“那我等着你吧。” 有个活下去的执念支撑着,也是好的。无论这个理由是报恩,还是复仇。 “对了,你今年贵庚啊?”他忽然又问。 木小七一怔,旋即怒道:“再小,也比你修炼得快,将来杀你,易如反掌。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:“那你到底几岁嘛?” 木小七咬咬牙:“八岁了。” 窗外月光依稀,映着元清杭的脸。 那张脸虽然稚气,可是看向木小七的神色却温柔,又狡黠:“那好,我等你到十八岁。十年后来找我,过时不候。” 虽然不是命定的男主角,可是每一个人,都该有权利好好地活下去吧。 …… 木小七终于撑不住,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。 元清杭看着他倒下,解下身上的大氅,披在了他身上,这才转身出去。 沿着昏暗的回廊,他三步并成两步,急匆匆地跑向另一边的厢房。 这里和他住的地方遥遥相对,一东一西,大小格局都差不多,他熟门熟路地闯了进去,重重一脚,踹开了紧闭的房门。 “死小鬼,你给我出来!……” 房门应声而开,并没有从里面拴上。 大床上被褥整齐,仿佛没人睡下,厉轻鸿根本不在上面。 元清杭一愣,四下看了看,忍不住又踢了一下床脚:“人呢?” 门口一阵响动,谷雨披着浅粉色外衣,手掌着一盏灯,急匆匆跑进来,讶然问:“小少主?这都三更了,您……” 元清杭怒道:“你家少爷呢?半夜三更不睡觉?” 谷雨为人稳重,性格也温柔,眼圈有点微红了:“左护法她……她入睡前来了一趟,把少爷抓走了,说是他功课不好,要责罚他。” 责罚?什么责罚? 元清杭一怔,脑海里,厉红绫白天的话忽然闪过,一瞬间,他汗毛倒竖。 有病啊,这个疯婆娘! 他转身就往外跑,谷雨着急地在后面追:“小少主,您去哪儿?” “我去找红姨!” 谷雨大急,含泪叫:“小少主,左护法最恨少爷胆怯软弱,向人求救的话,只会将他罚得更重。” 元清杭猛地刹住脚步。 谷雨哽咽道:“您不用管,小少爷挺过这一夜就好了……” 元清杭咬咬牙,转身又往另一边跑。 厉红绫的住所极大,前面是人的居所,炼药间、储药室、药物处理室都建造在一起,后面隔了很大一片草药灵植种植地,再往后,才是独立的惩罚院。 元清杭在这里一直住着,原身的记忆再熟悉不过。 小跑半天,才奔到了一座独立的院落前,他破了门前的简单阵法,直接冲了进去。 里面是两重院落,闯进了外间,里面的那一层门上黑雾缭绕,封着禁制门锁。 厉红绫对他这个小少主一直宠溺纵容,就算偶然被他气得实在厉害,这座惩罚院也没真正关过他。 绝大多数时候,关的都是犯错的属下,还有就是她自己的儿子,厉轻鸿。 元清杭僵立在门口,想起记忆里的某些情形,心里一紧。 侧耳倾听,果然,门上虽然打了禁制,可是依旧留着点缝隙,隐约有极细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。 小声的呜咽,夹杂着手指挠门的窸窸窣窣,正是厉轻鸿的声音。 元清杭蹲下身,靠近了最底下的门缝,用力拍了拍门。 里面的敲打忽然停了,厉轻鸿嘶哑的声音带着惊疑:“娘?……娘是你吗?我错了,我以后会好好学,你放我出去吧……” 元清杭张了张嘴,没能发出声,一腔怒火忽然泄了气。 里面的厉轻鸿听不到回应,更加焦急。以为是他娘在生气,赶紧憋住了哭声:“娘!娘我不哭了……这个死人好像在看着我,他的眼睛是睁开的……” 元清杭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。 妈的,厉红绫这个疯子,果然说话算话。 白天被厉轻鸿误判成铁槿草中毒、治死了的那个人,尸体一起被放在这小黑屋里! “是我。”他轻声道,叩了叩门,“你别怕,我在外面。” 里面一下子安静了。 厉轻鸿似乎更怕了,半晌才弱弱地问:“你、你来干什么?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我来陪陪你。” 里面的厉轻鸿显然会错了意,忍不住哭泣着求饶:“你、你不要吓我……里面已经好黑了……” 元清杭一阵头疼。 也不怪厉轻鸿怕他。 小孩子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东西,原身这个小魔头虽然年纪小,也能轻易觉察出厉红绫对她儿子并不亲近,也少回护,平日里就不太待见这个同龄玩伴。 加上他修炼进度快,武力也胜过厉轻鸿,使唤欺负算是轻的,打骂捉弄也是常事。 厉红绫因为一些事处罚儿子时,他不仅在一边拍手看笑话,还最喜欢捉了些异虫怪豸塞进门去,每每吓得厉轻鸿在里面崩溃大哭。 后来时间一久,厉轻鸿也不太怕这些小把戏了,每次元清杭再吓他,或许已经知道哭泣求饶全然无用,也能忍着不吭一声。 这次又被逼到求饶,显然是被屋子里的死人吓得狠了。 “我不害你,你放心。”他小声安慰。 厉轻鸿顾不上回答,窝在门边,身子缩成一团,死死地扭开头,不敢看屋里的那个死人。 四周一片漆黑,可是那人所在的一角,好像一直有两点微弱的光,一动不动。 是那个被他不小心治死了的神农谷弟子。 白天那人刺杀同门时就一脸凶相,现在死了更是面目狰狞,厉红绫把他的尸体抛扔进来时,正对着厉轻鸿的面,一双眼睛圆睁着,流着两道血泪。 厉轻鸿当时就吓得不轻,拼命把尸体踢到了角落,可是越不去看,那人似乎越是死死盯着他。 甚至整整一晚,那双眼睛似乎都在随着他转! 元清杭正要接着说话,可忽然,屋子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声音,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。 正是厉轻鸿。 “不要,你不要过来!你滚……”随着他的尖叫,一下沉闷的撞击声拍在门上,像是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疯狂撞门。 一下,又一下! 元清杭头皮一麻。 糟糕,里面刚死的那个人,惊尸了。 “鸿弟,你冷静!”他靠近门缝急叫,“别和他正面对上,屏住呼吸不泄露阳气,退到角落里。” 门里厉轻鸿抽泣着,死死捂住了嘴巴。 就在刚才,他无意间一抬头,那双隐约发着光的死人眼睛,竟然到了近前,就算是漆黑一片,也能感觉到那具壮硕的尸体似乎在低头看他。 刚死半日,怨念不散,他在找仇人! 元清杭一抬头,举手击打门上的禁制,可是那禁制是厉红绫亲手所下,又岂是他能破掉,不仅纹丝不动,被他灵气一击,纹路中的黑雾甚至更加浓郁了些。 元清杭心念急转,赶紧趴下,用力拍打门的下部,冲着下面的门缝拼命哈气。 果然,厉轻鸿那边阳气隐匿,这边元清杭呼出的气息瞬间引起了惊尸的注意,它慢吞吞俯下身子,开始凑近下面的门缝。 惊尸神志全无,思绪混沌,只能依靠本能行事,撞击后,门依旧牢牢挡在面前,不由得狂性大发,一下下撞得更加剧烈,砰砰作响。 顷刻之间,那门似乎就要分崩离析,碎成片片! 第8章 黑屋 元清杭在医院见过太多死人,胆量原本就比常人大,可此刻忽然见到这种原世界里没有的鬼魂凶煞,心里也发毛得厉害。 可再怕,也不能真的扭头就跑,丢下屋子里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。 他咬咬牙,一边拼命往门缝里呼气,一边叫:“鸿弟你别怕,看,它只会冲着我叫嚣,又出不来,我们和它耗上一夜,等它自己撞破头。” 屋子里,厉轻鸿憋气太久,终于忍不住,猛然一张嘴。 那具惊尸正撞得满心焦躁,忽然又察觉到身后也有阳气,立刻转了头,阔步向着厉轻鸿所在的角落奔去。 厉轻鸿吓得魂飞魄散,拔足在屋子里躲闪,可是越奔跑,呼吸越重,惊尸没几下就追上了他,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颈,狠狠扼住。 惊尸本就毫无神智,这人生前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,按说咒语和拳脚都能抵御,可厉轻鸿身量小力气弱,一旦被制住咽喉,力气便使不出来,呜呜挣扎间,拳脚也不成章法,小脸在漆黑里变得紫红,气息越来越弱。 外面,元清杭只听得见厉轻鸿的惊呼从凄厉变成喑哑,心知不好,只急得冷汗直冒。 去找厉红绫?还是大声叫人? 这惩戒室本就远离前面,而窒息导致死人,也就是几分钟的事,万一惊尸力气大,直接扼断了厉轻鸿的脖颈呢! 心思如同电转,他已经有了主意。 “鸿弟,你忍住,再屏住一会儿呼吸,我一定能救你!” 厉轻鸿已经头昏眼花、胸腔像是要爆开,可是耳朵尚有听力,听了这句,求生欲望终于燃起,用尽最后的力气,再次闭上了呼吸。 元清杭嘴巴一张,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腕,狠狠一甩,一串淋漓的鲜血洒在了门缝前。 活人气息固然诱人,血气才最叫惊尸垂涎。这股童子血气一出来,那惊尸瞬间转过了头。 它鼻尖耸动几下,一把放开了厉轻鸿,狂扑到门口,急切地舔着门缝里渗进来的血迹。 元清杭听着门里传来的撞击和舔舐声,终于松了口气。 “没事了。”他小声叫,“你缩在角落别动。缓缓呼气,不要太急。” 厉轻鸿微弱的抽噎传来:“好……可你怎么制住它的?” 元清杭笑道:“我抓了一只路过的傻兔子,把脖子割了,用血喂给它,它就顾不上你了。” 厉轻鸿又惊又喜:“哦!少主哥哥你好聪明。” 元清杭坐在门口,随着鲜血流淌,只觉得头有点晕,又叫:“鸿弟,你悄悄靠过来,到它身后,趁其不备,灭了它。” 厉轻鸿牙齿“咯咯”打战:“我、我打不过它。” 元清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,叹口气:“这只傻兔子的血快流干了,你再不动手,那个惊尸待会儿还得去找你。” 厉轻鸿惊叫一声:“啊!那我、我要怎么做?” 元清杭鼓励道:“你回想一下,红姨教过我们的,最简单的定魂咒就行——定住它一瞬间,你就冲上去,用力扭断它的脖颈。” 厉轻鸿犹豫半天,终于带着哭腔道:“好……我、我试试看。” 元清杭赶紧叫了一声:“你等等,听我发令。” 他催动灵力,猛地逼出一道鲜血往里送,那惊尸感到鲜血渐渐变少,正在焦躁,忽然又闻到浓郁起来的血气,立刻激动起来,开始“咚咚”撞门。 元清杭大喝:“现在,快!” 屋子里,厉轻鸿把心一横,念了个结结巴巴的咒,整个人照着声音处扑上去。 知道不解决了这个东西,自己就有性命之忧,他也发了狠。不顾害怕和恶心,扑在惊尸背上,小手狠狠掐住了惊尸的脖子,又扭又拧。 元清杭在外面,心惊胆颤听着里面激烈的打斗,终于,一声微弱的“咔嚓”声,里面有什么东西沉重地靠着门上,缓缓倒下。 厉轻鸿颤抖的声音传来:“它脖子断了,不动了。” 元清杭浑身发软,一个趔趄,翻身坐倒。 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,他赶紧施了个小止血咒,道:“太好了,你真棒!” 夜风习习,四周血腥依稀,仿佛给夜色添了一丝更深的诡异。 元清杭休息了一会,忽然站起身:“你等我一会,我去拿点东西给你。” 里面的厉轻鸿又吓了一跳:“我、我不要……你别塞东西进来。” 以前元清杭给他的恐惧记忆犹在,第一时间又想到元清杭喜怒无常,又恶作剧想要塞什么毒虫进来。 元清杭嘿嘿一乐:“这次塞点不一样的。” 厉轻鸿侧着耳朵,果然外面没了声音。 他缩在门边,又盼着元清杭早点回来,又害怕他再回来时带点什么“不一样的”可怕东西,一时间,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怎样。 元清杭奔出那片独立小院,跑到附近的一条回廊上,身子轻轻一跃,将一只灯笼扯了下来。 用指一戳,灯笼外壳破了,露出了里面的一豆烛火。 屋子里,厉轻鸿正在煎熬,忽然,外面有人轻轻拍了拍门。 “鸿弟,你看,东西来了。” 厉轻鸿惊叫一声,整个人弹开,连滚带爬地远离了门口。 屋子里漆黑一片,真的塞什么软滑的毒虫进来,连看都看不见,万一被咬了一口…… 一扭头,他忽然怔怔地呆住了。 室内原本伸手不见五指,可现在,门缝那里,透出了一片浅浅的光晕。 虽然微弱,似乎随时会被穿堂的夜风吹熄,却摇摇曳曳,始终亮着。 “看到了吗?”隔着门,那个以前像小恶魔一样的小少主声音有点闷,却笑嘻嘻的,“我把光给你塞进来啦。” …… 庭院暗黑,不知名的灵植影影憧憧,宛如披头散发的邪物。 厉红绫栽种在这里的东西,不但没有寻常灵植的优雅秀美,还都生着些利刺树瘤,散发出来的气味也大多辛辣醒神,随着夜风一散,委实不是什么好享受。 元清杭躺在门外的地上,双手护着摇曳的一点烛光,有一搭没一搭地,和门里的厉轻鸿说话。 “其实你看,死人也没有什么可怕的。那个人活着都是个怂包,贪生怕死,能成什么气候?”他道,“再说了,就算真的心有怨恨,最厉害的诈尸也大多在头七。” 这种安抚简直更加吓人,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厉轻鸿声音变了调:“那、那它头七会不会再来找我?” 元清杭冷哼一声:“明儿一早,我们把这惊尸剁成一万段,叫它怎么也拼不起来,它怎么来找你?” 厉轻鸿总算松了口气:“对……我们把它埋在树下做花肥吧。” “再在树根上压上一个恶篆,叫它魂飞魄散。”元清杭又恶狠狠道,“别说头七了,我们叫它永世不能作祟!” 说着说着,他忽然哈哈笑起来。 “你笑什么?”厉轻鸿有点惊疑。 元清杭不答,心里有点古怪的得意。 果然很符合原著的人设,这随口说出来的话,好像很有邪魔外道、心狠手辣的意思嘛。 “少主哥哥,我害死了他,他……” 元清杭严肃地反驳道:“你不要乱揽上身,他不是你害死的。” “那是谁?” “当然是他自己。”元清杭道,“他中的毒并不难辨认,你之所以看错,是因为他自己激烈乱动,才导致瘀斑扩大。” 他又接着道:“而他为了求生害死同门,才引得他的师兄弟和他厮打——你看,冥冥中自有天意,他实际上,是死在自己手里的。” 门里面,厉轻鸿“哦”了一声,好像轻轻舒了口气。 “他虽然不是你害死的,可是七天之后,还是会有厉鬼去找你的。”元清杭忽然阴森森道。 门里面,厉轻鸿惊叫一声,又快要哭出来:“为、为什么?” “你今天,真的没有害死人吗?”元清杭反问,“那个无辜送命的人,自然会心怀怨恨,去找你也不奇怪。” 门里面没声音了。 好半晌,厉轻鸿才颤声说:“我、我没杀他。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。” 元清杭心中失望,叹了口气:“你又为什么这么恨他?” “他最坏了!”厉轻鸿忽然嘶声叫,坐在黑屋子里,泪流满面,“他嘲笑我,他说我的名字意思是轻于鸿毛,可这是我娘给我起的……我娘才没有故意给我起坏名字呢。” 元清杭一怔,居然是这样吗? “鸿弟,你说得对。你娘给你起的这个名字,其实很好听的。”他绞尽脑汁地道,“志向高远,是为鸿;直上云霄,谓之轻。你看,厉不厉害?” “真、真的么?”厉轻鸿的哽咽止住了,将信将疑。 “真的呀。”元清杭语气柔和,“不信你去问你娘。” 反正他也不敢去问厉红绫的。 厉轻鸿小声地“哦”了一声,好像高兴了起来。 “你看,那个木小七的名字才起得敷衍呢。你的名字好过他百倍,又何必和他的无心之语计较?”元清杭严肃地道,“以后记住不可以再这样随便害人了,明白吗?” 厉轻鸿不服气地哼哼:“那你为什么可以害他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这倒是一个灵魂拷问。 “我已经长大了,忽然觉得以前做的事又蠢又无趣。”他一本正经地信口胡扯,“你也一样,以后别做这些鸡肠小肚的事,跟着你娘好好学本事,不是更有意思么?” …… 夜色渐渐变得更加浓重,元清杭累到了极点,厉轻鸿也渐渐疲倦,接连打着哈欠。 “少主哥哥,你困吗?你还是回去吧,我、我不怕了……” 元清杭看了看门口的蜡烛,摇了摇头。没人看着,风一吹,熄了都不知道。 “没事,就快天亮了。” “明早我娘看见你在这里,会怪你的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我不怕她。” “哦……”厉轻鸿蹲着,手指在地上画圈圈,“是啊,我娘只会打我。” 元清杭滞了一下,小心翼翼道:“那是因为,红姨不是我娘,她才对我客气疏远。这世上,只有对自己的孩子,父母才会更加随便而严苛。” 厉轻鸿沉默着。 元清杭又道:“父母爹娘,本来应该是小孩子最亲近最敬重的人。可是有的人呢,天生不会、也不懂得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爹娘。” 厉轻鸿有点茫然地“啊”了一声。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。 厉红绫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娘,肆意苛责打骂,精准打击自信,也难怪这孩子又敏感又自卑,别人一句无心的话,就能炸起来。 这么搞下去,不心理变态才怪。 他想了又想,斟酌良久,才一字字道:“所以,假如正好遇见那种不太会做爹娘的大人,小孩子就会过得比较辛苦。” 门里面,悄无声息。 元清杭望着越来越沉的夜色,马上要黎明了,会有一阵儿最黑的天光。 他悠悠道:“那小孩子就一定要想办法告诉自己,很多时候,并非是我们的错。无论是不够聪明,还是做不好功课,只要尽力了,就不应该觉得沮丧,更无须感到抱歉……懂吗?” 第9章 放归 薄雾渐渐稀薄,四周的天光变得亮了些。 小院中,夜里凝聚在灌木丛里的丝丝魔气已经散了,辛辣刺鼻的异香也变得疏淡,钻进鼻翼间,丝丝清凉。 元清杭眼睑上落下一道阴影,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,旋即翻身,飞快爬起来。 “红姨?” 厉红绫背对朝阳,晨曦打在她一身红衣上,镀上了一层冷艳红霞。 她目光淡淡落在元清杭身上,看着他衣服上淋漓的血迹和手腕上的伤,神色晦暗不明,半晌冷哼了一声。 转身一拍,一道黑色符篆击向门禁,那道牢牢锁死的门瞬间四分五裂,木屑纷飞。 门后沉睡的厉轻鸿身子一歪,惊跳起来,揉了揉眼睛,又惊喜又害怕:“娘……” 厉红绫一步踏进屋内,看向地上头歪颈断的惊尸,脸上煞气隐隐浮起,素手一扬,一簇黑色火焰扑向尸体,瞬间腾起烈烈凶焰。 不到片刻,焦臭味弥漫,惊尸变成了一堆黑色粉末。 元清杭扒在门框上,探着头,咂了咂舌:得,也不用碎尸再镇压了,这么直接埋了做花肥效果更好。 厉红绫抓着儿子的手,将他一把拉出屋外,在日光下细细看了他周身一遍,发现没什么大碍,才冷声道:“一具低阶惊尸而已,还要小少主来帮忙,这么没用?” 厉轻鸿咬着嘴唇,目光躲闪处,忽然就看见了元清杭的手。 他目光发怔,忽然颤声问:“兔……兔子呢?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兔子急了果真会咬人的。被我割了脖子,居然反咬了我一口,然后一蹬腿逃了。” 厉轻鸿小脸惨白,半晌不说话,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。 旁边厉红绫忽然冷笑一声:“两个都是蠢货,一个比一个蠢!” 她虽然平日对元清杭宠爱客气,可是毕竟是长辈,元清杭看她动气,也不敢反驳,只示弱央求:“红姨,你多教我们几种符篆和咒语可好?下次遇见这种脏东西,我们也好有保命的手段。” 厉红绫脸色依旧不好:“符篆阵法我又不擅长,过一阵子,你也该去你姬叔叔那里常住了,请教他才是正经。” 元清杭一愣。 魔宗现在有两位护法,一左一右。 左护法是厉红绫,擅长用毒和医药,右护法则名叫姬半夏,据说是符篆阵法全能精通,名声更响。 他也曾来过厉红绫这里几次,每次都是来取一些丹药,匆匆而来,又匆匆地去,很少停留。 印象里,是个相貌清矍、沉默忧郁的中年男人,怎么现在就要换到他那里去学习新知识了吗? “我还想跟着红姨多学点医术,还有怎么用毒解毒呢。”他笑嘻嘻道,“难得有几个倒霉蛋练手,总得有始有终嘛。” 厉红绫尚未回话,厉轻鸿已经急急地插话:“那我也一起去学吗?” 厉红绫脸色一沉:“怎么,想早点离开这儿?” 厉轻鸿惶急地使劲摇头:“没、没有,我只想跟着少主哥哥……” 厉红绫冷道:“小少主他聪颖早慧,很快就能学成出师。你这么天资愚笨,想跟在他身边,也得看看自己的分量。” 厉轻鸿嘴唇轻动,死死忍住眼眶里的泪水,可是终于忍耐不住,“啪嗒”地掉落下来。 元清杭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,郁闷得无以复加。 一晚上做知心大哥哥,不如当娘的几句心理暴击! 他咳嗽一声,拉住了厉轻鸿冰凉的小手:“红姨,鸿弟可厉害了。昨晚他一个人在黑屋子里,把那个惊尸干掉了!要是换了我,说不定都要被活活吓死。” 厉红绫淡淡瞥了他一眼,脸色讥讽:“你最近是吃了什么奇药了,转性子倒是快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看着厉红绫,心里却吓了一跳:糟糕,人设变得太快,有违和感吗? “红姨,我长大了呀!” 厉红绫一双妙目凝视着他,直看得元清杭心里扑通乱跳,半晌才幽幽道:“果然是天性难改。” 元清杭一双眼睛黑亮亮地看着她:“天性?” 厉红绫淡淡道:“你们元家的人,全都这个模样。你爹娘,你舅舅……你这么小的孩子,怎么也拧不过来呢?” 元清杭昂起头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红姨,我爹娘和我舅舅,都怎么了?” 厉红绫牵着他俩,疾步往前走,冷笑道:“全都被那些仙宗名门害死啦。嘿嘿,什么心性赤诚,什么天纵奇才,还不是一个个死不瞑目,悔不当初。” …… 接下来几日,厉红绫倒也没再接着加害众人,只按照那天的说法,督促着元清杭和厉轻鸿学习用药解毒。 元清杭拿了各种贵重的药物去用,她也不阻拦,就算是用错了药,也不提醒,只等有了恶果,才出来解惑教导。 这样反反复复几天,好不容易,几个神农谷弟子的余毒才慢慢除尽,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。 这天,元清杭一大早泡在一间单独的药室内,正在琢磨一副药方,谷雨推开房门走了进来。 她手中抱着一个黑黝黝的罐子,里面隐约的“沙沙”声传来,像是又千百条毒虫在爬动,又像在互相厮杀啃咬。 元清杭这些天见多了各种毒虫怪兽,也不害怕,好奇问道:“这又是什么稀罕东西?” 谷雨原本对他敬而远之,可自从那晚他去陪伴厉轻鸿之后,却亲近许多,笑着答话:“左护法说,叫我把这小东西磨成粉,明儿备用呢。” 元清杭揭开罐盖一角:“什么小东西,我瞧瞧先。” 盖子刚刚露出一条缝,一股黑烟迎面盘旋而上,宛如实质一般,冲着他的鼻子而去。 元清杭吓了一跳,慌忙屏住呼吸,反手将盖子死死盖上。 可就在这瞬间,他已看见了罐子里的景象。 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软体肉虫中,一只类似蜈蚣样的小虫正盘踞在中间,长着密密的细脚,身上绒毛浓厚,背脊上一道鲜红的肉翅高高隆起,格外狰狞。 明儿备用? 元清杭心里发毛,佯装随意问:“红姨要拿来做药?” “是啊。她说那几个药罐子也治得差不多了,明天给他们换一剂新药。”谷雨温和一笑,“这小东西在一堆毒虫中活了几个月,身上聚集了好几种毒性,正好试试您和小少爷的本事呢。” 元清杭讪笑一声,拔腿就往外跑。 要了命了,还真的再来! 那条毒虫一看就是个小蛊王,都不知道怎么厮杀活下来的。哪里知道怎么解毒? 他一口气跑到关着那几个人的储药室,推开门,冲着里面的木小七招招手:“你出来。” 木小七正独自端坐,抬头看他,沉默了一下,站起身走过来。 “你叫我?” 这几天一直在休息,各种滋补调养的丹药供着,他憔悴的脸色明显气色好了许多,越发眸如点漆,眉峰如剑。 元清杭一把把他拽出屋外,找了一处廊柱后,四处张望见没人,才道:“你和你的师兄们,身体都差不多好了吧?” 木小七眼睫低垂,淡淡道:“托你的福。” “不客气不客气。”元清杭咧嘴一笑,“既然如此,今天你们好好修生养息,晚上别睡死,等我来。” 木小七皱皱眉:“干什么?” “晚上我带你们逃。”元清杭压低嗓音,“再不走,就走不掉了。” 木小七一怔,望着他的眼神古怪:“怎么逃?” 元清杭正要说话,忽然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,猛地住了口。 不远处的廊柱后面,一道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,贴在后面。 “谁在那儿?”他心里一动,开口叫。 静默了一会,柱子后面,厉轻鸿的身影慢慢蹭了出来,望着元清杭,低声道:“是我。” 元清杭一把将木小七推开,小声道:“你先走。” 望着木小七消失,他才走过去,冲着厉轻鸿问:“你在那儿干吗?” 厉轻鸿不答,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木小七背影的方向,忽然问:“少主哥哥,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小药童?” 元清杭戳了戳他的脑门:“什么喜欢不喜欢的。难得和我们一样大,你不喜欢和同龄的人玩儿吗?” 自从上一届魔宗宗主死后,魔宗分崩离析,旧部和魔修士们聚集在魔宗属地内,除非在厉红绫这种强大高手下寻求庇护的,更多的是独来独往。 元清杭观察了几天,就没在厉红绫的居所中看到什么孩童,在记忆里,他和厉轻鸿一起长大,整日里除了练功修炼,就是和毒虫怪兽为伴。 厉轻鸿低着头,小脚尖在地上碾着:“我只想和少主哥哥你一起玩。” 元清杭好脾气地安抚:“没问题,我们以后还会一起玩到大呢。” 可怜的娃,要是能像现代人一样上个幼儿园和小学啥的,一堆熊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,哪里会这么别扭啊。 厉轻鸿固执地盯着他:“少主哥哥会把他留在身边,也一起长大么?” 元清杭好笑地拍拍他:“当然不会,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呀。” 赶紧的,桥归桥路归路,今晚就把他们送走!再留一天,那个蛊虫的尸粉吃下肚,全都得死翘翘。 厉轻鸿抿着嘴,眼睛终于亮了亮。 一整天,他都亦步亦趋跟在元清杭后面,无论是研药还是记录症状,都寸步不离,但凡元清杭想偷偷和木小七说点什么,他都会忽然冒出来,幽幽站在身后,吓人一跳。 直到傍晚彻底离开,元清杭硬是没找到机会,再和木小七说点什么。 …… 万籁俱静,午夜时分。 随着一声野枭凄叫,厉红绫居所的大门前,无声地悄悄开了一条缝。 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了头,穿着件紧身的深色小锦袍,腰间扎了条黑色腰带,脚下是双柔软合脚的小软皮靴子,正是元清杭。 外面一排夜间守卫的傀儡兽齐刷刷扭过头,眼睛里一簇幽幽绿色鬼火闪烁。 元清杭劈手扔过去一把符篆,最中间的几只傀儡兽眼中的幽光一闪,齐齐熄灭了。 元清杭心里松了口气,冲着身后招招手:“跟在我身后,排成一排走。” 一排人影鬼鬼祟祟跟着探出头,正是那几个被抓的神农谷弟子,身上的灵力锁链已经被除掉了。 木小七在最前面,紧跟着他。 在他俩身后,是那个十五六的少年,一边猫着腰,一边震惊得口吃问:“真、真的,你要放、放我们走?” 元清杭无语,低声道:“你可以再叫得大声点,这样就不用走了。” 那少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,拼命点头。 一行人屏息从一排傀儡兽中穿过,尚有几只远处的傀儡兽眼中鬼火未熄,牢牢地盯着众人,身子焦急地乱转。 元清杭是此间的半个小主人,早已经被傀儡兽认过主,这样身后带着生人,那几只傀儡兽就有点困惑,一时之间,眼中鬼火明灭不定,拿不准是不是该上来追击。 待到最后一个人快要穿过傀儡阵,最近的一只傀儡兽忽然浑身机关“咔嚓”乱响,劈手捉住了他的脚踝! 那人惊叫声还没来得及出口,元清杭已经一扬手,打出了早已备好的一张符篆,封在了那只傀儡兽的眼睛。 幽火暗去,傀儡兽四肢扭动,元清杭轻喝一声:“跑!” 一行人拔腿便跑,跟着他向远处狂奔。 就在他们身后,微开的门缝后,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露了出来,映着清冷月辉,黑白分明。 幽幽地盯着前面的那行身影,他慢慢抬起白皙的小手,将一个东西放在了嘴边。 一只青翠逼人的竹叶小哨! 第10章 身陷 正要吹响那只凄厉的竹哨,忽然,一只手无声地伸出,掩住了他的嘴巴。 厉轻鸿猛然回头,幽黑的眼睛瞪着身后的人:“你干什么?” 月光下,小丫鬟谷雨迎风俏立,轻声问:“小少爷,你不是很讨厌那个小药童吗?他现在要被放走了,你又为什么要阻拦?” 厉轻鸿死死咬着白牙:“少主哥哥要和他一起走了!” 谷雨怜惜地轻叹了口气:“小少主只是去去就来,他的家在这儿,怎么会跟这些陌生人走?” 厉轻鸿嘶声叫:“万一呢,万一少主哥哥就是很讨厌这里呢?他很喜欢那个小药童的!” 谷雨蹲下了身子,眼睛有点儿红:“不会的,小少主不会丢下你。” 厉轻鸿疯狂摇头:“不,我要叫我娘,叫她杀了那些人。这样少主哥哥就不会走了。” 谷雨看着他:“可小少主会很生你的气。” 厉轻鸿怔了怔,低喃:“不……他不会记我的仇的。” “你现在放了他们走,小少主会高高兴兴回来,然后很快就忘记那个小药童。”谷雨柔声道,“可若你将他们害死了,小少主就会心里总想着他,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” 厉轻鸿手中的竹叶哨本已再度举到了嘴边,可是听了这句,却身子一颤。 半晌,他终于跺了跺脚,将小哨猛地丢在地上,踩了个稀碎,转身狂奔而去。 …… 前途一片暗黑,成排的野草和灌木在众人身边不断后退,远方渐渐显出一片幽黑山谷,隐约的黑色雾气在边缘弥漫。 元清杭猛地刹住脚,伸手拦下了众人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。 “前面是毒瘴带,你们先服下这解毒药,才能穿过去哦。” 几个人面面相觑,为首的大师兄咬咬牙:“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要害人?” 元清杭身量不过七八岁,昂着头看他还有点吃力,摇了摇头:“害你们?明天红姨一来,新的毒药喂下去,还轮得到我下手?” 那几个人还在犹豫,木小七已经沉默着伸出手,接过一粒药丸,张口吞了下去。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他:“真乖。” 看着几个人都将信将疑地服下药丸,他才拍了拍手,带着众人钻进了山林。 一进密林,遮目的黑色魔气就挡住了身前数尺,头顶上的月光透过山中树木和雾气,也变得迷离扑朔。 这中山野中滋生的魔气适合魔宗修炼,可是对于仙宗来说,那就是天然的毒瘴,吸入多了,极容易胸闷气短,逐渐昏迷。 幸亏有元清杭给的这粒药,一群人才行动无碍,战战兢兢跟在元清杭身后。 前面,元清杭身子灵活无比,在树丛中穿行,向着山中越进越深。 整个魔宗地界幅员辽阔,盛产各种毒花异果,也不乏魔气死物聚集。 仙宗各门派所居之地,和这里相距甚远,原本井水不犯河水,可是在近几千年间,情势却发生了变化。 天地间,原本充沛的灵气逐渐稀薄,灵脉凋敝,上古时期的渡劫、飞升早已绝迹,出窍、合体等也罕有人突破。 灵气不足,魔气却此消彼长,不少人无法踏上修仙之路,自然慢慢开始寻求他法,魔修渐渐势大。 魔修日益增多,体系和心法也逐渐成熟,一些天资出色的散修自创门派后,甚至出现了可以和金丹境比肩的魔丹境大拿。 多年波涛暗涌后,魔宗中更是出了一位惊才绝艳、恣意邪气的人物,元清杭的舅舅,元佐意。 自从他横空出世后,魔宗和仙宗的纷争就开始严重激化。 几番恩怨交缠、数度腥风血雨后,元佐意身死道消,剩下的魔宗旧部也都退守魔界,和仙宗属地隔了一道天堑山脉,彼此不通往来。 护界大阵开启后,要想穿越,只有通过特定的小型传送阵。 元清杭掌心握着一个小罗盘,按照荧光指针的方向,来到了一棵巨大的树木前。 大树立在空谷中,参天挺拔,四周垂下条条雪白气根,牢牢扎进地下,气根密匝,围在大树四周,宛如一个牢笼,格外诡异。 元清杭示意众人停下,单独对着木小七招招手,把他拉到一边,远离了众人。 “待会儿你们穿过这里,会被传送到魔界和仙宗接壤的地带,自己回去吧。”他看着木小七,温和地笑了笑,“这些天我害你受苦了,别生气啦。” 不管怎样,这个原来的身体可是干过不少恶劣狠毒的事的,也得说声应该的抱歉。 木小七静静站在那儿,一身月白色衣袍随风轻动,上面的灵芝纹翻卷着,宛如簇拥着层层浪花。 虽然年纪尚小,可依稀气度从容,宛如一株幼小的修竹。 他一双眸子幽黑发亮:“为什么放我们走?” 元清杭秀眉一扬,笑吟吟道:“我玩腻了不行吗?再说,这不是怕你十年后来报仇吗?” 木小七神情古怪,低声道:“你才不会怕呢。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,忽然想起什么,小声道:“对了,问你一件事啊——你听说过宁夺这个名字吗?” 木小七一怔,神色愕然:“那是谁?” “据说是剑宗的,年纪和你差不多。”元清杭苦思冥想,“你们仙宗名门中有什么厉害的小苗子,难道不是从小就闻名天下的吗?” 木小七摇摇头,神色不似作伪:“剑宗是有宁姓的长辈仙长,可并没听过什么小弟子叫宁夺。” 元清杭挠挠头。 这小朋友果然不是男主呀,既然如此,那以后应该后会无期了。 木小七低下眼帘,踌躇了片刻,才低声道:“你以后……不要再为非作歹,更不要随意戕害别人性命。不然,十年后,我还是会来找你的。” 元清杭啼笑皆非:这小朋友,怎么管这么宽呢?很中二啊! “来找我干什么?”他笑道,“想被我脱光衣服,再绑起来?” 木小七如玉的脸庞涨得血红,怒道:“下次换我绑你才对!” 元清杭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:“哦,我等你啊!” 木小七瞧着他神气活现的脸,暗暗一咬牙:“总之你好自为之。” 不远处,几个神农谷弟子凑在一起,互相看了看,神色古怪。 其中一个人压低了声音:“幸亏这计划瞒着小师弟,你瞧,小孩子就是不记仇,这么快就能亲近起来。” 那个叫木园的小师弟有点犹豫:“可、可是他好像真的是要放我们走啊……” “你懂什么,这小魔头反复无常,你忘记他给我们灌了多少毒药了?” 大树后,元清杭摆摆手:“好啦,我也问完了,送你们走吧。” 木小七没有动,站在那里,似乎在心里激烈挣扎着什么,半晌撸起衣袖,从手腕上取下一件东西来。 一个木镯子,模样极是普通。木纹质朴,就像任何首饰店里随处可见的玩意儿。 他低着头,将那木镯子递给了元清杭:“这个给你。” 元清杭一怔。 给木小七脱了衣服针灸时,他也见过这个镯子,因为普通,便也没怎么在意,现在要送他? 木小七见他神色诧异,脸色涨红了:“我知道你不缺这些,不要就算了。” 正要缩手回去,元清杭却哈哈一笑,伸手接了过来。 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可是既然是贴身戴着,想必是郑重送出来的。 “怎么,算是给我的谢礼吗?行,我俩两清了。”他随手将木镯子戴在了另一只手上,忽然却感觉有点儿异样。 那镯子温暖光滑,不像是真正的木质触感,那忽然渗入肌肤的温暖之意,更是有种熟悉感。 木小七的目光留在那木镯上半天,才小声说:“你不要扔了它。它虽然不贵重,可是能压制心火、降低燥热,对于帮助修炼,是很有用的。” 元清杭啼笑皆非。 他这具身体根本就偏寒凉,手脚往往是冰冷的,要这压制火气的东西做什么? 可是这样直说的话,就太伤这孩子一片殷殷好意了。 “不会扔掉的。”他柔声点头,“万一十年后你来找我,我们变了样,你看到它,就认得出我啦。” 木小七静静地看了他一眼,眼睛里好像有点微光闪耀。 两人绕过树干,元清杭从怀中掏出一袋魔晶,扬手撒向大树气根八个方位。 八角阵眼光芒大盛,华光闪烁中,树根下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漩涡,元清杭将木小七首先推了进去:“走吧,一个个进!” 他站在漩涡外,离他最近的是那位大师兄看着几个师兄弟跃入阵眼,忽然回过头,急速伸手,一把扣住了元清杭的脉门! 元清杭猝不及防,身子前倾,整个身子跌入了阵眼之中。 天旋地转,瞬息之后,他的身子已经出现在了另一处陌生所在。 四周满目青翠,四周空气清新,鸟叫声声,泉水淙淙,和阴暗安静的魔界截然不同。 而头顶,朝阳初升,竟然连时间都已经不同! 他身后,几个先过来的神农谷弟子四散而立,将他围在了中间。 元清杭昂起头,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阳光,看向四周虎视眈眈的众人:“咦,这是做什么,邀请我去你们神农谷玩儿?” 大师兄转到他身后,堵住了传送阵的阵眼,这才道:“是啊,你猜对了,这就随我们走吧。” 木小七看着元清杭从那阵眼中跌出,脸上一片震惊,猛然扭头,看向几位师兄:“你们干什么?” 大师兄伸手将他拉开:“小七,你别管。我们几位师兄自有计较。” 元清杭心里失望,叹了口气:“我还以为我对你们有恩呢。” 那个木园毕竟年少,急忙道:“你这么小,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你。我们只是带你回神农谷,好找那位左护法讨还血债。” 另一个人大声道:“就是!那个臭婆娘和我们药宗仇深似海,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无辜性命,我们抓了你,只是要挟她。” 元清杭扬扬眉:“怎么要挟?叫她自我了断,不然就杀了我吗?” 那几人神色讪讪:“那得交给我们谷主定夺,总之你乖乖跟我们走,就不会吃苦头。” 木小七沉声道:“几位师兄,此举不妥。” “哪里不妥了,别看他年幼,将来也一定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!” 木小七摇摇头:“他好心放我们归来,我们如此对待他,岂不是以怨报德?” 他年纪虽小,可说这话时却严肃郑重,眸光清澈,不容直视。 那几个师兄脸皮一红,一个人羞恼叫道:“你年纪小,见识少,快点退下。不然别怪我们回去后,禀告师门治你的罪。” 元清杭冷眼旁观,趁着他们争执,脚下一错,身子游鱼一样滑出几步,向着出来的阵眼处狂冲。 那几个神农谷弟子正监视着他,他身子刚动,几道身影已经追上前,脚下步伐进退有度,竟隐约布下了一个小型的困守阵。 元清杭这具身体不过是七八岁,虽然有炼气晚期的修为,可是在这合围之下,却也挣脱不出,左右突击几次,都被逼退回来。 正在焦急,身边一道凛冽剑意横空而来,刺向了他身边一人。 那人大叫一声,手腕被点中,踉跄退后,怒叫:“小七你疯了?” 木小七手执一根树枝,上面尚有数片青翠叶片,徐徐招展。 他跃进几位师兄合围之中,冷冷道:“是几位师兄失心疯了才对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,脸上一派惋惜:“红姨说你们这些名门仙宗,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,背地里却都狡猾奸诈。我原以为她吓唬我,没想到竟没有夸大。” 木小七脸色清冷,咬紧了牙。 元清杭悠悠道:“不过既然你们都说了,我将来一定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,我又怎么会叫你们失望?” 他小手翻转,那个小白瓷瓶赫然露了出来,笑容一片狡黠烂漫:“诸位大哥,你们刚刚服下的避瘴气的药丸,滋味可好吗?” …… 第11章 对峙 几个人一愣,大惊失色。 “你这小魔头,给我们吃了什么!”一个人怒叫,就想扑上来。 身子刚动,劲风已经当胸扫到,木小七闪在元清杭面前,手中青翠树枝宛如长剑,神情凛然。 元清杭心头一暖,伸手按下他的树枝,笑着看向众人。 “就是躲避毒瘴的解药,不过里面塞了一只小小的……”他比划了一下,菱角般的嘴巴微微一翘,“虫卵。”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,全都面如土色。 “吞下去这么久,药丸已经化了,虫卵也到了这儿。” 元清杭指了指自己的胃部,一拍手:“再过两天,就能孵出来,在里面生一窝小崽崽。这种虫繁殖超级快,不到几天,又能再生很多新的小崽崽,在你们身子里做个窝,正所谓子子孙孙,无穷匮也。” 那个叫木园的少年脸色煞白,忽然一张嘴,呕吐起来。 “你这恶毒的小魔头,果然不怀好意!”大师兄怒极喝道。 元清杭含笑看着他:“彼此彼此。” “你到底要怎样?” 元清杭诧异道:“咦,这话不是该我问你们吗?你们若是不作妖,这会子我已经扭头走了,你们也该回到你们神农谷了嘛。” “回去还不是死吗?”对面几个人气急败坏,“你喂我们吃的那东西不是有毒?” 元清杭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自然是有毒,专门防小人的。” 他指了指木小七:“我刚刚交给他一副药方,说两天后务必煎服。若是我平安回去,他到时候按照方子煎药给你们,不就皆大欢喜了?” 几个神农谷弟子愕然对望,那大师兄迟疑地看向木小七:“小七?” 元清杭转过头,目光专注,盯着木小七:“你告诉他们呀,是不是真的?” 木小七缓缓扭头,看着元清杭,一双黑亮眸子中神情变幻。 半晌他垂下黑长鸦睫,微微点头:“是。” …… 那几个人脸色涨红,又转为青白。 其中一个忽然冷笑:“既然这样,你还是不如乖乖跟我们走。小七既然已经有了解药的药方,他难道不给我们么?” 元清杭笑着不说话,只歪头看着木小七。 木小七抬头,目光清冽,缓缓道:“若他不脱困,小七也绝不会说出药方。到时候,我和诸位师兄一起同赴黄泉。” 几个人又惊又怒,纷纷叫:“小七你说什么昏话?” 木小七面如冷霜,手执长枝,嘴巴紧紧闭着。 元清杭笑嘻嘻退后,退到了传送阵边上,向堵住阵眼的大师兄努努嘴:“麻烦让让,你很大只哎。” 那大师兄犹豫地看着他,又看了看一脸肃穆的木小七。 这个小师弟一向极有主意,平时又沉闷执拗,万一真的钻了牛角尖,可大大不妙。 想到这里,他终于咬牙退后:“可你假如骗我们怎么办?” 元清杭半只脚踏在了阵眼边缘,眼见着众人已经无法再拦他,忽然哈哈大笑。 “当然还是骗你们的。”他扮了个鬼脸,“没有虫卵,更没药方。一群蠢货,再也不见啦!” 四周阳光普照,林鸟鸣叫,他身子一晃,就要跳进阵眼之中,可就在这时,变故陡生。 滔天飓风平地而起,穿过山林,呼啸而来。 漫天飞叶断枝中,一道白衣人影足下御剑,手臂凌空抓来。 传送阵四周,灵力忽然剧烈波动,元清杭半只脚刚刚踏入阵眼,只觉得一股恐怖的巨力当头罩下,硬生生地,被拽了回来! 身子不由自主腾空而起,再被重重摔下。 这一摔虽然没想要他的命,可也绝不留情,他眼前蓦然一黑,只觉得胸口一窒,嘴角立刻渗出血来。 日光在纷乱枝叶间洒下,一个青年仙长眉目凌厉,逆光而立,淡淡低头看着他:“翻手为云、覆手为雨,小小年纪,就这么手段百出。” 随着他话音,空中另一道青衣身影也翩然而落,站在他身边。 这人面容温雅,身材玉立,看着地上的元清杭,微笑着摇了摇头:“宁兄不用生气,年纪尚小,顽劣而已。” 那白衣仙长冷笑一声:“这么小就能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,若是大了,还得了?” 几位神农谷弟子又惊又喜,冲着那青衣仙长慌忙行礼:“师父!” 木小七疾奔上前,抢到了元清杭面前,一眼看见他嘴边血迹,神色变了。 他猛然扭头,看向了两位仙长,嘴唇颤动半天,低声叫:“师父……” 可是他的眼睛,却看了一眼那白衣仙长,欲言又止。 元清杭撑着身子,看着那位白衣仙长衣袍上的纹饰,脑子里“嗡”了一下。 天下剑修众多,而这些修剑的门派中,实力最强大的,名叫苍穹派,家族服饰上绣有苍云朵朵,修为高的,中间加绣赤霞。 本书真正的主角宁夺,就是苍穹派中不世出的剑修奇才,而刚刚这个青衣服的,叫这位实力恐怖的仙长……宁兄? 元清杭心里忽然激动起来,伸长了脖子,四下里乱看:男主角终于要出现了吗?在哪儿在哪儿? 那位白衣剑修目光落在木小七身上,目光从冷漠转为柔和,但也没开口。 木小七怔怔而立,身子挡在了元清杭前面,对着青衣人道:“师父,放他走吧。” 一个神农谷子弟急切地叫:“这个小魔头是魔宗的小少主,姓元的,身份金贵,不能放!” 这话一出,两位仙长全都脸色巨震,齐齐望向了元清杭。 青衣仙长正是神农谷的一位医修,也是这几位外门晚辈的记名师父,名叫木青晖,和他同来的正是他的至交好友,苍穹派的内门仙长宁程。 木青晖扫了元清杭一眼,抓住一位弟子的脉搏,轻轻一搭,旋即又换了一个。 片刻后,他摇摇头:“没有什么虫卵。你们几个大人,被他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不说,还这样张皇失措,成何体统?” 那位大师兄满脸通红,讷讷争辩:“我们身陷魔宗时,这小魔头跟那位左护法一起,对我们打骂戕害,恶毒得很……搞得我们心有余悸。” 元清杭实在忍不住,撇了撇嘴:“谁恶毒啦?颠倒是非、恩将仇报,欺负小孩子的人才恶毒。” 好气,真想骂一句“你才恶毒,你全家都恶毒”! 宁程的目光一直盯着他,此刻面色一沉:“伶牙俐齿,还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?” 元清杭闭上了嘴巴,心里暗暗发愁:看刚刚这人出场的威压,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金丹修为,自己这点微弱的道行,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啊。 木青晖转向木小七,和声道:“还不过来?” 木小七扭头看看元清杭,脚下像是生了根,涩声低道:“师父明鉴,无论如何,他没有真的害过我。” 这一句不说还好,刚刚吐出口,宁程却忽然神色微变,沉声喝道:“你再说一遍。” 他原本面容清俊,举止从容,这一声却略带急促,眼中更是有一抹激愤痛恨,不但元清杭被吓了一跳,木小七也茫然惊愕:“我、我说,他真的没害过我……” 宁程点点头,神色异常古怪,喃喃自语:“没害过你……没害过你!” 话音未落,他欺身而上,一把揪住了木小七,随手将他远远抛出几丈开外。 他的目光,忽然落到了元清杭的手腕上。 那上面,木小七临别送他的那只手镯,还有他自己的那一只,齐齐赫然露了出来! 他死死盯着那两只手镯,眼中神色异常古怪,半晌才缓缓道:“两只一起交出来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仙长您要抢我东西?” 宁程眼中寒冰浮现,一字字道:“再说一遍,全都摘下来。” “不行啊,一只是我自己的,一只是别人送的。我答应他要好好保管,等十年后要给他看。” 宁程看着他,怒极反笑:“巧言令色,蛊惑人心,果然家学渊源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魔宗反派厉阿姨的仇恨值来得莫名其妙就算了,这名门正派说话做事,也很没有逻辑啊。 这么厉害的一位仙门高手,攻击一个小孩子的家人,这么没品吗? 他看了看四周。 原本还阳光明媚的林间,不知道何时已经变得阴冷得多,仿佛虫鸣和鸟叫也一起忽然消失了一般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。 好像应该认怂的,甚至卖个萌讨个饶,可是听到这人骂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家人,就是很不想服软啊。 “我爹娘早就不在人世啦,没人教我。”他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宁程,“家学渊源谈不上,我自己无师自通吧。” 宁程眼中隐约的厌恶一闪,冷冷看着他:“念你年幼,就不取你性命了。可既然要我亲手来拿,那就连手也一起留下吧。” 他手一张,背后长剑龙吟一声,脱鞘而出,冰冷华光耀亮了周遭。 下一刻,长剑向着元清杭那只带着手镯的手腕,毫不留情,一剑斩下! 林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死一般寂静。元清杭望着那漫天剑光,闭上了眼。 就在这时,一道小小的身影箭般蹿出,木小七手握一根枯枝,在扑天盖地的剑光下,横插进来,挡在了元清杭面前。 宁程脸色巨变,仓促下急速卸力,剑锋在两个人头顶堪堪停住。 剑风略过,两人发丝飘然落下,断了几缕。 木小七浑身的骨骼在这巨大剑威下“咔嚓”作响,他脸色惨白,看着宁程,仿佛想开口叫什么,可终究还是忍住了,只缓缓跪下:“仙长,求剑下留情。” 宁程看着两个肩并肩的两个孩童,眼中神色变幻,终于长叹一声。 他伸出手去,遥遥一点,将元清杭点昏,转头道:“带走。” …… 出了山林,外面是连绵群山,人迹罕至。 再行数百里,魔宗修士的踪迹已经很少见到,到了仙宗势力触及的地盘。 宁程和木青晖带着一众弟子,行到了一条大道上。 这条大道通往他们来时的十万大山,来处崎岖险恶,寻常世间民众根本无法到达,路上出没的都是修仙人士,不远处,出现了一座专供修士歇脚的客栈。 一众药宗弟子修为低弱,尚不能御剑飞行,行到这里,早已经疲惫不堪。 木青晖笑着向身边的宁程提议:“大家都累了,不如好好休息一晚,明日再走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好。” 众人进了客栈,里面有好几桌客人,有的身负长剑,有的带着驯服的灵兽,全是各家路过此地的仙家修士。 见他们进来,眼尖的已经看清了他们的衣饰,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敬畏之色,说话声音都小了些。 立刻有客栈小二迎上来,瞥了一眼宁城身上的白云赤霞纹饰,再瞥见木青晖衣角的灵芝花纹,脸色立刻无比殷勤:“诸位仙长,快里面请,住店还是打尖?” 木青晖温和道:“住店。先备一桌饭菜给他们,另外有什么精致的点心,送一份到我和这位仙长的房间。” 宁程道:“我近来辟谷。” 木青晖笑吟吟道:“又不是灵兽肉类,茶点而已,就算辟谷,吃了也是有所裨益的。” 店小二赶紧在一边接话:“是啊,我们百草峰也算是药宗大门派,虽然比不得神农谷,可这灵植草木入膳,却是独一份的。” 宁程转过头去,缓缓看了身后的木小七一眼:“不要再做无谓的事,不然死的是他。” 店小二往他身后一看,吓了一跳。 哎呦,后面并排站着两个漂亮的男童,一个唇红齿白、眼如点漆,另一个矜持端正,神情严肃,仿如一对小璧人。 可那个眼神灵动的小公子,脚踝上,却锁着一道灵符! 那可是品级极高的镣铐灵符,上面加持了施符者的神识,要是被锁者逃出一定距离,符咒主人随手一捏,灵符爆开,就能把人炸成一团肉酱。 乖乖,这小娃儿是什么来头,竟然值得苍穹派的仙长动用这种品阶的桎梏? 第12章 被虏 木小七低着头,脸色苍白,没有吭声。 木青晖和宁程身份尊贵,自然不会和晚辈们在下面用膳,转身上了楼。 一群神农谷的弟子在一张桌边坐下,其中一个人恶声恶气地指着下首,对元清杭叫:“坐那儿,别乱动啊。” 元清杭乖乖冲着他一笑:“不会乱动的,我浑身都带着毒药呢,怕手一颤,不小心撒到你碗里可不好。” 他虽然长得漂亮可爱,可是这样笑眯眯说着话,几个人蓦然都想起来他以前熟练熬药用毒的样子,心里竟然都一阵发毛 木园悄悄拉了拉那个人衣袖:“师兄别说了,万一呢……” 木小七淡淡看了几位师兄一眼,独自走到元清杭身边,沉默坐下。 元清杭笑着歪头看他:“不必啦。” 木小七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腕上,低声道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哎呦,该我说对不起才是。” 说了要好好保管的,这戴上还没焐热,就没了。 不仅没了,连自己原先那只也被那个姓宁的强抢了去,啧啧,大人抢小孩儿东西,好厉害。 那个小师兄木园悄悄坐了过来,瞥了瞥木小七:“小七……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?” 木小七低垂着头,一张小脸冷淡俊俏,宛如玉石雕刻般:“的确瞧不上。” 他年纪最小,平时对各位师兄都尊敬有加,也从不逾矩,这一句话却说得极重。 几位师兄全都脸皮涨红,那位大师兄忍不住怒道:“你怎么说话的?” 木小七淡淡道:“诸位师兄怎么做事,我就怎么说话。” 一个师兄跳了起来:“我们抓这小魔头,只是做个人质,要挟一下厉红绫那个恶婆娘,又没打他杀他,我们做的有错吗?” 木小七神态肃然,直视着他:“当然是错的。” 旁边几桌客人见他们争执,一会儿说什么小魔头,一会儿又提到恶名在外的魔宗左护法厉红绫,一个个全都竖起了耳朵。 木小七脸色越发冷白:“他虽然对我们不好,可毕竟没害死任何一个人,还冒着大险救了我们一命。再怎么说,也是良心未泯。诸位师兄这样做,难道不是背信弃义、恩将仇报吗?” 那个最先跳脚的师兄勃然大怒:“你懂什么,对付这些邪魔外道,有什么过分不过分?” 木小七猛地抬起眼:“我们拜入神农谷时,可是背过师训的。” 他清冷小脸上浮起一层轻怒薄红:“师训说,‘未医彼病,先医我心’。师训还说,‘古人医在心,心正药自真’。要是心术不正,那还学什么医,修什么仙?” 大堂里不乏各家名门修士,平日里这种义正辞严的话听得多了,大多也就是当成场面话,哪有人多么当真。 可这时忽然听一个孩子这样认真地说出来,不少人都心里蓦然一动,竟是生不出嘲笑的心思来。 整个大堂里,一片寂静。 就连边上的店小二也都缩起了脖子,暗暗咋舌:这神农谷的小弟子好一身正气,好歹长幼尊卑有别,竟然敢当面骂师兄! …… 楼上,宁程和木青晖坐在玄字号客房里,窗帘微挑,同样在静静倾听。 对于金丹修士来说,只要放出神识,周遭灵力流动、活人气息全都尽数可察,楼下的争吵自然也全都落入了耳中。 木青晖悠然端起茶壶,倒了两盏碧绿茶水,轻叹一声:“小七留在我这里,可惜了。” 宁程目光奇异,望着面前那两只手镯。 一只华光闪动,一只朴素普通,放在一起,却有一种奇异的相配感。 木青晖又道:“我按照你的交代,只传授了他最基本的引气之法,可才这么大,他就已经筑基成功,这份资质真是万中无一。” 宁程道:“木兄费心,抚养小七,多年来辛苦了。” “你我之间,不用说这些。”木青晖摇摇头,“是他自己天资卓绝。” 宁程幽幽出神:“我本想着叫他安心做个普通人,可现在看,终究还是错了。” 他长长叹息一声:“听说小七失踪后,我就彻夜辗转,后悔万分……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,我以后可怎么有脸去黄泉下见师兄?” 木青晖柔声道:“世间群魔乱舞,做普通人又哪有这么容易?没有自保之力,更容易丢了性命。” 他看着楼下:“这些年我严守口风,甚至连多余的照拂都没给他一分。你每次来探望,也都没人知道。这孩子性格正直,品行端方,倒是像当年你师兄……” 一眼看到宁程骤然难看起来的脸色,他忽然闭了嘴。 气氛正古怪尴尬,忽然,两人面前的窗棂一响,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。 木青晖一抬眼,正见一只黑色小鸟正扑棱着翅膀,隔着窗纱在外面盘旋。 他脸色一变,正要起身去探看,宁程却摆了摆手:“没事,来找我的。” 他打开窗户,果然,那只黑色魔鸟立刻飞了进来,羽毛毫无光泽,带着一股死气,一双阴沉冰冷的眸子盯着宁程,忽然张口叫了三声。 短促又凌厉。 木青晖愕然抬眼:“宁兄,这是……” 宁程淡淡点头:“是百舌堂的传舌隼。” 木青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站起身来,微笑道:“既然这样,我先回避一下。” 百舌堂的主人神秘诡异,身份亦正亦邪,一直游走在黑白之间。 他家的消息,有的来自于仙门,有的来自于魔宗,一向准确隐秘,可从来都是价格高昂,更是沾着血腥、不问来处的。 走到门边,木青晖又回过头,叮嘱道:“明天一早启程,去参加我们木小公子的生辰宴去。带上商朗他们吧,我们谷主见过他一次,很是喜欢。” 宁程点头应了,关上门,伸手在房内布了一个临时的隔音阵。 那只魔隼歪着头,见房内空无一人,才拍着枯瘦的翅膀落在桌上。 宁程伸手掏出一枚硕大的灵珠,正是先前定好的交易信物,魔隼一口吞下,这才从喉间反吐出一枚蜡丸。 宁程目光冷静,伸手将蜡丸捏开,露出里面的一张纱绢。 看完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,他脸上神色不变,手边剑微微一动,凌厉剑气已经将纱绢绞成无数碎片,飘在烛火上,瞬间化成了黑烟。 “消息我很满意,继续收集吧。”他冲着魔隼淡淡道,“价钱按照你家主人定的来。” 那只黑鸟张开嘴,喉咙间竟然发出一串人声:“消息我很满意,继续收集吧。价钱按照你家主人的来。” 和宁程说的分毫不差,连语气音色都一模一样! 看着宁程点点头,魔隼才旋着身子,从窗户中急飞而出。 …… 楼下桌边,小二送了好几样菜色上来,木园一边给大家布菜,一边讪讪地劝:“好了好了,大家别吵了。小师弟心善单纯,几位师兄深思远虑,都没有错……” 元清杭自得其乐地夹了一筷子山菌,插嘴:“你们都没错,错的是我,我不该救你们。” 一桌人被他噎得筷子都停了,一个人怒目而视:“救个屁!明明拿我们试毒来着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的:“是啊是啊,我能有什么好心。阁下能活下来,全靠自己皮糙肉厚,堪比灵犀。” 灵犀牛是一种猛兽,身上除了一双犀牛角珍贵外,最大的特点就是皮厚坚韧,但是因为纹理粗鄙,往往被用来打造低级铠甲,供一些贫穷修士购买。 这一句讥讽意味甚浓,可偏偏他长得可爱,说出来完全不显得刻薄,旁边几桌的修士就有人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。 就连木小七薄怒的脸上也绷不住,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。 那个神农谷弟子脸色由红转青,一眼看见木小七唇角的笑,更是恼怒。 他将手中竹筷猛地掷出,落入木小七面前的汤碗里,汁水四溅。 “顶撞师长,又一再维护这小魔头,我看你是顽劣不驯,昏了头了!” 木小七冷冷低头,看着面前一片狼藉,忽然伸出手,向桌上一拍。 两根竹筷激飞而起,他伸手钳住,随手往地上一甩,两根竹筷竟然笔直没入青石地面,只剩下一点筷尾露在地面,颤动不休。 元清杭玩心大起,足尖顺势在地上一跺,那两根筷子又从地上猛跳出来,擦着那位神农谷弟子的鼻尖,直冲窗外。 “噼啪”两声劈空轻啸,窗外两根修竹轰然折断,重重砸下。 两个人坐在一处,这两下配合得天衣无缝,就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一般,一击之下,威风凛凛。 旁边观瞧的修士们看着那股灵力波动,全都心中一惊。 虽然各家仙宗中不乏早早筑基的弟子,可大多数在十几岁以后,这两个孩子年纪最多七八岁,可竟然一个是筑基修为,另一个也是炼气晚期! 这可怎么做到的,全靠天赋? 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,忽然间,只听一个声音清脆地叫:“哎呀,说得好,可太对我胃口啦!” 一个白衣劲服、身背长剑的小公子从大堂外跳了进来,明眸健齿,笑容明灿,也就十来岁出头,身后跟着同样服饰的几位年轻弟子。 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,他三两步跑过来,冲到木小七面前。 “你也筑基了?好厉害!我叫商朗,是苍穹派门下,你是神农谷的吧?我一看你衣饰就知道。” 木小七正心中激愤,被他这么一打岔,愕然怔住了。 那小公子转头又看向元清杭,眼睛一亮:“咦,这又是哪家的小弟弟,好漂亮!” 目光落在元清杭脚上,他忽然一呆。 元清杭看着他身上的苍云纹饰,笑眯眯抬起脚:“你家师长锁的,你能开吗?” 小公子尴尬万分,挠挠头:“哦哦,我也解不开。可我师父干什么锁你啊?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把脚缩回来,忽然凑过头去,小声问:“对了,你是不是叫宁夺啊?” 这小公子这么俊俏阳光,一定就是男主吧一定就是吧! 商朗呆了呆:“啥?那是谁?” 元清杭大惊失色:“什么,你竟然不是吗?那他在哪儿?” 小公子比他更莫名其妙:“你在说什么呀!” 正在这时,头顶上宁程清冷的声音响起来:“朗儿,过来。” 商朗昂头看去,惊喜地叫了一声:“师父!” 宁程和木青晖站在二楼窗前,宁程向着下面几个苍穹派的弟子问:“狩猎成果如何?” 一位稳重些的少年赶紧躬身施礼:“师父,猎到了不少异兽,也得了不少皮毛兽丹、利齿硬骨。” 宁程又向着那位小公子问:“你呢,可有什么收获?” 商朗挠挠头:“我一个人猎了一头犀角兽,和它缠斗了足足一个时辰呢。” 木青晖在一边笑道:“上品灵犀角磨成粉,对你父亲的病情大有帮助,你这般孝顺,其心可嘉。” 商朗神采飞扬的脸上有刹那的黯淡,垂着头,不说话了。 宁程淡淡道:“上来我房间,有话问你们。” 几位苍穹派的弟子赶紧上了楼,商朗一边走,一边回头冲着木小七热情地叫:“等我回来,我和你结拜啊!” 第13章 污名 旁边的几桌客人,有一桌隔得远些,一位小弟子压低了声音:“苍穹派的宗主明明姓商,怎么现在风头最盛的弟子却姓宁?” 他身边那人像是他的师兄,小声道:“仙宗千百家,家家规矩不同,你瞧那边的神农谷木家,就是所有弟子都改跟家主姓木,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门弟子,其实也就是打打杂。” 他指了指楼上:“像苍穹派的商宗主,就允许非本家的弟子保留原先的姓氏,但是传授心法什么的,倒是和本家子弟一视同仁。” “哦哦,难怪商宗主闭关后,是外姓的这位宁仙长负责打理宗门事务。” 隔了一桌,不知道哪个门派的人神秘兮兮地探过头:“他们苍穹派,除了宁仙长,也没有别人能挑下这担子啦。” “怎么说?” “门中无人呀。当年最杰出的天才弟子宁晚枫叛出师门,还杀了一个同门师弟。商宗主的独生子也被他害惨了,至今缠绵病榻。” 说话的人冲着那边的商朗努努嘴:“刚刚那位商小公子,还惦记着帮他残废爹爹找药呢不是?” 小二添了几盏兽油灯上来,大厅里影影绰绰,说话的人不敢大声,就连旁边的灵兽也都止住了呜咽,乖乖地趴在主人们脚边。 元清杭竖着耳朵,聚精会神听着身边的八卦。他身边,木小七也默默听着。 有人忍不住问:“商宗主的独子修为那么高,怎么能被他师弟宁晚枫害得这么惨?” “这你都不知道?当年可是闹得天下皆知。”有人抢着答,“我来问你,若是仇人和对家想害你,你会怎样?” “自然是慎之又慎,日夜提防。” “可若害你的人,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呢?” 他对面的人飞快摇头:“那谁能想得到?” “对呀!害他的是他师弟、宗门里最受器重的弟子宁晚枫,从小一起长大的,这谁防得住?”说话的人一拍大腿,愤慨万分。 大堂里安静了一会,灯花偶然“噼啪”几声,窗外断裂的竹叶沙沙作响。 有人怅然叹息:“说起来呢,宁晚枫可是百年一遇的剑修奇才,见过的人谁不赞他一句天人之姿、皎如皓月。可谁知道他却如此包藏祸心?” “商宗主从小将他从民间捡来,悉心教授剑术功法、对他的期望比对亲儿子还大,这可真是……” 有人“嘿嘿”一声,意味深长道:“可不就是期望太大,才导致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?以为下蛊害死师兄,自己就能上位,继承掌门的位子呗。啧啧。” “这算什么,后来歹心暴露,还杀了另一位师弟,想要掩盖罪行呢。商宗主也是心软,依旧不忍杀他,只是将他毁去金丹、逐出师门,可他竟转身又立刻投靠了魔宗,和元佐意那个大魔头沆瀣一气,这才叫人不齿。” 有人连连摇头:“最终也没在魔宗那边讨到好,还不是被元佐意那个魔头杀了。” “是啊,与虎谋皮,能有什么好下场。” 众人七嘴八舌,个个愤慨,忽然之间,只听得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来:“他既然投奔了魔宗,又为什么会被杀了呢?” 正是坐在一边的元清杭,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看着这边。 那边八卦的人犹豫一下,看他一派可爱、无害天真的模样,便有人回答:“因为他又害了魔宗宗主呀!当年诸家仙门围剿魔宗时,他一剑重伤元佐意,那可是无数人亲眼所见的。” 元清杭修眉一挑:“那就更不对了。既然他重伤了元佐意,就说明他和魔宗有嫌隙,又怎么说他们沆瀣一气?” 说话的人愣了愣:“两个恶人,一开始臭味相投,后来又反目成仇,这不是很明显么?” 大堂的角落里,忽然有个喑哑的声音开口:“哪里明显了?我瞧未必。” 那是一个年长修士,独坐在一张小桌上,脸上有道巨大的伤疤,从额头贯穿了整个面部,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恐怖。 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中的一把短刀,幽幽道:“宁仙长虽然委身魔宗,可并没有和他一起杀戮仙宗旧识。说他和那大魔头狼狈为奸,那可就是胡扯八道。” 数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跨度不短,从首次攻打魔宗结界开始,到最后诸位仙宗宗主一起出手,攻破魔宗护山大阵,联手诛杀了元佐意,足足用了半年。 大战死伤无数,牵涉甚广,可不知为什么,参战的不少宗主事后都很少提及,不少细节也没有公之于众。 伤疤修士这么一说,不少人就有点将信将疑:“宁晚枫这种恶人,叛逃师门,投奔魔宗,你说他并没残害过仙宗的人,又是如何知道的?” 那修士嘿嘿冷笑:“我怎么知道的?因为那场围剿大战,我就在当场。我这脸上的疤,就是那个元佐意一刀砍伤的。” 他的斜对面还有一张小桌子,同样坐着一个独行修士,脸藏在阴影里,正一杯杯地自斟自饮。 听到这个疤脸修士的话,他忽然抬起头,往这边看了一眼。 元清杭和木小七正对着他那一桌,这灼灼目光射来,两个人忽然都悚然惊了一下。 元清杭悄悄凑到木小七耳边:“那个人……” 木小七点点头:“很厉害。” 他的筑基修为比元清杭更高点,自然一下就捕捉到了刚刚那瞬间的杀气,浑身肌肉不由自主紧绷了一下。 那个疤脸修士背对着那边,丝毫不察,只自顾自摸了摸自己的脸。 虽然时隔多年,可他眼睛里似乎依旧余悸未消:“不对,算不上他砍的。那柄妖刀‘斩虹’一刀斩下,余波就足够将几丈之外的我们碎成几段,若不是宁晚枫仙长一剑西来,拼死拦下,我们好几个人的命早就没啦。”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:“那把‘斩虹’真的这么凶残?” 那疤脸修士冷哼:“凶残到你看一眼,就能尿裤子。” 一个年纪大点的稳重修士叹息道:“宁晚枫在堕入魔道之前,不仅剑意正气浩然,还极擅音律,身边长笛名叫‘素月’,说起来,的确名声极佳。” 一个容颜俏丽的女修士坐在一边,不知为什么,脸色有点微红,轻声道:“对呀,我记得小时候,就听外面传过,所谓‘银锋出鞘惊飞鸟,素月吹彻冷峰寒’,说得就是宁仙长。” 忽然,有人嘟囔道:“这些吹牛皮的话怎么能信?要说起来,那大魔头也有人赞道说‘光破碎虹何人刀,尺八声裂摧天下’呢。” 元清杭大为好奇:“怎么,元佐意擅长吹奏尺八?” 那人撇撇嘴:“是有这种传闻。不过也没几个人听过,估计就是魔宗的人往他脸上贴金。” 元清杭一拍手:“咦,那我知道了,这两个人这么投缘,一定也是因为都喜欢音律嘛!” 那疤脸修士怒道:“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,知道什么?宁仙长光风霁月,那个大魔头怎么配和他投缘?” 元清杭吐了吐舌头,笑嘻嘻不说话了。 那疤脸修士犹自不忿:“哼,但凡你们远远看过宁仙长一眼,就知道世上没有比他更温润如玉、风姿俊雅的人了。” 众人不便反驳,心里却都想:“他于你有恩惠,你自然帮他说话。” 元清杭被他劈头盖脸地骂,也不气恼,只追着问:“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救你们呀?” 那疤脸修士白眼一翻:“那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我们几位术宗弟子和他素不相识,他却出手救我们一命。别人怎么说,我管不着,可当我的面说他残害仙宗同袍,我总是要反驳一下的。” 能参与当年围剿大战的,多少也是诸家优秀杰出的子弟,这修士既然能参与其中,还在和元佐意的正面交锋中活下来,自然修为远超过这大堂里的人,更没有人敢顶撞他。 一时间,大厅里陷入了沉默,不少人想着他口中说的情形,心里都悚然而惊。 传闻中,魔宗宗主元佐意行事邪佞恣意,却偏偏天分惊人,一身修为当世无双,可传闻毕竟是传闻,现在有当事人亲口说出来,才更显得触目惊心。 这样的大魔头,若不是被各位仙宗宗主联手诛杀,活到现在,还不知道怎么腥风血雨! 元清杭从来不知道这些旧事,此刻从别人口中听到,不由得竟有点莫名的悠然神往。 只是一刀余波,就能斩杀多位仙宗高手于几丈之外,他舅舅的本事,果然当得起一代魔宗宗主。 而能只身挡住他的那位宁晚枫,那一剑又该是何等的惊天风采!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,皱眉道:“咦,大叔你说得不对啊。” 那疤脸修士斜睨着他:“什么?” “商宗主念着昔日师徒情分,没有杀他,可是也是毁掉金丹,才将他逐出苍穹派的。”元清杭使劲儿摇头,“你又说他一剑既出,能抵挡得住元佐意惊天一刀,这不是胡扯吗?” 他一句出来,整个大厅都静了,无数人神情古怪,一起盯着他。 元清杭脖子一缩:“……” 什么情况?怎么一个个像是见了怪物一样? 木小七凝神看着他,神情也有点惊讶:“你……你不知道你舅舅创下的破金诀吗?” 这几个字一出来,厅中的人忽然都安静了,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怕最神秘的事物,没人敢接话。 元清杭心里暗自叫了声不好。 垃圾系统坑人,他哪里知道这么详细的设定啊。 这破金诀是什么东西,为什么这些人一听到,就像是见了鬼? 那名疤脸修士脸色大变,盯着元清杭:“你舅舅?……” 元清杭干笑一声:“哈哈哈,竟然一时把这茬给忘啦。是啊,我舅舅可真厉害。” 四周的人一阵惊呼,好几个人距离他们这一桌近的,甚至急跳起来,往后纷纷散去。 是了,元佐意有个外甥尚且活在人间,难怪苍穹派的人如临大敌,对这小魔头用上了灵符脚镣! 元清杭只装作瞧不见他们的忌惮:“那宁晚枫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呀?” 那几个后退的修士反应过来,瞧着他一脸稚气,不禁有点为刚才的狼狈感到丢脸,又讪讪地返身坐下。 有人迟疑着道:“听说是被元佐意戮尸鞭笞,尸骨无存?” 众人一片惊呼:“这么凶残么?” 就在这时,却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,声音沙哑:“呵呵,有谁亲眼见到他尸身被辱了么?宁晚枫死有余辜,可也别把这屎盆子扣在元宗主身上。” 说宁晚枫被戮尸的那个人怒道:“你又怎么知道是扣屎盆子了?还有,你叫那大魔头什么?” 说话的男人一身灰衣,缓缓将脸从角落的阴影中移出来:“我怎么知道?那当然是因为我也在现场啊。” 那张脸脸颊瘦削,惨白如僵尸,说话时脸上的肌肉竟是丝毫不动,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合,看上去格外诡异。 众人一眼看过去,心里莫名发怵:怎么今晚这么诡异,一个两个的,都是在那场大战的现场? 元清杭心里虽然有点发毛,却忍不住好奇心爆棚:“那大叔您说说呗?” 那人僵直惨白的脸对着他,缓缓道:“你要听什么?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那位宁仙长重伤了我舅舅,我舅舅脾气难道很好么,还能饶了他?” 灰衣人冷笑:“那个宁晚枫是死在魔宗囚室里的。我们元宗主囚禁了他是不假,可是却和他死在同一天,又怎能去戮他的尸、鞭他的骨?” 楼上,宽敞精美的玄号客房,宁程手中的青瓷茶盏忽然“砰”的一声,碎成了齑粉。 …… 楼下,灰衣人这话一出,四周的仙宗修士全都惊怒交叫,纷纷抽出兵刃,七嘴八舌暴喝:“你是魔宗妖人?敢在这里出现,好大胆子!” 那人对周遭的雪亮刀兵仿如不见,却对着元清杭招了招手:“乖孩子,过来我这边。” 元清杭指了指脚上:“大叔,不太方便啊。” 那男人声音低哑,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:“过来就是了,我保证你没事。” 元清杭眨了眨眼,竟然真的起身,向他那边走了过去。 他一边走,一边笑着道:“大叔你是什么人,认识我舅舅吗?”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,空中一道凌厉剑意穿越二楼,冲着这边冰冷斩下。 宁程的剑! 第14章 手镯 可众人身边的空气,却好像忽然凝滞了那么一刻。 整个厅堂里的窗户骤然大开,阴风阵阵,肉眼可及处,一个隐约的圆形阵法悄然显现,腐败之气充斥着阵法中的每一寸空间。 无数森森野兽白骨从远处的山林破土而出,挂着血肉,带着死气,冲进窗户,向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激飞而来! 宁程手中剑清啸一声,灵力瞬间暴涨,遥遥一划,万道华光迎向那些死物,顷刻之间,空中洒下一片血光,残肢遗骸遍地落下。 可就这短短一息的工夫,已经足够了。 那道灰扑扑的身影宛如鬼魅,伸手一揽,将元清杭小小的身子抱住,抢在了身边。 厅里的仙宗修士们全都吓得瑟瑟发抖,疯狂退后,有人声音发颤,低声叫:“腐骨应召阵,是他,是他!……” 漫天血雨腥风中,灰衣人清瘦挺立,姿态孤傲:“堂堂剑宗,对一个小孩子用这种手段,好大威风,好大煞气啊。” 宁程白衣翻飞,从楼梯边纵身落下,目光冰冷:“对你们这种魔宗妖人,什么手段也不为过。” 那灰衣人低头看看元清杭脚下,漠然道:“只可惜这手段不够瞧。” 随着话音,他倏忽伸出一根手指,在空中画了一个符文,指尖忽然燃起一道幽蓝火焰。 男人低喝一声:“疾!” 符文遇火即融,火焰翩翩飞起,落在了元清杭脚上。 灰衣人手指虚虚一捏,原先附在那镣铐上的灵力,忽然发出了一声“滋滋”锐响。 瞬息之间,灵符溃不成军,镣铐已被他一指捏断! 商朗惊呼一声,震惊得瞪大了眼:这可是附着师父金丹神识印记的灵符,这样轻描淡写地除去,修为该有多强大? 灰衣人对着元清杭淡淡道:“可以走啦。” 元清杭遥遥看了木小七一眼,忽然冲着宁程一笑:“仙长,您不打算把抢我的法器还我么?” 四周的别家修士面面相觑,脸色都有点古怪。 虽说魔宗妖人的东西夺了也就夺了,可是这样被一个孩子指着鼻子讨要,也是够难看的。 宁程脸色微青,偏偏又真的拿了他的镯子,辩解不得,半晌才森然道:“那镯子本就是别人送你的。” 元清杭小脸上一片惊讶:“哇,那也没送给你呀。再说了,仙长您干什么连我自己的那个也抢走了?” 他扭过头,冲着灰衣人软语告状:“那是我舅舅留给我的,我从小戴到现在呢。” 灰衣人瞥了他一眼:“再金贵的东西,苍穹派的金丹高手抢了也就抢了,自己弱小,又怪得了谁?” 这话看着在责备元清杭,可讥讽之意却满到要溢出来。 元清杭点头:“也对,还是该我自己拿回来。” 他转过头,冲着远处观望的商朗扬声道:“小哥哥,你师父疼爱你吗?” 商朗正看得起劲,忽然被他点了名,愕然道:“什么?……很疼爱啊。” 元清杭一派天真,笑着道:“那你叫你师父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。” 商朗:“……” 关他什么事啊,他还能命令师父吗??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刚刚我不小心,把一点毒药撒到你的汤里了。你师父既然疼你,那就得把镯子还我,不然你就要死啦。” 商朗整个人都呆了:“……什、什么?” 神农谷的一个弟子忽然大叫:“别信他,这小骗子最爱诈人!” 木小七神色复杂地看着元清杭,想要说什么,又忍住了。 木青晖急步走到商朗面前,伸手去搭他的脉象,片刻后皱着眉:“并没有……” 元清杭笑着截断他:“小哥哥,你用力吸口气呀。” 商朗不由自主用力一吸气,忽然鼻子中一热,一低头,一道鲜红刺眼的血流从他鼻腔中汹涌而出,串串滴落在地上。 宁程瞳孔猛然收缩,转头看着元清杭,声音怒极:“果然狠毒阴险,你敢伤他一根寒毛,我把你碎尸万段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的:“好说好说,您把我的东西还我,我就给他解药。” 宁程一咬牙,掏出元清杭原先那只镯子,迎面抛出:“拿去!” 元清杭伸手接了,却依旧道:“还差一只,那也是我的。” 宁程手握宝剑,一瞬间眼中杀气大盛,似乎就想暴起伤人。 对面的灰衣人却冷笑了一声,手指微曲,身边的鬼阵又若隐若现。 宁程眼角余光扫到商朗满脸鲜血的模样,压下了满腔怒火,拿出剩下的一只,缓缓道: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,否则下次,我必斩你一双臂膀。” 元清杭接过镯子,美滋滋戴在手腕上,然后对木青晖道:“这位叔叔,他的确没中毒啦。” 木小七嘴角微微一翘,忍住了笑意,低下头去。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我和他说话的时候,往他鼻子边弹了点无色无味的粉末,遇到鼻子里有一点小伤口,就会流血的。” 木小七看了一眼商朗,从怀里掏出条布帕,无言地递给他。 商朗赶紧接过来,手忙假乱擦着鼻血,气得跳脚:“我鼻子里哪里来的伤口!” 元清杭摇头道:“人人鼻子里都有伤口的,只是你看不见。” 刚刚这小公子热情地过来寒暄,明显有点舌苔微白,双唇干燥。 一看就是平时锦衣玉食,现在忽然跑到山林中狩猎,普通人的鼻粘膜干燥,尚且常有微小破损呢,何况是这种野外乱跑、体内燥热的。 只需诱骗他用力吸气,稍微有几根毛细血管崩开,那药粉就能奏效。 旁边神农谷的弟子一阵恶寒,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叫:“师父,我们说了吧,这小魔头就是这么狡诈,骗人像喝水似的!” 木青晖莞尔:“自己学术不精,不要怪人了。他也没真下毒手。” 元清杭心里对这温和仙长顿时大生好感,笑吟吟道,“叔叔您医术好,随便给他配点清凉去火的药就可以了。” 木青晖又伸手在商朗鼻下轻轻一擦,举到眼前看了看,向着宁程点点头:“无碍。” 元清杭小身子一转,躲在了灰衣人身后,冲着远处的木小七扬了扬手,依依不舍:“我要走啦。” 木小七静静看着他,目光看向他腕上失而复得的镯子,清澈眼中微光闪动。 灰衣人一双淡色眸子扫过众人,双手一分,漫天黄色符篆飞起,阴冷磷火熊熊燃烧,映照得整个前厅刺眼无比。 待到磷火燃尽熄灭,传送阵慢慢消退,四周只剩下了一片血腥之气,窗外的草木刚刚还青翠欲滴,现在已经全部凋零无数,叶片枯黄 而那人和元清杭的身影,已经完全消失不见。 …… 穿越过传送阵的阵眼,抬眼望去,又回到了隐约熟悉的魔宗地界。 元清杭蔫蔫地趴在灰衣人背上,身边的景物随着男人的飞速行进后退着,很快,两个人穿出了密林。 山谷边,一道岔路口前,灰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。 他侧过脸,无声地看着肩膀上露出的小脑袋。 元清杭小声问:“背着累不累呀?” 灰衣人一张脸僵硬如死人,冰冷眸子定定看着他:“不问我是谁?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……您不是姬叔叔吗?” 灰衣人瞪着他,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惊讶。 他伸手在脸上一拂,那逼真的人皮悄然而落,露出了面具下面一张俊雅冷漠的脸。 眸色浅淡,面容清矍,约莫三四十岁模样,只是眉目间微带了点忧愁之色。 随着面具摘下,他刚刚含糊的声音也变了,堪称低沉悦耳:“怎么认出来是我?” 元清杭黑漆漆的眸子透着无辜:“出手就是声势浩大的鬼阵,一个人就把剑宗高手打得稀里哗啦,除了魔宗右护法、最擅长阵法符篆的姬半夏,还有别人吗?” 这人出手声势浩大是真,要说把剑宗高手打得稀里哗啦,那倒未必。 元清杭话半是真心,半是吹捧,可听在耳中,当然是叫人受用无比。 灰衣人眼中的冷意总算淡了些:“这会子倒聪明了,怎么干的事像个蠢货?” 元清杭乖巧地低着头,痛快承认:“我还小,以后不会了。” 姬半夏刚才听他伶牙俐齿和宁程斗嘴,还以为他要继续狡辩,没想到他认错这么爽快,不由得嘴角微抽:“小么?我瞧你胆子挺大。”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:“姬叔叔,回到红姨那里,能不能不提这事啊?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你受伤了,叫她给你看看。” 元清杭慌忙扬起手里的小药瓶:“没事的,我服了调息疗伤的药。特别贵重,红姨亲手炼制的!” 这一抬手,他手腕上那只木小七送的镯子又露了出来。 姬半夏眉头一皱,伸手擒住了他手腕:“什么破东西,也值得你为了它硬抗金丹高手?” 元清杭撇撇嘴:“金丹高手又怎么了,就可以不讲道理,随便欺负老幼病残吗?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,谁和你讲道理?” 正说着,他目光一凝,将镯子拿到眼前,仔细看了看。 反反复复看了半晌,他忽然举起手,将木小七那只镯子往地上狠狠摔下! 元清杭惊叫一声,眼见着那镯子瞬间碎开,忽然地,他的嘴巴张大了。 木质的外壳四分五裂,露出了里面另一只镯子,华光四溢,在月色下幽幽流转。 好熟悉的光! 他颤巍巍地举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,凑了过去。 两只镯子,一模一样。 非金非玉,一指来宽,镂空的空隙里,两颗浑圆的宝珠相映成辉,在月色下发着叫人目眩神迷的光芒。 元清杭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:“姬叔叔,你、你看——” 姬半夏目光凝重,手指轻动,画了一段符文贴上,手镯上微光烁烁,忽然“啪”的一声,并在了一起。 断裂的符文自动连上,灵力在其中自如流转,两颗珠子滴溜溜游走,宛如久别重逢般,亲昵地靠在了一起。 两只镯子,竟然并成了一只! 姬半夏翻来覆去看着这只崭新的手镯,半晌喃喃道:“可惜,可惜!” 元清杭凑过头去:“怎么啦?” 姬半夏指着接口:“原本有个奇妙的微型阵法,可是这里缺损了一块。” 果然,那里的符文格外暗淡些,光华每次流转至此,都戛然而止。 元清杭好奇道:“假如不缺的话,会怎样?” 姬半夏道:“符文残缺,我很难推断。但这材料十分珍贵,符文也精妙异常,炼制它的人,一定是对微雕阵法极有心得。” 一对上古灵珠,分开时,一个属火,能温养经脉;另一个属水,能压制心头燥火。 只是不知道若完好无损的话,该有什么样的神妙功效。 元清杭随手拨弄着那两颗珠子:“这是一雌一雄吗,干吗贴得这么近?” 姬半夏白了他一眼:“宝珠没有公母。” “哦,我瞧它俩挺亲热的,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。”元清杭嘟囔,“可舅舅送我的镯子,为什么有一半在别人那儿?” 姬半夏沉吟道:“这种东西应该是多年前的仙界大能炼制的,想必是失散了,你舅舅和别人各得了一只。真是老天有眼,因缘巧合。” 他小心收起那只合体的镯子,重新戴在了元清杭腕上,伸手点点画画,在上面覆盖了一层障眼的符篆:“仔细戴着,别在人前随便露出来。” 元清杭摸着那重新变得灰扑扑的镯子,心里一阵异样。 姬半夏揪住他衣领,又把他甩到背上托住,闷声往回奔。 半晌他开口道:“跟我走吧。” 元清杭一双小手牢牢抱住他的脖颈,目不转睛看着腕上的镯子,小声道:“红姨在教我医术,我学得还差得远呢。” “算了吧。学不到她一成狠辣,倒把妇人之仁全学到手了。”姬半夏淡淡道。 元清杭半闭着眼睛,困兮兮地嘟囔:“才没有……我超凶的。” 第15章 分离 姬半夏不置可否,冷哼了一声。 他身形迅疾,不久后,来到了厉红绫的居所前。 伸手一弹,术法过处,门前的傀儡兽们立刻东倒西歪,躺下了一片。 他直闯而入,在厉红绫卧房门口敲了敲。 不出片刻,厉红绫披着外衣,开了门。 姬半夏跨进门内,将已经熟睡的元清杭轻放在了她床上。 元清杭身体毕竟年幼,劳累奔波这一天,加上又受了伤自行服了药,已经支撑不住,此刻昏昏沉沉躺在床上,一张小脸不复红润,白得像纸一样。 厉红绫大惊失色,正要上前诊看,姬半夏冲她摇了摇头。 两人悄悄出了门,姬半夏三言两语,将自己外出回程时偶遇的事说了一遍,厉红绫脸色已经铁青:“早知道,我就将那几个神农谷的狗东西千刀万剐!” 姬半夏沉默半晌,才幽幽道:“你说这孩子,是不是和他爹一样?” 厉红绫咬牙:“我早就看出来了。以前还听教导,现在简直是本性难改——给那些杂碎耐心救治不说,竟然还敢把他们统统放了。” 姬半夏面无表情:“还是聪明的,知道骗人自保。” 厉红绫冷艳的脸上一阵扭曲,恨恨道:“会骗人有什么用,我瞧哪一天,和他爹一样,被人一剑穿心,怕是还不知道为什么!” 两个人相对无言,忽然都有点意兴阑珊。 姬半夏看了看半掩的门,目光落在床上:“我要带他走。” 厉红绫脸色一变:“你一个大男人,会带什么孩子?” 姬半夏道:“你又带得很好么?” 厉红绫大怒:“哪里不好了?我这里好歹只有些毒虫毒药,到你那儿,和那些残尸和邪祟作伴吗?” 姬半夏漠然道:“死物起码不会骗他。” 厉红绫泄了气,咬了咬牙,终于道:“算了,早点跟你多学点本事也好。” 姬半夏点点头,忽然道:“你儿子也和我一起走?” 见厉红绫脸上神色变幻,他又重复道:“轻鸿也算得上天资卓越,不要浪费天分才好。” 厉红绫怒道:“他有什么天分?是随了他爹的薄情寡义,还是……” 她忽然住了口,一双妙目中古怪的火焰闪烁,竟分不清是怒是恨。 天边月亮渐沉,无数繁星隐去,厉红绫抬头望天,忽然冷笑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耽误他?” 姬半夏神色漠然:“这只有你自己知道。” 夜风习习,厉红绫起来得匆忙,只穿了一件水红色薄衫,立在风中,身形单薄,没了平日的狠毒霸道。 半晌她才幽幽叹道;“轻鸿他不如小少主聪慧机变,性子又偏执些。我怕他反而贪多嚼不烂。” 姬半夏点点头:“你说得也有道理。技多压身,倒不如专精一项。” …… 翌日。 厉轻鸿拔足狂奔,一口气冲到宅院门外,望着空无一人的道路。 远处夕阳如血,庭前树上,数只寒鸦被他脚步惊动,号叫几声,盘旋而起。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,忽然一扬,一簇惨绿色烟雾直冲头顶。 那几只黑鸦骤然发出一声惨叫,被那绿色烟雾笼住,就像忽然被隔断了喉咙,鸣叫戛然而止。 它们全都一头栽下,扑棱着翅膀落在地上,身上羽毛被腐蚀得焦黑,露出了溃烂的皮肉。 厉轻鸿低着头,双眼通红,盯着那几只乌鸦的尸体,忽然伸出脚,狠狠踩了上去。 他身后,谷雨跑过来,垂泪道:“小少爷,你别着急……” 厉轻鸿蓦然转身,哭叫:“少主哥哥走了……你说这儿是他的家,你说他不会丢下我,他也说要陪着我长大的,你们全都在骗我!” 谷雨手足无措地蹲下身,想要抱抱他,却被厉轻鸿重重一把推开:“你走开!” “小少主并没有丢下你。”谷雨踉跄一下,差点摔倒,“他只是跟着左护法去学本事去了,你们随时可以再见面的。” 厉轻鸿绝望地摇头:“不是的……他就是厌烦这儿。要不然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,就不见了?” 谷雨急急地道:“小少主是被右护法强行带走的。” 厉轻鸿锐声尖叫:“我不信,我不信!我娘说我又笨又烦,所以少主哥哥嫌弃我,姬叔叔也只带他走,根本问都不问我……他们都不喜欢我。” 他清秀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,身子发着抖。 可忽然地,他抬眼望向谷雨的身后,哽咽顿住了。 谷雨慢慢回头,身子一颤。 厉红绫毫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,看着蹲在地上的谷雨,忽然随手一掌,将她一掌拍飞。 谷雨惨叫一声,身子落在树下,一只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,已经断了。 “原来是你怂恿鸿儿。我说他哪儿来的胆子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要害小少主。”她冷冰冰道。 谷雨大骇,顾不得胳膊剧痛钻心,更顾不得为自己辩解,拼命在地上叩头:“左护法,小少爷绝对没有!他怎么可能想害小少主?” 厉红绫美艳脸上戾气闪动:“小少主送那些人走,你们知道,为什么不阻止?你们可知道,他差点没了命?” 厉轻鸿身子一抖,呆呆地盯着他娘:“什么?” 厉红绫道:“要不是正好被姬半夏路过救下,他这个傻子,就要变成一只胳膊的残废了。” 她冷冷看着谷雨:“断你一只胳膊算是轻了,要是小少主真有任何损伤,我把你四肢都折断了,再丢去万蛊窟里啃成白骨。” 谷雨眼中全是惊恐,低着头,不敢再说一句。 厉红绫这才走近了,居高临下看着厉轻鸿,眼中神色奇异:“想跟着小少主?” 厉轻鸿眼里含着泪,又是惊惧,又有点希冀:“想……” “想是没有用的。”厉红绫淡淡道,“知道小少主为什么喜欢那个小药童吗?” 厉轻鸿茫然摇头。 “因为那个小药童比你强。他小小年纪已经筑了基。”厉红绫轻声道,“人人都喜欢和强者在一起。没用的人,得不到亲近,最多只能得到可怜。” 她的语气堪称温柔,可是却像是在人心上抽了一鞭子,厉轻鸿听着听着,身子猛烈地颤抖起来。 远处,谷雨不忍地闭上了眼,眼角的泪悄悄滑了下来。 厉红绫又道:“小少主他天资惊人,将来假如做了魔宗宗主,你想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,那就要自己厉害起来。” 厉轻鸿轻声重复:“自己……厉害起来?” 厉红绫淡淡道:“要么足够无情,无情到根本不在意这些;要么就足够狠,狠到叫所有人都怕你。” …… “你还是不够狠。”姬半夏背着手,站在一片荒山野林中。 四周是一片矮小山峦,四周山壁上裸露着红赭色,一眼望去,透着阴森。 谷底灵力波动,一个阵法半隐半现,无数林间鸟兽的陈年白骨激飞而来,在阵中盘旋乱飞,气势汹汹。 元清杭被困在阵中,被白骨追得哇哇乱叫:“和狠不狠有什么关系?” 姬半夏手指虚虚一点,数根野兽的头骨飞起来,张开森森利齿,向元清杭追去:“刚刚发现误踏埋伏阵时,为什么不下手毁去最近的阵眼?” 元清杭手忙脚乱躲着袭击,冷不防就被半拉腐烂的兽头咬住,烂兮兮的牙齿上带着黏液,啃着他的胳膊死不松口。 他捏住那半拉牙齿,奋力捏碎,再一看,一股腐尸黑气已经沿着那排牙齿印往肩膀爬去。 他脚下疾奔,继续躲避那些残肢腐骨的追击,一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,慌忙往嘴里倒。 他一边吞,一边叫:“阵眼里祭的是一只活山猫!” 才一点儿大,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人,啥都不懂。 他就犹豫了那么一下,转眼那山猫就尸化了,阵法发动,再想逃已经来不及。 姬半夏道:“你可怜一只山猫,等你死了,你的尸骸被人召唤来压阵,可没人可怜你。” 元清杭咧嘴一笑:“哪有那么容易——啊啊啊!” 脖颈一痛,不知道什么爬上了后颈,一股细密的疼痛直冲大脑。 他脚下一个踉跄,疼得跪倒在地上,膝盖刚落下,一片密密麻麻的食尸虫已经破土而出,爬上了他的脚背。 一片潮水般的咬嗜感爬上来,眨眼间蔓延到小腿,他大叫一声,手指急画,一道灵符“啪”地贴上自己的双膝,黑色虫潮退去,可头脑已经一阵眩晕,咣当摔倒在地。 一双脚走近,姬半夏的声音从他头顶飘下:“没那么容易?假如这时候我不在,你很快就是个死人了。” 他劈手揪住了元清杭的衣领,悠悠地将他头朝下抖了抖,无数食尸虫噼里啪啦落下,他哂笑一声:“还是个血肉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死人。” 元清杭喘着气,不说话。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,只能听见姬半夏的声音越来越遥远:“不想杀山猫?好,那我抓活人来祭阵,看你杀不杀。” …… “滴答、滴答——”一滴滴冰凉的水落元清杭脸上,他一个机灵,睁开了眼。 四周一片昏暗,刚刚还明亮的四周已经看不清,层层云雾遮蔽了天空,潮湿的魔气涌动在身边,不怀好意。 鼻子里有丝腥气,他伸手一摸脸,哪里是水滴,明明是血迹! 他仰起头,正迎面对上头顶一张尖嘴圆脸,死死瞪着橙黄色的瞳孔,透着恐惧。 一只已经死了的小灵鸮!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爬起来,低头看看小腿。 被咬伤的地方已经结了血痂,暗红色的小斑点极为瘆人。 正环顾四周,忽然,身前身后同时浮现了无数双橙黄色的瞳孔,无声眨动着。 他不敢犹豫,飞身跃起,手中扣了一张符篆,直冲向距离最近的那双眼睛。 一只小灵號蹲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,双足被东西缠着,丝线深勒入骨。 元清杭手中的杀灭符硬生生按住,蹿到小灵號面前,三两下解开它脚上的冰蚕丝,奋力向空中一扔:“走吧小东西!” 随着小灵號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,它身下的那根树枝砰然炸裂,一股魔气四散而开,逃逸进周围。 他转身冲向下一个阵眼。 刚到近前,他就是一楞,瞬间汗毛直竖。 阵眼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,身量很小,浑身裹得像僵尸一样,只有一双黑眼睛露在外面。 一瞥之下,那眼睛还在眨动,里面全是恐惧惊怕,竟像是一个孩童。 元清杭脑海里蓦然响起昏迷前姬半夏的话:“那我抓几个活人来”,顿时头皮发麻,心里又惊又怒。 啊啊啊,姬半夏这个疯子,比厉红绫还要疯! 他飞快地打出符篆,毁掉了那孩童身上的禁制,一把把他抱起来,扔到了安全之处。 七七四十九个阵眼,每一个上面都有生魂压制。 不是灵號,就是活人! 他四处飞奔,掠到下几个活人面前,再次解了围困,放走了他们。 要想破阵,杀了这些压制阵眼的活物最快,也最省事。 放走一个生魂,它那一块镇着的凶戾之气就会被诱发,一旦发动过半,想要脱身,可就难如登天了。 元清杭足下不停,瞬间已经解救了四五个孩童,他们身后,一缕缕魔气接连爆开。 姬半夏的声音飘忽又冷漠:“不忍伤害性命,就等着大家一起死。” 元清杭双手一扬,两道灵力飞旋如剑,切断了另一个活人身上的禁制,声音急怒:“用杀生来逃生,未免无能。” 姬半夏冷嗤:“嘴巴伶俐有什么用,我倒要看你能撑到几时。” 元清杭气道:“能撑几时是几时。” 随着话音,他咬破手指,滴滴鲜血洒在了手中十几张符篆上,脱手而出。 符篆宛如片片黄色飞羽,急速钉在了那些空虚的阵眼上,生人血气代替了原先的生魂气息,外溢的魔气又重新聚拢。 姬半夏淡淡道:“用自己的血来封阵,你可真行。” 元清杭并不稍停,身子灵动如惊鸟,向着下一处有人的阵眼飞去:“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!” 活人已经快被全部救出,只差远处树上最后一个,可是大阵中魔气越来越浓,再也压制不住。 就在元清杭的手刚触到那孩童时,忽然,整个大阵疯狂颤抖,“砰”一声,他面前的那孩童身体忽然爆开,一团血雾迎面喷上了他的脸。 眼前一片猩红,他直挺挺从树梢急坠下来,摔在地上。 而所有阵眼都依次爆开,附近的那些活人一个个竟然都被炸得血肉模糊! 元清杭的眼睛又痒又痛,他闭着眼睛,掏出怀里的伤药,往眼睛里倒。 身边,姬半夏轻飘飘落下,声音带着讥讽:“试了,现在如何?” 元清杭任凭清凉之意浸透了眼底,心里却又怒又惊,闭嘴不答。 姬半夏又道:“假如真是敌人,这爆开的毒汁,就能叫你瞎了眼睛。” 元清杭终于再也忍不住:“我不学了,你打死我吧!” 姬半夏冷笑一声:“先找出主阵眼,杀了镇在那里的生魂,剩下的反而能得救。明明是自己优柔寡断,害死了所有人。还敢耍脾气?” 元清杭忍着痛,怒气冲冲:“为了救人,就要杀人,这算什么道理?” 姬半夏道:“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” 元清杭躺在地上不起来:“可处处为己,岂不是畜生。” 正说着,忽然眼睛里一阵剧痛袭来,他忍不住“啊”地惨叫一声。 姬半夏丝毫不为所动,站在那里看着他疼得满地打滚:“后悔了?” 元清杭手指扣进地里,一张小脸上满是冷汗:“……” 元清杭大叫:“我只后悔跟你这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学东西!” 杀野兽山鸟也就罢了,他还杀人,杀孩童! 姬半夏气急反笑:“行,那就自己熬着。” 第16章 恶阵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,元清杭躺在地上,睁开了眼睛。 四周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,头顶月色明亮,清风徐徐,他一睁眼,就对上了周围十来双黑漆漆的瞳仁。 他呆了那么一瞬,猛跳起来,大叫:“啊啊啊!” 他这一叫,面前那十几个人也都吓了一跳,纷纷一起大叫:“啊啊啊!” 随着狂叫,十几双眼睛的主人撒腿狂奔,一直跑出老远,才惊魂未定地停下,凑在一起小声议论。 “这就是小少主么?好像很容易受惊。” 一个年岁稍大点的少年郑重道:“小少主年幼,胆子小不稀奇。” “也不怪我们啊,是姬护法叫我们装自爆,他一定以为我们是刚刚死掉的厉鬼。”有孩子着急道,“万一真吓坏了他,可怎么办呢。” “对啊,我爹说,原先的元宗主就脾气凶残得很。” 忽然,他们身后有声音阴森森响起来:“敢在背后说我舅舅坏话,你们胆子好大。” 一群孩子被吓得吱哇乱叫,往后一看,只见刚才的小少主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。 一身浅银色窄袖小袍子,虽然满脸血污,可黑发上束了一只金色发环,在月光下不仅不显得狼狈,反倒神气活现。 见他们回头,元清杭白牙一龇:“我要告诉姬叔叔,叫他打你们屁股。” 一群孩子哭丧着脸,不敢说话。 这位小少主一直跟在左护法厉红绫身边,平时很少露面,据说一向暴躁凶狠,今天一见,果然吓人。 元清杭在厉红绫那儿,除了厉轻鸿,更没见过别人,现在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可爱娃娃,简直就像在医院里遇见一大堆小病友一样,心里乐开了花。 他一边作出凶相,一边吓唬人:“你们打哪儿来的?藏在大阵里做什么,还敢装爆炸,一定是想活活吓死我。” 十几个娃娃慌忙又是摇头,又是摆手,为首一个少年怯生生道:“小少主息怒,是姬护法叫我们假扮祭品,逼迫你学东西的。” 元清杭大感兴趣:“咦,你们都是姬叔叔的徒弟?” 那个大点的少年稳重斯文些,点头道:“以前他从不收徒的,可这次忽然广传信息,说有想送孩子来学点本事的,带齐束脩即可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,原来如此,要交学费。 这群孩童大的不过十多岁,小的更是只有五六岁,敢情这是怕他寂寞,专门给他找的玩伴么? 一群孩子见元清杭和气了点,一个个胆子也大了,争先恐后地叽喳着:“我娘说,右护法大人符篆阵法都精通,有举世无双的本事。” “我爹说,叫我务必认真学,不然回去抽烂我的皮。” 一个小女娃最多也就五六岁,扎着两个羊角辫子,跑到元清杭脚边,娇娇地叫:“我爹也说呢,叫我不准顽皮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弯下腰,捏了捏她的扁鼻头:“你爹还说什么了?” 小女娃的眼珠像是黑水晶葡萄似的,也不怕人,好奇地盯着他发环上的漂亮珠子:“还说不要惹小少主生气。” 元清杭把脸一板:“我已经生气了,待会儿把你们统统做成小药人,包成粽子扎针。” 小女娃一呆,小嘴一瘪,泪珠儿将掉不掉,憋得好生辛苦。 为首的那个少年惶然无措,忽然跪下,向着元清杭叩首:“小少主息怒,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。” 十几个孩子也都赶紧趴下,一起乱七八糟地行礼磕头:“小少主饶了我们吧……” 元清杭哭笑不得,把小女娃的眼泪鼻涕擦了擦:“行了行了,快点起来,我和你们玩闹呢。” …… 密林外,厉红绫手中挽着厉轻鸿,正往这边走来。 厉轻鸿走得急,差点被一根横出来的树枝戳中面门,厉红绫瞥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也不差这一时。” 厉轻鸿抿着嘴,不敢吭声,可一双漆黑眼睛里却闪着光,脚下更雀跃了些。 密林深处,元清杭靠着一棵大树坐下,冲一群娃娃招招手,把他们聚到身边。 见一群孩子瑟瑟发抖,他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趣:“真不好玩儿。” 一个孩子偷眼瞥瞥他,讨好道:“小少主想玩什么,我们陪你呀。” 元清杭精神抖擞起来:“你们啊,起码也应该英勇不屈些,坚决反抗我的残暴才对。” 那个年纪大点的少年茫然道:“……那、那要怎么做?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,热情描述:“我以前认识一个小药童,他就很厉害。我把他绑起来折磨,他就偷偷挣脱了,还拿利刺割破了我喉咙——” 他冲着自己的脖颈指了指,引得一群孩子惊讶尖叫:“他好凶啊!” 那个小女娃疑惑地凑近看了看,奶声奶气地问:“没有疤呀?” 元清杭得意扬扬:“他心软,也没刺得多深。” “哦哦!”一群孩童纷纷点头。 “我喂他毒药,他就威胁将来要杀了我;我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,他说宁死也不同流合污。”元清杭叹了口气,“你看,他多有趣。” 他低着头,不由自主看了看手腕上那个镯子,忽然有点儿走神。 那个木小七,应该已经回到神农谷去了吧。 为了他,和他那些师兄起了那么大的冲突,在门派里无依无靠的,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,又会不会被师兄们排挤欺负。 树林边上,厉轻鸿怔怔站在一丛灌木后,看着前面一群席地而坐的孩童,身子仿佛僵硬了,动弹不得。 厉红绫不言不动,站在他身边,并不催促他。 那群孩子听得懵懵懂懂,一个孩子忽然一拍胸:“不就是打架吗?我也会。” 元清杭正在出神,被他这话拉回了思绪,不由失笑:“你们又打不过我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打架啊,要势均力敌才有意思的。和没用的人打,多没劲。” 他身后,厉轻鸿身子轻抖,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。 慢慢退后,一直退到了竹林边缘,他才猛然转身,向着来处拔足跑去。 跑了几步,没看清脚下,忽然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,整个人趴在了地上。一动不动。 厉红绫站在他身后,并不伸手拉他,只道:“不去见你的少主哥哥了?” 厉轻鸿摇摇晃晃站起来,摇了摇头。 他眼中的泪水已经收了回去,幽幽的,宛如一潭死水。 “不了。”他轻声道,“少主哥哥不喜欢没用的人。” …… 和一群孩童玩了一会儿,元清杭打发了他们离开,自己到处在山里转悠。 昏睡了一夜,又和一群孩童聊了半天,现在已经到了清晨。 眼睛不疼了,除了视线稍微模糊,已没什么大碍。就是肚子里一阵“咕噜咕噜”乱叫,饿得前心贴着后背。 微弱的晨曦中,姬半夏坐在远处的一个小土包上,低着头,右手执着一把小刀,望着手中出神。 天边云霞漫天,金红色晨晖照在他清矍面上,淡色眸子仿佛染上了一层浅金。 元清杭从他背后悄悄探头,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个东西。 一个小小的木雕。 姬半夏的脚边,满地木屑,中间还埋着几个类似的半成品,都是同一个样子。 刻得很粗糙,隐约看得出是一个人的脸,虽然只有寥寥几刀,可技法却极传神。 少女发髻,眉目明丽,但又似乎带了点似颦非颦的轻愁,就算只是一段枯木,也看得出是个极美的姑娘。 姬半夏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木雕,看不出是喜是悲。 元清杭看了半天,也摸不着头绪,可不知道为什么,又隐约觉得不该去打扰这时候的姬半夏。 等了半晌,他终于耐不住饿,悄悄伸出手,从身边的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点心,张嘴咬了下去。 姬半夏扭过头,瞪着他。 元清杭讪讪地一咧嘴:“姬叔叔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不叫大魔头了?” 元清杭一边吃东西,一边豪气地一挺胸:“我错了,姬叔叔义薄云天、仁心侠义、明辨是非,又一身本领!” 姬半夏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:“你倒吃得下。” 元清杭苦着脸:“姬叔叔,能叫霜降和谷雨姐姐也搬过来么,顺便把轻鸿弟弟也叫来?” 好怀念谷雨姐姐做的点心啊。 姬半夏道:“不行,我这里不准有女人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呵呵,骗鬼呢,也不知道手里刻的是谁。 “那把轻鸿弟弟接来,一起跟您学本事,总可以吧?”他翻身坐起来,期盼地看着姬半夏。 姬半夏淡淡道:“哪有孩子不跟着娘的。” 元清杭失望地“哦”了一声,嘟囔着:“可是他一个人,都没人陪。” 姬半夏道:“有这工夫担心别人,不担心担心自己的眼睛?” 元清杭笑了起来:“我不信姬叔叔真的要弄瞎我。那么辣那么疼,十有八九是加了附枷子的汁水,还能明目呢。红姨给的,对不对?” 姬半夏瞪着他:“我知道厉红绫为什么不想留你了。” “为啥?” “小孩子太狡猾伶俐,有时候会叫人忍不住想揍人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,笑得眉眼弯弯,不说话。 姬半夏叹了口气:“你那样破阵不行。小小年纪,不要总想着另辟蹊径。” 元清杭咬了一口点心,含糊地道:“我没想那么多。我只是想,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设阵者的想法去破局。” 姬半夏道:“那你要怎样?” 元清杭眼睛灼灼发亮:“今天设阵的人是您,自然不会真的发动杀阵,可将来若是真的敌家呢?” 姬半夏道:“那就更不该磨磨唧唧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他把人放在阵眼上,我就要杀人。假如他把我的亲人好友困入阵眼,难道我也要按照他的意思,去杀我的的亲友不成?” 他慢悠悠把最后一口点心抛进嘴里,腮帮子鼓鼓的:“我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,自然就不想那样破阵。” 姬半夏斜眼看他:“不知道天高地厚。流传千年的成熟阵法,是你随便换个法子,就能破得了的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是啊,没那么容易,但是试试总没错。” 姬半夏冷笑:“要是我自己没用,被人抓了放在阵眼上要挟我的亲友,我宁可他杀伐果断,弃了我去,也好过一起死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可就算独活了,也要日日悔恨煎熬,岂非也很无趣?” 姬半夏伸出手,弹了一下他的脑门:“等你大一点儿,知道了情爱之事,怕是只想着女人,却一点也记不起什么家人朋友。”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小木雕,小声道:“像姬叔叔您惦记的这个姑娘吗?” ……姬半夏身边的温度,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。 他面无表情,伸手将那小木雕捏成了齑粉,苍白手指一弹,纷纷木屑飞上了天空,被山谷中来的冷风吹散了。 “我说错了。”他漠然道,“还是不要想着女人的好。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是会害人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好看的男人也一样的。无论男女,顶着一张好看的脸,骗人害人都容易得多。” 姬半夏点点头:“你长得好看,长大了不准骗女孩子,不然我杀了你。” 元清杭摸了摸脸,苦着脸:“咦,刚刚没被喷到毁容吗?” 姬半夏瞪了他一眼,站起身:“走吧,回去。” 元清杭双脚刚一落地,立刻“哎呦”叫了一声,刚刚被那些食尸虫叮过的小腿不动还好,一动就又像针扎一样疼。 姬半夏伸手把他捞起来,扔到了背上,朝阳中,提身向着山峰攀岩而上。 元清杭双手挂在他脖颈中,舒舒服服地望着远处。 远山中,朝阳在群山中跳跃上升,一点点跳出青峰。 “姬叔叔……”他戳了戳男人的脖子,“假如我被困在阵眼那里,你会不会杀了我,来自救?” 姬半夏声音波澜不惊:“毫不犹豫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:“姬叔叔骗人。” “你又知道了?” 元清杭得意地道:“姬叔叔说真话的时候,往往会说得很慢、很认真。可若是言不由心呢,那就会脱口而出,不经大脑。” “大脑是什么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大意了。已经很注意别冒出来现代词汇了,还是一时没留住口。 他含糊地嘀咕着:“红姨教我的。‘脑为元神之府,亦为髓之海’嘛。” “哦。” 姬半夏背着他小小的身子,身形宛如大鸟,在山壁上疾步如飞。 元清杭趴在男人坚实的背上,打了个哈欠:“姬叔叔,你要是有孩子的话,一定是个很好的爹哦。” 姬半夏道:“要是孩子像你这样,那可气都要气死了。” 元清杭一阵困倦,慢慢阖上了眼皮:“姬叔叔,我会好好学阵法的,可您……别再抓山猫和小灵號啦。” 姬半夏脚步微微一顿。 “它们也有爹娘啊。”元清杭低声嘟囔,声音有点哑,“白天辛辛苦苦出去觅食,回到巢穴里一看,孩子没了……该多伤心。” 姬半夏没有答话,转眼攀到了山顶,沿着山脊,向西而行。 山风凛冽,他一边奔跑,一边冷声道:“再哼哼唧唧,下次我真的抓几个仙宗的活人来布阵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呜呜,太凶残了,魔宗的左右护法都一样,没办法好好沟通。 …… 第17章 成人 十年时光,荏苒如电。 这一年,十二年一届的仙门试炼大比,终于又到了开启的时间。 凡是在大比中胜出的年轻一辈优秀弟子,可以得到为数不多的名额,前往万刃冢。 而万刃冢中,藏着无数兵魂,有缘人就能获得机缘,挑选到上古神兵,又或者寻找到兵魂残片,融合在自己的兵刃中。 这天,苍穹派所在的千重山脚下,各家仙宗子弟络绎不绝,人头攒动。 浩大宽阔的引凤台上,四周松柏长青,仙草茵茵。 三排长队依次分开,各家子弟规规矩矩地排着队,等待造册登记。 左边的队列最前方,闪烁着四个金字“医宗药宗”; 右边的队列,则是同样龙飞凤舞的四个字“术宗御宗”; 而最中间的队列最长,站在其中的少男少女们,则最是器宇昂扬、盛气骄人。 ——“武宗剑宗”! 左边队伍末尾,几个年轻人穿着藏蓝色短袍,腰间系着白色腰带,羡慕地看着隔壁:“还是修武的门派好,一百个名额中,武宗就占了整整一半。” 其中一个圆脸少女脸带酒窝,形容可爱,笑着接口道:“你也不看看天下剑宗刀宗有多少。摊到每个门派头上,名额比咱们药宗可还少呢。” “就是,大门派的话,一家就能占好几个名额。” 正在闲聊,就听见他们身后有人声音清亮,笑着问:“怎么占啊,难道还不参加比试,就直接晋级不成?” 众人一回头,只见新来了两位少年,正排在队伍末尾。 一个少年身着着普通麻衣,眉目平庸、脸带笑意,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,格外明亮有神。 浑身上下,只有乌黑发间束着一个金环,式样极简,却烨烨生辉。 除此之外,就是他手中摇着的一把扇子也格外抢眼。 白玉扇柄,精钢扇骨,扇面覆盖着不知什么材质的软缎,隐约透着黑色和点点金沙,摇动起来,金沙微闪,宛如活物。 而他握着白玉扇柄的手仿若无骨,摇动起来,更显得修长漂亮,仿佛比那美玉也不遑多让。 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少年,和他穿着一样的麻布服饰,显然是同一门派。 可这少年的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,一张秀致精巧的脸,比旁边的女修似乎还小点儿,肤白细腻如玉,站在那少年身后,偶一抬头,眸子却暗沉沉的黑。 见众人回头,那个相貌平庸的少年更加笑意盈盈:“诸位仙君好,我和师弟从南方夷岭一带来,不太了解中原大门派的事,见谅啦。” 几个药宗的弟子看看他们身上的麻布衣饰,心下了然:果然是蛮夷之地来的小门派,难怪什么都不懂。 可是这少年笑容可亲,又有礼貌,倒也有人愿意热心作答:“对啊,就比如这次轮到苍穹派主持大比,他们家就有保送名额的,剩下的才是各家剑宗刀宗分。” 问话的少年扬了扬眉,露出点好奇之色:“那苍穹派中,现在最杰出的新一代弟子是谁?” “这你都不知道?那自然是宁程仙君门下的弟子,宁夺啊。据说是难得的天才,两年前已经结出金丹,据说快要突破到中期凝实境了!” 少年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:“……哇哦?” 仿佛惊叹了一声还不够,他半晌又加了一声:“哈!” 对面那个酒窝少女看他眼神呆滞的样子,“扑哧”一笑:“这两年各家剑宗都传遍啦,苍穹派继宁晚枫之后,又出了一个天纵奇才,十五岁结丹、十六岁得师门正式赐剑呢。” 那少年不知怎么,似乎有点出神,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。 正要说话,忽然身边的药宗弟子们纷纷使了个眼色:“来了来了,神农谷的人。” 各家弟子全都屏气息声,看着远处走来的一行人。 全都身着淡绿衣袍,衣角上绣着灵芝图案,一个个身悬利剑,唯独为首的一个小公子打扮与众不同。 同样是绿色衣袍,色彩却是明亮的翠绿,腰间一抹银色丝绦腰带,发间簪着淡黄色神柳木簪,簪子下面坠着一颗华光四溢的明珠,衬着一张脸俊秀稚气,眉宇间有丝掩不住的傲然骄矜。 一行人根本没来到队伍末尾,簇拥着那小公子,径直穿过众人,向最前面去了。 少年身边的小师弟目不转睛,看着那行人走远,忽然开口:“他们不用排队的么?” 旁边有人小声嘘道:“小声点,那可是神农谷。药宗中最大的门派了,排什么队。” 他遥遥望着那小公子背影:“那为首的是谁?” “神农谷的小公子木嘉荣呀!”旁边的人热心地八卦,“木谷主唯一的独苗,才十六岁。对了,听说他本来有保送名额的,可是偏偏要下场比试。” 旁边的人悄声笑起来:“小孩子心性,想早早地扬名立万嘛!” 那美貌小师弟眼神闪动,忽然道:“这么小就急着出来行走,家里人不怕他死得早么。” 一群人都惊得呆住了,纷纷扭头看他,却见他那漂亮的脸庞上神色平常,丝毫看不出恶毒,仿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。 可就是这样,才叫人觉得惊悚。 他身边的师兄赶紧咳嗽一声:“哈哈,我们南疆之地民风淳朴,我这小师弟一向口无遮拦,大家莫怪。” 众人纷纷扭头,小心翼翼离他俩远了点:淳朴个鬼啊,这叫淳朴,那天底下就没坏胚子了! 笑脸少年伸着修长脖颈,使劲往神农谷那边瞧,脚下悄悄一动,好像就想去追。 那说话恶毒的小师弟凑在他耳边,极轻地道:“少主哥哥,我随你一起去啊,顺便毒死那个小公子。” 原来嘛相貌普通的少年正是易容了的元清杭。他用力瞪了厉轻鸿一眼,小声道:“别胡说!” 要命了,这孩子小时候虽然性格乖戾些,也没这么动不动就要弄死人啊。数年不见,扭不过来了,貌似歪得很厉害啊! 呜呼……这么个移动的毒罐子,得时刻压着,绝不能叫他往外冒坏水。 两人跟着队伍前移,很快,排到了他们。 元清杭递过手中的信物玉牌,冲着登记的弟子道:“南疆药宗,七毒门。” 他指了指身边的少年:“我叫黎青,我师弟叫黎红。” 接待弟子在名册中找了找,递给他一枚钥匙:“贵门派两个推荐名额。比试期间,入住松竹苑的西边雅室。” 元清杭却没走,笑吟吟道:“麻烦再登记一下,术宗那边的大比,我俩同样也想试试。” 负责登记的剑宗弟子一愣,旁边有人探过头来,仿佛看着个傻瓜:“小兄弟,别怪我多嘴。擅长什么,就报什么。你以为是撞大运吗?” 元清杭苦着脸:“我会一点儿医术,也会一点儿符篆阵法,可都是半瓶子醋。多报两项,万一哪边能混个末位名次呢?” 报完名的人全都轰然而笑,接待的弟子没办法,只得帮他俩全都登了记。 元清杭笑吟吟接了钥匙,跟着前面的人一起下了引凤台,穿过一座布飞溅的小山峰,来到了一座建筑群前。 不愧是家底丰厚的超级门派,接待远客的雅舍足足有百余套,白墙青瓦,依着山势,掩映在一片静谧雅致的苍翠之间。 雅舍有大有小,早早就有苍穹派外门弟子迎上来,一个个相貌端正,神态略带傲气。 七毒门属于远方小门派,居所自然是最小的那种,和另外两家小门派住在一套雅舍中,两人分了一间宽敞的西厢房。 掏出钥匙进去,里面的八仙桌边,竟然赫然有几个人! 一个中年女人坐着,相貌苍老、身材却婀娜纤细,身后立着两个容颜俏丽的婢女。 元清杭一个箭步冲过去,笑嘻嘻冲着女人喊:“红姨!” 厉轻鸿也同样喊了一声:“娘。” 女人一双美眸中露出淡淡笑意,招了招手:“来,坐下。” 元清杭又向着她身后的两个婢女笑着叫:“霜降姐姐,谷雨姐姐,好久不见。” 霜降的眼圈儿红了:“小少主……” 元清杭十年前跟姬半夏走时,并没有带婢女过去,霜降从小服侍他长大,自然是牵肠挂肚,临别时是个小小孩童,今日再见,却已经完全是长身玉立的少年。 厉红绫打量了他几眼:“如今不是小少主啦,个子高了这么许多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她,微微一笑:“可红姨一点也没变。” 厉红绫道:“在姬半夏身边学得倒是挺多,油嘴滑舌都会了。” 元清杭亲热地帮她倒了一杯茶:“姬叔叔又古板又少话,哪会教我这些?我说的是真心话。” 厉红绫横了他一眼,伸出手,在脸上扒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,一张美若明霞的脸露了出来。 修炼到了金丹以上境界,衰老就慢得多,厉红绫自负美貌,又比寻常人更注意容颜保养,果然十年如一日,美貌和以前毫无二致。 她身后,霜降道:“少主也摘了面具呗。” 厉红绫皱眉:“不行。他以前毕竟和宁程和木青晖他们照过面。” 虽然是十年前的事,可是就算只和幼年时有一点相像,也不能冒险。 厉红绫道:“七毒门来参赛的那几个人,已经被你姬叔叔除掉了。山高水远,也没人来求证。你们放心大胆冒充就好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好。” 厉红绫瞥了他一眼:“姬半夏果然教导得好,那些婆婆妈妈的习性都改了?” 元清杭若无其事地道:“姬叔叔要杀人,大概就是真的该杀。” 旁边,厉轻鸿诧异地看着他,睫毛忽闪着,嘴角微微翘了起来。 厉红绫又道:“明日第一场大比,你们俩放开手脚施展。争夺的不仅仅是万刃冢的入场名额,药宗大比的优胜奖励,你们更不要放过。” 元清杭展颜一笑:“就算我不行,鸿弟也一定可以的。” 厉红绫冷道:“什么叫不行?我送去的医药手册和典籍难道少了,还是我每年亲自去指导你一个月不够?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:“那是那是,鸿弟得个第一,我第二就好。” 厉红绫啐道:“少托大,还真当神农谷的人都是草包吗?” 她转头看向儿子,淡淡道:“若是胜不了木家的人,就不用回来见我了。” 厉轻鸿低垂下头,轻声回应:“知道了,娘。” 厉红绫盯着他,缓缓道:“别忘了自己的身份,记得辅佐小少主,一切听他吩咐。” …… 厉红绫又坐了一会儿,才带着霜降和谷雨起身离去。 外面有人送来了饭菜,元清杭和厉轻鸿在房间里用了饭,早早地歇下。 两个人分别近十年,中途厉轻鸿也曾经跟着厉红绫去探望过几次,可每次都来去匆匆,两个童年玩伴终究日渐疏远。 这一次终于可以结伴而行,元清杭自然高兴万分,来的路上这几天,两个人又渐渐熟稔起来。 房间里有两张床,被褥熏着淡淡花木香,元清杭躺在床上,思绪万千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 没一会儿,就听到身边床上的厉轻鸿开口道:“少主哥哥又在想那个小药童了吧。” 元清杭也不隐瞒,兴冲冲道:“毕竟是仅有的熟人嘛。鸿弟,你说那个木小七在不在那群人里?” 厉轻鸿不吭声,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房顶,手中一根毒针转来转去,幽幽发着冷光。 元清杭不觉有异,又道:“我说一定在。他那么小就筑了基,没道理不被选来参加大比。” 厉轻鸿轻声笑了笑,有丝古怪:“来了也是敌家。” 元清杭摸着自己腕上的手镯,嘿嘿一乐:“他不会与我为敌的。” 厉轻鸿酸溜溜道:“都快被你折磨死了,他不会记仇?” 元清杭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,忽然又道:“他长相俊,我肯定能一眼认出来。” 厉轻鸿在黑暗中暗暗咬了咬牙:“男大十八变,长大后变丑的多着呢。” 元清杭在床上支着下巴:“才没有。鸿弟就越变越好看嘛。” 说实话,长大后的厉轻鸿的确比小时候还要好看得多。 小瓜子脸长开了,幼时苍白的肤色如今也润泽晶莹,除了眼神稍微有点深不见底、不容亲近,随随便便站在人群中,便是一个翩翩美少年,很难不被注意。 厉轻鸿指尖的毒针终于轻轻一闪,收了起来。 他低低道:“少主哥哥才真的好看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:“好啦好啦,两个大男人,躺在床上互相赞美,好像有点儿不要脸。” 厉轻鸿不说话了,半晌均匀的呼吸响了起来。 月色溶溶,周围飘着陌生的花香,往玲珑小窗外看去,一栋栋仙家雅舍静静伫立在山色中,有的房间还亮着隐约的光。 元清杭的手,悄悄摸着袖子中藏着的那只古朴圆镯。 法器随着他的手腕自然变粗,完美地卡在手腕上。随着一呼一吸,温暖地滋润着他的灵脉,多年来一直如此。 他等了一会儿,偷偷翻身下了床,抓起面具戴在脸上。 第18章 重逢 穿着夜行衣,他避开雅舍间互通的大道,挨个摸到各家亮着灯火的客房后面。 往窗内偷看几眼,辨认着里面客人的衣服纹饰,都不对。 他想了想,又绕开这一片,向着另一段山腰行去,白天来时,记得那一带似乎有几栋独立的别院,孤零零散落在山水间。 走近了一抬头,果然稀稀落落亮着灯,显然有人住在里面。 只摸到第二栋,迎面就走来了两个提着食盒的侍女,衣角上,赫然绣着精美的灵芝花纹! 元清杭翻身躲进院子中的山石后,等两个侍女走远,才悄然提身,上了屋梁。 无声无息掀开一片青瓦,从顶上看下去,厅堂宽敞,正中的桌子边,坐着几个人。 其中一个少年虽然看不清脸,可从头顶望去,正好能看清他黑亮发间那根珍贵的神柳木簪,色泽嫩黄,异常夺目。 神农谷万千宠爱的独苗,明天药宗名额选拔最大的劲敌。 木嘉荣。 正要再仔细辨认一下房中的众人,忽然之间,一股忽如其来的危机感骤然浮现。 不假思索,他身子冲天而起,向远处的屋脊掠去。 可是那危机感却丝毫不减,瞬间化为了一股炙热尖锐的剑意,在他身后暴涨。 如影随形,滔天浩大。 元清杭身子左突右闪,换了几个逃跑的方向,可身后的那股剑意却没离开半寸。 再一息后,已经抵上了他脖颈后面,激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。 那剑意引而不发,逼得他慢慢停下,一道白色身影才在他身后翩翩落下。 一道声音宛如激泉击打玉石,清亮中带着肃杀,淡淡响在耳边。 “别动,不然杀了你。” …… 元清杭深吸口气,身子纹丝不动,单手举起:“仙君冷静,我就是个过路的,迷了路而已。” 身后的声音不为所动,依旧清冷:“转身。” 元清杭慢慢转过身。 明亮月轮宛若圆盘,挂在青黑长空。 淡淡月华从对面那人肩头泻下,如练如锦,映亮了他手中锃亮长剑,更映亮了一张俊美无俦、令月色暗淡了几分的脸。 元清杭呆呆凝视着面前的少年,看着那仿佛极其陌生、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熟悉的容貌,心忽然怦怦狂跳起来。 对面的少年皱了皱眉,手中长剑依旧没离开他喉前一寸:“路过迷路,所以跳到屋顶上找路?” 元清杭看着这张脸,好半天才定下心神,道:“路过一下,顺便找人。” 对面的少年微微颔首:“要找何人?说出名字,我帮你。” 元清杭唇边漾起一丝笑意:“好像已经找到了,谢谢小仙君美意。” 少年淡淡道:“小仙君?你很老么?” 元清杭笑得越发开心:“总大过你十岁八岁。” 对面的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的容貌,似乎也有点拿不准他的年纪,冷冷皱眉:“刚刚还在到处偷窥,现在又已经找到了?” 元清杭微笑:“可不是么,一见小仙君风采迷人,就觉得找谁都不太重要了。” 这话说得古怪,任何人听了只会觉得轻佻又莫名,可是偏偏他目光明亮坦荡,眸光清澈如水,连带着那张平庸的脸好像也变得亲切可喜。 那少年脸色冷了下来,剑意猛然暴涨,向他咽喉又逼近了毫厘:“你!……” 元清杭身形急动,好不容易避开了他的剑锋,正要再笑嘻嘻瞎编几句,不远处却传来一阵人声。 一道白色身影跳上房顶,急速向这边奔来,一边跑,一边大叫:“何方鼠辈,敢来苍穹派待客的地方撒野!” 下方安静的雅舍里,也有不少人被惊动,黑了的房间里纷纷重新亮起灯,陆续有人冲出房门,四顾张望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声不好,赶紧冲着对面的少年展颜一笑:“喂,你报的是剑宗大比,还是药宗?” 对面的少年一怔。 眼前这人面貌普通,可一双眸子却亮似星辰,含着笑意,说话的口气更是随意而亲近。 明明无需作答的,可不知怎么,他还是吐出了两个字:“剑宗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那好可惜,遇不到啦。” 就在他们对答的这当口,远处追来的那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,豪气满满地大喝一声:“小贼哪里走!” 元清杭看了看疾驰而来的追兵,遗憾地叹了口气。 他眼角余光瞥着四周,举起了手中的白玉黑金扇:“我要走啦,明日你来看我比试不?” 没等对方回答,他轻笑一声,手腕急抖,一股青烟从扇骨中喷洒而出,笼罩住了无边夜色,更罩住了他纤细身影。 数十道暗色磷火燃起,后发先至,一半扑向对面的少年,另一半扑向他后面追来的同伴,气势汹汹,铺天盖地。 磷火星星点点,遇风更盛,那少年手中长剑急速刺出,剑光到处,点点磷火立熄,刚刚还盛放如春花,下一刻就已经宛如三月落樱,残败飘零。 磷火灭尽,青烟飘散,他们的面前也已经空无一人。 追上房来的少年眉目英朗,身材修长高大,正是在附近巡逻的苍穹派弟子商朗。 他飞身落在了屋檐上,咣里咣当踏破了好几片瓦片。 “什么妖魔鬼怪!”他手忙脚乱地扑灭了身上最后一点磷火,懊恼地跺脚,“啊啊啊,混蛋,把我的新衣裳烧了几个洞!” 看着同伴久久站立不动,他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师弟……师弟?” 宁夺淡淡收回视线,不知为什么,脑海中总是想着那少年转身后的一幕。 黑色发间,那一抹束发金环烨烨生辉,犹如灿烂骄阳的一抹余晖,在记忆的深湖里轻轻拂动了一下。 他手中长剑仓啷入鞘:“是前来参加大比的客人。” 商朗犹自气恼:“那他鬼鬼祟祟做什么?这么趴在神农谷的房顶上,我瞧一定非奸即盗。” 宁夺望着远处,半晌摇头:“没抓现行。” 商朗挠挠头:“那等到下次露出马甲,再杀他个片甲不留!” 宁夺微微蹙眉,和他一起跃下屋顶,下面已经有人赶到,为首的正是木家小公子木嘉荣,见到他俩,眼睛一亮,急忙过来见了礼。 “两位世兄辛苦了,这么晚还在守巡。” 木嘉荣虽然是神农谷谷主的爱子,平日里眼高于顶,可几大世家平时素有往来,面前的两位,一个是苍穹派太上掌门的亲孙子商朗,一位是代掌门宁程的亲传弟子宁夺,同样是身份不凡,家世尊贵,他自然也不敢怠慢。 商朗笑嘻嘻道:“木小公子好,几年不见,竟然都这么高啦。” 木嘉荣脸色微红:“早就很高了。” 商朗道:“小时候第一次见你,你才这么点儿大呢!” 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及腰的高度:“那次是你六岁的生辰宴,我师父带着我去你们木家,在后花园里遇见的你——就这么高。” 木嘉荣俊秀脸上带着点儿羞愤,咬牙道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商朗却不放过他,哈哈大笑:“我可记得好清楚,那么大点的小人儿,坐在水边捣鼓草药,我们几个人走近了都没发现。” 他拍了拍宁夺:“你也在啊,那次也是师父刚收了你,正好带你去木家言明重新拜师之事呢。” 宁夺淡淡瞥他一眼:“是,木小公子当时专注得很,你在人家身后大吼一声,吓得他一下子掉进了水里。” 当真是一片鸡飞狗跳,震惊宴会。木嘉荣固然很快被人捞了上来,商朗却也因此挨了好一顿责罚。 几个少年几年未见,这么一聊旧事,终于又熟稔亲近起来。 商朗接着道:“对了,刚刚的事不用担心。我师弟追过去查看了,貌似就是来大比的别家子弟,暂时看不出恶意。” 木嘉荣尚未说话,他身边一个师兄得意扬扬开了口:“不用说,一定是惧怕我们神农谷,前来探探虚实。” 这人脸颊瘦削,个子奇高,没人搭他的话,他却犹自喋喋不休:“哈哈,可笑,晚上这么偷看两眼,又有什么用?我们神农谷的手段本事,就算摊在他眼前,晾他也瞧不出什么来。” 宁夺淡淡垂下眼,尚未说话,这人又亲热地冲着他套近乎:“宁仙君,说起来我们也曾有过同门之谊呢,这次大比是苍穹派主持,到时候可要好好关照我们木家几分。”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,木嘉荣秀眉一蹙,稚气脸上露出三分不耐、三分傲气:“师兄乱说什么!大比各凭本事说话,神农谷的人,又何需任何人照顾?” 他微微躬身,向宁夺道:“不用理他胡话。家师知道你如今修为精进,比什么都高兴。” 宁夺躬身回礼,声音柔和:“多谢木小公子。” …… 苍穹派地处中原,坐落在风景绝美的千重山中,是剑宗中最大门派,近年来尤其风光无比。 时逢仙门盛事,早在多天前,苍穹派就举全门派之力,为这十二年一次的大比做好了充足的准备。 一大清早,专供比试的登云台上,人头攒动,乌压压的围满了人。 登云台四周环山,正前方是观礼台,场地上分出了近百间隔间,此刻里面已经坐满了药宗的年轻才俊。 第一天大比,只在医宗药宗中筛选,决出二十五人,整整一天,一共分为三轮。 高高的观礼台上,诸家的尊长们都已经落座,正中分设了两桌主席,一边是观战的剑宗苍穹派,以及术宗中两家最大的势力,正所谓南澹台、北宇文,双双坐在上方。 而另一边坐的,则是负责今日大比的药宗医宗。 神农谷的谷主木安阳和百草峰的堂主并排而坐,一位德高望重的散修神医则被隆重地安排在正中。 神农谷谷主木安阳正当中年,相貌俊雅温文。 本来他是族中次子,性情温和,平日只爱种药养草,不甚求上进,可惜兄长在多年前死于魔修之手,老谷主悲愤异常,在十几年前参与那场仙魔大战时,重伤而亡。 不得已,他才被迫继承了谷主之位,十几年来,倒也将神农谷打理得井井有条。 他身边另一人同样身材颀长、眉目温和,乃是他的师弟木青晖,正是和宁程私交甚笃的那位。 木安阳此刻正和宁程寒暄:“宁兄年纪轻轻,便得料理这么大的仙门盛事,想必这些日极为辛苦。” 宁程摇头:“说来惭愧,我哪里有这般运筹帷幄的能力,从制定名册到采买物资,再到流程安排,全靠商师兄在背后操持。” 木安阳轻轻叹了口气:“商兄的身体……能恢复到如今的地步,已属万幸。” 旁边术宗的老宗主宇文瀚也神色惋惜:“不管怎样,当年幸亏发现得早,才从宁晚枫那奸贼手中救回一条命。” 宁程神色淡淡的,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骨结微微发白:“是啊……幸亏。” 第19章 首胜 木青辉悄悄看了他一眼,眼中担忧之色一闪而过。 宁程向着木安阳笑了笑:“昨日见了令郎,果然聪慧可喜,今日大比,想来定能力拔头筹。” 木安阳连连摆手:“犬子虽然平日功课不曾懈怠,可各家医宗药宗能人辈出,哪里有一定胜出的道理。” 旁边,南术宗的澹台家家主哈哈大笑:“木谷主太谦虚了,谁不知道木小公子三岁熟背药经,五岁识得千草图,是一等一的天资骄人。” 坐在下首的一些家主和宗师们也纷纷奉承打趣,席间满是一团和气。 正在觥筹交错,外面的广场上,响起了三声洪亮钟声。 苍穹派的内门弟子朗声传音:“诸位参赛者和观礼者,大比吉时已到,还请肃静。” 靠近广场的里圈,是排枝叶繁茂的神木梧桐,树下凉风习习,可供坐着观看的长桌上,摆着新鲜的仙果灵蔬,旁边的青玉樽里不放美酒,只有清冽的山间甘泉。 虽然长桌边座位甚多,可却坐得疏松,只有各家的世家公子、青年才俊才会被会礼让落座在此。 商朗和宁夺坐在其中,陪着数十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,正在细声慢语地寒暄。 广场外围,则是站满了术宗和剑宗的大批年轻弟子,今天不是他们的场次,一个个全都跑来看热闹,有性格活泼外向点的,已经开始到处结交朋友、热闹地攀谈起来。 “来来来,押注了。”一个剑宗小弟子站在最外面,偷偷摸摸地叫,“押木家小公子第一名的,现在还接受下注,要跟赶快!” 一个术宗的弟子肩膀上蹲着只灵鸟,探过头来:“这大热的压中了,还能有的赚?” 小弟子嘻嘻一笑:“那你押别人嘛。场上除了木小公子还有数百人呢,万一出匹黑马,反押的人岂不是就发财了?” 这么一说,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,可是犹豫再三,愿意下注爆冷的还是没几个。 商朗竖着耳朵听后面,忍不住扭头冲着那小师弟招手:“过来过来。押木小公子第一的话,赢了是不是赚不了多少?” 小弟子颠颠地跑过来:“大师兄,是啊。” 商朗豪爽地甩出几块上品灵石,道:“算我一份。少就少吧,毕竟是铁板钉钉的事!” 宁夺微微皱了皱眉,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。 商朗讪讪地笑:“嘿嘿,小赌怡情嘛。” 正说着,旁边一位俊雅的锦衣青年微微一笑,也扔了颗上品灵石过来:“那我就博个冷,押别人胜出吧。” 说话的这人正是北术宗宇文家的弟子,名字叫宇文离。一双凤目风流多情,相貌出众,也是名声显赫的世家子弟。 这边坐的青年仙君都是美名在外,不少年轻的女修悄悄张望这边,掩着嘴巴和同伴们窃窃私语。 正在热闹着,场内又是一记钟鸣。 随着这声正式钟声,宇文离向着四周拱拱手,潇洒地长身而起。 众人瞩目之下,他双手结印,几道缤纷水符升上天空,从涓涓细流膨胀为浩大水瀑,一个隔绝大阵轰然升起,将考生连同各自的隔间,全都罩在了里面。 四周嗡嗡的惊叹声此起彼伏:“哇,这一手厉害。” “当然了,这些年宇文家人才凋落,要不是青年一辈中出了个风头无两的宇文离,怕是要被南边的澹台家压着打。” “嘿嘿,这次澹台家没抢到布阵这种露脸的机会,大概要气炸了肺,等着明天术宗大比看好戏吧。” 忽然,有人在一边阴阳怪气地道:“澹台家那一对兄妹可是嫡出,生母是著名仙门女修,宇文公子嘛……嘿嘿,虽然厉害,可身世不清不楚的,这怎么比?” 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,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,可是当面说出来,那可是结仇的事,谁又这么不识趣? 再一看,果然,是一位和澹台家交好的小世家子弟。 众人都不敢接话,个个只当耳朵聋了。 人群中,宇文离似乎完全没听见外面的杂音,风度翩翩,长袖纷飞,结印的动作潇洒从容,很快,一块水幕在水系术法下冉冉升起,上面,隔间号和比试者姓名赫然列成一排。 一号,神农谷木嘉荣; 二号,神农谷木瑞风; ……前面五号都是神农谷选送的弟子,直到六号,才出现了另一家,百草峰倪仙儿的名字。 随着门派和名字出现,那块巨大水幕分成了无数块,对应着不同的隔间。 水幕清透,在山间微风的吹拂下荡起一点浅淡的涟漪,显现出来的人像宛如映在波平如镜的湖面,如梦如幻。 宁夺目不转睛,终于,在看到了八十号隔间时,目光一凝。 一张平庸的脸,眼睛却亮得惊人,映着他发间的那只金环,清晨朝阳的光线下,竟分不清是那抹金色更亮,还是他的眼神更加有神。 正是昨夜惊鸿一瞥见到的那个少年。 七毒门,黎青。 ……他缓缓扭过头,看向身边的小师弟:“还接受下注么?” 那小师弟叫宁小周,正在一五一十地数着赌资呢,闻言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:“啊?接、接受啊!” 宁夺缓缓伸出手,从腰间的暗青色荷包里掏出一颗异兽妖丹:“这个是我前一阵猎到的,能否作价?” 小弟子眼睛一亮:“能能!通天蟒的蛇丹,可以作价一百个上品灵石呢,二师兄也要押木小公子吗?” “我押八十号,黎青。” 他本就一股生人勿近的冷肃之气,没人敢靠近寒暄,这样一句出口,周遭更似安静了几分。 所有人都茫然抬头,去找对应的号码:那是谁?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世家子弟吗? 商朗正抱着剑,逗弄一位女修脚下的灵宠,差点被那狗咬了一口,他震惊地抬起头:“啊哈?!” 宁夺凝视前方,目不斜视:“小赌怡情。” …… 水幕大阵内,一片安静。 隔间里还有小型消音符,能保证比试者互不干扰,所有人面前的小案桌上,同时浮现出一片白色绢丝,无数图案徐徐显出。 多达八百种药草植物、动物器官、矿石原料,全都是可以入药的材料。 有的只画了几片花瓣,有的只描画了矿石断面,有的则只显出了动物肢节,印在丝绢之上,等待辨认。 元清杭微微吸了口气,摒除杂念,拿起身边的笔墨,开始不紧不慢地书写。 每辨认出一种,就在图案边写下名称,只要辨认正确,该名比试者所在的隔间水幕上,便有一个数字浮现。 一炷香为限,约莫四分之一时辰。只看最后谁辨认的药材最多最准,决出前一百名,剩下的直接淘汰。 外面围观的年轻弟子们全都屏息抬头,看着那一块块水幕。 “果然是木小公子领先,已经认出了六十八种、七十了!” “木家的几个弟子都很厉害啊,都排在前面。” “百草峰的人虽然赶不上木嘉荣,可也死死咬着追呢。” “哈哈哈,那边是什么草包,到现在才辨出了十几种,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?” 水幕上,木嘉荣站姿矜持,奋笔疾书,辨别成功的数字遥遥领先,很快,已经跳到了惊人的一百多! 可忽然地,有人小声叫了一句:“等等,你们看那个八十一号?” 不仅是他,已经有零星的人开始注意到了异常,惊讶的议论声渐渐大起来:“咦,什么时候追上来的,竟然第三了。” 水幕中,隐约看得清那个俊美少年翻动绢册的速度极快,每落下一笔,面前的数字就跳动一个,大有后来居上之势。 商朗踮起脚尖,好奇地张望:“哇,这是哪儿来的?竟然能追木小公子?” 他身边,宁夺站立得纹丝不动,目光从那个叫黎红的身上,转到了他身边。 不,还有一个,同样在追。 只是不像他师弟追得那么气势汹汹,却不疾不徐,从容不迫。 …… 高台上,观礼的几位药宗宗主,神色都微微变了。 百草峰的堂主意味深长地道:“木小公子发力稍早了一些。” 木安阳盯着紧追不舍的黎红,不知怎么,忽然有点儿发愣。好半天,他才将目光收回来,笑容有点勉强。 旁边的木青晖低声安慰道:“嘉荣是不懂比试技巧,着急了点,可是也未必不能保持优胜。” 他们几个人才是真正的内行,全都看出了问题。 木嘉荣做题的顺序最常规,先挑容易的写,越到最后,剩下的却越难,要反复辨认思索,自然越慢。 而那个紧追不舍的七毒门黎红,做题却并不挑,遇到什么都毫不逃避,速度一直均衡,比起速度开始减慢的木嘉荣,反而更有后劲。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他已经赶超过了其他人,跃居到了第二! 木安阳心里正在隐约焦急,忽然,那位年长的散修神医却突兀地开了口。 他盯着那水幕上跳动的计数,缓缓道:“螳螂捕蝉、黄雀在后,到底谁赢,只怕还说不定呢。” 众人抬眼望去,忽然都愣了一下。 就在这短短片刻,场上的形势又有了变化,甚至场外观战的年轻子弟们,都也觉察到了异常。 木小公子原本一骑绝尘,但就在刚刚,那位陌生的七毒门少年黎红已经赶了上去,两人的数字双双突破了一百五十种。 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,另一个人面前的水幕上,数字却忽然急速增长! “天,那是什么,我眼睛花了吗?” “七毒门的另一个?……啊,名牌上写着叫黎青。是师兄弟?” “他刚刚明明写得很慢,难道竟然故意留了手?” 绝大多数人都开始遇见疑难杂例、速度变慢时,只有那个叫黎青的少年,面前的数字涨得没有道理! …… “道理很简单。”神医易白衣捻着胡须,兴致勃勃,“这孩子一开始选了最难的来作答,先把冷僻的答遍了,所以就慢。” 他望着场内,掩饰不住激赏:“现在剩下的都是常见的那些,自然信手拈来。” 外面的广场上,议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:“呀,第三名追上来了!” “难道真有人会胜过木家小公子?”有人急得抓耳挠腮,“不会吧,要输钱了?” 商朗忽然一把揪住身边的宁小周:“宇文兄押‘木嘉荣不是第一’,宁师弟押那个黎青第一,假如黎青真的得第一,那岂不是他俩都算押对了?” 坐庄的宁小周飞快地算了算:“那宇文仙君拿的少点,大头是宁师兄拿。” 商朗攥起拳头,一蹦三尺高:“可恶,木小公子不能输啊!” 堂前袅袅的沉香一声“啪嗒”,最后一段香灰燃尽掉落。 老者一按面前灵石枢纽,所有比试者面前的丝绢尽数隐去,纷纷停止了作答。 木嘉荣轻轻擦去额头一点细汗,矜持地抬起了头,望向头顶的数字。 二百七十八。 略略环视,他的目光忽然一怔,就在不远处,还有一个人的数字,竟然是二百七十七! 七毒门,黎红。 ……厉轻鸿冷冷地望着自己的计数,拳头暗暗一攥。 该死,竟然只差一个! 他身边,元清杭摇了摇头。他面前的数字,是二百七十四,比厉轻鸿还少了那么一点儿。 饶是如此,他们头三名的分数,也已经远超后面,形成了一个明显的断层。 场外的人纷纷惊讶议论:“哎呀,历届药宗大比,这是头一次有人距离神农谷如此之近吧?” “啧啧,这七毒门什么来头,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厉害角色?” 商朗笑得一口白牙灿烂:“嘿嘿嘿,木小公子好样的,不愧是医药世家!” 一片嘈杂中,忽然,异相陡生。 巨大水幕轻轻一动,仿佛清风吹动水面,刚刚已经固定了的数字,忽然一跳。 木嘉荣正背着手,矜持地接受恭贺,只听得身边忽然有人惊叫一声:“这这、这怎么回事?” 木嘉荣一怔,抬头一看,瞬间呆住了。 他自己的计数涨了两分,忽然变成了二百八十。 但第三名的计数,却也同时再涨了几个,诡异地停在了二百八十二! ……怎么回事? 举座哗然! 第20章 激战 四周一阵喧嚣,神农谷的一众弟子更是激动起来:“怎么了?这是什么情况?” 大阵后面,宇文离凤目含笑,回答着身边七嘴八舌的问话:“抱歉,在下也不知道。” 他身边,一位宝蓝色衣衫的青年面貌微带傲气,嘿嘿冷笑:“水幕的术法全是宇文兄一力承当,出了这样的岔子,怕是能力有限吧?下一场,不如我们澹台家出个人,帮忙控控场。” 正是两大术宗名家,“南澹台、北宇文”中澹台家的公子,澹台超。 宇文离依旧笑得温文尔雅:“多谢兄台美意,计数为什么变,我是不明白,但想必不是在下的问题。” 相邻的隔间里,厉轻鸿凝视着变化的数字,也是一愣。 “少主哥哥?”他试探地看向身边。 元清杭眉头轻皱,神色意外,冲着他摇了摇头。 他对自己辨认出来的药材种类自然记得,没错的,就是二百七十四种。 这忽然多出来的数目,又是怎么回事? 广场上空,一个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万千喧哗:“诸位少安勿躁,老朽乃是这次药宗大比的命题人。” 下面的人都认出了这个声音,德高望重、独来独往的一介医宗散修,易白衣。 一辈子医人无数,和任何一家大宗门都没有什么牵扯纠葛,故此命题由他完成,便无人质疑他会偏袒任何一方。 “全册八百种药材中,添进了几种极为罕见的冷门药材。”易白衣的声音带着欣慰,“若有人识得,一个便记作三分。木小公子辨出了一种,故此在原先的计数上,多加两分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而这位七毒门的小兄弟,则正巧辨别出了四例,加了八分,故此最终总分胜出。正是博闻强识,可喜可贺。” 下面犹如沸水入油锅,议论激烈无比:“原来如此,这个第三名竟然歪打正着,碰到了几个隐藏题。” 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这几味罕见药材人人都见到了,怎么不见别人认出来?” “对哇,放在你面前,你也一样两眼一抹黑不是?” …… 大阵前排,神农谷的那个瘦高个子正在跳脚:“毫无道理,一定有猫腻!” 木嘉荣稚气的脸上泛起微红,低声道:“闭嘴。” 那位师兄犹自不服气:“都没听过的什么七毒门,没准这老匹夫偷偷漏了题……” 木嘉荣生气道:“输就输了,有什么好抱怨的?” 不远处,厉轻鸿嘴角噙笑,看向元清杭,低低道:“少主哥哥好本事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,也有点意外。 身边已经有不少目光飘过来,或艳羡、或不服气,那个报名时遇见的酒窝少女就在不远处,也通过了这场筛选,见他目光扫过,忙惊喜地冲着他小声叫:“喂!” 元清杭笑着回应:“嗯?” 那少女做了个鬼脸:“你们七毒门是不是个个都这么厉害?” 元清杭还没答话,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冒了出来:“什么七毒门,南夷之地冒出来的两只小蛮子而已。” 正是神农谷的几个弟子,站在不远处,神色不善。 厉轻鸿眯着眼,看着他们,眸光沉沉,戾气一闪而过。 元清杭神色有点惊异,四下张望了一下:“两只小蛮子没见到,只看到四只吱哇乱叫的野鸡。” 神农谷的那几个弟子正是四个人,呆了呆,才知道元清杭是骂他们,一个个气得脸色铁青。 那个瘦高个冷笑一声:“看图辨物算什么真本事,不外乎是死记硬背。待会儿考校诊病配药,看你们还能威风多久!” 元清杭神情严肃:“威风多久是多久,踩得一时是一时。” “你!……” “扑哧”一声,好些围观的仙宗弟子都忍不出笑出了声。 神农谷固然是药宗第一大门派,可是也不见得人人服气。 木家小公子少年多慧,名声在外,艳羡的多,嫉妒的也大有人在,见他们吃瘪,自然不少人心中暗暗幸灾乐祸。 元清杭笑嘻嘻地转过身,向着四周望了望,眼神一亮。 不远处,一群白衣胜雪、神采出众的世家子弟围坐在一起,正中间的那个人,正淡淡抬起头,向他看来。 元清杭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,举起手中的白玉黑金扇,指尖微弹,然后“唰”的一声,向那边迎风潇洒展开。 黑绢扇面上,金色粉末幽幽闪光,幻化出四个亲切的大字。 “别来无恙。” …… 一群人愕然望着他招摇的举动,商朗狐疑地看看身边:“他在和谁打招呼?” 宁夺淡淡垂下眼帘,手伸向宁小周:“我赢的钱拿来。” 宁小周手忙脚乱,使劲数着灵石:“二师兄你且等等,我算算先——” 一大堆灵石哗啦啦倒在了宁夺和宇文离桌前,华光闪烁,他大叫:“哇,二师兄和宇文公子一起发财了!” 商朗瞬间忘记了那个“别来无恙”:“……啊啊啊,这个人赢得好可恶!” 钟声再度响起,短暂的休憩时间已过。 场上的比试者只剩下了一百位,宇文离布下的隔绝大阵再次开启,苍穹派的外门弟子来来往往,摆好了下一场所需要的器具和材料。 有人望着场内,好奇地问道:“哎,有丹炉和紫砂药罐,这是要当场考校炼丹熬药?” “不像。”有人眼尖,“每个人的案上刚刚送去了一株小苗?” 一位刚被淘汰的药宗弟子轻声叫了一声:“啊,那是不死草!” 年轻小辈们全都茫然:“那是什么,珍贵药材吗?” 不少医宗弟子也都认了出来,纷纷摇头:“不不,这种东西没什么用处,只是生长在魔域中毒气最旺盛的地方,天生百毒不侵,药典有云:刀割火烧、雷劈雪埋,无能害其命也。所以才叫不死草嘛。” 一群外行更是好奇:“那这是要干什么呀?” 观礼台上,木安阳神色有点诧异:“易老您的意思是,这一场比的是制毒用毒?” 旁边的宗师们也都一愣:“是啊,医者父母心,考这个,是否与医者本心不合?” 易白衣神情倨傲:“诸位这就未免迂腐了。自古医毒同源,是药三分毒的道理,想来人人都明白。” 百草峰峰主眉头微蹙:“话虽如此,可比试炼丹制药才是正途吧。” 易白衣连连摇头:“非也非也,只有真正熟悉每一种药物的潜在毒性,才能针对它的害处,在药方中加以防范。用毒用得巧妙,本就是一种天大的本事,不可不学。” 木安阳苦笑:“易老所言甚是,只是……” 话未说完,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冷笑:“神农谷这般畏畏缩缩,难道是害怕令郎再次败落,彻底把里子面子都丢光了?” 那声音冰冷又沙哑,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坐在下首,独自占了一张桌子。 一抹黑色面纱直接遮到了脖颈,隐约看得出她容颜苍老,只是似乎眸光甚亮。 见众人目光看来,她桀桀怪笑数声:“我们七毒门最擅长这个,神农谷若是不敢应战,直接宣布我家两个孩子胜出就好。” 七毒门! 刚刚在第一场大放光彩、全面胜出的两个少年,可不就是这个门派的? 一时之间,竟然无人反击这女人的狂妄,木安阳脸色微青,却也不愿意失了身份,和她公然争吵。 木青辉看了看四周,微微一笑:“既然题已经出好,那就按照原先的规矩来吧。” ……元清杭站在丹炉前,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储物格,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种原料。 有剧毒的草药,有妖兽的有毒内丹,也有不少带着毒性的丹砂粉末。 这一场的比试,竟是考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,炮制出最毒的药方,将这大名鼎鼎、百毒不侵的不死草彻底毒死,留下一点生机就算失败。 他若有所思地扒拉着里面的东西,可没过片刻,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。 一个药宗弟子疯狂地甩动手掌,一只手被某种异兽的体液不慎腐蚀到,瞬间皮开肉绽,露出了森森的白色指骨。 立刻有人冲了进来包扎救护,将他扶了下去,外面观战的人全都吸了口冷气。 假如说第一场是文比,这第二场可就凶险得多。对这些毒物的药性了解不深,稍有不慎,就有可能反受其害! “看,木小公子还是厉害。手上戴了护具,口鼻上也掩了遮挡的白纱,一看就是准备万全。” “呵呵,你知道人家那一身多少钱?只那双冰绡护具,就值得千金,那片白纱,也是天山雪蚕王的蚕丝做的,可以避百毒、清肺腑的。” “木家富可敌国,给自家小公子花再多的钱,不也是应该?” 众人议论纷纷,却见几个药宗的弟子交头接耳的,神情有点古怪:“那两个七毒门弟子用的东西,可也不差。” 这么一说,旁边不懂行的剑宗子弟们就来了劲:“哦哦,怎么说?” 有人迟疑道:“那两个人手上戴的,好像是海鲨皮的手套?这可更加有价无市些。还有,他俩自带的那套银针,我瞧也非普通货色,王兄,贵宗擅长针灸,您瞧瞧?” 那位被点名的王兄矜持地捻着胡须:“从针芒上看,应该是东陵墨混着秘银炼制的银针。用起来极为不易,非常容易折断,须得使用者对灵力控制非常精准。” 商朗悄悄一碰宁夺:“你怎么看?” 宁夺淡淡瞥了他一眼:“木小公子未必能胜。” 商朗心有戚戚:“我瞧也是,那两个人的门派叫七毒门,一定很会用毒。” 旁边,宇文离忽然转过头来:“可惜这场没人坐庄,不然我赌那个貌美的七毒门小师弟赢。” 商朗一呆:“为什么?” 宇文离凤目中光彩奇异,缓缓端起面前青瓷杯里的山泉:“不为什么,就是觉得那个小兄弟……似乎更狠一些。” 商朗愕然地看着厉轻鸿的脸,挠了挠头:“宇文兄,你在说什么啊,我瞧你这眼神真的不太好。” 明明人畜无害,长得俊秀温柔,就跟个女娃儿似的,哪里看得出狠辣?…… 众人虽然大多数不懂医药,可是场上考生的动作却看得清清楚楚。 有人还在抓耳挠腮,试探着不死草的特性,有人则已经开始配置毒液灌溉根系,有的则炮制出了毒烟,企图将剧毒熏蒸进叶片。 整个场内,一片紧张,毒雾硝烟弥漫,叫人看着通体不适。 商朗忽然打了个冷战,冲着宇文离小声道:“宇文兄,你的水阵靠谱吧?会不会有毒气漏出来?” 宇文离似笑非笑看着他:“商贤弟不用担心,这里还有这么多药宗的人呢。” 场上毕竟都是药宗优秀人才,不一会儿,不少人面前的小苗已经开始打蔫,再过了片刻,有的更渐渐枯萎起来。 众人的目光,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木嘉荣和两个七毒门的少年身上。 木嘉荣面前的那一株,肉眼可见地在枯萎,一抹绿色已经褪成了土黄,眼看着就要倒伏下来; 刚刚得了第一的那个黎青,面前的小苗叶片似乎还算健康,可是仔细看去,根系却已经开始干枯,鳞状的粉末正从根部一点点脱落; 而那个美貌少年黎红面前的一株,却不知怎么,不仅没有枯萎,叶片反倒更加油光肥厚,叶脉透着隐约的血红色,看着格外诡异瘆人。 “是我眼花吗,怎么他那棵好像还精神了点儿?” “是啊,看着就觉得恶心,像是吃了死人做的肥料。” “真是吧,他刚刚取了一个瓶子,那里面的东西还挺像尸油的……” “啊啊啊,别胡说!易老出的题,哪里去准备那么多尸油给考生!” 场内,元清杭淡淡看了一眼身边的厉轻鸿,无声唇语:“作弊啊。” 无人看清的角度,厉轻鸿指甲一弹,一点粉末落入了面前的琉璃瓶内,他嘴角微动,用唇语悄悄道:“这里材料太少,我加点料。少主哥哥要揭发我吗?” 元清杭无奈地摇了摇头,厉轻鸿轻笑一声,手掌高高扬起,向着案前的白玉按钮一拍而下。 场外的人全都猛然一惊——按下那个按钮,就代表着提交结果,一切以现在的植株状态为准,可是他那棵不死草不是还好好的? 就在这一瞬间,厉轻鸿面前的那棵不死草,叶片上的叶脉,忽然爆出了一片血雾。 叶片碎成血沫,茎干节节炸开,就像是被什么暴力的爆炸符篆击中了一样! 远处,木嘉荣愕然抬头,震惊地看向了这边。 他面前的不死草最后一点生机尚未断绝,他便不敢按下白玉按钮,谁能想到,竟然有人这么快就毒死了不死草! 片刻之后,木嘉荣终于紧接着按下了按钮,再接着,是元清杭。 场外的哗然简直掀翻了天,至此药宗大比已经完成了两场,成绩出现了极为诡异的结果。 两场比赛的前三名,全是同样的三个人,只是名次稍微有所变化。 木家小公子两场全部是第二名,那两位七毒门的陌生少年,却恰好成绩对调。 那个美貌少年叫做黎红的,第一场是第三名,第二场反而拿了第一;而他那位相貌平平的师兄黎青,却正好反了过来,第一场力拔头筹,第三场却落在了后面。 若是看综合排名,三个人竟是完全的不分伯仲、势均力敌! …… 两场已毕,只有四十多人在限时内完成了考题,留下的人更加稀疏。 场外的观战者正在一边热议,一边等着第三场,忽然,场边上传来了一阵骚动。 一群苍穹派的外门弟子推着一排巨大的铁笼,鱼贯而入。 笼子里,一只只形容狰狞的异兽身披锁链,正在无力地挣扎。 “头上有角,长得像雕,可是又有四只脚,实则是兽……那是蛊雕吗?”有人惊呼起来。 “可是蛊雕是有毛的,这些东西身上光溜溜的,为何这么恶心?” 很快,众位考生面前都推送来一只硕大铁笼,像是被这环境刺激到了,笼子里的丑陋异兽都激动起来,挣扎的力道更大,喉咙间也发出了一声声低沉的嘶吼。 元清杭目光微凝。转过去看看身边一排笼子,仔细辨别后,心里大约有了数。 体形、体重极其相似,气血和健康情况也基本一致,最大程度上能保证比赛的公平。看来,这是最后一场的试验品了? “诸位,这种异兽正是蛊雕中最凶残的一种旁支,最恨束缚,无法豢养,生性嗜血,乃是仙家见之必除的恶兽。” 易白衣的声音清晰响起,场上的考生全都聚精会神听着。 “第三场的考题,就是它们。老朽在它们施展了一些手段,一个时辰内,这些蛊雕无一例外,全都会死。而你们,则要自己判断它们必死的原因,用尽办法施救。” 场外的人全都精神一振:假如说第一场考的是博闻强识,第二场考的是动手识毒用毒,那么第三场,考校的则是真正的医术了。 场内剩下的四十多位药宗弟子,一个个神情却异常凝重。 这些异兽到底是中了毒,还是经脉受损,又或者是身体里被动了什么阴毒的手脚,都有可能。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,判断病情和致死原因已经不易,还要在一个时辰内施加救治,想也知道,过程必然困难重重。 易白衣一声令喝:“打开牢笼。” 铁笼的门锁上,灵符燃烧,铁门大开,那些蛊雕一愣,忽然全都狂躁地狂冲而出! 场上顿时处处响起惊呼,有几个考生猝不及防,被张着血口的蛊雕扑倒,发出了一声声惨叫。 “啊!”商朗拔出剑,焦急地跳脚,“宇文兄快开阵,我去救人!” 宇文离微笑不动。 宁夺伸手拉住他,沉声道:“这也是考校内容。” 商朗一怔,终于明白过来,讪讪地放下了剑。 就在这片刻间,场内已经大乱。一群药宗弟子有的祭起符篆,有的催动灵力,有的则亮出了随身兵器,和那些失控的蛊雕斗在一处。 元清杭面前的那只蛊雕也已经袭到,一排锋利的白牙晃动着,齿缝间挂着丝丝血肉,一股腥臭扑面而来。 元清杭手中扇子一点,迎面戳中蛊雕鼻梁,另一只手一扬,一道灵符闪着红光,直接按在了它的额头。 灵力准确地灌入蛊雕脑府,痛得它一声长嘶,四肢顿时软了。 元清杭眼疾手快,抓起它身边散落的铁链,四射而出,牢牢钉在了面前的长案四角。 四道灵符激射而出,钉在铁链之上,蛊雕四只蹄爪被紧紧束住,恶狠狠竭力挣扎着,脖颈间青筋暴起。 就在这时,元清杭身侧不远处,那个酒窝少女面前的蛊雕却忽然挣脱了脚上的铁链,向她脖颈一抓而下。 那少女闪避不及,尖叫一声,眼看就要血溅当场,周围的考生个个自顾不暇,场外的人不少都注意到了这边,心头全都一滞。 不好,往届比试也都有少量意外伤亡,今天这第一条人命,就要交待在这里? 那少女只见一只巨大的利爪已经到了咽喉,心里冰凉,可下一刻,意料中的剧痛却没发生,只听得一声愤怒嘶吼,紧接着,脸上就是一热。 一道血带着微微腥臭,洒在她脸上。 一个清瘦身影翩然落下,手里扬出一条银索,正捆在那蛊雕脖颈中,勒得它向后仰去。 而蛊雕抓人的那只蹄爪,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斩去,鲜血狂喷。 元清杭微微一笑,扬手扔过来一张手帕:“抱歉,伤了你的试题。” 酒窝少女呆呆地接过帕子,在脸上擦了擦,这才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,苗条身子轻轻发颤:“多……多谢。” 元清杭摆摆手,飞身跃起,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隔间里。 厉轻鸿单手按住了自己那只蛊雕的咽喉,淡淡瞧了元清杭一眼,嘴角微撇。 经过这一阵手忙脚乱,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制服了蛊雕,开始焦急地思索应对。 药宗本就是修仙的一个分支,无论是炼丹制药、灵力救人,都一样是修为越高越好,这段开场小纷乱,本也就是顺带考验一下诸位年轻弟子的修为。 元清杭出手如风,封住了蛊雕四肢的灵脉,先扒开了蛊雕的眼睑,细细探看,又伸出两指,顺着异兽的全身经络按下。 片刻后,他纤长的手指按到了蛊雕的心脏下面数寸,眯起了眼睛。 这凶兽浑身无毛,只有背上生有一双肉翼,光溜溜的极为难看,只有一双眼睛黑亮又圆,可偏偏又没生眼睑,瞪大看人时,格外凶残凌厉。 瞧着元清杭的手在它身上到处摸索,忽然一昂脖子,就想去咬元清杭的手。 元清杭随手一戳,正中它心口,蛊雕抽搐一下,眼中仇恨的光芒更盛。 元清杭摇摇头:“又不是我抓你来的,你安生点,我好救你。” 嘴里说着,手指已经探到了蛊雕的心包下,忽然顿了顿。 场外,一群围观的仙门弟子目不转睛,盯着大阵里的考生,商朗首先发现了端倪:“好像找到了病灶?” 不仅是元清杭,很多人都开始在蛊雕的心口处反复摸索,木嘉荣甚至早早地就神色凝重,拿了一根银针,轻轻刺进了他面前蛊雕的心口。 一股黑红色污血顺着银针流出,那蛊雕忽然死命挣扎,喉间更是嘶吼连连。 外面有人眼尖,疑惑地发问:“那血里好像带着点金色?” “咦,有什么毒药是金色的么?” 梧桐树下,宇文离悠悠道:“看上去,倒像是我们术宗符篆上常用的金砂。” 商朗挠挠头:“那怎么会,金砂又不致命,易老在凶兽体里放这个做什么?” 宁夺目不转睛地望着场上,忽然道:“宇文兄,贵派的符篆若是做到极小,又能小到何种尺寸?” 宇文离,眯着凤目,眼神闪动:“做成豆粒大小,放入活物的体内,倒也不成问题。” 宁夺轻轻点头:“那就是了。” 宇文离展眉一笑:“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,且看他们如何破局。” 商朗茫然地看着他俩:“你们打什么哑谜?” …… 场上,木嘉荣神色紧张,弯腰俯身,将困住蛊雕的锁链检查了一遍,再次用力收紧。 而另一边,厉轻鸿扬起手,几道冰系符篆宛如尖锥,径直钉死了面前凶兽的双肩和四肢,凶兽吃痛,抽搐得浑身打颤,却挣脱不得,眼中立刻浮起血丝。 两个人几乎同时举手,银光闪过,手中薄刃划开了蛊雕的心口。 血肉剥开,鲜血迸溅,两个人全都动作利落,飞快地用器具钳住了伤口处的血脉,同时催动灵力,封住了汹涌的血流。 木嘉荣动作细腻,厉轻鸿手法狠准,却都一般精确,两个人又都同样地容貌出色,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 水幕上,同时映出了两只凶兽被打开的胸腔,众人一眼望去,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胸腔内,一个暗金色的小球嵌在了血泊中,最多黄豆粒大小,上面金色的符文细如发丝,向着心脏延伸而去,随着心脏一起勃勃跳动。 每跳动一次,蛊雕的呼吸便粗重几分,显是极为痛苦。 观礼台上,百草峰峰主轻吸了一口气:“易老巧思天成,这般将气机符养在活物体内,被心跳遮掩住,可太难察觉了。” 易白衣微微一笑:“倒也难不倒场上的后辈们。” 木安阳紧盯场上:“找出病灶不难,难的是病灶如今已经和血肉经脉长在了一起。” 木青辉点头:“师兄说得对。想要剥离,非得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行。” 旁边有人笑着接口:“木小公子年纪轻轻,拿刀的手已经如此之稳,真是后生可畏。” 木安阳连连摇头:“熟能生巧而已,平时练习得多,倒也不算什么。” 忽然,旁边有人喃喃说了一句:“咦,那位七毒门的八十号在干什么?” 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探寻到了病灶所在,就算没有把握,也开始动手剥离,只有那个黎青却一直面色凝重,沉思了许久,开始配起药来。 配了一副,却又犹豫了一下,忽然将它倒了,又从药材中找了另几样,调好了一杯药汁,小心地灌到了蛊雕口中。 所有人都在紧张施救,只有他进展最慢,像是在面对着极为棘手的东西。 易白衣坐在高台上,怔了怔。 “易老,怎么了?”有人发现了他的表情,好奇发问。 易白衣摇了摇头:“妇人之仁……” 顿了顿,他不知想到了什么,又独自叹了口气。 一只灵智低下的异兽而已,这种毫厘必争的关键时刻,所有人只求一个时辰内让这只凶兽活着就好,这年轻人竟还用药先护住它的心脉,力求真的救活一只畜生。 场上,忽然一阵低沉的奇异鼓点响起。 随着鼓点,众多蛊雕体内的气机符开始起伏,与之相连的心脏也都同时开始猛烈跳动,几乎所有的蛊雕全都眼珠凸起,浑身抽搐不停。 蛊雕体内的生机,正在迅速流逝! 场上的药宗弟子全都额头有汗,一个人正专心剥离那颗小黄豆,手下一颤,就割断了几根金色符线。 骤然间,小小的生机符砰然炸开,暗金色黏液迸溅了那人一脸,那人显然门派财力不够,脸上没有防护,这一下,立刻烧出了几道暗金色灼痕。 那人痛呼一声,立刻被救了下去。再看那蛊雕,只挣扎了几下,眼中就迅速失去了神采,死在了台上。 这骚乱大大影响了他人心神,不一会儿,不是有人受伤,就是有蛊雕死亡,不断有考生退出了比赛。 “还剩下不到二十五人在场上了,看来这名额还多了出来?”有人喃喃道。 “想必会由易老考察,按照先前的表现,留下二十五人。” “咦……木小公子好像完成了?”有人忽然惊呼。 果然,随着最后几根符线的完美切除,木嘉荣明显地松了口气。 他飞快地掏出自带的止血粉,撒在了伤口上,才微带矜持地悄悄向旁边看去。 还好,那两个人都还在动作,看上去尚未完成。 随着他的率先完成,场外发出了一片轻声喝彩。 场内虽然有隔音符,可厉轻鸿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眸子一抬,望向木嘉荣,嘴角露出一丝蔑视。 场外,宇文离起手结印,立刻,众人面前的水幕发生了变化。 原本映出的是各个隔间,现在木嘉荣那一间的景象变得清晰硕大,几乎占满了众人眼帘。 异兽的整个胸腔,那颗被植入的气机符已经完美剥离,心脏处的出血也被止住,再加上木嘉荣用上的止血粉,那蛊雕虽然生机依旧微弱,可是显然再活数个时辰也不成问题。 “木小公子果然医术精湛,我原先觉得他是靠着家族徒有虚名,现在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。”一个药宗弟子苦笑道。 有人酸溜溜地不服气:“呵呵,那么珍贵的止血药,场上有几个人用得起?这不是比本事,是比身家呢。” 旁边立刻有富裕门派的弟子冷笑:“怎么,你以后病了伤了,是打算找一穷二白、连好药都拿不出来的医修?” “是啊,退一步说,所有的操作和救治,可都是他亲手做的,才十六岁而已。” 商朗心痒难耐,冲着宇文离小声撺掇:“宇文兄,再看看别人呗。” 宇文离微笑不语,手下结印,很快,水镜幻化,显出了另外两个备受瞩目的考生的情形。 第一个镜面出现的时候,不少人猛地一窒,在心中吸了一口冷气。 八十一号的七毒门黎红,他面前的蛊雕,竟然只剩下了一段躯干! 旁边是四截断肢,全部被冰冻符冻得硬挺,看上去是被冻实了以后敲了下来。 而蛊雕的脑袋上,钉着数根银针,蛊雕双眼紧闭,已经完全昏迷。 可是它却活着,身体里的气机符也并未剥离,正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微微起伏,看上去,甚至比木嘉荣那边更加健康有力。 “啊!这是怎么做到的?怎么这心跳这么强劲?” “那个气机符……是不是有几根符线好像错了位?” 下面议论纷纷,观礼台上,几位药宗的大师更是神色震动。 其中一人赞道:“斩断四肢,减少流血,脑府也被银针镇住了,不再耗费脑力。因此心腑的血流只供给躯干,所耗机能甚少,自然可以活得更久。” 木安阳的目光,从刚才开始,不知怎么就一直频频看向这个黎红,他沉吟道:“有几根符线也被改了位置,连到了其他脏器中,整个躯干能维持很久不死不灭。” 百草峰峰主却神色有异,摇头道:“这也叫活着么?手段残忍,邪气十足。” 下面那个沙哑女声又响了起来,满是讥讽:“考题即是如此,说什么残忍不残忍,好像木公子手下那只蛊雕能活多久似的。” 木安阳冷冷看了她一眼,神色厌恶,却依旧不愿和她争辩,低头端起酒杯,面无表情饮了一口。 木青辉赶紧打了个哈哈,笑道:“七毒门这位小弟子倒也另辟蹊径。好了,时辰也快到了,不如再再看看别人。” 众人的目光落到最后那位黎青身上,看着看着,神色却都有点诧异。 半晌,终于有人低声道:“……这手脚可真有点儿慢。” 因为前两场表现优秀,这个考生也足够引人关注,可是现在看去,这人正低着头,无比专注地在剥离那个小气机符,手法和木嘉荣类似,可进展却极缓慢。 “过于小心了点。不过也是对的,只要熬到时辰到了,就是稳赢。”下首的一位药师点评道。 “没错,没必要争这个快慢,虽然不够惊艳,却是致胜之道。” 只是易白衣和木安阳两个人的神色却有点古怪,木青辉的表情也有点疑惑似的。 易白衣喃喃道:“他这只蛊雕的气机符为什么这么靠下?我种入时,明明都是放在同一个位置的。” 木安阳沉默半晌,忽然道:“假如下面有什么更加需要气血,就会吸引它往下面生长。” 木青晖忽然一怔,瞬间也醒悟了过来。 几个人都是举世闻名的大医修,见识远超旁人,互相对视一眼,心中都隐约有了猜测,易白衣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,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。 他忽然站起了身,匆匆伸手召来了自己的本命剑,凌空御剑,竟然径直向着下面的考场飞去! 第21章 是你 木安阳怔了怔,也赶紧御剑而追。 这一下,举座皆惊,七毒门的女掌门长身而起,宁程和十几位宗师不明所以,也都纷纷跟随了过去。 空中瞬间划过无数光芒,从观礼台上,竟是先后飞过来无数长辈宾客。 下面的年轻弟子炸了锅,一个劲地往前面挤:“怎么回事?” 梧桐树下,眼见着自家师尊都御剑飞入了考场内,宁夺和商朗互相看了一眼,也赶紧都站起身来。 …… 一个时辰已到,钟声长鸣。 面前蛊雕还活着的考生,全都喜不自胜,飞快地停下了手,而更多的蛊雕却都已经死亡,有的是死于考生刀下,有的死于生机符不慎被引爆,有的则没撑过流血不止。 整个场上,只有一个人没有闻钟而停,依旧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手中的动作。 商朗站在远处,不敢挤到长辈们身边,踮着脚尖往那边看:“宁师弟,你看好的那个黎青,在做什么啊?不是已经通过考核了吗?” 宁夺静静地望着众人中心的那个背影,眼中似有星光浮动,半晌缓缓道:“或许他在意的,并不是比赛输赢。” 商朗困惑地“啊”了一声:“那、那到底在意什么?” 旁边,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大声叫道:“考校有考校的规矩,时辰已经到了,就该停手,在这里故作什么玄虚?” 正是木嘉荣身后的那个瘦高师兄,见所有人目光都被元清杭吸引,心里早已妒恨不已。 他随手抽出手中剑,一步冲上,凌空斩了过去:“看我替师长们教训教训你!” 他自然不敢真的斩杀别家弟子,剑招是冲着元清杭面前的蛊雕刺去,可身子刚刚一动,一道剑意却宛如天外飞虹,带着隐约炙热,却又杀意冰冷,忽然裹住了他的全身。 “扰乱考场秩序者,死。”一道肃穆清越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,虽然并不大,却能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“刺杀考生者,更杀无赦。” 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看元清杭,扭头一看,全都吓了一跳。 站在那人身后一剑制敌,俊美肃穆、白衣胜雪的,不是苍穹派杰出弟子宁夺是谁? 离得稍近一点的人更是慌忙往后散去,只是站在附近,就能感到遍体生寒,汗毛倒立。 那浩大剑意,仿佛在细细切着人的肌肤一般! 神农谷那人浑身打颤,急叫:“宁小仙君,你干什么?” 宁夺声音清朗悦耳,却也冰冷无情:“苍穹派主持大比,秩序维护由本派负责。职责所在,不敢有负。” “我我……我错了!”那人慌忙抛下手里的剑,可是身后的剑意却并没退去,他只好颤声向木安阳叫:“师父……” 木安阳扭过头,不快地冷哼了一声:“自己不懂规矩,被主人家教训,还有脸叫?” 宁程转过了头,向宁夺微微蹙眉:“放下。” 宁夺这才缓缓收剑,俊目低垂,退了一步。 散布在周围的剑气骤然撤去,不少剑宗前辈全都暗暗心惊。 不是金丹初期的年轻弟子吗,怎么这剑锋剑气、这威压灵力,竟似接近了即将突破的临界? 苍穹派当年出了一个十几岁结丹的宁晚枫已经震惊天下,这一代,竟然又出了一个逆天的剑修奇才吗? 宁程歉然向木安阳摇了摇头:“我命他负责考场安全和秩序,他便太过紧张了些,木谷主莫怪。” 木安阳淡淡道:“无妨。苍穹派有这么能干的弟子,真是叫人羡慕得很。” 这边闹得剑意肆虐,而不远处的元清杭,却像是丝毫未被影响。 他的手,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柄银刀,挑开了最后几根气机牵丝,一根根切断,接着小心催动着微弱灵气,封住了流血的线端。 到了现在,就算不懂医术的也都发现了不对。 这只蛊雕,身体里的气机符,不知为什么比旁人的小了许多,堪堪只有绿豆大小。 更小的体积、更加萎缩的牵机线,使得他的操作比别人困难了许多,可是更多眼尖的人又发现了另一件诡异的事。 这个气机符,连着的不仅仅是心脏,有一半的牵机丝密密麻麻的,伸向了下腹! 精细操作太久,元清杭的脸色已经微红,额头也有了点细密的汗珠,只有一双眸子,却更亮更专注,手也依旧沉稳。 他的身后早已经聚集了一群人,有来自观礼台上的宗师们,有不明所以的年轻后辈,还有更多同场的考生们。 木嘉荣跟在木安阳身边,脸色有点发白,低低开口:“父亲,为什么会这样?他……他的蛊雕有别的病变么?” 木安阳扭头看了看他,沉声道:“你好好观看,再想一想。” 木嘉荣脸涨红了,紧紧抿住了一口白牙,眼中隐约羞愤。 一抬头,却正好对上旁边厉轻鸿的目光。 厉轻鸿盯着他,忽然用嘴型无声吐出两个字:“蠢货。” 众人都在凝神观看元清杭的动作,没人注意到他的细微口型,只有木嘉荣一个人看个正着。 他素来备受娇宠,说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也不为过,哪里受过这种毫无由来的恶意,可毕竟家教良好,又惊又气之下,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反击。 偏偏场上一片安静,又不好发作。仓促之间,气得眼睛都红了。 众人的注视中,无人打扰叫停,终于,在漫长的等待后,元清杭手中的小镊子伸进血泊,轻轻捏住了那个小东西。 “叮咚”一下金玉之声,一颗和绿豆差不多大小的暗金色气机符落在了一边的白瓷托盘上,带着斑斑血迹。 可他并没和别的考生一样停下。 他拿起了一根银针,在尾部穿上了一根极细的羊肠线,严密地缝上了那只蛊雕的胸腔,再掏出一粒小药丸,喂在它嘴里。 旁边懂行的药宗弟子们都是一惊:这药丸异香扑鼻,华光暗动,价值绝对不菲,只怕还远远超过了木嘉荣给蛊雕用的止血粉。 只是早已通过了比赛,又何必给一个将死的畜生用这么好的药物呢? 药到神提,昏迷中的蛊雕抽动了一下,乌黑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。 目光掠过眼前围观的人,它眼中忽然异光大盛,带了无穷愤怒和惊恐,四蹄微颤,像是想要尽一切力量逃走。 元清杭手疾眼快,伸手轻轻覆上了它的身体,温和的灵力春风细雨般注入伤口:“别怕,不会伤害你的。” 顿了顿,他指尖轻轻点向那蛊雕的小腹,声音低沉且温柔:“我保证,它也会平平安安。” 那只蛊雕在他的安抚下,终于平静了点,目光里的愤怒慢慢散去,变成了哀伤和痛苦。 众目睽睽之下,它眼中竟然慢慢渗出了两滴晶莹的泪水,落了下来,滴落在丑陋的身体上。 元清杭伸手将它四肢的锁链除去,掌心不断输出灵力,轻轻梳理着它的伤口,那只蛊雕越来越放松,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,只是两只后蹄爪却死死护在了自己腹部。 易白衣的脸色,越来越苍白,喃喃低语:“造孽啊……是我造孽。” 旁边的木嘉荣忽然震惊得瞪大了眼睛,脱口而出:“原来如此!” 商朗站在他身后,听着他打哑谜,只急得心痒难耐:“木小公子,到底什么事呀!你见识渊博,快点说说。” 众人也都早已好奇满满,又不敢询问师长们,这都竖起了耳朵,紧紧盯着木嘉荣。 木嘉荣脸色奇差,半晌才喃喃道:“是了……所以这只蛊雕的气机符被吸引去了下面,因为下面有东西更加需要气血供养。” 商朗抓耳挠腮:“下面到底有什么!” 宁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,简短道:“胎儿。” 商朗蓦然张大了嘴:“哇!……哦!” 就算是不懂医的,此刻也都终于明白了过来。 这只蛊雕,怀了身孕! 一旦体内孕育了生命,自然只恨不得将所有精血都供给胎儿,所以这个气机符才会萎缩得这么小,而且牵机丝更是扎根到下腹,深深长到了子宫里! 别人只需要将气机符剥离心脏,而这位七毒门的小弟子,则需要同时剥离开心脏和子宫,牵机丝也更细更脆弱,难度何啻于别人的几倍。 旁边的厉轻鸿快步踏上,奉上了一条丝帕,柔声道:“师兄辛苦。” 元清杭伸手接过,擦了擦额上的汗,这才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异样。 呦呵,这是什么大型手术观摩现场? 人群拥挤,他目光略略一扫,便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宁夺,忽然展颜一笑,神采飞扬地向他扬了扬眉。 他戴着面具,本来显得相貌平平,可这一笑之下,不少年轻女修却都不由自主心里微微一动:这一双眼睛,笑起来竟然灿若朝阳,亮如晨星。 宁夺长身而立,目光迎着他,似乎有片刻怔忪,半晌才微微垂下眼帘,没有回应,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。 易白衣拨开众人,手指覆上蛊雕的脖颈动脉,片刻后松开,脸色惨白,喃喃道:“……已经三个月了。我在两个月前种下气机符,竟没有发现它已有身孕。” 百草峰峰主笑道:“一只恶畜而已,又不像别的灵兽一样能被收服豢养,一旦被抓,不是鱼死网破,就是绝食而亡,有身孕又怎样?还不是同样生下一只小恶畜。” 元清杭瞥了他一眼,道:“习惯山野生活罢了,不接受豢养就是恶畜吗?” 百草峰峰主被他这么一个小辈当面顶撞,把脸一板:“这恶畜非但没有灵智,更喜欢杀戮捕猎,本性凶残恶毒,死便死了,又有什么可惜的?”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:“凶残没错,说是恶毒倒也不必吧。” 旁边一名药宗宗师皱眉道:“怎么,你要帮这畜生说话不成?” 元清杭道:“既然都知道它们没有灵智,那又何来恶毒之说。狮虎搏兔,野兔食草,人吃兔子,都是为了生存,谁都不比谁凶残,也不比谁善良。” 那宗师不快地拂了拂袖子:“奇谈怪论!人族当然比这些畜生高贵,要不然为什么人族可以御兽驱灵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这是比谁的拳头硬,并不是比谁尊贵。” 他虽然少年身量,相貌也普通,可是站在那里气定神闲,对着几位长辈宗师侃侃而谈,丝毫没有怯场惧意,场上的众人看了,心中都有点异样。 百草峰峰主心中生怒:“能被修仙人士驱使,才是天大的福分,所以说这种异兽灵智不开呢!” 元清杭淡淡一笑:“若为自由故,生命皆可抛。人是如此,有的畜生也一样。” 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的宁夺,听了这一句,却身子一震,整个人像是被定身符死死钉在了原地一样。 他忽然踏上几步,原本平静如神湖的眼中,也光芒变幻,不知是惊是急,是喜是悲。 第22章 激辩 有人心中暗暗折服,也有人大大地看不顺眼,忽然,就听一个声音尖锐响起:“有孕又怎样?这本就与考题无关。这般大出风头,是要显得自己医术精湛还是宅心仁厚?” 正是一位被淘汰的百草峰弟子。 他在前两场中成绩颇好,却在这最后一场里失手弄死了蛊雕,正在懊恼,看到元清杭这般被人瞩目,心里不由得莫名嫉恨。 厉红绫嘿嘿冷笑:“医术精湛要数我们家黎红,宅心仁厚要数我们家黎青,不管怎么样,没有别人的份就是了。” 神农谷的一个弟子终于忍不住,出声反驳:“明明我们木小公子才是第一个完成的,旁人哪里来的脸说三道四。” 厉红绫寸步不让:“考校又不是以快慢为标准,依我说,既然是比救治,不如比哪只蛊雕能活更久。” 在场的人瞥了瞥厉轻鸿案上那只四肢尽断、脑浆被毁的蛊雕,不约而同心里一阵恶寒:这样半死不活的,那可真是谁也没这一只能苟得久。 易白衣此刻终于回过神来,沉声道:“都不用争了,最后一场本就没有名次之分。” 有人小声嘀咕:“三场综合排名还是有大奖的。” 十二年一次的药宗大比怎么可能没有彩头,各家医修世家均有合力资助,第一名的终极大奖,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贵药材丹丸。 历届大比上,第一名往往一骑绝尘,大奖归属也毫无悬念,今天这个结果,可就棘手了些。 木嘉荣低垂着头,他从小养尊处优、心高气傲,这次更是冲着一鸣惊人而来,谁能想到却隐隐被人压着,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和不甘,一时没绷住,眼圈儿竟然红了。 木安阳看儿子神色郁郁,心中不由软了几分,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顶:“第二场用毒非你强项,这一场你也表现出色,无论怎样,都不用介怀。” 旁边百草峰峰主笑着道:“虽然难分伯仲,可依我瞧呢,木小公子纯良心善,不屑用阴毒手段,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,更是一等的好本事。” 反正前几名也没有他们百草峰的份,倒不如送个人情给神农谷,这七毒门家小业薄的,哪里值得偏帮。 木安阳却没有附和,看了一眼厉轻鸿,和声道:“倒也没有高下之分。循规蹈矩也好,另辟蹊径也罢,都是各有道理。” 厉红绫隔着面纱,在身后死死盯着他,听到他为厉轻鸿说话,不知怎么,脸上竟微微扭曲了一下。 厉轻鸿瞥了瞥他娘,又看了一眼父慈子孝的木家父子,忽然微微一笑:“木小公子也不必谦虚。第二场论到阴毒,你只是输给了我一个,却胜过了场上那么多人呢。” 在座的人全都一个愣神。 这话说的,既点出了木家小公子只是第二,又暗示他也擅长用毒,直接反驳了说他“纯良心善”,好一句不吐狠话,却杀人诛心。 木安阳原本对他甚是和气,此刻脸色终于一沉,冷冷看向他:“放肆!尊长说话,哪有你们小辈插嘴的份?” 厉轻鸿却不吃他这一套,神色无辜:“我本就是在安慰令郎,哪有插嘴长辈?” 旁边,商朗看得目瞪口呆,悄悄碰了一下宁夺:“怎么回事?药宗门派私下里这么剑拔弩张的么?” 宁夺尚未说话,旁边的宇文离笑着低语:“又或许只是这两家如此。” 他心思细腻,观察入微,早已经发现这七毒门上下只对神农谷敌意甚浓,只是却不知为了什么。 众人言语纷乱,可是易白衣却神情愣怔,竟似有点魂不守舍。 忽然,他一步踏前,冲着元清杭深深施了一个平辈大礼! “小兄弟,这场考校虽然不分名次,可在老朽心里,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,更是老朽的恩人。” 四周猛地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愕然地望着场中。 什么情况? 易白衣给一个无名晚辈行礼,还说对方是他的恩人? 易白衣是谁? 那可是举世皆认的医修第一人,虽然是一介散修,医术却出神入化,已趋化境,就算是神农谷谷主和百草峰峰主,也绝对要甘拜下风,敬重对待的! 易白衣脸色惨白:“老朽一生医人无数,救活过万千性命。虽然杀过无数生灵用来炮制药材,可也是为了救人,向来都觉得问心无愧。” 他眼中有着无尽的悔恨:“可无论如何,不杀有孕的生灵,这是老朽身为医者的一生戒律。今日若不是小兄弟一片仁心,坚持救下它,老朽已破了戒,以后也必然夜夜噩梦,难逃心魔。” 旁边不少医修都悚然心惊,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无论是剑修还是医修,最后也还是要不断增加修为,冲击更高境界。 假如有任何绕不过去的心魔,在突破境界时,就容易在最后关头趁虚而入,轻则走火入魔,重则殒身丧命。 从这一点说,这个年轻人今日救了这蛊雕一命,何尝不是也救了易白衣一命! 元清杭急忙向他还了一礼:“易老无需自责。在这么多只蛊雕体内同时植入气机符,已经是耗神耗力。偶有不察,实在不算什么。” 易白衣却依旧魂不守舍,惨然道:“作孽啊……老朽自觉问心无愧,可是又怎么知道,以往到底有没有犯下这样的无心过错?” 他目光发直,怔怔看着元清杭:“小兄弟你刚刚说,狮虎搏兔,人族食肉,都是天性。那么老朽又为何如此傲慢,毫无愧意地杀害这么多生灵,只为了救人族性命呢?……” 旁边不少人都心里暗暗摇头:这老头儿被这年轻人一通胡说,竟是绕得糊涂了。 医者就地取材,无论用什么灵植,杀什么异兽,本来就是天经地义,若是纠结这种对错,那世间的医者岂不是全都该立刻放下银刀,诚心忏悔? 元清杭一怔,沉思了片刻,没有立即说话。 场内有阵奇怪的沉默。 这少年在第一轮中逆风翻盘,最后一轮中又举止惊人,就算觉得他坚持救治并无必要,可大多数人心里,也不免隐约觉得,这少年虽然迂腐,可似乎比场上的任何一个考生,都当得起一个真正的医者。 莫名其妙地,很多人都想听听他要说什么。 不远处,宁夺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,目光看向了他藏在衣袖下的手腕,似乎想要透过一般。 “易老,有句老话,您一定听过。”元清杭望着易白衣那痛苦的眼神,和声道,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 易白衣茫然道:“自然听过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这句话,当然不是说天地不够仁慈,把世间万物看成低等的祭祀贡品。” 场上的诸多宗师们默默不语,暗暗点头。 “这句话其实是说,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,不认为什么种族更加高贵,也不认为什么种族更加低贱。” 易白衣更加混乱,喃喃道:“是啊……万物自有其道,那我为什么要逆天改命,害死那么多生命?” 元清杭眼神晶亮:“当然不是。这一句背后的意思还有一层,那就是天地只会顺其自然,坐视不管。所有的种族为了自己的生存,无论做出什么行为,都也同样天经地义,无需自责悔恨。” 他指了指台上昏睡的蛊雕:“生而为母,它会为了养育胎儿,用尽全力捕猎杀戮。而一个人族,假如为了活命,捕杀它和它的胎儿进食,那也同样不算过错。” 易白衣眼中浮起血丝,忽然砰砰捶着自己的头:“可我并不是为了活命才迫不得已杀它。这场上的累累无辜生命,都是我一手害死的!” 场上不少人看着他状若癫狂,心里都是一惊。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,片刻之间,这心魔竟然已经种在了易白衣心中,想要拔除,又谈何容易? 元清杭沉吟半晌,目光略过众人,郑重道:“晚辈有一事不明,想与诸位药宗的前辈探讨一下。” 木安阳点点头:“但说无妨。” 场上的人无不好奇,就连剑宗和术宗的年轻弟子们也都悄悄竖起了耳朵。 元清杭想了想:“我们医者,治病救人大多数是独自完成,靠的是平生经验,也靠师门独家传承,对吗?” 百草峰峰主捻着胡须:“那是自然。” “可对一个医者来说,一生中见到的病例也不过百千。”元清杭诚恳道,“无论哪个药方才对这个病人最有效,医治手段是否是最佳,其实都难以对比。” 木安阳颔首:“名医自然见识广一些,家族传承的验方也更多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可单打独斗,终究难免误判。” 厉红绫冷笑道:“那有什么办法?难道还指望各家能无私奉出独家药方,在一起取长补短吗?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办法或许有的。假若——我是说假若,有惊天修为的仙人,找到了一种异族生灵,例如某种白色小灵鼠,极为适合用来试验药性,于是这位仙人就带着身边弟子,拿它来喂毒试药,从而研究最好的药物、和最佳的医治方案,诸位觉得此举是否妥当?” 场上的绝大多数医修互相看了看,都纷纷道:“这有什么?我们谁家都豢养过这样的灵兽用来试药的。” 元清杭又缓缓道:“那么假设这位仙人觉得这种灵鼠很是好用,于是囚禁了母鼠,大量繁育?” 他缓缓道:“养育出数以万亿的小鼠,同时收了无数弟子,指挥着这些弟子将这些小鼠囚禁笼中,不见天日,有的拿来解剖观察,有的拿来喂毒试药,以至于杀生无数、尸骨如山呢?” 众人都是一怔,不少人想了想那小鼠尸山血海的模样,心里都是一寒。 终于有人讪讪道:“我们所用的,不外是几十几百,哪里有千千万万?” “就是,你说的这种简直是邪术,杀戮太重,名门药宗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。” 甚至有人心里忽然大骇,目光不由自主往厉红绫身边望去。 难道这小弟子说的,是真有其事,七毒门中就有这种秘密的邪术不成? 易白衣茫然道:“这……这当然有悖常伦,天理不容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倒也未必。又假如,这仙人和他的弟子们并无任何私心,所图只为兢兢业业、医病救人,也因此改良了千万的验方,琢磨出无数医病的手段,最终救活了无数人命,阻止了天下苍生的生老病死、妻离子散呢?……” 易白衣怔怔看着他,眼中忽然慢慢有了光亮。 元清杭抬头看了看众人,迎上远处宁夺深深凝视着他的目光,灿然一笑。 “世间万物,各自有自己的命数,弱肉强食、适者生存,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。” 他的声音宛如清泉,带着叫人信服的安抚:“易老,晚辈只是觉得,生而为人,便注定只能为人族的福祉操劳,为同类的疾病痛苦感到忧伤。” 场上一片寂静,仙山上的清风穿越了千里,带来丝丝水汽云霞,拂过登云台上碧绿荫荫的梧桐树,也拂过场上人的耳边。 就像是这貌不惊人的小弟子接下来的话一样,宛如清风拂过山岗,温柔悦耳:“天地不仁,才是大仁;医者无情,才是有情。不是吗?” …… 长久的一片静默后,易白衣终于缓缓道:“最终的大奖,老夫斗胆做个主吧。黎青小兄弟医术精湛、宅心仁厚,应得第一。木小公子和七毒门黎红并列第二,不分伯仲。诸位有异议吗?” 好半天,才有一个神农谷的弟子硬着头皮道:“恰好他那只蛊雕有孕而已,怎么就能算他得胜?要我说,换了别人遇上,也一样能成功剥离吧?” 易白衣点点头:“你说的没错。医修大比,比的是医术,也更比仁心。在座这么多参赛弟子,谁敢站出来说一声,假如遇到这只蛊雕,也会同样不计代价、不较成败地全力救治,那就可以参加复议。” 所有考生都眼神闪躲,没人敢厚着脸皮上来说话。 厉轻鸿却立刻开口:“啊,我的本事差师兄太远,我肯定做不到。” 商朗就在他对面,瞧着众人焦点都在黎青身上,不由得心里莫名同情,连忙热情叫道:“千万别这么说,你也已经很厉害啦!” 厉轻鸿抬头,极快地看了他一眼,却没回话。 所有人的目光,都悄悄看向了木嘉荣。 若是他说一声自己也会如此,那这大奖到底要怎么算? 众目睽睽之下,木嘉荣傲气矜持的小脸白了又红,红了又白。 半晌后,他咬牙道:“我自然也能成功剥离病灶,可……可也不会给它用这样珍贵的安胎药。论到仁心,我自愧不如的。” 四周一片哄哄的议论小声响起来。 有人暗暗摇头,惋惜他明显就是少年心性、不擅撒谎;也有人心里大生好感,觉得不管怎样,这样才当得上一声赤诚坦荡,名门风范。 药宗一日大比,至此结束。 易白衣坚持做主,旁人也再无异议,除了筛选了二十五人为优胜者外,唯一的奖励,最终花落七毒门弟子黎青。 大奖乃是三颗极为珍贵的续命药,名叫“九珍聚魂丹”,可以肉白骨、吊生魂,只要不是真的完全生机溃散,服用一颗,基本上都能救回命来。 这丹药的药方倒不神秘,可是所需配料却样样珍贵难寻,各药宗门派单靠一家之力,绝难收集完全,往往靠着互相置换,才能千辛万苦凑出一份的剂量。 这一次的三颗九珍聚魂丹,是委托了易白衣炼制而成,所需原料也是各家药宗捐赠凑齐,其中就数神农谷所出最多。 可也正因为如此,神农谷也最是哑巴吃暗亏,有苦说不出。 本以为这些珍贵药材就算拿出去了,最终也一定是由木嘉荣再拿回来,谁能想到凭空跑出个七毒门,杀出个天赋异禀、运气又贼好的小弟子来! 宁程向着身后微微颔首:“呈上来。” 宁夺面色平静,掏出储物袋,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玉瓶,里面正是提前放在苍穹派保管的“九珍聚魂丹”。 他快步上前,轻轻奉到了元清杭面前:“大比奖励。” 元清杭没有接,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少年的身上,忽然像是活见了鬼,甚至往后骤然退了一步。 他死死盯着宁夺衣摆上绣着的苍云赤霞纹,要命了,穿的这是什么东西? 昨夜匆匆一见,又加上心中惊喜,黑夜中根本没仔细看这人的衣饰,今天遥遥望去,他也是坐在一堆白衣飘飘的仙家子弟中。 就算是进了场内,他也站在一群长辈们背后,哪里看得清他身上的衣饰图案! 宁夺凝视着他骤然变色的脸,缓缓再次伸手。 那手纤长清瘦,却因为长期握剑而有力沉稳,衬着那细颈白玉瓶,格外优雅,伸到了元清杭面前:“请。” 商朗诧异地歪着头,看着他们。 奇怪,这两个人的神情,怎么这么古怪? 元清杭深吸了口气,像是被火烫了似的,一把抢过玉瓶,然后凑近了商朗,低声讪笑:“啊哈,敢问小仙君,你姓甚名谁啊?” 商朗一挺胸,道:“我乃是苍穹派宁仙尊门下,我叫商朗。” 元清杭一动不动,死死盯了他一眼,神色古怪。 怪不得觉得面熟,这可不就是小时候被自己弄了一脸鼻血的小公子嘛! 他又飞快地冲着宁夺一瞥:“那……他叫什么呀?” 商朗热情又大声:“这位是我的二师弟,名叫宁夺,剑术修为大大厉害,名声在外的哦!” 元清杭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,目光发直,半晌转身向着易白衣飞快施礼:“多谢前辈抬爱,晚辈有点儿累,容我先行退下。” 忽然看见身边那只蛊雕,他赶紧又道:“我能带走它吧?” 见易白衣点头,他一把抱起那只巨大的蛊雕,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,一个急纵,竟然一溜烟冲出了人群,瞬间没了身影。 仿佛害怕身后有人追他一样。 …… 厉轻鸿推开雅舍的门,看着正在床上无声打滚的元清杭。 旁边的角落里,拿被褥做了个小窝,那只丑陋的蛊雕正安静地躺在里面,胸口敷上了新药,呼吸平稳,庞大的身体占据了整个角落。 厉轻鸿手中拎着个食盒,在桌前坐下:“快吃饭吧,今天劳累了一天。” 元清杭无精打采地下了床,把食盒里的烧鸡拿起来,跑到蛊雕面前,摸了摸它的脑袋。 蛊雕慢慢睁开眼,眼中的戾气凶狠已经退去了,虚弱地张开嘴,开始啃咬那只喷香的烧鸡。 厉轻鸿皱了皱眉,嫌弃无比:“少主哥哥想怎么办,难道真的养到它生产?” 元清杭摸了摸蛊雕光溜溜的肉翼,顺带着输了点灵力进去:“既然遇上了,总不能不管。养就养嘛。”仟韆仦哾 蛊雕孕期也就是四个月,前三个月不太显怀,到了接下来的这最后一个月,胎儿才会生长迅猛。 万刃冢打开之日在一个月后,正好可以等它生下个小小雕,再把它们母子一起放了。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,开门一看,竟是先前报名时遇见的那几个熟人,一共三个少年,还有那位长相甜美的酒窝少女。 一进门,几个人就亲近地团团围住了元清杭:“黎青小兄弟,我们是海青门的,师尊命我们前来道谢。” 那酒窝少女容貌姣好,脱下了刚才沾了血污的衣服,换了身鹅黄色春衫,发间别无饰物,只有一朵小小的重瓣芍药,更显娇俏。 她落落大方向元清杭行了一个礼:“我叫常媛儿,方才若不是小仙君仗义出手,说不定我的命也没了半条啦。” 元清杭这才想起来,连忙笑道:“举手之劳,常姑娘不用客气。” “要客气的要客气的。”少年中领头的那个忙不迭地道,“小师妹可是师尊的独生女,你救了她,我们全门上下都感激不尽呢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匣子:“这点小小薄礼,务必请小仙君收下。” 匣子打开,里面金光灿灿,瞬间映亮了屋子,竟是装满了淡金色的海水金珠,总有数十颗之多。 元清杭一笑:“太贵重了吧,真的是随手而已,也就是离得近些。” 常媛儿吐了吐舌头:“旁边那么多人,也没见别人帮我。” 那位年长些的少年道:“也没什么贵重,我们门派靠近海边,这些东西见得多。” 他嘴里谦虚,神色却有点骄傲。 金色珍珠本就稀罕,磨成粉末更是珍贵药材,这些淡色金珠虽然颜色不够浓郁,可大小相同、圆度浑圆,能凑出来这么大小一致的几十颗,已实属难得。 他又道:“黎兄弟就别推辞了,我们师尊说,送这些谢礼呢,也有点别的请求。” 厉轻鸿警惕地一抬头: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 那少年挠挠头,有点儿不好意思:“我们小师妹是本门唯一晋级的,虽然拿到了一个万刃冢的名额,可毕竟身单力薄。” 他诚恳地道:“听说万刃冢里凶险万分,到时候黎兄弟和我们小师妹一同进去,若是肯稍微照拂一点儿,那就太感激不尽了。” 元清杭还没回答,厉轻鸿已经嗤笑了一声。 “不是我说,贵门派送这点儿,若说是谢礼,也就罢了。若是想请我师兄出手帮忙呢,那就有点儿寒碜。” 他俊美脸上微带讥讽,袖子一抖,噼里啪啦扔了数十颗珍珠出来。 粒粒色若浓金,华光耀眼,足足有大拇指肚大小,不知道比桌上那些贵重了多少! 元清杭慌忙手腕一划,一股灵力旋转如风,将桌上大大小小的金珠全都收在了掌中。 “行啦,礼物我收下了,还请几位回去转告贵门师长,万刃冢中,我会和常姑娘同进同出,互相照顾的。” 把几个脸色尴尬的长青门弟子恭送出门,他扭头,无奈地冲着厉轻鸿叫:“好好的,得罪人做什么?” 厉轻鸿满脸轻蔑:“这群人好不要脸。谁缺那点儿不值钱的东西?巴巴地送来,原来是想请少主哥哥做他们家保镖。” 元清杭头疼万分:“干什么说得这么难听,人家不过想找个同行的伴儿嘛。” 厉轻鸿目光闪烁,忽然道:“少主哥哥喜欢那个女人?” 元清杭大惊失色:“别胡说!头次见面的小姑娘,什么喜欢不喜欢。” 厉轻鸿不作声了,独自在桌边坐下,慢悠悠吃着剩下的饭菜,忽然又道:“少主哥哥刚才在场上……也认出了那个小药童吗?” 第23章 抢分 元清杭猛地一滞,小心翼翼看着他:“你……你也认出来了?” 厉轻鸿哼了哼:“本来没认出来的,可看少主哥哥这样子,还有什么猜不到?” 想了想,又嫌弃地道:“那人和小时候根本没两样,话少,又爱沉着个脸。” 元清杭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:“是啊,还是那样。” 可木小七明明是一个路人配角呀! 自从木小七走后,他在魔宗也没遇到过任何叫宁夺的人,系统除了偶然出现过几次,这些年几乎悄无声息。 既然真正的主角没见到,那么这应该就是一个被系统遗忘的世界,他还以为自己就能偏安一隅,自由自在地活着呢。 可怎么到头来,木小七又变成了宁夺呢? 假如他果然就是宁夺,那么幼时强喂男主毒药的事就真的发生过,那原著里的其他情节呢?也一样逃不开吗?! 厉轻鸿眼神闪动,试探地看着他:“少主哥哥以前……不是很喜欢那个小药童?” 元清杭重重叹气:“总之完全不想看到他。” 厉轻鸿眼睛一亮:“这样吗?那再好不过了,我今晚去毒死他。” 元清杭差点被一口汤呛住:“好了,你可别闹!” 昨天要毒死木家小公子,今天又要毒死男主角,这是一个行走的人形毒药喷射器吗? 他严肃地瞪了厉轻鸿一眼:“我先说好,那个人很厉害的,又运气齐天,你可千万别去招惹。” 那可是原著里“应悔光动惊五洲,霹雳裂金破千城”的宁夺,是这个世界里绝对的主角,他和厉轻鸿这种反派宵小,非要凑上去以卵击石,最后能有啥好下场? 厉轻鸿酸溜溜地哼了一声:“你就是舍不得我杀他。” 元清杭没心反驳他,困惑道:“哎,你说木小七怎么就变成了苍穹派弟子了呢?” “那有什么,他天资好,被剑宗的人发现,要了去重新拜师呗。” 元清杭怔怔“哦”了一声。 这么简单的事,偏偏他就是想不到。 “鸿弟,你说我们今晚收拾行李,偷偷跑路,好不好?”他忽然眼神发亮,“反正也搞到了三颗好药,不虚此行了嘛!” 厉轻鸿一呆:“我娘会骂你的。” 元清杭的脸垮了下来。 对哦,明天还要参加术宗大比。 术宗的奖励只怕更加丰厚,要是临阵脱逃,姬半夏回去也得骂死他。 厉轻鸿狐疑地看着他:“少主哥哥到底怕什么呀?只要魔宗的身份不暴露,那个人又不可能认出你来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总之你不懂的。” 忽然想到一事,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玉瓶:“好东西分你一颗。” 厉轻鸿一怔,抬头看着他,眼中光芒一闪:“少主哥哥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我吗?” 元清杭浑不在意:“行走在外,万一遇到点儿事,这个用来防意外嘛。” 厉轻鸿却没有接。 “我会一直跟在少主哥哥身边的,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,也有你来救我,我拿着做什么?” 元清杭不由分说,倒出一颗塞给他:“那万一将来我也出事呢?又或者你也有其他重要的人要救。” 厉轻鸿眼中波光潋滟,半晌低垂下眼睫,低声道:“好。” 还没说几句,房门竟然又响了。 这次进来的,是隔壁雅舍住的两个药宗门派,不知是约好了,还是恰好遇到,来的都是年轻一辈弟子,也都是说奉了师长之命,前来拜访云云。 这次七毒门在大比中一下子出了两个年轻天才,不仅一举拿下了魁首,就连厉轻鸿也和神农谷的木嘉荣不分上下,同样是医修,自然不少门派纷纷心思浮动。 这两家刚走,没过片刻,竟又来了两批。 这一次,是一家来头不小的术宗,还有一家剑宗的人,和空手而来的两家药宗不同,竟都带了份不轻的礼。 修仙路途漫漫,一生之中,谁都难免遇到什么受伤病痛,越是修炼到最后,突破时往往面临失败,走火入魔的、经脉毁坏的,普通医修很难救治,非得修为极高的医圣出手不可。 故此无论是哪个修仙门派,都会想方设法结交几位厉害的医修,突破时便等于是多了一层巨大的保障。 可像神农谷和百草峰这样的庞大家族,本身修仙等级就高,自己更有诸多挣钱的门路,寻常修士又哪里高攀得起。 今天一看到七毒门这一对师兄弟大放异彩,不少小门派都纷纷动了心思——不管怎样,现在套套交情,总是没坏处。 元清杭客气地寒暄了半天,礼物却统统退了回去。 无功不受禄,更何况厉红绫一向憎恶这些名门正派,若是收了,只怕她能直接拿了扔到水沟里去。 好不容易送走几拨人,忽然,门外又是一阵礼貌的敲门声。 元清杭头疼无比,再一开门,是两个衣冠严正的青衣男子,年纪都有三四十岁,见了元清杭,先深深行了一个大礼。 “我们的师尊是易老,他老人家经过今日之事,忽有所感,开始闭关,有望冲击更高一级修为。” 元清杭一怔,旋即大喜:“那可是大好事,恭喜恭喜。” 其中一个青衣男子神色感激:“我们师尊本想今晚亲自前来,和黎小兄弟秉烛长谈,可是忽然入定在即,只有先差遣我们前来,送上些许薄礼,也算恭喜黎小兄弟今日夺魁。” 说完,两人拿出个储物袋,开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。 “这是两盒千年雪参,每盒里面十支。这是两盒极品灵芝,均有百年之龄。这是深海龙涎香十两,这是天山红心雪莲十朵,这是高原九色灵鹿的鹿角十对……” 这一下,别说元清杭,就连厉轻鸿也轻轻吸了口冷气。 厉红绫身为魔宗左护法,手中极品药材不胜枚举,厉轻鸿从小跟在她身边,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。 可是易白衣这样一出手,全都是世间罕见的珍稀灵药,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送给了一个初见的晚辈? 元清杭正要推辞,那两名弟子诚恳道:“师尊吩咐说,若你坚决推辞,便是瞧他不起。他有心和你结为忘年之交,还想和你煮酒论道呢。” 元清杭终于不好再拒绝,笑着拱拱手:“那好,我就先收下。等尊师闭关结束,我再亲去易老的居所,带一壶好酒去,请教易老一些疑难问题。” 两位青衣弟子欢天喜地地拜了别,像是怕元清杭没地方收这些东西,就连那个储物袋也坚决留了下来。 厉轻鸿随手打开储物袋的袋口,“啧”了一声:“少主哥哥发财了,这个储物袋也是好东西。” 元清杭用灵力探查了一下,也吃了一惊。 储物袋整体加持了一个微型阵法,里面的空间足足有几间厢房那么大,内部更是布了一个充满灵气的防腐阵,保持存放珍贵药草长青不坏。 设计巧妙,造价不菲,一看就是姬半夏这种级别的阵法大师的手笔,市面上有价无市。 …… 第二天,术宗大比。 一大早,登云台下,绵延山谷青翠无边,山间白云如带,环绕其间。 一处山脉入口处,近千名术宗年轻弟子已经聚齐,准备依次进入。 此处山脉是苍穹派属地,原本山清水秀,灵气萦绕,绵延数十里。现在已由几家术宗的宗师联合布下封山大阵,在数天前,正式封闭。 此刻的灵山中,早已暗藏了大量阵法,阵法中又放了无数抓来的邪祟恶灵、滔天凶兽。 要想拿到大比的分数,首先得想办法闯阵破阵,每击杀里面的一只凶兽、一个邪祟,都有相应的积分计入名下。 和药宗不同,这场比试持续足足一日一夜,到了晚间,山林中的邪物更加凶残,往届的大比中,有不少考生撑不到夜里,就已经被迫捏碎求救符,提前退出。 元清杭和厉轻鸿双双出现的刹那,入口处一片骚动。 商朗和宁夺正站在山谷谷口,监督着外门弟子核点入场名册,一抬头,就看见这两人并肩站在面前,旁边的人都满脸惊愕。 宁夺白衣飘飘,抬头看见他们,身形微微一动,似乎要走过来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,慌忙目不斜视,直挺挺绕过他,向着商朗热情招呼:“商公子好,一大早的就来值守,好辛苦啊!” 商朗一愣:“今儿没法观战,来的都是参赛者。你们又来干什么!” 旁边,宁夺顿住了脚步,瞥了元清杭一样,淡淡道:“他们也报了这一场的名。” 商朗震惊无比,看了看厉轻鸿纤弱的身影:“里面邪祟遍地的,你们两个细皮嫩肉的医修,还是别进去乱掺和了吧?” 厉轻鸿看了他一眼,眼睫低垂,似乎有点瑟缩:“我……我要陪着师兄的。” 宁夺手搭在剑鞘上,细细地看了厉轻鸿一眼,清冷目光更冷了些。 山谷边立着三五成群的术宗子弟,看见元清杭他们过来,有热情点的便叫起来:“是啊是啊,两位小兄弟,里面凶险得很,这是术宗的场子啊。” 元清杭目光躲闪,一直避着某人,却“唰”地打开白玉黑金扇,冲那边哈哈一笑:“闲着也是闲着,十二年一次,见见世面嘛。” 众人正要苦口婆心再劝,一边的斜坡上,有人却发出了一声冷哼。 元清杭眯着眼睛看去,正见七八个身着宝蓝色衣饰的青年,服饰华贵亮眼,腰带上全都悬着块品级极高的翡翠,灵力隐隐,正瞧着这边。 为首的一对男女相貌相似,都极为出色,男的神色倨傲,女的也同样冰雪姿容,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冷意。 青年男子望向元清杭:“里面可没有什么稀罕的灵药灵草,更没有像昨天一样绑着任人宰割的困兽。别说没人提醒你,稍有不慎,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啊……您哪位?” 那青年身后的同门勃然大怒:“你看不见我们腰上的翡翠玉牌?这是我们南术宗澹台家的少家主,澹台超!” 元清杭摇了摇扇子:“哦。” 说完了“哦”字,他便不再开口。 那几个人满心以为他听到澹台家的大名,起码也要客气寒暄几句,等了半天,也没等来半点表示,全都脸色通红。 那位冷傲少女眉头轻皱,向着澹台超低声道:“哥哥,走吧。” 一片静默中,忽然传来一声轻笑。 人群外,一棵参天古树下,一个白衣青年凤目长眉,斜斜入鬓,风度斯文俊雅,正是昨天在药宗比试时大出风头的宇文离。 见元清杭目光看来,他轻抖衣襟,缓步行到元清杭面前,温和开口:“两位小仙君如不嫌弃,可以和我们一同进去。万一遇到点什么,也可以互相照应一下。” 旁边的考生们一个个脸露羡慕:宇文离在年轻一辈中,术法修为算是一等的惊人,除了澹台超和他妹妹澹台芸以外,就数他有争夺术宗大比第一的潜力。 只要跟在他身边,不仅能保证安全,就连拣点积分也容易。 元清杭还没答话,他身边的厉轻鸿却已轻笑了一声。 他斜眼看了看宇文离:“和你们走在一起,遇到积分高的猎物,抢起来,那可难看得很吧。” 宇文离一怔,他身边的几位同门更是满眼错愕。 明明澹台家盛气凌人,他们宇文公子主动示好,这两个人怎么竟然软硬不吃。 随便一个阿猫阿狗,也敢说和他们宇文公子来争积分? 宇文离摇了摇头:“既然同行,又怎么会和两位小兄弟争抢。” 他沉吟一下,又道:“场内目标甚多,我年纪稍长,就多出一点力气。若有什么看得上的猎物,二位尽管取去。” 这话虽然隐约有傲然之意,可是依旧厚道大度,比起锋芒毕露的澹台家那对兄妹,可叫人舒服得多。 正在众人心里暗暗赞赏时,一道清冷的声音压过了场上的窃窃私语,缓缓响起:“上了场,就各凭本事,各安天命吧。” 正是负责本场秩序的剑宗天才弟子,宁夺。 他站在众人对面的山谷入口处,一缕朝阳从他身后照射过来,背后山谷中云汽蒸腾,衬托着他颀长身形,俊美面容平静宛如雕像。 元清杭却像聋了一样,坚决不和他搭话,向宇文离还了一礼:“多谢兄台美意。不过既然是比赛,当然要全力以赴,没有叫人相让的道理。” 微风吹过,正巧有片树叶从上方飘落,他并未抬头,手指轻轻一弹,似乎有片薄薄的微光闪过,那片落叶悠然化为了两半,在他耳侧无声掠过。 所有人都没有在意,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,眸子忽然一缩! 宁夺第一个抬起眸子,静静地看了地上的落叶一眼,剑鞘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蜂鸣。 不远处,澹台芸冷若冰雪的脸上,忽然出现了点困惑,似乎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宇文离则深深看了地上的残叶一眼,再抬头时,目光已经带了丝奇怪的戒备。 “黎小仙君好本事。既然如此,那就谷中见。” …… 宁夺望着空无一人的入口,身形笔直如松。 商朗抱着剑,和几位师兄弟一起坐在树下,那个开赌的小师弟宁小周笑嘻嘻地抱来一篮果子,殷勤地递给大家:“大师兄,你吃!三师兄,五师兄……” 一个长脸少年拿了一枚:“就是,吃点东西养精蓄锐,待会儿有人求救,我们才有力气赶去。” 苍穹派是东道主,场上的各种杂务自然都由他们负责。 像这场大比,现在众考生刚进去,尚未遇到大危险,按照常理,最快一两个时辰后,就一定有倒霉蛋遇上敌不过的邪祟,一旦捏碎求救符,他们这些苍穹派精挑细选的弟子,就得立刻赶去救援。 稍有耽误,说不定就会闹出人命。 商朗随手拿起一个大的,跳起来跑到宁夺身边:“给。” 宁夺抬手接住了果子,目光落在地上,盯着某处,一动不动。 商朗咔嚓咔嚓地咬着果子,纳罕地也往地上看:“师弟在看什么?” 宁夺缓缓道:“看那片叶子。” 商朗愣了一下,终于发现了那两片被破开的残叶:“……啊,是那个黎青划破的?” 宁夺目光幽沉:“是。” “那又怎么了?”商朗莫名其妙,“这有什么难的,不就是断口整齐些?” 他忽然拔剑,随意挥向一片落叶,整整齐齐将其划成了七八片,无数残叶翩然落下,宛如群蝶飞舞。 旁边几个师弟们大声喝彩,嘻嘻哈哈地叫:“大师兄威武!大师兄好剑法!” 商朗得意扬扬收了剑:“好说好说,只比宁师弟差那么一点点。” 宁夺淡淡看他一眼:“他用的,不是剑。” 商朗一怔,呆了片刻,忽然俯下身,仔细观察了半晌,忽然跳了起来:“居然没用兵刃,也不是灵力切割!” …… 山谷之外,奇山险峰,阳光明媚,空气中带着山脉中的草木芳香,气息清甜。 可是一步踏进谷口,却像是忽然踏进了另外一重天。 平日里的鸟叫虫鸣,全都消失不见,林间山野里的勃勃生机,也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,到处一片冰冷潮湿。 宇文离掠在最前面,身后是十几位宇文家的弟子,快速向着山谷深处飞奔。 进谷后有个小型传送阵,会将各位考生随机送到山谷边缘,越是边上,遇到危险的可能越小,可是能破阵猎杀的机会一样也少。 要想拿到高分,显然必须得向山谷深处进发。 一个人忽然悻悻道:“那个七毒门的小子,真是不识抬举,公子好心相邀,他们居然婉拒了。” 宇文离面无表情,忽然冷声道:“待会儿,万一遇到那两个人,先避开,不要起冲突。” 他身边的几个同门一愣:“公子是想结交他们吗?” 这种术宗控场的地方,只有别人避让他们的道理,哪有他们主动避让别人? 宇文离道:“只是不想两败俱伤。” 看着同门们全都满脸愕然的模样,他叹了一口气:“你们啊……没人注意到那人是怎么划开树叶的?” 众人摸不着头脑:“灵力做刀,或者用了匕首?” 宇文离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:“不。他用的是一道符。” 他身边的一个人惊呼:“怎么可能,哪有什么符篆的灵力波动这么小?” “就是啊,在这么多术宗的人面前用符篆,我们能感觉不到?” 宇文离疾驰在林间,声音淡淡的:“正因为他做得到,所以才可怕。” 众人忽然心头一寒。 宇文离的修为远超他们,假如他说是,那么就一定是。 一张声势浩大的符篆固然吓人,可叫人总能警惕防范 但如果一张举重若轻、宛如无物的符篆割到了咽喉,你还觉得只是一丝清风掠过,那才真正是可怕到极点! …… 距离他们掠过的一处树丛不远,元清杭望着他们远去,才慢悠悠从藏身处起了身。 厉轻鸿跟着站起来,不快地扒去头上的草叶:“躲他们做什么?要我说,他们走到哪我们就跟到哪儿,把他们的积分统统抢过来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那又何必,我带你单独打怪不好吗?” 厉轻鸿好像又高兴了点儿:“嗯,也好,我们自己玩儿。” 正说着,忽然旁边的灌木丛一动。 黑雾腾起,两道酷似人形的影子一先一后,带着浓浓的恶臭,闪电般向他们扑来! 元清杭背对着那东西,神色不变,扬手一道黄符打出去,那东西尖叫一声,身子抽搐,从空中跌落。 厉轻鸿同时出手,一支毒箭掷出去,将另一个黑影钉在地上。 他弯腰下去,看清了那东西,露出了失望的神色。 一只死了几天、被驱灵术强行催成邪物的山魈,只是死后邪气入脑,整个尸体胀大了几圈,看上去体积颇大。 两人分别摘下死山魈颈上的计分珠,一起捏爆。 谁弄爆记分珠,这个邪物的分数就会记在谁头上,虽然东西小,可是也算是今天的第一次开张。 只见元清杭腰间挂着的积分玉牌闪了一下,一个小黑点浮现在了上面。 邪祟等级太低,是最低级的一分。 可是厉轻鸿腰间的计分玉牌却毫无反应。两人稍加思索,便猜到了端倪。 既然是术宗大比,那么用兵器或者毒药杀了猎物,就没有分数。只有像元清杭这样动用术宗的手段,才会被识别并且计算。 元清杭从怀里掏出一大堆符篆,递给他:“来,用这个。我出发前准备了好多。” 厉轻鸿却不接:“我已经拿到药宗名额了,进来只是陪少主哥哥玩玩,要积分做什么?接下来再遇到猎物,我弄个半死不活,少主哥哥你来最后一击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不必这样投机取巧。” 厉轻鸿道:“你以为每家门派进来那么多人干什么?还不是集合门派之力,围剿到的积分都算到几个核心弟子身上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那倒也正常。” 像是那两个最大的术宗世家,澹台家和宇文家,怕是更会将积分堆到家族内最优秀的弟子身上,好争夺那唯一的大奖。 厉轻鸿恨恨道:“凭什么他们可以,我们却要单打独斗?呸,要是能带魔宗的人进来,瞧我把这整座山都给掀翻了。” 元清杭静立在原地,闭目略略感受了一会儿,还是将那堆符篆硬塞到厉轻鸿怀里:“拿着吧,万一遇上凶险,别吝啬,使劲儿砸。” …… 再沿着树林向里面行了一两里路,沿途出现的邪物逐渐增多,凶兽体形也越来越大,两个人毫不费力地随手解决了,积分慢慢涨到了五十多。 前方是一个小山坡,树木忽然变矮,树叶颜色也成了墨绿,似乎要滴下浓黑的墨色。 元清杭忽然停住了脚步,厉轻鸿立刻也俯下身,两人刻意收敛气息,悄悄翻上了山坡。 从坡顶看下去,下面是一片浓郁的雾气,遮挡住了地形全貌,只听得见极细微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。 有激烈的打斗,有微弱的惨呼,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道。 一个被圈住的小型迷阵,有人在里面! 第24章 破阵 “进去吗?”厉轻鸿低声问。 元清杭笑道:“去看看。看到不顺眼的就占点便宜,顺眼的就帮一把。” 他目光微凝,看向脚下的草地,几根隐约的符线正藏在草木间,稍微不注意,便会忽略。 他双手起印,几道灵力无声击在隐藏的阵眼上,面前的空气忽然微微波动,下一刻,元清杭和厉轻鸿一脚踏入闭合的阵中。 空气似乎变得黏稠,视线范围极小,只能看清前面一两丈远,在阵外听不清的打斗声和惨叫声却清晰起来,仿佛就在耳边。 元清杭手扣符篆,悄无声息往声音传来处掠去,很快,山势下降,前方露出了隐约的一片谷底。 非常标准的迷魂阵。 阵法中心,邪气已经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,周围正不断有新的动物腐尸从地下冒出来。 谷底,一群身穿淡黄色衣衫的术宗弟子正在奋力鏖战。 外围是一圈年轻弟子,正在击杀四周的腐尸,地上已经堆了一片动物尸体的残肢。 而他们的中心,一个青年脸庞微方,眉目英气,手中长剑锋芒冷冽,正在对付阵中心的一只巨大凶兽。 那凶兽的整个脑袋和四肢早已经腐烂殆尽,只有躯干还保留着点血肉,已经死去多时,最近这几日才感受到吸引,从长眠的地下被唤醒催化。 厉轻鸿悄悄凑近元清杭耳边:“那个男的对付的腐尸兽,积分一定多。” 元清杭看了一会,小声道:“走吧,人家先来的。” 那个黄衫青年身上已经沾了点点新鲜人血,不是自己的,便是同门的,显然已经苦战了半天。 厉轻鸿皱眉:“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,历届大比到了最后,都是要互相抢猎物的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何必和这种小门派抢,我们去找别人搞不定的嘛。” 正说着,忽然之间,另一边,数声沉闷的风声穿透了浓雾。 数十只黑色大鸟呼啸飞来,羽翼闪着矿石般的冷光,当头的一只体积巨大,拖着冷蓝色尾翼,直奔那腐尸兽的面门。 须臾间,它的利爪抓住了兽尸的头皮,竟将它生生拖离了地面。 十几道宝蓝衣衫的身影同时凌空跃入战圈,为首的男子唰唰几剑,逼退了原先的黄衫青年。 一个女子容颜冷如冰雪,站在圈外,寒剑一划,瞬间引走了那只腐兽,剩下的一群黑色大鸟呼啸飞回,跟着她一起,凶猛撕咬。 那黄衫青年气得几欲吐血,咬牙恨叫:“澹台公子,你们这样过分了吧?” 对面的青年冷笑一声,神情傲然:“能者多得,这邪物是你们家养的吗?” 正是南澹台家的一对兄妹,澹台超和澹台芸。 黄衫青年身边有个年纪尚小的少女,脸色涨红:“若是一起发现的,当然谁有本事谁便抢,可是我们已经杀了半天,它明明就快被我们磨死了!” 澹台芸也不理她,素手一扬,一道符篆击中那腐兽的前胸,伸手便去摘它脖颈中的计分珠。 就在即将触碰到珠子的刹那,她眼前一花,一个麻衣身影翩然无声,落在了腐兽面前。 那身影快得不可思议,又灵巧得像是一只鸟,下一刻,一道灵符已经击中了腐兽脖颈中的珠子,爆出了一股极轻的青烟。 腐兽疯狂嘶吼一声,像是有极大的痛苦传遍全身,随着青烟散开,它的身体也忽然倒下,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骨架彻底散开。 计分珠砰然炸裂,那个忽然出现的少年身上,腰牌微微一闪,一个橙色的圆点浮现出来。 一击即中,两百积分点。 澹台芸僵住,冰雪般的俏脸上浮起微微错愕:“你……” 澹台超扭头看来,顿时又气又惊:“竖子尔敢!” 他口里呼啸一声,停在空中的十来只黑鸟眼睛忽然大亮,齐齐展翅,向元清杭俯冲下来。 利爪森森,眼见着任何一爪抓到身上,都必是重伤。 元清杭身形拔地而起,冲向鸟群,手中白玉黑金扇张开,数十道符篆迎面飞出,不偏不倚,尽中那些黑鸟的脖颈。 “滋滋”一阵脆响,鸟颈上的项圈全部断开,十几只黑鸟竟然一个倒栽葱,全部从空中急栽下来。 澹台家的弟子们齐齐惊呼,看向元清杭的目光充满惊骇。 澹台家族一向以驾兽术著称,这些巨鸟全都被下了血契,机关就在那个项圈之上,项圈被毁,束缚这些契约兽的倚仗可就没了。 这些巨鸟十几只一起出动,攻击力极强,便是寻常的金丹初期都能一战。可现在,竟然被这个少年一击全毁! 澹台超怒火中烧,虽然财大气粗,可是一下子损失十几只猛禽也是肉疼。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还得依仗这些巨鸟战斗,这一来,可是等于失去了左膀右臂。 “你可知道,你在和谁家作对?”他手握剑柄,一字字怒道。 元清杭小心翼翼把计分玉牌掩在腰带中,才抬起头,脸色无辜:“什么,这邪物是有主的吗?” 澹台超瞥了一眼掉落一地的巨鸟,强压怒气:“你不知道先来后到?” 元清杭挠挠头:“抱歉抱歉,我第一次参加大比,没研究规则。刚刚听你说能者多得,还说这东西也不是家养的,还以为人人都能出手呢。” 旁边的黄衫弟子们正在恼火,可又不敢真的撕破脸得罪澹台家,被元清杭这么一搅,只觉得又爽又解气,争先恐后地叫:“没有没有,这邪物是我们先撞上的,小仙君有本事,尽管杀了,我们绝无二话。” 澹台超被堵得又恼又憋屈,正要爆发,身边澹台芸轻轻蹙眉,低声道:“算了哥哥,别耽误时间,我们走。” 澹台超终于冷静下来。 他一摆手,身边的同门迅速拾起地上的伤鸟,元清杭笑了笑,俯身也捡起脚下的一只。 在手里抚弄了几下,又顺手递给从路过的澹台芸:“姑娘,你家的东西。” 澹台芸面无表情,一言不发接过去,径直走了。 一群人走出小山谷,澹台超忍不住,怒道:“怎么样,契约能尽快再缔结吗?” 控制这些修为颇高的灵禽并不容易,结下契约也得准备上品的朱砂和茯苓等物,可这一时半时的,要到哪里去找? 队伍里,专门负责修复的术士苦笑一声:“公子,契约材料我们倒是准备了,可项圈全毁了。怕是马上就要控制不住。” 果然,原本灵智尽失的巨鸟一只只开始蠢蠢欲动,很快被几名手下强行收进了储物空间。 澹台超恼恨不已,挥剑砍向空气:“别让我下次遇见那小崽子,就算不杀了他,也要叫他吃大苦头!” 澹台芸轻声道:“下次再见到他,绕着走吧。” “妹妹你说什么呀?!” 澹台芸手掌一举,一只傀儡鸟扑棱着翅膀,从她的纤纤素手中飞向天空。 澹台超一愣:“咦,这一只没事?” 澹台芸淡淡道:“契约也被破坏了。但是刚刚他捡起来以后,又好了。” 澹台超愣愣听着: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 澹台芸口中吹出一声婉转哨音,那只傀儡鸟乖乖地又落了下来,站在了她掌心。 澹台芸转向那名专司修复的术士:“你看看?” 那名术士惊愕地接过那只鸟,往项圈上一看,忽然惊叫:“这不可能!” 澹台超满心迷惘:“啊?” 那名术士额头冒汗:“……这鸟,应该是被人修复了契约。” 澹台芸轻轻叹了一声:“哥哥,以后学着点宇文公子吧。你瞧他方才,就极力向这人示好呢。” 澹台超气得只想跳脚,可偏偏这个妹子一向秀外慧中,又冰雪聪明,就连他从小都对这妹子又宠又敬,不敢在她面前摆兄长架子。 他梗着脖颈,怒道:“我跟那小白脸学什么?伪君子一个,一瞧他那副假模假样,我就来气。” 澹台芸无奈道:“哥哥,我是叫你学他的敏捷仔细。这个黎青在谷口已经露了一手,宇文公子当时就警觉了,偏你什么都看不到。” 澹台超冷哼一声:“他当然会察言观色了。来历不明,生母不详,在宇文家若不是八面玲珑,焉能这样……” “哥哥!”澹台芸轻喝一声,俏脸上浮起冷霜,“背后言人是非,本就不妥,更何况是这种话。” 旁边,一个同门小心翼翼插话道:“小姐,那个黎青真这么厉害吗?” 澹台芸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抓紧找猎物吧。这次的大比,要提防的可不仅仅是宇文家。” …… 元清杭笑着看向那黄衫青年:“兄台,不好意思啊。” 黄衫青年苦笑,连连摆手:“可别这么说,本来也保不住。” 他身边那个少女使劲儿点头:“就是,要真被澹台家那对冰碴子兄妹抢走,那才怄死人呢,宁可你们黑吃黑。” 旁边一个人连忙咳嗽一声:“咳咳,师妹别胡说。什么黑不黑的,黎兄光明磊落,靠本事挣的。” 元清杭笑吟吟从怀里掏出七八张符篆,挨个儿给对面每人分了一张:“哈哈,初次见面就抢了你们的分,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。来来,这个权当赔礼吧。” 对面那些弟子接过来瞧了一眼,都有点儿恍惚。 看上去,符上的纹路属于即时燃爆的那种,可是画法古怪又歪曲,竟是看不出是技艺不精画得不好,还是就是这样别出心裁。 “黎兄弟,这是爆破符吗?”那位黄衫青年迟疑着问。 元清杭正色道:“是啊,可以保命的那种。不要随便拿来砸,更别轻易往花花草草、阿猫阿狗身上招呼。” 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,硬着头皮道了谢,各自揣进腰包。 心里却都不以为然:爆破符算是最常见的术宗小物件,就和辟邪符、攻击符一样,寻常的医修剑修都会常备些在身上,遇到一些战斗场合,省力又顺手。 两百积分,就换来这么几张符篆,这位小仙君装模作样的补偿,可太不讲究了啊。 不过人家起码还愿意做做样子,真遇到澹台家这样的,抢了也就抢了,不是更没办法? 黄衫青年忙又自我介绍:“不才姓李,叫李济,乃是灵武堂门下。黎兄弟接下来往哪儿走,不如结个伴?” 元清杭笑眯眯道:“还是不用了吧,我还有点儿事,走得慢。” 李济也就是句客气话,忙拱手道:“那我们先行一步,祝黎小兄弟接下来运气连连。” 元清杭含笑和他作别,等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,才弯下腰来。 地上那具巨大的腐兽尸体已经骨架全散,可山谷里的阵法依旧在起作用,阴气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,正在继续聚拢而来。 那腐兽的断骨还在微微抽搐,眼窝虽然成了两个深深的窟窿,可一眼看去,黑洞洞的依旧饱含怨恨。 元清杭用符篆炸开了一个深坑,将腐兽的尸骨安放进去,又将新土填上。 拿起白玉黑金扇一按,一根极细的小刺倏忽伸出来,在他手指上扎出了一个小血珠,他甩出一张空白符篆,在上面笔走龙蛇,画了几笔,再将血珠滴上。 符篆遇土,立刻钻了进去,土下的怨气终于慢慢消散。 他又如法炮制,将附近能收集到的小型野兽尸骨尽数找回来,埋在土下,再打了一张符篆进去。 厉轻鸿在一边看着,眼白几乎要翻上天:“少主哥哥在干什么,给它们超度吗?” 元清杭不答,飞身跃上旁边一棵高树,环顾眺望一阵,一把符篆四散飞入四周的草丛。 冷光点点如烟花,无数道暗藏的符线无声燃烧,阵脚一阵波动,彻底破去。 他轻飘飘跳下树:“死在地下好好的,被拉出来给人又打又杀,还不给人家重新埋一下嘛。” 厉轻鸿道:“那费这心力毁掉这个残阵又干什么,浪费符篆。” 元清杭道:“不彻底毁掉的话,留在这里不断聚阴,日子久了一刷新,说不定就出来个新的大邪祟,害了个路过的人。” 厉轻鸿莫名其妙地道:“刷新?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拍了拍手上的土:“走走,我们去抢怪去。啊不对,是打劫那些刷怪的人。” …… 苍穹派迎客的赤霞殿里,数十位长辈宗师团团围坐,正中间,是一个长度数十米的硕大玉盘。 玉盘并非正圆,而是椭圆状,底盘是黑色大理石做成,光亮鉴人,上面高低起伏,惟妙惟肖地,用墨玉雕刻着一条墨绿色的悠长山脉。 玉盘上,罩着一个微型的阵法,完全复刻了这次术宗大比的实景,正是这次术宗大比的模拟沙盘。 站在沙盘山脉两边的,是两位术宗大宗师。 左边的一位中年男子脸色略暗,可眉目颇显年轻,圆脸上露出一点亲切的娃娃相,正是澹台家现任家主,澹台明浩。 而右边的那位老人须发全白,脸色红润,神色不怒自威,则是宇文家的老爷子宇文瀚。 两人各站一边,互不理睬,他们身边围着另外一些小门派的家主,都饶有兴趣地盯着沙盘。 山脚下、山谷中、山脉最深处,星罗密布地闪着点点光亮,或明或暗,仿如在呼吸。 正是事先布置在山中的那些阵法和邪物聚集的所在。 “咦,这一处的阵法毁了。”一位家主怔了一下。 他这一叫,原本没注意到的诸人都看了过来。 果然,原先亮着的那处聚阴阵,已经暗淡了下去,彻底变成一片死寂。 “这是哪家孩子,这么精力旺盛呢?”有人笑道。 破阵和毁阵不同,前者只是猎杀阵中的邪物,获取分数而已,彻底毁掉阵法却要浪费体力和资源,更耽误时间。 宇文瀚老爷子扫了一眼那处,一皱眉:“那是老夫布的。” 这个聚阴阵虽然不算大手笔,可也算得上精妙,要想毁掉,非得找到藏在地下的多处符线不可。 这是哪家小辈,这么闲得无聊? 忽然有人开口道:“是那个七毒门的黎青。” 见众人惊讶望来,那位家主道:“我刚刚盯着积分榜呢,就在刚才,他的分数忽然暴涨了两百分。” 他又指了指沙盘:“刚刚灭下去的那处聚阴阵,击杀里面的邪兽后,就是正好两百分。” 积分榜设在大堂正前方,上面高高悬挂着所有考生的鸳鸯名牌。 考生腰间一块,这里悬挂一块,实地那边得了分,这边也立刻会显示出来。 而现在,那个七毒门黎青的记分牌上,赫然亮起了一个两百分的橙色高阶光点。 “咦,这不是昨天在药宗大比上夺魁的那个?”有人喃喃道。 “没错,是他。”立刻有人接话,“和我交好的一个药宗老家伙昨晚找我来喝酒,高呼看得过瘾呢。” “哦哦,怎么说?” 说话的老头儿摇头晃脑道:“说来话长,总之昨天夺魁的那个小家伙不仅医药双绝,而且颇有仁心,据说很是得易白衣那个老古板的欣赏。” 他凌空点向黎青的名牌:“我还以为他今天是来混着玩玩,可没想到,还真能毁了宇文老前辈的阵法。术法修为也可圈可点嘛。” 宇文瀚袖子一挥:“哼,白天破阵自然容易,等到了晚上再看。” 忽然,他对面的澹台明浩也轻轻一皱眉:“咦?” 他面前的一处阵法点,忽然激烈地闪了几下,正是阵里的中心邪祟被灭的征兆! 众人猛地一惊,齐刷刷往积分榜上看去。 果然,又一个两百分的橙色光点,再次亮在了黎青的腰牌上! “这小辈又破了澹台家主设的阵法?”有人凑过头来,打量了一下沙盘上的地形,忽然好奇道,“这是幻魂阵?” 澹台明浩点点头:“是,我放了一只造梦兽放在阵中,进去后很容易心神恍惚,陷入梦境。” 要想破阵,得一开始就及时察觉,还得精神力强大,心志坚定。 话音未落,他的脸色忽然也变了。 就在这时,那个幻魂阵,竟然也完全暗了下去! 众人面面相觑,全都愣住了。 造梦兽不算邪物,成功闯出幻境就已经能得分,难道这个叫黎青的,竟然随手把造梦兽杀了? 每过一处,寸草不生啊这是? 宁程正在和几位家主寒暄,闻言看了看那处,也皱了皱眉:“这里为何要把阵法毁了?” 澹台明浩苦笑道:“是啊,可真莫名其妙,胡乱杀戮又是何必?” 旁边,宇文瀚老爷子忽然嗤笑了一声:“那可未必。直接杀了固然能毁阵,可若是将它身上的契约解了,也可以。” 澹台明浩闭上了嘴,一言不发。 旁边的人心里都暗暗好笑:那还不是一样,反正是澹台家损失一只高阶灵兽就是了。 一位老者摇摇头:“无论是杀了还是放了,都是耽误时间。” 众人纷纷点头,再看那积分榜,排在第一名的,依旧是名声远扬的青年才俊宇文离,也是宇文瀚的孙子。 此刻他名下的积分遥遥领先,已经到了一千分以上,而且还在不停增长。 一分,五分,显然是稳打稳扎,大小邪物都没放过。 排在第二名和第三名的,则是澹台家的一对兄妹,分别都是八百多分。 一位家主忽然笑了笑,意味深长地道:“这个黎青虽然只有五六百分,可也非常难得了。毕竟人家门派只去了两个。” 大比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,起码要达到筑基中级,各家门派实力越强,送来参加的人数越多。 像是宇文家和澹台家这种实力强悍的世家,送来的弟子个个优秀,不仅要争夺更多的最终名额,在默许的规则下,到最后更能合力将积分堆在核心弟子身上,来争夺最后的大奖。 这方面,小门派们可就吃亏得多。 集中在一人身上吧,别的弟子就有怨言;不集中吧,便很难和大门派比拼单人分数。 宁程缓缓环视四周,忽然开口:“诸位仙长,你们谁以前和七毒门打过交道?” 今天在场的基本都是术宗的人,那位七毒门的女掌门并没前来。 众人面面相觑,有人迟疑道:“南荒之地的小门派,以前是听说过的。不过极少和中原仙门来往,而且……” 宁程紧紧盯着他:“仙长听过什么传言,但说无妨。” 那人略微有点尴尬:“也只是听说,并无实证。只隐约有传闻在南夷口碑并不好。” 宁程道:“哦,怎么不好?” “七毒门嘛,听这名字,大抵就是善于用毒,且行事狠辣。” “哦,那就是行事近乎邪魔外道了?” 那位家主连忙摆手:“宁仙君,可不好这样说。只要修的是仙途,结的是金丹,行事诡异乖张点,也不能就说是魔道。” 哪家仙门中还没有点仇杀,手上还没沾过血了,若是说行事狠辣就是邪魔外道,那只怕所有的仙门都逃不脱嫌疑。 宁程不说话了,目光紧紧盯住了积分榜,落在了黎青那个名字上。 第25章 斗智 半晌,宁程站起身,含笑道:“诸位仙长先看着,我去处理一下大比事务,待会儿回来。” …… 苍穹派,后山静养堂。 窗外远山依依,松柏安静,房内帘幔低垂,香炉吐着细细香雾。 宁程掀开青色纱帐,坐在床边的贵妃榻上,看向床上的病人。 “师兄,要不要我扶你去前面,见见各位术宗的客人们?”他和声问。 床上是个中年男人,形容枯瘦,脸色蜡黄,正斜躺在靠垫上。 正是苍穹派太上掌门商渊的独生子,商无迹。 听到宁程问话,他抬起头,虚弱一笑:“还是不了,有你应酬就好。” “有几位旧识,都很记挂你的身体。”宁程看了看他膝盖上的保暖薄狐裘,“要不我请木谷主单独进来,再给师兄你瞧瞧?” 商无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,叹了口气:“不用了,这么多年,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,也不至于这样。何况易白衣前辈也刚看过。” 宁程点点头,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,递到他面前:“师兄,最近举办赛事花销颇多,你看看账目,没什么问题,我就找库房支取了。” 商无迹低头看了一会儿,脸色有点发白:“这……开销是不是太大了点?” 宁程叹了口气:“十二年一次的仙门大比,要想面面俱到,各处都是流水一般的花钱。我们苍穹派好歹是剑宗最大的门派,总不能叫人笑话寒碜。” 商无迹盯着账目半晌,终于勉强一笑:“师弟殚精竭虑,辛苦了。” 他伸出手指,指尖淡淡灵力透出,在账册单上盖下神识印,将账册递还给了宁程。 宁程微微一笑,收了起来,转了话题:“朗儿现在在术宗考校场那边做守护呢,他懂事又勤快,事情做得很好,各家门派的长辈都很是赞赏。” 商无迹病怏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真正的笑意:“亏得你教导得好。朗儿这孩子心思单纯,修炼心无旁骛的话,的确也快。” 宁程一笑:“是啊。不过……只是比小夺稍微慢一点。” 商无迹的脸色一僵,闭上了嘴巴。 宁程瞥着他的神色,忽然叹道:“说起来,我不善传道解惑,教导他难免急躁。若是郑师兄没被宁晚枫杀了就好了,我记得他性情最是耐心,传授心法,再合适不过。” 商无迹闭上了嘴,一言不发。 宁程淡淡垂下眼帘。 他温和地帮商无迹掩了掩双腿上的狐裘:“那师兄你好好休息,我去前面招待客人。”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商无迹搭在床边的手,忽然攥住了床柱,握得紧紧发白。 …… 宁程离开了静养堂,独自一人,穿过九曲回廊的廊道。 走到了后面自己的居所,他进了屋,在床头某处一按,一道暗门无声滑开。 走进去,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暗室,摆设一应俱全。 前方有桌,后面有床,床后放着一只巨大的箱子,上面木纹斑驳。 宁程坐在床边,从隐秘的床脚边摸出一枚铜钥匙,打开了那个箱子。 箱子里,全是厚薄不一、写满字迹的某种账册。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,翻到最后,在上面寥寥添了几笔,又重新锁好。 静静坐了半晌,他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了了一把锋利的匕首。 撸起袖子,他在前臂上忽然狠狠划了一刀! 殷红的血飞速流下,他痛得微微打颤,可面无表情。 直到那血流得满桌都是,他才像是从痛苦中得到了某种满足,拿起案上常备的金创药,胡乱撒在了伤口上。 仙药灵验,血流立止,就连伤口也开始缓缓愈合。 可他的前臂上,终究还是看得见有无数道浅浅的疤痕。 一道道横七竖八、纵横交错,竟不知道他在这孤独昏暗的暗室里,曾经这样痛苦地自残过多少次! 他放下衣袖,转身走到屋角的一个鸟笼前,看着里面的一只黑色魔鸟。 传舌隼。 出自专门打探消息、游走于仙魔两道之间的百舌堂。 “叫你家主人帮我查查南荒七毒门的消息。”他一字字道,“这次仙门大比,他们来了几个人,都是什么性格长相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以往他们有什么恶行、什么仇家,这些消息都要。” …… 元清杭伸出手,在厉轻鸿脸上轻轻拍打:“醒醒,是梦!” 厉轻鸿坐在树下,满面潮红,额头全是冷汗,口中低低叫着:“不要……不要关我!” 元清杭无奈,用力在他人中狠狠一掐:“好啦好啦,都是假的,都过去了。” 厉轻鸿猛地一个激灵,终于睁开了眼。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,好半天,透着血丝的眼睛才恢复了清明。 他的目光落到了元清杭脚下,那儿正用定身符定着一只小东西,个头不大,身形模模糊糊,似乎在不断变幻着体形,看一会儿,竟然有点儿眼晕。 他忽然恶狠狠一脚踢过去,将那小东西踢得一头撞在树上,那小兽“嗷呜”一声惨叫,被踢得浑身抽搐。 元清杭大惊,赶紧冲过去:“你干什么?” 厉轻鸿满脸戾气,扑上来:“孽畜,竟敢诱我入噩梦,我杀了它!” 元清杭慌忙抱起那小东西,飞身急躲,小声嘀咕:“又不是它生造的。” 造梦兽这种异兽很是奇特,若是被饲养得备受宠爱,那它吐出的气息就能安神助眠、诱人美梦; 可平时被刻意虐待伤害,诱发的梦境就往往是噩梦。 当然,它并不能催生出人原先没做过的噩梦,沉睡者陷入的梦境,往往是人心里最怕的东西,或者是曾经历过的痛苦伤疤。 厉轻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依旧瞪着造梦兽。 元清杭看得寒毛直竖,急忙解开了造梦兽身上的定身符。 小东西被踢伤得厉害,不能再变幻形态,身形稳定了些,露出本来面目。 脑袋小小,眼睛大大,身子圆滚滚的,皮毛乌黑发亮,颇像是一只大号的田鼠。 小东西似乎也能感受到厉轻鸿的无边恶意,吓得瑟瑟发抖,讨好地一个劲往元清杭怀里钻。 元清杭把它放在地上,轻轻拍了拍:“走吧,契约锁给你解了,去林子里吧。” 小东西在地上晕头转向地转了一圈,有点茫然似的,一扭头,又返身跑到元清杭脚下,抬起大眼睛,可怜巴巴地眨了眨。 厉轻鸿冷笑一声:“家养长大的贱东西,离开豢养,去野外还不立刻被别的东西撕个稀巴烂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,摸摸小东西的头,指了指它心口烙着契约锁的地方:“那送你回原来的主人那里,好不好?” 小东西显然极通人性,忽然打了个寒战,小爪子死死抓住了元清杭的衣角,不松开。 元清杭苦恼地叹了口气,心里隐约有了数。 既然被放到这里来,必然是平时在豢养时刻意虐待,专门养它来造噩梦之用的。 “行,那跟着我吧。”他拎着小家伙的后颈,“你的主人有给你起过名字吗?” 小东西乖乖被他提溜着,好像很兴奋,身形扭来扭曲,幻化成模糊一片。 “叫你多多怎么样?我家以前养过一只猫,就叫这个名字。”他小声道。 上辈子,他长期住在私家医院,老家那边曾经有过一只大黑猫,身上的皮毛油光水亮,和这小东西有点儿像。 他一眼看到厉轻鸿睁大眼睛,连忙解释道,“不是夺!是多!” 厉轻鸿咬着牙,满脸写着不信,看着小东西的眼光更是不善。 小东西身子一扭,张开嘴,雪白的两排小牙齿龇着,软软地叫了一声:“吱吱——” 元清杭乐了,把它放进了易白衣送的那个储物袋里:“那就这么定啦。” 储物袋外表袖珍,像是个做工精美的大荷包,可是里面却规整地分成了好几块独立空间。 元清杭把它丢进去一处,又送了点水和灵草进去,小家伙立刻趴在空间一角,优哉游哉地开始啃食灵草。 厉轻鸿看着他折腾,忍不住埋怨:“就跟收破烂似的,什么东西都收着。昨天那个恶心的蛊雕要养到生产,这个要养到老?” 元清杭嘻嘻一笑:“这么可爱,就当养个小宠物呗。或者下次遇到那个常媛儿姑娘,问问她喜欢不,若是喜欢,就送给她养。” 厉轻鸿脸色一沉,闭上了薄唇。 两个人一起往前方走,半晌,厉轻鸿忽然起脚踢飞了路边的一块石头,那岩石不小,却被他一脚踢得粉碎,石屑飞扬。 “少主哥哥这么想讨好那个姓常的女人,喜欢就承认好了,干什么扭扭捏捏的?” 元清杭啼笑皆非:“你私下胡说就罢了,我不和你计较。可见了外人,可不准这样,凭白叫人家清白姑娘惹上闲话。” 厉轻鸿声音更大,带着丝怨恨:“瞧,才见几面,就这样惦记着维护外人。怎么不见你这么对我……我们魔宗的人这么好?” 周围密林葱葱,处处都是邪气和阴气萦绕,又时不时有阵法隔绝声音,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在山谷中,显得格外清晰,更衬得厉轻鸿的声音尖锐又刺耳。 元清杭一怔,心里忽然有点模糊的歉疚和不安。 小时候的厉轻鸿还是个小豆丁,想到他原先在原著里的下场,他也曾在心里暗暗下过决心,要对他好好地照顾开导,不再重蹈那毫无道理的覆辙。 可人算不如天算,这一分开,就是十来年。 再见面时,这个小玩伴的性格已经定了型,不仅乖戾狠辣,和原著里说的没什么区别,甚至似乎还更不讲道理些。 他快步赶上前面纤瘦的身影,诚恳道:“鸿弟,不是这样的。外人就是外人,在我心里,绝没有什么人比得上魔宗的人重要。” 厉轻鸿扭头看看他,眼神有点奇异:“少主哥哥……没有骗人吗?” 元清杭柔声道:“魔宗才是我的家。姬叔叔、红姨、你,当然就是我最亲近的人。就连霜降和谷雨姐姐,也会比那位常姑娘重要得多。” 厉轻鸿往前急冲的脚步终于慢了点,目光晶亮,正要说话,元清杭却忽然“嘘”了一声:“等等。” 他转过耳朵,向着路左边倾听了半晌:“听到了吗?” 厉轻鸿点头:“水流声。” 虽然听上去很小,可是这里被封山大阵封着,到处又有各种传导阻碍,听上去任何轻微的声音,实际上都可能很大。 更何况,有水的地方就有地势变化,更容易因势利导,布置出巧妙的隐蔽阵法。 两个人对视一眼,收敛了气息,向着水流声小心摸了过去。 不一会儿,原先微弱的水声清晰了点,再绕过一道山坡,水声骤然变大。 一道山间溪流从低洼的河床上奔流而来,就像是刚被雨季扩充过,水流不仅湍急,而且声势浩大。 往上流看去,河流的来处掩在一道高耸巍峨的青山中。 元清杭奔到水边,低头凝视浅绿色的水流。簇簇水花打在岸边的石头上,一片飞珠溅玉,看上去再寻常不过。 元清杭却忽然伸手,插进了水中。 进水的那一瞬,他眸子忽然一缩! “怎么了?”厉轻鸿急问。 元清杭轻吸了一口气:“水温不对。” 这林中山间,独自流淌的溪流的水温,竟然是微微烫手的! 就在这时,那绿色的溪水中,忽然腾起了一道激流。水花中,几个深色的东西倏忽跃出水面,急速飞向岸边! 电光石火,两人已经看清了那些东西,竟是数条形容凶残的异鱼,背鳍宛如利刃,牙齿尖锐雪白。 元清杭站在水边,距离得近,那几条异鱼张着的大口,森然的两排牙齿瞬间已到了眼前,全都齐齐咬向他的面门。 元清杭手中扇面无声展开,挡住那几只飞鱼来势,鱼头撞在那黑色绢面上,不但没毁坏扇面,却发出了几声尖锐的悲鸣,半边鱼头鲜血淋漓,先后直挺挺向水中跌去。 元清杭笑道:“来了就别走,留下吧!” 一道符篆凌空打出,抢在异鱼落水之前击中了水面。 原先奔腾的水面忽然有了那么短暂的停顿,水面整个被封住了流动。 这封停转瞬即逝,可是已经足够。 那几条鱼跌到水上,却无法顺利入水,就像落在了冬日的冰面上一样,竟然蹦跶了几下。 元清杭手疾眼快,伸手过去,挨个儿抓住它们滑溜溜的身子,反手将那几条异鱼摔到了岸上。 厉轻鸿凑近去看那几条鱼:“什么玩意,长得这么丑。” 一条鱼正卡在岸上的岩石缝里,就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,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气势汹汹又想咬向他。 厉轻鸿哪有什么好脾气,脸色一沉,两根银针甩过去,正中异鱼两只眼珠。 那鱼痛得发疯,在地上拼命蹦跶,元清杭走过去,蹲下身按住它,仔细一看。 果然是低级的邪物,名叫畜鱼。在水中生活,却不以别的鱼虾为食,只爱吃落水人的尸体。 久而久之,身上就带了怨气,但是毕竟级别低,也没什么修士专门去猎杀它们。 他看了看,抠开鱼鳃,果然,下面有一颗极小的计分珠。 挨个随手捏爆了几条鱼鳃下的珠子,腰上的玉牌涨了十几分。 就在这时,湍急的水面上,又是一群鱼群高高跃起,向着他们这边龇牙咧嘴冲过来。 “啧啧。是我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吸引了它们么,怎么前仆后继的?”厉轻鸿一边惊奇,一边撒出一片银针,将新的一群鱼击落,下雨般扔向元清杭,“接着!” 元清杭也不客气,行云流水地拦下鱼群,一一捏爆计分珠:“干脆我们编张网,拦在水里,或者直接用爆破符……咦!” 他忽然停下手,眉心紧皱。 不对,这畜鱼明明只爱吃水中的死人腐肉,为什么要一再攻击他们这两个大活人?仟仟尛哾 他飞快地住了手,向厉轻鸿叫:“走,去上游!” 畜鱼欺软怕硬,在水中往往屈服于更强大邪恶的东西,让它们违背本心,来撕咬活人,只有一个理由。 ——除非上游的水中,有什么逼着它们用活人血肉进贡! …… 沿着水流飞奔而上,这一带的山中似乎没有什么密集的阵法,天光也露出了点本来的颜色。 金红色的夕阳挂在青山间,周遭暮色四合,暗红色的霞光映在山间,元清杭他们刚刚绕过一道小山坳,忽然停下了脚步。 山坳背后,一条瀑布从高山上飞流直下,落在下面的一处山涧中,形成一片深水潭,水色碧绿,却并不清澈透明,浓黑得像是一块墨玉。 波平如镜,可是低头凝视,却又似乎能看到深处的隐隐暗流,藏着无尽杀机。 水下,不仅有东西,而且还有水阵! 就在这时,忽然间,另一边的树丛中,一阵乱动。 十来个人的头冒了出来,显然也是刚刚赶到,一看见元清杭他们,全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。 众人背后,一个白衣公子长身玉立,拨开齐腰草木,向这边遥遥望来:“……黎小仙君?” 正是宇文离。 元清杭笑吟吟冲他挥挥手:“宇文公子,你好啊。” 宇文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的腰牌,悄悄松了口气。 他身上的分数已经接近一千二百分,而元清杭也就刚六百多分,看来两个人单打独斗,能找到的猎物还是有限,总分也低。 “这么巧,黎小仙君也是路过吗?”他和声道。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是啊,和宇文公子你一样。” 宇文离眼神一闪,笑容温柔:“我们正打算找地方休息,这里背风靠水,正好可以生火烹饪。黎小仙君急着赶路的话,先走一步就好。” 元清杭笑得比他还要诚恳:“更巧了,我和师弟也打算在这儿一边看夕阳,一边吃点干粮,补充体力。” 两人一个比一个客气,心里却都像明镜一样:对方显然也猜到了这水里有积分极高的大东西! 他俩打哑谜,旁边有人可忍不住了。 一个弟子战斗了一天,得到的积分不少都要分给宇文离,正指望这一次找到个大的,好多分一点,眼见着元清杭在这里装不懂,心里不由烦躁无比。 他高声叫道:“我们宇文家追踪线索至此,正要下水恶斗。既然黎小兄弟没有正事,还请避让一下!” 元清杭似笑非笑看看他,又看看宇文离。 宇文离心里暗骂那个同门愚蠢,可也只得顺口接道:“哈哈,黎小仙君劳累一天,不如就在一边观战,到时候猎到的分数,我分你们两成,你看如何?” 这话虽然是商量的口气,可在宇文家一众弟子耳中,已经是大大的抬举。 本来就是同时到达,什么力气都不用出,白得两成积分,也就是看在这人是药宗天才的分上而已。 可是对面的少年却依旧笑得诚恳:“我倒不累,无需休息。要不这样,我和师弟负责出手解决这东西,积分分你们三成。” 宇文离收起了笑意,认真看向元清杭:“在下对名次并不看重,奈何身负家族期望,不敢懈怠。这个分数,我怕是不能不争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真的巧了不是?家师也有命,说不拿回第一,回去就活活打死。” 饶是宇文离脾气好、心机沉稳,也有点微微的恼怒:这就是摆明了毫不退让,一定要争夺就是了。 “我若是提议各凭本事一起上,谁能杀到就算谁的,似乎又有点不公平。”他道,向身后微一摆手,十几名弟子立刻散开,隐约呈现出攻击阵形。 “毕竟你们只有两个人,不是吗?”他淡淡道,语声和气,却隐约强硬。 对面的元清杭还没答话,厉轻鸿已忽然长笑了一声。 他手指微微一动,一片黑雾扑向了身边的树丛,顷刻之间,那片原本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就枝干倒伏,奄奄一息。 再看叶片,更是枯黄焦黑斑驳,像是被烈火焚烧过一样。 “人少?”他笑得甜美,眼睛里却毫无笑意,“你们死几个,不就一样了吗?” 元清杭咳嗽一声:“鸿弟,大比中禁止残杀别家弟子。” 他转头看向宇文离,诚恳道:“别理他胡说。他负责下毒,我保证给你们都治好。” 宇文离:“……” 那些弟子一愣,看看那枯死一片的树木,不约而同,慌忙都往后退了几步。 怎么就忘了,对面这两个人,在昨天的第二轮用毒考校中,都是前三名。 这个狠厉的美貌少年,更是个把蛊雕削去四肢、只剩一段躯干的主! 第26章 危机 就在这时,众人身后的深潭里,忽然水花翻腾,原本平静的水下,一个巨大的黑影逆着夕阳,腾出水面。 浑身黝黑,鳞片闪着铠甲一般的冰冷光辉,背鳍残破,尾巴只剩下森然白骨,竟是一条巨大的畜鱼死灵! 一摆尾巴,畜鱼势如闪电,游到岸边一个宇文家弟子身前。 再一张口,那名弟子已经被它咬住,一条腿整个被吞进巨嘴里。 那年轻弟子高声惨叫,断腿处鲜血狂喷,立刻痛得昏死过去。 一道白衣身影拔地暴起,宇文离手中利剑闪电般刺向那巨型畜鱼,正中它一边眼睛。 畜鱼嘶吼一声,庞大身躯跌回潭中,嘴里的那名弟子也跟着一起坠了下去。 落下的地方距离元清杭近,他急速甩出一张定水符,一片水域短暂被冻,那人昏迷着落在了坚硬的水墙上。 元清杭的扇柄随即飞出了一道细细的银索,拦腰缠住了那人,将他硬生生拖了回来。 回到岸边一看,左腿从大腿根部整齐断开,断腿已经不见了,想来已经到了畜鱼的腹里。 宇文家虽然是术宗,可队伍里也配有医修,赶紧跑了上来处理救治。 可伤情实在凶残,腹股沟那里虽然已经扎住了,可是稍微一动,又崩裂开来,继续血流不止 元清杭在旁边看着,还是不忍心,扔了个小瓷瓶过去:“用这个。” 医修慌忙接过去,倒出里面的药粉,撒在伤者断腿上,果然,伤口瞬间止住了汹涌的血流。 厉轻鸿看着那浅绿色药粉,肉疼地轻声嘀咕:“他也配?” 昏迷的那名弟子微微睁开眼,眼神恍惚。 宇文离轻叹一声,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,俯下身,亲自将药丸塞进他口中,温声道:“这药是老爷子上次生辰宴上赐我的,可以固元续命。你先吃了。” 那人挣扎了吞下去,眼中含泪,看向他的眼光满是感激。 旁边的弟子们默不作声,心里也都隐约动容。 修仙之路漫漫,一生中随时都能遭遇不幸,也都是意料中的事。 这人大腿已残,再没机会提升境界,一辈子就这么毁了,哪里值得再耗费资源。 宇文离给他服用这种珍贵丹药,虽然毫无必要,却也有情有义。 宇文离站起身,看向元清杭:“那我换个提议。” 元清杭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我们携手击杀这东西,积分六四分。谁运气好,给了最后一击,得六成。你看如何?” 厉轻鸿还要讥讽,元清杭却毫不迟疑,张口答应:“如此再好不过了,就这么定。”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,自然知道携手迅速解决,再各自赶往下个积分点,才是最优决策。 斤斤计较、意气用事,最后打个头破血流,那才是蠢之又蠢。 元清杭和宇文离沿着水潭走了一圈,又同时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飞天瀑布,心里都有了计较。 宇文离试探着问:“水深滩险,黎小仙君怎么看?” 元清杭看看逐渐西落的夕阳,干脆利索地道:“宇文公子家学渊源,一定也看出了这里依照山势水情,布下了水形阵。” 宇文离道:“是。畜鱼原本已经成精,生前盘踞此处,死后靠瀑布和潭水滋养,得以不死不灭。布阵的宗师在水中作法,困住了死灵,也因此激发了它的暴躁嗜杀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阵名蛟行涧,古法中有记载。” 宇文离目光奇异:“黎小公子的那位女师父,医药和术法双修?” 元清杭笑得云淡风轻:“那倒不是,说拿不了第一就打死我的,是另一个师父。” 宇文离深深看了他一眼,目光才转回水面:“圈定水面的阵眼后,我们宇文家的人负责守住,我俩一同下去?” 这法子宇文家出力固然多些,真正下水的两个人才是击杀恶灵主力,也公平得很。 元清杭欣然点头:“可以。” 厉轻鸿在一边悻悻插嘴:“那我干什么?” 宇文离只当听不见,这美貌少年又不是他家的人,他自然不便差遣,元清杭赶紧道:“你是自由人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负责查缺补漏。” 厉轻鸿皱了皱眉,喃喃道:“自由人?……” 好像想明白了什么,他脸色好看了许多:“知道了,反正根据形势,伺机行事就是。” 元清杭连连点头:“对对,总之灵活变换位置与职责,岸上的防守、和这些人的安全就拜托你了。” 厉轻鸿欣然应允:“好。他们要是再有人断胳膊断腿,我尽量抢个全尸。” 众人:“……” 什么人啊这是,顶着张貌美乖巧的脸,说着这么混账的话。 要不是怕他用毒厉害,真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! …… 夕阳最后一跃,坠入山峰之下。 橙色云霞变成了略带金色的暗红,飘在远山和天空之间,四周的山脉暗黢黢地面目模糊,只有众人面前的水面,因为倒映着最后一丝晚霞,而反射着微光。 半潭瑟瑟半潭红,两道身影同时轻盈入水。 岸上,十来名宇文家的弟子手握一堆符篆,紧盯着水面,大气也不敢出。 元清杭嘴里含着避水符,身子无声潜下去。 不远处,宇文离轻轻拨动水流,白色衣袂在碧水中若隐若现。 两人越往下潜游,前方的水域就越发黑沉,一道道无声的激流在身边围绕,蕴含着巨大的阻力。 忽然,水压从小到大,转瞬漫卷而来,一道黑色巨影宛如一座小山,迎面压迫而来。 畜鱼本是水中物,死后化成恶灵更是灵活,一张巨口携着激流,转眼到了两人面前! 元清杭身子宛如游鱼,轻轻一滑,往上急急蹿升,翻在畜鱼身上。 白玉黑金扇在水中翩然打开,数十道寒光无声飞出,白刃碧水,瞬间全都扎进了畜鱼的背脊。 攻击符! 形如薄纸,却坚韧如刃,遇到血肉,立刻爆开,在巨型畜鱼背上炸开了数十个大洞。 另一边,宇文离同时下沉,隐入畜鱼身体下方,宝剑上举,在它腹部利落地划了一道。 摧枯拉朽,伤口蜿蜒数米。 畜鱼腹背受敌,痛得狂吼一声,庞大的身躯一摆,向下方的宇文离扫去。 宇文离身形如同鬼魅,踩水闪过这一击,再一抬头,元清杭已经沉落下来,手中白玉黑金扇合拢,冲畜鱼的一边眼窝狠狠插下。 血浆爆开,在水底涌起一股红色漩涡。 刚刚在岸上宇文离已经伤了它一只眼,现在元清杭又刺中了另一只。 畜鱼双眼皆伤不能视物,又痛又怒,尾巴狂乱拍向两人,在水中荡起层层巨浪。 元清杭手下符篆不要钱似的,一把把往它身上招呼,宇文离手中利剑也时刻不停,寒光翩若惊鸿,每一次出击,就在畜鱼身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。 …… 巨型畜鱼身体横冲直撞,忽然长啸一声,深潭尽头水波暗涌,开始诡异地动荡不休。 岸上,厉轻鸿盯着和潭水相连的溪流,忽然厉声叫:“挡住入口!” 转眼间,水下无数暗影宛如过江之鲫,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河道,向着潭水这边蜂拥而至。 畜鱼群! 厉轻鸿手里扣着一把毒针,却不敢乱发。毒针固然可以杀了这些畜鱼,可毒素也会迅速在水中扩散开来。 元清杭正在水下,万一身上有点伤口,沾上点他这毒药,怎么也都是麻烦。 宇文家的弟子们大惊,慌忙打出一片片爆破符,齐齐往河道入口拦去。 一片火光加爆炸,可会死畜鱼游动迅速,这些弟子准头不够,符篆威力也有限,成群的畜鱼已经蜂拥冲来。 厉轻鸿慌忙掏出元清杭给他的一堆符篆,捡出一张,瞄准了河道中央打了出去。 一张轻飘飘的薄纸,落到水中,宛如无物。 下一刻,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,水花冲天而起。再看水中,无数条畜鱼的尸体飞上天空,黑色背鳍和雪白肚皮乱飞,血沫和碎肉漫天。 “什么东西!”几位宇文家弟子离得近,被迸了满脸腥臭的血,人都蒙了。 见过爆破符,用过爆破符,可没见过这么凶残的! 厉轻鸿“啧”了一声,饶有兴趣地又捡了一张,再一甩,又是漫天血雨。 两张符篆后,水底成群结队的畜鱼基本都死绝了,就算有侥幸避开的,也都被余波炸得昏了过去,肚皮向上漂在水面上。 ……水下,那只巨型畜鱼也已经遍体鳞伤,游动越来越迟钝。 它的鱼鳃一吸一合,里面一颗计分珠隐约闪着亮光。 元清杭心里也暗暗佩服,给这东西埋下计分珠虽然比杀死它简单,可寻常人也难以办到,下手者一定是位大宗师。 水波暗动,宇文离和他几乎同时踏着水花,一起袭向畜鱼身前。 眼见畜鱼将死,这最后一击,可意味着两成的积分差距。 元清杭足间一点,先闪到了畜鱼腮边,举扇就刺。 宇文离稍慢一些,却没上来抢,手臂一甩,一条黑色的东西宛如灵蛇,快如闪电,钻进了畜鱼的下颌,在上面狠狠一咬! 畜鱼痛得疯狂甩头,元清杭无奈,只好荡开躲避,宇文离眼睛一亮,欺身上去摘珠,可就在这时,旁边元清杭的银索已经再度袭到,直卷计分珠。 若是不闪开,这银索势必先伤到宇文离,元清杭这道银索虽然攻击的是畜鱼,可是也同样是要逼他倒退。 可是宇文离竟是仿若未察,依旧沿着原先的方向疾冲。眼见那银索就要扎到他的后背,元清杭心里暗骂,无奈地手下一顿,银索去而又回。 宇文离手臂一伸,那条黑色灵蛇已经咬了上去,口中衔着从畜鱼腮边咬下来的计分珠。 宇文离剑尖一挑,剜下那颗积分珠,毫不犹豫,在水中捏爆。 一点赤红光点悠然亮在了他腰间玉牌上。 整整一千点! 深色碧水中,宇文离急速转身,脸上笑意在水波中荡漾,显得遥远又疏离。 那条黑色灵蛇倏忽钻进了他衣袖。他向着元清杭微一颔首,手指轻弹,腰牌上两个橙色光点悠悠飘起,顺着水流,落在了元清杭腰间。 四百分,约定好的四六开。 元清杭在水中踏着水花,向他笑了笑,打了个“你先上去”的手势。 …… 宇文离从水中一跃而起,轻飘飘落在了岸边。 第一时间,他就施了一道洁污咒在自己身上,又加了一道轻火符,一身白衣立刻变得洁净如新,整个人也从潮湿狼狈恢复了神采奕奕。 厉轻鸿盯着他玉牌上的那个赤红光点,脸色阴沉:“我师兄呢?” 宇文离道:“还在水下。” 奇怪,明明已经拿到了分数,那个人还在下面做什么? 按说畜鱼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材料和好东西。 厉轻鸿死死盯着他,一言不发。 宇文离无奈道:“放心,他很安全。约定好的分数也已经转给了他。” 水面又动荡了一会,过了片刻,水花“哗啦啦”一响,元清杭终于也跃出了水面。 虽然身上麻衣被血污浸透了,可是他的眼神依旧很亮,看着宇文离,扬了扬眉:“文宇公子还没走?” 宇文离温声道:“未见黎小仙君平安上来,不敢稍离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多谢挂记。接下来,就各奔东西?” 宇文离欣然颔首:“那祝黎小仙君万事顺利,后会有期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还是不要再会面了吧,你那条蛇太厉害,我抢分抢不过你。” 宇文离一抬手,袖中那条黑色灵蛇冷冷探出头,他微微一笑:“黎小仙君喜欢吗?我回去后找一条调教好的送你。” 近处一看,那灵蛇竟不是活物,眼窝处嵌着两颗品级极高的灵石,浑身的鳞片都散着诡异的冰冷。 元清杭笑着摇头:“多谢美意。还是不用了吧。” 这种死物傀儡比驭兽还难,澹台家擅长用血契控制活的灵兽,而宇文家则是精于操控机关傀儡,驾驭的这些东西,已经不能再算是活物。 目送着宇文离一行人消失在密林里,厉轻鸿咬牙:“又在下面处理后事?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哎呀,顺手而已。” 那只巨型畜鱼的死灵怨气极重,不彻底净化安抚,这片潭水一定还会滋养出更大的怨灵,怕是会污染更多的山间水域。 厉轻鸿忽然有点儿狐疑:“那个宇文离真的那么厉害么,少主哥哥竟然没抢到致命一击?” 元清杭想了想,坦然道:“是我输了,他很聪明。” 厉轻鸿冷哼一声:“我不信。一定是你又滥好人,又或者是那人狡猾阴险。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,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补充体力的丹药,递给他,自己也津津有味嚼着:“不说啦,稍微休息一下,晚上才是重头戏,争取赶超他们。” 厉轻鸿虽然是随口埋怨,可是竟然也和事实相差不远。 刚才水下的事就算是重来一遍,他也不可能对一个无仇无怨的人下致命狠手,只为了多得两百分。 但是宇文离偏偏就猜到了他的心思,赌他不会在身后出手。 宇文离绝不是鲁莽之徒,敢这么有把握,唯一的解释就是,这个人从昨天开始就在密切观察自己。 不过区区两天,他就笃定自己不忍心伤人,这是观察入微,有识人之能; 而敢赌他会在最后时刻收回银索,这是胆大果断,有决策之力。 假如说木嘉荣不过是个孩子,那么宇文离显然才是更厉害的对手。 …… 赤霞殿中,众位宗主望了望窗外的夜色,不约而同,目光都落在了两个玉牌上。 就在刚刚,宇文离和那个黎青名下,同时暴涨了六百分和四百分。 这样一来,宇文离已经是一千八百多分,高居榜首;而黎青也瞬间来到了一千分以上。 同时进到千分的,只有澹台超和澹台芸这对兄妹。也就是说,前三甲中,又出现了这个七毒门少年的身影! 几位宗师围着宇文瀚连声恭喜,老爷子得意地哈哈大笑:“晚上才是恶战,现在还作不得准。不过呢,离儿的确算争气。” 澹台明浩一笑:“宇文家是一枝独秀,我们家呢,就喜欢兄友弟恭,互相礼让三分。” 宇文瀚的脸色一僵,沉了下去。 现在场上的人彼此不知道分数,一旦在核心区碰上面,澹台家的一对兄妹看到宇文离,绝对会重新分配分数。 一个人只要留下几百分,保证能拿到晋级名额,剩下的全转移给一个人,那鹿死谁手,可真的说不准。 毕竟澹台兄妹身上,一共已经有了两千多分! 众人的目光聚到了山脉最深处。 四面环山的中心,有一个天然的巨大凹地,深度早已超过了寻常的山谷谷底,方圆足有数里。 而上面,一个硕大的阵法标志正亮着。 天然聚阴阵,经过事前巧手布置,这几日下来,已经聚拢了无数阴气和毒瘴,地下埋藏多年的灵兽死尸,都已经蠢蠢欲动。 …… 夜色已深,接近午夜。 从山谷外望向整个山谷,一片黑沉寂静,被封山大阵掩去了声音,仿如整个山脉都充满了死气。 入口边,苍穹派的守卫弟子燃起了一大团篝火,火势熊熊,映亮了夜空。 有人在火边烤着肉,有人在嘻嘻哈哈聊天,有人在对凌晨出来的第一名接着下赌注。 商朗兴冲冲拿着几串烤肉,焦香扑鼻、肥油滋滋直冒,跑到一边的树下。 宁夺双手抱剑,平静地闭目,在大树浓荫下坐定。 商朗把烤肉举到他鼻子边,晃了又晃:“师弟,看看这个,小羚羊的前腿肉!” 那气味实在诱人,宁夺微微睁开眼:“哪里来的?” 苍穹派虽然富裕,可是平时食物只注重蕴含灵气,不注重口味,这样人间风味的美食,却是不多见。 商朗硬塞给他两串:“木小公子差人送来的,说是平时用上好灵草和灵泉水喂出来的,整个神农谷也只养了几十只。特意给我们尝尝鲜。” 宁夺慢悠悠接过去,斯文地咬了一块。 果然入嘴毫不肥腴,肉质鲜美,满口留香。 商朗拔下腰间小酒壶的塞子,“来一口?” 宁夺淡淡避过:“不了,凌晨时分肯定要进山。” 商朗笑嘻嘻一拍胸脯,一口白牙在火光中闪着亮:“最后才轮到我们嘛,一开始师弟们上就行啦。” 宁夺抬起眼,一双眸子如同墨色曜石,望向黑漆漆山口。 忽然,他皱了皱眉:“已经子时了,为什么至今没有异动?” 历届术宗大比到了夜间阴气最盛,午夜子时、凌晨丑寅交接时,乃是最凶险的两个时点。 按理说,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人遇到危机,捏碎玉牌向场外发出求救了。 可是现在,却杳无动静。 商朗一愣,一块羊肉梗在了喉间:“呃……说不定今年的邪祟都稀松平常?” 想了想,他豁然开朗:“一定是如此啦!那两个七毒门的小兄弟也至今没有求救呢,肯定是考题太过简单。” 宁夺站起身,白衣黑发在夜风中猎猎而动。 他缓缓举步,行到了传送阵边:“你们休息,如果有人呼救,我第一个进去。” …… 山谷中原本白天就雾气浓郁,视野极差,现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。 无数奇异的声响慢慢开始出现,有沙沙的,像是桑蚕食叶;有窸窸窣窣的,像是百足之虫在暗夜里潜行。 阴灵和邪物在白天大多蛰伏不出,现在终于在夜色中露出了面目。 一片空旷的林地中,火光四射,爆炸声接连而起。 元清杭和厉轻鸿藏在一棵古树上,同时飞扑下来,向着地面一群山魅僵尸杀去。 先用爆破符炸伤了大部分,剩下的被厉轻鸿的毒针毒倒,元清杭白玉黑金扇舞动如风,所过之处,计分珠一一爆开。 厉轻鸿一脚飞踢,把最后一个浑身僵直的山魅僵尸踢到元清杭面前,元清杭随手一张符打去,击爆了计分珠。 两人立在一片山魅尸体中,四下终于安静了,只有几只尚未完全死透,偶尔在地上抽搐几下。 元清杭腰间的记分玉牌上,一堆不同分值的各色光点密密麻麻,已经接近了两千分。 越是接近中心,遇到的东西越是难缠,两个人运气不好不坏,沿途也遇到了些邪祟,可是再也没碰到巨型畜鱼那种一次一千分的大东西。 厉轻鸿有点微微的焦躁:“只是这样埋头杀,运气稍微差点,就根本没有大分。不行,我们得打劫去!” 元清杭身上的那个储物袋,忽然微微一动。 元清杭打开袋口,往里面看了看。 那只小造梦兽原本吃饱喝足了,正窝在角落里打盹,不知道为什么,现在却疯狂地在里面转圈。 抬头看见元清杭的眼睛,它立刻“呜呜”叫了一声,声音带着奇怪的惊恐。 元清杭盯了它半晌,忽然俯下身去,白玉黑金扇无声没入脚下焦黑的土地。 底部的扇坠上悬着一个双钱结,丝线墨黑,正中心缀着一颗硕大的辟邪珠。 林间静谧,可就在这一刻,双钱结上的丝绦忽然无风自动,辟邪珠也开始急速抖动。 元清杭拔出扇子,神色凝重。 他缓缓道:“不用打劫别人了,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。” 厉轻鸿精神一振:“那就好,我们快点走!” 元清杭摇头:“杀了它分数固然高,可首先要保命。” 厉轻鸿奇道:“考校年轻弟子而已,还能真有什么致命的脏东西?” 元清杭紧皱眉头:“按说是不会。” 大比是为了挑选和嘉奖优秀晚辈,不是为了抹杀平庸的人,可不知怎么,他心里却有种模糊的不安。 辟邪珠和双钱结一起传达出来的讯息,实在太压抑、太邪气。 远处丛林黢黑,暗色一片,黑紫和浓青色的迷雾笼罩着山野。 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邪恶之物,躲藏在了连绵深山里,等待一击必杀。 …… 第27章 惊尸 前面,终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团乌黑,巨大阴森,四周有黑色的魔气萦绕着,翻涌如云海。 厉轻鸿虽然只是粗通阵法,也看出了端倪:“很凶啊。” 元清杭盯着里面:“等等。” 他没有立即进去,沿着大阵外面,快速巡视了一遍山势,才道:“进去吧。” 作为最后压轴出场的,必然是大凶之阵。 可从外形勘探来看,也就是个常见的大型聚阴阵,况且是大比的宗师们亲手布置的,危险更必然可控。 两个人提起了精神,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阵中。 一进阵,就是一片彻骨的阴冷。 正是子夜时分,一切阴气正盛的东西仿佛都有了活力,在四面八方嘈嘈切切。 两个人快速穿过山林,冲向了下面的阵法中心。 果然,已经有人在鏖战,而且不是少数。 一团团火把散在山谷中,不停有各种邪物从四周的黑暗中扑出来,厉声尖啸,撕咬向众人。 有巨大的山鬼,有腐败多年在地下的灵兽尸体,有成型的一团团魔气,各种各样,而在大阵中间的,竟有数十家不同服饰的弟子。 聚阴阵果然威力巨大,虽然下面有数百人在不断厮杀,可是依旧有大量恶灵和邪魅被吸引而来,源源不断补充着。 元清杭凝神看了看,场中都是熟人。 不仅宇文离和澹台家已经在大开杀戒,就连一开始遇上的那群灵武堂的黄衫弟子们也在。 厉轻鸿忽然困惑道:“咦,怎么这阵中的邪物身上没有计分珠的?” 元清杭眯着眼睛,很快想明白了道理。 这是最中心的聚阴阵,能引来无数邪祟,布阵的宗师不可能提前全都找到它们,把计分珠绑定。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,那就是只要杀掉阵中的邪祟,就能得分! 果然,稍微一观察,就证实了这一点。 只要是杀掉任何一个阵中的邪祟,按照强弱,阵中弟子的腰牌上都有光点亮起,有高有低,所有邪物身上,也都没有计分珠。 “没办法了,杀吧!”他叹了一口气,带头冲了出去。 他张手一扬,数道光芒破空而去,正中一只山鬼的咽喉,扇中银锁同时飞出,绞碎了一只野狐的腐尸。 厉轻鸿也急冲了出去,一簇毒烟逸散,瞬间倒下了一片野兽的死灵,元清杭快速补上最后一击,分数急速增长起来。 他俩这一出现,场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,宇文家和澹台家的两批人竟是不约而同,都悄悄转了方向,将战场远离了他俩。 元清杭眼角余光瞥见,心里郁闷不已,却也无可奈何。 场内的邪物越来越多,杀之不绝,几乎无需和人争抢。 但是,这种任意厮杀的状况,有利于人多势众的大家族,他和厉轻鸿却很难占巧。 厉轻鸿杀了一会儿,终于也反应了过来,咬牙道:“怎么办?分数赶不上!” 元清杭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顺其自然吧。” 他们在战斗,别人也在战斗,就算有把握杀得更多一点,又哪里保证能超过那几大世家? 更别提那两家都对他颇是忌讳,直接就避而远之,他又能怎样? ……只是到底为什么,他心里还是隐约不安呢? 大阵边缘,一个小门派不敢靠近中心和大世家抢分,正在外围击杀一些小邪祟。 刚杀了几只山魅,忽然,远处有片朦胧的雾气,里面透出了一点诡异的微光。 “师兄,那边有猎物,快点过去!”一个人激动地低声叫。立刻,他们一起飞身,向那片浓雾跑去。 浓雾并没有在原地不动,却向着他们迎面飘了过来。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弟子一头闯进浓雾:“什么东西?看我……” 话没说完,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震惊地望着前面的东西。 一个人。 一个已经死了的、浑身白骨嶙峋、头颅上黑发披散、遮住了整个脸庞的人! 他的手中,不,是它的手中,握着一把早已经腐朽的长剑,无声地在地上拖拽着,散着丝丝黑气。 术宗大比选定的山里,只有野兽腐尸和山鬼野魅,怎么可能放进来修士的死灵? 惊扰长眠的修士,不仅是对死者的大不敬,更何况,这里是苍穹派的灵山所在,又哪里来的孤魂野鬼,被聚阴阵召唤了出来? 他正要张口惊呼,对面的那具白骨修士忽然举起了手。 黑色长剑无声划过,这名弟子的喉咙间忽然出现了一道血线,下一刻,他的头已经骨碌碌从肩膀上滚了下来。 他身后的几个师兄弟惊骇无比,同时狂叫了一声,可他们的声音却被包裹在这团奇怪的浓雾里,丝毫也传不出去。 那把黑色长剑再次举起,沉重又缓慢,可是划断人咽喉的动作,却轻灵无声。 一道道血线迸飞,一个个头颅飞上半空。 鲜血喷洒,溅在白骨修士的身上,尽数被吸了进去。那僵尸的浑身白骨发出了一阵“咔嚓”的轻响,似乎瞬间灵活了几分。 无边黑暗中,这团浓雾包裹着里面的惊尸,缓缓移到了另一边。 几个术宗弟子刚刚结束了一场小战斗,一抬头,忽然发现他们都陷入了一团黑雾中,不由一愣:“哎,这是什么?” 一阵阴风吹来,吹动了雾气一角,露出了对面隐约的一颗头颅。那浓雾中无声地划出一道黑光,迎向他面门。 “扑通”一声,这名弟子的尸体猝然倒下,鲜血溅了一地。 另一个人在边上,完全目睹了这一切,心里巨大的恶寒浮起,用了最快的速度,将手伸向了腰间的玉牌,用力一折。 放弃所有的分数,向山外的守护剑宗求救! 腰牌断了,可是产生的灵力波动却陷在了黑雾中,无声无息被吸了进去。 无穷的威力和死寂中,这名筑基期的弟子只觉得胸口一凉,低头看时,那剑已经当胸刺了进来。 伤口迅速腐蚀,在他胸腔形成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。 …… 远处,元清杭正在埋头厮杀抢分,忽然抬起头,向山谷边缘的密林看了一眼。 黑暗中,雾气流动,有隐约的人影攒动,也不时有灵力爆发出波动,应该是有人在那边击杀邪祟。 厉轻鸿手里举着一根白骨,恶狠狠敲向一只邪物:“这聚阴阵真邪门,怎么引来的东西源源不绝!” 元清杭有点心神不定,道:“现在是丑寅交接时,接近凌晨。太阳将升,阳气即将转盛,邪物也会尽力一搏。” 说完,他忽然扭头看向山谷中心。 子夜时分,山谷中心尚且有最少七八家在厮杀,现在不知不觉间,只剩下了四五家。 都觉得宇文家和澹台家势力太强,所以避开了? 厉轻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也随口道:“怪不得四周的血腥味越来越浓。都跑了?” 元清杭忽然心头一震,脱口而出:“有问题!” 不远处,宇文离目光轻轻一扫,看向这边。 厉轻鸿莫名其妙:“什么问题?” 元清杭急速道:“杀邪物不会有这么新鲜的血腥味,这是人血!” 另一边,澹台芸也在有意无意关注着他们这边,闻言也是猛然一怔。 “哥哥,不对。”她轻声喝。 原本山谷中心厮杀声嘈杂,所有人都不觉得异常,这一刻,忽然好几家的人全都同时住了手,不仅山谷中心,就连原先纷扰的外围密林里,也一片诡异的平静。 所有的人,都忽然一阵心悸。 一个小弟子颤抖着缩了缩,低声叫:“人呢?那么多人……怎么都没有声音?” 元清杭盯着远处,看着那团庞大的黑雾慢慢飘出深色树林,忽然叫道:“退后退后,全都撤!” 晚了。 随着这声喊,那团黑雾就像是一团龙卷风,呼啸着,瞬间袭到了距离最近的几个术宗弟子面前,一道黝黑的剑伸了出来。 毫无反抗机会,几个人几乎同时倒地,有的头颅飞上了天,有的肠穿肚烂。 几丈之外,一个女弟子忽然弯下腰,开始呕吐。 平时也经历过斩妖除魔,也有同门受伤甚至殒命,可是谁见过这种惨烈的景象? 没给人喘息的时机,那团黑雾已经瞬移到了这呕吐少女的身边,挥剑斩去。 一道银索后发先至,拦腰捆住了那少女的身子,千钧一发间,带着她飞上了半空。 元清杭银索一抖,将她甩到了远处,高声叫道:“别单打独斗,一起招呼啊!” 宇文离目光闪动,没有动弹。 另一边的澹台超心切,一挥手:“上!” 澹台家的弟子们齐声应诺,澹台超一马当先,身形有意无意挡住了元清杭,手里一道巨大威力的符篆凌空打出,和那团黑雾撞在一处。 轰天一阵火光,黑雾散去,那具身上全是累累白骨的惊尸现了出来。 符篆火星继续爆开,燃着了它脸上披着的脏污黑发,露出了一张脸。 没有五官。 眉眼和鼻梁全部划烂削平,皮肉早已腐烂,可是不知为什么,却又没有像身上一样变成白骨,依旧有腐肉附着在头骨上。 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,没有光芒和生机,只有一团阴森无比的怨气。 “妈的什么东西!”澹台超平时也算教养良好,此刻也被吓出了一声脏话,手里的攻击符疯狂砸出去。 那惊尸缓缓转过头,黑窟窿一样的眼睛对准了他。 倏忽之间,一道黑色光芒电光石火,当头向他劈来。 那剑快得匪夷所思,澹台超疯狂往边上急闪,可是却已经晚了一步。 几乎没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,澹台超惨呼了一声,半边肩膀上鲜血狂飙,被削了一块肉下来。 澹台芸娇弱身子一闪,冲到哥哥面前,手中利剑迎上了那柄黑剑。 她的宝剑也算是利器,可是一沾上对面剑锋,明亮的剑刃竟然发出了一声“滋啦”异响,被死气侵蚀出了一处豁口! 一道白衣身影袭上,剑身斜挑,帮她挑开了那柄黑剑的粘连。 正是宇文离。 他冲着澹台芸一点头,澹台芸脸色微微一红,急忙顺势退下,飞快扶起了摔在一边的哥哥。 元清杭也扑了上来,扬手打出了几道惊天动地的爆炸符,那具惊尸剧烈地晃了几下,可是没过片刻,身子又稳住了。 黑剑到处,血肉翻飞,惨叫连连。 元清杭一边打,一边躲着重剑,冲着宇文离大叫:“你们还不捏碎玉牌求救?” 宇文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怎么不捏?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:“我们家就俩人!好意思叫我们捏吗?” 捏断玉牌求外援,那人曾经拿到的积分会全部清零,转移也属于无效,这时候当然谁都不愿意。 另一边,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却忽然带着哭腔叫:“我们捏了!已经捏了两枚了,没人来!” 元清杭和宇文离都是一惊。 进山之前,规则说得清清楚楚,每人的腰间玉牌和外界相连,一旦主动折断,在山谷口守候的剑宗弟子们就会通过传送阵瞬间赶来。 现在无人应答,又是什么情况? 澹台芸帮哥哥迅速处理好伤口,快速拿出一个小罗盘,盯着上面宛如死水一滩的指针,脸色苍白。 她抬起头,看向元清杭和宇文离:“这个聚阴阵不对,灵力波动传不出去了。” …… 山谷外,黎明前,四周的浓黑比任何时刻都凝重。 商朗抱着剑,和一堆师兄弟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树下。 他眼睛半眯半睁,困兮兮地又看了一眼山谷入口。 “好神奇哦,今年没人求救。”他捅了捅身边的宁小周,“你不是知道挺多轶事的?说说,上一届也这样?” 宁夺坐在树下,姿势似乎一分也没有变过。 闻听商朗问话,他睁开眼,淡淡扫向这边。 宁小周一拍胸膛:“这个我知道!宗门的藏书阁里有记载过,上一届术宗大比,总计七十八人中途遇险,向场外剑宗求救。” 他掰着手指:“上上届呢,也就是二十四年前,那一届更多。” 旁边的师兄弟们来了精神:“哦哦,多少?” “由于考题过于乖僻,好几家弟子先后陷入一个迷心阵中,在里面转了一夜,都以为时间过去了几个月,最后扛不住绝望,捏断玉牌认输的,总计有就一百五十多人。” 商朗打了个哈欠:“都是快天亮才熬不住的吗?” 宁小周摇摇头:“不啊!子夜时分最多了,阴气最重、邪物最凶嘛。” 商朗抬头看看漆黑一片的天,有点发怔:“啊……是吗?” 旁边的古树下,宁夺忽然站起了身。 山间的夜风越发得大,他颀长身影站在巨大山谷口前,白色衣袍在猛烈的山风中翻卷着,隐约露出衣角的两朵赤色云霞,和白云图案交相辉映。 那是苍穹派金丹初期的标志。 白云代表筑基,一朵赤霞代表金丹初结,两朵代表即将冲关,三朵代表金丹中期凝实境达成。 “师弟!”商朗叫了一声。 宁夺回头:“我要进去一下。” 商朗大惊,“噌”地一下蹦起来:“什么什么,传送阵有反应了?” 宁夺缓缓道:“暂时还是没有。” 商朗愕然:“那没有方位指引,你去哪儿?”仟仟尛哾 夜风忽然变得冷冽,刮过林稍,发出一阵阵呜咽般的森冷涛声。 宁夺缓缓站起,一身洁白衣袍在夜风中翻飞,赤色红霞如同两团烈焰飞扬。 他明澈目光盯着那无边夜色,道:“随机传送吧,进去后,我到处转一转。” …… “我们挡住,保一个人冲出阵去。”元清杭一边叫,一边用白玉黑金扇打出数十根细针,“出去的人在阵外捏断腰牌,发出求救信号就好!” 只要能联系上外面,外面的宗师收了封山大阵,再来几个大宗师,一切就都能在控制中。 宇文离抓紧时间抵御着惊尸,点头赞道:“此法甚好。” 赞扬虽赞扬,他可绝口不提自己家的人出去。 寻常弟子根本没能力冲破这聚阴阵,起码也得厉害角色才能胜任。 可是捏断求救就意味着丧失名额,天明在即,哪家的核心弟子又肯前功尽弃? 厉轻鸿轻笑一声:“师兄,管他们做什么?他们不肯送人出去,那就多死几个人好啦。” 澹台超瞥了一眼宇文离身上的腰牌,犹豫了一下,终于狠下心。 他将自己的分数全部转给了澹台芸,嘶声道:“妹妹,名额我不要了。我出去吧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哎呀,澹台兄当机立断,明白人。” 宇文离一惊,眼角余光一扫,澹台芸身上的腰牌已经变成了三千多分,而他身上的分数,也才两千八百多。 若想争夺第一,就得叫宇文家的弟子也这样牺牲转移,可是澹台家又不是没人了,他敢聚分,澹台家也一定会这样堆分在澹台芸身上。 最终只能有一个结果,那就是两败俱伤,牺牲了所有弟子的分数,难道最终每家只拿一个名额? 本以为这兄妹俩的分数一定会分散,绝不可能落下谁,可没想到澹台超忽然受伤,反倒促成了他的决断。 饶是宇文离心思细密,计谋百出,这一刻也是心思微乱,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。 元清杭一把带毒的银针打出去,密密麻麻钉在对面惊尸的的黑色魔剑上,犹如附骨之疽,瞬间拖得那剑势慢了一点:“跑!” 澹台超一咬牙,绕开了那具惊尸正面,斜斜向一处阵脚抢去。 毕竟是术宗大家的杰出子弟,对阵法的观察远胜普通人,这一晃,在漆黑夜色中,依旧准确地闪到了阵眼前。 然后就迎头撞上了一个东西。 ……一只肢节尽断、全身扭曲的山魅。 山魅一爪袭来,猝不及防的澹台超惨叫一声,竟又被这一爪抓到了胸口,留下了一道黑色伤口。 元清杭大惊失色,差点骂了声“我去”,急忙抛了伤药过去:“快快,敷上。” 这澹台超也是点背,怎么就能迎头在阵眼撞上邪物了,这么巧! 下一刻,所有人的眼睛都发了直。 哪里是巧,那个阵眼里源源不断地,正有新的大量邪祟往里面钻! 聚阴阵是能吸引邪物不假,可是战斗了这大半夜,附近的也来的差不多了,怎么忽然又冒出来这么多? 澹台芸急冲上前,护住伤重的哥哥,身边立刻围上来好几个邪物,一时手忙脚乱。 正在焦急,身边一道剑光闪过,将一个邪祟拦腰斩断,又是宇文离。 宇文离冲她微微点头,转身道:“宇文家的上来,堵住阵眼!” 他又转身看向元清杭:“我和澹台小姐对付惊尸,四周拜托你?” 他说得急促,可元清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爽快道:“好!” 阵中聚阴,本来是危险之地,可是从这个溃败的阵眼看,四处应该都有大量的邪物在赶来,首要之务,反倒该守住四周阵眼,别被破阵。 宇文离又沉声将号令远远传了出去:“诸位,现在守在阵中反而安全,听黎小仙君吩咐,查看四周,务必一起出力。” 众家弟子劳累半宿,忽然遇见修士惊尸,再看外面源源不断的邪物,都知道哪里出了岔子,慌忙纷纷答应。 元清杭简单将人分了几组,按照八卦方位分出去:“大家去找阵眼,有东西要进来,就尽力挡住。挡不住就叫大声求救,懂吗?” 一个人小声道:“都在自身难保,找谁求救?” 元清杭笑着看他一眼,明亮眸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:“我。” 各家弟子有的根本不认识他,心里都直犯嘀咕,可是见宇文离对他客气,也只有应了。 元清杭带着厉轻鸿,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,率先赶往东方“震”位。 果然只行了数十米,一处阵眼现在眼前。 黑暗中,没有实质的屏障遮挡,可是隐约却看得到有一大群邪物聚在阵眼附近,空气剧烈波动,眼看着就要被腐蚀破开。 元清杭赶紧一道补天符打过去,正钉在最岌岌可危处,再接着四张小符补上了四角,外面的邪祟欲进无门,越发焦躁。 元清杭对厉轻鸿道:“我去下一处,你守在这里!” 厉轻鸿眼珠一转:“别人死活我可不管。娘来的时候叮嘱过我,时刻不准离开你左右。” 元清杭心里哀叹一声,掉头就走:“行行,随你!” 两人马不停蹄处理了下一处,厉轻鸿忽然冷笑:“那个宇文公子倒是会差遣人。” 元清杭不答,厉轻鸿气急败坏:“他和那个澹台家的女人一起打惊尸,分数他俩分,却叫你守边边角角,你傻不傻?” 元清杭却神色凝重,眸光奇异:“那可未必,谁说那具惊尸身上一定有分?” 第28章 逆转 厉轻鸿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遥遥回头看了谷中一眼,那边,惊尸手中剑横扫竖劈,宇文离和澹台芸正在竭力苦撑。 “假如我没猜错,这东西不是原先的考校试题,怕是杀了也没什么分。” 忽然,远处一声惨叫,有人惊叫:“这里,这里破了!” 正是正西方的“兑”位。 元清杭举目看去,心里一突。 一股浓厚的黑气正从那边的密林里滚滚而进。不知道是哪家的弟子功力不行,短短片刻,竟已经失守。 元清杭飞身纵起,等到奔到近前,密林里已经躺了七八个人,四周全是各种各样的野兽腐尸,邪祟山鬼! 元清杭马不停蹄,和厉轻鸿又奋力杀了这群邪祟,刚刚搞定,又听见另一边的“离”位上,一阵惨叫接着响起。 灵武堂的弟子们正守在这里,屏障外,一只巨形猛虎的恶灵刚撞破阵眼,狠狠一爪拍在为首的李济身上。 李济眼前一黑,一口血喷出来,慌乱间随手掏出怀里一张符,劈面打了出去。 一片巨大的火光猛然腾起,火焰中那只山虎恶灵踉跄倒退了几步,一阵摇晃,竟然哗啦啦地尸骨散了一地。 灵武堂的弟子全都惊得合不拢嘴,有人大叫:“大师兄你这是什么符?” 李济挣扎着爬起来,迷迷糊糊一拍头:“是黎兄弟给我的?” “啊啊啊,真的吗?”众人纷纷想起来自己也分了一张,慌忙都摸了出来,死死扣在手里,“保命啊这个!” 澹台超重伤已经退在了一边,宇文离和澹台芸并肩作战,两个人都苦不堪言,汗水淋漓。 这名修士惊尸的功力,绝对在金丹中期以上,加上夜里邪气加成,只怕快要接近金丹圆满。 等级之差,一级已经能压死人,他们两个年轻后辈都是金丹初期,这样耗下去,能不能活着都是未知。 场中宇文离一边苦战,一边叫:“黎小仙君,周围能撑住么?” 元清杭高声回应:“不保证啊,你们呢!” 宇文离苦笑一声:“撑一时是一时吧。” 澹台芸虽然没说话,可身上已经带了伤,一张冰雪般的脸上也溅上了血迹。 宇文离低声道:“澹台小姐,待会儿你找机会走。我拖住这惊尸。” 澹台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,原本苍白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劳累,染上了一丝绯红:“不用。”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宇文离腰间,忽然一怔。 宇文离察觉到她异样目光,抽空低头一看,也是猛然一惊。 他的腰牌上,不知何时少了几个光点,积分少了好几百分! 就在他凝视的这一瞬,腰间的某个积分点竟然一暗,又少了一个。 澹台芸不由自主一低头,骤然惊呼了出来——她腰间的分数点,也莫名其妙少了好些。 可明明都是辛苦杀邪祟得到的,现在怎么会无故消失? 远处,元清杭抢到灵武堂弟子身边,先把李济救了下来,忽然眉头皱了皱。 就在低头帮他止血的瞬间,他眼一花,似乎看到李济腰牌上的光点,暗下去了两个。 “李兄,你把分数转给同门了?”他忽然开口问。 李济虽然疼得几乎昏厥,可是神志却清醒:“什么?没有啊?” 一低头,他眉头一跳,惶急地叫:“我的积分点呢?” 这么一嗓子,旁边的灵武堂弟子们都纷纷低头,惊呼此起彼伏:“我的也少了!” “还在减少!怎么回事?!” …… 山谷里,一道白色身影快若惊龙,疾驰向山谷中心。 封山大阵中无法御剑飞行,宁夺纵然心急,也只能飞奔向前。 远处天边依旧漆黑,可是最远的山峦边上,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浅的天光。 可这并不能叫人稍稍放松。 四周的密林中,根本看不到一个活人,诡异得离奇。 所有的血腥气息,都指向了山谷正中,也是考校的中心位置。 按说那里有厮杀和受伤都正常,可这么浓的血腥味,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弃权呼救? …… 随着接二连三的阵眼被冲破,外面的邪物宛如过江之鲫,疯狂涌入。 元清杭心里长叹一声,高叫:“回防回防,不要再守啦!” 众人正在惶恐,骤然听到有人发令,全都乌泱乌泱又往山谷中心跑。 元清杭自己跑在最后断后,狠狠心,掏出身上所有的符篆,向着破损处连续打去。 一片惊天动地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,阵眼附近,成群的邪祟像是被风吹倒下的麦浪,扑通倒下。 无数术宗弟子瞠目结舌,一边狂跑,一边互相询问:“他这符篆哪儿买的?出去我也想买点。” “……宇文家?他家爆破符很是有名。” “胡说,他家的人一样狼狈,有这么好的自己不用?” 外围已经告破,越来越多的邪祟和山鬼兽尸涌入,而最中心,那具最可怕的修士惊尸正在收割更多人的生命。 元清杭在群鬼中蹿来跳去,掏出一叠空白符纸,狠狠刺破手指,飞快地一张张画符。 厉轻鸿一边帮他挡着攻击,一边气得叫:“你干什么!省点血气不好吗?” 元清杭叫:“马上马上。” 十几张符篆飞快画就,元清杭一甩手,一串鲜血洒上去:“疾!” 片片符纸飘在空中,连成了一串火龙般的符桥,飞快向着谷中飞去,转瞬砸上了那修士惊尸的后脑。 那惊尸一个踉跄,脑骨上顿时瘪了半边。他缓缓转头看向这边,喉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吼叫。 下一刻,它身形纵起,径直向元清杭飞扑而来,重剑在空中发出一声沉啸。 元清杭转身向最近的一处阵眼掠去,身后的阴风越逼越近,他一个急闪转了方向,躲过了身后的那道剑光。 “黎小仙君,你干什么?”宇文离一怔,飞身想要追来。 元清杭大叫:“我把它引出阵,你们在里面杀别的邪祟!” 外面山高地阔,只要能把这个大麻烦引出去,周旋起来就方便些,而且阵中阴气重,这惊尸只会如虎添翼,甚至越来越难对付。 厉轻鸿飞身抢上,手中亮出两把淬了剧毒的短匕首,狠狠向惊尸手腕刺去,可是惊尸的修为远超过他,手腕上的森森白骨一抖,绞住了他的匕首。 “仓啷”一声,匕首断开落地,厉轻鸿身子一晃,被整个击飞。 元清杭一咬牙,扇柄中的银索飞旋而出,绕上惊尸的脖颈。 用尽全身灵力,他拖着惊尸的沉重尸体,向前拽去。 几步后,阵眼近在咫尺,原先聚在这里的邪祟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更可怕的存在,纷纷惊恐散去,阵眼处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豁口。 元清杭一脚踏上阵眼时,身后的那道重剑像是附骨之疽,擦过了他的肩头。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,鲜血混着黑气,染红了元清杭的衣袍。身后的惊尸忽然伸出了枯骨之手,抓住了脖颈中的银索。 随着它往后一拽,元清杭的身子如同腾云驾雾,不由自主向后飞去。 他用尽全力向后甩出一张定身符,那惊尸微微一僵,可是手里的重剑已经顺着惯性劈了下来。 背后一阵阴寒直透脊背,直透元清杭心底。 就在这千钧一发,他面前的阵眼豁口里,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! 御着夜风,穿透邪气,一道雪亮的剑光像是暴雨中的闪电,映亮了执剑之人的脸庞。 面如冠玉,眼波平静。 可是他的剑光,却炙热而浩大,波动的灵力铺天盖地。 人在半空,剑光绕开了面前的元清杭,向着他身后的惊尸头顶削去! 惊尸猝然抬头,两只黑洞洞的眼眶木然看向他。 一瞬间,它似乎也感到了这才是致命的危险,劈向元清杭的重剑忽然抬起来,重重迎上那当头一剑。 …… 雪亮的轻剑对上死气沉沉的重锋,胶着片刻,在空中僵持不下。 元清杭愕然望着面前的冷峻少年,心里像是有巨浪翻涌。 下一刻终于醒过神,他手中白玉黑金扇合拢,欺身上前,狠狠插入了惊尸的后脑,用力一撬。 宁夺手中的剑光,也在这一刻心有灵犀地轻轻一转,卸下了相抗的巨力,转而轻轻插入了惊尸的眼中。 “咔嚓”一声,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撬开了惊尸的半边脑骨,而宁夺手中的剑洞穿了惊尸的眼眶,从后脑穿了出来。 惊尸发出了一声似人非人的巨大痛嚎,手中重剑仓啷落地,浑身灵力暴走,白骨颤动。 宁夺手臂轻伸,一把将元清杭拉到自己身边,下一刻,身形轻灵退走,远遁到了一丈外。 惊尸虽然眼睛已经不在,可是聚集在眼眶里的死气被宁夺毁去,就成了真正的瞎子,一头撞在了残破的阵眼上。 这一撞,再无东西阻拦。外面的天光透过大阵,铺天盖地照射了进来。 ……天亮了。 商朗带着一群师兄弟赶到时,山谷中已经结束了最后的战斗厮杀。 朝阳升起,阳气源源不断,聚阴阵中的邪祟开始衰弱,被剩下的术宗弟子们杀得遍地都是。 商朗愣愣地看着遍地的鲜血和污秽,再看看地上堆积的一具具术宗弟子尸体,脸色惨白。 “为什么……怎么会死人?怎么会死这么多!” 历届大比,求救的也就是百把人,场外救援赶到后,死亡的就更少。现在这满地的尸体,怕是已经超过了百人以上。 都是各家的优秀弟子,在他们苍穹派的主持下,出了这么多条人命,这该怎么向诸家仙宗交代?…… 宁夺站在人群中,正和元清杭四处奔忙,到处救人,闻言转身:“聚阴阵引来了不该有的东西。” “什么东西?”商朗叫。 旁边的宇文离站着,家族带的医修正在帮他处理伤口,苦笑着指了指地上那具白骨:“不知道怎么,进来了一个金丹中后期修士的遗骸,被催成了厉鬼级的惊尸。” 澹台芸站在他身边,也满脸疲惫:“不幸殒命的术宗弟子几乎都是死在它手下,若不是宁仙君及时赶到,我们怕是都凶多吉少。” 商朗崩溃大叫:“那你们为什么不求救!” 元清杭蹲着身子,正在帮一个陌生小弟子接骨,叫得比他还夸张和崩溃:“哎呦你还怕事后没人查吗。快点帮忙救人!快忙死啦!” 又是接骨、又是续肢,还有人灵脉刚断,及时施救还有可能恢复几成,整个场上全是术宗弟子,最多带着伤药,也没几个人懂医。 商朗这才反应过来,慌忙叫上人,把经过初步救治的人纷纷送走,自己跑过来:“要我帮忙不?我可以输入灵力!” 元清杭摆摆手:“不用,宁……” 他忽然卡了壳,慌忙叫:“要要,你来接替一下宁仙君,让他歇歇。” 啊啊啊,这个人在身边压力太大了,赶紧来个人把他换掉! 商朗刚刚撸起袖子,就看见宁夺淡淡转头,凝视着他:“师兄去别处帮忙吧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商朗挠挠头,四下一看,忽然看见厉轻鸿坐在旁边树下,忙问:“你怎么样,也受伤了吗?” 这个药宗少年也懂医,这么一动不动,不来帮手,想必是重伤难支。 厉轻鸿看着他,眼珠轻轻一转,秀美脸上露出了一丝痛楚:“没事……忍忍就好。” 商朗急忙跑过来:“哪里有伤?” 厉轻鸿轻吟一声:“内伤……若是有灵力安抚内腑,可能好受些。” 商朗慌忙在他对面坐下,手掌急伸,贴在了他心口,纯正而充沛的灵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:“你忍着点儿,我帮你梳理。” 厉轻鸿闭着眼,贪婪地吸收着这温暖的灵力,半晌伸出手,掩在了嘴边,发出了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。 手掌放下张开时,上面已经鲜血淋漓。 商朗吓得快傻了,声音带了颤:“你怎么样?要不要叫你师兄看看?” 厉轻鸿悄悄瞥了一眼元清杭,目光落在旁边长身鹤立的宁夺身上,眼中凶狠一闪。 只是这凶狠藏在长睫下,没人瞧见。 他目光收回,脸上带着卑微,低低道:“……没事,他知道我会照顾自己。” 旁边,元清杭忍无可忍:“叽叽歪歪什么,商兄你别理他,去给别人输送灵力!” 商朗看着厉轻鸿秀丽脸上的黯然,猛跳起来,冲着元清杭怒道:“他也是伤者,你这个当师兄的,不先救自己师弟就算了,还叫我别管他?” 元清杭翻了个白眼,又是好笑又是好气,低声自言自语:“还真容易骗!” 厉轻鸿只受了点皮肉轻伤,叫他帮着救人,他就阳奉阴违,就差没把“全死了才好”写在脸上,元清杭只怕他顺手害死几个分高的,只能叫他站在一边别动。 这下倒好,倒是不闲着,把商朗这个傻子骗得团团转。 旁边,宁夺帮一个伤者输完灵力,缩回手淡淡道:“是啊,和以前一样。对吗?” 元清杭身体忽然僵住。 他喉结轻轻一动,艰难道:“什么?……” 宁夺低着头,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:“十年前,你骗他说鼻子流血是中毒,他信;现在,你师弟骗他说自己吐血,他也信。” 他黑亮目光望向元清杭,俊美眉目和十年前那个小药童隐约重合起来,声音又磁又轻:“元少主……骗人是不是好开心?” 元清杭脑子“嗡”了一声,一个后仰,差点一跤坐在地上。 身边的宁夺飞快伸手,将他的手臂抓住,等他稳住了身子,才又慢慢松开。 元清杭盯着他,看见目光迎来,又慌忙移开:“啊哈……哈!不知道小仙君你说什么。” 要死了要死了,偷鸡不成蚀把米。 就不该去深夜招惹他,不然也绝不会引起他的注意,更不会露馅! 他随手抓过身边一个伤患的脉门,郑重塞到宁夺手中:“务必一直给他输送灵力,要是他死了,就是因为灵力没续上。切记切记!” 说完猛地站起身,就想开溜。身子还没蹿出去,宁夺已在他身后淡淡道:“去哪儿?” “我去看看别的伤者,医者仁心,普度众生!” 宁夺身子轻轻一晃,拦在了元清杭身前,目光看向了他肩膀:“重伤者都已经治过了,不如度一度自己?” “哦哦,处理过了。”元清杭点头如捣蒜,显摆地扭了扭身子,“你看,早就撒了药,不流血了,我家的伤药一流……哎哎你干什么?” 宁夺伸手抓住他,按到地上坐下:“再处理一下。” 元清杭龇牙咧嘴想要摆脱,可这人动作看似轻柔,手腕却如同精钢铁箍,丝毫挣不掉。 宁夺手中长剑轻举,掠上他血淋淋的肩头,那剑映着朝霞金光,又轻又准,削掉血衣,却丝毫没碰到元清杭肩上血肉。 他望着元清杭那足足少了一片肉的伤口,伸出手:“拿来。” 元清杭乖乖地掏出一瓶药:“这个外敷,不要用太多。” 宁夺眼帘低垂:“很贵重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倒也不是。” 下一刻,肩膀上随着药粉撒下,剧痛传来,他猛地一咬牙,大叫:“……叫你不要多用!” 伤口处浸着少许尸气,这药虽然药效快,可他妈的太疼! 宁夺瞧着他黑葡萄一般的含泪眼睛,手一顿,低声道:“没多用。” 元清杭抽着冷气,生理性的泪水快要落下来,扭头看看自己肩膀,果然,一大半还没撒上药粉呢。 他叹了口气,破罐子破摔:“来来,全给撒上。” 宁夺的手却踌躇了,黑长睫毛轻轻颤动,半晌道:“有别的药么?” 元清杭正疼得厉害,胡乱摆手:“没啦,就这个好。伸头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给个痛快吧宁仙君。” 要命啊,明明怕疼不想用药的,尸气也能慢慢逼出去,非要逼着他受这份罪。 果然见到这个人就没好事,原著诚不我欺也。 宁夺手里抓着药瓶,像是被定身符定住了一样,一动不动。 正在僵持,旁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,带着笑意:“要不,我帮黎小仙君上药?” 正是宇文离。 他已经整理好了身上的狼狈,重新恢复了翩翩白衣,和一身血污、面貌平庸的元清杭比起来,宛如一只翩翩神鸟对面站着一只落魄的山鸡。 他看着宁夺,一双凤目似笑非笑:“想不到宁兄战力卓越,却怕见血呢。” 宁夺却没松手将药给他。 他不再犹豫,极稳又极快地,将一层药粉撒在元清杭肩头,再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纱,轻柔地帮他包扎完毕。 再抬起头时,他目光平静:“朋友的血,自然是怕的。敌人的血就没关系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动,不知怎么,竟是有点怔忪。 宇文离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,整个人忽然表情极为古怪,死死看向了元清杭的腰侧。 “黎小仙君,你的分数……始终没有变化过?” 元清杭一低头:“咦,还真是啊?!” 他腰牌上的分数最后停留在两千八百分,一夜血战,结束后又兵荒马乱地施救,计分点的异象也没空琢磨,现在宇文离一提,才想到看上一眼。 他的目光落到了宇文离的腰牌上,目光也猛然一滞。 ……再环顾四周,澹台芸,还有另外几个高手的分数,都全部降到了只剩下一千多! 宁夺目光在他们众人身上转了转,俊目中也有点微微的讶然:元清杭的分数居高不下,竟然是术宗全场第一? 宇文离心中大乱,看着他的眼神也越发古怪:“黎小仙君对此毫不知情吗?” 元清杭静默片刻,诚恳道:“确实不知。” 宇文离和澹台芸互相看了一眼,全都沉默不语,各自心事重重。 天色转明,旭日初升,各家门派将伤残清点完毕,不少人络绎围了过来。 灵武堂的多位弟子靠着元清杭送的保命符,竟然没有一个人丧命,先上来感激涕零地道了一番谢。 接着,另一家也过来诚恳施礼:“感谢黎小仙君妙手施救,如此大恩,等回去后,一定禀明本门师尊,再专程道谢。” 元清杭打个哈哈:“不客气,守望相助,顺手而已。” 宁夺沉默不语,站在那具修士白骨前,凝视着枯骨。 元清杭和道谢的人客气完,看着他,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。 他蹲下身,捡起一块腿骨,眯着眼睛,仔细看了半晌,又在那被削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挑了一丝腐肉,毫不在意地在鼻子边嗅了嗅。 商朗在一边忍住恶心,犹豫着探过头:“这个……是什么人?” 元清杭点了点脚下焦黑的土地:“商公子,这儿是苍穹派的仙山属地?” 商朗挠头:“啊,是啊!” 元清杭奇怪地看他:“那你们家山里出现的东西,来问我是什么人?” …… 第29章 夺冠 赤霞殿中,所有的术宗宗主都面沉似水,望着陆续抬上来的尸体。 看到各色衣饰的时候,各家都明白了一件事:都有死伤,几无幸免。 宁夺和商朗站在下面,两人先后陈述禀报后,宇文瀚老爷子先发了话:“一具金丹中后期修为的惊尸?我们前些天去布阵的时候,可绝没有这种东西。” 宁程坐在上首,脸色同样凝重:“苍穹派主持大比,无论如何难逃保护不力之责。至于这惊尸的来历,还容我们慢慢细查,一定会给诸位仙宗一个交代。” 各位宗主沉默不语,既然宁代掌门已经这样说了,总不好再步步逼问。 澹台明浩叹了口气:“出现这样的意外,谁也不想。可当下之急,还是要决出今日大比的胜负才是。” 所有人齐刷刷抬头,看着从下半夜开始就诡异无比的记分牌,神情一言难尽。 大殿外,一声沙哑的低笑由远到近,厉红绫戴着帷帽,施施然踏进门来。 她抬头看了看那浩浩荡荡的记分牌,道:“是啊,赶快定下第一才是。” 元清杭冲着她一笑:“师父,您来啦。” 厉红绫看了看他肩膀的伤处,帷帽黑纱下,戴着面具的脸微微一沉。 她扭头打量了厉轻鸿,冷声道:“你倒是全须全尾,毫发无伤。” 厉轻鸿脸色惨白,低着头:“娘……是我的错,没有保护好师兄。” 旁边商朗诧异万分,愤愤不平地看了厉红绫一眼。 这算什么长辈啊,偏心如此,明明两个人都受了伤! 澹台明浩咳嗽一声:“记分已经完全紊乱,现在的分数,怕是要清零重算。” 厉红绫冷笑一声:“哦,为什么?” 澹台明浩道:“在座的诸位仙长都能作证,从某一个时刻开始,场中弟子的分数全部开始莫名减少,想必是受了场中进了惊尸的影响。” 厉红绫反问:“那又怎样?” 澹台明浩微微一笑:“紊乱前最后一刻的分数,大家都是记得的。” 那时候大家都盯着分数牌,澹台超忽然将分数转给了妹妹,导致她的分数位列第一,这也是众目睽睽,并无异议。 宇文瀚老爷子冷哼一声:“老夫不同意。后半夜杀邪祟的数目又没法统计,怎么能按照午时来?” 他孙子宇文离分数虽然比澹台芸少,可是瞎子都知道澹台家是一对兄妹的总分,虽然不违规,可又怎么吞得下这口气? 澹台明浩面色如常:“那不如叫各位仙尊评评理?” 两大术宗宗师正剑拔弩张,忽然间,只听得一个清亮声音低声道:“师父,是不是我们不说话,他们就这样定了呀。” 正是元清杭笑吟吟侧过身,看似是师徒窃窃私语,可语声清晰入耳,叫人想忽略也难。 澹台明浩转头盯着他:“哦,你有什么异议吗?” 厉红绫嗤笑一声,一道劲风,将殿中那枚鸳鸯腰牌卷在手中。 她举手一亮,妙目隐约在黑纱后透着讥讽:“我家现在的分数是两千八百分,比你们两家的第一名加起来还多。他是违规了?还是苍穹派帮他做了什么手脚?” 旁边的仙尊们面面相觑,有人道:“当然不是这样说,只是……” “既然没人做手脚,当然就得按照这个来。”厉红绫截断他的话,“没有理由就随意褫夺,谁有这么大的脸?” 上首的宁程缓缓开口:“所有的人都分数莫名降低,只有他一人不受影响,不知道黎掌门可有什么解释?” 大殿上一片静默,不少人心中一动,脸上都露出了隐约的怀疑。 是啊,为什么偏偏只有这个七毒门的弟子分数不变? 元清杭遥遥望了宁程一眼。 “说起来,积分牌的古怪不弄清楚,我也觉得这分数有点儿烫手。”他神色平常,笑容随意,“诸位仙尊难道不打算找找其中的原因吗?” 一位宗主摇摇头:“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。” 元清杭目光闪动:“我好像有点眉目,不如我说出来,诸位仙尊听听?” 宇文瀚老爷子盯着他:“你说。” 元清杭走到堂下的一堆邪祟尸骨前:“我方才在回来的路上,闲着无事,验看了一下,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,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家的分数会莫名减少。” 宇文离忍不住开口:“为什么?” 元清杭拖着一只野狐的尸骨,轻松地扔到了大殿中间:“因为,这些邪祟,都是死过三次的。” ……堂下堂上静默片刻后,一片哗然。 这话奇怪又突兀,完全叫人摸不着头脑。 宁夺站在不远处,明亮目光一瞬不瞬望着他,光彩依稀。 商朗心急难耐:“什么叫死过三次啊,你说清楚点儿?” 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轻轻一点,挑起一根野狐的腐骨,一字字道:“意思是,除了多年前它们死去的那一次,就在昨晚,它们又都被击杀了两次!” 众人一片喧哗,商朗急切地追问:“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第一次死亡呢,是多年前。从腐骨的旧伤看,上面有大型野兽啃咬齿痕,所以是死于被别的猛兽猎杀。” 商朗凑过头来,看了看:“嗯嗯,是的。” “它被活活啃咬而死,本来就死有怨气。这里封山后,各处都布置了催阴聚邪的大小阵法,于是就被催成了邪祟,在昨天出了土。” 元清杭指了指野狐头骨上的一处新伤:“然后就遇到了术宗弟子,被当成分数击杀了。看伤口呢,是被一柄单刀劈死的。” 旁边有个小门派的大弟子探过头来,忽然惊呼一声:“啊,这只野狐我记得,是我刚进山时杀的,没错!” 元清杭笑道:“然后它的击杀分数,就记在了你头上。” 那名弟子连连点头:“对对,算了五十分。” 元清杭又翻过野狐的另半边肋骨:“可这边,却还有一处带着十字符的焦黑新伤。只是不知道在座的各位,谁家的符篆是这样的?” 另一边,几位穿着黑色服饰的术宗弟子互相看了看,小心翼翼地举起手:“这是我们家的符篆。” 元清杭“哦”了一声:“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击杀过这个东西呢?” 有人走过来瞧了一眼:“昨晚谷中心的聚阴阵被破,大量邪祟涌进来,那时候情况危急,我们才祭出了这种雷火符一通乱打。” 商朗在边上,目光更加迷茫:“可是……它先前不是被解决了?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催醒的惊尸被击杀后,怨气短时间内不消,若是遇到异常强大的邪气吸引,往往能再次诈尸的。” 大殿中的人心头一震,不少术宗的宗主都恍然大悟,心里雪亮了几分。 旁边,宇文离脱口而出:“再次诈尸复活后,就不能算成杀死成功……所以计分点又灭了!” 元清杭点头:“所以真相就是,昨夜那位金丹修士的怨气太重,在聚阴阵的加持下,引发了大量刚刚被杀的邪祟复活。” 宇文离喃喃道:“第一次杀它们的人,和后一次出手的人,往往不是同一人。” 话说到这,就连商朗等剑宗弟子也都恍然大悟:“哦哦,明白了。大家前面杀的东西只要复活了,那分数就全部失效!” 元清杭扇子“啪”地一合,笑吟吟道:“对啦,商公子好聪明。” 宇文离看着他,目光忽然变得奇异:“还是不对。为什么你的分数却没有掉?难道你先前杀的邪祟,竟都没有复活?” 元清杭正要解释,旁边宇文瀚老爷子却向他招了招手:“你过来。” 元清杭恭恭敬敬上前一步,站在他面前。 宇文瀚看着他,神色温和了许多:“你击杀这些邪祟后,将束缚它们的阵法彻底毁掉了?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毁了阵,再顺便用了安魂符。它们心中无怨,也就不会再作祟了。” 大殿中安静无声,所有人心里都一片震动。 正是因为他这无谓的善举,将这些亡灵安葬超度,它们才会安然长眠,没被再次催成邪物。 而他的分数,竟也因此得以保存了下来。冥冥之中,竟像真的有某种天意一样! 旁边,澹台明浩神情淡淡的:“可不管怎么说,这位小兄弟的分数,最高可只有两千多。而我们家芸儿曾经斩获过三千以上。” 他四下看了看,向一位交好的宗师递了个眼色。 那位宗师会意,忙笑着附和道:“是啊是啊,总不能说两千多分比三千分更多。” 大殿下,忽然地,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。 一直沉默的宁夺开了口:“师尊,徒儿有事要禀报。” 宁程远远看着他:“说。” 宁夺抬起头,波平如镜的眸子里,明锐闪过。 “这具金丹期惊尸修为极高,远超所有邪祟。更是杀害这些术宗弟子的元凶。”他声音不缓不急,却字字清晰,“晚辈想求教诸位长辈,若是击杀它算分数的话,大约抵作几何?” 灵武堂的李济眼睛一亮,快速在父亲耳边低语了一句。 他父亲皱了皱眉,看了儿子一眼,才转头,犹豫道:“这样的厉害邪祟,我瞧可以算一万。” 澹台明浩心里一突,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。 宁夺冲着灵武堂堂主深深一礼:“多谢李宗主定夺。” 他望向大殿中众人:“这惊尸最后是我和这位黎小仙君共同击杀的,算是各占一半功劳。因此晚辈觉得,再给他加五千分,想必不为过。” 大殿上,一片寂静。 厉红绫盯着他,目光奇异。 宁夺轻轻抬起剑尖,指向一边的元清杭:“场中的弟子都可作证,昨夜最后关头,他孤身赴死,引开邪祟,才导致身负重伤。” 元清杭脸色呆滞,半晌回过神,讪讪一笑:“没有没有,轻伤而已。” 宁夺却不理他,清澈目光只看着场上的术宗长辈们:“若是按照最后的积分,他是第一。若是按照后半夜真正的战绩,他依旧是第一。” 高台上,宁程淡淡看向他:“好了,这里都是长辈,不要逾越。” 宁夺低下了头,缓缓退后:“徒儿要说的,已经说完了。” 一片安静中,厉红绫忽然仰头长笑,声音嘶哑又畅快。 “恭喜恭喜,想不到苍穹派门下,也有这样的徒弟,可真是歹竹出好笋。” 这话说得,简直又狠又辣,竟是直指苍穹派里都不是好人了。 宁程缓缓抬起头,目光如针,盯着七毒门几个人不语。 大殿上气氛僵持,只听宇文瀚悠悠叹了口气。 他望着面前的元清杭:“毁掉那些阵法,费时耗力,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去争夺分数呢?” 元清杭笑了笑,坦然道:“晚辈只是觉得,它们原本并非凶尸邪祟,而是无辜被惊扰。若是尸骨再被困在阵中,未免太残忍了些。” 他和宇文离并肩站在宇文瀚面前,一个白衣翩翩、风度优雅,一个全身麻衣,脏污不减,可不知怎么,殿中所有人的目光,都不由自主落在了他身上。 宇文瀚凝视着他,原本不怒自威的苍老眼神里,有种奇怪的软弱一闪而过。 半晌,他怅然开口:“雷霆手段,菩萨心肠……本是仙门侠士该有的样子啊。” 他忽然提高了灵力,声如洪钟:“我们宇文家同意这个小兄弟大比第一,不知道大家以为如何?” 没等诸位术宗长辈开口,李济鼓起勇气,抢着道:“我们都服黎兄弟的。昨夜邪祟凶残,若不是他给了我们几张威力巨大的符篆,今日堂下,也必然要多几具我们家的尸体了。” 他爹一惊,低声道:“此话当真?” 几位灵武堂的弟子激动点头:“绝对当真,黎小兄弟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呢!” 旁边,另一个小门派的年轻弟子也怯生生道:“激战后,也是黎小仙君帮我们这些伤重的人尽力救治,还毫不吝啬,用了很贵重的药。” 一些身上带伤的小辈们纷纷叫:“是啊,我们三师兄灵脉断裂,是他妙手回春,现场接驳的。” “若不是黎小仙君辛苦奔忙,很多人恐怕都会落下伤残。” 一时间,赤霞殿上吵吵嚷嚷,七嘴八舌。 高台上,宁程淡淡道:“休得无礼,听长辈们定夺。” 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灵力威压,盖过了殿上的嘈杂,一群小辈们只觉得心脏一阵难受,再也不敢喧哗。 终于,灵武堂堂主也开了口:“本门也没有异议,除了这位黎小仙君,怕也没别人叫人心服口服了。” 好几家门中受了元清杭恩惠的家主也都纷纷点头,大殿上赞和声渐起,澹台明浩脸色淡淡的,却终于没再开口。 半晌后,宇文瀚沉声道:“既然如此,就如此定了吧。” 一锤定音,宁程见再无翻盘可能,只得向着宁夺点了点头。 宁夺快步走向后堂,片刻后拿了一个备好的锦盒出来,双手平举,递到元清杭手上。 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,望着元清杭,声音却低沉柔和:“术宗大比奖励,请好生收藏。” 商朗凑过来,笑嘻嘻道:“黎小仙君,恭喜恭喜,又是你啊。” 元清杭默默从宁夺手上接过锦盒。 轻轻按下锦盒按钮,一道冲天华光赫然射向半空,映照在赤霞殿的琉璃穹顶上,形成了一片迷离虹光。 盒子中央,一个巴掌大的罗盘躺在里面,宝气庄严。 元清杭目光微微一凛,脱口而出:“役邪止煞盘?” 宇文瀚老爷子点了点头:“看来你也认得。对每个术宗修士来说,这都算得上是异宝,布阵时能加成,驱邪时能加倍净化。” 澹台明浩在一边,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,和蔼道:“各家门派分别贡献了诸多炼器的珍贵材料,由我们几位大宗师共同施法,制作了它。它功效强大,价值连城,可要好好收着,别被居心叵测的人抢了。” 元清杭笑着看了他一眼:“多谢前辈好心提醒。” 这笑面虎,居心叵测得很啊。 生怕旁人不起贪心似的,还要提醒人打劫吗? 宁程看着他将宝物收进了储物袋,这才开了口。 “既然大比名次已经定了,那么接下来,不如查一查这具金丹惊尸的来历。” 他目光落在了厉红绫和元清杭几个人身上,缓缓一转:“七毒门既擅用药,又懂术法精妙,想来对这种蹊跷事有点心得。” 厉红绫冷冷看着他:“宁掌门,说话不要拐弯抹角。你干脆直说,怀疑这和我们有关系就是了。” 宁程脸色清冷,眼中光芒一闪:“那么和贵门派到底有没有关系呢?” 厉红绫大怒,正要说话,旁边元清杭笑吟吟冲她摇了摇头。 他看向宁程,神色有点奇异:“宁仙尊,真的现在就想问?不打算你们自己先查查看?” 宁程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鞘,一丝浅淡的剑啸压制不住地溢了出来:“趁着大家都在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我略懂尸体验看,那就献丑了。” 他转身来到那具惊尸面前,蹲下了身子。 这具腐尸已经毁坏严重,被苍穹派的弟子小心运了回来,现在单独放在一边,上面盖了块雪白的尸布。 仅仅这一会儿工夫,那盖尸布的面部位置,竟已经被尸气腐蚀出了一片黑色! 元清杭轻轻掀起那块布,指间亮出了几根粗细不一的银针。 他先是在腐尸脸上轻轻扎刺了几下,银针抽出来时,尖端不仅变得乌黑,甚至有根细针的针尖已经被腐蚀掉了一节。 紧接着,他又拨动惊尸胸前的某处,细细查看了一会儿,又重新用针刺进了腐尸断裂的一根腿骨骨腔。 商朗看得一阵恶心,悄悄靠近厉轻鸿:“喂……你师兄在干吗?” 厉轻鸿轻声道:“就是人间的仵作干的那种事。” 商朗“哦”了一声:“你们医修是不是都会这个啊?” 厉轻鸿瞥了他一眼,声音似乎有点发颤:“是……小时候,会被逼着和很多尸体共处一室,还得学习剖开血脉、观察病灶呢。” 商朗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,心里同情大起:“明白明白。你们要学救人,就得学这些,还要学用毒呢。你师兄好像不太怕的样子哦?” “嗯,他胆子大。”厉轻鸿垂下眼睫,声音低微,“我从小就不行……什么都比不上师兄。” 商朗更加怜悯:“也好,这种可怕的事,就叫你师兄做,他厉害嘛!” 旁边,宁夺的眼波扫了过来,深深看了厉轻鸿一眼。 这边,元清杭终于站起了身,随手将几根被污染的银针收进了储物袋。 “可有什么发现?”商朗急切地问。 元清杭笑了笑:“第一,这人生前是金丹中后期修为,昨夜和他交过手的,大概都知道。” “第二,这人死因不是中毒,银针变黑只是因为怨气。他死于迎面一击,可能凶手是熟人吧。” 大殿中,立刻响起了震惊的哗然。 “为什么如此笃定?”有人急切问道。 元清杭轻松道:“一个金丹中后期的修士,面对再强悍的对手,也不会全无还手之力,就这么一击毙命,且致命伤只有一处,想必只有熟人乘其不备喽。” 殿中的宗师个个战斗经验丰富,闻言都在心里悄悄点头。 元清杭又道:“第三,这人死后,曾被割舌削鼻、划烂了整张脸。” 旁边听着的众人全都觉得心里一寒,木安阳和木青晖对视一眼,木青晖喃喃问:“为什么?难道凶手和他有深仇大恨,想将他毁容出气吗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这倒未必。最大的可能是,凶手知道他死不瞑目,怨气极重,怕他万一某天惊尸出土,被人认出来。” 商朗更加莫名其妙:“那就彻底将他尸体毁掉不是更好?” 元清杭笑了笑,脸上神情有点奇怪:“又或许因为某种原因,这人的尸体不能莫名消失,必须好好地存在坟墓中呢?……” 大殿之上,一片压抑的沉默,不少人若有所思地皱着眉。 这少年说的虽然匪夷所思,可竟是越想越有道理,也越想越惊悚古怪! 宁程轻轻哼了一声:“你能保证验看准确?” 元清杭笑着点头:“宁掌门假如不信,可以随便请一位药宗仙尊过来看看。” 他忽然一拍头:“哦,还有最重要的一点,忘了说。” 众人差点吐出一口血来:这孩子说话怎么大喘气的,最重要的还会忘了说? 元清杭道:“这具惊尸殒命的时间并不久远,也就是十几年前。少则十五年,多则二十年吧。” 这话说得随意,却像是石破天惊,仿佛在所有人耳边打了个炸雷一样。 宇文瀚老爷子首先惊叫出声:“你说什么?不是数百年前,只有十来年?” 元清杭悠悠道:“是啊。金丹中后期修士虽然也不稀罕,可好歹也不是遍地跑。所以各门各派在一起对一下,看谁家那几年死了人,现在坟墓中尸体还在不在,不就很简单?” 第30章 阴槐 人群中一片骚乱:“对,这倒是不难。” “说容易也容易,说难也难。毕竟还有些独来独往的散修呢,也未必一定就找得到。” “话虽这样说,可横死冤死的,总会有疑点留下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们激烈争论,不再说话,无声退在了后面。 事已至此,抽丝剥茧也好,继续追查也罢,总不能再将一口烂锅扣在他们头上。 …… 独立的修行静室里,雕花门窗紧闭,熏香暗暗浮动。 宁程盘膝坐在榻上,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年。 “还有话说?” 宁夺低声道:“是。方才在殿上,不便说。” 宁程面色平静:“现在说吧。” 宁夺微微蹙着眉:“师父,徒儿和那具惊尸交手时,觉得他的剑法招式虽然有点走形,可是依旧……” 他艰难地道:“很像我们苍穹派的高阶剑法。” 宁程眸子猛然一缩,缓缓道:“你都说走形了,难道不会是相似而已?” 宁夺沉默了片刻,固执地摇了摇头:“我近日研习高阶剑法,时刻在心里揣摩。我觉得……其实就是。” 静室里,案上的莲花香插花瓣洁白如玉,花蕊中幽幽香气萦绕。 宁程沉默片刻,平静道:“知道了,兹事体大,出去不要乱说。我会和别的长辈一起商量定夺。” 宁夺躬身一礼:“是,徒儿明白了。”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,宁程手掌抚摸着身边的宝剑剑鞘,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少年,幽幽叹了口气。 “夺儿,你已经长大了。很多事情……好像也不愿意向为师倾吐了。” 宁夺黑亮的眸子中微带迷惘:“徒儿对师父的敬重从没变过。” 宁程沉默了半晌,忽然道:“你对那个黎青,观感极好是吗?” 宁夺心头一震,猛地抬头看他:“师父?” “我看你对他颇为回护。”宁程看向他的目光,锐利如刀锋,“为什么?” 宁夺低着头,手掌紧紧握住了剑柄,薄唇紧闭,却不回话。 宁程沉声道:“你自小素来稳重,也少和人交往,为师看到你结交别家子弟,原本比什么都高兴。” 宁夺低头不语。 “可是要结交,也应该找木嘉荣、宇文离这样身家清白的名门仙君,而不是随便和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过于密切。” 宁夺忍不住低声道:“可是交友,本不该是循心吗?” “可心性本就容易被迷惑。你年纪尚轻,根本不知道有些妖人是如何善于蛊惑人心!” 宁夺低首,长长的眼睫覆盖住了清澈眸光,半晌,才固执道:“听其言、观其行,若真是大奸大恶,迟早会露出马脚。” 宁程清俊的面上有丝憔悴:“等到那时候,一切都晚了。你是苍穹派晚辈中最杰出的一个,将来前途无可限量,更不能恣意妄行,以免将来后悔莫及。” 宁夺沉默不语。 宁程面沉似水:“你听好。那个七毒门的女掌门遮挡面目、鬼鬼祟祟,小弟子心如蛇蝎,这个黎青更是为人精灵古怪,绝不是应该亲近的人。” 见宁夺脸色苍白,他才收起了严厉的神色:“好了,你辛苦战斗一夜,早点去歇息吧。三天后,是最后的剑宗大比,好好表现才是。” 望着宁夺的身影离开,他静静坐了一会,才站起身,向后面的静养堂走去。 重重回廊后,静养堂那常年的草药熏蒸气味隐约传来,隐约伴着少年爽朗轻快的声音。 “爹,马上要剑宗大比了,到时候您去观战不?我给您拿个名次回来!” 正是商朗。 宁程站在门后,往里面望去。 少年一身白衣,挺拔的身影站在那儿,披着阳光,给久病之人常待的屋子添了丝亮色和生机。 商无迹坐在桌前,笑着看着儿子,神情平和:“天下剑宗那么多家,山外有山人外有人,哪里那么容易拿名次。” 商朗笑嘻嘻地在一边煮着泉水:“宁师弟呢,我是有点打不过,可第二名非我莫属。我这两天偷偷找了几个名家弟子比试了一下,心里有数的。” “凡事不要勉强,尽力就好,千万别伤到自己。明白吗?” 商朗取下初沸的灵泉水,沏好了一杯茶,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商无迹面前。 “爹,您试试这个茶,是木家小公子送来的,说是产自他们家山上园子里,一年也就只能得这么三五斤呢。” 商无迹微笑着啜了一口:“木家那孩子小时候我见过,冰雪可爱的,很是讨人喜欢。” “药宗大比已经结束了,他这几天大概猫在屋子里哭鼻子呢,明天我抓他出来和爹爹你叙叙话。” “哦,为什么呀?” “还不是因为没拿到第一嘛!对了爹,夺了木小公子第一的那个七毒门的小弟子,术宗大比也第一呢。” 商无迹吃了一惊:“什么?” “爹,你听我慢慢说。昨晚大比,可真是怪事百出,惊心动魄呢。” 商朗的语调活泼轻快,不停地叙述着昨夜的惊险,说了半天一抬头,忽然吓了一跳。 “爹你怎么了?你的脸色好难看!” 宁程从门外缓步进来,冲着商朗和声道:“朗儿你先退下,我有点事要和你爹聊聊。” 商朗慌忙应了,一步三回头,有点担忧地退了下去。 宁程伸手将小火炉上的茶壶拿下来,重新沏了一杯,递给了商无迹。 “师兄,刚刚朗儿说的,你也听到了。昨夜那具暴走的惊尸,竟然有金丹中期修为,而且刚死十几年。” 他叹了一口气:“还忽然出现在我们苍穹派的灵山中,真是叫人困惑。” 商无迹声音有点干涩:“或许是云游至此的散修高手,和人无意中冲突丧命,陨落在山中?” “可是朗儿有一件事不知道。” 商无迹握着茶杯的手,看似很稳定,可是那杯中的水,却在微微颤动:“什么?” “夺儿刚刚私下禀告我,他觉得那具无面惊尸的招式,像是我们苍穹派剑法。” “咔嚓”一声,坚硬的玉瓷杯竟然被商无迹一把捏破! 宁程衣袖一拂,地上的碎瓷片纷纷飞起,一片不落地被他卷入袖中,再哗啦一下,倾倒在茶案边上。 他温和地帮商无迹掸了掸下半身的茶水渍,摇了摇头:“师兄,你说好笑不好笑?” …… 元清杭躺在雅舍的床上,手中拿着那个新得到的役邪止煞盘,举到眼前反复地看。 看了一会儿,才美滋滋地收了起来。 他跳下床,跑到屋角那只蛊雕面前。 休养了两三天,加上用了珍贵的灵药,母蛊雕的伤口已经长实了,狰狞的伤疤显出了粉粉的肉色。 看到元清杭过来,它温顺地俯下头,脑袋有气无力地,碰了碰他的小腿。 硕大的头,皮肤全都裸露着,背上的肉翅庞大又丑陋,没有什么优美的翎羽和皮毛。 元清杭摸了摸它滑腻腻的后颈,又将手盖上它的腹部,探听着它腹中小兽的心跳。 “很健康,放心吧。”他笑嘻嘻拍了一下蛊雕的头,“有你这么勇敢的妈妈,它会顺利出生的。” 这蛊雕怀着的小家伙命真大,妈妈被折腾成这样,不仅没啥事,心跳还有力得很。 厉轻鸿从外面走进来,看他和蛊雕亲近,忍不住露出点嫌弃来:“这么恶心的东西,就少主哥哥你喜欢,我一看就想吐。” 那蛊雕原本好好卧着,忽然就龇起牙,恶狠狠冲他咆哮了一声。 厉轻鸿奇道:“这畜生还能听得懂人话?反了天了它。” 元清杭道:“虽然听不懂,可你厌恶它,它自然感觉得到。” 厉轻鸿坐在桌边:“喜欢灵宠的话,什么神气漂亮的没有?非要弄个丑货在屋里。” 元清杭从桌上抓了一大块专门寻来的生牛肉,喂到蛊雕嘴里,看着它生吞下去,又打开储物袋,把那只小造梦兽放了出来。 他从琉璃果盘里挑了一串山葡萄,往它面前一丢:“多多!” 小造梦兽飞跳起来,张嘴叼住了葡萄串,啪叽啪叽开始吃,一会儿,嘴一张,一口气吐出来一大堆葡萄皮和葡萄籽儿。 吃完了,它的小眼珠子四处好奇乱望,看见蛊雕,一开始有点瑟缩,可盯了一会儿,大概察觉到这么个大东西病恹恹的,胆子便大了起来。 小碎步往蛊雕身边凑过去,靠到近前,忽然伸出爪子,碰了碰蛊雕的大蹄爪。 蛊雕有气无力地看看它,忍耐地把蹄爪往后缩了缩。 小东西更来劲了,一会儿跳到蛊雕后面扒拉它的尾巴,一会儿蹭蹭它的背脊,一会儿又兴奋地冲着蛊雕“吱吱”地叫。 元清杭又好气又好笑,伸手戳了它一下:“挺会作死啊。人家肚子里有小崽崽呢,才不和你计较。再乱招惹,小心它一巴掌拍死你。” 小造梦兽盯着着蛊雕,好像是听明白了什么似的,忽然身形扭了扭,变得模糊扭曲,冲着蛊雕喷了一口气。 蛊雕一怔,目光变得迷迷瞪瞪,半晌打了个哈欠,就此睡了过去。 厉轻鸿在一边冷笑:“这蛊雕要是被它弄得做噩梦,不知道会不会流产?” 元清杭虎起脸,拎起小东西晃了晃:“多多你干什么?” 小东西眼巴巴看着他,忽然嘴一张,讨好地也冲元清杭喷了一口。 元清杭一呆,猝不及防就吸了几缕进去,细细一品,那气息清甜又柔和,终于放了心。 他笑道:“不会的。它的吐息是看它的心情而定,现在吃饱喝足,又玩得开心,应该会催生美梦。” 厉轻鸿伸手,揪住小家伙的后颈皮,皱眉一捏:“来,冲我也喷一口试试。” 小东西一看见他的脸,整个身上的毛都快炸了起来,使劲乱蹬腿。 元清杭苦笑着道:“小动物可记仇了,你踢过它,它见你哪有好心情?” 厉轻鸿脸色发沉,“啪叽”一下,摔开了造梦兽:“坏东西。” 小东西被摔得七荤八素,在地上晃了晃,才跑到蛊雕身后藏了起来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。 厉轻鸿看着蛊雕:“少主哥哥,你真打算养着这东西做灵宠?” 元清杭摇头:“等过一个月给它接生了,就放回山里啦。” 厉轻鸿一怔:“不收服了,那你图啥?” 元清杭奇道:“做事非要图啥吗?” 厉轻鸿哑巴了,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,换了话题:“烦死了,刚刚又是一群术宗的人过来结交道谢。我推说你受伤需要静养,才把人都轰走了。” 元清杭一拍手:“对!就说我伤重难支,接下来都不适合见客。” “说啦。对了,我娘说,既然我们已经拿到了万刃冢的名额,你又抢到了两项大比的奖励,明天就赶紧走吧。” 元清杭一怔:“什么,这就走?” 厉轻鸿瞥了他一眼:“怎么,少主哥哥有什么留恋的吗?” 看着元清杭怔怔出神,他又软软道:“我娘说,这两场大比你大出风头,太引人注目。再不走,万一露馅了可糟糕。”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,终于笑了笑:“红姨考虑得对,赶紧跑路是正经。” 一个月后,万刃冢大开,所有入选的年轻弟子才一起进入寻找神兵,的确不用一直待在苍穹派。 只是……三天后就是剑宗大比,那个人想必会在大比中光彩夺目、一鸣惊人吧? 唉,他是男主角,自然会在这种重要场合名震天下,自己看与不看,又有什么关系呢? 走了也好,本来就想远远躲着他的,省得最后被什么命运的齿轮绞个身首两处,烂成稀泥。 ……夜深人静,厉轻鸿在隔壁的床上安然入睡。 不知道是因为肩膀的伤隐隐作痛,还是心里有事,元清杭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 那个人今天在赤霞殿上为自己仗义执言,现在想起来,竟是一句谢谢还没对他说过。 不管怎么想避开他,这样无声无息就走了,实在太不礼貌吧? …… 手腕上的镯子散着温暖的灵力,和着轻轻跳动的脉搏,仿佛一直连着心跳。 他悄悄一拧,原本严丝合缝的镯子分成了两半。 里面的两只对镯,露了出来。 两颗一模一样的宝珠幽幽颤动,悬在各自的镯子正中,隐隐相吸,形容亲密。 他心神不定地望着那对镯子,又慢慢地合上。 四下寂静,他探头听了听,悄悄爬了起来。 外面月色清冷,深山的野虫伴随着清浅的山风,唧唧鸣叫。 这边是宾客居住的雅舍,苍穹派的居所在主山峰上,距离这边还有不远的距离。 他无声潜行,沿着白天去赤霞殿的记忆,不一会,摸到了苍穹派的所在。 巍峨山峰层峦叠嶂,最大的主峰叫“千重山”,上面坐落着大小不一的宫殿,有的是住所,有的是议事大殿,有的是修炼场所。 元清杭在夜色里转了一圈,终于在后山找到了苍穹派弟子们的居所。 夜深人俱静,只偶然有巡视的值夜小弟子路过。 元清杭悄悄跟在一个人身后,忽然出手,用定身符制住了他。 “你们宁夺师兄住在哪里?快点说,不说就杀了你。”他藏身在背后,阴森森道。 那小弟子哪里见过这阵势,慌忙颤着声音,手一指:“那……那栋独立的小院。” “只他一个人住?” “不是……商师兄住东边,宁师兄住西边。他俩一直同住的。” 元清杭满意地手一抬,指缝里飘出一道轻烟:“那你睡一会儿,明早就醒了。” 那小弟子脑子一沉,糊里糊涂就倒了下去。 元清杭把他拖到旁边的深草丛里,又布了个小小的遮挡阵,才跑到小弟子指向的那座小院边。 东边的厢房灯是黑的,想必商朗已经睡了。可是西边厢房里,窗户上透着一抹淡淡光晕,竟然亮着。 淡黄色的暗纹窗纱上,映着一张沉静的脸,鼻翼挺直,侧颜完美,虽然只是一个黑色剪影,但是元清杭已经一眼看了出来,正是宁夺。 元清杭犹豫了一下,纵身跳上院门口的一棵柳树。 现在忽然敲门进去,说声谢谢,然后再见?……可未免也太奇怪了点! 一个魔宗小少主,这样三番两次、深夜来扰,会不会被怀疑别有用心? 他苦恼地斜依着柳树枝桠,抓耳挠腮。 半晌,他掏出一张空白符纸,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颗海水金珠,随手碾成了细粉,拿白玉扇柄蘸着,开始在符纸上写字。 “聚阴阵中,承蒙相救;赤霞殿上,多谢美言。” “三日后剑宗大比,憾不能亲眼得见,唯望兄台名动天下,一月后,万刃冢前不见不散。” 写完了,他盯着最后一句,忽然又把符纸一握,整张符纸碎成了片片蝴蝶,金粉在空中洒下点点萤光,散在了树下。 啊啊啊,有点不太好。好像是个郑重的约定一样。 他又摸出一张符纸,重新誊写了一遍,只把最后一句改成了“万刃冢中见”。 他轻轻吹了一口,将符纸上多余的金粉吹掉。 忽然,眼角余光里,那间厢房的烛光微微一闪,灭了。屋子里变成了一片黑暗。 紧接着,紧闭的厢房门轻轻一响。 溶溶月色下,一张俊美安静的脸出现在门前,正是宁夺白衣飘飘,身负长剑,从里面走了出来。 元清杭身子一晃,差点从树上摔下来,慌忙屏住了呼吸。 都这么晚了,这样衣冠整齐的要去哪儿? 宁夺款步走出小院,独自一人,沿着外面的卵石小路,向远处走去。 元清杭在树上愣了半晌,鬼使神差地跳下树,远远地缀在了后面。 前面的宁夺行走看似不疾不徐,实际却极快,不一会儿,就偏离了居所,所去之处越来越偏远。 身边树影阴影婆娑,天边皓月当空。 周遭景物笼罩在朦胧月色中,前面的白衣在一片墨色中极为明显,仿如一片孤舟,在层层林海中翩然行进。 宁夺脚下不停,终于行到了一片偏远的山坡上。 就在这时,他停下脚步,忽然转身,向身后淡淡看了一眼。 元清杭身子急闪,藏到一棵大树后,心里怦怦直跳。 哎呀,本来就是魔宗,现在这样鬼鬼祟祟的,被发现了可真由嘴也说不清啊! 好在宁夺似乎也只是谨慎,看了一眼,就又转过身去,继续向前行去。 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森林,前面豁然开朗,显出了一片平地。 元清杭浑身一个激灵。 一股阴气扑面而来,广阔的平地上,竟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。 四周是吉祥的长青松柏,中间墓碑齐整,无穷无尽,在清冷月色下泛着青白色,看上去,有种莫名的诡异和冷寂。 元清杭终于反应了过来——这是苍穹派历届门人的墓地群! 可是宁夺来这里干什么? 要想拜祭故人,也不该选深夜前来吧,也不怕撞了邪祟。 前面,宁夺一步踏入了墓群。 他颀长的身影笔直如竹,白衣飘荡,款款行走在无声的墓碑中,完全没有任何害怕犹豫。 而他的脸,则不断地偏侧过来,似乎在寻找和辨认着什么。 元清杭猫着腰,迅速跟上,一点点向碑林深处走去。 前面的墓碑越来越精美高大,看上去,似乎是埋葬的死者名气更大、生前地位更高一些。 绕过一群墓碑,前面蓦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树木,孤零零立在一片碑林里,格外诡异突兀。 夜色中,树形模模糊糊地看不清,但显然不是墓地常见的青翠松柏,只辨别得出遮天蔽日,深绿的树冠里藏着无数白色小花,有如繁星。 而这附近的阴气,却比刚才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浓重,一丝丝一缕缕,像是要渗进人的骨子里。 而宁夺的身影,也忽然在此刻失去了踪迹! 望着空无一人的碑林和那棵阴森的大树,元清杭咬了咬牙,手指按在了白玉扇柄上,慢慢现出身形,向树下走去。 巨大的树冠随着山风轻轻摆动,却没有任何沙沙的树叶声,元清杭走到大树附近,才发觉了不对。 这树下方圆几丈,竟然有个无形的阵法,将大树整个罩在其中,难怪能隔绝树叶的声响。 他单指伸出,在面前的无形屏障上划了个井字,一道符篆打中井字正中,随即一脚踏入。 一入阵中的刹那,铺天盖地的香气直扑面门,元清杭被这异香熏得微微一恍神。 槐花香。 这是一棵槐树! 槐树属阴,根本不该在墓地周围栽种,又怎么会堂而皇之长在这里? 就在他悚然而惊之际,忽然眼前一花,一道雪亮的剑光裹着无边的浓香,从他头顶的树冠中,当头刺下! 第31章 开棺 剑意从毫无声息,到杀意暴涨罩住他全身,仿佛只用了瞬息! 元清杭浑身寒毛倒竖,白玉黑金扇赫然张开,挡住了直袭头顶的剑尖,身子一拧,往后疾倒下去。 那道剑光被乌金扇面一挡,发出了一声清啸,却忽然骤然停顿,硬生生改了方向,擦着元清杭的脸颊刺入了巨大的树干,微微颤动。 无数星星点点的白色槐花伴着一道白衣身影,一起翩然落下,在夜色中铺陈出一幅无声画面。 宁夺俊美至极的面庞上满是愕然,映着树叶间洒下来的清淡月辉:“是你?” 元清杭被这剑意逼在树干边不敢稍动,半晌才慢慢退了一步,脖子一摆,闪开了他的剑。 “嘿嘿……晚上好啊。”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,神情变幻:“你来做什么?”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,老老实实掏出了那张符纸,递了过去。 “来告个别。正好看到你奇奇怪怪的,脑子一抽,就跟了来。”他诚恳道,“我错了,我道歉。” 宁夺接过那张符纸,静静扫了一眼,折叠成了一个小方块,放进了袖中。 “明日就要走吗?”他低声道,“你有伤在身,不如多留几日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师父坚持要走,不好反对。”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。 两个人相对无言,终于,元清杭讪讪道:“你有事的话,要不继续?我送完了信,这就走了。” 宁夺垂下眼帘,似乎犹豫了一下,才道:“你不好奇我在做什么?” 元清杭眼睛一亮:“好奇啊,不好奇我干什么跟来?可以问吗,那请教一下,宁小仙君这大晚上的,到底在做什么啊?” 宁夺凝视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,冷峻面上,似乎有一丝浅浅的放松。 他侧过身,手臂轻抬,指向了槐树后面:“我想来这里看看。” 元清杭走过去,看着树后。 一块单独的墓地。 柔和的月光打在惨白的碑石上,清楚显出了一行题字:“苍穹派第十四代金丹修士郑涛之墓。” 宁夺站在他身边,神情凝重:“我询问了门中的人,证实了一件事。” 元清杭扭头:“什么?” 宁夺缓缓道:“近二十年来,本门殒亡的金丹期修士,只有两个人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震,明白了大半。 他环视着墓碑林:“都葬在这儿?” 宁夺神色有点黯然:“一位是宁晚枫仙长,他的遗骸下落不明。还有一位,是宁仙长的师弟,被葬在本门的墓地群中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就是这位郑涛?” 宁夺点头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,诚恳道:“你怀疑那具惊尸是他,为什么?” 这个怀疑可说不通。 首先,惊尸完全可以是云游散修;另外,那具惊尸怨气极大,死因奇怪,宁夺身为苍穹派的本门子弟,好好地怀疑他做什么? 宁夺犹豫了一下,道:“那具惊尸的招式,我看着眼熟。” 元清杭大吃一惊,差点脱口而出叫了一声“我去”——招式眼熟,除了是苍穹派自己的招式外,没别的意思了吧? 宁夺看着他的眼睛,道:“另外,郑涛是宁晚枫仙君的师弟,当年是死在他手上。” 元清杭心里涌起惊天骇浪,以前听过的那些关于宁晚枫的记忆,统统回到脑海。 “宁晚枫杀了这位郑师弟?” 宁夺俊美的脸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,清冷无双:“他们说,宁仙君当年为了夺取下一代掌门的位子,下蛊暗害师父的爱子商无迹,也就是商朗的父亲。” 元清杭“哦”了一声,疑惑道:“那为什么又杀了郑涛?” “郑涛是他们俩的同门师弟,当年也已经是金丹修为,据说撞破了宁仙君下蛊的现场,被他狠心灭口。” 元清杭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假如是这样,那么还真的就是猝不及防地死于熟人之手,和这具惊尸的死因完全对得上。 他小心翼翼道:“然后宁晚枫将他割舌削鼻,毁去面容,想藏尸吗?” 宁夺脸色越发苍白:“没有。郑仙君的尸首没有被这样对待,是正常下葬的。” 元清杭恍然明白了:“所以你心存疑惑,想来看看。” 假如郑涛的尸首还在这里,那么惊尸就是别人。 可假如这座墓空了,那么就几乎能锁定惊尸的身份。 宁夺看了他一眼。 两个人心意相通,同时握住了剑柄和白玉扇,绕着墓碑看了一圈,脸色都变了。 墓碑边上的泥土干湿不一,数道微小的裂痕蜿蜒在地上。 而墓碑的背后,一个快要干枯的血手印,赫然印在不起眼的石阶上! 元清杭望向宁夺:“看上去,不像是没有动过啊。” 宁夺脸色沉肃,握着剑柄的手指指节,微微发白。 元清杭轻叹一声:“可这也不能证明尸体真的不在里面。” 除非挖坟开棺。 可是宁夺是本门弟子,万一尸首还在里面,这惊扰遗骸的举动,可就太大逆不道,骇人听闻了。 元清杭也不催促,目光落到了旁边的槐树上,忽然开口:“这棵槐树是谁种的?” 宁夺一怔:“墓园有人专门打理,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了。” 元清杭踱步到树下,细细看了一下树干,扭头向着宁夺道:“麻烦你削一片树干下来,深一尺就好。” 宁夺也不多问,手中剑华光一闪,宝剑去而又回,剑尖带回来一片木屑。 元清杭拈下来,细细看了一下:“嘿,有意思。” 宁夺问:“怎么?” “按照年轮看,这树的树龄只有七八年。可是它的树干粗细看上去,却像是长了十几年。” 宁夺眉头紧皱,仰头看了看大树上异常繁茂的槐花,半晌道:“有人特意栽了大阴之树在郑师叔坟墓附近,还用了催长之法?” 元清杭抚掌笑道:“宁小仙君真是冰雪聪明。” 槐树生长原本就快,根系容易长得繁茂,深入地下,造成土里的棺木被顶动。 从风水上说,易惊扰死者,更容易招致尸体尸变,根本就不是适合种在坟墓附近的树种。 不仅如此,竟还有人嫌弃它长得慢,特意用了催长秘术,导致这非开花的季节,竟也繁花满树,阴气森森,简直就是怕这位郑涛的尸体过得太安逸,不肯出来一样! 元清杭沉吟一下:“明日你找打理墓园的人问问就好。能下令在这里种树的,总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。” 宁夺微微点头:“好。” “那现在怎么办?回去吗?”元清杭问。 宁夺望着那墓碑,沉默着不动脚步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,向他招了招手,引着他来到隔壁的一座墓碑前。 那墓碑是另一位年长修士的坟墓,元清杭长身一揖:“惊扰片刻,莫怪莫怪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刚得到的役邪止煞盘,反手压在地上,低低念了一声:“探阴寻尸,不漏不遗!” 片刻之后,罗盘上面的那根银色指针,开始飞快打转,越转越快! 元清杭将它拿离开地面,立刻,罗盘的指针缓缓停下,不再转动。 元清杭又如法炮制,按个将罗盘放在附近好几座坟墓前,无一例外,指针全都乱转不停,一副急于邀功的模样。 元清杭道:“看到了吗,这些坟墓下面,都有真正的尸骸,所以止煞盘才会示警。” 他转身来到郑涛墓碑前,再次俯身,单手将役邪止煞重重压向地面:“探阴寻尸,不漏不遗!” 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下,指针宛如死了一样,纹丝不动! 宁夺的眸子一缩,盯着那罗盘,低声道:“郑师叔的遗骸,不在?” 元清杭扬眉:“除非这几位术宗大师联手制作的罗盘是坏的。” 宁夺静立不动。 下一刻,他手中剑扬起,轻灵无声、却又雷霆万钧,一剑劈向了墓碑边上的石头。 整块石碑完整无缺地飞起,落在一边。 石碑下的泥土纷纷飞扬,被剑意震出了一个深坑,更露出了坑底的一口漆黑棺椁。 棺盖微微露出了一条缝,静默无声,像是张开了一只不怀好意的阴间之眼,紧紧盯着深坑边的两个少年。 元清杭正要上前,身边宁夺却轻轻一拦:“我来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我又不需要什么好名声,还是我来吧。” 毕竟是苍穹派先人的墓地,就算里面没有遗骸,惊扰棺椁之举,宁夺来做,终究不妥。 宁夺轻轻看了他一眼,神色温和,还是摇了摇头:“与你无关。” 下一刻,他手中剑刺出,浅浅插入了棺材中,从那条缝隙中用力撬开。 不知怎么,明明感觉不到任何死灵气息,元清杭心底却忽然警铃大作。 在宁夺掀开棺盖的一刹那,他手臂急伸,将宁夺一把拉住:“走!” 随着这一声,他们面前的棺材里,忽然爆出了一片轰天火光,灼热的热浪扑面而来! 元清杭看着那火光忽然炸开,不及细想,奋力一扑,抱住了前面的宁夺,向远处奋力一跃。 背后的热浪如影随形,贴着他们的后背,疾卷而来,将空中的两个人狠狠冲出几丈之外。 元清杭脊背向外,一低头,正见身下那张仿若玉石的脸,心里莫名其妙地胡乱想到:这张脸若是被烧到了,那可怎么是好? 鬼使神差地,他双臂一张,紧紧地将身下的人连头带脸挡住,一起摔在了地上。 背后的爆炸停了,火光在不远处熊熊燃烧。宁夺躺在地上,晶亮眸子一眨不眨,仰望着他。 几朵雪白槐花悠悠而落,落在了两个人发间身上,一时间,元清杭鼻间只闻到一股淡雅幽香,只是分不清是槐花的甜美,还是来自于身下的宁夺身上。 好半晌,元清杭才面红耳赤爬起来,又讪讪地在边上打了几个滚,把背上的余火扑熄了。 宁夺也站了起来,伸手转过他的身体,看着他背上烧得焦黑破烂的衣衫:“你干什么?” 元清杭扭头看看后背,这才感觉到一片灼痛,赶紧拿了伤药出来:“来来,再帮我撒点儿。” 宁夺站在他背后,声音似乎有点暗哑:“这个药……疼不疼?” 元清杭催促道:“再不快点儿,怕来不及了。” 宁夺呼吸一窒:“什么?!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再不敷药,这点小伤口自己都要长好了,可不是来不及?” 宁多脸色沉肃,秋水般的眸光淡淡看了他一眼,帮他上好了药。 两个人折返,一起蹲在深坑前。 原先的棺材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,坑底还有明黄色火焰,夹杂着黑色幽火,在零星燃烧。 焦土里,散落着烧成炭棒一样的枯骨,旁边落着无数被震落下来的白色槐花,异常诡异凄婉。 元清杭小心翼翼挑起一根:“啧啧。” 烧成这样,已经分不出骨龄和生前修为。这么一来,说这些散落的焦骨是郑涛也可以。 宁夺举掌一扫,将坑底异火尽数打灭,纵身跳下去。 过了一会儿又跃出来,手里拿了个东西。 元清杭接过来看了看,一个破烂的匣子。 质地坚硬无比,可现在也已经被炸到卷曲变形。 他低头闻了闻,上面附着一股奇异的硫磺异香,还夹着点诡异的尸臭。 宁夺皱着眉头:“既然有尸骨,为什么先前没探测出来?” 元清杭目光盯着那匣子一角,忽然眼睛一亮:“这匣子有空间阵法加持!” 他点了点匣子残片上的一处诡异符文:“尸骨被封在里面,所以探测不出来,就是要引人打开棺材证实。” 空间原本很大,能放下一具尸骨。加持了微缩阵法后,体积压缩到极致。匣子里同时放了霸道的火药和机关。 棺盖一旦打开,就会牵动机关,引爆匣子,体积极小的压缩空气瞬间爆炸带来的威力,简直可以和炸弹媲美。 布这个局的人,显然是想将打开棺材的人,置于死地! 宁夺神情凝重,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。 元清杭懒洋洋站起身,抛开手里的破匣子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宁夺沉吟道:“这具尸骨破坏严重,无法证明是谁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是啊,主要是无法证明是那具暴走杀人的惊尸是谁。” 两人相视一眼,心里都隐约雪亮。 放这么一具被炸毁的枯骨在这里,那就可以说这是郑涛。 郑涛既然在,那惊尸的身份就又成了谜。 最关键的是,是谁预测到了会有人怀疑,特意布下这么阴狠的杀人局? 这么急迫,又这么及时! 元清杭环视了一下黑洞洞的墓园,忽然道:“这么大的先人埋骨之地,没人住在附近,值夜看顾?” 这惊天爆炸声,就算是睡得再死,怕也该惊醒了。 可现在非但没人过来看看,四周更是一片死寂,完全没人露面。 宁夺眉头紧皱,沉声道:“墓园边有人值夜的,我很早以前来过一次,记得是个年长的外门弟子。” 元清杭忽然道:“走!” 两人身形急纵,宁夺在前面带路,很快,绕过了墓碑群,前面出现了一所小屋。 屋内无光,也没有声音。 两个人屏住呼吸,悄然靠近了小屋,没到近前,、心里已经凉了半截。 隐约的血腥气如丝如缕,顺着凉凉的阴风,已经飘到了鼻子边。 果然,抬脚踢开门,打开火折,屋子里一具尸体赫然横在地上,眼睛惊骇地圆睁着,脖颈上血痕已经凝固,一剑毙命。 看年纪,正是宁夺说的那个长期管理墓园的年长弟子。 元清杭伸手把尸体的眼睛合上,轻轻叹息一声:“这一下,连谁下令栽种槐树,也不知道了。” 宁夺面无表情,可是一双眸子中,却透着无尽的冷意。 元清杭瞥了他一眼:“别内疚啦,不关你的事。无论你今晚找不找来,这个人都必死无疑。” …… 两个人并肩出了屋子,默默无言地往回走。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,野草萋萋,虫声唧唧,可两个人的心,都比刚才复杂得多。 元清杭扭头,看着他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宁夺沉默半晌:“明天一早,去禀告师父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。 “我明天要走了,要是最后查出来什么,下次见面,记得告诉我。”他笑道。 宁夺沉声道:“好。” 元清杭仰头看了看头顶林间渐沉的月轮:“天快亮啦。你困不困?” 宁夺不语,半晌才抬眸,黑潭般的眼睛看向他的脸。 “你的脸破了。”他忽然道。 元清杭愕然,忽然醒悟过来,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:“啊!” 脸上摸起来坑坑洼洼,交错纵横,应该是被宁夺那劈面一剑的剑气割破了,他却没有察觉,面具是软胶做的,后面又被热浪侵袭,估计现在也融化得不成样子。 宁夺踌躇了片刻,才轻声道:“下次见面,我未必认得你。” 元清杭扮了个鬼脸:“别看啦。我后来被毒虫咬过,整张脸都烂了,你若是看到我真面目,保准会吓一跳。” 不认得才好,以后随时戴个面具,说不定就能避开这位男主角! 宁夺淡淡瞥了他一眼:“……又在骗我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那隐隐埋怨的神色,忽然一阵冲动,随手扯下脸上破烂的面具,豪气万丈:“行啦行啦,看就看!” 一张意气风发、俊美灵秀的脸露了出来,晶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顾盼生姿,嘴角噙着浅笑,灵动不羁。 月光渐淡,天边微弱霞光渐起,清淡月色映着他发间那只束发的金环,一时竟分不清是银色月华更迷人,还是淡淡金光更加耀目。 宁夺静静看了他半晌,才转开目光。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怎么样,和小时候像不像?” 宁夺低声道:“变了。” 半晌又补充了一句:“可若是不戴面具,还是一眼认得出来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忽然又想起一件事,好奇道:“对了,那你怎么认出我来的,我的易容有破绽么?” 宁夺不答,只闷着头往前走。 元清杭想来想去,忽然恍然大悟:“啊我知道了!鸿弟长得多少还是和小时候很像,你认出他来了,再联想到我?” 宁夺淡淡道:“谁会记得他。” 元清杭百思不得其解:“那到底为什么?” 宁夺停下脚步,道:“有件事,我也一直想问你。” “什么?” 宁夺凝视着他的眼睛,眸光专注又沉静:“我的名字,我原先自己也不知道。改投了苍穹派之后,才用了这个名字。” 元清杭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又怎样?” 宁夺一字字问:“可你在幼时见到我时,就已经向我打听过,有没有一个叫宁夺的人。” 他目光如电,接着道:“甚至在你见到商朗的第一面,就也曾问过他,是不是叫宁夺?” 元清杭大吃一惊,心里暗暗叫了声糟糕。 竟然忘了这回事! 他心思急转,脸上不动声色:“哈哈,有这回事吗?太遥远,我记不得了。一定是我们魔宗善于打听情报,知道仙宗中出了一个少年天才,在我耳边提过,我不服气,就记住了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,竟然有点出神,半晌后,才喃喃道:“我明白了,一定是……他曾经提过。” 元清杭屏住呼吸:“他是谁,提过什么?” 宁夺俊美面上微微有丝黯然,却淡淡垂下长睫,不言语了。 半晌扫向他的手腕,忽然道:“镯子呢?” 元清杭手腕一抖,亮出来那只合二为一、模样大变的镯子:“我现在戴这个。” 宁夺静静望着那陌生的镯子,半晌移开眼,独自往前急速行去。不知怎么,脸色竟似难看了许多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,飞身快跑几步,玩心大起:“你送我的那个,我好生放在家里,怕丢了,没带出来。” 宁夺走得更快。 元清杭笑嘻嘻追着他:“怎么,没贴身戴着,你不高兴?” 宁夺漠然道:“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,扔了也什么稀奇。” 元清杭正想将镯子一分为二给他看看,可是不知怎么,心里又有点发怔。 算了,这样示好亲近,只怕将来拔刀相见的时候,会觉得更加不忍。 这一犹豫,两人已经到了宁夺所住的院子前。 天边微露出了曙光,元清杭站在门前柳树下,冲着他挥了挥手:“趁天没亮,赶紧去睡一个时辰。” 宁夺修眉低垂:“睡不着的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也是。” 任谁经过这奇诡一夜,怕是也不可能再安然入睡。 两个人都站着不动,宁夺忽然道:“我房中有新茶,木小公子送的。要不要喝一杯?” 元清杭眼睛一亮:“喝喝!这么困,喝茶最好不过啦!” 小院中,一张青石小案,两把藤椅。旁边有新起的小红炉,上面坐着旁边深井中打上来的地底泉水。 不一会儿,井水开始冒起热气,宁夺打开描花青红茶叶罐,用茶勺取了一撮细如松针般的嫩芽茶叶,上面白色细豪分明。 他单手执壶,等滚烫的水温微微凉了一点,才将茶叶放入,片刻后,倒入公道杯中,再认认真真分了两杯。 元清杭举起一杯,放在鼻子前轻轻一闻,眉眼顿时舒展开来:“木家的东西果然好。” 宁夺看了看他,将手边的茶叶罐轻轻推过来:“送你。” 元清杭也不客气,笑嘻嘻收下:“谢啦,我带回去给鸿弟尝尝。” 宁夺脸色一僵,忽然又将茶叶罐拿了回去,垂目道:“算了,我这里也不多。” 元清杭愕然看着他,忽然哈哈狂笑起来:“宁小仙君,你可真是……真是!” 这心眼小的,真是只有针尖大,简直是个比厉轻鸿还别扭的小气鬼呀! 第32章 生崽 他端起小茶盏,斜靠在椅背上,叹了口气:“鸿弟也是可怜,他娘你也见识过的,待他那么严厉。” 想了想,他又小心翼翼看着宁夺:“若他以后有什么得罪的地方,只要不是真的罪大恶极,你能不能担待些。” 唉,都不用按照原著发展,就厉轻鸿这性子,迟早得惹出滔天祸事来。 依宁夺这种嫉恶如仇的为人,就怕将来有一天,真的会一剑劈死他。 宁夺看着他:“这就要提前替他求情了?” 元清杭怅然出神,半晌无奈地笑了笑:“也对,算了。我自身都难保。” 与其求他将来放过厉轻鸿,还不如求他将来手下留情放过自己呢。 今晚自己就压根儿不该来,他们苍穹派出了惊尸也好,有人被杀也罢,又关他什么事。 莫名其妙牵扯进去,怕就是以后尸骨无存的原因。 宁夺脸色微微发白,紧紧盯着他:“什么叫自身难保?” 元清杭慢悠悠给自己分了一杯茶,问道:“假如有一天,我也犯下了什么罪无可赦的过错,你我兵刀相见,你会手下留情吗?” 宁夺沉声道:“不会有那一天。” “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定数,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。”元清杭不以为然。 宁夺的声音有点微微的不安:“为什么非要这样说?” 元清杭反问:“我是魔宗少主,你既然已经认出来了,就没怀疑过我此来居心不良?” 宁夺静静看他:“那么你们到底为什么而来?” 元清杭一扬眉:“药宗术宗大比奖励丰厚,我眼馋不可以?” 宁夺皱眉:“不,你们是为了万刃冢的名额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瞧,既然猜到了,又何必问?” 宁夺沉默了一会儿,才低声道:“进万刃冢的总计百人,光是剑宗就占一半。你和厉轻鸿不过两人,万一在万刃冢中露出马脚,怕是会四面楚歌。” 元清杭嗤笑一声:“那你可知道,万刃冢里面的兵魂,本就是来历万千。是谁定的规矩,我们魔宗的人要进去,就得鬼鬼祟祟、藏头畏尾?” 那位远古大能飞升天界后,为自己的兵刃布下大阵,原本只是一座单独的兵刃孤冢。 可是长而久之,无数争斗和仙魔大战后,大量修士流血漂橹、不幸殒命。 凡是高阶的修士殒命后,生前所用的兵器之魂和主人失去联系,只要没有粉身碎骨,往往会残存着一些自我意识。 长久孤零零无依无靠,冥冥中受到同类的召唤,就会自动投奔而去。 这些强大的兵魂有的性情孤傲,再也不愿认新的主人;可也有的天生喜欢见血、热爱杀戮,遇到有缘的人,也愿意再次认主。 每次进入万刃冢的人,总有人空手而归,但也总有人得偿所愿、寻找到了强悍厉害的神兵。 无论如何,往万刃冢去试一试,几乎是每个修仙之人的梦想。 宁夺看着他:“我没有那个意思。” 元清杭闷闷不乐,心里只觉得被什么堵住了一般。 果然,就算是一件小事,也能轻易感觉到多说无益,立场不同。 他猛地端起茶盏,一口将余下的冷茶饮尽:“多谢好茶,就此别过吧。” 宁夺默默站起身,将他送到了门外。 “你能不能答应我……”他低低道,“将来永远不犯什么天理不容的过错?” 元清杭静静看着他:“若我真是犯了,你也不用为难。真有那一天,刀兵相向性命相搏,我也不会怪你的。” 宁夺一向清冷严肃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焦躁之色:“有什么事,是你明知不对,也一定要做的?” 元清杭歪着头,想了想,半晌诚恳道:“又或许由不得我。” 宁夺望着他,眼中幽暗不定,正要再说,忽然,门外通往小径的卵石路上,迎面走来了一个人。 行色匆匆,一直到走近院门,他才猛地一抬头。 一身黑衣,眼圈有点儿黑,可依旧眉目英朗,身姿矫健。 正是商朗。 他猝不及防一眼撞见院门口的两个人,惊愕无比:“师弟?” 宁夺也是微微一怔:“师兄,你不在房中?” 商朗嘴巴张了张,神色有点奇怪的恍惚:“啊……马上要大比,我想要多练练剑。于是早上起得早,去往山谷里练了一会儿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师兄辛苦。我正要送这位朋友出去。” 商朗目光转到元清杭明艳俊美的脸上,也震了一下,可显然完全没认出来他就是黎青,神情犹豫:“这位是?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,装聋作哑不出声。 宁夺看了一眼元清杭:“他是我一位新交的朋友。” 商朗点点头,似乎有点心不在焉:“那你们聊,我练剑有点儿累,待会儿再出来吃早饭。” 元清杭盯着他,在他经过两人身边时,忽然笑着拦住了他:“商公子,你头发上有东西。” 商朗脚步一顿:“什么?” 元清杭伸出手,慢悠悠从他发侧拈下一点东西:“山中练剑,沾的草叶。” 商朗健气阳光的脸上有点敷衍:“哦哦,多谢这位公子。” 忽然,他一抬头,终于辨出了这声音,惊愕无比地一指元清杭:“你你、你是……” 元清杭灿然一笑:“哎呀,总算认出来啦?” 商朗呆呆地望着他:“你的脸这个样子,为什么挡起来?” 元清杭笑而不答,商朗发了一会儿怔,又自己摆了摆手:“好吧,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,我也不问你,你也不用答。” 望着他的背影匆匆走进东厢房,宁夺微微皱着眉。 “师兄今天有点奇怪。”他低声道。 “哦,怎么奇怪?” 宁夺目光迷惑:“他最爱结交朋友的,看到你来,又换了模样,竟然没有缠着你问东问西。” 元清杭目光奇异,转向宁夺,将一个小东西放在他手中,一言不发。 宁夺疑惑地低头看了看,忽然间,眸子猛然一缩。 赫然是一朵新鲜的白色槐花! “山林中,倒也不会只有一棵槐树。”元清杭轻声道,“但是他说去练剑,肯定是说了谎。” 宁夺道:“何以见得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我俩回来差不多半个时辰。他若是在这之前晨起外出,正是霜重时分,发间不会一点凝霜都没有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我刚刚拈起槐花时看了一眼,他的头发上并没有露水,却有些尘土。” 宁夺涩声道:“练剑的话,尘土飞扬,也是常事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也是,有尘土不稀奇。” 练剑能扬起尘土,当然挖坟也会扬起尘土就是了。 宁夺低头沉思,半晌缓缓摇头:“师兄他绝不会杀人。” 元清杭微笑:“你这么信他?” 宁夺眼神清澈,神色肃然:“是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你信他,我就信你。而且我也并没有说他杀人。” 想了想,他又补充道:“另外,昨晚在郑涛墓中布局的人,和杀值守墓园外门弟子的凶手,应该不是同一个人。” 布下炸药、混淆尸骨的人,应该是想阻止人调查,更想隐瞒郑涛已经变成惊尸的事实。 而早些年在郑涛墓边种下槐树、又杀了墓园打理弟子灭口的人,却想要催生尸变! …… 清晨,朝露依稀,凝在庭外的月桂树上。 宁程手边挽着长剑,踏入了静养堂。 他看着树下轮椅上的商无迹,款步走了过来:“师兄,怎么起得这么早?你的身体不好,当心晨起着凉。” 商无迹赫然扭头,目光落到他手边的长剑上,忽然一僵。 那上面,隐约有点点暗红的血迹! 宁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剑,温和道:“刚刚路过山边,见到一只凶兽,怕惊扰了客人,随手杀了。” 商无迹紧绷的身体,微微放松了点:“宁师弟来,有什么事吗?” 宁程在他面前立定,清瘦身形微微俯下,有种微妙的压迫感:“师父闭关多年,也不知道当年重伤到底恢复得如何了。” 商无迹攥起拳头:“区区小伤,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年,父亲是在冲关。如今灵气凋零,少有人冲破金丹大圆满,父亲他一定会是数百年来,冲击元婴境第一人!” 宁程悠悠长叹一声:“是啊,这些年,我是日夜也盼、夜也盼,只盼着师父早点出关。” 说着说着,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:“对了,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,就等师父出关奉上,好表表孝心呢。” 商无迹沉默片刻,忽然问:“师弟,那具惊尸的事……查得怎么样?” 宁程道:“怎么,师兄很关心这事?” 商无迹笑得有点勉强:“毕竟发生在苍穹派地界上,又死了这么多仙门晚辈。我们难辞其咎。” 宁程沉吟了一下:“有件事本来不想说的,以免师兄你烦心。可既然师兄问,我也就直言了——昨晚夺儿心中存疑,到墓园去了一趟。” 商无迹猛然抬头,眼睛中泛起血丝:“然后呢?” “郑师兄的墓地里,莫名被人放了炸药,竟然将他尸骨炸毁了。”宁程咬牙,“幸亏夺儿机灵,自己没有什么损伤。他刚刚来向我禀告,我生气他擅自行事,罚了他在明罪崖边面壁思过。” 商无迹一窒:“明罪崖是大庭广众,这又何必?人来人往的,岂不引来众口悠悠?” 宁程面色微冷:“出了这么大的事,难道还能瞒得住?众仙门知道也好,说不定会引出什么线索呢。” 商无迹颓然道:“……可终究对本门声誉不好。” 宁程慢慢直起身体,望着商无迹,清冷目光里,有种复杂又奇怪的情绪。 “是啊,以前我们苍穹派门派兴隆,兄友弟恭,在众仙门中,说到苍穹派,谁不赞一声门风清正、侠义无双。” 他声音极轻:“我还记得,那时候,宁晚枫师兄名声最盛,外出游历时,每次都是满载赞誉而还。你和郑师兄也一样,归来时,也都是佳绩满满。” 商无迹蜡黄的脸上,也现出了一抹痛苦,哑了声音:“不用再说了。” 宁程却不住口,脸上露出神往:“我便是宁师兄当年外出游历时,在路边捡到的。” “当时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饿得瘦骨伶仃,眼见着就要病死了。他怜惜我命苦,又测出我根骨甚佳,便将我带回苍穹派,禀明了师尊,给我取名叫做宁程。” 商无迹轻声道:“他总是这样。自己命苦被救了,便想着一样去救人。” “是啊,那时候我还小,只觉得忽然之间,就从烂泥地里到了人间仙境,宁师兄那么和善又俊美,笑着对我伸出手的时候,我好像迷迷糊糊看到了天上最好看的仙人……” 他柔声道:“师尊门下弟子甚多,没工夫一一教导,平日都是宁师兄负责指导我功夫,待我真的是如父如兄。” “我那时候修为浅,最大的憧憬也就莫过于,将来长大了,有一天能跟着诸位师兄一起入世游历,学宁师兄斩妖除魔、行侠仗义。可谁又能想到,一切忽然就成了泡影呢?” 商无迹放在残疾双腿上的手,微微痉挛。 宁程的声音越来越快:“现在师兄你残了,师父闭了关。郑师兄甚至埋骨地下,十几年后尚不得安生。宁师兄虽然也死了,可这都是他害的!” 他俊秀脸上,忽然露出了一丝强忍不住的痛苦之意:“有时候,我一想起来这些事,我就会很恨他。” “师兄你说,为什么他要这样?他为很么要抛下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师兄弟,为什么要和魔宗的人同流合污,为什么不能回来,好好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!” …… 一个月后。 距离苍穹派所在的千重山数百里,一座小山脚下。 绿草如茵,山花摇曳。 木屋坐落在山坡边,上面盖着大块整齐的树皮,仔细看去,顶上还有一个透明的防水阵。 “啊啊啊,你可以的,撑住,用力啊!”小屋子外,元清杭隔着草帘,使劲冲里面喊。 “闭嘴!”门里传来厉红绫的斥责,“鬼叫什么,惹人心烦。” 元清杭讨好地小声道:“那我再去烧点热水来?” 厉红绫怒道:“又不是女人生产,哪那么金贵?” 小草屋里,忽然传来几声痛苦的嘶吼,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。 元清杭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,又冲着里面叫:“加油!” 远处,厉轻鸿拎着一桶水,脸色难看得像是被打了几耳光,走到近前,重重把水桶放在了地上。 看着元清杭那焦急搓手的模样,他面无表情:“少主哥哥,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孩子它爹。” 元清杭伸出脚,作势要踢他:“一边儿去!好歹是我救活的,还养了一个月,要是一尸两命可怎么办?” 厉轻鸿眼白快要翻上天:“会出什么事啊,你这都给它喂了多少大补的东西了?担心生出一个怪胎来才是正经。” 这母蛊雕天天十全大补丸吃着,被养得红光满面,比那些术宗养的灵宠过得还滋润呢。 “呸呸呸!童言无忌,才不会生怪胎。”元清杭提起桶,飞快地跑到一边,放在露天大灶的锅上,随手打进去一个火符,火焰立刻熊熊燃烧起来。 “啊呜……”忽然,小草屋里,一声又小又弱的幼崽啼哭声飘了出来。 元清杭耳朵一直竖着,立刻飞奔回草舍门前:“生了吗生了吗?男的还是女的——哦不是,是公崽还是母崽?它娘还好吗?” 像是在回应他似的,屋子里,母蛊雕有气无力地嘶叫了一声。 “我进去啦?”元清杭大叫。 厉红绫掀开草帘,冷着脸从里面出来,手上沾了满手的血。 “有什么好紧张的。牛羊牲畜,哪个不是过一夜,自己就生下来了?”她恨恨地瞪了元清杭一眼,“下次再拿这种事来烦我,我把小崽子一刀宰了。” 元清杭嘟囔道:“我要自己守着的啊,您非不让。” “你个大男人,守着只畜生生崽,像什么样?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:“医者无男女,再说了,也不是接生,就是在旁边看顾一下,万一难产,我给它剖一下腹嘛。” 厉红绫一阵头疼欲裂,这孩子,行事总是这么稀奇古怪,叫人啼笑皆非。 一抬头,元清杭已经一溜烟钻进了门,惊叫了一声:“哇,好小!” 母蛊雕差不多体积近似一只小牛,身材壮实,背上还有双翼,可这生下来的小东西,简就只有一只小猫大小,软绵绵地趴在地上,听到身边的人声,吃力地睁开了眼。 两只大眼睛又黑又大,像是两颗乌黑的葡萄珠,浑身光溜溜的泛着粉红,因为刚出生,四肢又细又瘦,在地上晃了晃,没站起来,又委屈巴巴地倒下了。 旁边角落里,小造梦兽吱哇乱叫,跳来跳去。 一会儿扑到小崽崽面前好奇地看,一会儿又老神在在地冲着母蛊雕吐口安神气息。 整整一夜,它都被元清杭放在这里安抚母蛊雕,正被这鲜血淋漓的画面吓得不轻,可见到小幼崽出生,又觉得新奇无比,兴奋得不行。 母蛊雕这些天和它已经玩得熟悉起来,知道这小东西陪了自己一夜,看着它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。 冲着小造梦兽虚弱地叫了一声,它目不转睛低头看看幼崽,眼里平时的凶戾全都消失了,满满的全是慈祥爱意。 它伸出舌头,在小东西身上舔了又舔,小蛊雕被舔得舒服,不时地“啊呜啊呜”地叫,声音又娇又糯。 元清杭越看越担心:“红姨,这小家伙这么点儿大,是不是先天不足?” 厉红绫在外面洗着手,没好气地道:“蛊雕繁育困难,一胎只有一只,胎儿本来就小。” 元清杭这才放心,笑眯眯地伸出手,碰了碰那小幼崽:“喂,你命真的很好哎,你娘千辛万苦才保住你,以后要知道孝敬娘,知道吗?” 母蛊雕看着他的手触碰幼崽,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背翼,却没有表现出不快来。 小幼崽被元清杭手指点着脑袋,不但不怕,反而昂起头,软软地冲着他叫了一声:“啊呜——” 元清杭被逗得心里软软的:“啊啊啊,它好可爱!” 小造梦兽看着嫉妒,也张开嘴,不甘人后地学着小蛊雕,“吱”地叫了一声,含着点儿撒娇的意味。 元清杭哈哈大笑:“你又不是宝宝,争什么宠啊,人家那么小。” 厉轻鸿从门口探进头,飞快地看了一眼,恶心得不行:“可爱什么!红彤彤的像只大老鼠,母的丑,小的更丑。” 元清杭反驳:“你懂什么,任何东西的幼崽都可爱。” 厉轻鸿呵了一声:“这么小,很容易死吧?” 元清杭听惯了他口出恶言,也懒得理他,只歪着头,和小蛊雕大眼瞪小眼:“喂,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?” 厉红绫倚在门口,冷冷道:“起什么名字?马上你就要进万刃冢了,放它们回山林才是正经。” 元清杭怔了一下,有点儿蔫蔫的:“哦……对啊。” 本来就是极凶的野兽,喜欢的食物也是生肉活物,不适合豢养。 放归到它们原先生活的山野中去,才是最好的归宿,原先早就定好的,怎么头一昏,又忘了呢? 他叹了口气,小心地将小幼崽送到母蛊雕身边,母蛊雕艰难地挪了挪身体,小家伙立刻聪明地爬了过去,开始贪婪地吸奶。 元清杭从旁边拿过来早已备好的生肉,递到母蛊雕口边:“妈妈也辛苦啦,赶紧多吃一点。” 生肉里加了大补的药材和生产后恢复的灵药,虽然带了点药味,可是蛊雕极是聪明,大概知道这东西对身体好,不仅不抗拒,反倒吃得极香甜。 小东西吃了一会儿奶,很快就累了,从母蛊雕身子下面爬出来,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边。 可也没有第一时间呼呼大睡,却依旧睁着大眼睛,丑丑的大脑袋随着元清杭的动作,好奇地转来转去。 元清杭小声对着它道:“过几天,我就要走啦。到时候,我给你们母子俩多留点食物,足够你们吃好些天。放心吧。” 小东西也听不懂他的话,却讨好地伸出舌头,轻轻在他手掌心舔了一下。 元清杭越发舍不得,长长叹了口气:“小没良心的,现在这么亲热,以后长大了,准记不得我。” 小东西眨了眨眼,忽然张嘴,打了个小小的奶嗝。 元清杭心都快化了,忽然想起来什么,从储物袋里扒拉了半天,郑重地找出一袋天山红心雪莲来。 第33章 破金 易白衣当日送来的厚礼之一,一共十朵。 天山雪莲一般都色泽纯白,这种花蕊红色的极为罕见,既能清凉定心,花蕊却性热,能生精补血。 至于最珍贵罕有的一种,是白瓣黑蕊的,别名“黑白无常莲”,那才是珍贵到了极点,常人根本找寻不到。 他拿出两朵红蕊雪莲,合在一起,做成了并蒂双生的模样,用微缩阵封好,又拿了条通心草,编了条自如伸缩的项链,将封印好的雪莲做成个吊坠,戴在了小蛊雕的脖颈间。 “等你长大了脖子变粗,它也会伸长的。”元清杭点了点小家伙湿漉漉的鼻头,“算是个出生礼吧。平时戴着能滋养气血,真的受了重伤,嚼碎了吞下去,基本能救命的。” 厉红绫在门口实在看不过眼,冷笑一声:“这么喜欢小崽子,自己赶紧找个女人生一个去。” 元清杭满脸通红,跳了起来:“喜欢小动物怎么了,谁说喜欢孩子啦?” 厉轻鸿酸溜溜在一边道:“少主哥哥可讨女人喜欢了,什么常媛儿常姑娘,什么澹台芸大小姐,一个个都对他青眼有加呢。” 元清杭大惊失色:“又有澹台小姐什么事?她和我说话都没有三句!” 厉轻鸿反驳道:“在聚阴阵里,那位澹台小姐的眼睛可是一直围着你转。” 元清杭啼笑皆非:“她那是瞧我吗?她那是瞅着我的分数,生怕我超过她。” 而且他敢打包票,那位澹台小姐瞧他的次数,绝对没有瞧宇文离多。 因为宇文离当时的分数,比他还高! 厉轻鸿道:“反正过几天就要再见了,少主哥哥要是不想招惹人,就少搭理她们。” 元清杭毫不客气道:“那不行,收了人家的海水金珠呢,答应好了要照顾一下的。” 正说着话,远处一道身影急速而来,转眼到了近前。 身形清瘦颀长,眸光浅淡冰冷,正是魔宗右护法姬半夏。 元清杭高兴地扑上去,大叫一声:“姬叔叔!” 厉轻鸿也规规矩矩立在一边:“姬护法安好。” 姬半夏停下脚步,淡淡立定,扫视了他们一眼:“还成,两个人把药宗和术宗压得灰头土脸。没丢我们魔宗的脸。” 元清杭嘿嘿笑:“都是红姨和姬叔叔你们教得好。” 姬半夏眼中露出了一丝细微的赞许,面上依旧冷冷的:“主要是那帮仙门的小崽子一个个太蠢。呵呵,什么南澹台、北宇文,两家加起来,给我们魔宗提鞋也不够。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那是,我有天下第一、纵横无敌、打遍术宗、全无敌手的好师父。” 姬半夏扭头看着厉红绫:“此去万刃冢,我来护送。” 厉红绫俏丽的脸上一片冰冷:“你去做什么,到处杀人放火的,生怕仙宗没人认识你?” 姬半夏慢悠悠道:“他俩去万刃冢机会难得,别在进去前出了什么纰漏。” 厉红绫皱眉:“能有什么问题?” 姬半夏沉吟了一下:“苍穹派近日有变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动,悄悄竖起耳朵。 姬半夏面色沉重:“我听说,这两天,商渊那老匹夫的魂灯忽然火焰大盛,显示他功力暴涨,极有可能出关在即。” 元清杭惊了一下:“商渊?是不是苍穹派原先的太上掌门,商朗的亲爷爷?” 厉红绫脸上一片严霜,咬牙切齿:“也是十几年前带着仙宗众人围攻我们魔宗的人,元宗主就是死在他们手里。” 姬半夏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杀意:“他也因此受了重伤,回去后就闭关不出。原本巴望着他就此一命呜呼,没想到这老匹夫还熬了过来。” 元清杭小声问:“师父,苍穹派还有别的大事没有?” 姬半夏面无表情:“没了。” “哎呀,就没点晚辈中的大事?”元清杭循循善诱。 厉红绫冷冷道:“你不就是想问,最后一场大比的胜者是谁。” 姬半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:“苍穹派的那个宁夺,第一。” 元清杭长长舒了口气:“哦,厉害厉害,一定超帅!他打了几场,对手是谁啊?还有,剑宗大比的奖励是什么?” 姬半夏冷冰冰道:“谁会打听这些细枝末节。你过来,我有话单和你说。” 山坡边的一棵大树下,石桌石椅,姬半夏独自坐着,低着头望向自己掌中。 元清杭抱着一瓶酒和一副酒具,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,探头一看。 哎呀,还是那个熟悉的小木雕,惊鸿一瞥下,依旧和多年前一样,姿色明丽,微带愁容。 姬半夏一扭头,板着脸,把手里的小东西收进了袖子。 元清杭只当看不见,热情地帮他倒好酒,两杯琥珀色的佳酿中,酒香飘出老远:“姬叔叔,您慢点喝。” 这些年来,一老一少这样相对共酌也不知道有多少次,元清杭喝得少,姬半夏喝得多,早已经熟门熟路。 姬半夏问道:“扇子用起来怎么样?” 元清杭眉开眼笑:“好用极啦,姬叔叔做的机关妙手,巧夺天工!” 元清杭性子跳脱,一直不爱用固定兵器,也不太爱练最常见的剑术,这次出来之前,姬半夏亲手打磨了小半年,才做出了这把白玉黑金扇,里面暗藏了无数机关。 扇骨扇面均是特殊材质,合拢时扇骨无坚不摧,可当兵器使用;扇面坚韧如盾,打开时可作防御之用。 扇坠上是一对辟邪定位珠,扇柄加持了一个微缩法阵,里面藏有一道雪蛛银丝索,按动扇柄,银索便能瞬间飞出,防不胜防。 姬半夏道:“这次进万刃冢,你注意好好找一下。万刃冢一直传说是远古大能留下的遗迹,里面有留在人间的兵魂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可这么多年,一直没人找到吧?有没有还两说呢。” 姬半夏白了他一眼:“费这么大劲送你俩进去,总之要认真找寻,万一遇到天大机缘呢?” 元清杭眼望远处的山坡,忽然笑嘻嘻问:“姬叔叔带这么多人,来做什么?” 姬半夏扬眉看了看他:“你发现了?” 随他同来的还有一大批精英的魔宗属下,停在山坡后没有露面,不仅鸦雀无声、气息微弱,甚至还隔了整个山坡。 换了是他,神识也不能探寻出去这么远,怎么这小子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? 元清杭变魔术一般,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正在打盹的小造梦兽:“靠它喽。” 姬半夏拎起小东西的后颈:“哦,难怪。” 这东西也没什么大用,平日喜欢吞噬人族的各种情绪,对人气特别敏感,还能向主人示警。 他忽然想起什么,手指在小家伙脑府上探了探:“澹台家的?” 元清杭点头:“术宗大比时,我随手救下来的。他们家豢养这些东西挺狠。” 姬半夏冷笑:“签订的是终生血契,可不管灵兽愿不愿意。” 他慢慢地抿了一口,忽然道:“澹台家的人,不要沾他们。” 元清杭快速点头:“那是自然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 姬半夏沉吟半晌:“那你觉得宇文家的人如何?” 元清杭笑道:“那位宇文瀚老爷人挺不错,主动帮我说话呢。至于宇文公子嘛,聪明狡猾了点,不过不讨厌。” 姬半夏盯着他,神情说不出地怪异:“宇文瀚……喜欢你?” 元清杭嘿嘿一乐:“我这么人畜无害,哪会有人不喜欢我。” 姬半夏怔怔出了一会神:“那你喜欢他吗?” 元清杭有点莫名其妙:“谁?宇文老爷子?还行吧,就觉得挺正派,人也算慈祥。” 姬半夏仰头饮尽了杯中酒,又快又猛:“以后遇到宇文家的人,手下留点情,别结下死仇。”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看着他:“为什么?” 姬半夏声音含糊:“不为什么。” 元清杭皱着眉看他,忽然捶了一下桌子,叫:“不对,姬叔叔你心里有事!” 姬半夏猛地坐起来,怒道:“没大没小的,敢和我拍桌子?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赶紧伸手接住跳起的酒杯:“姬叔叔,入冢在即,你是不是有些话,该对我说了?” 姬半夏道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我想知道我舅舅的那些事,比如破金诀。再比如,他是怎么被宁晚枫害死的。” 这些年,陆陆续续的,他也弄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些基本规则。 多年来,天地灵气逐渐枯竭,魔气却日益滋生,渐渐地,一些修仙无望的家族不得不另辟蹊径。 一开始只是利用魔气修炼,后来不少人发现此法可行,终于形成了各种心法和传承。 仙宗有灵力为尊、崇尚武力的门派,魔宗也有依靠魔气锻炼躯体、巩固修为的武力体系; 仙宗有炼丹制药的医修药宗,魔宗中自然也有人研究用毒下蛊; 仙宗中有擅长符篆阵法、御兽驱灵的术宗,魔修中也就有类似的术法,驱使死灵邪物、甚至杀人炼制生魂。 正邪不两立,自古皆如是。 冲突日渐激烈,有仙君误杀普通魔修的,有邪修反过来残忍报复仙门的,如此来来往往,早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无头冤案、哪些又是罪有应得。 到了近几百年,众多魔修被酷烈打压,一时间,仿如过街老鼠,人人自危。 直到当代忽然出了一个魔修奇才。 元清杭那位舅舅,元佐意。 天生资质惊人,十八岁便修炼出魔丹,不到三十岁年纪,更是将修为提高到了堪比仙宗金丹圆满。 少年得志,修为高绝,自然就眼高于顶,行事更是邪气恣意、随心所欲,一把妖异魔刀斩过仙门修士,也杀过魔宗中的自己人。 时间一长,各家仙宗门派便将他视为了头号邪佞。 可这些,都不是重点。 重点是,元佐意做出了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,才彻底激怒了诸家仙宗,最终引来了杀身大祸。 元清杭给姬半夏又斟了一杯酒:“关于破金诀,我知道一点儿,可是又知道得不多。要不,您今天给我好好说说?” 姬半夏沉吟片刻,道:“你知道近千年来,因为天地灵气匮乏,无论仙魔,都无人能突破元婴吗?” 元清杭点头:“当然。” 姬半夏道:“元宗主在冲击魔丹最高境时,曾经走火入魔,魔丹崩裂,险些丧命。” 元清杭惊叹一声:“结果呢?” “他天赋异禀,不仅最终撑了过来,还因次悟出了一套绝世的逆行心法。” 元清杭接口:“破金诀?” 姬半夏道:“是。这套心法之所以叫破金诀。取的意思就是‘不破不立,欲立先破’。先毁去原先的修为,才有可能重新凝丹,成功突破。” 元清杭神色凝重:“一定能成功吗?” 姬半夏摇头:“运气好的,能更上一层楼。运气不好的,失败后彻底沦为废人。” 元清杭悚然而惊:“那怎么会有人愿意练这个!” 姬半夏嗤笑一声:“好好的,当然都不敢冒此大险,可若是金丹已毁了呢?” 元清杭恍然大悟:就像元佐意那样走火入魔,又或者被仇家毁掉修为,那这的确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。 姬半夏又道:“不仅如此,更加诡异的是,这破金诀除了元宗主当年侥幸练成,后来就没有别的魔修成功过。” 元清杭喃喃道:“怪不得,它被叫做破金诀。” 姬半夏漠然道:“对,破的只能是金丹,可金丹毁去后,再练此逆行心法,只能凝成魔丹。” 元清杭沉思片刻,忽然骤然一惊:“那这些仙宗的人,从此以后,可就是魔修了!” 姬半夏道:“那是自然。谁想修炼破金诀,就要发毒誓效忠魔宗,和过去一刀两断。” 元清杭沉思片刻,苦笑道:“明白啦,这就是祸事起源。” 逼人挥别过去的身份,为过去的亲朋好友所唾弃不容,又怎么能保证那些人不心怀二意? 还有他们的亲人和师长,又怎会不因此而痛恨憎恶? 姬半夏眼角微微抖动,半晌才道:“元宗主难道想不到么?他只是自恃修为高绝,不屑顾忌而已。只是没想到……” 元清杭屏住了呼吸,心里一阵急跳。 姬半夏淡茶色眸子中隐约有血色闪过:“没想到害死他的,终究还是一个贪图这破金诀的无耻小人。” 元清杭试探道:“当年宁晚枫的金丹被毁,所以?……” 姬半夏恨恨道:“就是他!我们元宗主不仅将破金诀传授他,更将他当成平生至交。他修炼了破金诀后,果然修成了魔丹最高境。可后来,他却勾结仙宗,协助他们围剿我们,害得元宗主最后惨死。” 元清杭小心翼翼道:“不会吧?一剑西来、风采惊人的宁晚枫,真是这样的人?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怎么不是?他就是背信弃义、蛇蝎心肠。” 不知怎么,元清杭心里却总有点微微的古怪感觉。 他想了想,又问:“那如今,破金诀还有人修炼吗?” 姬半夏冷笑:“失传了,因为破金诀是不能私自传人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姬半夏道:“觊觎破金诀的人多,可但凡来求元宗主传授的,都要服下他给的毒蛊。一旦违誓,私下传出去,就会立刻遭到蛊毒反噬,性命无存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所以只能自己记得,却无法传人。” 姬半夏道:“对,元宗主又不是专门做善事的。” 元清杭暗暗摇了摇头。 用酷烈的强迫手段,而不是心甘情愿,哪有什么好结果。 半晌,他忽然问:“我舅舅既然这样眼高于顶、恃才傲物,寻常人又怎么入得了他的眼?” 姬半夏道:“你又想说什么?” 元清杭托着腮,漫不经心道:“我只知道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” 姬半夏大怒:“你个黄口小儿,胡说什么!” 元清杭赶紧摆摆手:“我可没说我舅舅也是阴险毒辣的小人。我的意思是,那位宁仙长,想必自然有叫人心折之处。” 姬半夏越发恼怒:“放屁!那个姓宁的不外是长了一副好皮囊,看上去清雅俊逸,实则人面兽心。元宗主赤子心性,一时不察罢了。” 元清杭闭上了嘴。 他想了想,笑嘻嘻转了话题:“那我再问最后一件事?” 姬半夏道:“说。” “、我身为魔宗小少主,为什么——”元清杭盯着他,一字字道:“修炼的却是仙宗心法?您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?” 姬半夏看着他,眼中神色复杂。 好半晌,他端起酒杯,却没立刻喝下:“厉红绫从小教你的修炼心法,本就是正宗仙宗传承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鸿弟修炼的,也和我一样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因为,厉红绫原本就是仙宗中人。” 他说得淡然,听在元清杭耳朵里,却不啻打了一个炸雷。 “红姨她、她……”他磕磕巴巴地问。 “她的娘家是药宗中的一个门派。”姬半夏道,“因为一件事和神农谷的人闹翻,最终修为尽毁,却正好被我们元宗主遇到救下。” 元清杭心里忽然一动,脱口而出:“然后她修炼了破金诀?” “对。她命大,成功恢复了修为,从此死心塌地入了魔宗。”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问:“仇人是神农谷主?” 想起来了,那个倒霉的神农谷弟子,就是因为说了一句“是我们谷主对不起你”,就被厉红绫一根毒针封住了嘴巴。 姬半夏点点头:“现在的神农谷主木安阳,是她从小媒妁之言、早早定亲的未婚夫君。” 元清杭两只耳朵都快立起来了:“哇!” 未婚夫君,那就是没成亲了。既然没结婚,那么厉轻鸿的爹又到底是谁? 一时间,各种狗血猜想在他脑子里转了个遍,可姬半夏却不继续说了,沉吟了一会,才道:“你之所以修炼的是仙宗心法,只因为你的亲生父亲,也同样是仙宗子弟。” 元清杭惊得差点打翻了酒杯:“他也修为被毁,修炼了破金诀?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你爹一直到死,都没修炼过魔宗的东西。只因为和你娘情深意笃,才隐姓埋名,舍弃了原先的身份。” 元清杭怔怔听着:“我爹娘这么恩爱的吗?” 姬半夏点头:“一直恩爱到死。” 元清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,半晌道:“那我爹到底是谁?” 姬半夏目光幽远:“你爹曾说过,昨日种种比如昨日死,再也不想提起过去的身份。” 他看着元清杭略显失望的神色,叹了口气:“他还说,以后孩子生下来后,无需认祖归宗。”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儿,将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,潇洒一笑:“我自小在魔宗长大,这儿就是我的家。我父亲那边的人也没养育过我,更不知道我的存在,互不往来,也挺好。” 清风习习,师徒二人相对而坐,望着远处青山成片,青树成林。 姬半夏随手抛出个东西:“拿好。” 元清杭凌空截住,定睛一看:“咦?” 一个黑色外壳、外包神识封印的圆球。乍一看,像是个蜡壳的药丸。 姬半夏淡淡道:“有空可以看看,关键的时候拿出来用。” 两个人在树下说说笑笑,远处,厉轻鸿站在小草屋边,慢慢地研磨着手边的毒药粉。 他的眼角余光牢牢地锁住了那边,漂亮的眼睛里却像是淬了微微的毒,有丝强忍不住的幽怨。 厉红绫从屋子中出来,一眼看见他的神情,眉头一皱:“干什么?当初不肯跟着姬护法学东西的是你,现在羡慕嫉妒的又是你?” 厉轻鸿身子一颤,声音惶急:“娘,我没有!我对少主哥哥忠心耿耿,哪里会嫉妒怨恨……” 厉红绫冷冷道:“明白就好。” 半晌,她又道:“少主心软又执拗,该做的决断怕是根本做不了。你当然事事要以他利益为重,可也不必过于愚忠。” 厉轻鸿低垂着眉眼:“那我要怎么做?” “万刃冢中,你自己伺机行事。”厉红绫声音轻柔,像是在闲聊天气,“那些仙宗的优秀弟子,全都该死。你看谁不顺眼,悄悄杀了就好,不用向少主报备。” 厉轻鸿乖巧地“嗯”了一声,俊秀的脸上终于带了点残忍的雀跃:“那个木家的小公子我一直不喜欢,我能杀他吗?” 厉红绫赫然转身,紧紧盯着他:“你为什么单单讨厌他?” 厉轻鸿低眉顺眼,神情乖巧:“娘不是最恨木家的人吗?我想帮娘出气。” 厉红绫沉默片刻,忽然嫣然一笑,似乎带着点快意:“他不惹你便罢了。要是自己作死,那杀了以后,记得把尸体送给木安阳。” …… 第34章 露馅 数日后。 五洲大陆的西北边,仙宗地界至此渐渐版图缩小,魔宗中人的踪迹开始出现。 两者的交界地带,有座巨大的山峰。 山峰绵延不尽,主峰陡峭险峻,到处罡风凛冽,无形的一座凶险大阵罩在山谷入口处。 这座大阵年代久远,据传是上古时期一位大能飞升时留下,那时他飞升在即,兵器被天劫中雷击落人世,落在山中。 那位大能对陪伴自己多年的神兵极为不舍,最后一刻用真元铸就了一座大阵,将兵魂护在其中,杜绝常人靠近。 时间一天天过去,那柄神兵之魂在山中日日悲鸣,终于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兵魂前来。 有的是主人殒命后,兵刃孤苦无依,前来寻找同类;有的是在对战时被毁损,主人弃之不用。 久而久之,这座奇异的兵魂埋身之地,就被称之为万刃冢。 有那座远古大阵的庇护,普通人无法进去,而能进入的修士,也有着严苛的限制。 修为太低的,在兵器杀意纵横的山谷里,几乎寸步难行。 可修为太高的,进去后反而会激发大阵的压制,反噬之力更会造成进入者的伤亡。 多次摸索后,大概能推断出来的就是:筑基圆满以上、金丹中期以下,才是能安全进入的范围。 大阵每十二年一个周期,强弱转换之际,会有一天力量最弱。 而这一天,也正是众家仙宗集中将优秀子弟送入万刃冢中,寻找机缘的日子。 这一日,万刃冢所在的主峰四周,青黑铅云密布,牢牢遮蔽了山谷全貌,隐约的谷口中,狂烈的罡风呼啸咆哮,夹杂着隐约的剑啸刀鸣。 天边不时划过隐约流光剑痕,成群结队的仙宗修士如期而至,有的家大业大,动用了空中飞行的助力傀儡,有的自身修为深厚,则轻松御剑而来。 山谷入口,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, “知道么,这次一百个名额,却只有九十九人入谷呢。”一群精神奕奕的剑宗子弟身背长剑,聚在一起热烈地聊着。 “啊,有人弃了名额不来吗?” 立刻有人哈哈大笑:“你傻了吧,忘记药宗和术宗中,有一个人在两边都占了名额?”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:“哦对!那位天纵奇才,七毒门的,叫黎青对吧?” “对啊,就是他。我只看了一场药宗大比,亲眼看到他医术的确了得。后来的术宗大比听说更是神奇,他竟然又拿了个第一!” 年轻人在一起本来就容易热闹,围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多,忽然有人神秘兮兮地道:“你们这消息全都落伍啦,现在名额又变成一百人了。” “咦,这位少侠快说说?” “澹台超嘛。他把分数转给妹妹,本想保住他家第一名的,结果不仅被一个新人逆风翻盘,自己的分数也没够上晋级。”那个剑宗弟子眉飞色舞地道。 “哇,那澹台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?” “所以他们事后觍着脸去求情,他家面子大,就补上了澹台超嘛。” “哈哈哈,这事我也听说了。又没拿到大比奖励,又得低声下气求名额,说是他们家主的脸都绿了!” 忽然,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来,颇为诚恳:“不要胡说,澹台家主心胸宽阔,虚怀若谷,哪会这么小气?” 一群年轻弟子扭过头来,不以为然道:“怕什么,澹台家的人还没来呢——哎!你……” 两个黑衣少年站在他们身后,一个眉眼俊美秀气,一个相貌平庸却眼含笑意,正是在药宗和术宗大比中风头无两的七毒门新秀二人。 上次大比时,两个人都穿着毫不起眼的一身麻衣,今天却都换了一身修身掐腰的黑色劲装。 虽然颜色不张扬,可是细细看去,材质却极为罕见,似帛非帛,似纱非纱。 上面有隐隐的云纹暗花,浅银色宛如轻云,随着人的行动舒展流动,更衬得两个人肌肤白皙,细腰猿臂。 比上次露面时,更要丰神俊朗、华贵矜持了许多。 一群闲聊的少年目瞪口呆,人群里,忽然有人惊喜地叫起来:“黎公子,你来啦?” 一个少女飞快拨开众人,跑上前来:“听说上次你术宗大比受了伤,现在无恙了吧?” 正是常媛儿。 她相貌娇俏,性格活泼可喜,又是人人喜欢结交的医修,身边围了一大堆献殷勤的年轻弟子。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早就没事了,多谢常姑娘牵挂。” 厉轻鸿看了他一眼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常姑娘身边这么多可以做保镖的,还专门等着我们呢?” 元清杭使劲瞪了他一眼,扭头对常媛儿道:“别理我师弟胡说。还没进去的话,那待会儿一起?” 常媛儿喜形于色:“好呀。现在时辰未到,等到了午时,所有人会到齐一起进去的。” 旁边又有不少人跑来,有在术宗大比中被他救治过的,有想要结交强大医修的剑宗弟子,热络地围在元清杭两人身边。 “黎小仙君,上次术宗大比后,我师父命我们带着谢礼去找你,可惜你们好早就离开了!” “久仰两位大名,既然要结伴,那不如再加我们一起。我们剑宗修为强一些,可以在里面互相照顾一二。” 旁边立刻有人抢着道:“黎小仙君还是和我们一路吧,我们凌霄殿这次来了六个人,人多热闹呀!” 元清杭笑眯眯地没答应,却问:“好像人没到齐?” “越是大门派,到得越晚嘛。” 元清杭四下张望了一下,轻咳一声:“你们剑宗大比那位第一的仁兄,也没到吗?” “哦哦,苍穹派的宁仙君啊。他们一定约了别的世家一起来的。” 果然,话音刚落,空中有华光闪过,一只体积庞大的空中法器带着流光,从远方快速飞来。 一只状似巨鸟、身上带着两只纯黑羽翼的傀儡。 飞到近处,那巨型傀儡鸟羽翼“咔嚓嚓”收起,缓缓降落在地上。 胸膛在机关驱使下敞开,里面走出了一行人。 为首的老人家脸带长须,不怒自威,身后的青年风采翩翩,正是宇文瀚老爷子和他的孙辈宇文离。 众人刚落定,紧接着一队巨大禽鸟组着“人”字凌空而来,鸟背上坐着的人一身宝蓝色锦衣,随着鸟群降落,齐齐跳下。 善于驭兽的澹台世家。 两大世家先后到来,和他们交好的各大门派围上去寒暄,一时间,谷口附近人声鼎沸,热闹无比。 元清杭和厉轻鸿缩在众人后面,悄然打量着那边。 奇怪,别的门派都是普通师长带着晚辈,只有这几个大门派反而都是一门之主亲自前来。 旁边的几位剑宗弟子也都探脑往那边望,感到了些不同寻常:“哎?宇文老爷子和澹台家主都来了,这么重视吗?” 人群中,宇文瀚老爷子忽然抬起头,视线直直地找到了元清杭。 元清杭急忙躬身,向着他行了一礼,宇文瀚微微颔首,这才收回了目光。 不知怎么,元清杭心里有种古怪的异样。 姬半夏的叮嘱犹在耳边,可是迎着这位老人的威严目光,他总是很难生出疏远之心来。 没过片刻,空中来了最后一批来客。 剑宗最大门派苍穹派,还有一同前来的神农谷! 御剑飞行本就耗费灵力,只有剑宗子弟不畏长途劳累,神农谷则是同样乘坐了从术宗购买的飞行法器前来。 空中流光璀璨,数道剑芒划开青黑色的浓云,宁程在前方率先停住,身后是苍穹派的几位入选弟子。 宁夺和商朗一身白衣,分立左右跟着落下。 刚一立定,宁夺的目光已淡淡扫了过来,和元清杭一触既分,又安静垂下。 商朗身边站着木嘉荣,他并没随着父亲一起乘坐飞行法器,却是和商朗共御一剑,一同前来。 两人头凑在一起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甚是亲近。 商朗落了地,抬头看见这边的元清杭两人,急忙挥了挥手。 厉轻鸿盯了他和木嘉荣一眼,眼睛黑沉沉的,深不见底。 他扭头看向元清杭,低声道:“姬护法不是说要护送我们吗,人呢?” 元清杭四下扫视寻找半晌,也困惑地摇摇头:“没看到。” 姬半夏说了叫他们自行前来,还说到时候他必然在,可是现在却全无踪影,搞得他们两个人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。 那边,几位宗主聚在一起,互相见礼之后,木安阳拱手道:“诸位仙尊,吉时将到,可以送各家子弟入万刃冢了吧?” 宇文瀚皱了皱眉,接口道:“宁仙尊,晚辈们自己进去就好,为何特意邀请我们几个老人家来一趟?” 宁程抬起眼,神色奇异,缓缓道:“请诸位尊长来,当然是有重要的事。”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元清杭和厉轻鸿,紧紧锁定:“这次大比名额,我怕会被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冒名顶替了。” 他身后,宁夺赫然抬头,惊疑地望向师父,又飞快地看了元清杭一眼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。 神农谷谷主木安阳愕然:“什么?” 聚集在万刃冢谷口的各家弟子全都屏气息声,面面相觑。 山谷中罡风越发凛冽,刮在人身上,像是小小的刀锋在肆虐切割。 宁程分开众人,缓步来到元清杭两人面前:“你们的那位女掌门呢?” 元清杭微笑道:“又不是小孩子了,哪里还要师长护着寸步不离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哦,她不怕你们身份暴露?” 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,不仅所有的人都震动无比,几位宗主更是大吃一惊。 元清杭脸上毫无惊惧,笑道:“宁仙尊说什么,晚辈听不懂。” 木青晖惊疑地看看他们,踏前一步:“宁兄何出此言?” 宁程站在山势稍高处,一股压迫之势扑面而来。 他抬起头,气沉丹田,朗声道:“诸位,今年出了这么两位杰出的仙门奇才,我本来颇是欣慰欢喜。” 宇文瀚老爷子眉头更紧:“宁掌门,有什么话请直说吧。” 宁程点点头:“我上次曾经问过诸位仙长,有谁认识七毒门的人,结果竟是没有一个人认识,我就心存了些疑惑,找人去调查了一下。” 元清杭微笑不语,眼角余光飞快扫向四周。 厉红绫和姬半夏呢?一个都没看到,不会真的就丢下他俩吧? 这里可有起码四五位金丹后期的宗师级人物,还有近百位名门正派的优秀弟子,但凡他们师长一声令下,他和厉轻鸿再拼尽全力,也得被砍成肉酱! 宁程身后,宁夺面色冷如冰雪,仿佛忽然被冻僵了一样。 商朗困惑地望着对面,低声问:“师弟,那位黎青长得那么好看,怎么又戴上了面具?他的脸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” 宁夺声音低哑:“不知道。” 可是他的手,早已经牢牢握住了剑柄,仿佛随时就会拔出来。 木安阳目光扫了对面的两个少年一眼:“调查出了什么?” 宁程一字字道:“七毒门地处南荒,前一阵接到大比的邀请函,的确派出了他们的女掌门,带着两位弟子出发了。可惜,就在出发后的十多天后,三人留在门中的长命魂灯,忽然灭了。” 聚在四周的年轻弟子们一片惊呼,几位宗主也都脸色大变。 魂灯不是人人都会点,但是不少门派中的确会为重要人物铸就魂灯,作为外出游历者命格的见证。 不管怎样,魂灯只要灭了,那就是人已经殒亡! “宁仙尊,这事确实吗?”宇文瀚老爷子沉声道,“会不会有什么误会?” 宁程道:“千真万确。七毒门素来行踪诡异,我派去的人花了大力气才找到他们本部,亲眼看到了三盏熄灭的魂灯。他们门中的人正在哀痛愤怒,不知道是什么人下了毒手。” 他冰冷的目光看向元清杭二人,像是看着两个死人:“想不到两位小兄弟年纪轻轻,为了夺取邀请函和大比名额,竟然这般心狠手辣。” 元清杭沉默片刻,终于哈哈一笑。 他诚恳道:“罪大恶极的人,杀了也就杀了,修仙之人,斩妖除魔本来就是应有之义。” 这一句话出口,再无转圜余地,他身边的仙宗子弟全都惊叫一声,齐齐退后,二人身边顿时空出了一大片来。 宁程手中剑意在剑鞘中嗡嗡作响:“哦,那就是承认杀人越货,冒名顶替了?” 元清杭毫无愧色,头却摇得极快:“哦,那绝对没有。” 澹台明浩站在一边,浑身灵力猛然暴涨,圆圆的笑脸上没了笑意:“大胆小儿,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:“诸位仙长,我是说他们活该被杀,又没说是我们杀的。” 一边说着,他一边在手中暗暗扣了一把银针,眼角余光一看四周,心里叫苦不迭。 这一会儿工夫,四散的这些仙宗弟子们一片混乱,差不多把他们的退路全给堵死了! 宁程此刻反倒温和得多,和声道:“狡辩抵赖也好,死活不认也罢,先束手就擒,到我们苍穹派的明罪崖去,慢慢再审。” 元清杭奇道:“咦,天下仙宗又不是唯苍穹派为尊,干什么要去你们家的审讯室?” 这话刻意挑拨,说得颇有点诛心,宁程却根本不理他,转头对诸位宗主道:“万刃冢谷口即将开启,不要耽误了晚辈们的大事。这样的恶徒,既然不愿伏法,我杀了就好。” 宇文瀚老爷子脸色难看,忽然道:“时间尚有闲余,倒也可以听听他们怎样辩解。” 他身后,宇文离盯着元清杭,又看了看自家的老爷子,目光微微一闪。 元清杭冲着宇文瀚一拱手:“多谢老前辈。” 不等宁程反对,他飞快地一抬手,亮出一个浑圆的小球,黑气萦绕,在他莹白的掌中滴溜溜转动。 正是姬半夏几天前给他的那枚搜魂印! “这里面,有七毒门一名弟子的死前记忆。”他声音清晰有力,“只要一看,一切便可以水落石出。” 澹台明浩微圆的和气脸庞上,带了点冷意:“强行搜魂、硬窥记忆,轻则能导致人神识受损,重则能叫人疯癫入魔,好毒辣的手段。” 旁边,百草峰峰主更是紧皱眉头:“这东西来历不明,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神识陷阱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要是这里面有什么陷阱,有人因此受伤,我们俩还能跑得掉?” 一片寂静中,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来:“我愿意先看一下。” 说话的正是常媛儿,看到众人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,她俏脸一红,声音却坚定:“黎公子曾经救过我一命,又在术宗大比中帮助过很多人,我信他侠义心肠,也敢看他拿来的东西。” 木青晖站在一边,温和地对着常媛儿道:“这位姑娘,就算你想看,也需知危险还是有的。” 常媛儿的脸“腾”地涨红了。 观看搜魂引需要起码和死者相同的修为,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不被死者的怨气侵袭,她猜想一个偏远的七毒门弟子,想来也就是筑基修为,才敢一试。 木仙长主说得也对,万一那人修为高过她,她这行为,可就危险得很了。 宁程面色平静:“不用看了,不管怎样,七毒门三条人命和你们有关。” 澹台明浩点头:“正是……” 他话还没说完,一道人影飞身掠出,修长手臂急伸,抓住了元清杭手中的搜魂印。 “苍穹派主持此次大比,这种事情责无旁贷。”宁夺彬彬有礼向着常媛儿一点头,“断没有叫客人冒险的道理。” 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,他一抬手,将搜魂印向自己额头正中按去。 元清杭大吃一惊,脱口而出:“哎哎,你看不得!” 宁程脸色大变,厉声喝道:“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?!” 元清杭欲言又止,忽然伸手捂住了脸,支支吾吾:“没事没事,看就看吧。” 好歹是男主角,就算再清冷自持,也会有一群好姑娘对他心生爱慕,以后说不定还要开个后宫,左拥右抱、莺莺燕燕怕是免不了的。 再说了,这都十八岁了,放在什么世界观里都算是成人,看个十八禁小黄片也罪不至死吧。 就是……不知道看到某些特殊画面,会不会瞳孔地震,三观碎裂? 宁夺一身白衣,面容清冷,眼睛闭起,在人群中立定。 众人惊吓之下,又都心里一松:宁夺在这次剑宗大比中显露的剑意修为堪称惊天,早已远远突破了金丹初凝境界。 别说在晚辈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,就算是和一些小门派的宗主比,也完全有一战之力,由他来做这事,的确最好不过。 所有人都屏着气,好奇地盯着他。 宁程脸上一丝强忍不住的急怒,可是终究担心宁夺安全,也不敢出言训斥,生怕惊扰了他心神。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,宁夺身子微微一晃,睁开了眼睛。 而他刚刚还黑白分明、澄澈透亮的眼中,此刻已经布满了血丝! 商朗吓了一跳,疾奔到他身边:“师弟你有没有事?” 宁夺抬起手,那枚搜魂印从他额头中慢慢退出,重新回到他手中。 他轻舒了一口气,缓缓看向宁程,再看向众人:“师父,各位仙尊。七毒门的这几个人,不仅死不足惜,还该千刀万剐才是。” 这话一出,山谷边顿时一顿骚动。 宁夺在青年剑宗弟子一代中,不仅修为卓绝、资质逆天,就连性情也沉稳正直,更少有激烈的情绪,此刻到底在搜魂印中看到了什么,竟至言辞如此激愤? 众人都在等着他描述详情,可不知道为何,宁夺却脸色微红,欲言又止,竟是牢牢闭上了嘴巴。 元清杭愁容满面,叹了口气:“还有没有哪位面皮不这么薄的,肯看一看?” 叫这位重复看到的那些东西,实在是强人所难了点儿。 宇文瀚哈哈一笑:“这么一说,我倒好奇了,那老夫亲自来瞧瞧!” 他手掌一抓,宁夺手中的黑色搜魂引已经被一股大力吸走,落在他额头,没入进去。 宁程望着宁夺,低声斥责:“不明情况,就这样乱来一气!万一这死人的修为高过你,你可就难逃走火入魔,怎能这样置自己安危于不顾?” 宁夺恭恭敬敬低眉垂首:“师父,是徒儿冲动,下次不会了。” 宁程狠狠瞪了他一眼:“我瞧你下次还会!” 不一会儿,宇文瀚老爷子也缓缓睁开了眼。 刚醒过来,他的脸色就已经涨得血红,眼中杀意凛冽:“这个什么七毒门,等老夫有空了杀上南疆,灭了他们满门!” 第35章 杀阵 宁程一怔,勉强一笑:“到底怎样?” 宇文瀚怒道:“几个畜生,修的是仙门之道,行的却是寡廉鲜耻、邪魔外道之事!” 就在刚刚,他神识中接收到的死者记忆,虽然凌乱,却囊括了他们师徒三人从南疆赶来,这一路发生的事。 记忆来自于两名弟子之一,与他同行的,是他另一位同门和两人的师父,的确也是一个女人。 从这个弟子的视角看去,竟然处处瞧的都是他那位女师父的隐秘之处,极尽猥琐下流不说,甚至还会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。 而他们的那位女师父,竟也毫不忸怩,和两个徒弟之间整日里打情骂俏不说,看样子还颇为享受。 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,没想到到了晚间,三个人竟然宿在一起,两位年轻力壮的男子和一位徐娘半老的师父,做的事情竟是完全不顾师徒人伦。 若真是男女之事就罢了,有时候,两个年轻男徒弟之间,竟也互相帮忙,不堪入目!…… 若只是这些,最多只能说私德有亏,毕竟人家师徒关起门来淫乐,也没妨碍到别人。 可再看下去,这三人一路行到中原地界,路过一个小镇,却遇到了一场惨烈的无名瘟疫横行。 这七毒门地处南疆,似乎并没见过这种瘟疫,几个人非但不尽力救治,反而兴致勃勃,极为兴奋。 三人一起出手,在镇上抓了几十个病患,带到附近一座安全无恙的山村,竟然将整个山村完全封死,把里面上百口村民圈养起来,用来故意传染观察、甚至戏耍取乐! 从这个七毒门弟子的视角看出去,这个原本平静安乐、鸡犬相闻的小山村,在几日之内,就成了人间炼狱。 村民们不仅迅速染上了恶性瘟疫,还被这几个人在身体里下了各种诡异的蛊毒,用来比较瘟疫和蛊毒谁更厉害些。 有人全身溃烂,有人肢体断裂,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孩子,竟被活生生投入滋生了无数毒虫的井中,不出几个时辰,就被啃咬得全是白骨…… 这样的记忆片段足足过了好几日,直到最后一日晚间,三个狗男女在房中一起洗了鸳鸯浴,又淫乱戏耍了半天,才气喘吁吁停下。 对面的那位师弟身材精瘦,年纪稍轻点,一边帮他们的女师父捶着腿,一边笑嘻嘻道:“师父,可不能再在这儿耽误了,万刃冢的大比召开在即,我和师兄还指望着夺个名额呢。” 那个女师父满脸潮红,眼角眉梢全是春意:“行了,明儿一早就启程吧。这村子里最后一个活人都死了,甚是没劲。” 这七毒门弟子趁着师父没瞧见,竟然偷空和师弟亲了个嘴儿,声音带着得意:“就算没争到名额,这次我们从得病的人身上提炼出这么厉害的毒来,也算不枉此行。果然虫豸草药之毒,可远远比不上瘟疫。” 正说着,他对面的女人忽然脸色大变,目光越过他的肩头,直直看向了窗户。 这人连忙一扭头,视线凌乱一转,正见窗纸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。 他们的女师父厉声喝道:“谁?快出来,别在那里装神弄鬼!” 外面夜色正浓,整个村里里的村民全都死绝了,通往外面的山路又被他们封了,这半夜三更的,怎么忽然会有人现身? 随着她的厉喝,窗户上的人影忽然消失了。 下一刻,原本紧闭的房门无声而开,一个面目僵硬的灰袍人定定地站在那里。 明明离得很近,可是他的脸却似乎是模糊的,看不清五官,更叫人记不住特征。 只有一双淡茶色的眸子叫人一望惊心,看着三个人的眼神,宛如看着三具尸体。 这七毒门弟子声音有点发颤:“你……你到底是人是鬼?” 没有任何言语,那灰袍人的身形一闪,鬼魅般退走,小小的山村院落里,忽然鬼气森森、哀号遍地。 再下一刻,无数被瘟疫和蛊毒折磨而死的村民惊尸,蜂拥而入。 踩过门槛,挤上床榻,张着腐烂的一张张嘴巴,向三个人撕咬而去。 小小的房间里满是血污和碎肉,惊叫声、惨呼声,三个人惊恐万状地打出一堆符篆,面前的惊尸成片倒下,可下一刻,又有新的尸体从门外源源而来。 这人视线里的最后一眼,是两个幼童惊尸眼中流血,恶狠狠抓向了他的面门! …… 听着宇文瀚将所见到的景象简略说了一遍,所有人都舌挢不下,几欲作呕。 商朗脸庞涨红,怒道:“这算什么名家仙门,干的事猪狗不如!” 元清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:“我觉得比魔宗要坏得多。” 宇文瀚扭头看向元清杭,神情温和了许多:“最后杀掉这几个畜生的侠士,又是什么人?” 元清杭扬眉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宇文瀚不以为然:“对付这种穷凶极恶之徒,不会有人怪他手段狠厉。他是你家师长么?但说无妨。” 元清杭神色依旧诚恳:“老爷子,那位惩戒坏人的义士我也很敬佩。只可惜,我是真的不认识。” 那当然就是姬半夏,可是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认! 宁程冷哼一声:“最后那人显然能驭鬼道,来历不明,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。” 宇文瀚脸色一沉:“魔宗虽然善于鬼道,可是我们术宗里,也有法门能号令死灵,难道都是邪门外道不成?” 旁边,澹台明浩忽然问:“那这几个死人的请柬又怎么会在你们手里?” 元清杭表情无辜:“不瞒诸位,这请柬是我师父买的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在座的各门派家大业大,哪里知道我们散修的苦楚。像这种十二年一遇的大比,我们连个参加的机会都没有,只能另辟蹊径。” 几位宗主互相看了看,神色都有点古怪。 大比名额被仙门世家占据了七七八八,分给小家族、散修们的名额自然就少。 可偏偏名额珍贵,市面上便滋生了一些隐秘的交易通道,专门买卖大比的入场名额。 此举违规,又上不得台面,虽然人人心知肚明,可有的世家也有暗中参与交易,也只能个个装作不知。 元清杭的脸上满是哀伤悲戚,亮晶晶的眼神暗淡了许多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。我师父含辛茹苦培养我们两位师兄弟,却又没有名额送我们去一趟万刃冢。没办法,只能倾家荡产,在黑市买了这么两个名额。” 他身边,宁夺深深看了他一眼,紧紧抿住嘴。 厉轻鸿立在元清杭身边,眼珠轻轻一转,神情更是楚楚可怜:“我师父一介柔弱女流,几乎掏空了家当和全部积蓄。临出发前,还含泪对我们说,若是有任何办法,谁又愿意这么偷偷摸摸、藏头畏尾?” 一群仙尊听得嘴角抽搐,这两个小娃娃,不仅医术了得、术法精通,这嘴皮子功夫也是一流。 ——若不是人人都见过他俩那位脾气暴躁、满嘴尖刻的师父,只听他们这么可怜巴巴地一说,还以为他师父是个柔弱女子,日日垂泪呢。 忽然,靠近山谷入口处,几个剑宗的弟子忽然叫了一声:“各位尊长,万刃冢的阵门开了!” 天空青黑色的云朵仿佛铅石,密密沉沉,压到了一处。 一道雪亮的闪电从云层中划过,宛如利刃,直直击中万刃冢所在的峰顶。 随着那道闪电,那座远古大能留下的镇山大阵也微微起了动荡,肉眼可见地,露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。 大阵十二年一次最虚弱的时候,到了。 澹台明浩高声道:“药宗和术宗的弟子先行进入,所有剑宗弟子断后!” 趁着大阵力量薄弱时强行闯入,机会稍纵即逝。 越往后面,缝隙的空间波动越大,剑宗弟子们修为更强些,礼让药宗和术宗先走,也是合理的安排。 众多年轻晚辈们慌忙答应着,药宗和术宗的弟子们纷纷上前,列好了纵队。 元清杭也不争先,自动排在了队伍最后。 常媛儿排在前面,扭头冲他笑着招了招手,身上“腾”地闪过一道蓝光,显然开了一个小型防御盾。 再看她身边,不少人都各显神通,有的穿了特殊的护甲,有的开了灵力罩,依次一脚踏进了那灵光闪耀的缝隙,瞬间消失。 眼见着前面的几十人都已经走完,轮到最后的元清杭二人时,宁程却忽然猛地踏前一步,迅如急电,想要去扣元清杭的脉门。 元清杭时刻都在全力戒备,立刻反手一抖,脱出了他的掌控,急闪到几尺之外:“宁仙尊,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 事发突然,排在他后面的剑宗弟子们都是一愣,犹豫着顿住了脚步。 宁程冷笑一声,长剑赫然出鞘,一股巨大的灵压锁定了元清杭和厉轻鸿。 “剩下的人,统统快点进去。”他目光如电,“这两个人身份不明,绝不准进。” 宇文瀚刚目送自家孙子宇文离进去,看见宁程这举动,猛然一惊:“宁仙君,这又是何必?” 宁程清俊脸上神情奇异:“宇文前辈,恕我冒昧。直至今日,到底有谁知道这两人到底师门何处、门派为何吗?” 不知道为什么,他的心里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,一看到这两个少年,就直觉地心生警惕。 商朗着急大叫:“师父,他俩是好人。你别为难他们啦!” 宁夺更是身形一动,似乎就要冲将过来。 宁程一扭头,脸色铁青:“你俩是不是要抗命?速速进去!” 商朗一扭头,看着灵光波动、状态不稳的阵口,一咬牙,拉着宁夺就往里面冲:“走吧,来不及了!” 就在这时,变故陡生。 那道大阵的缝隙中,忽然银光乍裂,一片蛛网似的波纹轰然展开,从阵眼中心,扩散到了四周的奇石叠嶂上。 商朗一脚踏进那阵眼,只觉得脚下忽然剑气凛然,那条条蛛丝哪里是什么真正的蛛丝,却是一道道无形的兵器切割之意。 他大叫一声,返身就退,终于险险躲过那道道刀锋剑意。 可另一个和他一起闯阵的剑宗弟子却惨得多,一只脚没来得及退出,脚上顿时鲜血狂喷。 再一看,他的半边脚掌竟已经被切了下来,凄厉的惨呼声响彻山野。 一道冷漠的声音轻缓响起,不知道来自何处,却似乎随处可闻,带着重重回声:“都别走了,一起留下吧。” …… 元清杭站在边上,面无表情,嘴角却轻轻浮起了一丝极浅的笑意。 哎呀,最后时刻,还是现身了嘛。 澹台明浩一听到这个声音,神情立刻大变,声音似乎有点奇怪的颤抖:“……姬半夏?” 四周一片哗然,宁程的宝剑赫然出鞘,剑意暴涨如潮汐:“魔宗妖人,出来说话。” 姬半夏没有回应他,也没有回应澹台明浩,仿佛哑巴了一般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才自顾自道:“时辰不早了,要进就一起进,不然就统统再等十二年。” 宁程手中的剑锋一转:“你对大阵做了什么?” 姬半夏的声音幽远又缥缈:“没什么。引了点万刃冢中泄露的剑意出来,在裂隙处加了个小阵。” 他的语气平淡却傲然:“我不撤阵,就没人能进得去。” 不远处,商朗目瞪口呆,悄悄拉了一下宁夺:“是那个人!” 十年前,他俩尚且幼小时,都曾见过姬半夏一次,也曾亲眼目睹这人以一人之力,游刃有余地把那个魔宗小少主救了回去。 如今这一回想,果然对上了声音。 宁夺微微垂下眼帘:“嗯。” 他的声音平静,可眼睛却似乎有点发光,俊美如玉的脸庞上,像是忽然平添了一抹亮色。 宁程站在山风中,微微一闭眼。 再睁开时,他手中的宝剑一股清啸,冲破长空,身形随之凌空而起,剑气直刺山峦半腰。 滔天剑意,如水如瀑,死死锁定了一块山岩背后。 那块岩石“砰”的一声飞上半空,一道灰袍恍如幻影,晃了几下,消失在原地。 与此同时,旁边木青晖忽然也拔剑飞起,一抹青色剑芒如同长虹,急追上宁程,和他的剑意并在一处。 两道仙家的浩大剑气,如影随形,捕捉到了空气中姬半夏带来的那抹残影,紧随而去。 姬半夏的影子却越晃越快,一次次消失在原地,转眼之间,两人追逃已经不下三次,而宁程的剑意,终于也要刺上了那道灰色的影子!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,山峦中无数块山岩忽然猛然炸裂,一个个不同的方位上,骤然显出了不同的人影。 而这些人影身上,魔气纵横,所在方位正对应着那张蛛网杀阵的边角,隐隐呼应。 那个灰袍人身影影影绰绰,现在蛛网中心线的位置,淡淡道:“宁仙君、木仙君,你们真的以为我们魔宗没人了么?” 杀阵边上,竟然集结了几十个魔宗高手,静静伫立,在那个杀意蛛网的边缘,结成了一道铜墙铁壁。 宁程的剑,忽然凝滞在了半空。 他纵声冷笑,扭头看向元清杭,眼神近似带了点狰狞:“能叫魔宗右护法亲自前来护航,你们的身份可真尊贵!” 元清杭赶紧摆摆手:“仙尊莫要乱说。我们可不认识什么魔宗鬼宗,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已。只是这位卖家良心大大的好,主动售后,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。” 咬死不认就是了。 现在若是一时嘴快承认了身份,最后进了万刃冢,还不是得被几十位剑宗的弟子一起群殴! 边上,宇文瀚脸色难看,望着元清杭,忽然一步跨上前来。 他巨掌一张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元清杭脉门:“小子,你说和魔宗无关,那可敢让我验一验?” 元清杭命门被他擒住,却不像刚刚被宁程抓住那样极力反抗,却微微一笑:“老爷子要查验什么?” 宇文瀚盯着他,声音响若洪钟,在山谷中回荡:“你若是魔宗妖人,体内必定凝出的是魔丹。你敢不敢让我的灵力侵入丹田,一探究竟?” 旁边,宁夺忽然冷汗岑岑,他猛然踏前一步,沉声道:“宇文前辈,此事不妥。” 任由人灵力侵入丹田,几乎等于全不设防,任由宰割。 一旦被发现体内有异,坐实了魔宗身份,宇文老爷子这样嫉恶如仇的人,瞬间就能毁去元清杭体内的魔丹,将他变为一个废人! 罡风肃杀,阻挡在阵口的剑意蛛网闪着银光,眼见着那缝隙越来越小,不少剑宗弟子都眼露绝望,面如死灰。 元清杭低垂着眉,半晌抬起头,却冲着宇文瀚一点头:“好。” 他面上依旧带着精妙的面具,样貌极是平庸,可一双眼睛却掩不住的眸如秋水,笑意盈盈。 宇文瀚望着那双眼睛,强压下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悸动,灵力微涨,顺着元清杭的经脉探入他体内。 灵力如刀,瞬间侵入元清杭丹田,元清杭身子微微一晃,脸色瞬间惨白了几分。 若是灵力缓慢地柔和进入,人就不会如此难受。 可此刻大阵关闭在即,宇文瀚也没时间徐徐图之,这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,简直就像有重锤碾过丹田,饶是元清杭早有准备,也忍不住剧痛万分。 所有人死死盯着宇文瀚,就连宁程也神情紧张,瞬息之后,宇文瀚猛然松手。 他神情骤然放松,竟有点不自知的喜色:“金丹!仙门正宗金丹,初凝期已过,修为扎实,可喜可贺!” 这一下,四周一片哗然,宁程脸色也完全僵住。 他愕然看看宇文瀚:“这……这话当真?!” 宇文瀚脸色不悦:“千真万确,我难道帮他作假不成?” 宁程无法置信地看着元清杭,目光又转到厉轻鸿身上,忽然厉声道:“你呢?我来亲自验一验你。” 厉轻鸿却不应承,睁大了眼睛:“咦,验了一个还不够?欺负我家长辈不在,就这么肆意羞辱两个晚辈,不如干脆命我们自己把丹田剖开,也省得诸位动手。” 宁程冷笑一声:“果然你不敢。” 厉轻鸿身子往后一缩,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:“验一下那么疼,凭什么我要愿意。这万刃冢大家都别进去就是。” 终于有人焦急地叫了起来:“宁仙尊,别耽误大家伙儿时间了,叫他们进去又如何,若是大阵彻底关了,损失的可是各家!” 木安阳正站在厉轻鸿附近,他转过头,凝视着厉轻鸿,忽然开口:“这位小兄弟,若是你信得过,不如我来验看一下,你可同意?” 厉轻鸿蓦然抬头,乌溜溜的眼珠在他脸上转了转,嘴巴紧闭。 众人都以为他接着会拒绝,可不知为何,他竟然也扬眉说了一声:“好。” 木安阳抬起手掌,精准控制着灵力,尽量温和地缓缓探入。 他毕竟是修为精湛的医修,这般控制比宇文瀚的轻柔了许多,厉轻鸿眼望着地面,从始至终一声不吭,只是脸色略略有点发白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很快,木安阳收回了手,向着众人肃然道:“的确是金丹,并非魔丹。宁仙尊,放行吧。” 远处,姬半夏讥讽无比地轻哼了一声。 宁程的目光从元清杭两人身上掠过,半晌忽然扭过头,冲着商朗和宁夺厉喝:“进去以后,帮我盯着那些魑魅魍魉,若见到有人作恶,格杀勿论!” …… 谷口缝隙的杀阵银光一闪,威压徐徐退去。 元清杭站在最前面,和厉轻鸿一前一后,踏入那条就快要闭合的缝隙。 一阵头重脚轻,落脚处地面坚硬。 元清杭踉跄一下,才定住了身形。 在他身后,一大堆人争先恐后,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。有些修为差一点的,一落地身子不稳,就摔了个四仰八叉。 宁夺和商朗出现在队伍最后,随着他俩前后脚迈入,封山大阵的那道缝隙终于一阵颤动,彻底关闭。 极目望去,四周一片无人的荒凉,陡峭如刃的山崖在四周林立,颜色各异,却都古怪异常。 有的山体呈现出冷寂的青灰色,有的山体透出铁锈一般的赭红色,还有的则覆盖着灰白色,长着些类似腐败苔藓的诡异植被。 头顶的阳光悬挂在头顶,却被远古的大阵挡住了光和热,失去了金黄色,只剩下一片苍白,乍一看去,就像是放大了的月轮悬在白日的空中。 前面先进来的医宗和术宗弟子们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,等了半天,正在焦虑担心,一看这样滚葫芦似的涌进来一大堆,全都一起冲上来,七嘴八舌。 “出了什么事,怎么现在才进来?” “吓死我了,还以为大阵不稳定,出了什么纰漏。” “是啊是啊,要是少了你们剑宗,这万刃冢可就更凶险难行了。” 一大堆剑宗的年轻弟子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再看看元清杭二人,都默契地紧紧闭上了嘴。 这可怎么说? 当着本人的面说“这儿有两个人和魔宗大佬貌似有点关系”,还是说“苍穹派宁仙尊拦着这俩人不给进”; 又或者是“经过两位宗主查验这俩人又好像没有问题”? 第36章 追逐 人群后,商朗赶紧冲上前来:“没事没事,刚刚阵口出了点状况,大家差点没进来。现在解决了,都请放心!” 宁夺缓步上前,站在元清杭身边不远处,目光若有若无,看了他一眼。 元清杭心虚地避开他,扭头冲着厉轻鸿小声道:“有没有事?” 刚刚木安阳灵力也深入到厉轻鸿丹田,他虽然没表现出来什么痛楚,可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感受如何。 厉轻鸿眼睛一亮,冲着他一笑:“我没事。” 看上去,似乎很是高兴。 宇文离看到众人到齐,立在前方朗声道:“诸位,万刃冢中处处刀兵凶险,不如我们分成几队,分别行进,各自找寻机缘,大家以为如何?” 他性情温文尔雅,加上身份尊贵,这么一说,自然引得众人纷纷点头:“宇文公子说得对,这么乱糟糟地挤在一处,的确不像话。” “那怎么分队伍呢?” 宇文离微笑道:“每一队人数太多,会难以协调号令;太少的话,遇到凶险又怕力量不够。我瞧分成五拨,每一组二十人,诸位觉得呢?” 顿了顿,他又和声道:“每一队配十位剑宗子弟,负责武力攻击。再搭配术宗和药宗弟子各五名,分别负责防御和救治。这样遇到大事,也能进退有度,各司其职。当然,谁若有更好的方案,也可提出来,大伙儿一起商议。” 他语声谦和,笑容温雅,说的话又条理清晰,众人也都颇是服气,纷纷点头:“这样配置倒也合理。” 宇文离又向着宁夺和商朗这边一拱手:“不知道苍穹派可有什么异议?” 商朗赶紧点头:“没有没有,宇文公子的主意甚好。” 宁夺也微微点头,并不多言。 宇文离却并不就此停下,又转向元清杭,道:“黎小仙君呢?是否愿意和和大伙儿一起?” 没等元清杭答话,他又微笑道:“若是有什么隐私不便,独自行事也是可以的。” 元清杭仿若无事,“唰”地打开白玉黑金扇:“宇文公子说的哪里话,我们师兄弟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” 啧,这位宇文公子未免也太善解人意了点儿。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,好似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,却又偏偏好像意有所指。 远远的人群另一边,澹台家的一名弟子翻了个白眼,小声道:“还真当自己是根葱呢。” 术宗两大家,南澹台、北宇文,多年前原本势均力敌,在术法造诣上也平分秋色,可是这二十年来,宇文家嫡系人才凋零,早已经赶不上澹台家家族兴盛。 别的不说,宇文瀚身为一代家主,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流离在外,最终全都死的莫名其妙,不得善终。 首先,宇文家有一个极受器重的长子,叫做宇文牧云,年轻时也曾风头无两、侠名远扬,人人都要赞一声灿若明珠,更有“雷霆手段,菩萨心肠”的美名,和当年的宁晚枫一样,算得上仙宗上一代中的翘楚。 可就是这样一个深受家族期待的年轻仙君,最终却在一次外出游历中莫名失踪、多年不归。 待到许久后,才辗转传出死讯,但是死因如何、死在何处,都没人知道,宇文家更是对此讳莫如深,罕见对外谈论。 至于另一个儿子,则和哥哥并非一母所生。 宇文瀚年轻时娶的第一个妻子,也就是宇文牧云的生母,不幸早年重病身故,留下孩子年幼,宇文瀚便又娶了第二任妻子,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。 这次子据说也是天资骄人,偏偏性情不够端方正直。 不仅爱流连花丛,在外面风流韵事不断,甚至还常在人间烟花场所出没,就颇不得老爷子喜爱。 据传有一次不知犯了什么错,被宇文瀚大发雷霆责罚后赶出了家门,这一走便是几年,等到下落传来时,却是噩耗一则——和他哥哥几乎同时殒命,死在了外面,连尸骨也未曾找回。 只留下了遗书一封,说是自己有个孩子流落在外,宇文瀚老爷子悲痛之下,也只有赶紧去人间找回了这个仅剩的孙子。 这便是宇文离。生母是谁,却一直是个谜。 仈_○_電_耔_書 _ω_ω_ω_.t x t 8 0. l a 外间传言他血脉不清不楚,可毕竟是宇文家现存的唯一直系孙辈,加上资质又确实出色,才深得家族的宠爱器重。 可整个宇文家,也就这么一个扶得上墙的角色,拿什么和他们澹台家一对优秀兄妹比? 再说了,人家苍穹派都没发话,哪里轮到他发号施令! 澹台超脸色微冷,横着眼看着宇文离,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:“也就是他那样的人,才要学这些八面玲珑、虚伪客套的本事。” 澹台芸皱着眉,瞧了他一眼,低声道:“哥哥,谨言慎行。” 澹台超不快道:“我哪里说错了,他难道不是血脉不清,身份尴尬?妹妹你别被这小白脸的俊脸骗了才是。” 澹台芸冰雪般的脸上腾起绯红,羞恼气急:“哥哥你浑说什么!” 澹台超见妹子生气,这才悻悻地住了嘴。 那边,宇文离见大家都没有反对,又继续温声道:“那么大家就找相熟的朋友自行组队,待会儿若是发现配置不均,再商量着调配一下。” 人群里立刻热闹起来,互相认识的少年们首先忙着找人,虽然说是尽量均衡,可显然各自有各自的圈子,越是家门显赫的,找的朋友越是同一阶层。 宇文离笑着望向宁夺:“宁仙君,若是不嫌弃,不如我们宇文家和你们苍穹派联个手?” 宁夺微微点头:“承蒙厚爱,却之不恭。” 商朗冲着木嘉荣招招手:“快过来,木谷主早就拜托我了,在里面照顾你。” 那个高瘦的大师兄赶紧拉着木嘉荣,美滋滋地跑过来:“好哇好哇,这一路有赖商兄多多照顾。” 木嘉荣脸色发红,骄矜中带了点羞恼:“谁要你照顾?有的是人找我们组队。” 商朗哈哈大笑:“好啦,谁不知道神农谷的木小公子医术无双,人人求之不得?” 一扭头,正看见厉轻鸿和元清杭,他犹豫了一下,心中异样,硬着头皮道:“那个……你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?”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宁夺,一抬眼,正遇上他沉静眸光同时望来,心里便是一阵微颤。 他讪讪一笑,飞速道:“不用了,你们这一队术宗有宇文世家,药宗有神农谷,哈哈哈,要均衡嘛,我去找别家随便组个队。” 厉轻鸿的目光在对面转了一圈,也微微一笑:“是啊,你们那儿,人可太挤了点。” 他俩转头看向众人,可是一望之下,不少剑宗弟子却都眼神闪躲,避开了他们。 刚刚外面那种诡异的情形,再加上苍穹派宁掌门那番严厉的交代,谁能不心存疑虑? 只有先进来的药宗和术宗的弟子们不明就里,还在热情招呼,灵武堂的李济挤上前来:“黎兄弟,一起吧?我们和凌霄殿说好了的,共同进退。” 凌霄殿也是数一数二的剑宗大门派,平时和苍穹派颇有点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,这次也在剑宗大比中拿到了五六个名额。 为首的青年是门中的大师兄陈弃忧,闻言稍稍犹豫了一下,可也不便当场拒绝,向着元清杭一拱手:“黎小仙君医术无双,又通术法,若是能加入我们,正是蓬荜生辉。” 元清杭飞快点头:“好啊好啊,那就一起。” 话音刚落,身边站过来一道白色身影。 正是宁夺单手执剑,并不看他,却向陈弃忧礼貌地点点头:“陈兄,贵队可还缺人?” 众人:“……” 什么情况,苍穹派的天之骄子、剑宗大比的第一名,要加入凌霄殿的队伍里? 元清杭忽然一拍脑袋,向着李济诚恳道:“啊呀我竟然忘了!我已经答应了常姑娘,要跟她一队的,等我去问问她的意思。” 说完拔腿就走,直冲到常媛儿面前,一把拉住她的手:“常姑娘你在这边啊,好得很,我也随你一起!” 常媛儿又惊又喜,柔荑被他抓着,羞得心里怦怦直跳:“啊,好……” 还没说完,他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。 苍穹派的某人面如冰雪,站在他们对面,神色冷淡:“常姑娘,你们这边还缺不缺剑宗的人?” 所有人目瞪口呆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假如没看错,宁仙君这是在追着这位黎青到处跑吗?! 木嘉荣诧异地瞧了瞧商朗,低声问:“你师兄这是在做什么?” 商朗神色古怪,又不好说师父交代他们俩盯着元清杭,只好硬着头皮道:“啊哈!……他俩好像是好友。” 木嘉荣一愣:“宁兄也会和人交朋友?” 商朗讪笑:“会吧?我看到他们一大早在一起饮茶来着。对了,喝的是你送的茶叶。” 旁边,几家剑宗的弟子们凑在一起,悄悄换了一个眼神,有人压低了声音:“哎呀,有戏看。” “怎么?” “苍穹派宁掌门憎恶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,结果却被狠狠打了脸,不得不放他们进冢,你说他哪能甘心?” 他身边的人同样声音极低:“不甘心又能怎样?” “所以叫弟子来盯着呢,我看宁小仙君很是听师父的话!” 一群人恍然大悟:“哦哦,难怪他要寸步不离!” “这两个人也是糟心,被这么一个杀神跟着,你说会不会睡觉也要吓醒?” …… 元清杭瞪着宁夺,一把松开常媛儿的手,反手揪着宁夺的衣袖,把他拖到一边,压低声音叫:“你想干什么?” 宁夺站得笔直,反问:“你又想干什么?” 元清杭神色诚恳:“我就是来试试看能不能弄把神兵,就是这么简单,这么光明磊落。”仟仟尛哾 宁夺淡淡道:“这么巧,大家都是。” 众人伸长脖子,探头探脑往他们这边看:“哎呀,那个黎青也不是个面人脾气,我瞧他恼了!” “说实话,宇文老爷子和木谷主都证明了没问题,苍穹派还这样紧迫盯人,未免霸道了点儿。” “可不是?要是我,那是宁可撕破脸的。” …… 元清杭瞪着他:“那各寻各的机缘,你干什么跟着我?” 宁夺道:“大路朝天,共走一边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你疯了?你师父知道你这样吗?” 宁夺神色不变:“就是他吩咐我盯着你的,师命难违,我也很为难。” 元清杭恼地在心里呸了一口。 扯什么扯,明明很善于阳奉阴违的好吗!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:“那你就是要揪着我不放了?” 宁夺点头,声音也微微提高:“确实。” 远处的众人小声哗然:“哇哦,真的撕破脸了!” “老实说,宁小仙君虽然剑术高超,可是人家是药宗高手,真的给他下点毒,也未必就一定能占到便宜、” “这就胡说了,他们难道敢毒杀苍穹派的天才,结下死仇?门派弱小,被欺负了,也只能忍一忍吧。” …… 苍穹派的宁仙君既然要盯着这两个人,整个苍穹派就得都跟着。 神农谷的人一向和苍穹派共同进退,李济他们又要跟着元清杭,元清杭还要带着常姑娘。 分来分去,一阵兵荒马乱,商朗看着最后的分组,挠了挠头:“那就这样?” 苍穹派的剑宗弟子七八人,加上神农谷的木家四五人、还有灵武堂的李济和几个同门,最后是元清杭和厉轻鸿,再加上一个落单的常姑娘。 宇文离主动去了别的队伍,和剑宗的凌霄殿组了队,澹台家则和另外交好的几大世家组在了一起。 瞧着别人没注意,商朗悄悄凑近了厉轻鸿:“喂!” 厉轻鸿扭头:“什么?” 商朗挠挠头,不好意思地低声道:“你别多心啊,我和师弟跟着你,不是因为听我们师父的话。” 厉轻鸿乌黑的眼睛看着他,神色幽怨:“我以为你在监视我们呢。” 商朗急了,面红耳赤道:“你俩体内都是金丹嘛,有什么好怀疑的。我师父他一向憎恶魔宗的人,有点儿疑神疑鬼的,我不会是非不分啦!” 厉轻鸿“哦”了一声,秀美的脸上有点感激似的:“商公子,你人真好。” …… 元清杭四下看看,问李济:“为什么还不走?” 李济点头:“当然要走。七天后就是出去的期限,错过了可得在这里待十二年。” 万刃冢的阵眼一头一尾,横贯整个万刃峰,十二年波动一次。 从这一头的阵眼开启,到另一头的阵眼彻底封闭,差不多是七天。 若是不能准点到达那边,被困在这里,可真是叫天不应、叫地不灵。 整个万刃冢里面杀意过盛,寻常灵植极难生长,地表暴露处最多长着一些苔藓之类。 以前就曾经有两个剑宗的弟子在此迷路,没能赶上大部队,结果错过了出去的时间点。 滞留在这里后,一开始还能靠着灵丹度日,等到灵丹耗尽,最后只能靠吞食地表的苔藓为生。 惊恐绝望,加上食物短缺,等到十二年后终于有人找到他们,两个原本前途大好的修仙天才,都已经成了腹中填满苔藓的干尸。 元清杭更加诧异:“既然赶时间,都杵在这儿干什么,打算先吃个午饭?” 旁边,商朗拿出一张地图,招呼着:“来来,大家看看路线?” 果然,别的队伍也都凑在一起,开始分头研究地图。 这里十二年能进来一次,里面的主要地形都被摸索得差不多了,时间久了,便有人收集了所有的版本,在一起拼凑补全,直至今日,各家手中的地图都已经大同小异。 元清杭凑过头去,白玉黑金扇在地图上一点:“兵魂聚集最多的,有两处?” 阡陌交错、山峦高耸的地图上,有两个醒目无比的图标,一个是湖泊的标志,另一个是深谷悬崖。 宁夺站在他身后,轻声道:“止杀湖,断魂崖。” 元清杭盯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悬崖标志,不知怎么,心里有种奇怪的不舒服。 商朗手指在地图上指点着:“先去止杀湖,这里的兵魂大多数正气凛然,生前的主人都是仙门正派、侠义之士。” 厉轻鸿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断魂崖呢,难道那儿的兵魂就邪门些?” 这话一出,旁边的人脸色都有点奇异。 商朗声音压低了:“你们不知道吗?断魂崖那里聚集的兵魂,生前的主人大多是魔修。” 厉轻鸿眼神闪烁:“那你们只去止杀湖?” 李济摇头:“那也不一定。也有不少人在止杀湖找不到契合的兵魂,就会去断魂崖那边再试试。” 元清杭面露好奇:“那若是遇到魔修的兵魂认主,大家是接受呢,还是不接受?” 木嘉荣在一边傲然皱眉:“君子修身,有人能接受魔宗妖人用过的东西,自然也有人绝不沾身。” 元清杭大喜,猛一拍手:“那就太好了,不如兵分两路,你们去止杀湖,我和师弟带着常姑娘去断魂崖碰碰运气。” 宁夺面无表情:“好,我同你们一起。” 商朗崩溃大叫:“……黎青小兄弟,求你住嘴吧!” 这人跑了,宁师弟又得盯着去,他们苍穹派也得跟着,然后总不能扔下木小公子,最后还不是一串糖葫芦似的,一起往断魂崖涌! 通往止杀湖的路上地势崎岖,一路上被标出了好几个大大的红叉,再一细看,叉号下面的蝇头小楷注释更是触目惊心。 止杀湖绝不是在平地或者低谷中,恰恰相反,却在万仞山的山顶,仿佛高悬于九天之上。 这一路上,要经过万丈绝壁,还要经过一处偶有熔浆喷发的所在,修为稍差点的,随时可能在中途殒命,所以这也是仙门大比要求最低筑基圆满的原因。 商朗带着苍穹派的几名弟子在前面探路,后面跟着李济他们,再后面是神农谷的木嘉荣一行,元清杭他们带着常媛儿在后面,宁夺负责断后。 元清杭一边往上攀登,一边仔细留意着四周。 眼前的山体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,山石上处处渗出红色的丝丝缕缕,混在暗黄色的土层中。 脚下只有一条依稀的路,大概是多年来前往止杀湖的修士踩踏多了,才留下这些模糊的痕迹。 身边的山岩越发狰狞嶙峋,不明方向的罡风席卷而来,所有人都不得不打足了精神,小心翼翼向上攀登。 厉轻鸿走在元清杭身边,两人前面正是木嘉荣和他的几位师兄弟。 从身后望去,木嘉荣一身翠绿青衫,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穿着臃肿的防甲胄,加上身量尚未完全长开,更显得纤弱。 可是他的身形,在猎猎山风中却稳如磐石,年纪虽小,修为比他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师兄们显然高出许多。 那个瘦高师兄走在他身后,没多久就已经有点气喘吁吁,转过一个山角,忽然一阵剧烈罡风扑面而来,他脚下一个不稳,往后便倒。 厉轻鸿紧跟在他身后,第一时间身子一闪,向旁边躲开。 那瘦高个儿一跤摔倒,头正撞在边上凸出的一块山岩上,额头顿时鲜血长流。 他痛呼一声,捂着流血的额头,瞪着身后的厉轻鸿:“你什么意思?” 前面的人纷纷停下,木嘉荣回过头,皱眉看了看他:“怎么了?” 瘦高个儿怒气冲冲:“他看我摔倒,也不扶一下,还故意躲开!大家伙儿组队同行,不就是图一个互相照顾么!” 商朗站在最前面的山石边,探着头往后望:“别吵架别吵架,有话好好说。” 厉轻鸿仰着头,默默看了商朗一眼,幽怨道:“……我没吵架。” 他低下眉眼,委屈又隐忍:“都在低头留神自己脚下,他忽然在前面摔倒,谁能反应过来。” 瘦高个儿眼中冒火:“你明明看到了,就是故意的!” 木嘉荣秀眉拧起来,不快道:“好了,一点小伤,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厉轻鸿抬起头,专注地看了他一眼,轻声道:“木小公子真是善解人意。” 第37章 对酌 元清杭看了厉轻鸿一眼,跨上一步,站在他前面:“都是误会,大家都在看路,可能紧张了点。” 瘦高个儿依旧不罢休,恨恨道:“若是你们以后出什么事,也别怪我们木家见死不救!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帮忙是人情,不帮是本分。” 厉轻鸿站在他身后,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,冲着瘦高个儿微一挑眉,眼神满是挑衅和讥讽。 瘦高个儿一眼瞧见,更是大怒,对着木嘉荣小声咬牙道:“那个贱人就是故意的,公子你小心点,我总觉得他对你不怀好意。” 木嘉荣板着脸,心里不知怎么,有点奇怪的烦躁:“够了,他和我们无冤无仇的,你别胡说八道。” 接下来,路途更是艰险。 平时在外面可以御剑飞行,可是这远古大阵天生压制修为,稍微释放一点灵力,就会立刻招来无处不在的压制,别说御剑不可能,就连灵力外泄都要小心翼翼。 行了半日,头顶上惨白的日头慢慢西沉,终于在日落之后,众人行到了一片山势平缓的大平层。 不仅是他们,先走的几个队伍也都不约而同停在了这里,明亮的篝火到处都是。 大家体力都有不同程度的消耗,元清杭和宁夺这样修为极高、依旧精力充沛的是少数,大多数人早已经累得脚下酸软,全在勉力支撑。 终于到了第一个落脚点,众人全都喜不自胜,瘫倒的瘫倒,休息的休息,商朗倒是生龙活虎,带着几个师弟们张罗着生起篝火,又开始从储物袋里拿补给。 苍穹派家大业大,食材带得充足,不一会儿,各种养殖灵兽的烤肉已经架在了篝火之上,烤得噼啪作响,肥油直滴。 神农谷的人则更有条不紊,掏出一大堆器具,有砂锅,有汤盅,甚至还有一大包专用的香炭,单独开了一个小灶,煨着大堆的珍稀山珍和菌类,异香扑鼻。 木嘉荣自然是双手不沾阳春水的,袖着手坐在边上,等着汤煲滚开。 元清杭找了一堆篝火边坐下来,一边从储物袋里掏食物,一边招呼着常媛儿:“常姑娘快坐,马上吃点东西。” 常媛儿虽然已经气粗脚软,可是哪里好意思等人侍候,赶紧捋起袖子:“我来干活,黎大哥你休息一下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一起吧,我来清洗,你负责烤肉。” 厉轻鸿忽然抢过常媛儿手里的生肉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这些粗重活儿怎么好意思叫你做,常姑娘还是找姐妹们说说话吧,我们弄好了,直接叫你。” 常媛儿又恼又气,终究不好意思再待下去,一跺脚,去了灵武堂那边。 元清杭施了个小净水咒,把食材清洗干净,在火光里抬头,偷瞧了旁边一眼。 不远处,有道身影静静站着,在明灭的火光照耀下,既没有往苍穹派那边去,也没往元清杭这边来。 ……仿佛在眺望远方,又好像在默默出神。 商朗盯着自家的烤肉架,瞅着第一批肉出来,抓了一大把,跑到木嘉荣那边:“来来,尝一口。” 看着木嘉荣矜持地拿了一串,他又快步跑到宁夺身边,递过去好几串:“师弟快填点肚子。”仟仟尛哾 宁夺背着手,看了一眼:“不用,不饿。” 顿了顿,他又淡淡道:“待会儿我有吃的。” 元清杭竖着耳朵,手里的一串肉没拿稳,啪地掉在了地上。 他夸张地大声道:“啊,本来就不够,还掉了一根!” 他扭头冲着商朗诚恳道:“商公子,我们就不礼尚往来了,勿怪勿怪。” 商朗赶紧跑过来,把一大串烤肉往厉轻鸿手里一塞:“不早点说,我待会儿再给你们送。” 厉轻鸿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,眼中露出一丝感激:“商公子真是古道热肠,多谢你啦。” 商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客气什么,这点儿小事。” 厉轻鸿低下了头。 火光中,他的眼圈儿好像微微发了红:“从小到大……我都是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,没人把东西先给我吃。” 商朗一怔,呆呆地看着他,又看了看元清杭,眼中不忍的神色一闪。 …… 元清杭看着商朗走开,低声道:“骗这么个傻子有意思么?” 厉轻鸿幽怨的神色倏忽消失不见,他轻轻一笑,微带得意:“有意思极了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红姨可没短了你吃穿用度,不知道的,还以为我这个师兄怎么压迫你呢。” 厉轻鸿斜睨着他:“怎么没有,小时候少主哥哥难道没有欺负过我吗?” 元清杭无奈苦笑:“一开始是有,后来不就改了么。你这是要记一辈子?” 厉轻鸿道:“那当然。高兴的事固然会记得,可是不快活的事,会记得更长久。” 元清杭怔怔地坐着,忽然抬起头,飞快地看了宁夺的背影一眼。 是么?小时候那些痛苦的事,会永远记得,留在一个人的心里? 他咬了一口烤肉,又心不在焉地递给厉轻鸿:“唔,好吃……你尝尝。” 厉轻鸿嫌弃地一撇嘴:“人家最后送来的东西,有什么好吃的。迟早有一天,我要他第一个送过来给我。” 元清杭抬头看看远处。 商朗跑到了木嘉荣身边,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,惹得木嘉荣“扑哧”一笑,骄矜的小脸上在火光下透着点儿融融暖意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那可有点儿难。” 厉轻鸿看着那边,唇边的笑意淡了,带了点冷冷的妒恨。 他嗤笑一声:“有什么难的,排在前面的人若是死了,那不就先给我了?” 元清杭手中的动作一顿。 他转过头,看向厉轻鸿:“鸿弟,开玩笑的话就算了,若是你真的滥杀人命,我不会原谅你。” 厉轻鸿迎着他的目光:“不原谅又怎样?杀了我为外人报仇吗?我不信你会这样对我。” 火光下,元清杭的眼神平静而认真:“你最好不要尝试,不然我保证,你一定会后悔。” 厉轻鸿歪着头,忽然乖巧一笑:“少主哥哥放心。你说什么,我一定都听的。” 一会儿,各家的食物都差不多熟了,神农谷的大砂锅里煨着的山珍汤“咕嘟咕嘟”冒着泡,也不知道加了什么灵兽的肉炖着,一股子鲜香四处乱蹿。 木嘉荣吩咐人盛了好几大碗,分别送给众人尝鲜,李济他们也拿了特产的灵果美酒,兴冲冲地挨家分了几瓶。 不一会儿,苍穹派的第二批烤肉也已经好了。 商朗抓了一堆肉,正要往元清杭他们那边送,木家的那个瘦高个儿正好在旁边,眼珠一转,殷勤地抢着接过来:“商公子,我帮你送过去呀。” 商朗只道他想缓和一下白天的冲突,连忙递过去:“好啊好啊。” 那人端着大盘子,走到元清杭和厉轻鸿身边:“两位公子……” 忽然地,他脚下一滑,整盘烤肉全都狠狠打翻在地,沾得满是灰尘石土、 他立刻夸张地惊叫一声:“哎呀,没注意脚下,果然反应不过来。” 厉轻鸿缓缓抬起头,幽黑的眸子沉如死寂,看着他一言不发。 半晌,他和声道:“我饿得快死啦,好不容易有人第一个送给我,你干什么这么坏?” 那人正在得意,厉轻鸿这样柔声细语地说着话,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忽然一个激灵,寒毛倒竖起来。 商朗从远处疾冲过来,看着满地的肉,再看着那个瘦高个儿脸上的神色,哪里还不懂? 他正要发火,木嘉荣已经走了过来,冲着那师兄怒道:“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?上山也会摔跤,拿点东西也会摔跤!” 名义上他和这几位木家弟子是师兄弟,可实际身份矜贵,和这些师兄们的关系倒更似是主仆。 他这样主动训斥,发火在先,商朗虽然生气,也只有气鼓鼓地闭上了嘴。 厉轻鸿等了一会儿,慢慢地把烤肉捡了起来,往嘴里塞去。 商朗大惊,一步冲上来,劈手抢过那串烤肉:“你干什么,都脏啦!” 厉轻鸿默默低着头,声音里似乎有点微微的哽咽:“没事的……我不想浪费商公子的心意。” 商朗傻了,手足无措地看看元清杭,低声求助:“他、他哭了?” 元清杭实在没眼看厉轻鸿作弄他,腾地站起身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是啊是啊,他又感动又伤心,你快点帮他擦眼泪。” 他抓起面前的一大堆食物,跑到宁夺身边:“行了,分你点。” 那边已经有个怨妇了,再狠心不管这个,迟早这周围能怨气丛生,结出满山顶的寒冰来。 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,要是真的不投喂几口,这个人就能一晚上不吃东西,宁可饿着! ……这处半山腰上的平台占地颇大,层层叠叠,大约有两三层可供安营扎寨,短暂休憩。 元清杭拉着宁夺,找了一块大石头。 大石头背后有个微凹进去的空洞,缩在后面,前可以望星空,后可以躲罡风,颇是惬意安静。 他四下搬了几块石头,垒出了一个简易的小台子,把刚刚搜罗来的烤肉、菌菇汤、还有一瓶李济送来的果酒,一一摆在上面,盘着腿坐下。 看了看一动不动、背手站立的宁夺,他叹了口气。 “宁仙君,我知道你的手素来只握剑,远庖厨。可这都摆得好好的了,总不能叫我亲手喂你。”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,终于将衣襟下摆轻轻一撩,坐在了他的旁边。 元清杭手指一搓,点了一簇小小的火焰咒,将几串焦香扑鼻的烤肉热了热,才周到地递到他嘴边:“来来,若是真的要人喂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 宁夺垂眸看了看,目光幽沉:“你一向这样吗?” 元清杭困惑道:“一向怎样?” “先是对人坏到极处,然后又忽然对那个人好起来。”他淡淡道,斯文地咬住一块灵兽熟肉,慢慢咀嚼着,“对于小孩子来说,这一丁点儿好,就足够叫他感激不尽,死心塌地。” 元清杭眨了眨眼。 呦呵,敢情和厉轻鸿说话,这位全都听在耳朵了里。 “那宁小仙君小的时候,是记住了我的坏呢,还是记住了我的好?”他忽然眯起眼睛,靠近宁夺,促狭地问。 宁夺身子往后微微一避,呼吸急促了那么一瞬:“我师父说得对,你就是巧言令色,善于蛊惑人心!” 元清杭扑哧一笑,往后退开了点儿:“宁小仙君心胸宽阔,肯定早已经忘记了那些鸡毛蒜皮,又怎么会像鸿弟那样小心眼?” 宁夺一口银牙死死咬住,目光迎着他,乌黑的瞳仁仿佛黑得像是幽深的古潭。 半晌才冷冷道:“我们俩谁大谁小,尚未可知。不用总是叫我小仙君。” 元清杭笑吟吟道:“我今年实岁十八整,榴月出生。你呢?” 宁夺神情明显地隐约一松:“我与你同岁,但是闰二月生人。” 元清杭失望地一拍手:“咦!” 以后不能自称哥哥了吗?好可惜。 可是论到心理年龄,自己总也有二十七八了,明明大了这位男主角十来岁! 山石背后,不远处,隐约的少男少女们声音传来,虽然环境恶劣,可是年轻人聚在一起,总是很快能找到乐趣。 有人凑成一堆吵吵嚷嚷的,好像在玩骰子;有女修们在小声嬉笑,清脆温柔的语声轻软; 李济和一群师兄弟头靠着头,似乎在炫耀什么新学到的法术; 常媛儿则和灵武堂的两个小师妹坐在一起,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什么,常媛儿忽然红着脸,跳起来作势要去哈对方的腋窝。 元清杭微笑着看了一会儿,弯下腰,变戏法一样,手掌中亮出两个小酒盅,色若美玉,白樽青底。 他倒了两盏果酒,冲着宁夺亮了亮:“要不要试试?” 宁夺默默接了过去。 元清杭稀罕地看着他一饮而尽:“你酒量大不大?喝多少会醉?” 宁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,跳动的微弱火光中,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道好看的阴影:“不知道……并没有试过。” 元清杭一怔:“你没喝过酒?” 宁夺淡淡道:“在神农谷的时候是外门弟子,没有什么机会饮酒。到了苍穹派以后,师门规矩更是严格。” 元清杭同情心大起,又给他斟满了一杯:“来来,再试试。别一口干了,慢慢用舌尖品一下。” 宁夺慢慢地举起杯子,优雅地抿了一口,又一口。 元清杭眼睛闪闪发亮:“怎么样?” 宁夺皱了皱眉:“辛辣,入喉好像烟熏火燎,有什么好喝?” 元清杭一拍大腿:“哎呀你不懂!慢慢体会一下灵果发酵的醇香,再回味一下,从舌尖到喉咙,是不是辣味过后,现在慢慢有点儿回甘?” 宁夺俊美如玉的脸上,开始泛起微微的暖红:“……好像是。” 元清杭得意地道:“这种果酒酒意浅,你先尝这种最好。等我今晚测测你的酒量,若是能喝,下次我再带你去尝别的。” 宁夺斜着眼看他:“去哪里尝?” “郊外野亭,江上渔船,坊间酒肆,到处都有好酒的。”元清杭眉飞色舞,又给他倒了一杯。 “有一次,姬叔叔带着我外出游玩,无意中遇到一个船家。那个船娘做得一手好菜,江中刚捞上来的芦花白鲈鱼现杀了,拿姜丝葱段黄酒腌片刻,就在船上用小炉子蒸出来,配着他们自家酿的米酒,鱼鲜配着酒香,那叫一个绝世美味!” 宁夺轻声“哦”了一声,淡淡道:“和你的鸿弟一起?” 元清杭微笑摇头:“十年前,我和你一别后,也紧接着和他分开了。” 宁夺一怔:“为什么?” 元清杭抱着膝盖,斜斜依在身后的山壁上,望着远方。 对面的山崖耸峙,青黛色的山体显出一片模糊的暗黑色,头顶的天空被远古大阵隔得极远,一轮明月莹白如盘,硕大孤寂… 元清杭道:“那一年在客栈现身的,是我们魔宗的右护法,姬半夏。” 宁夺点头:“就是刚刚那个人。” “嗯啊,他是我另一个师父。我的术法修为,全是他教的。”元清杭轻轻一笑,“那天回去后,他就把我带走了。” 他微微有点怅然:“鸿弟还是跟着他娘一起生活的,所以这十年来,我和他其实也生分了许多。” 宁夺慢悠悠地举起白玉杯,又抿了一口。 半晌后,他才低低道:“我也一样。我也是那一日起,变成了苍穹派的人。” 元清杭心里默默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外面越来越热闹,年轻弟子们不少都喝了酒,有人在大声说着各门派的八卦,有人在边上兴致勃勃地拔剑切磋。 只有这小小的避风山岩边,两个人安静饮着酒吃着肉,淡淡的灵果酒香混着略带焦香的肉味,一股人间烟火气息。 宁夺忽然道:“你为什么不问我师父为什么要收我为徒?” 元清杭一怔:“难道不是因为看到你资质逆天,见猎心喜?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我师父……原本就是认识我的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惊:“什么?” “他从小将我寄养在神农谷,委托好友木青晖仙长照顾。直到我那次出事被掳,他才吓得将我接了回去。” 元清杭愣愣地听着,一团糊涂:“那他到底是你什么人?!” 看着宁夺沉默的脸庞,他赶紧又摆摆手:“若是秘密不方便说也无妨,我就是随口问问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因为那位人人喊打、名声狼藉的仙门叛逆,苍穹派前首徒宁晚枫,是我的亲叔叔。” 元清杭脑子“嗡”了一声,只觉得耳边仿佛打了一个炸雷。 什么?那个据说亲手杀害师门同袍、又害死了他舅舅元佐意的人,竟然是宁夺的叔叔?! 元清杭想了想,迟疑道:“那你的亲生父母呢?” 宁夺道:“我爹爹和我叔叔幼时本是普通农户家的孩子,遇到灾荒一起逃难,结果失散了。我叔叔巧遇苍穹派的太上掌门,被收入门中,可我爹爹却没这运气。” 元清杭轻声道:“他怎样了?” 宁夺道:“他流落在民间,辛苦挣扎活命,过得甚是辛苦。幸好后来遇到了村里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,就是我娘。两厢情悦成了亲,再往后,就生下了我。” 元清杭道:“啊,那也很是幸运。” 宁夺摇摇头:“刚生下我不久,村子里就遇到大瘟疫。一时间,附近的村落全都十室九空,大量的人纷纷死去。” “我叔叔进了苍穹派后,一直在苦苦寻找失散的哥哥。可天大地大,哪有这么容易?等到终于找到时,我爹娘都已经染上了剧毒的瘟疫,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。” 元清杭问:“然后你叔叔就把你带走了?” 宁夺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:“嗯,然后没多久,他就出了事。” 元清杭“啊”了一声,不知怎么,心里隐隐觉得奇怪。 刚刚千辛万苦找到兄长遗孤,尚未安顿妥帖,怎么忽然就出手暗害同门,惹出那样天大的祸事来? 想了想,他又问:“那现在,你们师门的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?” “不知。”宁夺眉头轻蹙,“包括商朗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怔:“为什么告诉我?你不怕我随意说出去?” 宁夺坐得笔直,目光幽幽,望着远方的星空。 半晌他答非所问:“你会恨我吗?我叔叔他……害了你的亲人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,坦诚道:“说实话呢,我对我舅舅没什么印象,甚至连张画像都没见过。” 毕竟是穿过来的。 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,好像完全接受和融入了这里的一切,可是说到那位名声赫赫的大魔头舅舅,还有自己的爹娘,却依旧好像隔了层纱。 更不会因此有类似仇恨的情绪,又或者产生什么报仇的想法。 两个人正在沉默,身后,厉轻鸿的声音忽然响起来:“师兄?” 元清杭和宁夺齐刷刷回头。 厉轻鸿从后面的岩石上探出头:“大家都在找你们。” 紧接着,商朗的脑袋也从山石后冒了出来,热情叫道:“你俩猫在这里做什么,快出来。宇文公子来串门,要召集大家一起夜谈喝酒呢。” …… 第38章 酒令 远处点燃了一堆巨大的篝火,宇文离坐在火边,面如冠玉,笑吟吟地望着走来的几个人 他举起一坛美酒:“你们这儿的酒太淡,我拿了点烈的。谁愿意一起共饮?” 商朗飞奔过去:“来了来了,我把他们都拉来了,人多些才有趣!” 宇文离做东,聚过来的自然只有同样地位的世家弟子,普通人哪里好意思靠近,元清杭他们跟着坐下后,篝火边也只有几个人。 宇文离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看着一同走过来的元清杭和宁夺:“宁仙君和黎公子聊些什么呢,这般投缘?我来了好一会儿,都没看见你们。” 宁夺默默坐下,简短回答道:“在切磋修为。” 元清杭同时张口:“就喝点小酒。” 众人:“……” 宇文离忍不住莞尔一笑:“两位将来最好不要一起携手御敌,这默契可有点儿堪忧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那是。宁仙君若是和人联手,也应该找商兄一起。” 联手个鬼,无论现在多么其乐融融,将来谁知道什么时候,会和商朗一起追杀他和厉轻鸿! 厉轻鸿若无其事道:“对呀,要是遇到什么凶险,自然也是我和师兄联手,关外人什么事。” 宁夺并不看他,却淡淡扫了元清杭一眼。 不知为什么,元清杭竟然感到一点心虚,他飞快地哈哈一笑:“若是遇到了极大的凶险,那大家伙一起上也是可以的!” 商朗连忙点头:“说得对,哪里有什么外人,都是好兄弟。” 他身边,木嘉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似乎想说些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 宇文离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们一圈,才拍了拍手:“长夜漫漫,这坛酒既然带来了,就喝干才是。” 酒坛口一开,一股极烈极醇的酒香扑鼻而来,元清杭眼睛一亮:“这酒果然烈。” 宇文离笑道:“先说好,我这酒是用柳林贡米酿制的,其中还加了些灵谷胚芽,谁若是不胜酒力,先退出也可以。” 木嘉荣有点犹豫,正想要推辞,商朗已经叫了起来:“嘉荣你别扫兴,喝几口嘛,若是真的醉了,我负责背你走。” 厉轻鸿单手托腮看着他,脸上露出了点忧色:“商公子,木小公子还未成年,喝酒怕是对身体不好。” 木嘉荣原本有点退意,听了他这一句,一股憋闷之气冲上喉头,板着脸道:“怕是你们都倒下了,我还好好的呢。” 元清杭满肚子酒虫都被勾了出来,道:“那怎么行酒令?” 宇文离想了想,道:“玩骰子、猜拳未免粗俗。不如这样,玩个有趣点儿的,名叫‘形单不影只’。” 商朗好奇道:“那是什么?快说来听听。” “大家轮流坐庄,轮到的人要说一件关于自己的事,务必要稀罕少见。” 商朗嚷嚷着:“然后又怎样?” 宇文离道:“若是多数人都有过类似的遭遇,说明此事一点也不稀罕,那么坐庄者输,自罚一杯。若是多数人没有过,那么他们就都罚一杯。” 商朗茫然道:“举个例子?” 宇文离笑道:“我先示范一轮,大家一看便知。” 一圈人都盯着他,只听他道:“那我先说一件——我能叫在座的任何一个人立刻睡倒,诸位可有人能做到?若是做不到,那我就赢了,你们人人都罚一杯。” 木嘉荣一呆:“我是做不到,可是你怎么证明?” 宇文离微微一笑,一边往篝火里添了几根细柴火,一边在众人身上看了一圈。 他的目光定在商朗脸上时,轻轻打了一个响指。 商朗忽然头一歪,竟然直直地往前就倒! 木嘉荣坐在他身边,吓了一跳,慌忙用手扶住他:“哎,你怎么了?” 商朗闭着眼睛,被他左右用力摇晃几下,才恍惚着猛一睁眼:“啊……怎么回事?我睡着了?” 众人都惊讶万分,一个个大呼神奇:“宇文公子厉害,这个我们的确做不到。” 厉轻鸿眼珠一转:“我也能叫人随时睡着。” 众人立刻瞧着他,好奇极了:“那你也试试看?” 厉轻鸿微笑:“我的法子不能试的。一旦叫人睡着,那人可就永远醒不来了。” 他口气无辜,秀美的脸上还带着点笑意,可是旁边的几个人却不知为什么,都打了个冷战。 这意思是……他能随时毒杀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吗? 宇文离却摇头道:“这可不算,我说的是叫人睡着,不是把人弄死了。” 元清杭抬起头,目光落在宇文离手中的柴火上,微微眯起了眼。 他忽然开口道:“这个我也可以做到。” 商朗尚在惊讶迷糊,不服气地叫:“你吹牛!” 元清杭扭头看向他,目光专注:“你不信吗?” 随着这句话,他一只手悄悄伸进了储物袋,将一个空间打开,轻轻点了点某个小东西的头。 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捻,也同样打了个又脆又短促的响指。 商朗怔怔瞪着他,像是被吸了魂一样,须臾后,竟然又是头一歪,这一次仰面向后栽倒下去。 木嘉荣猝不及防,只得又赶紧扶住他,气极地在他人中上狠狠掐了一下:“你倒是争点气,没见过这么爱瞌睡的!” 商朗“嗷”地被掐醒了,使劲摇了摇头:“怎么回事?我又睡着了?” 他扭头瞪着宇文离和元清杭,恼得脸都红了:“你们俩干什么逮着一只羊薅啊,换一个人试试不成吗?” 众人正觉得惊讶又骇然,听他这么一抱怨,又都笑得前仰后合:“一定是你体力不好,或者精力不济,容易下手。” 商朗气得哇哇叫:“呸,你们才体力不好。小爷我现在还能熬三天三夜!” 木嘉荣惊疑地看着宇文离和元清杭:“这到底怎么做到的?太吓人了吧?” 假如和人对战时,这俩人用出这种手段,那还不斩人头颅如同切瓜剁菜? 元清杭悄悄把储物袋的口子堵住,把多多的脑袋按了回去。 对面,宇文离眼角瞥见他的动作,两人目光一接,心里均是雪亮。 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微笑,宇文离道:“诸位放心,这术法得满足不少条件,自然不可能随便施展。” 元清杭悄悄往储物袋里丢了一小块烤肉,跟着点点头:“是啊,不然我们和宇文公子岂不是能呼风唤雨,天下无敌了么?” 宇文离先在篝火里添了特殊的香料,遇火即化,于人无害,可是一旦遇到造梦兽吐纳出来的灵息,就能迅速催人入眠。 元清杭刚刚在火光中瞧见宇文离手中的柴火形状怪异,才认出来那段香料,再一思索,便猜出了端倪。 试着放出造梦兽,让它对准商朗悄悄喷了几下鼻息,果然立竿见影地把人放倒了。 不过宇文离说的也没错,这种小术法看上去唬人,可是真的到了临战时,哪有时间给你生火燃香,等香料起作用后再放出造梦兽呢? 宇文离悠然道:“在座六人,只有少数的两人能做到。这就是我和黎小仙君赢了,剩下的四人都要罚酒一杯,明白了吗?” 众人都轰然叫道:“明白了明白了。” 商朗手快,在众人面前都摆上了一个小酒碗,挨个给剩下的几个人倒满了:“来,愿赌服输。” 商朗、木嘉荣、厉轻鸿都一饮而尽,只剩下宁夺端着酒碗,踌躇了一下。 他看了看元清杭那眼巴巴的模样,抬眼看看宇文离:“……能叫人代饮吗?” 宇文离笑眯眯的:“你问问大家,他们都同意,我自然也没二话。” 商朗和厉轻鸿同时脱口而出:“那可不行!” 商朗得意扬扬地摆着手:“男子汉大丈夫,叫人代酒好没意思。师弟你快点自己喝!” 宁夺无奈地看了看元清杭,一脸“我也帮不了你”的表情,举手扬杯,一饮而尽。 宇文离看向坐在他右手边的商朗:“商公子,该你了。” 商朗想了想,郑重道:“特殊的本事我没有,能说一件恐怖的遭遇吗?” 宇文离道:“自然可以。只要你笃定别人没有这样的际遇。” 商朗脸上一派神秘:“我十几岁时,有一次和师兄弟们一起外出,不小心掉了队,晚上一个人误入了坟场。当时又饿又累,倒在一棵树下就睡了,结果醒来一看,你们猜怎么着?” 篝火边的几个人齐齐看着他:“怎么?” “我竟是躺在一座破坟边!”商朗得意道,“那坟不知被什么动物刨了,里面的尸体露了出来,我和一具尸体在一起睡了一夜,这够不够惊悚?试问还有谁?” 篝火堆边,几个人默默无语,神色古怪。 半晌,宇文离轻叹一声:“我十岁练习术法时,就已经和尸体共处一室,亲眼看着它们尸变。” 厉轻鸿面无表情:“小时候,我娘把我关在小黑屋中一整晚。屋子里有一个活死人。夜里他诈了尸,抓着我要拧断我的脖子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哦,我师父教我抵御鬼阵时,曾把我困在一处坟场中,惊起的腐尸不算多,也就是四五十具吧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师父曾接过一起民间除邪祟的委托,带着我外出历练。那一次,整座院子里,死掉的一家十几口尸体都摆在大堂,我就在大堂里守到了半夜。” 商朗:“……” 这都是些什么怪物! 只有木嘉荣脸色微窘:“我……我没遇到过这种事。” 厉轻鸿抬起眼看向他,声音轻柔,似乎满是羡慕:“木小公子真幸运,从小到大,都活得这么安逸。” 商朗做出夸张的痛苦状,猛地端起酒碗:“行了行了,我和嘉荣输了,我俩喝!” 接下来,他身边坐的是木嘉荣,木嘉荣想了半天,才矜持地道:“我呢,见过神鸟毕方。” 这一下,一群年轻人都惊呆了。 商朗狐疑地道:“真的假的?这种上古神鸟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,早就死绝了吧?” 木嘉荣脸色通红:“我才没说谎。我们神农谷有片山林,最是灵气充沛。那一年我六岁生辰宴,你们也来做客的,山林里就曾栖息了一只火红色的灵鸟,只有一条腿。我亲眼看它在山林上空飞过时,带起了一串串火焰。” 他脸色略带腼腆,可却透着点儿骄傲:“我爹说,毕方就是一只单足。我爹还说,我生辰宴时各位仙长和友人都送了珍贵礼物,珠光烁烁,灵气漫天,想必才吸引到了灵鸟驻足片刻。” 宇文离赞许地感叹道:“木小公子身份尊贵,能一睹上古神鸟真容,真是莫大的福气。这我可没见过,我认输啦。” 元清杭大喜:“我们都没见过,输了输了,认罚喝酒吧!” 正要斟酒,一抬头,正看见宁夺和商朗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,忽然,商朗爆发出了一阵疯狂的大笑。 “哈哈哈!毕方……毕方!”他笑得东倒西歪,忍不住猛地一拍木嘉荣的肩膀,“那是假的呀!” 宁夺眉头轻蹙,抬头看了看木嘉荣,有点不甚忍心的模样。 木嘉荣大怒,一把拍开商朗的手:“你笑什么?” 商朗笑得一口白牙在火光中耀眼无比:“那是风筝啊!你六岁生辰宴,师父带我们去盘恒数日。我们几个师兄弟闲着无聊,就扎了个红色大鸟风筝去林子里放,本来是两只脚的,结果被我不小心弄折了一只。” 木嘉荣目瞪口呆,脸色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巴掌:“你……你胡说!” 商朗憋着笑,指了指宁夺:“你不信我,那你问问他嘛。” 木嘉荣咬住嘴唇,扭头看着宁夺。 宁夺轻咳一声,和声道:“那火焰是他们几个顽皮,拿了带火种的箭射上去,看谁能射中风筝尾巴。” 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:“结果还烧了几棵树,差点引起山林野火,我师父知道了,罚了大家辟谷几天不准吃饭呢。” 厉轻鸿似笑非笑,口气充满同情:“木谷主真是爱子心切。原来说什么有神鸟,是骗小孩子的呀。” 木嘉荣一张俊脸涨得血一般红,半晌说不出话。 元清杭看着他,又是好笑,又替他尴尬,悄悄凑近宁夺耳边:“你们可真太缺德啦。” 木嘉荣呆了半晌,劈手抢过酒坛子,倒了满满一大碗,咕嘟咕嘟狂灌下去,紧接着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,显然被呛得不轻。 商朗赶紧去拍他的背:“哈哈哈,别生气别生气,你该谢谢今晚这场酒才对,不然岂不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吗?” 木嘉荣又气又急,照脸啐了他一口,原本一向教养良好,此时都被逼出了一句粗口:“滚蛋吧你!” 商朗好不容易止住笑,忽然一拍脑袋:“哎呀,可惜可惜!我要是说另外一件事就赢定了——我十二岁时,单枪匹马猎杀了一只大犀角兽,这个肯定没人比得过。” 犀角兽天生神力,皮糙肉厚,加上又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,他这样一说,火堆边的几个人都纷纷摇头:“这倒是真没有。” 木嘉荣冷冷道:“那是我没遇见,要是撞见了,我也能杀。” 厉轻鸿望着商朗,眼神里露出夸张的崇拜:“那怎么一样呢?我们医修只能用毒,才能放倒这样的庞然大物。可是犀角兽身上很多地方可以入药,用了毒,会破坏这些材料的药性,那就废掉了。” 灵犀角粉正是治疗商朗父亲残疾的一味重要药材,商朗当年奋力猎杀那头犀角兽,也正是为了想要夺取那对灵犀角。 厉轻鸿这样一说,正点出了他辛苦战斗的意义,商朗想着腿脚不便的父亲,不由得心里一阵神伤。 他垂头丧气地道:“是啊,我是想保留那对角不被损坏,可是……好像也没有什么用。” 厉轻鸿柔声道:“这种事说不准的。也许没有你那味药,令尊的情况会更加糟糕一点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就冲着商公子的这份孝心,也叫人敬佩啦。” 厉轻鸿坐在商朗下手,他端坐着,神情有点黯然:“到我了吗?我也没什么厉害的事迹,可是刚刚宇文公子说,只要是独特的际遇,也可以拿来下注,赌别人不曾有过?” 宇文离笑道:“没错。” 厉轻鸿轻声道:“我不知道我爹是谁……你们呢?” 篝火熊熊,一群少年原本气氛热烈,喜笑颜开,听了他这幽幽一句,全都愣住了。 商朗愕然道:“你娘没告诉你?” 厉轻鸿俊俏的脸在火光中明暗不定:“她说我爹死了,可是我觉得她在骗我。” 木嘉荣虽然和他不对脾气,可是毕竟心思单纯,看他这副模样,心里隐约觉得他可怜,脱口道:“你怎么知道她在骗你?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若真是死了,她为什么从来不提他的名字,也不和我说他的事?” 元清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温声道:“你也不是一个人。” 看着众人都望向他,他笑了笑:“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,真的。” 姬半夏一直没和他正式谈过这事,他也没什么一定想要知道的执念,时间一长,这事就此被束之高阁,再也没被提起过。 众人瞧着他俩,各自闷头喝了罚酒,全都不约而同地想:“这样赢了,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。” 元清杭眼神晶亮,不知道是因为酒意,还是因为火光的映照。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,笑吟吟道:“轮到我啦。那我来个升级版。” 众人直直看着他,只见他哈哈一笑,有点得意似的:“我不仅不知道我爹是谁,我连我爹娘的面,都统统没见过。你们谁也一样?” 四周一片寂静,半晌,只听宁夺道:“我。” 他说得简短,口气平静无波,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太暗、山风太凉,他那俊美无俦的脸上,好像有些许的落寞。 宇文离看了看他和元清杭,轻叹一声:“两位小仙君,今晚一番夜谈,我好像都没有那么失落了。” 元清杭扬扬眉:“失落?” 宇文离一双长眉斜飞入鬓,凤眼中似乎也带了点酒意:“你们两位,一个资质逆天,轻松就能碾压天下剑修;另一个横空出世,在十二年一届的药宗术宗大比上风头无两,叫我们这些凡人情何以堪?” 元清杭微笑看着他:“宇文公子谦虚了。若你也算凡人,那这百家仙门世家的弟子们,怕是全都要低到尘埃里去。” 宇文离摇摇头:“不瞒你们说,我原本也常常有些遗憾,觉得就算我再努力、再优秀,可终究比不得别人父慈母爱,其乐融融。” 他向元清杭和宁夺遥遥举起酒碗:“可今天看到你们俩,就算如人中龙凤,也同样是身世堪怜,各有各的凄惨。这么一想,好像又觉得老天爷也挺公平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,诚恳道:“我没觉得自己可怜。” 他指了指宁夺:“他呢,一直就这副冷脸,估计也没有觉得自己多凄惨。” 宁夺轻轻扫了他一眼,微微点头:“人生不如意事,十有八九。的确不必因此自怨自艾。” 厉轻鸿却忽然轻嗤一声:“那是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痛苦过。” 他盯着面前的篝火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讥讽:“总有人对你们全心全意地好,你们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可怜。”。 夜色渐深,远处不少年轻弟子已经散了,到处有临时搭建的大帐篷,不少帐篷前还蹲着小型的灵兽看守,有鼾声从帐篷中隐约传来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。 他拍了拍厉轻鸿的肩膀,温和道:“倒霉的身世也好,悲惨的际遇也罢,既然已经发生了,也只有自己试着开心起来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开心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。” 元清杭摇头:“开心是一天,不开心也是一天。若是因此抱怨愤怒、越来越憎恶他人和世间,那才真的可怜。” 篝火边的柴火快要用尽了,火势渐渐变小,明红色的火焰原本勃勃跳动着,现在也变成了浅浅的橘色,温柔明亮。 商朗忽然叫起来:“黎兄弟和宁师弟赢啦,我们喝酒吧!” 剩下的几个人连忙纷纷又倒了酒,闷头灌下去。 商朗脸上泛起了一点酡红,吃吃地拿手指点着宁夺:“最后一个该你啦,你有本事就来个厉害的。”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宁夺,心里有点隐约的期待。仟仟尛哾 剑宗大比的第一,苍穹派年轻一辈中战力最高的宁仙君,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事迹? 第39章 宿醉 宁夺沉吟了好半天,俊逸眉峰微微蹙起,直到大家都焦急起来,才慢吞吞道:“我小时候,被魔宗的妖人虏进过魔窟,折磨囚禁过,还被迫做过药人。” “噗”地一口,元清杭刚偷了一小口酒,还没悄悄咽下去,就呛在了喉咙间,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。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,伸出手,在他背后若无其事地顺了顺:“小心。” 元清杭咳得满脸通红,狼狈不堪地摆了摆手:“咳咳……你继续!” 厉轻鸿抿着嘴,斜着眼,看了看元清杭,又看了看宁夺。 他柔声道:“做了魔宗手里的药人,还没被毒死吗?宁仙君真是命大。” 宇文离也是愕然不已:“宁小仙君竟然有此悲惨遭遇?” 宁夺眉眼低垂,长长的眼睫在火光下留下两排密密的黑影:“并不悲惨,每每想起来,只记得一些有趣的事。” 元清杭一声不吭,心里却忽然有点怦怦地跳。 刚刚他开玩笑地问了一句“宁小仙君是记住了我的坏呢,还是记住了我的好”,这个人当时没回答,可是现在却等在这里吗? 商朗当然是知道宁夺这段往事的,闻言叹了口气,豪爽地拍了拍宁夺的肩膀:“行了,全都喝吧。你这经历,可是实打实的独此一份。” 众人又是惊讶,又是叹息,咕噜咕噜喝了最后一轮罚酒,那个大酒坛子也快见了底,随手晃晃,叮咚作响。 宇文离看了看元清杭那意犹未尽的样子,笑着将酒坛拦腰抱起,迎面拍了过来:“想喝吗?全给你。” 元清杭手一抬,将酒坛旋了半圈,揽在怀中:“谢啦。” 他抱起酒坛,惬意地对着坛口,咕嘟嘟数口饮尽:“过瘾!” 这酒后劲极大,一开始众人都还清醒,不知不觉间,酒意才有点上头。 商朗脸色酡红,瞪着大家,手指挨个儿点着:“让我来数数,今晚到底谁最菜,各喝了几碗?我是四碗。” 宇文离笑着扶住额头:“我输了三轮,喝了三碗。” 木嘉荣脸色通红,不知道是羞恼还是醉酒,气鼓鼓小声道:“我……我六碗。” 每一轮,他竟然全输了! 商朗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:“就偷乐吧你——难道你想和他们一样没爹没妈,还是想和惊尸亲近几晚?”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,又扭头看看厉轻鸿,扳着手指数:“你是三碗,没错吧?” 厉轻鸿眼神晶亮地望着他:“你记得真清楚。” 商朗得意扬扬:“那当然,我竖着耳朵呢!” 宁夺看了看元清杭,轻声问:“我两碗,你一碗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,小声地笑:“你看我馋酒,所以最后一轮才故意那样说,好让我输了是吗?” 宁夺若无其事的眼望前方:“只是想到了,就随口一说。” 酒劲太大,元清杭只觉得脸上有点奇怪的发热,身子也有点轻飘飘的。 渐渐微弱的篝火照耀下,对面的人面如冠玉,剑眉星目,宛如画中人一样,元清杭瞪着他的俊脸,发了一会儿呆,忽然拿手点了点他:“你若是说天下绝色,艳压仙门,我们俩一块儿胜出,我可就喝不到酒啦!” “扑哧”一声,宇文离坐在对面,嘴里一口酒也喷了出来。 酒液喷在火焰上,原本已经快要熄灭的小火苗热烈地重新蹿了老高,映亮了众人惊讶忍笑的脸。 宇文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:“黎小仙君,这样比的话,胜出的只怕还是只有宁仙君一个人啊。” 在座的只有商朗已经看过了元清杭本来的脸,强行忍了半天,终于道:“非也非也。宇文兄彩凤之姿,木小公子清贵逼人,黎红小兄弟也俊美异常,都好看啦。不过……” 他也有了点醉意,忽然一伸手,向元清杭脸上抓去:“想说自己漂亮,就亮出来呀,天天憋着,也不嫌闷得慌!” 他手掌如风,猝不及防,元清杭虽然酒醉,可动作却不慢,抬手急挡。 两个人的手臂在空中相交,“砰”的一声。各自龇牙咧嘴,手臂酸麻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。 重新燃起的火光中,他懒洋洋地一抬手,白玉黑金扇半遮住了脸,在脸上揉了揉:“比就比,谁怕谁吗?” 扇面再移开时,众人面前的黑衣少年已经换了一张陌生的脸。 天边冷月苍白无声,近处篝火暖意融融,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打了一层朦胧的柔光,勾勒出他似笑非笑的眉眼,也映着他漆黑如宝石、明亮如晚星的眸光。 唇红齿白,神采飞扬。 和他身边的宁夺并肩一处,果然一对璧人,浑然不似人间容貌。 …… 篝火燃尽,四周的嬉笑热闹终于归于沉寂,围坐在一起的数位少年东倒西歪,都被酒意冲得醺然欲醉。 宇文离随手抛出四颗灵石,打在刚刚支好的帐篷四角,压实了缝隙,将四周的山风牢牢挡在外面。 帐篷是用结实的灵兽兽皮造就,伸缩如意,此刻被撑大了许多,里面躺了五六个人,依旧宽敞。 宁夺站在躺倒的几个人身边,低头查看了片刻,弯下腰去,将几件狐裘一一盖在众人身上。 向着宇文离点点头,他掀开帐篷一角,走了出去。 外面气温极低,星月辉光到了后半夜更加暗淡,他刚站定,身后脚步轻响,宇文离也跟了出来。 在宁夺身边立足,他道:“宁仙君不休息吗?” 宁夺摇摇头,修长手指搭在银色剑柄上:“我守夜。” 宇文离轻笑:“没想到宁仙君如此好酒量,竟然一点醉意也无。” 宁夺道:“宇文公子也一样。” 宇文离道:“我是事先吃了醒酒药的,可算不得真海量。宁仙君也做了准备吗?” 宁夺一怔:“这倒没有。原本也是临时起意。” 朋友间偶然聚会玩乐,既没有貌合神离,也不怕误事,又何必这样小心翼翼。 宇文离微微一笑:“也是,自己若不想醉,总有办法的。” 宁夺转头看向他:“办法?” 宇文离扬起长眉:“答题时,不如实作答不就行了?” 看了看宁夺的神色,他似乎更加诧异:“……宁仙君该不会觉得,这种游戏全都要说真话吧?” 宁夺缓缓道:“自然全是真的。” 宇文离瞪着他,半晌无奈一笑:“宁仙君果然光风霁月,玩个酒令也绝不作伪,是我小人之心,欺君子以方了。” 半晌,宁夺道:“宇文公子若是劳累的话,不如回去休息。我近来修为略增,每日休憩两个时辰就好。” 宇文离沉吟一下:“我有件事,想要问问宁仙君的意思。” “请问。” 宇文离看了看身后的帐篷:“宁仙君对这位黎小仙君如何看?” 不远处的帐篷里一片漆黑,酒醉的几个人都安静地睡着,里面有带着火力的灵石保暖,应该睡得舒服又安宁。 可两人所站的地方正对着悬崖峭壁,一览无遗,罡风刮在巨大山岩上,不时吹落一些风化多年的碎石,扑簌簌滚下万丈深渊。 宁夺转过身,看向他,神色肃然:“宇文兄想说什么,不如直说。” 宇文离点头,素来温和俊雅的脸上没了盈盈笑意:“我听剑宗的人说了你们进来时的事。” 药宗和术宗的人进来在先,后来宁程质疑元清杭他们身份、姬半夏现身逼迫的事,他们统统不知。 但如此大的事,又怎么可能瞒得住。行进途中,这事早已在别的队伍传了开来。 宁夺目光锐利:“原来你不是来串门饮酒,是来试探。” 宇文离轻叹一口气:“宁仙君不必如此敏感。我今晚才得知,这位黎小兄弟不仅惊才绝艳,就连相貌也是天人之姿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宁仙君难道不觉得奇怪,这样两个人,为什么在此之前,毫无名气,也从未在任何仙门交际中出现过?” 宁夺淡淡道:“奇怪,但不是罪过。” 宇文离意味深长地道:“我似乎知道宁仙君的态度和立场了——你很是信任他们,是吗?” 宁夺摇头:“只信任一个。” 不用多说,宇文离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。 他沉默了片刻,才又问道:“宁仙君,你究竟怎么看他们的来历?他们能进来,可是全靠魔宗护法的庇护。” 宁夺道:“不需怀疑。因为我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。” 宇文离一惊:“是什么?” 在谷口的纠纷中,那两个人已经被揭穿了并非真正的七毒门,可到底隶属什么门派、师门何处,却一直并没说明。这叫人又怎么不心生警惕? 宁夺摇头:“还恕无可奉告。” 宇文离紧紧盯着他:“我有个猜测,不如说给宁仙君听听。” 宁夺并没有接话的意思。 可宇文离却并不打算住口:“黎小兄弟在医术和术法上堪称双绝,他也曾说过,他有两个师父。” 宁夺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 “那两个师父,想必都是有惊天的本事,才能教出这么惊才绝艳、聪明机变的徒弟。”宇文离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极冷,“纵观天下,这样的人,怕是也不多。” 宁夺静静伫立。 “魔宗的左右护法,却恰好一个擅医,一个通术。”宇文离盯着宁夺俊美冷峻的侧脸,缓缓道,“宁仙君,你觉得,这是不是很巧?” 宁夺衣袖中的手指,悄悄攥紧。 可他的眼角眉梢,却一丝波动也没有。 “宇文公子,你忘了一件事。他进来之前,是你祖父宇文老爷子亲自查验的。”他淡淡道。 宇文离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:“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。可这两人毕竟来历诡异,我们未雨绸缪也没什么坏处。” 宁夺眸光澄澈清冷,可望向他的眼神,终于透出了一丝失望:“我以为大比之日,他和宇文公子联手抵御惊尸,救治诸多伤者,已足够宇文兄看清楚他的为人。” 宇文离道:“此一时彼一时。此入万刃冢,后面的凶险只会越来越大,万一有人心生歹念,只怕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宁夺沉默,半晌道:“宇文公子这是已经认定他们心存歹意了?” 宇文离道:“宁仙君不妨扪心自问一下,心里真的从未有半点疑虑吗?” 天边圆月无情,冷冷照耀着山峦巨岩,同样映照着宁夺那俊美到几近凌厉的脸:“从未有过。” …… 万刃冢百里之外,一处峭壁之上。 丛丛怪石密布,形状精妙诡谲,一枝暗绿色的松枝在石缝中挣扎而出,斜斜挑出一道疏冷的树影。 山间的云雾到了晚间,更加添了一股湿润的冷意,翻腾在虬结的奇松间,柔若轻纱。 宁程站着松树下,身形笔直,仿佛比身边的山崖还冷硬。 终于,他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衣袂簌簌之声,从远处瞬间而至,分不清是御剑而来,还是乘坐了法器。 宁程慢慢回头。 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苍松之下,身形极瘦,面上笼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轻纱,整个人似乎都是虚幻的,甚至分不清所在的远近。 宁程立在原地没有动,缓缓道:“百舌堂堂主?” 那人轻轻一笑,就连笑声也模糊悠远,极难辨认出那清亮的音色是男是女:“宁掌门,多年来承蒙惠顾。” 宁程淡淡点头:“各取所需而已。” 百舌堂。 游走在正邪之间、知天下仙门魔宗无数大小事,专司贩售消息秘辛,且一向消息准确真实。 只是这价格,却从来都极其高昂,甚至有的消息和秘密,更是沾着血腥和死亡,不知道具体来处的。 这样的一个门派是创立在什么时候,已经不可考了,但是天下没人敢说,自己一辈子也用不到、求不到他们。 而这一代的百舌堂堂主,似乎比历代堂主更神秘一些。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面容,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喜好,唯一被世人知道的是,百舌堂堂主极爱钱财。 消息既然能保证真实和稀罕,价格高自然也是应该的,可是这位百舌堂堂主却有个怪癖,那就是价格随时会变化。 只涨,不跌。 上次一个消息值得百块灵石,下次同样的消息,就可能涨到十倍,且不能还价。 试图还价的人,无一例外都会被列为拒绝往来户,下一次再找百舌堂时,就会发现那只负责传音的雀舌隼忽然暴毙家中,再也没可能联系上对方。 宁程当然也很清楚这个规矩,所以他拿出来的灵石袋比往常更大,也更加沉重。 对面的人虽然看不清脸,可是却能感觉到他的确在微笑:“宁掌门,这次价格不涨。” 他随手抛过来一个小小的蜡丸,来势平缓,仿佛亲手递过来一般。 宁程双指轻轻夹住,随手捏开外壳,低头看了里面的小字,忽然眸子一凝。 侧面看去,黄笺上的题头,隐约是一个“木”字! 他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手指竟然有点发抖,不知道是因为激动,还是因为震惊:“这消息能保真吗?” “没有铁证。但是从一切旁证和时间上推测,应该八九不离十了。” “如此隐秘难得的消息,为何不涨价?”宁程声音低哑。 对面模糊的人影轻笑了一声:“和宁仙君做生意做了十几年,亲眼看到你从一位根基不稳的小仙君,变成了如今的代掌门,我只是越来越好奇了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好奇什么?” “我好奇宁掌门这些年坚忍不发,收集了这么多各大仙门的秘辛,究竟是为什么?” 宁程道:“传闻百舌堂和客人之间,一向只有生意和钱财关系。” 他清雅的脸庞隐藏在月色的松枝下,显出了些阴鸷:“没想到堂主竟然亲自来送消息,还关心客人的所图。这是不是逾越了?” 对面的人面目隐在那层云一般的薄纱中,声音愉悦:“宁掌门不用害怕,我也只是实在闲着无聊。” 他的声音时而温和,时而冷淡,竟是千变万化,甚至不像同一个人:“至于宁掌门是想将苍穹派发扬光大,所以才想掌握这么多别人家的隐私;还是有什么别的特殊想法,我也绝不会插手,更不会暗示任何人。” 宁程盯着他,神色平静:“就算堂主你泄露出去也没什么。毕竟我也只是买一点消息。” 百舌堂堂主笑得更加愉悦了:“只是买消息吗?我好像听说,宁掌门最近还买了不少珍贵的材料。” 宁程神色不变:“十二年一次的盛会,东道主自然要准备充分。” 那人凝视着他,忽然突兀开口:“宁掌门所图之事……和令师兄有关吗?” 宁程的脊背,忽然绷紧了。他目光灼灼:“你说什么?” “别紧张。我和令师兄有过一面之缘,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乐见其成。”对面的人似乎有点怅然,“就算还故人一个人情吧。” 宁程沉默不语。 “对了,贵门派的太上掌门据说快要出关了,他的魂灯这些天火焰大涨。”那人又道,“不知道令师尊出来后,看到你将本门打理得这么好,会不会很欣慰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不劳操心。” 那人笑了笑:“受伤闭关前,他已经是世间罕有的金丹圆满境,只是不知道出来后,会有什么惊天的突破。这世间,可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元婴境的大能了。” 宁程道:“师尊修为高深,我们后辈只能高山仰止。” 那人笑了笑,转移了话题:“对了,我决定再附赠你一个小消息,算是添头。” 他看了看宁程手里的蜡丸:“这条消息的主角,你下午刚刚见过。” 宁程猛然一抬头,略略思索了一下,忽然怒意隐约。 “那个貌美的,就是……厉红绫的儿子,剩下那个,是那个魔宗的小少主。”他一字字道,齿缝里溢出冷意。 他早该想到的,姬半夏那么护着那两个少年,甚至不惜动用数十位魔宗高手,差点就引发一战。 虽然最终双方均有顾忌,姬半夏及时遁走,他也没有集合仙门追杀,可是那种憋闷的感觉,却是如此熟悉。 难怪看到那个少年就有种奇怪的不舒服,早在十年前,那个小崽子就是这么狡黠刁钻,面对仙门强敌毫无敬畏,甚至将他骗得团团转。 到了今日,果然还是这么花样百出、胆大包天。 …… 万刃冢内,朝阳初升。 金橙色的朝阳光芒穿透了层层远古大阵的屏障,照耀在群山的峰顶,被过滤去了耀眼的金色,只剩下暖暖的淡橙。 硕大的兽皮帐篷外,一道白衣身影迎着朝阳射来的光线,静静闭目坐着。 几个苍穹派的弟子探头探脑过来:“……二师兄?” 宁夺缓缓睁开眼,目光清明:“嗯?” 宁小周凑过来,看了看帐篷:“二师兄一夜未睡?” 宁夺眼神清明:“不困。” 几个弟子互相看了看,心领神会:“明白明白。” 大师兄飞扬跳脱的,担不起重任,果然只有二师兄靠谱,把师父叮嘱监视的事放在心上。 “可我们还不出发吗?别的队伍都走了。” “是啊,去晚了的话,会不会好兵魂被人抢走了?” 他身边的同门哈哈笑起来:“你以为是先到先得吗?多少人在止杀湖寻上几天几夜,也没有任何感应呢。” 宁夺抬起眼,黑沉的眸光在朝阳下显得浅淡清透,他声音柔和:“等等。” 他转过身,撩起帐篷一角,看向里面。 宇文离已经连夜走了,剩下几个宿醉的少年还在呼呼大睡,昨晚规矩的睡相现在也乱七八糟。 商朗仰躺着,一条腿压在旁边的木嘉荣脚踝上,另一只手搭在边上的厉轻鸿的胸前。 厉轻鸿头发散乱,整个人蜷缩在边上,身上的黑色劲衣也没脱,一夜睡下来,胡乱地翻卷到腰上,露出了里面一截雪白的里衣。 角落里,则四仰八叉地躺着元清杭,白色狐裘如雪般堆在一边 那张平庸的面具彻底脱掉了,现在这样安静地躺着,没有了平日的狡黠灵动,醉意熏蒸下,微红的脸庞仿若桃花,只剩下一片憨态。 远远看过去,身上的黑色轻云纱劲装和白色狐裘混在一起,衬着他肌肤如玉,对比分明,更显得唇若涂丹,眉目如画。 宁夺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,走到他身边,低头看了看。 外面的同门小师弟探着头,还以为他要叫醒众人,却见他捡起了掉落在边上的狐裘,轻轻盖在了元清杭身上,又退了出来。 “再等等,都还没醒。”他淡淡道。 几个同门师兄弟互相看看,吐了吐舌头,悄悄退到了一边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终于,帐篷里有人发出了一点声响。 商朗动了动胳膊腿,第一个醒了。 头还有点儿疼,他晃了晃头,看看四周,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来。 再看看身边,他赶紧把压着木嘉荣的腿脚移开,又把另一边厉轻鸿的身子摆正了点。 刚一骨碌爬起身,他的目光就落到了一边的元清杭脸上。 上次在清晨的屋舍前惊鸿一瞥。他也曾见过元清杭一面,也没来得及端详,昨晚也是只看了几眼,就散了各自酣睡。 现在不知道怎么,却有种越看越熟悉的奇怪感。 帐篷里放了好几块火晶灵石,原本就温暖如春,再加上帐篷里人多火气旺,他看着看着,鼻子就有点发痒。 他身体一向有点燥热之症,这一夜被烤得厉害,鼻子里忽然就有几滴血流了下来。 他一低头看见血迹,赶紧懊恼地擦了擦。 这一擦,心底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约跳了出来,却又抓不住。他一边怔怔地发呆,一边又忍不住再看了看元清杭的脸。 ……那种奇怪的感觉,到底是什么呢? 第40章 人命 正在呆呆冥想,旁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:“你……你在看什么?” 一扭头,木嘉荣正神色古怪,一边看他,一边揉着自己宿醉跳痛的太阳穴。 另一边,厉轻鸿也睁开了眼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 商朗吓了一跳,直觉地觉得自己脸上一定血迹斑斑,不太好看,连忙又伸手擦了擦。 这一下,连厉轻鸿的神情都变得诡异了起来。 他慢吞吞地道:“我师兄是长得好看,不过叫人看到流鼻血,倒是少见。” 木嘉荣的脸色简直一言难尽,像是又震惊,又不解,“腾”地站起身来,就想往外走。 商朗目瞪口呆,猛跳了起来:“喂喂,你俩都是医者,有点同情心好不好?” 他一把拽住木嘉荣,把自己的手腕硬往他手里塞:“你号号脉!我这明明是被热的,虚火上升啊!” 木嘉荣瞪了他一眼,把手甩开:“有病就吃药,找我干什么?” 商朗委屈巴巴地叫:“那你给我开点药呗?” 木嘉荣不理不睬,一溜烟跑没了影。 厉轻鸿坐在帐篷口,歪着头看他:“行了,我给你看看。” 他伸出手指,搭在商朗腕上,半晌“扑哧”一笑:“还真的是虚火旺盛。是不是口中偶然还有些水泡?” 商朗连连点头:“对对,一到秋燥时就会起小泡,破了就疼得很,你号号脉就知道了吗?医术真厉害!” 厉轻鸿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袖珍小葫芦,材质美若羊脂玉,递给他:“没事就含一颗,清热去火,还能加快口中溃破的愈合。” 商朗苦着脸:“苦么?” 厉轻鸿斜着眼,微笑看他:“你是小孩儿么,吃药还怕苦?” 看商朗一脸纠结的模样,他佯装要缩手:“那么难炼制的稀罕物,不要就算了。” 商朗赶紧伸手去抢:“要的要的,良药苦口利于病,我吃点试试!” 话音刚落,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旁边伸了出来,轻巧地截住了那个小药葫芦。 正是元清杭, 他打了个哈欠,口音还带走了点宿醉的含糊:“什么好东西啊,我瞧瞧。” 他若无其事地倒了几粒出来,眯着眼睛瞧了一下,随手扔了一粒在嘴里嚼了嚼。 嚼完了,他咧嘴一笑,又把白玉瓶扔给了商朗:“糖丸儿似的,好吃。” 商朗呆呆地接过来,目光又黏在了他脸上。 元清杭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终于想起了昨晚的荒唐。 他叹了口气,苦恼地四下看了看:“我的……面具呢?” 一道身影站在了门前,宁夺的声音清醒得宛如睡了一夜好觉:“被你自己酒醉扯坏了。” 元清杭看了看他,讪讪地一笑:“早啊!” 宁夺的目光看了看外面高高升起的朝阳。 边上,商朗惊叫了一声:“啊呀,喝酒果然误事,都要日上三竿了!” 一行人匆匆忙忙起身,随便吞了点灵丹充作干粮,继续开路。 这一路上,一大堆人眼神乱飞,全都偷偷盯着元清杭看。 一大早的,帐篷里忽然钻出来一个陌生的美人,原先那个相貌平常的黎青居然长了这么一副标致模样,简直是叫人惊掉下巴! 常媛儿一路上不知道偷看了元清杭多少眼,初时神色还惊喜震动,可不知怎么,过了一会儿,又明显地恹恹不乐起来。 灵武堂的两个小女修和她一起同行,昨晚说了不少悄悄话,此刻其中一个捅了一下她的胳膊:“媛儿,那位黎小仙君到底怎么回事啊?” 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?真不仗义,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出来。” 常媛儿可爱的少女脸庞上,带着点怅然:“我也不知道他如此俊俏。若是、若是知道……” 灵武堂的人几乎人人受过元清杭恩惠,可不像剑宗们对他心存疑虑,那个小女修和常媛儿投缘,闻言吃吃地笑:“若是知道,不是更加开心?” 常媛儿脸色一红,心里却暗暗道:“若是知道,我还敢这般和他接近吗?怕是不敢的。” 她在海青门也是掌门爱女、师兄弟们个个对她宠爱万分。 这次来到中原后,对她讨好亲近的年轻仙门弟子也不少,可不知怎么,她就偏偏对这个相貌平平的陌生少年念念不忘。 可是如今看到他真实相貌,再看见他站在一群风姿卓然的名门弟子中,不仅毫不逊色,竟似还要更加鲜明夺目一些,她一片懵懂的少女心中,却隐约难受了起来。 好像也只有宁夺仙君、宇文公子、还有澹台小姐这样的出色人物,才配和他这样的人待在一起,而不是自己。 …… 宁小周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,站在宁夺身边,大着胆子悄悄叫:“二师兄?” 宁夺道:“嗯。” 宁小周虽然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师兄发怵,可是毕竟在一起同吃同住好些年,也并不真的怕他。 “二师兄啊,那个黎青长得可真好看。可他为什么以前要遮挡着脸?”宁小周心痒难耐,“要是这个样子出现在大比上,不知道该多出风头呢。” 宁夺道:“他靠本事还不够出风头吗?” 宁小周挠挠头:“那不一样,美人更加得人好感呀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看好脚下,别分心了。” 别的队伍都出发得早,早已不见了踪迹,他们这二十来人行在山间,似乎茫茫天地间只有这孤零零的一群人。 商朗他们走在最前面,木嘉荣和木家的人紧跟其后。接着往前走,绝壁越发陡峭林立。 八*零*电*子*书 *w*w*w*.t*x*t*8 *0.*c*o*m 忽然,前方一声清越的鸟鸣,探路的傀儡灵鸟叼着一条白绢飞了过来,在商朗他们队伍前盘旋鸣叫。 商朗一跃而起,扯下鸟口中传讯的白绢,看了几眼,脸色大变,高声道:“大家注意,前面就是‘鲟鱼背’了。已经有支队伍在通过时,失足摔死了一位同伴!千万要互相照看、互相帮扶,保证人人安全。” …… 鲟鱼背是地图上极为凶险的一处,形状如一条巨大的鲟鱼脊梁,光溜溜的寸草不生,两侧更全是万丈悬崖。 人行走在上面,几乎没有安全的落脚之处,四处盘旋的罡风也越发强悍。 稍有不慎,就可能在大阵和山风的双重压迫下,失足落下两侧的山崖,绝无生还的机会。 众人听商朗这么一喊,全都悚然心惊,一个个打起了十分精神。 元清杭抬眼望去,心里微微一突。 前方的道路几乎近似垂直,所有人都已经排成了一条单人直线,一个挨一个地,聚精会神往上攀爬。 虽然不能动用过多的灵力,以免遭到大阵反噬,但是每个人的修为,在这一刻还是显出了巨大的差异。 修为已经到了金丹初结期的几个人,比如商朗和木嘉荣他们在前方,身形就又稳又轻,仿佛牢牢钉在了陡峭的山道上。 可是一些筑基晚期的年轻弟子们,行进就困难得多。 不仅一步步如履薄冰,甚至有的人已经脸色发白,额头冒汗。 元清杭身前是几个木家的医修弟子,那个瘦高个正在中间,元清杭一眼看去,就微微皱了皱眉。 这个人的脸色,也太差了点。 青白交加,额头满是虚汗,盯着脚下的眼神也有点发直。 看样子,筑基修为就算是到了晚期,也是刚刚突破。不知道是怎么混上了一个入谷名额。 厉轻鸿跟在元清杭身后,忽然低声道:“少主哥哥刚才……是怕我给那个傻子毒药吃?” 元清杭足下轻松,若无其事道:“那你会害他吗?” 厉轻鸿脸色如常:“那要看他会不会做人了。” 元清杭侧身一把揪住他:“你给我好好待着!在这万刃冢里,不准乱来。” 厉轻鸿手掌轻拍,挣脱了他,柔声道:“少主哥哥,我去前面和那个傻子说说话。” 他脚下一晃,身子轻灵如一只穿花蝴蝶,超到了前面。 商朗一回头,不由惊奇道:“咦,你怎么不和你师兄在一起?” 厉轻鸿低垂着头,笑容有点勉强:“地势越来越险,我……我反应慢,走在木公子他们后面,万一他们再摔着,我怕帮不上忙。” 商朗小声安慰:“那人胡搅蛮缠,别放在心上。那你跟在我后面,小心点儿。” 他们声音虽小,可是木家的人就紧随其后,那个瘦高个儿听得生气不已,低头对着木嘉荣抱怨:“商公子疯了,跟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这么亲厚!” 厉轻鸿扭头,幽黑的眸子极快地扫了他一眼,忽然抬起手,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。 木嘉荣一抬头,正看见他这冷冰冰的动作,猛地一怔。 昨晚在一起喝酒聊天时,这个人还是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,对人也算和气,木嘉荣心里刚对他放下了点芥蒂,这一瞥之下,心里就是一跳。 越靠近山脊顶部,忽然飘来了一片云雾,缠在众人身边,很快,就遮住了大部分人的身影。 元清杭望着前面影影绰绰,心里有点隐约不安,扭头冲着身后招手:“常姑娘,你过来点儿,跟在我后面。” 常媛儿犹豫了一下,脚下提速,赶了上来:“谢谢黎公子。” 就在这时,他们的前方,却忽然惊变陡起。 一块巨大的山岩,毫无征兆地,从前面的云雾中滚滚而出,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,砸向后面的队伍! 木家的几个人就在后面,木嘉荣第一时间想要伸手去挡,可耳中听着那风声,终于反应过来根本挡不住,仓促之下,身子急纵而起,才堪堪狼狈闪过。 山石轰隆隆擦着他身边滚过,只是这一瞬间,木嘉荣已经出了一身冷汗。 可他能躲得过,他身后的人可躲不过。 瘦高个儿就在他身后,他惊叫一声,想学木嘉荣一样拔起身形,可是灵力刚刚一提,天地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当头而下,膝盖便是一软。 巨石眨眼已到近前,带着无数崩裂的碎石,正砸中他胸口。 瘦高个儿脚底一滑,一道鲜血喷在半空,身子就像断线风筝一样,直坠山崖。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,随着他坠下,后面木家的几个人也紧接着被山石扫到,像是滚地葫芦一样,眼看着也要跌倒。 元清杭清啸一声,身子翩然而起,一根银索从他手中白玉黑金扇里急速飞出,卷向前面数人,急喝:“抓住!” 那几个人正吓得魂飞魄散,忽然眼见一条银链飞到眼前,全都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,抓的抓,拽的拽。 元清杭抛出的银索加了好几个人的重量,猛地便向下一沉,银索尾端的一个人身体摇晃,带着整个银索飞速急坠。 常媛儿惊叫一声,也被这激流的灵力带得脚下一滑 千钧一发间,她身后闪过一道白色身影。 那人手掌轻轻一托,将她身形稳住,紧接着,一道滔天剑光向前递出,绞住了银索。 一股恐怖的巨力传来,随着他剑尖急挑,银索带着几个人影飞上半空。 元清杭手下银索在空中一抖,卸了那股巨力,手疾眼快,一把捞住最后那人的腰带,硬生生将他定在山脊上。 可是瘦高个儿却终究是落了下去,惨呼悠长,却又忽然戛然而止。 山谷下隐约传来一声熟瓜砸地般的闷响,想必是他的脑袋撞上了凸出来的山石,脑浆迸裂,尸骨破碎。 事发突然,整个过程也不过瞬息之间,几个遇险的人惨白着脸,一个年纪小点的神农谷弟子忽然“哇”的一声,痛哭出来。 队伍后面的一群人也都呆立在当场,惊魂未定。 商朗从前面的浓雾中折返,望着后面神情呆滞的木嘉荣,大惊:“有人出事了?” 木家那个痛哭的小弟子叫道:“我们三师兄他坠崖了!” 木嘉荣身子一颤,猛地抬起头:“你们走在前面,山石哪里来的?” 商朗一愣:“我、我没注意。” 一路上,山壁上也有不少摇摇欲坠的山石,不时被惊动而坠落下来,只是大多数是碎石,谁能想到,在他们通过后,竟忽然有这么大的一块巨石落下! 厉轻鸿在他身后探出半边脑袋,小心翼翼道:“我……我刚刚路过那块山石,看到它晃了晃,吓了一跳,赶紧闪开了。” 木嘉荣看着他怯生生的神态,片刻之前,他那冷冷往脖子上划了一下的动作骤然浮上脑海,心头骤然一阵狂跳。 “你看到山石摇晃,就什么也没做?” 厉轻鸿的眼睛里满是惶然:“木小公子,你这是什么意思?你、你不可以这样血口喷人的……” 商朗愕然看着木嘉荣:“嘉荣,没证据的话,怎么可以乱说?” 木嘉荣又气又急:“他一直恼恨三师兄对他不敬,刚刚还威胁过他!” 商朗茫然地扭头,看向厉轻鸿。 厉轻鸿迎向他的目光,眼圈蓦然红了。 他颤着声音道:“我走在你们木家后面,你们说我袖手旁观,不救人。我避嫌走在前面,你们又说我主动害人。天底下,有你们木家这么霸道的么?” 木嘉荣脸色涨红:“我……” 元清杭踏上一步,冷声道:“好了,都打住。你们打算在这山脊上站多久?” 木嘉荣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醒过神来,带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师兄弟,向着元清杭和宁夺深深施了一礼:“多谢二位施以援手。若不是你们……” 他神色惨然,再也说不下去。 若不是后面的元清杭和宁夺当机立断,神勇惊人,他们木家真的有可能五人同进,他一人回来。 宁夺看了他一眼,道:“举手之劳,无需介怀。” 一行人默默上路,终于翻过了这道凶险重重的山脊。 宁夺独自落在最后,经过先前的路段,目光一一掠过旁边的山壁。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,终于在某处停了下来,凝视半晌,神情微冷。 鲟鱼背之后,路途依旧坎坷,但是总算比刚才好了许多。 刚刚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,一群年轻人都心情沉重,再没人嬉笑说话。 渴了就取些水囊中的灵泉,饿了就服用些丹药,这样足足走了一天,才又在一处略微平整的半山腰停了下来。 商朗想要张罗着大家一起聚餐,可是木嘉荣却带着自家的人,远远在另一边生起了篝火,并不过来。 元清杭望着四分五裂的众人,目光在厉轻鸿脸上一瞥,平静地道:“是你做的吗?” 这边背着火光,只有他们两个人,元清杭这样忽然发问,厉轻鸿似乎毫不意外,眼神低垂:“若我说我没有,少主哥哥信吗?” 元清杭缓缓道:“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,我就信。” 厉轻鸿转头看他:“我若是随手推下大石,后面的人都会有危险。我虽然讨厌那个木家的蠢人,可也不至于叫这么多人陪葬。” 他眼神幽沉:“再说了,少主哥哥你还在后面呢。我难道会不顾你的安危么?” 元清杭默默地看着他,半晌才点点头:“好,知道了。” 厉轻鸿自嘲地笑了笑:“你并没有真的信,对吧?在你心里,我哪有那些外人重要。” 元清杭道:“我当然是信你的,但终究要确认一下。这样别人无端指责你时,我才有底气为你说话。” 远处,宁夺和商朗并肩站在一处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 火光下,商朗回过头,向他们这边快速地看了一眼,又冲着宁夺坚定地摇了摇头。 宁夺随着他一起看过来,正遇上元清杭的目光,淡淡颔首。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。 昨晚的济济一堂、把酒言欢似乎已经迅速成了过去,现在萦绕在众人身边的,只剩下隔阂和疏远、猜忌和不安。 吃完干粮,各家弟子都早早支开帐篷歇息下来。 元清杭心事重重,可是厉轻鸿却似乎心情极好,主动搭好了帐篷,动作麻利又轻快。 两人躺下没一会儿,他便爬了起来,冲着元清杭道:“我去方便一下,去去就来。” 外面依旧月朗星稀,他找了块背风的山石,撩开前襟。 刚方便完毕,整好衣衫,忽然身子被人从后面大力一推,他整个人踉跄几步,跌到了旁边的一个山洞中。 一个少年身影猱身而进,站在他面前。 正是木嘉荣。 他眼中喷着幽幽暗火:“是你害死了他,对不对?” 厉轻鸿眯起眼睛,看着他略带稚气的面容:“人总是要死的。他这种又蠢又笨的人,早死早超生。” 木嘉荣大怒,手腕一抖,一柄软剑光华闪烁,指向厉轻鸿:“那你是承认了?” 厉轻鸿脸色惊诧:“木小公子可不要乱说。我说他死了活该,又没说是我杀的。” 他口中滴水不漏,可是眼神却满是讥讽。 木嘉荣看在眼里,又气又急,怒道:“你对着他划脖子,我亲眼看见了!” 厉轻鸿手指轻伸,慢慢拨开面前软剑,嘴巴靠近他耳边,声音极轻:“又或许本来该死的是你。” 木嘉荣只觉得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往后急退几步:“你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 “大石头本来砸的是你啊,木小公子。”厉轻鸿笑容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,“你若是不躲开,他又怎么会死?” 木嘉荣体会着他的语意,怔了半晌,几乎无法置信:“你……到底想杀谁?” 厉轻鸿双手一摊:“瞧,你又胡说了。想要减轻内疚,也不必非把罪名往别人身上推。” 木嘉荣怒叫:“男子汉大丈夫,敢做不敢当么?” “男子汉大丈夫?嘻嘻,木小公子又做了什么顶天立地的举动不成?” 他忽然把笑容一收,阴沉沉道:“瞧,我一个外人没对他施加援手,你们说我冷血无情。那现在你就在他后面,你还不是一样闪开了?” 昨晚他还和众人欢声笑语,显得乖巧又温柔,这时忽然露出獠牙,木嘉荣哪里见过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,不由得呆在了当场:“你……怎能这样?” 厉轻鸿快意地看着他,恶声恶气道:“木小公子,你既没本事救人,又没一丁点儿侠义血勇,明明是自私又懦弱,居然还有脸来指责别人?!” 木嘉荣被他一通抢白,只觉得又羞又茫然,脸色惨白。 半晌忽然大叫一声,返身冲了出去。 厉轻鸿望着夜色中木嘉荣的背影,嘴角透出一丝鄙夷。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,他慢悠悠地走出了山洞,向着帐篷走去。 外面漆黑一片,空中的月色照着他脚下的小路,忽然,一道淡淡的灵力威压扑面而来。 一道雪白的人影在对面静静而立,宁夺冷峻的脸庞现了出来。 第41章 疑罪 这种灵力外放已经足够引来大阵压制,厉轻鸿甚至不敢动用丝毫灵力相抗,只觉得呼吸一窒,不能动弹。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,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宁夺:“宁仙君也出来方便么?” 宁夺缓缓道:“你和木小公子的对话,我都听见了。” 厉轻鸿眼珠一转:“宁仙君这嗜好真特殊,喜欢听人墙根儿。” 宁夺笔直身影立在山崖边,雪白衣袍猎猎飞舞,并不恼怒:“木家的那个人的确令人厌恶,可是他罪不至死。” “可是他就是死了。你看,天要下雨,老天要收人,能怎么办?” “是你害死了他。” 厉轻鸿嗤笑一声:“你讲什么笑话?” 宁夺盯着他,眼中微带冷意:“你们经过的那片山脊,我仔细看过了。” “哦,看到了什么?” 宁夺道:“那块山石原本被风吹日晒,有松动迹象是不假,可是根部脱落之处,却有一块新鲜被撬动的痕迹。” 厉轻鸿眼神闪动,不语。 “前面只有你和商朗两人,不是你,难道是他撬动了山石?” 厉轻鸿神情更加无辜:“这种事怎么说得清?或许就是你商师兄不小心碰到了,又畏惧不敢承认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,眼中带了微微的厌恶:“商朗对你一片赤诚,你却不惜往他头上栽赃。” 厉轻鸿奇道:“难道不是你们泼脏水在先?一个个大晚上的不睡觉,轮流来逼问我。那何不凑在一起,搞个三堂会审?” 宁夺冷冷道:“你师兄也在后面,巨石落下,你甚至也不顾虑他的安危?” 厉轻鸿耸了耸肩:“前面那么多该死的,哪里轮得到他?” 宁夺的脸上,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寒的冷意:“他是什么样的人,你比谁都清楚。他见到旁人有难,必然会相救,那就什么变数都可能发生。” 厉轻鸿嘻嘻一笑,很是愉悦似的:“那就不劳宁仙君操心啦。我们少主哥哥本事大得很,就算你们都死光了,他也不会死。” 话音刚落,对面宁夺的剑光已然暴涨。 灵力贯穿他的长剑,炙热剑意逼向厉轻鸿喉间。 厉轻鸿大惊,身子往后急退,可是眼角余光正见身后的万丈悬崖,又硬生生顿住。 远古大阵的反压瞬间而至,宁夺身上的骨骼发出了一丝极轻的脆响,像是在承受着巨大压力。 可他不为所动,剑尖灵力流动飞转,逼着厉轻鸿一点点后退。 厉轻鸿想顶住不退,那剑尖就毫不留情顶住了他的咽喉,一串血珠扑簌簌落下。 厉轻鸿体会着脖子上的刺痛,脸上笑意终于消失,额上有了冷汗。 他斜瞥着身侧的万丈悬崖,强笑道:“宁仙君这是要杀人呀?” 宁夺俊朗脸上全是冰雪之色,长剑举起,炙热华光劈面刺来。 厉轻鸿眼见着那剑意带着滔天杀意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。 前有利剑,后有悬崖,身上灵力一动就被压制,惊惧之下,他一脚踏空,身体急剧向悬崖跌去。 就在他半边身子没入黑夜时,头顶一道银光急追而到,递到他面前。 厉轻鸿劈手抓住那银光,身子吊在半空中。 手中抓住的,是宁夺送过来的剑鞘。 刚刚一瞬间身子下滑,此刻又忽然得救,这样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,厉轻鸿半天才缓过神来,牙齿忍不住疯狂打颤。 宁夺缓缓在山崖边蹲下身:“怕吗?” 厉轻鸿死死盯着他,身体在悬崖边摇摇晃晃:“你想干什么?” 宁夺淡淡道:“你杀人时,可曾想过别人也会这样绝望惊惧?” 厉轻鸿脸色煞白:“他自己没本事,死了只能怪自己!” 宁夺道:“你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,那么自然也有人能随意杀了你。如何,是不是觉得非常不公平?” 厉轻鸿抓着剑鞘的手指微微痉挛,眼中含满怨毒:“干什么,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仙宗名门,私底下也会私刑杀人?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,半晌肃然道:“你发个毒誓,我就拉你上来。” “有种你这就推我下去!”厉轻鸿嘶声叫。 宁夺不为所动:“并非叫你发誓没杀人。我要你发个毒誓,这一生一世,以后绝不会伤害到你师兄的性命。” 厉轻鸿骤然沉默。 半晌,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,表情扭曲:“什么师兄不师兄,明明是我们魔宗的小少主。我和他之间,可是听命和服从的关系。” 宁夺的眼神平静无波:“正因为你日日跟在他左右,我才要你发这个誓。” 厉轻鸿恶狠狠道:“你和他又有什么关系?要你管他的安危,要你关心我害不害他!” 宁夺低头看着他:“我偏偏要管、要关心。” 厉轻鸿瞪着宁夺,冷笑:“你恨我,我懂,不过是因为我小时候害过你。可他一样害过你的,你干什么对他一点也不记恨?” 宁夺淡淡道:“因为他值得。” “呸,你就是贱,还有病!” 宁夺道:“没你病得重。” 厉轻鸿昂着头,眼神中竟似有丝狰狞,半晌缓缓道:“你想要我发誓,做梦。我倒要看看,你敢不敢当真杀我。” 宁夺微微一皱眉,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他,却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。 正在犹豫着怎么收场,忽然,身后传来一声低喃。 “你、你在干什么?……” 宁夺骤然回头。 月色下,枯山边。元清杭站在不远处,眼中满是震惊。 厉轻鸿仿佛听见天籁一般,凄厉地叫起来:“少主哥哥救我!” 元清杭急扑过来,冲到山边。 他快速看了宁夺一眼,银索飞出,卷住了厉轻鸿的手臂,将他整个人带飞上来。 厉轻鸿一个踉跄,跌倒在地上。 “少主哥哥,他……他要杀我。”他牙齿打颤,狼狈不堪地扑过来,躲在了元清杭身后。 元清杭默默抖散银索,将剑鞘缓缓推回宁夺面前:“宁仙君这是在干什么?” 华光轻闪,宁夺反手将宝剑插回剑鞘。 厉轻鸿牙齿咬得咯吱作响:“他把我打落下去的,你要是晚来一步,我就没命了!” 元清杭扭头看他:“他要杀你,结果没有杀成?” 厉轻鸿焦急地一指自己的脖颈:“你看,这是他刺的!” 元清杭目光落到那道血痕,目光终于一凝。 他面色冷肃,转头望向宁夺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 宁夺沉默半晌,缓缓点头:“是我刺的,也是我将他击落山崖。” “为什么?他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吗?” 厉轻鸿抢着大叫:“他把我吊在山崖边拷问,逼我承认杀了木家的人!他好毒的手段,好狠的心!” 元清杭静静站在那里,出来得匆忙,他只穿了一件单衣,此刻更显得单薄:“宁仙君?” 宁夺皱了皱眉:“……是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他:“那么想必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了?何不拿出来,摊在明处看看?” 厉轻鸿声音充满怨毒:“要是有的话,他们早就把我千刀万剐了,不就是没有凭据,才会这么背地下手!” 他嘿嘿冷笑:“先是木家那千娇万贵的小公子,接着是这位道貌岸然的正直仙君,一个个来血口喷人,实在不行就暗中逼供。我呸!” 元清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:“你先回去帐篷休息。我和他有几句话要单独说。” 厉轻鸿咬住了雪白牙齿,满脸不甘,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。 元清杭凝视着宁夺,半晌怅然地叹了口气:“我明白你的怀疑,我也理解你的怀疑。但是我以为,没有证据,你不会是来发难的人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从所有的迹象看,不是意外。” “那又怎样?” “既然不是意外,就一定有人促成。”宁夺语气平静。 元清杭失望地凝视着他:“我知道,你想说前面只有两个人。我也知道,都会觉得他嫌疑最大。” 宁夺道:“商朗绝不会是有嫌疑的那一个。” “无论是商朗,还是他,只要没有确凿证据,谁都不能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定罪。” 宁夺缓缓道:“他今天能轻易下手,明天就能再故技重施。到时候,再有别人死了,你又待如何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宁仙君,有一个词,我愿与君分享。” “什么?” “疑罪从无。”元清杭轻轻吐出几个字。 宁夺安静地站立在对面,目光微凝。 元清杭一头乌黑发丝散着,在冷冽山风中飘动飞扬:“意思就是说,在指认重大的罪过时,若有人只是有嫌疑,但事实不够清楚、证据不足够充分,那就不能私设刑堂,屈打成招。” 宁夺沉默了片刻:“所有的嫌疑都指向这人,也不可以提来审问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若是在民间,县官老爷的确可以强行审问、甚至动用酷刑。可是,这并不公平。” “为何?面对狡诈凶残之人,若不用重典酷刑,不是对良善之人更不公平?” 元清杭想了想,才和声道:“在我看来,有一条准则,是应该被遵守的。那就是,有嫌疑的人,并不应该承担证明自己的责任。” 他指了指厉轻鸿的去向:“就像今天的事,人人都觉得像是他做的,那么要定他的罪,就该指控的人负责找证据。而不是叫他自己证明‘我没有做过’。” 宁夺目光清冽,安静地看着他。 “你会这样一直维护他吗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今天换了任何一个人,我也同样维护。因为我维护的,本来就是‘道理’本身。” 许久之后,宁夺轻轻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今日之事,是我错了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,心里复杂难言,半晌也只有道:“走吧,回去歇息。” 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,周遭草木稀疏,虫鸣罕有。 远古大阵中,一切都生机微弱,只有冷霜凝在赭红色的山岩上,反射着天边月色,微芒闪动。 “上次的事……有什么进展吗?”元清杭忍不住,开口问道。 话刚出口,又觉得不妥,慌忙摆摆手:“若是牵扯你们苍穹派的秘辛,那也不用告诉我。” 宁夺道:“没有进展。郑师叔的棺材中既然有遗骨,那么那具惊尸的来历就依然不清不楚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除此之外,没有别的异常,好像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意外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棺材里的火药阵也是意外,墓园的看管者之死也是意外?” 宁夺闭上了嘴。 元清杭也不再追问,心不在焉地踢飞了路边的几块小石头,有点走神。 忽然地,他问:“假如有一天,无数人都说我居心叵测、十恶不赦……你会相信吗?” 宁夺郑重道:“我会对那些人说,有一个词叫作‘疑罪从无’。我也会和他们说,指责的人要拿出证据来,不能逼着人自证。” 元清杭欣然颔首:“宁仙君果然从善如流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那假如真的有无数证据都指向我呢?” 宁夺一怔:“为什么这样说?” 元清杭笑道:“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似的。” 两人行到了众人休息的帐篷群附近,宁夺停住了脚步,定定看向他。 “就算所有的假证据都指向你,也一定能找出破绽来。” 元清杭扬扬眉:“你就直接笃定是假证据了?宁仙君,你这样先入为主,很不理智啊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那假如有一天,无数人说我堕落败坏、心怀大恶,你会信吗?” 元清杭哑然失笑:“你?别开玩笑了。就算天塌地陷、江水西流,你也不可能做那种事啊!” “元少主,好像更不理智的那个人是你啊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,忽然展颜一笑。 “宁仙君,有你这句话,就够了。”他潇洒地转身,向帐篷走去,随手向身后挥了挥手,“以后若真有那一天,你我各自安好,不用为我强出头啦。” …… 帐篷里四角放着几颗散落的明珠,硕大浑圆,散发着温柔的珠光。 厉轻鸿蜷缩在垫子上,一动不动地盯着帐篷顶。 元清杭掀开门帘走进来,一股清冽的冷风钻进了帐篷缝。 厉轻鸿迅速爬起身,默默看着他,眼眶通红。 元清杭走到他身边坐下,看着他脖颈上的血迹,又看了看他胳膊上的擦痕,叹了口气。 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,帮他涂抹在伤口上:“怎么不自己处理一下,又不是没有药。” 厉轻鸿乖乖由着他摆布,声音哑了:“少主哥哥,我有那么一刻……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元清杭手下一顿,和声道:“不会的。他就是吓吓你,绝不会真的杀人。” 厉轻鸿眉眼低着,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怨毒:“你总是帮他说话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我也会为你说话的。” 厉轻鸿抬起头,幽黑的眸边,红丝密布。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元清杭的胳膊,哀切地道:“你不要信他说的话,他只想挑唆我们心生嫌隙。少主哥哥,你信我,我绝不会害你的!” 元清杭一怔:“他没有说你要害我。” 厉轻鸿呆了呆,慢慢放开了他的胳膊:“哦……” 元清杭扬手将角落里的明珠收了,四周的珠光隐去,和外面的黑暗连成一片。 许久之后,也听不到入睡后的轻鼾,元清杭在黑暗里道:“鸿弟?” 厉轻鸿立刻应答:“嗯?” 元清杭轻叹一口气:“人要为自己活着。无论红姨有多恨神农谷,你也不能被这种仇恨裹挟。有的事……一旦做了,就再难回头了。” 身边默然无声。 元清杭想再说点什么,可等不到回应,也只有道:“别多想了,睡吧。” 厉轻鸿乖乖地缩在一边,眼睛里毫无睡意,半晌才轻声道:“好。” …… 三天之后,止杀湖终于在望。 登上最后一座山峰,所有人虽然早已得知了止杀湖的位置,可真正看到时,依旧全都陷入了巨大的震动。 这座大湖,不是在任何山峰下,也不在山谷里,却在高峰之上! 整个万刃峰中,最高的那座山顶上有片极大的占地,内有一片平湖,远远看去,就像是一片湖水倒挂在天上,澄澈碧蓝,如练如缎。 元清杭他们这一队到时,另外的几队全都已经抵达,浩大的止杀湖边,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各位仙门弟子。 此时正是正午,大阵中隔绝了一切,日光比外面暗淡许多,只有中午这一会儿稍微显出一点炙热。 头顶的阳光从无形的大阵上倾洒而下,落在碧蓝色的湖面上,点点碎金荡漾,袅袅烟雾在浩大的湖面上盘旋萦绕,衔着远山。 明明是波平如镜,气象万千,可是所有人望见这片湖面时,却都只感到一阵遍体生寒。 那漂浮在湖面上的云雾,细看之下,根本不是真正的水汽,而是丝丝缕缕的刀兵剑意! 不知道多少殒亡的神兵兵魂,聚集在这片澄澈的湖水下,看似无形,没有实体,可是它们带来的杀气凛冽、沾染的暴戾血腥,却浓得宛如实质,快要从湖水中喷薄而出。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,压下心底一瞬间的震撼。 他身边,李济呆呆立在当场,喃喃道:“这……这怎么下得去?” 止杀湖的水中,蕴养着无数兵魂,须得潜水下去,在无形的刀兵魂魄中,慢慢寻找机缘。 有的兵魂会感应到和生前主人类似的气息,主动攀附上来; 有的则只是感应到合适的兵器实体,愿意找个容器存身; 除了这两种方式外,还有最后一种强硬的方法。 有的修士感受到心仪的兵魂,会主动出击,用自身修为制服,强迫其认主,将其桎梏入自己的兵刃。 只是这种法子却也最凶险。 兵魂本就没有实体,要想制服它,就只能在精神力上强行压制,稍有不慎,不仅不能收服,还会落得个灵识受损。 轻则疯疯癫癫、境界跌落;重则完全可能脑腑被毁、变成废人。 而现在,光是远远感受这湖面上溢出的刀兵之意,就已经叫人寒毛倒竖,若是真的下到水中,接近那成千上万的兵魂,还不被割成碎片? 商朗站在湖边,闭目感受了片刻,睁开眼:“下是能下去,能待多久,就要看个人修为了。” 木嘉荣抿着嘴,傲然道:“不都带了异宝来么,还能靠自己闭气不成?” 这里使用灵力被压制,纵有天大本事,也不能在水下轻松惬意地存活。 可是诸家早知道这情形,凡是进来的,也早都准备好了各种水系异宝,至于作用大小,自然还要看各家的财力强弱。 李济苦笑:“木公子,你们神农谷的漂橹甲可是神物,不是人人都有的。” 漂橹木乃是一种奇树的树心木,在水中有异效,可以随意沉水或者浮起。 可是这样的一棵树,一百年才能长出手指粗细的一段树芯,制成一个小小的背心盔甲,起码需要数百株成年树木,价值连城,有价无市。 常媛儿悄不作声,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一颗珠子,递给了元清杭,小声道:“黎大哥,这个你若是不嫌弃,不妨带在身上。” 元清杭一低头,目光就是一亮。 不愧是海边的修仙门派,手中的异宝还真适合水下。 那是一颗小小的海螺珍珠,色作粉红,上面带着炫目的彩虹虹光,极为罕有。 贴身带一颗,可以大大减缓水流压力,遨游行走如履平地,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。 元清杭想了想:“我能送人一用吗?” 常媛儿一怔:“啊,自然可以。送给你,那就是你的东西了。” 元清杭转过身,拉过厉轻鸿,将那颗粉红色的海螺珠塞给了他。 “带着,下水时小心点。”他道。 厉轻鸿怔怔看着他:“……你不用?” 元清杭摇头:“我的水系术法大概比你强点。” 旁边,宁夺静静站在湖边,目不斜视,仿佛根本没有注意这边。 正在这时,平静的湖面上,忽然掀起了一簇滔天巨浪!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,一道白衣身影随之腾空飞出,周身朵朵白浪漫卷纷飞。 那身影追上了半空中疾飞的长剑,一只手抓住剑柄,另一只手四指搭上剑身,用力一抹。 血珠混着晶莹水珠,在空中显出一道繁复的咒文,血咒落在剑身上,那长剑蓦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鸣。 华光大盛后,剑身激烈颤动几下,才心有不甘似的,恢复了平静。 那人手擒长剑,从滔天巨浪中踏浪而回,落在了岸边。 脸色苍白,却依旧玉树临风,风度翩翩。 正是宇文离。 第42章 深湖 湖边一堆人争先恐后涌上去,羡慕地望着他手中脱胎换骨的宝剑:“果然是术宗大家,宇文公子年纪轻轻,是第一位得遇机缘的人吧?” 宇文离被众人围着,忽然低头咳了几声,一丝血迹溢出唇边。 周围的人一片惊呼:“宇文公子可要紧?” 宇文离随手抹去血迹,服了一颗丹药下去,脸色明显地好了些:“不妨事。” 众人看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,才放下心来:“那公子这兵魂来历如何,叫什么名字呀?” 宇文离微笑:“来历不知,似乎是远古之物。” “啊,恭喜恭喜!这样的机缘,也就宇文家力拔头筹了!” 不远处,商朗悄悄凑到宁夺耳边:“不是主动认主的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宇文公子很厉害。” 他们修为比常人更高,早已在那声激越的剑鸣声中听出了一丝不甘和怒意。 假如没猜错,宇文离得到这道剑魂的法子,应该是强行收服。 李济毕竟是术宗出身,也一眼看出了端倪:“啊,宇文公子动用了秘法契约?” 元清杭眯起眼睛,看着宇文离剑上那抹血光,脑海中浮起刚刚那形态狰狞的咒文,心里暗暗一惊。 岂止是秘法,根本就是血契压制,凶险无比。 术宗手段众多,用极凶的咒文压制兵魂,固然是最强硬有效的一种,可也同样有极大风险。 别的不说,主人将来一旦伤重、气血衰败,被强收的兵魂就极可能在这种关头临阵倒戈,脱困而去还算好的,有的甚至能反噬主人,酿成惨祸。 厉轻鸿眼中精光闪烁,盯着宇文离手中宝剑:“果然是富贵险中求。” 元清杭警告地看了他一眼:“他术法修为强悍,心中肯定有把握。没本事却也强求的话,死到临头都不知道。” 厉轻鸿摩挲着腰间的绣花香囊,乖巧道:“嗯,我晓得。” 正在这时,湖面上,忽然又是一阵水波骤起。 两道人影先后从水中浮起,不像宇文离那样声势浩大,却也带起了波涛汹涌,剑意凛然。 “澹台家的两位一起出来了!” “啊,好像只有一道剑意出水?” 澹台芸一身宝蓝色裙衣,腰间束着一条满是避水明珠的腰带,珠光四射,冰雪般的俏丽面容上,微微有丝掩不住的喜悦。 避水珠作用下,她浑身毫无狼狈湿意,却裙裾飘飘,发丝轻盈,手中的那柄宝剑更是带着凛然的寒霜之意。 澹台超在她身后,却脸色难看,略显青白。 众人看着,想要上去,都有点犹豫。 显然澹台芸已经寻到了自己的机缘,可是她哥哥却空手而归。这若上去道贺的话,岂不是叫澹台超脸上无光? 澹台超走上岸,勉强冲着妹妹一笑:“主动认主的吗?” 澹台芸点点头,手中剑一横,两个轻盈如水的篆书小字赫然显在剑柄上。 “严霜”! 宁小周广闻博记,立刻想起了什么,忽然惊叫了一声:“啊,这名字……好像是四百年前,一个叫朱珠的金丹女修生前用过的?” 终于有人也反应过来:“啊,对对!那也是一位术宗女修,名声极好,但是后来据说陨落在外出游历时,无人知晓尸骨下落。” “原来她的兵魂也归了此处,蕴养多年,终得善终。” 不少人纷纷恭维:“朱前辈一生蕙质兰心,巾帼不让须眉,她的兵刃必然感受到你脾性相投,才愿意主动归伏,也算是美事!” 不远处,宇文离的目光穿过众人,冲着澹台芸微微一笑:“恭喜澹台小姐得偿所愿。” 澹台芸一眼望见他手上宝剑光华,一怔后,也颔首还礼:“也恭喜宇文公子。” 澹台超瞥了一眼宇文离,脸色更加难看,低声自言自语道:“无名之剑,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货色。” 这话看似随意,却刻薄,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讽刺宇文离的身世一样。 宇文离却仿佛没听见,但笑不语。 元清杭心里不以为然,这剑意明明凶悍锋锐,说是无名之剑绝不可能,只是宇文离却不愿意展示这剑的本名,却有点蹊跷。 那么,就只剩下一种可能。 只是这种可能……似乎不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美事。 澹台超从门下弟子手中接过灵泉水,猛灌了几口,咬牙道:“我再下去,换一片区域试试。” 岸边的众位澹台家子弟都默然无语,无人敢说什么。 李济悄悄皱眉,向着元清杭小声道:“上来不就是实在撑不住了么,还要强行再下去,不怕身体受损?” 元清杭摇摇头,没回话。 这些名门子弟,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,修仙路途上本就充满艰险,也处处是机遇,若是一直胆小慎微,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的通天路途? 宇文离走到宁夺一行人面前,微笑寒暄:“诸位下去时,注意东南方有片激流,附近湍急难行,从旁边迂回靠近湖心更省力些。” 商朗好奇问道:“宇文兄到了湖心吗?” 宇文离摇摇头:“惭愧,湖心刀兵之意实在太盛,距离那里尚有数里,我已经无法再寸进。幸好在附近找到了这道剑魂颇合心意,也没有白走一遭就是了。” 湖中处处都有兵魂剑意纵横,越靠近湖心,才越是那些绝世神兵静养的所在。 边缘地带的兵魂虽然更容易得到,可是这些优秀仙门弟子却哪里看得上,一个个是肯定要往湖心试试运气的。 宇文离先到,愿意将辛苦得到的讯息无私相告,足以显得胸襟坦荡,众人心里都不由得暗暗感激,一个个道谢不停。 …… 元清杭他们这一组到得最晚,各自做好了准备,开始一一下水。 元清杭看着面前忽然迎风而长的一艘密封小船,再看着木家的几个人悠然踏进去,不禁目瞪口呆。 “这是潜水艇么?好先进!” 商朗在他身边,正在活动筋骨,闻言使劲摇头:“潜水艇?似乎也挺贴切,不过这叫福鲸舫,是神农谷的镇谷宝物之一。” 元清杭在心里“啧”了一声。 他还想着医修不懂水系术法,会有点吃亏,看来果然是多虑了,各大世家不仅准备充分,神农谷这样的,就更是财大气粗。 这小型潜水艇一样的异宝在手里,木嘉荣他们直接潜到深处再下来溜达就是了,哪像他们,还得一个个长途跋涉,游泳游过去! 旁边,宁夺淡淡道:“太过省力,也未必是好事。” 元清杭看了看他,忽然笑着低声道:“那要不要比一比?” 宁夺目光温和:“比什么?” 元清杭望着面前碧波万顷、剑意如烟,只觉得一股豪气突升,指着远处,微一挑眉:“就比谁先到湖心?” “好。”宁夺毫不犹豫,点头应允。 旁边,商朗也来了兴致,叫了一声:“一起!” 没等众人反应,他紧了紧腰带,抢先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:“我先走一步了,你们有本事来追!” 元清杭和宁夺互相望了一眼,两人同时一步踏入碧波之中。 刚一入水,浑身冰寒,冷意刺入每一个细小毛孔,让人猛然一个激灵。 水温明明温暖如春,是杀意直透心底,叫人浑身发凉。 …… 厉轻鸿站在岸边,手指摩挲着海螺珠,问身边的一个别家弟子:“就没人去断魂崖吗?” 那人认得他就是药宗大比的获胜者之一,忙道:“有的,凌霄殿的几位刚刚也一无所获,打算结伴去断魂崖试试呢。” 厉轻鸿望着前面一一消失在水面上的同伴,脚下纹丝不动。 他忽然转过身,快步走到了凌霄殿众人身边,乖巧一笑:“诸位仙君是想去断魂崖碰碰运气吗,不如一起?” …… 碧波之下,激流逐渐暗涌。 水下行走不比陆地,众人身不由己,很快就被无序的水流带得四散开来。 元清杭身上带着避水符篆,密密麻麻,在前胸后背贴了全套,沉入湖底后,便脚踏实地,一步步向前急行。 抬眼望过去,四周几丈之内水清见底,可远处却已经呈现出诡谲幽沉的深碧色。 只有那艘木家的福鲸舫在前面风驰电掣,不知道用了什么作为动力,顺滑无比,在水里看起来,果然像是一只巨大的鲸鱼。 水下隔音,身边安静无声,只有不远处宁夺的身影若隐若现,叫元清杭略微安心。 碧波中,他如履平地,行进毫不费力。白色衣袍飘然欲仙,衣角上的银色云朵和红色赤霞翻飞涌动,宛如人在画中。 男主就是男主,一举一动都这么自带柔光和滤镜! 元清杭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,一边奋力往前急奔。 就在这时,他身边的水流忽然泛起暗涌,一道无形的杀气顺着水波,裹向元清杭。 元清杭心中一直警惕,这微弱杀气一出现,他身形疾速一闪,一道符篆迎面祭出,挡住了那道无形的剑意。 剑意无声无息,顺着水波轻柔地掠过他身边,转瞬又滑走。 元清杭凝神看去,那股暗流中,隐约显出了一把短剑的模样,通体晶莹剔透,没有实体,正是一道剑魂。 元清杭扬手,一道温养符急追过去,贴上了那把短剑。 那无形的剑意忽然一跳,像是感受到了这陌生的好意,竟然调转了剑身,向着元清杭的方向晃了晃剑柄,这才又隐在了水波里。 元清杭笑吟吟转过身。 前方,宁夺也停了下来。 他的宝剑无声出鞘,在水中划出一道圆弧,凌空斩向对面的虚空! ——显然宁夺也遇到了藏在水中的兵魂,而且极具攻击力。 白色水花在宁夺剑下蓦然升腾,挽出层层雪浪,下一刻,波涛静止,急涌的湖底又骤然转为平静。 宁夺的剑身激荡片刻,缓缓收起光华。 一招之内,击退了那道无形杀机,干脆利落。 很显然,宁夺也没看得上这道遇到的兵魂。 这一耽误,前面的福鲸舫已经不见了踪迹,商朗他们更是不知道被水流带向了何方。 元清杭向宁夺微微一笑,然后伸出纤长手指,向身后打出了两道火符。 加持了秘法的火焰遇水不熄,在他身后燃起两道巨大的火龙,水温急剧升高,形成冲力,他身子瞬间移出去老远,将宁夺远远抛在了身后。 顺着无声火势,他扭过身子,在水波中,遥遥冲宁夺比了一个挑衅的“V”字手势。 宁夺虽然看不懂这手势的意义,可是却看得懂他唇角的那丝得意。 碧色水波中,他漆黑的眸子仿佛更深。剑鞘在足下的湖底轻轻一点,身子轻飘飘纵起。 姿势翩然,毫不费力,却快若游鱼,向元清杭急追而来。 元清杭借了火符的推力,才领先了一大截,却没想宁夺片刻之间就又缩短了距离,这一下不敢再挑衅,急忙转身便跑。 这个怪物,看上去仙气飘飘,淡然无争,可一旦动用真实修为,简直堪称惊恐。 不拿出十二分的手段和精神应对,怕是得输得灰头土脸! ……一路上,你追我赶,不时会有各种兵魂和剑意出现,有时候就得停下来应对和甄别。 有的杀机毕露,有的温和淡然,元清杭甚至遇到了一道极有意思的兵魂,一碰到他的那柄白玉黑金扇,就热烈地缠了上来,绕着扇柄扇骨打转,好像恨不得立刻就钻进去,把他的扇子当成容器。 元清杭由着它贴上自己的扇柄,瞬间脑海中就闪过了一道软鞭的模样。 没有征兆地,两个字蓦然浮现在他的脑海。 “裁春”。 难怪,长鞭柔软无骨,正和扇中藏着的那道银索极为相像,怪不得这道长鞭的兵魂对他颇是喜欢。 “裁春”,好一个优美又灵动的名字,也不知道主人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。又来自何方。 元清杭用神识触碰了一下那道长鞭,轻轻用力,将它推离了自己的扇柄。 “你太温和啦,凌厉刚猛不足,和我脾性不太相投。”他摇头道。 那道鞭子的无形身体被他推拒,感觉得到他的拒绝之意,气鼓鼓地退了几步,在水波中乱抽了几下。 只是并不狂躁,倒有点娇嗔的模样。 元清杭忍俊不禁:“你以前的主人是个姑娘吗?” 长鞭围着他的白玉扇又转了几圈,转身就要悻悻离开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,忽然想起一件事,试探着将银索甩出,在水中追上了那道长鞭的兵魂。 “你先存身在我这儿,我待会儿带你去见一位姑娘。她正好也用一道藤鞭,到时候,我介绍你们俩认识。” 元清杭自言自语,用神识安抚着它:“要是见了面觉得不合适,你再走嘛。” 那长鞭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,高兴地扭了几下,一头扎进银索,舒舒服服地安静下来。 宁夺追到了近前,看着他的动作,远远地一扬眉,神情有点惊诧。 元清杭赶紧摆摆手,用口型说了一句:“帮常姑娘找的,不是我!” 宁夺目光低垂下来,长剑忽然挥出,斩碎了面前一波激流,转身便走。 这样走走停停,约莫过了小半天,两个人都终于开始感到了巨大的压力。 每走一步,前面的暗流都交错盘旋,湖底暗流中夹裹着的刀锋剑意,更已经频繁到叫人寸步难行。 而这却不是最难熬的。 最难熬的,是这些兵魂毕竟是阴物,聚集在一起时,阴气浓重,叫人遍体发寒。 身体越来越僵,从体表到五脏六腑,就像是被冰渐渐冻住。 元清杭终于在心里叹了口气。 他在湍急的水流中停下,掏出那个“役邪止煞盘”,放在手中。 原本的指针,在澄澈碧波中,忽然开始疯狂转动。须臾后,指针蓦然颤动几下,终于定住,笔直指向了一个方向。 并不是向着湖心,却偏离了中心线,向着正西方指去! 元清杭盯着那指针,双唇一并,吹了一个悠长尖锐的口哨。 水下虽然极难传音,可是宁夺距离他本来就不远,听到哨音,迅速在前方转身。 元清杭使劲冲他招招手,宁夺毫不迟疑,转身向他急冲而来,行到近前,疑惑地看向他。 元清杭摊开掌心,向着罗盘一指。 宁夺凝目一看,微微一怔。 这罗盘是几位术宗的宗主一起制作的,绝对不会出错。此刻指针指向西方,只有一个可能。 罗盘能辨阴物,这说明最强、最凶悍的兵魂并不在湖心,却在西边某处! 两人相视一眼,元清杭微笑,向着西方一挑眉。 宁夺点点头,两个人心有灵犀,立刻转了方向。 果然,越往西边,役邪止煞盘的指针颤动越急,像是又激动,又有点畏惧。 不知道何时,两个人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影踪,身边的水域也越发沉寂诡异。 万籁俱寂,天地间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水,还有前方那越来越冰寒刺骨的阴寒之气。 元清杭越走,越是心惊。 这股兵魂之意越来越强,叫人感受到了某种叫人难受无比的情绪。 悲伤、孤独、伤感和绝望。 这道兵魂生前的主人,该是死得多么心不甘、情不愿,才会在兵刃中也留下了如此浓郁的情绪? 元清杭终于停下了脚步。 这股强大又悲哀的兵魂压迫下,他已经心跳加速,微微一弯手指,竟不知何时僵直了。 宁夺也停下了脚步,看了看他的脸色,眉头一皱。 元清杭向前方指了指,又摆了摆手。 宁夺犹豫了一下,缓慢用唇语道:“一起回去。” 元清杭微笑着挽起衣袖。 碧水中,他腕上那只合二为一的镯子散发着隐隐光辉。 他微一用力,在接口处按下机括,镯子裂开,两道强烈的光芒四射而出。 伪装的外观脱去,两个镯子一模一样,里面两颗异宝灵珠滴溜溜急转,可是散出的温度,却截然不同。 一个温暖如春,是元清杭从小戴在手上、温养经脉的那一只。 而另一只,却散发着冰寒霜雪之意,正是宁夺幼年时戴着,压制心火旺盛的那只。 元清杭褪下自己的那只,拉过宁夺的手腕,将它套了上去。 宁夺愕然望着那两只镯子,眼中忽然亮光一闪。 元清杭笑嘻嘻举起自己的手腕,将剩下的那只亮了亮,口型无声道:“带着呢,在身上。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,眼中光亮更盛,温柔宁和。 元清杭说完这一句,却忽然打了个冷战,脸色一白。 见鬼,原本在水中只觉得尚能忍受,可没想到那只暖镯一旦离体,彻骨的阴冷之气就像万千冰刀,切割在肌肤之上。 “你去看看,万一有机缘的话,也没白走一遭。”他用唇语道。 宁夺看着他脸色,眉头微皱,就想脱下镯子。 元清杭反手握住他手腕,牙齿打战,微笑:“这兵魂我驾驭不来,靠近了也是白来。” 宁夺望着他眼中诚恳之色,终于缓缓点了点头。 元清杭松开他的手,迅速向前甩出两道火符,借着推力,向后反向退去。 片刻后,宁夺的白色身影在水波中已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影。 他向着那黑影挥了挥手,终于再不回顾,向来处返身而去。 一路上,元清杭心神不定,一会儿想着那道强大又悲哀的兵魂到底什么来历,为什么不在湖心休养生息,却偏安在西方一隅; 一会儿又想着宁夺性情侠义刚直,平日剑意也是炙热浩然,配上这道兵魂或许也并不适合。 一会儿又想姬半夏叫他寻找上古兵魂,自己却这样自动让出机会,要是姬半夏知道,会不会气得吐血。 忽然之间,他足下一顿,心里想到了一件事,竟然呆在了水底。 不对,哪里不对。 “应悔光动惊五洲,霹雳裂金破千城”! 宁夺现在用的剑材质稀罕,是两年前结出金丹时宁程赐予他的,可是修为尚且浅、兵刃尚未养出魂魄,自然也没有正式名字。 可原著里明明提到,宁夺手中的剑叫作“应悔”,将来真正名震四方、斩妖除魔的是那一把,那么,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? 他对原书的情节完全不熟,仅仅扫过首页的几篇长评,假如没记错,应悔剑出的时候,应该也是仙门和魔宗的战端开启之际。 原著里,他这个魔宗少主带着厉轻鸿兴风作浪的时间点,就快到了? 第43章 应悔 ……正在心乱如麻,忽然前面一阵灵力波动骤然传来。 原本平整的湖底,不知道何时,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暗礁丛。 而那影影绰绰、张牙舞爪的礁石后,有个人影身着宝蓝色华丽衣衫,头发散乱,手执长剑,正在礁石的水流中苦苦战斗。 却是澹台超。 元清杭定住脚步,留神观看,这一看之下,心里就暗暗吃惊。 澹台超的状态极其不好。 在他面前的,是一道无形的兵魂,气势汹汹,凌厉悍然。 澹台超显然没有得到它主动认主,现在正企图强行收服。可是这湖底依旧在远古大阵的规则压制之下,能动用的灵力有限,依靠灵识来和这道剑魂比拼的话,澹台超似乎并不占上风。 仔细看去,他已经剑法散乱,眼神疯狂。 元清杭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,可是刚刚一动,澹台超的目光已经飞快扫了过来。 “不准动!想坐收渔人之利的话,小心崩掉你的乳牙!”他嘶声叫。 隔着水波,元清杭没太听清楚他的话,可是看他状若疯狂的脸,也知道没什么好话,只得摇了摇头。 他转过身,正要避嫌离开,忽然,澹台超面前的那道剑魂却凶光暴涨。 澹台超身体急扭,神识急剧凝聚,和急刺过来的剑意狠狠撞在一起,瞬间绞在一处。 下一刻,他脸色憋得血红,眼里血丝一条条增长。 可是他却不敢撤掉神识,这个时候,对面剑意的魂魄之力和他的神识对上,谁先退缩,就极可能严重受伤。 这种精神力的比拼,分出胜负只在瞬间,元清杭只凝神看了那么一眼,就已经看了出来,澹台明处境极为危险。 他脚下发力,疾奔而去,手中快速打出一道清心符,顺着水流,甩上澹台超眉心。 白玉扇中银索同时飞旋而出,绞出片片水浪,侧面缠上了那道剑意。 这举动明明是想分担澹台超的压力,可是他却大急,疯了一样急扑过来,袭向元清杭背心:“滚开!” 这剑魂战力强悍,他脑海中神识已经受损却不自知,心中幻象正在走马灯一样乱转。 一会儿是宇文离那志得意满的模样,一会儿是处处被亲妹妹压制的沮丧,乍一看元清杭冲过来,满心只以为这人卑鄙无耻,想要趁火打劫,顿时又惊又怒,心中起了杀机。 元清杭哪里想得到他神志已经糊涂,猝不及防,背上已中了他一剑。 虽然剑上灵力极微弱,他身上也有护甲,可是澹台超手持的毕竟是利刃,这一刺,立刻在他背上捅了一个伤口。 水波中,泛起一股血花,升腾而起。 澹台超一见血色,终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清明,手底一顿,剑尖再也刺不下去。 收服剑意原本就凶险万分,这一走神,对面的剑意忽然威力暴涨,一举侵入他脑腑。 澹台超呆了一下,忽然眼球激凸,身子剧烈颤抖起来! 元清杭背上剧痛,可是终究看不得他就此横死眼前,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打开,狠狠拍在了澹台超胸口。 澹台超被这一扇子拍得一口血狂喷,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,向后面倒退飞出。 他心中不由自主浮出一个念头“我命休矣”,可就在同一刻,胸口一道清凉之意却顺着心脉直冲脑海,瞬间斩断了那股剑意在他脑海中的进攻。 瘀血喷出,心中憋闷和焦躁也立减,他眼中的血色慢慢消退。 那道凶悍的剑意似乎也感觉到面前的新敌人不好惹,在水中盘旋一圈,忽然调头就逃。 元清杭冷哼一声,银索飞出,绞住那道剑意,硬生生将它拉回。 他急速游到澹台超面前,单手夺过他手中的剑,符篆打出,将那道剑意封进了澹台超的宝剑中。 澹台超傻傻地愣在水底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元清杭懒得理他,反手将他宝剑掷回,身形倏忽远去。 背上剑伤不重,他一边漫不经心在湖底行走,一边顺手往背上贴了止血膏药。 片刻后,疼痛已消,可是在四处游荡了一圈,却没有任何收获。 遇到的兵魂都不合心意,像澹台超刚刚遇见的那种,虽然战力强悍,可是却失之坦荡明净,就算送给他,他也完全没有兴趣。 没了那只镯子护体,身上越来越冰冷,他终于再也熬不下去,顺着水流方向,向岸边行去。 从水中上来,岸边早已经有不少人出了水。 木家的那艘福鲸舫停在了岸边,木嘉荣和几个师兄弟聚在一起,一个个脸带喜色。 木嘉荣的手中那柄软剑,从原先的毫无灵气,变成了华光四射,充满骄傲睥睨之意。 剑柄上,也新落下了两个崭新的篆文:“骊珠”! 元清杭笑眯眯凑过去,看了看他的剑柄:“恭喜木小公子呀。千金之珠,处九重之渊,而在骊龙颔下,必然是清雅尊贵的好东西。”(见注释) 木嘉荣虽然对厉轻鸿又怕又厌恶,可是并非不识好歹,对于元清杭相救同门的情谊记在心里,忙道:“正好遇到合心意的剑魂主动认主,运气好罢了。” 他身为医修,在战斗力上始终差了一些,随身的软剑虽然也是材质珍贵,可得到兵魂认主,这战斗力就是成倍增长,又怎能不高兴? 他看了看元清杭,略带迟疑:“黎公子呢?” 元清杭笑着摇摇头:“运气不好。” 他看了看四周:“别人都没上来么?” 木嘉荣一指远处的山崖:“商大哥也得遇机缘,拿着剑找宇文兄比试去了。” 元清杭哑然失笑:“干什么避着人?” 木家的一个弟子羡慕道:“他说这剑威力过大,怕一时驾驭不了,万一伤人就不好了,所以只敢找宇文兄那把比一比。” 元清杭“哇”了一声,由衷感慨:“这么凶残的吗?商兄也是好运气。” 正说着话,湖面上一阵波动,澹台超踏着水波,终于也浮了上来。 澹台芸正在担心哥哥,见他终于上来,再一看他手中宝剑上光华,更加高兴,一群澹台家的弟子纷纷围上去,七嘴八舌恭喜询问。 澹台超脸色涨红,目光在人群中找了一圈,定到了元清杭脸上,神色复杂,又是羞愧,又是犹豫。 元清杭知道他心思,微笑一下,悄悄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个“紧紧掩住”的手势。 澹台超虽然一直对他有种天然敌意,可不知怎么,却又莫名觉得这人可信,见他做出这个手势,终于放下心来,向着身边的众人勉强笑道:“这次运气好,费了老大的劲,才令这剑甘愿认了主。” 他随手向着边上一挥,一道暴烈的剑气纵横而出,那块大石瞬间四分五裂,下一刻,竟然片片碎成了齑粉。 元清杭那道符术法巧妙,不仅帮他收服了剑魂,还逼出了它本名,现在他的剑柄上,已经显出了两个淡淡的金字。 “伏虎”。 众人刚刚还暗中嘲笑他无能,现在全都舌挢不下,心里都想:“宇文公子虽然先得到了机缘,可是澹台家的这位也不差。和这样一来,两家又得明争暗斗、暗中较劲了吧?” 就在这时,远处平静的止杀湖西边,忽然波涛骤起。 时辰已经接近黄昏,湖西边正是乌金坠落之处,道道红色晚霞在远处翻涌流动,衬着那忽然波云诡谲的水面,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。 半湖碧绿,半湖金红。 就在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异色中,一道恐怖的剑意冲天而出,激起万道浪花、搅动无数碎金。 一道人影随着剑意飞出湖面,手中宝剑浑然不似过去颜色,在天地间挥出了一道浩大剑意。 望着那道剑意,不知道为什么,每一个人心里都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悲伤。 这股悲伤就充满了天地之间,也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。 元清杭凝视着西方,浑身僵硬。 虽然隔了浩淼烟波、数里之地,本不该看得清那柄剑上的剑名,可是他心里却骤然涌上了再明确不过的两个字。 “应悔”。 应悔剑出世,那些腥风血雨还会远吗? …… 夜色漆黑,今晚无月无星。 各家仙门子弟都已经陆续上岸,各自围坐在熟悉的圈子里,生火进食,默默无声。 没有人说话,好像所有人的眼神都有点躲闪。 元清杭往嘴里扔了一颗补充体力的灵丹,狐疑地望着不远处的苍穹派众人。 宁夺的背影端坐如松,仿佛对身边的异样视而不见,可是元清杭却能清楚地感觉到,他身边的师兄弟们,一个个都似乎心神不定。 他观察了一会儿,一无所获,抬首看到常媛儿和两个灵武堂的女修坐在一边,忙起身过去。 “常姑娘此番有收获吗?” 常媛儿摇摇头,圆圆的酒窝懊恼地现出来:“我的修为太低,在水下没行进多久,就浑身僵冷,只好上来了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常姑娘的软鞭可否拿出来一观?” 常媛儿不明所以,手腕一抖,束腰的软鞭赫然飞出:“怎么?” 元清杭白玉扇一抖,银索飞出,软鞭和银索拉成一条直线,微微颤动,绞在一处。 软鞭色作漆黑,他的银索银光闪闪,一刚一柔对比鲜明,不仅煞是好看,更有点温柔缱绻的味道,顿时将不少人的目光吸引过来。 元清杭虽然背对着苍穹派,可不知怎么,忽然觉得有道目光刺在背上,说不清是冷还是热。 常媛儿体会着对面传来的某种意念,眼睛蓦然瞪大了。 片刻后,软鞭猛然一抖,灵蛇一般激飞上了半空。 八!零!电!子!书 !w!w!w!!t!x!t!8! 0!.!c!c 在空中傲娇地盘旋了几圈,才又笔直地一头扎下,落在常媛儿手中,软软垂了下来。 “裁春”两个字闪了闪,印在在常媛儿的软鞭柄上。 常媛儿又惊又喜:“黎大哥!这是……” “它喜欢你。”元清杭笑嘻嘻收了银索,“恭喜常姑娘啦。” 常媛儿心里不安,低声道:“可这也太贵重了……” 元清杭笑道:“海螺珠同样贵重,常姑娘不也是慷慨解囊。” 旁边围观的众人看到这情形,都是又羡又妒,不少女修更是心里都暗暗想:“这位常姑娘若不是海青门的掌门爱女,又貌美可爱,又怎会有人将到手的兵魂拱手相让?” 元清杭重新坐下,心神不定地往边上看了看。 宁夺的背影笔直,火光冷焰中,清晰映出他侧脸冷峻,长睫低垂。 元清杭低声问身边的李济:“苍穹派的人怎么了?” 别人得遇机缘,无论是得到自动认主的木嘉荣,还是强行收服兵魂的宇文离,都得到一片由衷的羡慕,可是宁夺回来后,就连上前奉承的人都罕有几个。 就算苍穹派的弟子们,也都一个个神情古怪。 李济似乎比他更震惊:“你……你不知道‘应悔’的来历?” 元清杭一愣:“什么?我不知道啊!” 他这尴尬的身份,穿越过来,非但没有什么金手指,就连一些基本设定都不知道,还不如一个本地土著呢! 他仅仅知道宁夺最终持有的是一把名叫“应悔”的名剑,可是还真不知道它的来历,瞧这些人避而不谈的模样,还真是诡异。 他试探道:“是什么邪物不成?” 不应该啊。止杀湖里,名门仙器满地,又怎么容得下什么不好的东西? 常媛儿悄悄道:“不是邪物,胜似邪物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远古的东西?” 常媛儿脸上有丝犹豫:“哪里算是远古,这兵魂的主人……也就死了十几年而已。” 元清杭盯着她,心里忽然某种不好的预感跳了出来。 才十几年?! 边上,李济压低了声音:“应悔剑的主人,就是名声狼藉、被逐出苍穹派的那位。” 望着元清杭震惊无比的脸色,他叹了口气:“对,这剑的主人,就是宁晚枫。” 元清杭身子一动,就想站起来,却又硬生生顿住。 怎么回事!应悔剑,是宁晚枫生前用的剑? 宁夺这是得到了他亲叔叔的剑意传承? 李济依旧在唠叨:“说起来,他也是苍穹派的小师叔。啧啧,只是这就尴尬了。” 元清杭忍不住问:“尴尬在哪里?长辈对晚辈嘉许认可,授以剑意传承,不算美谈吗?” 灵武门的一位弟子凑过来:“黎小仙君,话不是这么说……” 元清杭瞪着他:“不这么说,怎么说?” 那人缩了缩脖子:“宁晚枫生前虽然惊才绝艳,可是后来堕入魔道,剑意也一定被污染侵袭。得到这种兵魂认可,岂不是说,宁夺仙君心性也……” “你放屁!”他们背后忽然冒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。 大家吓了一跳,慌忙回头,正见商朗手里抱着一堆柴火,站在他们身后,横眉竖目。 他平素性格爽朗阳光,从来不摆大门派世家子弟的架子,一直人缘极好,可此刻却罕见地情绪激烈:“长辈留下的剑意,遇到同门后辈倍感亲切,所以才欣然认主,有什么稀奇?” 李济慌忙跳起来,冲着说话的小师弟踢了一脚:“浑说什么?宁晚枫为人虽然不堪,可修为和战力可都是强悍无匹。他的剑意能认可宁小仙君,自然是因为惺惺相惜……” 话一出口,觉得还是不对,赶紧又讪讪赔笑:“不不,也不是惺惺相惜,是认可了宁小仙君的修为。” 商朗脸色更加难看,英俊眉目中全是阴霾,瞪了他们一眼,大步而去。 奔到苍穹派那边,他凶巴巴把柴火抛到地上,闷头生火。 宁夺坐在一边,看了他一眼,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什么,商朗脸色涨红,愤愤地扭头看了元清杭这边一眼。 元清杭怔怔望着宁夺的侧影,心中纷乱。 想了想,他问:“宁晚枫既然转投魔宗、心性卑劣,他的剑魂又为何会出现在止杀湖?” 篝火边的人都是一愣。 李济挠了挠头:“方才剑意出水的方向,在止杀湖最西边。你看,说明它也被排斥嘛。” 元清杭直觉地只觉得哪里不对,可是又无从反驳,半晌想起一事,又问:“应悔这个名字,是何时取的?” 修士所用兵刃,一开始都是死物,这个时候,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给它赐名。 只有和手中兵器长期并肩作战后,才能用鲜血和战意滋养出灵性。至于想要凝结出魂魄,更是起码要达到金丹中后期以后。 但无论如何,兵魂的名字或者是契合主人的心意,或者是符合主人的性情,绝没有毫无意义的名字。 那么这“应悔”二字,到底事出何因? 李济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,肯定地道:“宁晚枫的剑有名字,是在他入魔之后。” 有人小声嘀咕:“可见尚有点羞耻之心。这名字,不就是后悔自己一步错、步步错,以至于再难回头,后悔莫及么?” 元清杭淡淡瞥了说话的人一眼:“宁晚枫前辈一生如此波涛汹涌、大起大落,想必后悔的事多得很。倒也未必是因为这么浅显的理由。” “啊……身为仙门修士,最终身败名裂、身死道消,这还不是最该后悔的事?” 元清杭凝望着远处墨黑一片、杀意依旧逼人的止杀湖,半晌摇了摇头。 “人生在世,名声和生死固然都极重要,可有时候,在一些人的心里,或许会有一些事远远重于它们。” 李济茫然道:“那还有什么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谁知道呢。道义和诺言,友情和爱意,哪一个不是重于泰山?” 夜色黑沉,他一身黑衣上银色素纹隐约流动,俊美眉目因为这淡淡一笑,灿然如同暗夜盛开的白昙:“伤害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,才会真正悔恨吧。” …… 湖边寒意刺骨,白天下水已经耗尽了绝大多数人的精力,所有的帐篷早早搭好,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。 厉轻鸿不在,元清杭独自一个人占着一个帐篷,正翻来覆去睡不着,忽然耳边传来“扑扑”几声,有人轻轻叩打着帐篷的兽骨架。 “出来赏月吗?”外面的人声音清冷。 元清杭一跃而起。 他掀起门帘,半弯着腰,望了望远古大阵外漆黑的天空:“宁仙君,你会夜观天象,预测待会儿会出月亮么?” 宁夺目光平静,有微弱的光亮在眸中闪动:“并不能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,伸手将他拉进了帐篷:“来来,这儿促膝长谈吧。别出去吹风了,我冷得很。” 宁夺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,从腕上褪下那个光华闪动的手镯:“多谢,还你。” 元清杭接过来,重新戴回自己手腕,两个一样一样的镯子机关合拢,又合成一个。 “多亏了这件异宝,戴在手上时没觉得多么火力充沛,可是下到阴气浓厚处,它却极有作用。”宁夺郑重道。 元清杭笑道:“毕竟是我亲舅舅送的出生礼,想必有点不凡之处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腕上镯子,忽然道:“我们俩出生只相差几个月,然后一人得了一只。” 元清杭一怔。 宁夺说得没头没脑,可是他却第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,心里猛然一跳。 “你是说,这东西原本就没有分开过。”他喃喃道,“会不会是你叔叔来投奔魔宗时,献给了我舅舅?” 宁夺沉默半晌:“不对。” “为何不对?你叔叔来投奔魔宗,总得有个投名状或者见面礼。” 宁夺缓缓摇头:“我私下打听过具体时间。我叔叔背叛师门、投奔魔宗是在你出生后。若是你刚出生便得到了这个,那便不会是他送的。” 元清杭眉头禁皱,忽然脱口而出:“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?” “什么?” “假如他们认识在这以前呢?”元清杭眼睛闪闪发亮,仿佛在迷雾里看到了什么方向,“会不会他们相识送礼在先,后来你叔叔走投无路,才去找了旧友,岂不是一切都说得通了?” 宁夺赫然抬头,目光奇异:“你是说,我叔叔早就和你们魔宗私下勾结?” 元清杭瞪着他,脸色一沉:“什么叫勾结?怎么,结识我舅舅很见不得人么?” 宁夺紧紧闭上了嘴巴。 元清杭不知为什么,心里一阵莫名恼火,咬牙站起身:“宁仙君,你自己现在正和魔宗少主深夜相见呢,这又算不算暗通款曲、不清不楚?” 宁夺垂下头,不知为什么,俊美脸上有丝古怪的微红之色:“没有暗中……深夜或者白天,并不曾避过人。” 元清杭恼怒道:“总之你就是觉得你叔叔冰清玉洁,被我舅舅这个大魔头玷污了德行!” 第44章 血誓 宁夺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他,幽深眸光中,似乎有暗流轻转。 “我没有那个意思,你该知道的。”他轻声道。 “我只知道你和我势不两立,我还知道你师父想把我大卸八块,你也迟早有一天会捅我一个窟窿呢!”元清杭不假思索地冷笑。 话一出口,他猛地怔住了。 宁夺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说?” 元清杭心里颓然,低声道:“……一个仙宗,一个魔道,将来大打出手,不是很正常?” 想了想,他又恹恹道:“真打起来,我大概打不过你。你这应悔剑这么拉风,捅我个窟窿又有什么稀奇?” 宁夺低头看着腰边的应悔剑,忽然一把拔出。 小小的帐篷里,灿然光华流泻一地,这么近距离地跳跃闪动,令得元清杭眼前一花,像是茫茫雪地里短暂的雪盲。 下一刻,他的手腕已经被宁夺抓住,应悔剑的剑柄递过来,横在了元清杭的面前。 宁夺的手掌不算火热,却也不像他的人那样冰凉。 他修长手指如同铁箍,抓住元清杭的食指,在剑刃上轻轻一抹,几滴血珠落在了上面。 紧接着,他自己同样划破手指,洒落几滴,盖在元清杭的血滴上,手指轻画,一个殷红的血符将两人的血混在一处,渗入剑刃。 剑身一阵轻颤,一股奇异的感应从剑身传到剑柄,再传入了元清杭的心底。 元清杭如遭雷击,半晌不能稍动。 “以血为誓,画符作盟。从今以后,它认得你,无法主动伤你分毫了。”宁夺低头凝视着宝剑上幽幽光华,一字字道。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,心中一阵轻颤。 手下的剑柄中,浩大的剑意通过这奇妙的连接传来,坚韧又温和,悲怆却坦然。 细细体会着这道剑意,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。 无论这道剑魂的主人死前经历过什么,他在并肩战斗的宝剑中留下的最后一丝情绪,都和羞惭无关。 “应悔”之名,起于宁晚枫入魔后。 可此刻的元清杭却有种奇异的笃定,他的悔恨,一定与入魔无关。 …… 两日后,所有的仙门弟子都一起动身,开始奔赴断魂崖。 断魂崖在整个万刃冢的最西边,紧挨着出阵的阵眼所在。 已经获得兵魂的人,要抓紧时间赶往出阵点,再晚就可能赶不上;一无所获的,更想最后试试在断魂崖有没有机会。 虽说断魂崖里多是魔修生前的兵魂,可也不乏有仙门修士在这里寻找到自己的机缘。 “哎你们知道吗?一百多年前,听说有位医修的仙君,就在断魂崖收服了一道魔修剑魂呢。” 行进的队伍中,有人闲着无聊,开始和身边的人聊天。 “知道知道,不过我怎么听说,不是收服,是两厢情愿?” “对对,说是那剑魂明明充满戾气,狂躁无比,可是不知怎么,一遇到那名医修,就变得平和乖巧。”一名医修小弟子兴奋地道,“这才奇妙呢。” “传言那柄魔剑陪了他一生,最后那名医修不幸惨死,那柄剑也自爆成碎片,剑魂也跟着彻底陨落了。” 众人都是一阵唏嘘,有人小声道:“这说明啊,魔修中也有性情中人,遇到脾气相投的仙门中人,甚至身后都能一见如故呢。” “嘘……可别乱说。”他身边的同门赶紧使了个眼色,“这话也就这里能说,出了大阵,还是谨言慎行的好。” 有人嘟囔着:“是啊,上次仙魔大战才过去不到二十年,各门中死在那次大战中的长辈不计其数,听到你这这么说,不得打断你的腿。” 先前说话的人一缩脖子,也知道这话孟浪,赶紧闭上了嘴。 有人悄悄瞥了一眼后面。 苍穹派众人一直沉默前行,队伍中,宁夺面色平静,手中长剑剑柄上,“应悔”二字隐约光华流转。 另一边,神农谷的队伍中,木嘉荣手握“骊珠”剑,眉宇间添了一丝喜悦和傲然。 这次几位出名的世家弟子全都有所斩获,无论是宇文离,还是澹台兄妹,又或者是苍穹派的宁夺和商朗,全都寻到了神兵兵魂,融入原先的兵器后,战力全都提高了恐怖的一大截。 幸亏,他也没落下。 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元清杭,心里有点异样。 “说起来,黎公子反倒一无所获吧?”他小声问身边的商朗。 商朗想了想:“黎青小兄弟的确没寻到趁手的兵魂,不过他师弟呢,可说不好。” 木嘉荣面色一滞:“怎么?” “他跟着凌霄殿的人提前去了断魂崖,运气好的话,说不定已经寻到机缘了。”商朗没心没肺地道,“你没听说吗,以前就有个善良的医修得到了一柄魔宗修士的剑魂,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话。” 木嘉荣咬着一口雪白细牙,冷冷道:“你又怎么知道那名医修善良?没准他就是装的,表面悬壶济世,背地里杀人如麻,所以才互相脾气相投呗。” 商朗愕然看着他,忍不住犹豫道:“嘉荣……他不是那样的人,你不喜欢他就罢了,可是也不用这样揣想。” 木嘉荣涨红了脸:“我说那名传说中的医修呢,你干什么往别人身上掰扯!” 商朗摇摇头:“你就是一直在怀疑他。” 木嘉荣想着厉轻鸿那晚在山洞里宛如毒蛇般的表情,脱口而出:“我才没有冤枉他,我又没有什么非恨他不可的理由!” 商朗忍耐道:“他也就只比你大两岁而已。没有爹,他娘对他又非打即骂,说起来,也不过是个可怜人。” 木嘉荣气急:“可怜就可以随便杀人吗?你真是莫名其妙!” 商朗有点无奈:“嘉荣…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。” 木嘉荣又羞又惊,怒道:“你这是说我心胸狭隘,专门针对他?” 商朗连忙摆手:“我只是觉得,你既然受尽宠爱、顺风顺水的,就别和这种可怜人计较了吧。” 木嘉荣呼吸急促,狠狠地瞪了他半天:“知道了。在你眼里,我就是一个无理取闹、恃宠生骄的小孩子!” 商朗吓了一跳,赶紧伸手去拍他肩膀:“哎哎?我可没这个意思。嘉荣你明明聪明又善良嘛!” 木嘉荣“呼哧呼哧”喘着粗气,忽然伸手推开他,大步冲到了队伍前面。 商朗身后,有人轻笑了一声。 一扭头,正见元清杭笑嘻嘻站在他身后:“商公子,我们家鸿弟呢,性情略微古怪。” 商朗呆了呆:“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道:“总之他自己是觉得自己可怜的。可若是不相干的人当面说他可怜,他大概又觉得很不高兴。” 商朗恍然大悟:“明白明白,当面说怜悯的话,难免伤人自尊。” 元清杭一点手中白玉扇柄:“只是他若是不高兴的话,只怕会叫别人比他更可怜些。” 商朗瞪着他,忽然道:“我觉得你对他有偏见。你们整个师门是不是都对他挺不好的?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,看着他,半晌郑重点头:“是啊是啊,你是电,你是光,你就是他唯一的神话。在遇见你之前,他整个就活在黑暗的古塔里,就差你这位勇者骑着巨龙去拯救呢。” 这位少侠是长在温室里,活在无菌环境里吗? 换了宇文离的话,早就冷眼旁观,充满警惕了,偏偏这个可爱的榆木脑袋,还对厉轻鸿一片赤诚、半点不疑。 商朗狐疑地看着他:“你们住的地方有古塔?什么骑着巨龙?龙和毕方一样,都是上古神物,早就没在人间出现过了。” 元清杭面无表情看着他:“我瞧你像是那种能找到西方神龙的修士。” 商朗英挺的眉头皱起来,大声道:“总之若是被我看到有人欺负他,我可不会坐视不理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,啼笑皆非地摇摇头。 随手摸出一张空白符纸,他伸手一点,将符纸硬化成了一张卡片,指点朱砂,笔走龙蛇,在上面写了硕大的两个字,龙飞凤舞,意气张扬。 “好人”。 旁边好几个苍穹派的弟子好奇地伸头过来:“黎小仙君,这是什么东西?” 元清杭将符卡郑重地塞到商朗手里:“这叫好人卡,送你。” 商朗立刻忘了不快,有点儿忸怩起来:“哦哦,这有什么讲究,遇到邪祟可以防身吗?” 旁边的小师弟宁小周抢道:“我猜是代表黎小仙君认可大师兄你豪爽仗义,特意送你这好人符,能温养经脉什么的?” 元清杭捧腹大笑:“这符卡呢,在我家乡很是盛行。发谁一张,便是说这人纯良老实,但不堪大用,也无益处。” 商朗又气又笑,劈手将符卡扔了回去:“谁要这鬼东西。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,原来绕着弯骂我呢!” 四周一片哄笑,围绕在苍穹派门中的少许阴霾不经意间散去,和天边露出的阳光一样,从乌云里露出了热意。 那符卡打着旋,正要落在地上,忽然从旁边飘来一缕淡淡剑气,收控自如,将黄色符卡挑上半空。 一只修长优美的手伸出来,从剑尖取下那符卡,拈在指尖。 元清杭歪着头,看向身边的人:“哎呀,被你刺烂啦。” 他神情狡黠,眉目灵动,发间金环映着周身淡淡阳光,仿佛在发着光。 宁夺淡淡扫了他一眼,又迅速移开了目光:“哦。” 剑光轻动,瞬间在空中划出无数道横竖剑痕,将那好人卡划成了无数雪片,洋洋洒洒落在地上。 元清杭佯装震惊:“宁仙君你疯啦!应悔剑何等威风惊人,第一次在你手中出剑,你竟拿它划纸片玩儿?” 宁夺面上一片冷淡:“消遣别人很好玩吗?” “呀,宁仙君可真是护着师兄啊。” 宁夺也不反驳,平静地和他并肩而行。半晌低声道:“不要随便送别人东西。”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,忽然笑吟吟凑近他耳边:“不送别人,那送你一张好不好?” 宁夺目视前方:“不要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真不要?” 宁夺目光微瞥,往地上扫了一眼:“不堪大用的好人卡?” 元清杭玩心大起,哈哈笑道:“那必须不能。” 他手指一捻,又一张淡黄符纸亮在指缝间。 几笔下去,他将卡片正面朝下,四处张望:“咦,那我要送给谁呢……” 后面,宁小周鬼鬼祟祟伸过头来,伸手想去抓:“我要我要,不如……” 话音未落,宁夺已经转过头来,静静地看了他一眼。 明明这一眼平和又浅淡,可不知为什么,宁小周头皮就是一麻。 他讪讪缩回爪子:“师兄,您请。” 宁夺长臂轻伸,快速将那张符卡抓了过去。 低头一看,就是一怔。 朱砂写就的符卡上,两个大字灼灼闪光,逼得人无法直视。 “男主”。 …… 万刃冢的正西方,是一片绝壁深谷,深谷尽头,也是出阵的阵眼所在。 从止杀湖跋涉而至,大约需要两天,路途同样艰苦,途中甚至还会经过一处小型火山。 火山口不算活跃,可也不时有红色的熔浆射向天空,再落入一条暗色长河,缓缓向着远方流淌。 众人按照地图,及时避开了那处火山,可就算是遥遥路过,依旧可以感觉到肌肤火烫,热意烤得快要整个人快要融化。 好不容易远离了那座活火山口,几个来自苦寒之地的仙门弟子个个咋舌不已:“以前听说这世上有赤火流焰之地,我们只是不信,没想到竟真的有这种异相。” “这也太可怕了!就算是金丹圆满境的大能,怕是也无法抵御这种天地之威吧?” 一个持重些的弟子道:“那肯定不行。在这万刃冢布下大阵的那位,起码是化神境界的远古大能,所以才能控制住这种内有异相的山川之境。” 元清杭留意听着他们的闲聊,忍不住问:“据说以前天地灵气充沛时,金丹多如狗,元婴遍地走?” 宇文离行在不远处,微微咳嗽一声:“多如狗什么的……也就夸张了些。” 元清杭好奇道:“都说现在元婴都成了稀罕境界了。那么这些年,到底有没有人能突破到元婴境?” 四周忽然有点安静,不少人悄悄瞧了苍穹派这边一眼。 元清杭奇怪地看看大家,终于,商朗低声道:“二十年前,有两个人曾有希望窥探元婴境……都出在我们苍穹派。” 元清杭吃了一惊:“什么?” 宇文离看了看闷闷的商朗,道:“他们的太上掌门商渊老前辈,也是商公子的亲爷爷,原本已在金丹圆满境踯躅多年,按说有望成为数百年来突破第一人。” 他叹息道:“只可惜,在二十年前那场仙魔血战里,商老前辈消耗太大,虽然力斩了元佐意那个魔头,自己也境界大跌,突破无望了。” 元清杭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:“是他斩杀的么?不是很多人一起围殴?” 苍穹派的一个小弟子不高兴地瞪着他:“什么叫围殴!这么凶残邪恶的魔头,当然要合力诛杀,讲什么单打独斗?”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他:“小兄弟你真是义正辞严、深明大义。” 宇文离微微眯起凤目,细细看了元清杭一眼,才又道:“剩下的一个人呢,就比较特殊了。” 元清杭道:“哦?那又是谁?” 宇文离道:“宁晚枫。” 元清杭手里正捏着一枚灵丹往嘴里扔,听到这个名字,差点没一口噎住:“他……他境界有这么高,直逼他师父?” 行进的队伍刚刚还有人嬉笑聊天,此刻却安静得有点诡异,就连宇文离也忽然闭上了嘴巴。 宁夺一直沉默地走在他身边,此刻终于淡淡道:“他原本就已经到了金丹的圆满境,后来又修炼了破金诀。” 破金诀三个字一出,他们四周都冷了几分,像是有种邪恶的魔力,叫人不由自主悚然,却又向往激动。 元清杭脑海浮起姬半夏很早以前说过的话,终于如同醍醐灌顶。 他喃喃道:“金丹被毁,不破不立。一旦修炼破金诀成功,往往能在原先的境界上再上一层,那也就是……” 宁夺淡淡道:“魔婴境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颤。 修炼魔宗心法,同样能凝出和金丹类似的魔丹。魔丹境大成后,就是和元婴境同阶的魔婴境。 魔宗修炼另辟蹊径,无需占用天地灵气,可是这世上哪有简单又没有坏处的捷径? 修炼魔宗心法容易导致境界不稳,越往上修炼,每一步都凶险万分,这也是最大的隐患之一! 第45章 崖底 他忽然想到一事:“那元佐意当时是什么境界?” 宇文离道:“那魔头的确是惊世奇才,一路奇峰突进,不到三十岁,便修炼到魔丹的最高圆满境。” 元清杭轻声道:“那就是和商老前辈不分伯仲。” 宇文离似乎有点犹豫:“魔丹最高境,怕是比金丹最高境还要凶残几分。” 元清杭略略思索片刻,点了点头:“明白了。难怪众仙门要围殴……哦,不对,是围剿。” 魔宗心法本就暴烈邪气偏多,战斗力自然比平正中和的仙门更强,商渊那老头打不过他这个舅舅,那也只有找仙门世家一起联手。 啧啧,怎么越来越觉得舅舅这个大魔头牛气烘烘。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:“那宁晚枫到底有没有修到魔婴境?若是真成功了,岂不是数百年来此境界第一人?” 宇文离面色奇异,不知道是惋惜,还是憎恨:“修炼破金诀,只有两个结果。不成的,爆体而亡、魂飞魄散。成的呢,那就是成了。” 他缓缓道:“既然宁晚枫没有死,那按说就一定成功了。” 元清杭紧皱眉头:“那他岂不是遇神杀神、遇佛弑佛,就连元佐意和商前辈也不是他对手?” 宇文离道:“据那场仙魔大战的亲历者说,他似乎刚修炼成功,境界尚不稳定,就碰上了仙门联手围剿魔宗,所以在那一战里,直接就行为癫狂、走火入魔了。” 元清杭“啊”了一声,不知怎么,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被宁程掳走的那一晚。 灯光如豆的客栈大堂里,那个丑陋的刀疤脸修士摸着手里的短刀,幽幽的语声仿佛就在耳边。 ——“若不是宁晚枫仙长一剑西来,拼死拦下,我们好几个人的命早就没啦……哼,但凡你们远远看过他一眼,就知道世上没有比他更温润如玉、风姿俊雅的人了。” 这样一个风采翩然、神志清明,能叫敌人都为之折服的人,又哪里像是行为癫狂的样子? 他们身后,有个年轻弟子低声道:“说起来,我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。你们说,这个人是运气好呢,还是不好?” 她身边的同门犹豫道:“怎么说?” “原本是民间的穷苦孩子,忽然被商掌门慧眼挑中,亲自养育教导,这该算是好运气了。再加上天资惊人,年纪轻轻就达到了金丹圆满境,谁不羡慕赞美?” 另一个人摇摇头:“可他心生歹意,想要残害同门上位,结果却被揭穿了,这又是运气超级不好吧。” “但他被毁去金丹、逐出师门,又被魔宗宗主救了,甚至修炼成了破金诀,你们瞧,这岂不是又算否极泰来?” “唉……可最后又偏偏遇上仙门联手攻打魔宗,还是死于非命,好像又是运气坏到了极点。” 忽然,一直沉默的商朗扭过头,怒道:“我瞧你们脑子都是被食髓兽吃了,这和运气有什么关系?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死,害了师门亲友不说,还和魔宗妖人沆瀣一气,又有什么可怜?” 几个别家的仙门弟子赶紧都闭上了嘴,心里暗暗懊悔:“糟糕,怎么忘了商公子的父亲就是被那宁晚枫害了,至今双腿残废,还瘫痪不起呢。” 元清杭悄悄看了宁夺一眼。 果然,宁夺神情虽然平静,可是仔细看去,他原本莹白如玉的脸色,却透出了一丝苍白。 一群年轻人再也不敢讨论这事,一路上,再没人嬉笑打闹,默默再行了半天,终于,断魂崖赫然在望。 浩渺云海遥遥飘荡在远处,群山中,一处陡峭断崖如同刀削斧砍,赫然在目。 走到崖边,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先行到达的别家弟子,最醒目的就是凌霄殿的数位弟子。 元清杭四下扫视了一眼,却没有看到厉轻鸿。 正在纳闷,凌霄殿的几个人看到大部队过来,互相看了看,神色都有点难看。 宇文离过去,和他们几个人打了个招呼:“陈兄不在吗?下崖去寻找机缘了?” 为首的一个人脸色发白,低声道:“我们两天前到达此处,大师兄和我们一起下去的。下面实在太过凶险,我们很快就上来了,可只有大师兄至今杳无音讯。” 围上来的众人都是一惊,宇文离皱眉:“最后和他见面的是谁?有什么异常没有?” 一个弟子红着眼眶:“下面瘴气萦绕,我本来和大师兄走在一起的,过了一阵,我扛不住,问师兄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,可是……” “可是怎样?” “那时候,我们忽然同时感受到一股邪佞的兵魂之气,我稍稍用神识接触一下,就浑身发冷。”那弟子声音哽咽,“可是大师兄却说,无论如何想去试一试。” 商朗在边上,愕然道:“然后就再也没上来?” “是……至今音讯全无。” 众人默然,后来的人往崖边站了站,伸头向下一看,无不一个冷战,一阵头晕目眩。 深不见底的山崖下,黑色浓雾和白色积云层层叠叠,混在一处,显出一种诡异又邪气的奇异瑰丽。 只是望着这茫茫不见底色的山崖,就能感到下面的阴寒之气,怕是更甚于止杀湖! 元清杭神色凝重,看了看凌霄殿的几个人:“不好意思,请问诸位一下,我师弟是和你们一起来的,有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?” 一位凌霄殿的弟子道:“令师弟也是一来就下去探寻了,不过中途上来过一次。” 有人跟着接话:“对的,他空手上来的,休息补充了体力,又下去了,然后便也没上来,想必还在下面。” 元清杭微微松了口气。 这下面的黑色魔气明显带着毒瘴,这恰好是厉轻鸿的强项,别人陷入这些毒雾后,需要靠事先准备的解毒药来撑着,厉轻鸿的话,不说别的,身上可最不缺这些。 既然中途回来过,想必是知道好歹,力所不能及的,也没有强求。 他站在崖边,凝目往那云雾翻滚的崖底看了看。 旁边不少人也都和他一样站在了崖边,看着下面,一边跃跃欲试,一边又暗暗发怵。 在止杀湖一无所获的是绝大多数,几乎人人都想着再来这里碰碰运气,可是真到了这里,才发现这断魂崖的凶险,却远超想象。 止杀湖下面虽然也是阴气逼人,可这断魂崖下的兵魂却大多来自魔修的兵器,除了阴寒之外,还带着浓重如墨的魔气,对于仙门中人来说,更是天然敌对。 元清杭修炼的,也同样是正宗的仙门秘法,和这些仙宗弟子的感受并无不同,仅仅在这崖边一站,就已经感觉到了比止杀湖更浓的杀机和恶意。 不远处,澹台超犹豫了一会儿,走了过来,将手中一枚丹药递到了元清杭手中,面色不太自然:“黎公子,这下面凶险,若是不嫌弃,带上这个,有备无患也是好的。” 澹台芸面色微带诧异,看了哥哥一眼。 她比谁都更了解澹台超的脾气,自从术宗大比被这陌生少年压了一头后,她哥哥便始终愤懑不服,今天却怎么愿意主动示好? 元清杭看了看那丹药,一怔:“啊,不用了吧。这丹药可是弥足珍贵。” 就算真不缺好药,可是一眼看过去,也能认出来这枚蜡丸壳子上的印记。 百草堂三年才出一批的“百销丹”,每一批只有区区八颗,能解百毒,无病服用也能延年益寿,看样子是澹台家特意备下的。 澹台超坚持道:“我在止杀湖已有所得,已不用再下断魂崖。这药本是为了断魂崖准备的,现在也是无用。” 元清杭微笑着看着他,终于将丹药接了过来:“多谢澹台公子,那就却之不恭了。” 这人强调自己在止杀湖得到了机缘,显然不愿意叫人知道元清杭出手相助,这东西可以算谢礼,也可以算做封口费。 若是坚持不收,只怕澹台超反倒担心怀疑。 果然,他一接下丹药,澹台超神色明显一松,向元清杭拱了拱手,转身去了。 不远处的一棵斜松下,宇文离半依着半枯树干,目光闪烁,看了澹台超一眼。 再转眼看向元清杭时,他微微一笑:“黎小公子真是人缘好。” 元清杭也笑眯眯道:“好说好说。宇文公子也一样长袖善舞,花见花开。” 两个人正在打着机锋,宁夺不知何时,已经静静站在了元清杭身边。 他淡淡看了宇文离一眼,又低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悬崖边。 忽然间,他身侧的剑鞘里,剑意无端涌动,激荡不休。 他稍稍用力,按捺下剑刃颤动,对元清杭道:“我陪你下去。”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应悔剑,目光凝重:“不用。” 宁夺手中这柄应悔剑,刚刚靠近崖边,不知为何,就开始有所反应。 是因为下面全是魔修生前的兵魂,它感受到了同类气息? 还是因为这剑前半生斩杀过无数邪魔外道,感到了下面群魔乱舞,反而激起了战意? 宁夺嘴唇轻动,似乎还想说什么,元清杭赶紧摇摇头截住:“下面肯定处处有毒瘴聚集,我一个人的话,带的丹药应该足够。你陪我,我还得照顾你。” 宁夺握住剑柄的手指一紧,俊脸绷得宛如冰封住了一般。 商朗在一边凑过头:“师弟,你被嫌弃了。” 宁夺:“……” 元清杭:“商公子,你等等,我再写一张‘八婆卡’给你!” …… 站在断魂崖边,对面是半掩在浓雾中的峭壁。 另一边,山崖远处,有巨大的水声传来。极目远眺,一道雪白瀑布悬挂在远处的山壁上,飞珠溅玉,轰隆隆不绝于耳。 从地图上看,瀑布边就是出阵的阵眼所在,现在时辰未到,只能看得见边有处暗洞,周围隐约有风云流动。 元清杭盯着那边,心里那种隐约的不安又浮了起来。 他定了定心神,手里细细银索飞出,顶端一个十字锚钩烁烁闪光。 那十字锚钩打着旋,飞向下方一处微凸的山石上,一声脆响,火光四溅,牢牢钉在了那里。仟仟尛哾 他回头冲着宁夺一笑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 下一刻,他纵身跳下,银索“噌”的一声,在空中绷得笔直,带着他向下急坠,衣袂飘飘,仿佛开出一朵黑色银素纹的昙花。 银索极长,等到他身形定在半空,已经下了数十米。 他目光巡睃,在脚下找了一块凸出的山石踩住,手腕一抖,将头顶上的十字锚钩收回,再向下方投去。 如此这样依法炮制,几个起落之间,他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下面的云雾里。 断魂崖上,不少人望着下面黑雾缭绕、不知深浅,都开始打退堂鼓。也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,做足了准备,开始小心翼翼向下攀爬。 ——历来进万刃冢,能够找到兵魂附上兵器的,不到两成。 而这两成中,绝大多数又都是在止杀湖底寻到的机缘,在魔修兵魂聚集的断魂崖下有所偶遇的,那更是少之又少。 只是既然有例外,那么总有人想要铤而走险试上一试。不一会儿,已经有数十位艺高人胆大的仙门弟子陆续下山,也消失在了黑色雾气里。 这一去,就是大半天过去。 终于,开始有人重新爬了上来,一个个都面如土色,身上衣衫破烂,狼狈不堪。 商朗伸手揪住一个刚上来的人:“喂喂,下面什么情形?” 那人忙不迭地盘腿坐下,不敢动用灵力,空脉运转了一个小周天的气息,这才“哇”的一声,张口吐出了一口瘀血。 “下面毒气太凶残了。”他擦擦嘴角的血,“我下到十来丈深,就迎面遇上了一团暗红色瘴气,紧急闭气,还是吸了一点进去,立刻就头昏欲吐。我知道不好,赶紧一边服解毒药,一边上来了。” 他身后,另一个上来不久的弟子也同样苦笑:“我比你好点,没遇到瘴气,可是一脚踏空摔在一堆乱石丛里。” 他指了指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:“骨折了。” 苍穹派几个师弟们全都没下去,好奇地围在他俩身边,宁小周好奇地追问:“那看到兵魂了吗?多不多?和止杀湖底的仙家兵魂有啥不同?” 八`零` 电` 子` 书 w w w . t x t 8 0. c c 那两个人全都使劲摇头:“没看到。刚下去没多深,就冰寒刺骨,邪气逼人,比止杀湖底厉害多了!” 商朗正在啧啧感慨,眼角余光忽然就看到一道白色身影一晃。 他一扭头,大惊:“师弟你去哪里?” 宁夺已经站到了悬崖边,白色衣袍无风自动,剑鞘中隐隐的清啸声不时激荡而鸣。 他淡淡回头,俊美容颜上,眸光清透又冰冷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 不等商朗阻止反对,他手中应悔剑已然出鞘,身子宛如飞翔的野鹤,骤然向下坠去。 漫天璀璨华光闪动,剑身清啸转瞬变大,不知为何,似乎带着点隐隐的激动。 ……他身形灵动,足尖在崖壁上轻轻一踏,剑尖也同时点向面前的山壁,顿时也减缓了下坠之势。 石屑翻飞、泥土翻卷。下行之途漫长又危险,可他动作却始终精准,每下坠一次的距离也宛如丈量过一般,不差毫厘。 终于,大半个时辰后,眼前一暗,他的脚踩上了一大块平地。 靠近山壁的第一处崖底,已经到了。 宁夺缓缓立定,清冽目光扫向四周。 没有树木,没有地面植被,只有遍地暗青色苔藓,比一路上所见的那些更加颜色阴沉,生长稀疏。 身边的能见度极差,到处是成团的迷雾,有的色作浅灰,有的色作黑绿,有的却呈现出诡异的铁锈红。 有的定在原地不动,像是雨前那种沉重的铅云;有的却薄如轻纱,流动如傍晚天空中流云。 宁夺知道这些魔气大多带毒,掏出一枚清心解毒药先服了下去,才慢慢地绕开那一团团诡异的云雾,向山谷深处走去。 四周安静如坟墓,先前下来的人全都消失了踪迹,想必都向着深处进发,很快就彼此失散了。 他背负着应悔剑,又行走了一会儿,四周依旧景色不变,毒瘴缭绕,更是一个人也没有看到。 就在这时,前面蓦然显出了一大丛嶙峋山石,高大险恶,中间带着不少孔洞。 他正想绕道而行,忽然,模糊的视野中,似乎有道黑色身影在山石孔洞深处一闪而过。 衣衫是黑色,轻薄飘动,带着隐隐的银色暗纹。 宁夺心里一震,猛然向那边转过头去。 山石层层叠叠,安静无声,无数孔洞像是大睁着的眼睛,静静对着他。 就在这瘆人的寂静里,宁夺的眸子,却忽然一缩! 一块山石的下面,正有细细的血流,顺着一个孔洞涓涓而出。 …… 宁夺脊背绷直,缓缓无声抽出应悔剑。 剑身刚一出鞘,就迫不及待一阵颤动,似乎就要啸叫出声,宁夺食指轻轻一按剑柄,那剑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意,终于停下蜂鸣,归于沉寂。 他轻捷无声地靠近那丛怪石,此刻蒙在山石前的灰色浓雾正好散去,露出了侧边一条石缝。 侧身踏入,两边是怪石嶙峋,中间是一条天然石道,弯弯曲曲。 沿着那条窄道往里,脚下碎石和泥土中,一条血线绵延不断,越来越浓稠。 就连空气里,也开始出现了清晰可闻的血腥之气。 一个转弯后,前面地上的血迹骤然变多,可是窄石道的尽头,竟然是条死路! 宁夺静静望着尽头那片山石、 寂静中,那下面不仅汪着一片血迹,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“簌簌”声。 像是什么在地上扭动,又像是有东西在被拖行。 第46章 毁尸 宁夺手下的剑,又在按捺不住地颤动。 他慢慢拔出剑,忽然整个人腾上半空,手中应悔剑散出万道光华,一剑既出,削平了面前的重重山峰! 碎石激飞,山崩地震。山石宛如被剥去了外衣的石笋,崩碎殆尽,露出了后面的一个人影。 黑衣银纹,窄袖紧腰,扭头愕然望来的那张脸秀美阴郁,眼神震惊而惊恐。 厉轻鸿。 …… 宁夺在漫天碎石中落下,站定。 他望向厉轻鸿脚下的那摊东西,忍住快要呕吐的欲望,盯着厉轻鸿脸上身上的点点血迹:“你在……干什么!?” 厉轻鸿的脚下,是一段辨认不出人形的残肢断臂,身体几乎全部已经消失,融化成了一滩血水。 而旁边,掉落着半截断剑,也被腐蚀得只剩剑柄,不成模样。 饶是只这么看了一眼,宁夺依旧能认得出,那柄剑的主人是谁。 凌霄殿那位同样名声鹊起、天分极高的剑宗大师兄,陈弃忧。 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家人长辈,想必是希望他一生顺遂无忧,可现在的他显然死得极其悲惨,谈不上任何无痛无忧。 剩下的残肢依旧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融着,快速化为黏稠的污血。 厉轻鸿低头看了那血污一眼,脸色惨白,似乎也有点不敢直视。 他眼神飘忽,好半晌,才终于定下心神,直直望着宁夺:“啊……你说什么?” 宁夺眼中神情,忽然怒极。 他的应悔剑向前一送,宛如闪电,已经架在了厉轻鸿颈上:“你对陈弃忧做了什么!为什么毁尸灭迹?” 厉轻鸿眸光漆黑,仿佛是两个不知深浅的黑洞。 他低头看看自己颈上雪亮逼人的剑,露出了一丝恍惚的微笑。 “应悔剑……宁仙君比以前更威风、更厉害啦。” 嘴里说着,他的手腕忽然急翻,一柄锃亮的短匕扣在掌心,锐芒一闪,竟然同样有种强大而诡异的光华! 那柄短匕挡住宁夺的剑刃,下一刻,应悔剑炙光骤涨,厉轻鸿的短匕也邪气大盛,两道光芒绞在一处,转瞬即分。 剑光激荡下,厉轻鸿随之急退,瞬间脱离了宁夺的压制。 他站在一丈之外,面色白得像纸,眼神却隐隐兴奋:“如今你再想杀我,恐怕也没那么容易。” 宁夺紧紧盯着他那把短匕,一片冷锐虹彩中,那匕首的柄上,两个小字若隐若现,字形跳脱妖异。 “屠灵”! 这么短短片刻时间,地上的断臂已经融化到了只剩手掌,宁夺快速望了一眼,手中剑转向那边,却窒了一窒。 是要残忍斩下剩余的断手,带回去给凌霄殿的人,还是…… 正在犹豫,远处的厉轻鸿却已猱身而上,屠灵匕首宛如毒蛇吐信,刺向宁夺:“宁仙君,你为什么总喜欢针对我?” 宁夺返手持剑格挡,“叮叮当当”一阵急响,两人已经交手数招,宁夺面色如冰,心中却暗暗吃惊。 厉轻鸿的这把匕首,上面明显新附了兵魂,在厉轻鸿手中跳脱恣意,不仅鬼气萦绕,而且杀意森森。 只是“屠灵”之名并不显赫,所见的兵器谱典籍中更无记载,却不知道是哪个厉害的魔修生前留下的邪物。 再几招过去,宁夺手中剑挽出一朵千层雪浪,在“屠灵”的片片妖光中,笔直刺入。 厉轻鸿大叫一声,“屠灵”发出一声尖而短的厉啸,手腕顿时鲜血长流。 下一刻,宁夺的剑再次压上他脖颈,语声冰冷:“跟我回去,见凌霄殿的人。” 厉轻鸿手上血滴不断流淌,可他忍着痛,却死死不肯松开匕首:“见凌霄殿的人做什么?把这一滩血水带给他们?” 地上的残尸,此刻已经彻底销毁,血水正慢慢渗入地下,在这陌生的异地上,正无声无息被湮灭一切痕迹。 宁夺定定看着那团血色,不忍地闭了闭眼睛:“化尸水,还是销骨丹?” 厉轻鸿眼珠一转:“我估计是市面上没有的东西。” “鲟鱼背上,木家那个人对你辱骂在先,扔掉商朗给你的烤肉在后。你要杀他,好歹事出有因。”宁夺一字字道,“可陈兄和你无冤无仇。他也有师门长辈,也有刚结的心爱道侣。” 厉轻鸿眼神讥讽:“宁仙君管得真多,连人家的私事也这么清楚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:“他先遇到了邪门的兵魂,想要强行收服。苦战后,却遇到了你见之起意,对吗?” 厉轻鸿冷笑,充满怨恨:“你为什么不猜是我偶遇在先,他想要强取豪夺。又或者他这样的正人君子,根本压制不住兵魂邪气,被反噬了,我不过适逢其会?” 宁夺道:“于是你趁机杀了他?” 厉轻鸿“嗤”了一声:“宁仙君,你冤枉我害神农谷的那个蠢货不成,又想构陷我杀害凌霄殿的大弟子?” 他先前惨白的脸色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:“我知道你一直想我死,可这样没证据的事,宁仙君也该斟酌一下再开口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好。疑罪从无,我不定你的罪。” 厉轻鸿狐疑地看看他:“哦?” 宁夺肃然道:“我没亲眼见你行凶,可我会将自己看到的一切,如实告知被害者的家人和长辈。” “哦,那宁仙君可别忘了说,你路过时,只看见我在他尸体附近,乖乖站着呢。” 宁夺望着他:“放心。你现在就可以想想说辞,你为什么和陈兄的尸体待在一起,他的遗骸又为什么会自己变成血水。” 厉轻鸿脸色惊讶,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无辜:“说到底,这一切还不都是你一个人空口白牙?” 他把玩着手中匕首,又沉思道:“对了,凌霄殿和苍穹派素来不和,说不定宁仙君听了师门吩咐,捏造出惊悚之事,其实想挑唆凌霄殿和我们药宗的关系,也未可知。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。 “所以,我们不如打个商量……” “不用了。”宁夺手中长剑往下一按,逼着他向石丛外一步步退去,“任何话,我们到断魂崖上,去见凌霄殿的人再说。” 厉轻鸿跟着他往后退,脸色诚恳:“那可就麻烦了。” “你自然是麻烦的。” 厉轻鸿叹气:“是你麻烦呀,宁仙君。” “哦?” “你会说话,我也一样长着嘴。”厉轻鸿眼珠一转,“其实呢,我方才路过此处,忽然听见似乎有人在拼杀相斗。” 宁夺眼神冰冷:“接着说。”。 厉轻鸿道:“等到我抵达,就只看到了陈兄的尸体正在飞快烂去,我正在惊疑害怕,宁仙君就在一边忽然闪出,莫名其妙想要杀我——宁仙君,你瞧这样说,是不是同样有趣?” 宁夺丝毫不被激怒,只道:“你随便说,但看我们各执一词,别人信谁。” 厉轻鸿的脸色,终于有点变了:“宁仙君只当什么都没看见,不是很好?非要纠缠这事,你再一身高洁,被我攀咬不清又何必?” 宁夺淡淡道:“世间事,有所为有所不为。” “你上去一通胡说,凌霄殿的人一定要杀我出气。”厉轻鸿眼珠急转,又道,“但我们少主哥哥一向护着我,绝不会坐视不理,对不对?” 宁夺脚步微微一顿,冷冷道:“转过身往前走,不要停。” 厉轻鸿乖乖听话,出了石丛,向前走去:“到时候凌霄殿要杀我,少主哥哥要救我。宁仙君,你和清杭哥哥这么相知相惜、年少熟识,你到时候又要如何自处?” 宁夺沉默半晌:“再为难,该做的事也要做的。” 厉轻鸿叹了口气:“可出阵的阵眼即将开启,万一少主哥哥出点什么事,宁仙君岂不是要后悔莫及?” 听着身后宁夺没有了声音,他嘴角噙笑,语气更加诚恳:“不如出了万刃冢后,你再说出来,不是更稳妥一些?” 宁夺默默无声,两个人行了半天,终于来到了山崖边。 望着头顶高高的山崖,宁夺缓缓道:“好,我先暂缓出声。出去后,我再押你去凌霄殿。你若是想办法逃脱了,我自会追你到天涯海角,绝不姑息。” 厉轻鸿眼神闪烁,背对着他的脸上,闪过一丝凶狠之意。 宁夺面无表情:“上去。” …… 山崖之上,商朗手中执剑,倏忽刺出几道剑招。 虽然不敢动用灵力,却依旧招式精妙,叫人目眩神迷。 旁边的师弟们个个叫好:“大师兄,你这剑的新名字好霸气。” 宁小周羡慕地凑过来:“不仅霸气,还刚直坦荡,正气凛然。以前的主人也是位赫赫有名的散修大能,必然是喜欢大师兄的心性,才愿意附魂。” 商朗潇洒地挽了个剑花,剑身立在眼前,抚着剑柄上的两个字“炽阳”:“嗯,我喜欢!” 他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木嘉荣,兴冲冲跑过去:“嘉荣,你和你的新剑‘骊珠’磨合得怎么样啦?” 木嘉荣手腕轻翻,腰中软剑清华灿然,跃跃欲试地在空中一抖:“比试一下,不就知道了?” 商朗笑嘻嘻道:“我不和你比。你嘛,应该去找常姑娘比试才对。” 常媛儿是个女修,又是医修,商朗这样一说,就好像在指着鼻子说木嘉荣只配和战力低下的女医修对阵,木嘉荣顿时大怒。 他手中软剑向前一送,带着隐隐劲风,径直刺向商朗前胸:“你瞧不起我?” 商朗不肯抽剑,手忙脚乱闪避:“哪有?我是说你和常姑娘一个软剑,一个藤鞭,对打起来才好看!” 木嘉荣咬着牙,手中软剑招式更快:“医修就无能些,对吧?” 商朗被他逼得连连倒退,嘴里乱七八糟地叫:“喂喂,我可没这么说。可是我们剑宗的人和你们医修对剑,那可真的有点欺负人了不是?” 正在打闹,悬崖那边一阵喧哗。 木嘉荣眼望他身后,忽然一怔,手中的“骊珠”剑软软地垂了下来。 商朗一回头,连忙高兴地冲了过去:“二师弟,黎小兄弟,你们回来啦?” 厉轻鸿走在前面,身后,宁夺面无表情,淡淡扫了商朗一眼:“嗯。” 商朗探头往崖下看了看:“师弟你没找到黎青小兄弟吗?” 宁夺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 商朗“哦”了一声,忽然狐疑地看了看厉轻鸿:“你怎么了,眼睛这么红?” 厉轻鸿的眼眶不知何时,已经泛着明显的红意,闻言向身后的宁夺幽怨地看了一眼,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。 商朗更是疑心,看向宁夺:“师弟?” 宁夺尚未回答,不远处的凌霄殿众人犹豫了一下,其中一个弟子走上前来,拱拱手:“两位仙君,不知道你们在下面,可曾遇到我们大师兄?” “是啊,他下去后,便再无踪迹,我们都忧心得很。” 凌霄殿也是大门派,虽然下去之前陈弃忧也是带足了避瘴清毒的丹药,可是至今没有音讯,不由得叫同门们胡思乱想起来。 宁夺望着他们,眸光深暗,按在应悔剑上的手指指节隐隐泛发白。 厉轻鸿忽然叹了口气:“下面凶险处处,我一路行来,看到不少多年前的尸骨遗骸,大概都是下去寻找兵魂的修士。” 凌霄殿的人神色惶然,互相看了看,更加心急如焚。 木嘉荣站在不远处,看着他腮边几点猩红血迹,忽然道:“遇到多年前的尸骨遗骸,身上怎么会沾到新鲜血迹?” 厉轻鸿扫了他一眼,神色似乎有点腼腆和瑟缩,伸手亮出了自己的匕首:“我功力浅薄,和这恶灵兵魂激战许久,不小心陷入它的神识绞杀中,一度精神恍惚,伤了自己。” “屠灵”一出,妖气森森。 周围的人全都一声惊呼,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。 一边的宇文离原本在和人说话,此刻却赫然抬头,紧紧盯住了厉轻鸿手中的匕首。 而他手中那柄刚刚附了无名剑魂的利剑,也忽然在剑鞘中轻颤起来,就像是遇到了厉害的敌手,颇有忌惮之意。 商朗身形极稳,丝毫没被这匕首的杀气逼退,愕然迎上几步,伸手握住了那柄“屠灵”! 他眼神凝重,紧紧按住匕首刃身,片刻之后,面色极为难看:“这兵魂邪气得很,长久使用,怕是会染上嗜杀习性,还是扔了好。” 厉轻鸿抬头望着他,神色惶急:“我费了千辛万苦,差点丢了性命,才收服了这兵魂。商公子,你修为高超、向来顺风顺水,可我、我……” 他声音嘶哑:“没有它的话,我受人欺辱、被人冤枉时,又该如何自保呢?” 商朗看着他凄然神色,不由得一呆,想了想,小心翼翼道:“不会的,以后有什么事,我保着你。你听我一句劝,把它丢了再说。” 厉轻鸿连连摇头,紧紧握着匕首,像是小孩子抓着什么最稀罕的宝物:“不不,没人能帮我的。商公子你帮得我一时,帮不了我一世。” 宁夺冷眼看着他可怜巴巴的表情,淡淡道:“是啊,自作孽不可活,任何人都帮不了的。” 商朗有点不满了,扭头瞪他:“师弟你干什么总是针对他?神农谷的木前辈都亲自验看了的,他体内可是金丹初成,和我们并无不同。” 宁夺不理他,转头对着厉轻鸿道:“从此刻起,你不要离开我视线之外。不然休怪应悔剑无情。” 就在这时,他们身后的悬崖边上,一个清亮声音微带诧异:“咦,他又做了什么?” 众人猛一扭头,只见一道银索正钉在崖边,一道身影顺着那银索疾飞而上,翩翩落下。 第47章 试探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,远古大阵中,乌金光辉暗淡,在暗红的云霞中洒落山崖,映着他发间那束金环华光闪闪,更衬得少年如玉,俊朗灵动。 宁夺望着他,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悄悄一松。 凝视着元清杭,他和声道:“一切可还顺利?” 元清杭收了银索,摇头走过来:“不顺。遇到了几个兵魂,试了一下,虽然能收服,但是都不太合心意,就都弃了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不能心意相通,弃了便弃了。” 旁边各门派的弟子们都默默无语。 断魂崖下,皆是魔修生前兵魂。多年魔气滋养下,只怕个个凶悍邪气,寻常人想要收服一个,怕是要冒着神识受损、身死殒命的风险,就好像至今渺无音讯的陈弃忧,怕是已经凶多吉少。 一般人若是这样说,大家必然暗暗在心里骂一句吹牛,可是从他口里说出来,不知怎么,竟没一个人不信。 术宗大比也好,药宗大比也罢,两项无冕之王在身,无论他说什么,似乎都很难叫人生疑。 元清杭自己也觉得隐约遗憾,转头看向厉轻鸿,一眼瞧见他手中匕首,就是一怔。 再看看宁夺,他扬眉疑惑道:“你刚刚说……不准他离开你身边?” 宁夺轻声道:“是。有一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,他不能走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沉。 他快速扫了厉轻鸿一眼,用极轻的声音问宁夺:“晚上我去找你?” 宁夺沉默半晌,却摇了摇头:“不用了。等出去再说。” 只剩在万刃冢中的最后一晚,现在告诉他,只能叫他徒增烦恼,彻夜不眠而已。 一边,宇文离一直静静观察着众人,终于走上前,伸手拍了拍元清杭。 他微笑开口:“黎小仙君想必也累了。天色将晚,大家早点休息,明日好平安出阵。” …… 深夜时分。 元清杭悄然走出简易帐篷,向西方一块硕大的山石走去。 四周游弋着迷离的浓雾,到了夜间,魔气更是浓郁,翻卷着从崖底飘上来,吸进体内后,不由得叫人昏昏沉沉。 所有的人都服用了带来的清毒药物,这时候都在帐中安然入睡。 元清杭随手又往嘴里扔了颗药丸,“咯嘣咯嘣”嚼糖豆似的,走到山石后,探头看了看。 空无一人。 就在要转身之际,一股无声无息的杀意忽然逼近,抵住了他的腰眼。 元清杭脊梁骤然绷紧,体会着这股陌生的剑气,纹丝不动。 他身后的人同样很有耐心,也不现身,把兵刃往前递了一分,声音沙哑含糊,冷意森森:“敢单身赴约,魔宗少主果然胆识过人。” 自从元清杭在仙门露面,并没任何一个人这样叫过他,这一声不啻于惊雷,更包含着无数信息。 可是元清杭却好像并不意外。 他没有回头,却悠悠道:“果然,我就猜是你。” 那人似乎一愣: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 元清杭轻按着白玉黑金扇,道:“木家小公子纯良天真,灵武堂的李济兄性情耿直,商朗更是个不擅猜忌的傻瓜。剩下和我接触稍多的,可就没几个人了。” 他口气轻松:“澹台超那个人眼高于顶,偏偏又有点蠢。能找到蛛丝马迹、怀疑我身份的人,除了足智多谋的宇文公子,还能有谁?” 他身后的人沉默片刻,森然剑气终于撤去。 厚重山石后面,一个白衣身影转出,长眉斜飞入鬓,凤目风流多情。 果然正是宇文离。 元清杭手腕一翻,亮出了一张细扁的纸条,上面赫然一行小字。 字迹潇洒秀挺,语意却带着明显的威胁:“子时之初,崖边巨石后恭候魔宗少主大驾。若不赴约,明日必有变故相迎。” 他道:“想来想去,今天碰过我身子的,也只有宇文公子一个人。这纸条,是你拍我肩膀时,送到我口袋中的?” 宇文离微笑:“元少主真是冰雪聪明,在下很是佩服。” 元清杭打了个哈哈:“宇文公子不必客气。还是你更聪明。” 宁夺自幼和他有极深的渊源,认出他来不算稀奇,可商朗幼时见过他一面,却也至今懵懂不知。 这个宇文离,根本和他素无交集,竟然能看透了他的来历,无论如何,都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。 宇文离叹气:“元少主瞒得大家好苦。” 元清杭也叹气,却叹得比他还诚恳:“宇文公子这么善解人意,一定明白入冢的机会都被你们仙门垄断了。这么苦心隐瞒身份,也是情非得已。” 宇文离神情变冷:“邪魔外道,人人得而诛之。今日我若放你一马,日后你功力大进,必然会是仙门之祸。” 元清杭眨眨眼:“那宇文公子想要怎样?” 宇文离手中剑忽然再度出手,这一次,不是从背后,而是堂堂正正指向了元清杭的心口。 那剑在夜色里隐隐透着暗黑之光,竟似带着一股亦正亦邪之气:“自然是杀了你以除后患。” 元清杭低头看看那剑,心里只觉得这剑说不出地怪异,可到底哪里怪异,却又找不到头绪。 他手中的扇柄微微一动:“宇文公子觉得得了兵魂加持功力,就能轻易杀了我?” 宇文离瞥了一眼他的手。 那双皓白的手按着扇骨某处,手指修长、肤色晶莹,却似乎也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机。 宇文离心中忌惮终于占了上风。 他虽然有剑魂傍身,可是元清杭擅毒,近距离搏杀中,但凡他用点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,怕是极难防范。 元清杭盯着他,又道:“若真想除掉我,你该连夜通知所有仙门弟子,一起围杀我和我师弟才对。” 宇文离剑尖缓缓往前一送:“又或许我想抢个独杀魔宗少主的首功?” 元清杭摇头,笑吟吟道:“宇文公子不是贪功冒进的人,瞧着倒是很惜命。万一杀不掉我,又被毒药弄伤弄残,可是得不偿失。” 宇文离凝视着他,终于收了剑去。 他脸上的冰冷威胁消失无踪,笑得犹如春风拂面:“和元少主这样的聪明人说话,果然省心。” 他背着手,向元清杭做出一个毫不防备的姿势:“那坐下来谈谈?” 元清杭欣然点头,就地找了块平整的山石,盘腿坐下:“坐,我洗耳恭听。” 坐归坐,他的手指却须臾不离扇柄,甚至明目张胆地在身边的石上磕了磕:“哎呀,机关最近有点不太灵,控制毒药不够精准。” 宇文离:“……” 元清杭和气地看着他:“宇文公子想谈什么?” 宇文离目光微闪:“澹台超对元少主忽然殷勤许多,我可以问问,是为什么吗?” 元清杭眨了眨眼:“或许他忽然觉得我这人很有用,不如示一下好,省得被对家拉拢走。就像此刻的宇文公子一样?” 宇文离凝视他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面带微笑,看着宇文离警惕的眼神,心里雪亮。 仙门的术宗诸家,以两大宗为首。 南澹台、北宇文,几乎两分天下。互相忌惮对方不说,在各种术法所需资源上,天然也存在竞争关系。 可是这一代的晚辈中,澹台家的兄妹俩全都资质出色,而宇文家却只有宇文离这一个杰出弟子,看上去,自然就弱势一些。 至于这位宇文公子,看上去显然不是安于被压制的人。 宇文离一双凤目微微眯起:“澹台超肯定不知道你的身份。若是我说出去,倒是可以送他一顶勾结魔宗的帽子。” 元清杭笑眯眯道:“我和他交情也不深,宇文公子请随意。你们仙宗内斗,我一个魔宗之人,看着也很高兴。” 宇文离道:“你刚刚也评价澹台超有点蠢。和蠢人相交,搞不好还会被连累。元少主不如考虑一下,和聪明人多多亲近?” 元清杭欣然点头:“你说得对,我觉得澹台小姐就相对聪明一点儿。” 他就是不接宇文离的话茬儿,宇文离只得苦笑,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元少主,这里似乎也有个聪明人。” 他平时机变多智,和人交往无往不利,今天遇到元清杭这种油盐不进的,竟然有点儿无可奈何。 元清杭终于哈哈一笑:“宇文公子太谦虚啦,我就是担心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,会吃亏。” 宇文离轻轻摇头:“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了。我有一个小提议,元少主不妨一听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嗯嗯,听着呢。” “魔宗一下子出了两位少年天才,又这般高调露面,想必大有所图。”宇文离盯着他,缓缓道。 元清杭笑道:“我说没有所图,你反正也不信。那就当我们所图甚大好了,你继续。” 宇文离点点头:“二十年前仙门和魔宗血战过一次,各门派死伤惨重。你舅舅……” 他顿了顿,委婉道:“也不幸殒命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是啊,大家都很惨呢。” 天边微弱星光洒下,他晶亮眸光仿佛也闪着碎光,看上去似乎也只是遗憾而已。 宇文离也摸不透他的意思,只得接着道:“你们从万刃冢出去后,想必就是行动之时?” 元清杭啼笑皆非:“宇文公子,你偏要这样疑神疑鬼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 宇文离沉默半晌,道:“那我直说好了——宇文家如今人丁单薄,老爷子又年纪大了,若是再有什么仙魔争端、腥风血雨,我们宇文家,绝不想再牵扯在内。” 他提到宇文瀚,元清杭心里不由得一动。 姬半夏临来时,也曾叮嘱过他不要和宇文家的人起冲突,宇文瀚老爷子对他也颇为友好,这样说的话,的确不用和宇文离弄坏了关系。 他沉思片刻:“这个我可以保证,只要你们不主动挑衅,我们魔宗也绝不会找宇文家的麻烦。” 宇文离神色微微一松:“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那就这么定了?” 宇文离却不起身,沉吟道:“日后,元少主假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也可以找我私下一叙。联手合作,也未必没有机会。” 元清杭猛然抬头,目光犀利:“宇文公子,你是说,愿意暗中和我们魔宗勾结?” 宇文离面色温柔:“倒也不必说得如此难听。不违背原则的事,在下可以略尽绵薄之力。” 元清杭盯着他俊雅温和的脸:“比如,假如我们想对澹台家出手,那么宇文公子大概就可以帮着通风报信、一起谋划布局?” 宇文离轻抚着自己的剑鞘,森森剑气溢出几分:“那不妨等到元少主有需要时,再详谈不迟。” 元清杭的白玉黑金扇柄轻点手掌,神色淡淡的,既不亲近,也不疏离:“宇文公子,你我立场不同,我没有信任一个陌生人的习惯,更怕被人卖了却不自知。” 宇文离微笑:“没关系,我只是释放一下善意。元少主暂时有疑虑,我自然能理解的。” 元清杭笑吟吟地摆了摆手:“合作什么的,就不用了吧,我怕像我舅舅一样,信了仙宗的人,却落个身死道消呢。” 他站起身来,向宇文离拱了拱手,刚要离去,宇文离却忽然开口。 “元少主是不是只相信宁仙君一个人?” 元清杭的脚步蓦然顿住。 他背对着宇文离:“我们魔宗和苍穹派是血海深仇。” 宇文离似乎轻笑了一声,终于不再出声。 …… 元清杭脸色微沉,大步回到帐篷。 该死,就连一个外人,都觉得他和宁夺走得太近。 等以后他的身份暴露后,那些仙宗的人,会不会把污水往宁夺头上乱泼一气? 帐篷里,厉轻鸿独自蜷缩在角落里。 元清杭和衣躺下,正心事重重,耳侧忽然感到一股冷意。 他悄然睁眼,望向一边。 厉轻鸿的枕头下,那柄匕首露出了一端,一缕模糊的黑气正抑制不住地散逸开来。 元清杭皱起眉头,无声地往他那边挪了挪。 夜明珠散在帐篷角落,发着淡淡的珠光。 光晕中,匕首柄上的“屠灵”二字宛如有了生命,在那一缕细细的黑气中,显出一种诡异的邪气和妖异。 元清杭眉头越皱越紧,正要伸手去抓那匕首,蜷在一边的厉轻鸿却忽然猛地一动。 他面色潮红,在身边的珠光映照下,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水。 “没……我没想杀你……是你逼我!”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,嘴里喃喃自语,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,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中。 元清杭一怔,去抓匕首的手停住了。 第48章 失明 元清杭悄悄打开储物袋,把造梦兽放了出来。 小东西一出来,就正看见满脸冷汗的厉轻鸿,吓得“吱”一声,飞蹿到元清杭身后。 元清杭无奈地把它揪了出来,揉了揉小东西的肚皮,又冲着厉轻鸿指了指:“多多,来,帮帮忙。” 小家伙瑟缩地探出头,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几步,趴在厉轻鸿脑袋边,飞快地喷了一口。 元清杭冲它嘴里塞了一颗灵丹:“再喷一口嘛,这么小气。” 小东西一口吞下灵丹,忽然打了一个激灵,显然爽的浑身毛孔都舒服,听话地冲着厉轻鸿连喷了几大口。 厉轻鸿急促而紊乱的呼吸终于平复了些,脸上不正常的红意也慢慢褪去。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,拿了颗宁神丹放在他枕侧,才又躺下,闭上了眼睛。 这一夜,他同样睡得极不安稳。 一睡着,也梦境不断,混乱无序。 一会儿是幼时,那个当时还叫木小七的孩子拿骨刺抵着他的脖颈,冷冷说“乱动就杀了你”; 一转眼,木小七又就变成了现在长身玉立的宁仙君,拿着应悔剑指向他:“元佐意那个大魔头自己死不足惜,为什么还要杀了我唯一的亲人?” 忽然地,他又置身在一片苍茫天地间,眼前一幅幅动漫一样的画卷在滚动。 遥远的画外音在画面外响起来,冷酷机械:“你曾经在幼年时,狞笑着给男主喂过穿肠蚀骨的毒药;” “在少年时,狞笑着暗算男主,将意外失明的男主推下万丈瀑布;” “又在坑文处狞笑着一剑刺伤男主,最后被反杀。” …… 元清杭大叫了一声,猛地翻身坐起。 帐篷外已经天色大亮,外面更是隐约有了嘈杂的人声。 身边没有人,厉轻鸿应该是已经起了床,也不知道去了哪里。 透过帐篷的缝隙望出去,正好对着远处那处瀑布。而瀑布边,就是他们这些人即将前往的地方,出阵的阵眼所在地。 他怔怔望着远处那片云蒸霞蔚的巨大瀑布,忽然之间,冷汗涔涔。 自从进了万刃冢,他总隐约感到某种奇怪的不安,现在,他终于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了。 他将失明的男主推下万丈瀑布? 呸呸,根本就是胡扯淡。 书里他还有个外号叫“笑面人屠”呢,这难道也会出现!? 正在心神不定,厉轻鸿挑开帐篷,从外面走了进来:“少主哥哥你醒啦?” 元清杭被他这么一叫,吓了一跳,小声抱怨:“别乱叫,万一叫人听见呢。” 厉轻鸿微微一哂:“马上就要出去了,也不用再这么小心。” 他语气虽然轻松,可是脸色却不太好,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挂在眼睑下,原本秀美的容貌显得有点憔悴。 元清杭看了看他:“昨晚做噩梦了?我听见你说什么杀人?” 厉轻鸿脸色一僵,低声抱怨道:“一定是少主哥哥不小心又把那造梦兽放出来了,害得我一夜都不安生。” 元清杭正要追问,外面有人叫了一声:“喂,你们俩快点出来,大家伙要启程啦!” 商朗弯着腰,从帐篷外探进来一个头,眉目俊朗,神采奕奕。 一眼看见帐篷里两人,他就“哎哟”了一声:“你俩这眼眶怎么都黑了一圈?夜里偷人东西被人打了吗?” 元清杭懒洋洋站起身:“呵呵,这整整一百人的家当加一起,都没什么我瞧得上眼的,值得我去偷?” 商朗哈哈大笑:“那倒也是。你身上的东西才值钱呢。药宗大比的头奖,三颗吊生魂、肉白骨的‘九珍聚魂丹’,术宗大比的彩头,役邪止煞盘。哪一个不是叫人眼馋的好东西?” 一转头,他向着身后道:“两件奖品,还都是你送到他手里的呢,对吧师弟?” 他身后,宁夺清亮悦耳的声音淡淡道:“那是他自己赢的。” 厉轻鸿听着这声音,脸色悄然一变,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忽然握紧 他垂下眼帘,向元清杭柔声道:“师兄,我早说了,九珍聚魂丹太珍贵,送给我实在不妥。可你非不听。” 元清杭一怔:“这有什么?药就是拿来用的,你拿着,将来说不定就能救命。” 外面,宁夺听着,沉默不语地站在朝阳下。 他一身白衣,乌黑亮泽的发间仿佛笼着一层轻雾和霞光,正站在商朗身边,静静等候。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淡淡扫了一下,颔首:“启程吧,中午时分必须赶到瀑布处。” 外面,各家仙门弟子都已经整装待发,有人寻到了称心的兵魂,更多的人则空手而归,来时一个个满心憧憬,回去时未免就情绪低落许多。 万刃冢内无法御剑低空飞行,悬崖斜对面看着不远,靠脚力老老实实走过去,却也要小半日工夫。 一众人排成长队,沿着山路蜿蜒前行。 宁夺默默走在元清杭身边,偶然抬头,却不时望向前方的厉轻鸿。 元清杭偷眼瞥着他,终于忍不住:“他到底做了什么,你这么盯着他不放?” 宁夺收回目光:“那他又到底哪里好,你要这么护着他不离不弃?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:“宁仙君,你这个词用得好严重!我哪有对他不离不弃?” 宁夺目视前方,俊挺的鼻峰边,阳光打下一道了冷峻的弧影:“可以救命的九珍聚魂丹都送他了,想必觉得自己的命不重要。” 元清杭侧着脸看着他,恍然大悟:“原来宁仙君生气这个。” 他在袖子里一摸,摸出两个小小的蜡丸,一股异香淡淡飘了出来。 他将两颗药丸往宁夺面前一送:“三颗药,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。他是医修,我就送了他一颗。你瞧,还剩两颗呢。” 宁夺垂下眼帘,不吭声了。 元清杭悄悄看了一眼四周,见没人注意,飞快地拉住宁夺的手,把一颗药丸塞到他掌心。 “也送你一颗呗。”他凑近宁夺耳侧,笑吟吟压低了声音,“你留着,就当防身用。” 他这样含笑轻语,一丝热气浅浅喷在宁夺脸颊上,不知道是不是那药丸异香袭人,竟似有种吹气如兰的错觉。 宁夺脸上带着薄薄的恼怒,猛地向边上闪开几寸:“天天到处乱送东西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:“哪里有天天?哪里有到处?” 宁夺目不斜视,只顾埋头向前走,语气淡淡的:“没有把‘裁春’送人么?还是没给商师兄送亲手写的‘好人’符篆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这人哪里像个男主角,根本没有正道少侠的度量,也没有潜心修仙者的洒脱,看上去,倒像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! 他把药丸在宁夺面前晃了晃:“真不要?” 宁夺目不斜视,硬邦邦道:“不要。” “不要就算了,我送别人去。”元清杭小声道,四处张望了一下,“给常姑娘呢,还是送给你师兄?” 话没说完,眼前一花,一只手闪电般伸了过来,将那药丸抢了过去。 元清杭眨眨眼,笑嘻嘻道:“咦?宁仙君抢东西。” 宁夺面笼寒霜,将药丸塞进了自己腰间的荷包,转头向前走去。 …… 前面水声轰隆,越来越大。 山崖连绵不断,绕过一座天然石桥,一群仙门弟子来到对面的山体上。 巨大的一挂瀑布从万刃冢的侧峰边缘飞奔而下,白练如匹,飞珠溅玉。 太阳已经到了正中央,静静悬在头顶,仿佛距离极近。 而那道道淡金色阳光正对的地方,瀑布边上,有一处波云诡谲的虚空缝隙。 眼前的这道阵眼,开始绽开了一道细缝,一道道隐约的亮弧和电光,在其间闪烁。 宇文离站在前面,拿出一个小日晷,对着上面的日影,略加辨认。 “诸位,马上阵眼就要开启。按照以往的经验,所有人出去,需要一盏茶的时间。”他神情严肃,“大家依次进,不要有任何耽误。” 商朗点头,大声招呼:“和进来时一样,药宗和术宗的诸位先走,我们剑宗的人断后。” 阵眼开启时相对稳定,开到最大后开始衰减和紊乱,剑宗的弟子们修为毕竟高一些,走在后面也是应有之义。 所有人迅速排好了顺序,神农谷弟子站在最前面,不一会儿,那道阵眼的缝隙忽然一亮,开始扩大! 片刻后,缝隙已经扩大成一只竖瞳,闪着混沌迷离的光,刚容一人通过。 “进吧。”木嘉荣拔出刚刚得到的“骊珠”剑,护在了身前,带头一脚踏入了阵眼之中。 转瞬之间,他的身影变得模糊,再下一刻,已经消失在众人面前。 他身后,神农谷的弟子们一个个神色紧张,打起十二分精神,也都依次跟上。 元清杭站在队伍后面,小声问身边的宁夺:“出去后,阵眼通向何方?” 宁夺沉声道:“外面有仙门布下的传送阵,会将大家传送往苍穹派的山门脚下。” 商朗点头:“每十二年一次,这里提前都有人维护修缮。” 前面,所有药宗的人都已经快速离开,宇文离回头向元清杭一笑:“你们师兄弟二人不随术宗大部队走吗?” 元清杭笑道:“我不急。” 他虽然是术宗和药宗双修,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他战斗力也绝对不低,既然想留在后面,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。 宇文离点头:“好,那我先走一步。” 他同样拔出那把无名的异剑,带着几个宇文家的弟子,急速冲向越开越大的阵眼。 近百人进去了大半,那道竖瞳般的阵眼已经变成了半丈宽,从一开始的偶有电光溢出,开始传出雷鸣和巨大的电闪。 状态由盛开始转衰,周围的气流也开始不稳定了! 近处的瀑布声似乎越发巨大,夹杂着那一道道溢出的雷电,元清杭盯着越发不稳的那处阵眼,瞥了一眼宁夺。 果然,他已经默默站在了所有人的后方。 元清杭摇了摇头。 他悄然后退,也站在了人群最后。 宁夺看了他一眼,微皱眉头:“你先走。” 瀑布水声震耳,元清杭微微放大了声音,笑道:“咦,你能留到最后,我为什么不能?” 厉轻鸿回头,嘴唇微动,刚想说什么,宁夺已经看向了他,目光微冷:“你也过来,和我们一起走。” 厉轻鸿眼神骤然变得凶狠,死死看了他一眼,缓缓往他身边挪了挪。 前面的剑宗弟子终于全部踏进了阵眼,那缝隙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小,周边狂风乱卷。 商朗站在最后,他在风中扭头喊了一声:“你们几个快点跟上来啊,待会儿出去见!”仟韆仦哾 下一刻,他身形疾冲,也消失在了前面。 万刃冢中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。元清杭、厉轻鸿,和站在最后的宁夺。 元清杭一只脚迈向那动荡不休的阵眼,宁夺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他,可就在这一刻,变故陡生。 厉轻鸿的手指,忽然急速一抖,一股铺天盖地的惨绿烟雾倾泻而出。 漫天毒雾中,宁夺眼前一黑,震惊之下灵力暴涨,应悔剑“仓啷”一声,脱鞘而出。 可惜,他这遇变之后的自然反应,却忽略了一件事。 远古大阵内超限调动灵力,是禁忌! 铺天盖地的威压骤起,从山涧中漫卷而出,更从空中倾泻而下,压得他浑身骨骼“咔咔”作响,应悔剑悲鸣一声,光芒忽然暗淡。 厉轻鸿等的就是这一刻。 他如同鬼魅,无声无息袭到,手指轻轻一扬,一片白色轻烟撒向了宁夺的面门。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,巨大瀑布声遮掩下,几乎毫无声息。 元清杭原本已经半只脚踏进阵眼,却不知为什么,忽然心头一悸,某种奇怪的不安骤然袭来。 不由自主地,他在最后一刻猛一回头。 模糊的一片墨绿雾气正在散去,宁夺的白色身影踉跄后退。 他单手死死握住剑柄,却拔不出,另一只手捂在自己双目上,一缕细细的血线正沿着他苍白的脸庞流下。 而厉轻鸿,正站在不远处,面无表情盯着他! 这电光石火的一瞥下,元清杭心头如遭雷击。 仿佛在那一瞬间,昨夜梦境里那一句又依稀浮现。 ——失明的男主……失明! 脚上传来的巨大吸力带着他,就要向阵外而去,他终于从恍惚中惊醒,手中白玉扇中银索激飞而出。 银索顶端的十字钩带着尖锐呼啸,飞旋着钉在悬崖边的山石边,深深楔入。 元清杭身上的吸力已经大到极点,半条腿几乎深陷了阵眼中,他用尽全身力气,整个人攀着银索,反向飞回。 身在半空,那用力挣脱的半条腿上已经鲜血淋漓,他顾不得去看,身形急纵,闪到了宁夺面前。 “你怎么样?”他声音发颤,不敢去碰宁夺的脸,“你……” 话没说完,身后一道暗风绕过他,向着宁夺刺去。 元清杭反手格挡,白玉扇柄碰上一股阴寒之气,差点脱手。 厉轻鸿站在他身后,眼神急切:“别管他了,我们快出去,阵眼要关闭了!” 元清杭怒吼:“你做了什么?我说过的,你要是害人,我不会放过你!” 厉轻鸿眼睛一瞥身后阵眼,越发急切,哀求道:“少主哥哥,出去我慢慢说给你听,不然来不及了。” 元清杭顾不得再和他多说,转身看向宁夺,小心扳开他掩面的手:“让我看看。” 宁夺紧闭双目,剧痛钻心下,他一向挺直的身子也有点微微发颤。 他的眼睑下,有残留的淡淡白色粉末留在上面。元清杭心惊胆战地抹下一点,那细末混着丝丝鲜血,散发着一股杏仁般的甜香。 第49章 迷阵 不用向厉轻鸿求证,他也能分辨出来,这里面有番石榴的叶片焚烧物,还有沙盒树的汁液。 都是能导致失明的厉害毒物,一经入眼,极难救治。 “疼不疼?你睁开眼试试?”他轻声道。 宁夺站在那里,黑长睫毛急速颤动,半晌才低声道:“刚刚疼得厉害,现在好了点。” 元清杭的心,沉了下去。 不疼的话,说明毒素已经渐渐深入内里,开始丧失了知觉。 ……他转过头,眼中赤红。看着厉轻鸿,喃喃道:“你好狠的心。” 厉轻鸿盯着元清杭,忽然嘶声叫起来:“是我娘说的,仙门的人个个该死,叫我能偷偷杀几个,就杀几个。” 元清杭厉声叫:“你闭嘴,把解药交出来!” 厉轻鸿叫得比他还大声:“没有!害人的东西,谁还想着专门带解药不成?” 元清杭大怒,身子一晃,上前就掐他脖颈:“我不信!” 厉轻鸿脖颈被他掐得通红,也不躲闪反抗,把储物袋甩过来:“你自己看。” 元清杭劈手抓过,在里面飞快扒拉了一圈,又惊又急,果然没有。 “你疯了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他喃喃道,心急如焚。 厉轻鸿道:“我又没杀他,只是弄瞎了他,很过分吗?更何况,这是他自找的。” 元清杭大怒:“你害人还有理了?!” 厉轻鸿充满恨意地看着宁夺:“木家的那个混蛋躲不开石头,是他自己蠢。木嘉荣要找我麻烦就罢了,他又算老几,轮得到他强出头?” 宁夺闭目站在那里,静静道:“所以石头是你推下来的。” 厉轻鸿俊美脸上全是狠意:“是啊,那又怎样?” “那么陈弃忧呢?”宁夺一字字道。 “你自己都快瞎了,还不忘管别人的事?”厉轻鸿冷笑,“陈弃忧又是什么好东西了?他明明力战不敌,眼看着要被屠灵缠死了,我上去夺剑,算是救了他一命!” 他嘶声叫:“他呢?他不仅不感激,还勒令我交出屠灵,不然上去后就扣我一个乘人之危、偷袭强抢的罪名。呸!什么名门正派,什么仙宗侠义,不杀了,还留着过年吗?” 宁夺静立在他对面,眼帘低垂:“你说谎。我和陈兄有过一次谈剑论道,他为人虽然迂腐,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。” 厉轻鸿“哈”地嗤笑一声:“只交谈过几句,你就能断定他的为人?可笑,也就是你们这些伪君子,才会互相惺惺相惜!” 元清杭愕然听着他们对话:“你杀了凌霄殿的大师兄?!” “又没人亲眼目睹。”厉轻鸿转头看他,脸上满是委屈,“宁仙君也只看见了半条手臂而已,当做没看见不就好了。他非要多管闲事,那他不死,我就要死喽?” 话音未落,他手中“屠灵”匕首已经毒蛇般斜刺,狠狠地再度扎向了宁夺! 宁夺眼不能视,可是听力犹在,那道细微风声虽然藏在了瀑布水声中,他却依旧捕捉到了。 他身子急退,瞬间躲过了厉轻鸿的攻击,可是毕竟眼盲,这一退,就退到了悬崖边上。 半只脚踏空,他晃了一晃才稳住身形,足边碎石乱动,扑簌簌向身后的万丈深渊掉落。 一只手疾如闪电,伸了过来,用力拉住了他。 元清杭单手挽住他,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眼睑。他的动作有那么片刻奇异的停顿,手指冰冷,带着轻颤。 “对不起。”他低声道,“你忍忍。” 他手掌扬起,指缝中滑出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,无声钉入宁夺眼眶附近的“攒竹”穴。 下一刻,他手中的白玉黑金扇骤然发力,坚硬扇骨赫然急出,击在了宁夺的胸前! 宁夺身子重重向后飞出,跌进了斜后方的瀑布。 水流湍急,水声巨大,他白衣飘飘的身影瞬间向下急坠,转眼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水流中。 ……饶是厉轻鸿一心想要杀宁夺,也被这忽然的变故骇得僵在了当场。 他呆呆看着元清杭,再震惊地看了看幽黑崖底,忽然打了个冷战。 “少主哥哥……你、你为什么要杀他?” 元清杭默不作声,望向他的眼神,有种奇异的悲伤。 厉轻鸿迟疑了半晌,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:“你一直在骗他,对吗?死了就好,我们快点走吧!” 他们身后的阵眼,正在急速收缩翕张,缝隙缩小到了极狭窄的程度,眼看着,时刻就要关闭。 元清杭踏上一步,举步来到了阵眼前。 他伸手拉住了厉轻鸿的手,垂下眼帘:“走吧。” 厉轻鸿又惊又喜:“好!……” 话未说完,手臂上一阵大力传来,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妙,猛一转头,正对上元清杭波平如镜的眼。 “出去以后,你记得和红姨和姬叔叔说。”他轻声道,“若是我命大,十二年后,再出去找他们尽孝。” 随着这一句,他忽然抬脚,向厉轻鸿狠狠一脚踹去。 厉轻鸿惊慌万分,身不由主往阵眼中飞去,他尖叫一声,哭腔凄厉:“少主哥哥不要,我们一起走啊!……” 万刃冢中,断魂崖边,气流狂卷,那道竖瞳般的阵眼疯狂闪动数下,终于闭合,一切归于平静。 元清杭望着那道十二年开启一次的阵眼,慢慢转过了身。 果然会发生。 纵然知道了先兆,纵然觉得匪夷所思。 冥冥之中,一切都遵循着逃不过、挣不脱的宿命。 站在悬崖边,他盯着身侧不远处的那道瀑布,看准了方向,一跃而下。 …… 一片浓雾中,商朗手执“炽阳”,急速转身。 身后,依旧是茫茫白雾,伸手不见五指。 四周一片寂静,好像置身在一片荒芜的坟地。他心中“突突”直跳,拔剑在手,猛地向身边一扫。 “仓啷”一声,宝剑斩到了某种物事,坚硬而巨大。 剑锋淬出点点火花,一闪即逝。 借着那微光,商朗终于看清了身边的部分地貌。 ——隐约的怪石阵散落在四周,像是沉默的巨人,又像是远古的巨兽。 忽然,身后一道细微剑风凌空刺到,他急速腾身闪开,伸手一擒,正抓住偷袭那人的手腕。 正要狠狠一折,却忽然看清了那张脸,他叫了一声,慌忙松开了手:“嘉荣是你?” 眉目矜持,衣着清贵,在他身后偷袭的,竟然是木嘉荣! 木嘉荣愕然瞪着他,手中的“骊珠”剑软软地耷拉下来,羞恼地叫:“谁知道是你?鬼鬼祟祟的,我还以为是敌人。” 商朗急切追问:“怎么回事?这又是哪儿?” 木嘉荣神色烦躁:“我还想问你呢,从万刃冢出来,不是该到你们苍穹山下吗?” 万刃冢的出口阵眼连着一处传送阵,直达中原仙山。 近几百年来苍穹派势大,传送阵的出口也请了术宗大师做了微调,现在理应直通苍穹山的山脚下。 商朗愣在原地:“那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 木嘉荣向四周指了指:“听见了吗?” 商朗侧耳细听,茫然道:“什么也听不见呀。” “那就对了。”木嘉荣皱眉道,“这里有隔音阵法。” 商朗大惊:“什么?” 木嘉荣身子往后退了几步,浓雾立刻将他身形遮蔽住,他的声音也迅速变小。 很快,他的身形又冒了出来:“发现了吗?纵然耳力再好,超过两三尺外,就什么都听不见了。” 他又道:“我出来后就是这样,四周全是浓雾和乱石阵。后面的人也应该都被传送到了附近。” 商朗悚然而惊,身形猛地一顿。 从万刃冢中出来的人,全都没有到达预定的地点,却被送往了这莫名的凶险之地?! 商朗紧紧握住“炽阳”,警惕地慢慢前行,道:“你怎么知道别人也在?” 木嘉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,道:“我到处乱撞时,曾经遇到一个百草堂的,他也吓得不轻。我俩刚分开一小段距离,立刻便听不见对方,这就失散了。” 商朗“扑哧”一笑:“也吓得不轻?你也怕啊?” 木嘉荣脸涨得通红,急道:“你还有心开玩笑?不觉得这太诡异了吗?” 他是第一个出万刃冢的,一出来就遇见这匪夷所思的情形。 除了中途遇见过一次人,剩下的时间都在寂静和孤独中,不仅身边的浓雾越来越重,整个环境就像是一座死寂的坟地。 他正越来越怕,忽然隐约听见近处有响动,生怕是敌人在暗中环伺,所以才对着响声处一剑刺出。 商朗收起了笑,神情也有点凝重起来。 两人在浓雾中摸索了一阵,依旧毫无头绪,四周不时有巨石挡住去路,商朗一边竭力记忆方向,一边用“炽阳”剑在经过的巨石上刻了记号。 随着经过的巨石越多,两人越来越惊心。 这些古怪的石头摆放的位置绝非杂乱无章,却有种古怪的规律,完全不像是天然形成! 没过多久,迎面又是一块巨石挡在面前。两个人一眼望去,脸色都变了。 这块石头下面,赫然有商朗刚刚刻下的那个记号! 木嘉荣沮丧地停下脚步:“果然是迷阵,鬼打墙了。” 商朗也不敢再浪费体力乱走,想了想,在储物袋里掏出一件东西:“这东西我就带了一个,试试看吧。” 他点燃火石,凑近那个浑圆黑球的引线。 火花飞快燃烧,那东西忽然高高飞起,发出一声巨大的锐响,直冲浓雾中的云霄。 “穿云弹?”木嘉荣脱口而出。 商朗仰头看着头顶:“希望有人能看见,愿意冲这边聚过来。” 这穿云弹是用来做远程传讯的,平时在晴朗夜空里,不仅声响巨大,光亮数里外都能清晰可见。 可这东西平时也极少用到,他身上只带了这么一颗,此刻放出来,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。 虽然威力巨大,可是在这诡异的屏障中,冲上几丈的高空后,锐叫也消失了,火光也再看不见。 两个人忐忑地在原地等待着,终于,片刻后,第一个人影从侧边的浓雾中冲了出来。 “大师兄呜呜呜!……真的是你!”宁小周满身泥污,不知道在哪里摔了一跤,伸手抱住了商朗,“我看到穿云弹,就猜是大师兄你在附近!” 商朗一把揪住他:“就你一个人?别的师兄弟们呢?” 宁小周哭丧着脸:“我哪里知道?从万刃冢出来就一脚踏进这个鬼地方,到处找不到人,我还以为见鬼了呢。” 他转头看见木嘉荣,大喜:“哎呀木小公子,你们神农谷的人也在啊?” 木嘉荣脸色难看:“就我一个。” 穿云弹是苍穹派联系的暗号,现在情况不明,别人就算看到了,也未必敢贸然赶来。 果然,不一会又陆续过来几批人,大部分都是苍穹派的,另外零零散散的,多是别家门派的散兵游勇。 商朗略加清点,心里也有点焦急起来。 此来万刃冢的仙门子弟有整整一百。可现在,也不过聚集了不到二十人 “大师兄,宁师兄也没来啊?”宁小周担忧地四下张望着。 商朗叹了口气:“可能离这儿太远了,所以没看见穿云弹。” 木嘉荣喃喃道:“只可惜术宗的人没赶来,若是他们在,也许能找到关键。” 忽然,一个女声倏忽响在众人耳边,带着微冷的清脆悦耳:“我们也没有办法。” 众人吓了一跳,纷纷往后一跳:“谁!” 另一个声音叹息一声:“别紧张,我们也刚到。” 两个青年男女并肩从浓雾中走出来,男的潇洒温润,女的清冷娟秀,竟然是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个人。 宇文离和澹台芸。 商朗大喜:“哎呀,宇文公子,澹台小姐,你们俩都在呀,那可太好了!” 宇文离苦笑道:“我俩也是转了半天,正好遇上,便暂时同行。又看到远处有火光冲天,想着与其干等,还不如冒险来看看。幸好,倒是来对了。” 澹台芸轻声道:“这迷魂阵借助天然地势,又加了鬼斧神工,我和宇文公子一路观察,却找不到破阵的办法。” 正说着,远处似乎又有点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。可众人屏息再听,却很快又失去了踪迹。 宇文离沉吟道:“可能还有别人寻来,可是到了附近又失去了方向。” 旁边有人拿出了一个罗盘,不死心地使劲摇动,可表盘的指针却诡异地一动不动。 宇文离摇头:“我早已试过了,这里地磁紊乱,再厉害的罗盘都会失灵。” 商朗道:“宇文公子,你怎么看这事?” 宇文离目光凝肃,一字字道:“显然,万刃冢出口的传送阵被人动了手脚,而且是大手笔。” 第50章 被困 澹台芸点头:“动手脚的人绝对不安好心,这里视力和听觉都被阻挡,怕是就想将大家分散开,逐个击破。” 商朗皱眉:“可是到目前为止,似乎还没人受到攻击?” 旁边一个术宗的弟子抢道:“这还不明白?我们这么多人,其中又不乏高手,对方自然有所忌惮。先用阵法困住大家,耗得人人筋疲力尽,再来下毒手嘛!” 这话一出,所有人都悚然而惊。 “可是……又是什么人,能有这么大的能耐、这么狠毒的设计?”木嘉荣喃喃道。 一群人面面相觑,好几个人同时脱口而出:“魔宗!” 入谷前,魔宗右护法、术宗奇才姬半夏就诡异地出现过,若说这事和他没有关系,又有谁信? 宇文离扫了一眼四周,忽然道:“黎青黎红两位小仙君,没人见到吗?” 商朗担忧地摇头:“我是最后几个出来的。他俩和宁师弟一起走在最后。” 宇文离低下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,眼中神色却有点奇异。 商朗急道:“现在首先要找到更多的人,这里情形诡异,大家分散开,危险的确太大。” 宁小周哭丧着脸:“去找人的话,不会又失散吗?” 木嘉荣在边上忽然开口:“我这儿有一种香料,气味极重,涂抹在身上的话,或许能靠这个找到彼此。” 商朗大喜:“哎呀这个法子好!隔音阵只能隔音,浓雾只能挡视线,气味和嗅觉,可没那么容易遮蔽。” 木嘉荣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瓷盒,刚一打开,四周的人全都齐齐后仰,被熏得几乎昏倒:“木小公子,这是香料?” 明明臭得叫人作呕! 木嘉荣白了他们一眼:“浓度太大的香精原料,发臭有什么稀奇?少见多怪。” 他又掏出一个净瓶,里面的灵泉水叮咚作响。他挑了点瓷盒里的明黄色膏体装入净瓶,用力摇晃。 果然,刚刚的恶臭迅速消失,一种浓烈的异香在四周飘散开来。 木嘉荣用指尖点了一点,道:“这香沾上衣物和毛发,留香会很持久。在一两里地之内,鼻子好的都能隐约闻到气味,用来确定方向,应该没问题。” 商朗喜形于色,抬头看向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你看接下来怎样?” 年轻一辈中,论到战力和名声,苍穹派的宁夺和商朗、凌霄殿的陈弃忧一直都是翘楚,但是若说到足智多谋,术宗的宇文离却一直隐隐有力压众人的势头。 如今一遇到事,大家都不由自主指望他拿个主意。 宇文离也不推辞:“这样吧,神农谷的木小公子还请留在原地不动,好接应找来的仙门同袍们。商兄和我带着剑宗的人,一起分头去找人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一旦找到人,就叫他们循着香味来此处会合。若是感觉香味越来越淡,务必回头,千万别和大部队再失去联系。” 众人纷纷点头,赶紧都在木嘉荣那里洒了香料在身上,各自启程。 木嘉荣带着几个修为较弱的药宗弟子,一起坐在一块巨石下,心神不宁。 刚刚还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,现在忽然又只剩下了他们几个,四周恢复了浓雾迷蒙,空旷又死寂,天地间除了多了一片异香,别无他物。 一个人忽然打了个冷战,小声道:“……木小公子,你说他们能回来吗?” 木嘉荣冷冷道:“胡说什么?当然能回来。” “可把我们弄到这里的人,会一直不动吗?”那人声音打颤,“万一躲在暗处,忽然下手呢?” 木嘉荣脸色难看:“想要杀掉我们这么多人,得看看他们……” 话未说完,他们背后的山石边,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声响。 木嘉荣和几个药宗弟子惊跳起来,厉声喝道:“谁在那儿?!” 巨石沉默无声,四周的白色浓雾却好像被什么吹动了,开始流动翻涌。 木嘉荣心里“怦怦”直跳,抽出“骊珠”,轻轻一抖,无声地绕向山石一边。 流动的浓雾中,隐约一个黑影立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木嘉荣顿时头皮发麻,“骊珠”剑赫然刺出:“谁?!” 那人影终于动了。 他身形如同鬼魅,手中一抹刺眼的寒光划过,急如蛇信,迎面绞上木嘉荣的“骊珠”。 软剑凌厉,匕首狠辣,两者一触即分,木嘉荣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,骊珠剑差点脱手,可是这一交错之间,他也看清了那人的脸。 一张俊美的脸上沾着点点血迹,黑漆漆的眸子衬着惨白肤色,倒像是刚从黄泉地府归来的厉鬼。 木嘉荣脸色一僵,望着对面的人:“是你?……你也是看到穿云弹找来的吗?” 厉轻鸿站在浓雾中,一言不发,眼神空洞,带着点古怪的绝望和无助。 木嘉荣迟疑地看着他:“你师兄呢?他没和你在一起吗?” 厉轻鸿终于抬起了头。 他的眸光里忽然闪过一丝痛苦之色。 望着木嘉荣和他身边的人,他低声道:“是啊,他不在了……可你们这些人,怎么倒都还好好的呢?” 刹那间,木嘉荣心里忽然警铃大作,他猛地往后便退:“你什么意思?……你不要过来。” 厉轻鸿面无表情,摩挲着手里邪气四溢的屠灵匕首,缓缓踏上一步。 明明都是药宗弟子,战斗力没有明显差距,木嘉荣手中也拿着刚得的“骊珠”,不知怎么,他头皮就是一阵发麻。 不由自主地,他又往后退了退,紧张地盯着厉轻鸿的手:“你师兄黎仙君为什么不在?” 厉轻鸿木然看着他:“什么黎仙君,这里从来没有人姓黎。” 木嘉荣身边一个神农谷弟子惊诧道:“什么意思?你们师兄弟不是……” 厉轻鸿短促地嗤笑了一声:“你们这些蠢货。我……” 他的手扣住了一个小小的瓷瓶,正要掀开盖子,忽然,静寂了半天的浓雾中传来了一声呼喊,带着急促:“嘉荣,嘉荣你们在哪儿?我带了人回来!” 厉轻鸿的手指一僵,蓦然抬头。 商朗的身影从白色浓雾中疾冲出来,一眼看见对面的厉轻鸿,大喜:“太好了!你也找来啦?” 他兴高采烈地跑来,在厉轻鸿肩头亲热地捶了一下:“我这一路上,就在心里暗暗向老天祈求呢,最好第一个找到你。你们留在最后,要是有什么意外,那我可要疯了!对了,他们两个呢?” 他忽然顿住,疑惑地看着厉轻鸿:“你脸色怎么这么差?” 厉轻鸿怔怔看着他,按在毒药瓶上的手指,终于悄悄松开。 半晌,他才低低道:“他们俩一起不见了……我有点怕。” 商朗恍然大悟:“哦,别怕!大家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而已,我们已经在到处找人了。” 他身后果然跟着五六个人,有几个药宗的,还有灵武堂的李济,闻言纷纷跟着点头:“是啊,我们就是商仙君寻到的。” “不瞒你们说,要不是商兄找到我,我一个人四处乱撞,真的要被活活吓死。” 木嘉荣盯着厉轻鸿,正要说话,商朗已经笑着转向他:“嘉荣,只等来了他一个人吗?” 木嘉荣沉默片刻,冷冷道:“是。他自己忽然冒出来的。” 众人正说着话,远处异香变浓,宇文离从雾气中现身返回,身后也同样带了一串寻到的同伴,其中竟然还有澹台超。 宇文离一眼看见厉轻鸿,神色微微一凛,却没多说什么。 众人在浓雾中商量了一下,决定还是依着这个法子,继续寻人。 这次被寻到的剑宗弟子不少,在身上点了香料后,再度出发,力量就又大了些。 过了一阵,陆续被找到的人数越来越多,终于,几次往返后,最终被找到的人数,已经达到了六七十人,只差一小半未曾寻到。 人数越来越多,可商朗和苍穹派的一群师兄弟却越发焦急。 门中最靠谱、按说最该尽早和大家会合的二师兄宁夺,却始终不见踪影。 不仅是他,至今没露面的人里,还有那位风头无两、身兼术宗药宗绝学的少年黎青。 终于,四周的白雾逐渐变成了灰色,天色渐渐晚了。 不一会,身边四周更是逐渐变成了漆黑。 举头望天,天空被不曾消弭的雾气遮蔽得严严实实,就像是一顶巨大的黑幕罩在众人头顶,一丝星月光辉也穿透不进来。 万刃冢里好歹有植物,可以捡干苔藓生篝火,这里除了巨石和干裂的地面,就空无一物,想要生火都生不起来。 众人纷纷把身上的照明之物都拿了出来,有夜明珠,有防风的油脂蜡烛,乱七八糟点了一堆,围坐在一起,气氛一片凝重。 商朗和宇文离两个人站着,远远地在边上商量着。 另一边,澹台家的兄妹俩站在一块巨石下,不知道说到什么,澹台超声音隐约大了点:“你怎么老是向着外人说话,哼,那人对你殷勤小心,不过是忌惮我们澹台家,又安什么好心了?” 众人纷纷好奇张望,澹台芸又羞又气,站起来似乎就想离开,澹台超又泄了气,赶紧拉住她道歉:“好了好了,哥哥没别的意思,只是怕你被人蒙蔽……” 宇文离忽然抬起头,望向他们那边,眼神微冷。 李济坐在厉轻鸿身边,闷闷开口:“唉,本来这时候大家都该美美地歇息在各自的门中,洗浴熏香,好不快哉。” 旁边,一个人小声嘀咕:“是啊,谁想得到,竟会被困在这鬼地方。” 常媛儿怔怔愣神,小声道:“我们好歹都在一起,互相有个伴儿。那些落了单的,今夜不知道要怎么惊怕担忧呢。” 灵武堂的一个小师妹勉强笑道:“你也别着急,黎小仙君一定没事的,我估摸着,他被传送来的时候,可能正好偏离了大家。” 常媛儿脸色一红:“我……我是担心那几十个人,又不是单单担心谁。” 宁小周热心地凑过头来:“别怕,黎小仙君一定和我们宁师兄在一起。他精通术法,宁师兄又刚得到了应悔剑,说不定他俩已经先破阵离开了呢!” “要是这样,可真太好了。发现不对,赶紧去搬救兵,我们才有救嘛。” 厉轻鸿忽然抬起头,嘶声叫道:“不可能的!他们根本出不来!” 他声音凄厉,眼神更是带着点疯狂,身边的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,纷纷扭头看他。 厉轻鸿叫了这一声,似乎也感到自己突兀,低着头,又一声不吭了。 而他的手中,则死死攥着一个小小的东西,微光闪动。 一边,常媛儿无意中瞥见他手中之物,忽然一怔。 那分明是一颗粉红色的海螺珠,正是她在止杀湖边送给元清杭、元清杭又转手送给他这位师弟的。 她悄然看着厉轻鸿,不知怎么,心里莫名一阵发寒。 这人看着那颗海螺珠的眼神,竟似充满困兽般的绝望和无助。 仅仅是因为他师兄至今毫无音讯吗? 不远处,木嘉荣身边,一个师兄小声犹豫道:“公子,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古怪?我总觉得他刚刚遇见我们时,那感觉不对。” 木嘉荣咬了咬牙,赫然站起身,向远处的商朗和宇文离走去。 人群外,商朗和宇文离并肩而立,两人都眉头紧锁。 宇文离道:“敌人把我们设计引到这里,却至今不现身,我怕夜长梦多,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。” 商朗皱眉:“我们这么多人失踪,各家宗门应该都发现不对了。或许很快就有人能找到这里?” 宇文离面色不太好:“怕是极难。背后的黑手既然做下这么大的手笔,就一定毁去了追踪的可能。” 传送阵的布置可谓精巧,失之毫厘,传送去的地方都可能谬以千里。所以每到十二年一次的冢门打开,这出口的传送阵都由阵法大师反复检查。 况且这传送阵边,也不是完全没人看守的。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,恐怕看守的人也已经遭了毒手,更不知道各大门派发现后,该是怎样的慌乱焦躁。 毕竟各门各派,最优秀、最有前途的优秀晚辈们全都云集在此,万一出点差池,那可真的是一网打尽,再无遗漏。 想来想去,除了蛰伏多年的魔宗妖人,实在也想不出别的由来。 宇文离的衣袖忽然一动,一只黑色的三角脑袋倏忽探了出来,无声无息吐着蛇信,冰冷的眼睛中泛着红光,四下晃动。 商朗猝然被吓了一跳,看清那黑蛇的眼眶中镶嵌着的灵石,才松了口气:“宇文兄,你们家操控的傀儡蛇真像是活物!” 宇文离瞥了一眼那泛着死物气息的黑蛇,纤长手指轻点,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。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:“这傀儡蛇虽然已经不是活物,可生前也极有灵性,它这么主动出来,像是嗅到了危险。” 商朗看着他抚摸蛇头,虽然知道那不是活物,依旧鸡皮疙瘩起了一身,讪讪道:“好厉害的傀儡术。蛇都死啦,还能这么听话,还能预警。” 宇文离缓缓道:“绝不能再等了。明天一大早,我要联手所有术宗同门,一起外出找寻破阵的阵眼。” 商朗犹豫了一下:“澹台兄会听你的差遣布置?” 宇文离道:“我明日和他商量一下,若是他不听,也随便他就是了。” 商朗想了想,眼睛一亮:“澹台小姐通情达理些,宇文兄不如先找她?” 宇文离淡淡一笑,没回应这句,却忽然转了话题:“商兄,我知道你一向坦荡,对人不疑。可是我想提醒你,对黎红小兄弟,最好还是疏远点才是。” 商朗愕然:“为什么?他人很好啊,医术又厉害得很。” 宇文离慢悠悠摸着腰间那柄无名剑,眉宇温和:“这里所有人都知根知底,唯独他师兄弟二人来历至今不明。现在的情况离奇凶险,多防备些,总没有坏处。” 商朗迟疑片刻,道:“宇文兄,是不是嘉荣对你说了什么?他小孩子心性,脾气又有点大,你不用……” “商朗!”惊怒的叫声在他身后响起,木嘉荣满脸无法置信,“我当你是朋友,敬你如同兄长,没想到你、你竟然是这种小人?” 第51章 识破 商朗唬了一跳,急速转过脸:“啊啊啊,嘉荣你怎么在?” 木嘉荣气得眼眶通红:“我不在,怎么听得见你背后说人坏话?” 商朗越发尴尬,慌忙小声道歉:“对不住对不住!我不是疑心你,我就是觉得大家有点针对他……” 木嘉荣冷笑道:“我就是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,又怎样?就只有你天天看谁都是好人!” 商朗窘迫地挠挠头:“嘉荣你更好嘛!” 木嘉荣怒道:“我才不要做什么滥好人,可你也别背后毁坏我名声。你倒是问问宇文兄,我和他嚼舌过半句吗?” 宇文离苦笑:“商兄,木小公子的确未曾和我说过什么。” 商朗更加不好意思,讨好地伸手去拉木嘉荣的衣袖:“好好,是我不对,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嘉荣你人小气量大嘛……” 木嘉荣听他说自己小,更是恼恨。 手中“骊珠”软剑一抖,快速砍向自己衣袖,“嘶啦”一声,半边翠绿色衣袖裂开。 他狠狠一跺脚,转身跑了。 商朗呆呆攥着小半截衣袖,扭头看向宇文离:“宇文兄你快评评理,嘉荣怎么这样?就这点小事,他要和我割袍断义吗?” …… 深夜。 众人好不容易从环境艰苦的万刃冢中出来,忽然又陷入这迷雾阵,白天里奔波折腾,现在全都一个个筋疲力尽,精神极差。 可再劳累,也都知道这个夜晚最为凶险,几个门派在一起,安排了灵力修为最强的几个人轮流值夜,剩下的人暂且歇下。 前两班岗轮值到子时,商朗接在深夜时分的丑时换班。 到了点,他独自悄悄起身,换下了上一轮的澹台超,两个人简单交谈后,商朗独自守在外圈。 恶阵中,一切似乎都被遮挡住了,一丝微风也无。 日间茫茫的白雾此刻变得浓重黑沉,沉甸甸地积在脚下,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。 商朗正警惕地凝神望着远方,忽然身后有人低声道:“守夜也没什么用。要是有人来袭,可用的法子可太多了,根本不需要正面现身。” 商朗一回头,厉轻鸿正苍白着脸,站在他后面。 “可总不能一点也不防。”商朗挠挠头,“你快去睡吧,待会儿万一真有凶险,也有体力应对。” 厉轻鸿面色木然,望着前面无尽的黑夜:“……我睡不着。” 商朗看着他似乎更瘦了一点的尖下巴,小心翼翼道:“还在担心你师兄?他本事那么大,说不定真的已经脱困走了呢。” 厉轻鸿轻轻咧嘴,好像笑了一下,可表情却似乎比哭泣还难看。 “可我师兄……其实是个傻子啊。” 夜黑雾重,压在他清瘦身体上,那身黑色银纹的衣衫似乎更加单薄。 商朗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灵犀兽皮氅,披在了厉轻鸿肩上。 厉轻鸿看着那毛色均匀、光滑柔顺的大氅,怔怔地没有动弹,半晌低声道:“他们都疑心我、讨厌我,为什么……你要对我这么好?” 商朗嘿变戏法一样,手里摸出一个小白玉瓷瓶,扔了一粒糖丸般的小丹药进嘴巴:“你不是也一样对我好?” 正是厉轻鸿曾经送给他的,用来清火、治疗燎泡的那瓶丹药。 ⑧`○` 電` 耔` 書 ω ω w . Τ`` X``Τ ` 捌`零` . C`c 厉轻鸿微微一怔:“……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药。” 商朗龇牙一笑:“值不值钱的另说,管用就好!嘉荣每次带来的见面礼全是什么珍贵丹药,可是偏偏没有一个治这简单的上火。” 看着厉轻鸿不说话,他一拍厉轻鸿的肩膀:“别多想啦,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无缘无故欺负人,小时候宁师弟刚来师门,也被排挤看轻过,我也这样对他的嘛。” 厉轻鸿木然地“哦”了一声:“……我小时候,要是也能遇到你就好了。” 商朗得意扬扬:“现在遇见也不晚,你放心,若有人针对你,我会一直护着你的!” 四周依旧安静,四周的浓雾似乎依旧和前半夜没什么变化,厉轻鸿忽然抬起头,一双幽黑眸子死死盯着前方。 商朗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:“怎么了?” 厉轻鸿缓缓道:“你有没有觉得,有什么不一样?” 商朗猛地回头,顺着他目光看去,惊疑道:“没有啊?” 厉轻鸿心神不定地闭了闭眼,轻轻翕动鼻翼:“……没觉得雾气变得潮了点?” 商朗仔细体会了一下:“是不是夜深露浓?” 厉轻鸿有点焦躁:“现在不仅变潮湿,还变重了不是吗?” 他自小就修习药宗知识,对于湿度和重量的细微差别尤其敏锐,这一会儿工夫,他只觉得周身浓雾带来的凝滞感越发重了点。 商朗凝视着远处,那里的一片漆黑中,似乎有更深色的东西在缓缓涌动。 他终于警惕了些:“你守在这里,我去看看就来。” 厉轻鸿略带犹豫,低声道:“危险。” 商朗摇摇头:“没事的,有嘉荣的异香作标记,我能循着味道回来。” 厉轻鸿垂下眼帘,忽然手指轻弹,几滴东西射向他的衣衫。 一股辛辣的清凉之意瞬间散开,商朗“阿嚏”一声,打了一个大喷嚏。 厉轻鸿淡淡道:“那香又浓又俗,有什么好?用这个盖住它,找起来更容易些。” 商朗举起袖子闻闻,喜形于色:“果然好刺激的味道!” 厉轻鸿往自己的身上点了几滴,又特意在周遭的石头上多洒了点,往前方一指:“一起去看看。” 两个人踏入前方浓雾,眼前越发漆黑。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,不至于就此看不见任何事物,两人在模模糊糊中探索前行,越走越是惊心。 身边的浓雾,已经仿佛有了重量,紧紧裹在人的身上,在其中走动,也能感到身体的凝滞。 商朗手中的“炽阳”剑出了剑鞘,在寂静中散发着雪亮的剑芒。 远离了众人扎营的中心,声音迅速被隔开,周遭只有厉轻鸿和他两个人的脚步声,还有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。 忽然,商朗头微微一晕,脚步一顿。 厉轻鸿顿时停下:“怎么?” 商朗晃了晃脑袋,正要说“没事”,一股更大的眩晕却瞬间袭来,眼前更是骤然一暗。 他一个踉跄,慌忙用剑支住了身体,可一低头,一股温热的液体却从鼻腔中无声流出。 耳朵里也忽然一阵嗡鸣,他伸手摸了摸,不出意外,双耳中都有细细的血流涌出。 他没有慌张,低声问厉轻鸿:“你有没有事?” 厉轻鸿急掠到他身前:“怎么回事?” 商朗道:“我应该是……中毒了。” 这浓雾中杀机重重,不知道是什么无色无味的毒气混入了其中,竟在无声无息间就令他着了道,不知何时侵入了他的身体。 厉轻鸿这才看见他耳鼻中全是暗红血迹,忙搭住他脉门,片刻后急速掏出一丸药,塞进他嘴里。 “很厉害的毒,我暂时分不清成分。”他急急道,“先用这个撑一阵,这里危险,我带你回去。” 商朗竭力想站直,却脚下一软,差点扑倒在地:“你……你怎么没事?” 厉轻鸿道:“我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,百毒不侵。” 他弯下腰,用力把商朗高大的身体背在背上,分辨了一下方向,拔腿往来处奔去。 商朗难堪地抱着他的脖颈,懊恼无比:“叫我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,我杀他个片甲不留!” 厉轻鸿正要答话,忽然膝盖也是一软,差点摔倒在地。 商朗一惊:“你不是说百毒不侵?也中毒了吗?” 厉轻鸿忍住轻微的一阵眩晕,咬牙发狠:“这点毒想放倒我,也没那么容易。” 他深吸了一口气,费力地掏出一丸药,吞了下去,用尽力气,继续背着商朗往前急奔。 虽然还没有任何敌人现身,可是剧毒已至,谁都能猜到,接下来,最大的凶险即将来临,找到大部队,起码比落单在外安全些! 商朗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,开始在他背上挣扎:“你放下我,自己先跑,我会拖累你的……” 厉轻鸿怒道:“别婆婆妈妈了,你别乱动,我还能跑快一点!” 商朗不吭声了。 厉轻鸿跑了一阵,忽然发现,背上的商朗好像半天都没有再说话,只有自己的勃颈上,依旧有滴滴答答的热血不断流下。 惊悚的想法袭上了心头,他心头一凉。 他颤着声音,低声道:“商公子,你还清醒吗?” 背后的人没有出声,搂着他脖颈的那双胳膊,好像也分外冰凉。 正当厉轻鸿又惊又急时,商朗微弱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。 沙哑又虚弱,却带着无尽的茫然和苦涩。 “原来,你一直都在骗我。” 随着这一句,炽阳剑无声出鞘,横在了厉轻鸿侧颈边,带着颤抖。 ……厉轻鸿脚步猛地一顿,浑身僵硬。 体会着脖颈间那吹毛短发的锋锐剑气,他不敢稍动,声音微微带了冷意:“你说什么?” 商朗苦笑:“你和你师兄,是魔宗的人,对吧?” …… 远看瀑布,也不过就是壮美的白练一匹,可真的一跃而入,身体落入急坠的水中时,才能感到冲力巨大,水压惊人。 饶是元清杭作足了心理准备,也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。 挥出的银索砸在水瀑后的岩石上,激荡出一串串火星,又迅速被飞溅起的水花浇灭。 可是银索前面的十字钩却打了滑,没能及时钉住山岩,一直往下坠了好久,才忽然卡住了某处。 元清杭猝不及防,身体忽然砸向了水帘后的巨大山岩,剧痛之下,差点呕出一口血来。 他强忍心口巨震,吊在银索下,半天才缓过气,艰难地固定住自己的身体,一点点向下滑去。 山壁长久被水流冲刷,滑不留脚,好几次无处立足,只能硬着头皮直跳下去,借着银索重新固定。 好在有惊无险,连跌带撞地,终于降落到一处斜坡边。 头顶的瀑布落到这里,正形成一处巨大的转向,水流变缓,变成了斜冲而下的一道河流。 元清杭喘息片刻,目光忽然落到了一边。 河流两边,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苔,可是在那一片绿色中,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,青苔被削掉,露出了下面的白色岩层。 就像是一道剑痕! 元清杭心头一阵急跳,连滚带爬扑过去,仔细观察了一下,更加确定——这就是一道剑痕,用力不大,所以才只浅浅削掉了一片青苔。 可是,那是应悔剑! 应悔剑一出,理应石破天惊,而不该是这样虚弱无力,连一片石层都削不下来。 元清杭抬头看了看头上,断魂崖顶端,距离这里起码有几十丈。 宁夺在瀑布中跌落下来,视力受损、心情激荡,不可能在最初就迅速反应,怕是一直摔到这里,才借着剑势阻止了一下跌势。 他已经是金丹修为,身体强健程度远胜常人,可是从这种高度直摔下来,恐怕还是会筋骨断裂,内脏重伤。 元清杭的心,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。 他被山壁蹭得遍体鳞伤,青紫片片。手掌因为长久拽着银索用力,也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。 可现在也没时间处理这些,他深深吸了口气,看着面前湍急的河流,再次一跃而入。 这一次终于不是急坠急跌了,一路游水向下,一路上,也不知道撞到了多少块水中的暗礁,靠着灵力护体,总算勉强没被撞到要害。 这么漂漂荡荡在急河中前进,他丝毫不敢放松,大睁着眼睛,在沿途岸边不断搜索。 两边河道逐渐变宽,周遭河床上,布满了异色卵石和莹白细沙。 但是周遭光线却越来越暗,水流向前,竟似汇入了一条地下暗河。 不知道行进了几里,终于,水流变得和缓许多。 在极暗的光线里,河面上不远处,隐约有片东西一闪而过。 那东西藏在一簇水花后,若不是那白色扎眼,元清杭差点便要忽略过去。 他猛地跳了起来,几乎是连滚带爬,飞快游了过去,一把抓住了那片物事。 ——半片雪白的衣袖,挂在一块暗礁边,在清澈水波中轻轻摇摆。 …… 元清杭心中狂跳,起身绕过那丛暗礁。 一眼望见河滩岩层后,他眼眶莫名一热,脚下一软,差点摔倒在水中。 礁石后,一具修长身影一动不动,下半身伏在暗河水中,上身趴在河边的砂石中,雪白衣衫在水中飘摇,微露出半边俊美侧脸。 紧闭着双眼,面白如纸,正是宁夺。 老天保佑,终究还是叫他及时找到了他。 第52章 一吻 元清杭飞扑过去,慌忙伸手到他鼻子下。 呼吸极弱。弱归弱,终究是有的。 杭细细观察他的眼睛,那两根细银针依旧钉在“攒竹”穴上,元清杭终于松了口气。 银针是他在药宗大比上用过的,用东陵墨混着秘银炼制而成,韧性极好,又细如毛发,深入肌肤后不会叫人觉得疼痛难忍,才能避免被胡乱拔出。 此刻银针将宁夺的眼睛撑起了一道细缝,眸光从那细缝里透出一缕,不复平日的清亮,显得幽沉暗淡。 元清杭拔出银针,取出储物袋里的皮水囊,将灵泉水涓涓不断地倒在宁夺眼中,这样冲洗了好半天,才住了手。 紧接着,他又找出一颗丹药,在掌心揉开,覆盖上宁夺的眼睑,温和的灵力缓缓释放出来。 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,丹药溢出一片浅碧色清凉的气息,慢慢渗入下方的眼眶。 昏迷中的宁夺,轻轻呻吟了一声。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,知道他身上必然还有别的伤处难受,可现在治疗眼睛最为急迫,哪里顾得上? 好半晌,药力散开,深入肌理,他将手掌松开,从储物袋中找了根雪白的干净丝帕,撕开来接成长条,绑在了宁夺的眼睛上。 接下来,他开始检查宁夺身上的伤势。 果不其然,虽然有金丹护体,筋骨强韧,从这么高的地方直摔下来,伤势也异常严重,生机微弱。 肋骨断了起码有三根,皮肉伤更是比比皆是,周身上下的白色衣袍早已经血污片片,看着骇人无比。 元清杭赶紧掏出藏得最深的那个小白玉瓶,倒出一颗“九珍聚魂丹”,塞到宁夺口中。 药丸不小,宁夺昏迷中无法自主吞咽,元清杭顺了半天,药丸依旧没被吞下去。 元清杭发了愁。 想了想,也只有将药丸化在水中,狠狠心,含了一口,小心翼翼渡到宁夺口中。 俩个人都在水中泡得久,唇瓣皆是冰冷,可是一口口渡过去,两人的双唇似乎都渐渐变暖了点。 不知道是不是九珍聚魂丹带的药香,一股极淡的清甜之气萦绕在两人之间,若有若无,丝丝缕缕。 元清杭一心救人,就算唇齿相接,原本也心无旁骛,可不知怎么,脸颊却忽然有点莫名发热。 药水渡完,他飞快远离了宁夺脸庞,心里一阵乱跳。 啊啊啊……医者父母心,这充其量就类似一个人工呼吸,有什么小鹿乱撞的? 一定是前世身体孱弱,从没试过和任何异性肌肤相亲过,搞得现在碰到一个同性都会心慌意乱,医生救人,没有什么初吻不初吻。 就算有,初吻它也不值钱,没办法找病人索赔的! 他伸手撩了一捧冰冷河水,打在自己脸上,脸颊上的热意终于消退了下去。 接下来,就是接断骨、做固定。 “九珍聚魂丹”果然不愧是极难凑齐原料的神药,一颗下去,宁夺原本虚弱的呼吸忽然急促粗重起来,惨白的脸色也透出了深红的血色。 这奇药的药性凶猛而霸道,元清杭心中一边忐忑,一边手下轻巧地开始验伤,不一会儿,便将宁夺身上所有重要的伤情处理完毕。 身边是昏暗的河道,举目看去,两边是空旷的山岩,头顶是一片片形状奇诡的岩层,不时往下滴着冰凉的水滴。 他站起身,独自往远处探寻了一会,终于找到了一处稳妥的所在。 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,周边石层重叠,挡住了四面来风,像是一个天然石厅。 头顶上,垂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钟乳石,个个如笋如柱,色泽雪白,形态瑰丽。 不知来处的微风穿过钟乳石群,带来细微的呜咽声,和远处的河水混在一起,如泣如号。 他转身回来,小心翼翼地把宁夺平托起来,转移到了这容身之处,自己则就地瘫倒,躺在了地上。 从断魂崖上跳下来,这一路也是惊心动魄,体力消耗极大。 等到找到宁夺后,治疗时更是精神紧张,此刻终于歇下来,才感到浑身上下,没有一处不痛。 草草地将自己身上的外伤处理了,他困恹恹地打了个哈欠,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,有点儿愣神。 这人长得本就极好,一张脸美若玉石,如琢如磨,可因为安静冷漠的时候多,所以既不如宇文离那般温润和气,也不如商朗那样令人亲近。 可现在,那双冰冷的眼睛被雪白的丝帕覆盖挡住,倒平添了些平时少见的柔弱。 元清杭悄悄叹了口气。 纵然是人人称羡的剑宗天才、名门骄子,可其实,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十八岁少年而已。 他虽然已经用了全力帮他救治,可是最终能救好几分,他心里也是忐忑。 若是这双眼睛真的受了损伤,又或者是不能恢复如初,那可怎么办? 而且,到底是为什么,终究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呢? …… 身边的宁夺忽然动了动,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。 元清杭担忧地看了看他,抖开储物袋,探头冲着里面喊:“多多?” 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“噌”地蹿了出来,正是那只小造梦兽。 小家伙几天没出来,在小空间里过得自得其乐,皮毛越发黑亮光滑。 一落地,便骨碌碌滚到他脚边,瞪着乌溜溜的眼睛,巴巴地看着他。 元清杭从储物袋里找了棵灵草喂给它,下巴微抬,冲着地上的宁夺示意:“这么多天把你喂得这么好,又该干活啦?” 小造梦兽的豆豆眼眨了眨,立刻跑过去,摇着小短尾巴,毫不客气冲着宁夺的脸上狂喷了几口。 奇异的气息萦绕着宁夺的鼻翼,无声钻入。 宁夺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放松开来,粗重而散乱的呼吸,也逐渐变得平缓了些。 元清杭看着他的脸,喃喃道:“好梦啊,宁仙君。” 过了一会儿,他终于也耐不住巨大的困乏,慢慢闭上了眼。 心里有事,便睡得浅。 不知道是不是被造梦兽的气息影响,这一睡下,也是乱梦纷呈。 混乱的梦里,一会儿是自己一掌将宁夺打下瀑布,一会儿是宁夺眼中渗血,问道“元少主,我自问一向视你为友,你为何和别人一起害我?” ……… 周遭再一转,又换了厉轻鸿死死抓着他衣袖,哀哀哭泣:“我狠心也是他们所有人逼的,是他们都要害我!” 刚说完这句,一截雪亮的剑间就从厉轻鸿胸口透出来,宁夺冷冷从他背后现身,眼眶中黑洞洞的,像是空了一般:“你伤我双目,我要你一命,也不为过。” 元清杭在梦里只觉得满心冰凉,想要叫喊,却又被魇住了,叫不出来。 正浑身不能动弹,对面的宁夺却又睁着带血的眼睛,看向了他,忽然一剑刺来:“我知道,你始终是要害死我的。” 元清杭猛地大叫一声,翻身坐起。 可是这一惊起,却感到周身一片异样。 冰冷刺骨的一股剑气当胸袭来,虽然无声无息,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,瞬间逼近了他,和梦里一模一样。 “别动……”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来,带着虚弱和沙哑。 元清杭一惊,不由自主向后一仰,可是对面的宁夺动作更快,长剑寒光一闪,急追而上。 可是他目不能视,刚一向前,就被元清杭伸着的腿绊了一下。 这一下正脸朝下,若是元清杭不管不顾躲开,他必然会摔个鼻青脸肿,元清杭略一犹豫,就被宁夺整个人扑在了身上。 宁夺手腕急翻,准确地按住了元清杭的胸口,另一只手横过剑来,又稳又狠,压住了他的脖颈。 听不见身下的人说话,又举目皆盲,他语气更加急促:“说话,不然就杀了你。” 随着他的话语,那柄剑毫不留情往下一按,眼看着就要划破元清杭的肌肤。 可忽然间,应悔剑却凄鸣一声,骤然发出了一道刺眼无比的血光! 而它的剑身竟然像是被什么死死托住了,再也划不下去。 元清杭一怔,望着眼前的应悔剑,忽然心里巨震。 果然,宁夺也身子微微一颤,显然也想了那一点,整个人僵在了当场。 以血为誓,画符作盟。 应悔剑此生此世,绝不能再主动伤害的,只有一个人。 …… 元清杭心里微微酸涩,深深吸了口气,苦笑:“宁仙君,你威胁人可真没有一点新意。同样的一句话,我听过三次啦。” 宁夺一动不动。 雪白的绢带遮着他的双眼,两端低垂下来,轻轻拂在元清杭的脸颊边,给人一种温柔又无情的错觉。 忽然,旁边一道小影子猛地扑过来,宛如闪电,撞上目不能视物的宁夺。 宁夺猝不及防,身子一歪,可是那影子依旧不依不饶,小爪子抓着他肩膀,张嘴就想去咬。 元清杭慌忙打了个响指:“下来!” 小造梦兽这才悻悻地一扭头,从宁夺肩膀上跳下来。 胖身子一落地,还不忘回过头,冲着宁夺狠狠龇了一下牙。 宁夺压在元清杭颈中的剑缓缓移开,翻身下来。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:“是你?……” 元清杭狼狈地爬起来:“不然你以为是谁。” 宁夺沉默了一会,声音沙哑异常:“这是哪儿?” 元清杭道:“这儿当然是万刃冢里,断魂崖底。” 宁夺安静了片刻,忽然伸手去拉自己眼上的白绢。 元清杭吓了一跳,手疾眼快,急忙一把攥住他手腕:“喂喂,别乱动。起码十天内都不能取下来,畏光!” 宁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,低低道:“十天后呢?” 元清杭心里犹豫,语气却轻快,笑道:“我可是药宗高手厉红绫的得意徒弟,还是药宗大比的魁首。你放心吧!”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,宁夺也没继续追问,低首垂眉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四周环境昏暗,只有钟乳石上的水滴偶然滴下,在静谧的石厅中发出轻轻回响。 元清杭已经毫无睡意,看着身边安静的宁夺,小心翼翼道:“睡不着啊?那我陪你聊聊天?” 宁夺淡淡道:“聊什么?” 元清杭心里疯狂吐槽:“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在这儿,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下山?!” 可是终究不好意思厚着脸皮主动提起来,只好道:“有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,你要先听哪个?” 宁夺微微一顿,道:“还会有好消息吗?” 元清杭一拍手:“有的有的。好消息就是我俩从绝壁瀑布上跌下来,都好好活着。坏消息是,这儿还在万刃冢中,我们俩……哈哈哈哈,怕是出不去啦。” 自从跳下来找人,就一刻也没停过,刚刚累得厉害,倒头睡下,竟也没想过那件最恐怖的事。 ——这儿是万刃冢,十二年开启一次,他把厉轻鸿踹出阵眼,自己却一跃而下,也就彻底错过了出阵的唯一时机。 留给他的,只有一个结局。 他和宁夺两个人,将要在这空寂无人的悠悠天地中,待上十二年! 宁夺沉默,半晌道:“以前也有人滞留在此。” 元清杭欣然点头:“听说他们后来断了口粮,主要靠苔藓为食。”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,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——滞留在这里的那两个仙门弟子,后来被人发现时,已经成了两具干尸。 元清杭的储物袋大,倒是装了不少灵丹,算起来,约莫能让两人撑上两三个月。 除此之外,就只有一大堆珍贵药材,其中就有易白衣在大比后送来的那些。 千年雪参、极品灵芝、深海龙涎香、天山红心雪莲、高原九色灵鹿的鹿角……虽然不是直接能进食的灵丹,可真到了生机匮乏时,这些东西也能顶点饥荒。 他觍着脸,凑到宁夺身边:“宁仙君,你带了多少补给?方便拿出来看看吗?” 宁夺默默解下腰间的储物袋,扔了过来。 元清杭迎面接过,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。 常用的补充体力的灵丹也还不少,除了这些,就只有一些高品级的灵石和珍稀材料,大概是以往他出去猎杀异兽时得到的。 虽然同样珍贵,在这里可换不到任何东西。 元清杭一边清点,一边随口道:“要在这里活着,灵丹可是首要的救命之物。你不怕我抓了你的东西,转身跑没影了?” 宁夺淡淡道:“你趁我昏迷时,搜了我的身,直接走人不是更快?” 元清杭被噎了一下,不由恼羞成怒:“因为你的储物袋有你的神识记号,我拿了,也打不开。” 宁夺忽然摸索着从他手中抢回储物袋,却又反手一擒,用力攥住了元清杭的手腕。 第53章 决裂 他捉着元清杭的食指,在储物袋口的神识标记上一按,微微灼热掠过,元清杭低头一看,就是一怔。 袋口的神识标记上,已经添了一道他的指纹印记,从今以后,他便成了这储物袋的第二个主人,想开便开,再也阻碍。 “你现在可以随时偷了它跑路了。”宁夺淡淡道。 元清杭瞪着他。 这话虽然一如既往地语气平静,不知怎么,却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。 元清杭心里不忿,忍不住凶道:“明早醒来见不到我,你可别后悔!” 宁夺一声不吭,立刻转身躺下,背对着他,不一会儿,竟发出了淡淡的鼾声。 元清杭目瞪口呆,盯着他背后,心里又是好笑,又有点恼怒。 这人平日沉稳持重,待人接物都通情达理,怎么现在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,比小时候还难搞得多呢? 正想捡起一块石头丢他,可一眼看去,宁夺蒙住眼睛的那条白绢正垂在颈后,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心里骤然一痛,像是被忽然刺了一针。 看上去镇定强大,完全没有被击倒,可是说起来,面前的人,也不过刚满十八岁,堪堪成年。 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前的年纪,几乎一样。 自己那时候躺在病床上,有多隐约害怕、有多绝望,难道此刻的宁夺,不会一样吗?……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,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灵丹都放进了宁夺的储物袋里,自己一颗也没有留,又将储物袋放在了宁夺的手中。 他凑过去,小声叫:“宁仙君?” 背对着他的某人纹丝不动,不仅不理睬,手掌却往后缩了缩。 “木小七?……小七君?”元清杭嘴里乱七八糟地叫,“七七?” 宁夺的耳根,忽然好像红了红。 元清杭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耳垂,扳开他的五指,郑重地握住储物袋,又一根根合起来。 宁夺修长的手指终于不安地微微蜷起。 “别装啦,我知道你没睡。”元清杭悄悄戳了戳他的手心,见他依旧不理,翻身在他身边平躺下来,仰望着头顶。 昏暗的石厅顶上,正对着他们的,是一片尤其漂亮的钟乳石群,灰白色的笋尖像是春天的竹林,高低错落,千姿百态。 元清杭轻声道:“我这人丢三落四的,没有你稳重。灵丹都给你保管着,好不好?” 宁夺没有回应。 元清杭也不需要他回答,自顾自道:“以后我快要饿死了,你得负责喂给我。” 背后,宁夺终于低低开口,声音果然毫无睡意:“你又不是打不开,为什么要我喂?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我俩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嘛,到时候你谦我让的,一定都饿得有气无力、瘦骨伶仃。东西放在你那里,你一定会硬逼着我吃,我这叫以退为进。” 宁夺似乎呆了一下,半晌才咬牙道:“你倒是自信。” 元清杭道:“我不是自信,我是信你。” 这话一出口,两个人都安静了。 元清杭悠悠叹了口气:“宁仙君,你这个人是怎样的人,我大概是知道的——真到了缺少食物的那一天,别说是我,就算是面对常姑娘、木小公子,你也一样会让给他们。” 宁夺冷冷道:“若是对着常姑娘,你一定让得比我快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彼此彼此。常姑娘是女孩子,木小公子还未成年,那怎么好意思去争抢。可若是换了你的商师兄或者宇文公子,那说不得,就得理直气壮要求平分了。” 宁夺道:“商师兄的话,你只要脸皮厚求他,他也会让给你的。” 元清杭道:“我不太了解你师兄这个人,不过既然你这样说,权当他是了。下次遇到这种事,我就觍着脸求他,狠狠占他便宜。” 宁夺侧着脸,似乎微微笑了一下,又道:“可宇文公子怕就会锱铢必较些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:“哎呀,我也是这么想!所以要是遇到宇文离呢,没准反倒要大打出手了。” 想了想,他又一拍大腿:“宇文离计谋多端,真打起来也未必有胜算,所以最好是先下手为强,偷施暗算。” 他说得滔滔不绝,眉飞色舞,偷眼瞥见宁夺被他逗得脸色舒展了些,心里大大高兴。 说到兴起,他翻身半卧,托着腮看向身边的宁夺:“哎,我们来假设一下,万一真的有这么几个人,一起被迫留在这儿——” 他扳着手指,一个个点数:“你、我,你商师兄,还有宇文离和木小公子,对了,还有澹台家的那对兄妹,你说,食物有限,都要活命,谁能活到最后?” 宁夺半侧着脸,道:“没有你师弟吗?若他在,那一定是他了。” 元清杭立刻闭上了嘴,彻底蔫了。 他偷瞧了一眼宁夺,轻声道:“你是不是恨死他了?” 宁夺俊美的眉头皱了起来,淡淡道:“不然呢,难道要和你一样,拿他当好弟弟看待?” 元清杭硬着头皮道:“其实,他要害你……唉,也不是他本意。” 宁夺轻轻“呵”了一声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你也知道他娘的,她最恨你们仙宗中人。她下令叫她儿子害人,鸿弟……厉轻鸿也不敢不从。” 宁夺面如冰雪,淡淡道:“叫惯了鸿弟,改口很拗口吧?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,半晌讪讪道:“对不起。” 宁夺冷冷道:“你又要替他道歉?” 元清杭慌忙摆手:“没没,替人道歉,劝人原谅,都要天打雷劈的。” 他有点怅然,低声道:“可是你不知道,他变成这样……多少和我有点关系的。要是小时候,我多和他在一起待几年,多开解引导,他或许没有这么偏激。” 宁夺道:“只怕和你待得越久,他就越疯些。” 元清杭嘟囔道:“那怎么会?有个我这样正常的同龄玩伴,同吃同睡、一起习武修行,起码近朱者赤嘛。” 宁夺眼上白绢微微飘动,声音又冷又硬:“小时候,你不过和他在一起几年,他就、就……若是在一起青梅竹马,他怕不是要杀光一切接近你的人?” 元清杭一愣,啼笑皆非:“小七君,青梅竹马不是这样用的。” 宁夺咬着雪白牙齿,语声清冷:“不用你来教我。” 他原本脸色惨白,这时不知是因为说到厉轻鸿而急怒,还是因为身体虚弱,如玉般的脸颊上隐隐添了片红色,和平时高冷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同。 元清杭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有趣又罕见,不由得心里痒痒的,忍不住小声笑道:“你乱用成语,我为什么教不得?青梅竹马自然不对,可还有个词,倒是挺适合我俩。” 宁夺虽然看不见他盈盈笑意,可耳中却听得见他语声得意、气息温柔,不知怎么,仓促地往后移了数寸,才道:“什么?” 元清杭促狭心更起,抓起他的手,飞快地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。 他写得又快又潦草,第三个字更是顺手用了简体的“无”字,可是宁夺怔怔出了一会儿神,脸颊却微微红了。 “明明你才是乱用一气。字也乱写。”他低低道,“这个词,是说男孩女孩打小在一起玩耍,天真烂漫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,得意道:“不要这么呆板,两个小孩子自幼相识,彼此没有猜忌,才是这个词的重点嘛!你说是不是啊,小七君?” …… 无名之地,浓雾阵中。 宁小周忽然从梦中惊醒。 心口发闷,像是喘不过气来。 睁开眼睛,四处漆黑。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们隐约躺在四周,一动不动,似乎都在沉睡。 他使劲摇了摇头,忍住胃里灼烧的感觉。 奇怪,睡前还好好的,怎么现在这么难受?一定是被困在这里,受惊过度,加上阴冷潮湿,感染了风寒。 不行,不能吐在这里。他强撑着爬起来,跌跌撞撞走到一边,忽然跪倒在地,大口地呕吐起来。 不知道在黑暗里吐了多久,又摸了一丸清心解毒的丹药吞下,他才腿酸脚软地往回走。 可一抬头,却见四周茫茫,辨不清方向,他一下子就出了身冷汗。 ……糟糕,忘记了这里隔音,视线又看不清,这一会儿工夫,他竟已经找不到回去的方向。 想起来了,众人身上有木家那种异香,循着那味道,应该能找到。 他努力翕动鼻子,企图在浓雾中辨别气味。没错,空气中是有那股白天闻过的气味,他心里一喜,顺着香气踉跄前行。 可走着走着,他却打了个冷战。 无边的寂静中,忽然好像有种极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是有无数东西在蠕动,又像是什么虫子在噬咬草叶。 而那股异香中,也隐约多了股血腥之气,而且越来越浓。 那血腥之气浓得仿佛穿透了黑幕,扑面而来。 怎么回事?是病到产生幻相了么? 莫名的恐惧和烦恶感揪住了他的心,他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,直到前方的岩石边终于隐约出现了一个人,他才忽然松了口气。 那人歪着头,斜斜靠在外围的石头边,身上苍穹派的白色衣袍若隐若现。 是正在值夜的大师兄吗? 他惊喜地冲过去,虚弱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:“大师兄,你……” 随着他的动作,那人忽然身子一歪,软绵绵地瘫倒在地。 昏暗的夜色里,摔倒的这人,虽然不是商朗,却竟然是苍穹派的另一位师兄,眼睛大睁,口鼻流血! 宁小周大叫一声,踉跄退后,没退几步,就被什么绊了一跤。 低头一看,另一具别家门派的尸体横在眼前,同样眼中渗血,毫无气息。 他惊骇无比,手脚并用,正要爬开,忽然只觉得胸前一凉。 一段剑尖闪着微光,无声从他身后透了过来。 …… 远处,厉轻鸿站在一块巨石下,身后背着商朗。 他沉默了半晌,才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 商朗的炽阳剑按在他颈侧,道:“也就是刚刚。” “……为什么?” 商朗咳了一声,伸手抹了抹口鼻中源源不断的鲜血:“难怪我上次看到你师兄摘下面具时,总觉得不对……原来是那时候我流了鼻血。” 厉轻鸿道:“这两者有什么关系?” 商朗低声道:“我小时候,见过你师兄一面。他那时候就很狡猾,害我流了鼻血,骗我是中了他的毒,然后逼我师父妥协。” 厉轻鸿极轻地笑了笑,有点涩然:“是啊……他是这样的,一直聪明得很。” “上次在帐篷里天气干燥,我一大早流了鼻血,正好又看到他抛开面具,就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忽略了,却偏偏找不到原因。” 就在刚才,他鼻血长流,脑海中忽然就如电光石火,把一切都串了起来。 这些天,一直和他们兄弟相称、一路同行的那个黎青,分明就是十年前那个狡黠精明的魔宗小少主,元清杭! 厉轻鸿默默听着,忽然胳膊肘狠狠向后一撞,捣在商朗腹部,“屠灵”匕首赫然亮出,和炽阳剑架在一起。 炽阳剑火光四溅,屠灵匕邪气肆意,一触即分。 两个人正要厮杀,忽然,身边的夜色里,传来了一阵诡异的“沙沙”声。 两个人同时警惕起来,扭头看向四周,就在这时,地面上,忽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影子! 两个人定睛一看,全丢寒毛直竖,密密麻麻的,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毒虫成群结队,正在涌来。 一只只足有成年蜈蚣大小,游走姿势僵硬,却敏捷又诡异。 其中打头的几只头上触角急速摆动,忽然一跃而起,向两个人面门袭来。 厉轻鸿手腕急挥,一簇暗色毒雾撒向前方,毒雾罩住了那些异形蜈蚣,也却没阻挡住它们的动作,依旧向这边疾飞而来。 一热剑光带着炙热,商朗剑势如虹,顿时将那数只异虫全数斩成碎段。 剩下的虫潮像是感觉到了这剑光中的危机,在原地停了下来,畏惧地缓缓掉头退去。 地上的异虫尸体中没有污血流出来,却露出了脊梁上的一段机关。 商朗踉跄了一下,身子勉强站住:“不是活物,是傀儡虫,不怕毒药。” 话没说完,身侧一阵阴风无声袭到,厉轻鸿一掌拍上了他侧胸。 商朗中毒已深,几无还手之力,被他猛地击倒在地上,痛得蜷缩起来。 厉轻鸿收起掌,在边上看了一会,确定他不是伪装,才慢慢走过来。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,忽然抬脚,将商朗的炽阳剑重重踢到一边。 “是啊,我是魔宗的人。”他的脸上没了楚楚可怜,更没了温柔崇拜,木然道,“元少主也不是我的师兄,我不过是他的属下。” 商朗想要站起来,却又“扑通”摔倒。 他咬着牙,仰头看向厉轻鸿:“你……究竟是谁?” 厉轻鸿道:“魔宗左护法厉红绫,是我亲娘。” 商朗茫然地“啊”了一声:“所以……从一开始,你就在骗我。” 厉轻鸿看着他失望的神色,忽然嗤笑出声,越笑越大。 半晌停了笑,他冷冷道:“是啊,全是假的。什么受人欺负、不被待见,什么亲娘不亲,卑微孤单,统统都是假的!怎么,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蠢啊?” 商朗再也撑不住身体,艰难地滑倒在地上:“……你看到我这样,是不是很得意?” 厉轻鸿眼中血丝泛起,恶狠狠道:“对,我看到你被我耍得团团转,就忍不住想发笑!” 羞惭和痛苦浮上商朗的面庞,他闭了闭眼睛,低声道:“这里的杀阵、还有毒雾……都是你们魔宗的手笔?” 厉轻鸿盯着他唇边那抹刺眼的血迹,咬着牙:“问这有意思么?你这种蠢人,死在谁手里不是一样!” 商朗仰起头,俊朗阳光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怒色:“我眼睛瞎了,我认!你要杀便杀,这么羞辱我又算什么?” 厉轻鸿讥讽道:“羞辱你又怎样,死到临头,还摆什么苍穹派大师兄的架子?” 他想了想,又道:“哦,对了,你修为也不算浅,又有我喂你的解毒药,尚且中毒如此之深。你那些小师弟们,怕是早已经都死光了吧?” 商朗浑身一震,满眼不能置信:“你们……你们好狠的心肠,好毒的手段。” 厉轻鸿眼中不知是怒还是恨,俯首凝视他半晌,终于点点头:“所以,你可别叫他们孤身上路,这就去追他们去阴间吧!” 他一转身,拔腿便向夜色中快步走去。 背后,商朗喘息数声,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,一口殷红鲜血喷在地上,彻底昏迷了过去。 …… 第54章 屠杀 无边的黑色浓雾中,血腥气越来越重。 原先聚集了众位仙宗弟子的中心地带,地上淌着涓涓血流,无数傀儡蜈蚣在地上爬行蠕动。 偶然有人尚未完全昏迷,那些蜈蚣便迅速找到,狠狠咬了上去。 渐渐地,所有人都或者昏迷,或者陷在一片血泊里。 厉轻鸿独自穿行在乱石中,靠着远处那股异香指引,向前行去。 是他娘和姬叔叔带着魔宗高手,布下的杀阵? 除了姬半夏,也似乎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,将万刃冢的出口换到这陌生之地。 除了魔宗的人,也的确没有人会这样大举对付仙门中人。 他咬着牙,忍住心口的恶心欲吐,翻手捏了一根银针,狠狠扎入自己小腿内侧。 刺痛钻心,他犹如不觉,用力在“筑宾”穴上捻了几下,一股污血随之流了出来,眩晕感终于轻了点。 木家的那股异香隐隐约约,和血腥气混在一起,指引着方向。 厉轻鸿越走越慢,终于,在距离人群聚集处还有数丈之外,他忽然停下了脚步。 虽然有隔音阵的干扰,可在极静的夜色中,他依然听见了刚刚听见过的诡异“沙沙”声,里面更夹着几声极惨烈的叫声。 那惨呼一闪即逝,仿如幻觉,却叫他一瞬间心中悚然。 有人在杀人。 血腥气已经明显到铺天盖地,夹杂着暗黑中潮湿的雾气,又黏又腻。 不是幻觉,是真的。 只是分不清有多少人在杀人。是一个,还是一群。 …… 厉轻鸿从小和死尸毒物泡在一处,素来胆大,又心狠手辣,按说不该对这种杀戮害怕畏惧。 而且,不出意外的话,前方应该就是魔宗的人在行事,可他却偏偏开始迟疑。 一股奇怪的危机感袭上他心头,掌心的“屠灵”匕首也忽然悄然颤动。 他盯着前方,慢慢退后,悄然隐没在后方的夜色中。 ……夜色中,怪石大阵无边无际,找不到出路。 厉轻鸿藏在两块不起眼的石头夹缝中,竭力调整着自己困难的呼吸。 雾气里有不知名的剧毒。就算是他,也一时分辨不出成分,找不到对策。 四处还有无数藏在暗处的傀儡毒虫,随时可能涌出来,冲人咬上致命的一口。 饶是他的身体抵御毒物的能力极强,可是这样不停呼入毒气,也依旧越来越吃力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忽然,前面不远处的朦胧雾气里,有个身影踉跄地一闪而过。 翠绿色衣衫颜色鲜明,在浓黑中依旧勉强能辨认——整个神农谷,也只有一个人穿这样明艳的竹叶翠色! 片刻后,那抹翠绿的身影又从另一个方向被逼退回来,他身后,是一片急追而来的傀儡虫! 厉轻鸿屏住呼吸,眼睁睁看着木嘉荣影冲到了面前,扶住了他藏身的这块石头。 眉目矜持,相貌清贵。可现在,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一片惨白,口鼻中同样血迹俨然。 木嘉荣不停喘着粗气,一抬头,正好看见面前石缝中一双幽黑的瞳孔。 他愕然睁大眼睛,显然认出了厉轻鸿。 忽然间,他背后的黑夜中,赫然闪过了无声的锐芒。 一道冰冷的剑尖从他后胸直刺而来,无情而凌厉,穿透了他的胸口。 厉轻鸿侧身躲在石缝中,眼睁睁看着一簇血花喷射进来,射在他半边脸上。 木嘉荣隔着石缝,和厉轻鸿双目相对。 他带血的手颤巍巍伸出来,似乎想要抓住面前这救命的稻草,嘴唇也微微一动。 厉轻鸿死死咬住牙关,心里又恨又急:这该死的丧门星,自己死了,还要拉人下水! 木嘉荣怔怔看着面前厉轻鸿的眸子,终于反应过来:显然厉轻鸿和他一样,也在躲避追杀。 他眸中神色一暗,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吟,身子剧烈颤抖。 犹豫了一下,他并没有叫喊,却将身子侧了侧,挡住了面前的石缝,才慢慢滑倒在地上。 厉轻鸿笔直贴着石壁,藏在阴影里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。 从木嘉荣身边的缝隙看出去,只见一道亮如秋水的剑光,正缓缓从木嘉荣的背后移开,剑尖犹自鲜血淋漓。 光线暗淡,握着剑的那只手一闪而过。 厉轻鸿斜斜望去,正看见一段灰色衣袖飘起,露出了那人腕骨上的一点奇怪之处。 ……动作太快,没看清那古怪到底是什么,只隐约看得出不是光滑一片,像是戴了什么有花纹的护腕一样。 厉轻鸿一动不动,一直等到四周再无任何声响,才悄悄从藏身处钻了出来。 不知不觉间,他的背后已经全是冷汗。 果然有人在杀仙宗子弟,而且是一个个追杀。 用剑的高阶魔宗修士、心甘情愿服从左右护法差遣的,他也知道几个。 是谁呢?是受了他娘还是姬半夏的命令? 可不知怎么,他却不敢现身相认,内心里,似乎有种不安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。 他一边急速思索,一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木嘉荣。 双目紧闭,后背正中一剑,翠绿色衣衫的前襟血污一片。 厉轻鸿凝视着他那略显稚气的脸,蹲下身,伸出手探了一下。 还没死透,不过也只有出的气,没有进的气了。 他蹲下身,看着那张叫他厌恶已久的脸,喃喃冷笑:“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,帮我挡那么一下,是天黑没认出来我吧?呵呵,若是知道是我,你怕是恨不得拉我一起死。” 地上的木嘉荣一动不动,身下的血迹汪成一摊,越来越大。 厉轻鸿微微有点烦躁,又伸手探了探木嘉荣的鼻息。 烦死了,明明自己没用,临死前还要惺惺作态,想要救人。 这些什么名门正派教导出来的人,果然全都是又虚伪,又愚蠢! 忽然,他赫然抬起头,望向前方。 ——刚刚那人退走的方向,好像就是他来时的方向。 而那边,有奄奄一息,垂死的商朗! 他拔腿便想追,可是刚走了几步,却又停下,脸色阴晴不定。 他敌不过那个杀手。 就凭那惊鸿一瞥的一剑,也是惊天修为,他就算没有中毒,自问也未必躲得过! 像困兽一样,打了一会儿转,他终于一咬牙,辨别着空气中那股独一无二的辛辣气味,向那边疾奔而去。 …… 地下河道边,光线暗淡,天光不明。 元清杭站在暗河边,小心地在水囊中灌满了河水。 水囊中带的灵泉水原本大概能喝十来天,是按照进冢的七天时间准备的量。 可是昨天为了给宁夺冲洗眼睛,灵泉水已经倾倒一空,幸好这地下暗里的水质极好,不仅目可见底,而且甘甜清冽,比起外面的灵泉水也不遑多让。 他把水囊装得满满的,才快步往回走。 走到石厅外边老远,就望见宁夺正默默坐着,一身白衣已经恢复了洁白如新,想必是这人爱洁,已经用小洁净术清洗了衣衫。 只是眼前蒙着的那条白绢上,依旧有残存的血痕。 远远望去,只见他头颅微垂,抓着应悔剑的手似乎微微发白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,连忙刻意放重了脚步,果然,宁夺身子细不可察地一动,向着声音的方向侧过耳朵。 元清杭走到他身边,笑嘻嘻道:“怎么,怕我真的走了?” 宁夺脸色苍白,淡淡道:“储物袋又没丢。” 元清杭笑吟吟不语,从身边取出银针和各种器具,开始准备。 忽然就听见宁夺低声问:“是不是……天已经亮了?” 元清杭一怔,抬头看看四周,恍然大悟,急忙安慰道:“不是你看不见光!这里是地下暗河边,四周都是石壁,原本就光线很差。” 宁夺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。 紧握着剑柄的手指终于微微放松了点,发白的指关节也恢复了点血色。 元清杭心里恻然,柔声道:“你仰头。” 宁夺依言仰头,元清杭轻轻打开他遮眼的白绢,拨开一条细细的小缝,小心遮着四周的微光。 “情况不错。”他欣慰道,“我用干净的水帮你冲洗一下,你忍忍。” 眼白上的血丝淡了许多,原先充血的瞳孔也好了些。 他打开水囊,在水中投了清毒的丹药摇匀,极慢地匀速冲洗着宁夺的眼睛,问:“怎么样?疼不疼?” 宁夺轻声道:“昨夜不疼,现在有一点儿。” 元清杭大喜:“太好了,有感觉才是好事!” 厉轻鸿用的毒药不算难辨认,最怕就是深入眼底后烧坏视神经,若是一直麻木无感,那才可怕。 宁夺静静躺着,任由他清洗,忽然低低道:“第一时间用大量的水冲洗……是不是最重要的事?” 元清杭手下银针一顿,笑道:“终于想到了吗?” 宁夺沉默了一会:“昨晚你为什么不解释?” 元清杭哼了一声:“我偏不自己说,叫你多想一会儿。” 眼睛受伤,又是剧毒,第一时间的处置救治,不外乎两种。 有的毒物不能见水,比如民间最常见的生石灰,一旦入眼后,用水冲洗不仅效果不好,还会产生大量的热量,烧坏眼睛也是常事。 这种外伤,最优先的处置是先将异物取出,再做处理。 而宁夺眼中沾上的是植物毒液,这时候,第一时间就一定要保证大量的干净水流冲洗,越早越好。 万一耽误得久一点,毒液深入眼底,那恐怕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。 当时厉轻鸿偷施暗算成功,一来元清杭身边的灵泉水水量不够;二来厉轻鸿在一边虎视眈眈,只要稍加阻挡,施救便进行不下去。 若是没有脑海中那道暗示,元清杭也未必想得到这匪夷所思、又决绝冒险的一招—— 用银针将眼皮撑开,再将人打入对面的瀑布中。 既可以摆脱厉轻鸿的纠缠和阻挡,最重要的,是瀑布的水流能不断冲刷宁夺的伤眼,第一时间把残余的毒液冲洗掉! 时间紧迫,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怎么能保住宁夺的眼睛,哪里顾得上去想,自己跟着跳下去,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交待在了这洪荒大阵里。 …… 宁夺脸色苍白,眼睛紧闭,道:“若是我永远也想不到呢?” 元清杭微笑:“那我也不怕,反正你的应悔剑也杀不了我。” 宁夺拳头忽然攥紧:“应悔剑伤不了你,可不代表我不能杀你。我轻轻动一下手掌,也能捏碎人的喉咙。” 元清杭动作轻快,拔起他太阳穴边的两根银针,重新帮他敷好一剂药膏,再将一条整洁如新的白绢换上,绑在宁夺脑后。 “你不会的。” 宁夺冷冷道:“你到底有没有想过,万一我以为你和厉轻鸿一起要害我,醒来就糊里糊涂出手杀了你,怎么办?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怎么会?宁仙君才不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。” 宁夺翻身坐起,紧紧握住应悔剑,嘶声道:“可你这样做,经过我同意了吗?” 元清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:“你……你在怪我?” 宁夺默默不语,胸口却在微微起伏。 元清杭想了半天,终于恍然大悟:“啊,我自作主张,决定先救你的眼睛,现在想来,的确太鲁莽了点。” 假如和厉轻鸿恶斗一场,未必就不能带宁夺出阵,虽然会耽误救治时机,可是就算瞎了,起码能活命。 而不是被困在这里,绝望地等死。 宁夺的声音竟似有点微微发抖:“对。我宁可瞎了,也不想困在这里!” 元清杭沉默了。 他发了一会儿呆,才苦笑道:“对不起……是我害了你。” 宁夺猛然站起身,摸索着往边上急走。 元清杭楞了一下,疾追过去,伸手想要抓他:“你做什么?” 宁夺侧身一闪,轻飘飘甩开胳膊,神色冷淡如冰:“你走开,我瞎就瞎了,不要你帮我治病。”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:“喂喂,就算是病人,也不能这么对医生发脾气啊。” 宁夺应悔剑一扫,剑气纵横而出,贯穿整个石厅。 借着回声和剑气,他准确地笔直前行,独自摸到了最里面的角落,面向石壁,径直入定。 这一坐,就是两个时辰。 元清杭待在一边,看着某人犹如老僧入定,一会儿担忧焦心,一会儿又咬牙切齿。 神经病啊这个人! 明明平时冷静克己,又通情达理,怎么忽然变得这样不可理喻。 关键是,好好的,忽然发什么脾气? 就算做法不是最优解,自己好歹也算舍命陪君子……哎?! 他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,偷眼看看宁夺冷峻的侧脸,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。 他悄悄把小造梦兽放出来,手指轻点它的鼻头:“多多?小多?” 一边轻叫,他一边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宁夺。 果然,宁夺耳朵一动,脊背挺直了。 元清杭心里笑得打跌,继续语重心长地道:“多多啊,你天天闷葫芦一样,这可不是办法。饿了渴了,叫都不会叫。有什么憋闷,也不知道说。” 宁夺的脸色忽然变得一言难尽,连耳朵根都红透了,似乎是对这忽然亲昵又肉麻的叫法震惊到完全失语了一样。 元清杭憋着笑,撸着小造梦兽脊背上的毛:“对了,你到底喜欢自己被叫多多,还是小多?” 宁夺终于忍无可忍,低声在一边道:“……都不要。” 元清杭诧异地转过头,声音夸张:“啊,宁仙君说什么?” 他抓起小造梦兽,揣到宁夺怀里:“来,认识一下。我家小多,‘多少’的‘多’。不是宁夺的‘夺’。” 宁夺的脸色僵住了,从红到白,咬住了雪白的牙。 第55章 独处 犹豫了半晌,他才摸索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根仙草,摸索着递了出去。 小东西窝在他怀中,张嘴“吱”了一声,挣扎了几下,忽然跳了起来,叼住了那根草,吧唧吧唧地啃起来。 吃完了,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宁夺身上干净又好闻,伸爪子抹了抹嘴,竟然又往他怀里钻了钻。 元清杭目瞪口呆,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小脑门:“哎哟,你这见风转舵的货,一根草就能收买!昨天不是还要咬他?” 宁夺慢慢伸出手,在小东西脊背上摸了摸。 元清杭看着一人一兽,忽然道:“宁仙君,闲着无聊,我教你个绕口令儿,好不好?” 宁夺微微侧耳:“什么?” 元清杭憋住笑:“绕口令是这样的: 话说打南边来了个多多,打北边来了个夺夺; 多多要咬欺负主人的夺夺,夺夺拿灵草喂凶巴巴的多多; 夺夺抱着多多撸多多,多多高兴了不再咬夺夺 ——来,跟着说一遍,不打顿,就算你厉害。” 宁夺愣了一愣,面色精彩,半晌才道:“……我不厉害。” 元清杭心里笑到差点内伤,施施然拍了拍手,忽然道:“躺下来吧,自己脱衣服。” 宁夺赫然抬头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奇道:“我什么我?我可是医修,帮你看看胸前断骨,你不脱衣服,我又不能隔空视物。” 宁夺咬牙道:“不劳费神。” 元清杭哼了一声,忽然手指急伸,拂上他后脖颈。 他未用灵力,不带劲风,又是在身后出手,宁夺目不能视物,猝不及防,软绵绵瘫倒在地。 宁夺身不能动,又恼又急:“你干什么?” 元清杭慢悠悠在他身边坐下,将小造梦兽拎开,扔进了储物袋:“是你逼我的。再不配合,小心我像小时候一样,把你绑起来扎针。” 他原本是随口调笑,可是这话一说出来,两个人却都有片刻奇怪的安静。 一股温柔的情愫悄然浮现,十年前,两人还是孩童,彼此便如现在一样,也曾剑拔弩张,也曾冰释前嫌,如今蓦然回想,记忆依旧有趣又清晰。 元清杭嘴角噙笑,小声道:“好了,都长大了,别耍小孩子脾气。还怪我不解释,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?” 宁夺抿着薄唇,依旧不语。 元清杭和声道:“你生气的不是我作的选择,而是我不顾自己,对不对?” 宁夺低声道:“……你放开我。” 元清杭只当没听见:“没错,我是情急之下没多想。你心里内疚,觉得连累了我,又觉得我这样做,实在没有必要。” 宁夺终于哑声道:“总不该两个都陷进来。” “可你讲讲道理。换了你是我,你会不会转身拍拍屁?股就走,把我孤零零留在这里?” 宁夺沉默半晌,面无表情道:“我会。” 元清杭轻笑一声:“宁仙君,口是心非可不好。那我换个问法,要是商朗受了伤,你会丢下他一个人吗?又或者换了木小公子和你的宁小周师弟?” 宁夺一愣,闷闷道:“……你不要胡搅蛮缠。” 元清杭毫不客气,单手按住他肩膀,另一只手快速撕开他腰间衣带,“唰”的一声分开:“我也一样。就算不是你,换了常姑娘或者我师弟,他们若是落下悬崖,我也没办法一走了之。” 石厅处于地下,四周原本昏暗,可是元清杭目力极好,不用夜明珠照明,已经习惯了在这光线下视物。 这一撕,宁夺前胸便露了出来,上面杂布了些伤痕,昨夜草草包扎后,已经止住了血流,可是伤口依旧狰狞。 感到手下的宁夺身子微微一颤,元清杭慌忙道:“我手脚很轻,马上就好。” 宁夺紧紧咬住了嘴唇,身体线条不仅没松弛,反倒好像更紧绷了些。 元清杭嘿嘿一笑:“医者面前无男女,更何况你我都是男人,不用不好意思。” 宁夺一言不发,摆在身侧的手指似乎蜷缩起来,握得有点发白。 他胸前的衣衫一开,胸前和腰腹部都露出了大半,元清杭一边观察他伤口,心里一边“哇哦”了一声。 ——不愧是男主角的标准,这也太穿衣显瘦、脱衣有肉了点儿。 虽然伤痕累累,却更衬得没受伤的肌肤光洁莹白,肩膀笔直,腰肢劲瘦,腹部的线条在半褪的衣袍下若隐若现,青年的肌肉健美和少年的青涩线条混在一处,宛如玉石雕刻出来的俊美石雕。 他心情复杂,也说不清自己是嫉妒还是羡慕,轻轻按向宁夺胸肋,一探。 没什么问题,断骨固定得很好,没有再度移位。 隔着薄薄肌肤,也能感觉到胸口下的心跳急促有力。 九珍聚魂丹果然神效,宣称能肉白骨、活死人,倒也不算吹牛。 “行了,断骨好得很快。”他道,“你再忍忍,我给你的外伤换点药,有点儿疼。” 伤口众多,要清洗创面,又要重新敷药和包扎,他的手在宁夺身上忙碌半天,一抬头,却看见宁夺如玉的脸颊已经绯红一片,不知道是不是疼得,赶紧道:“马上就好啦,还有最后一处。” 宁夺紧闭牙关,一声不响, 元清杭一低头,就有点发怔。 只剩最后一处不假,就是这一处的位置,颇有点尴尬和私密。 实在是距离下腹太近了点。 元清杭一咬牙,闭上眼,拿着药膏,抖抖索索往那里倒去,嘴里乱七八糟地道:“你放心,我没看你……我闭着眼的!” 这样闭着眼,位置毕竟不准,摸索了几下,药膏涂得歪七扭八不说,只觉得他微凉的手指下碰到的肌肤,似乎越来越热。 越忙越乱,忽然只听见一直安静忍痛的宁夺呻?吟了一声,声音低沉,似乎在竭力忍耐。 元清杭一慌乱,猛地睁开了眼睛:“怎么了怎么了,是不是弄痛了你?” 一眼看去,眼睛就是一花,仿佛看见了什么奇怪的物事。 还没等他定睛细看,宁夺已经哑声叫:“你解开我穴道。” 元清杭慌忙移开眼睛,摸到他后颈。 刚拂开他的穴道,宁夺已经猛地坐起来,一把将他推了出去。 他背对着元清杭,声音又哑又暗:“我自己弄。” …… 元清杭被他推得差点一个趔趄,看着宁夺自己包扎好,又将衣衫拉好,讪讪道:“宁仙君真厉害。” 宁夺正在系腰带的手猛地一顿,清瘦挺拔的后背仿佛僵硬成了一块岩石。 元清杭慌忙叫:“我不是说那个厉害!我是说你身体素质好,各处伤口愈合得都很快!” 话一出口,更恨不得一口把自己的舌头咬掉:要死了要死了,不解释还好,这一解释,岂不是坐实了他看清了人家的尺寸! 宁夺面红如霞,默默不言,摸索着自己整理好了衣袍。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,半晌从边上的储物袋里摸了颗灵丹出来,讪讪道:“宁仙君,你饿不饿?” 宁夺的脸色总算慢慢恢复了正常,淡淡道:“不用,我接近金丹中期,随时可以辟谷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,点点头:“行,我也不饿,我俩一起省口粮。” 宁夺隐忍道:“我没有刻意挨饿的意思。你不用误会。” 元清杭道:“小七君啊小七君,你可真是……哈哈,呵呵。那要不要比一比,谁先吃谁不是男人?” 宁夺无奈道:“你这样有意思吗?” 元清杭“嗯”了一声:“有意思得很啊!” 宁夺沉默半晌,伸出手:“拿来。” 元清杭笑眯眯地把灵丹一剖两半,放了一半在他手心:“给!” 宁夺捏着半枚灵丹,侧耳皱眉:“你又在干什么?” 元清杭靠得极近,呼吸几乎要洒到他面门,理直气壮道:“我看着你吃,免得你偷偷吐出来,省下来藏着。” 宁夺被他说得脸色微红:“你胡说什么……吞下去再吐出来,谁会这么恶心?” 元清杭一阵心虚,心里暗暗道:“何止,昨晚我还嚼碎了喂你呢。啊,若是被这人知道,会不会现在就吐得翻江倒海,从此不再理我。” 宁夺修长手指拈着药丸,放进口中,慢慢吞咽下去。 元清杭看着他嘴唇轻动,喉结又轻轻一滚,心里莫名就想:“真奇怪,这个人怎么哪个角度都好看?手好看,脖颈好看,就连喉结好像也比常人漂亮一点儿。” 一边胡乱想着,一边也嚼了一半灵丹下去,不一会,腹中果然一股热意,暖烘烘地渗透四肢五骸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喂,你说,现在外面是不是正一片鸡飞狗跳呢?”元清杭问道。 宁夺安静地坐在旁边调息:“我师父还有我师兄他们,想必会焦急万分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我这边也差不多。姬叔叔和红姨他们,大概会发疯的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开始会焦急找寻,时间久了,也慢慢会接受的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。 厉轻鸿出去后,肯定不会对仙宗的人说真话,商朗他们等不到宁夺出去,又猜不到原由,整个苍穹派肯定是一片兵荒马乱。 就算厉轻鸿对他娘说了实情,实际上,也完全没用。 万刃冢非人力所能打开,不然诸仙门也不会十二年等待一次。 出不去、进不来,就算知道他们现在滞留此处,所有人也是无计可施。 元清杭就势躺下来,眼望头顶,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的钟乳石,数了一会儿,又看看身边的宁夺侧脸。 钟乳石千姿百态,好看得很。可也没有身边这张没有死角的脸赏心悦目。 宁夺眼前蒙着白绢,却冷不防开口:“我脸上有伤?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:“咦?你眼睛能看见了?” 宁夺一呆:“你真的在看?” 元清杭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:“你诈我?” 宁夺:“……” 两人在这石厅中驻足,转眼,十几日过去。 闲来无事,宁夺一边安静养伤,一边调节内息。元清杭则独自外出了几次,在四周探寻。 暗河源源不断,流往不知去向的远方,他沿着两岸往前走了又有数里,依旧望不见头,不由心里奇怪。 万刃冢又不是无边无涯,说到底,也依旧只是一座被远古大阵罩住的山峦,断魂崖更是在万刃冢的最西边。 崖顶的那道瀑布来处不可考,可是汇入地下暗河后,总不能只在山中打转,这尽头,又在哪里呢? 惦记着宁夺,他也不敢一个劲往前探寻,回来后,便和宁夺说了自己的疑惑。 宁夺想了想道:“河水流向什么方向?” 元清杭沮丧道:“就是不知道啊!这里远离崖顶,摔下来之后七拐八弯的,早就迷失了方向,罗盘又失灵。” 说来也邪门,这里明明干净得很,既没有外面那些兵魂带来的重重阴气,更没有什么邪祟,可偏偏罗盘完全失效,就连元清杭手里那个役邪止煞盘,拿出来也是一动不动,宛如装死一样。 两人想了半天,也摸不到头脑,也只有先留在原地安心养伤。 地下无日月,不知岁月长,不知不觉,又在这里滞留了十来天。 元清杭一向随遇而安,宁夺也不是焦虑急躁的性格,两人渴了就取暗河里的水饮用,饿了就用灵丹果腹,竟然也过得平和安然。 这一日,元清杭等宁夺清晨起来打坐完毕,才郑重道:“今天能拆了眼睛上的白绢了,待会儿若是觉得刺眼酸胀不适,也不用害怕。” 宁夺低低应了一声。 白绢一层层解开,缓慢而轻柔,元清杭心里却忐忑不安。 用清水冲洗过最初几次后,眼睛已经不宜再沾水,每天除了由元清杭定时扎针排毒以外,宁夺眼上的遮挡便没再解开过。 今天这一打开遮挡,好坏就终于要揭晓。 元清杭不知不觉,声音也发了点颤:“你慢慢睁开眼……若是看不清,也不妨事的,这么多天都闭着,暂时模糊才正常。” 白绢轻轻落下,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露了出来。 长久不曾睁开,眼睫被压得更加柔顺了点,密密地盖在眼睑下,衬得眼窝周围的肌肤更加苍白细腻。 那两排黑如鸦羽的睫毛忽闪几下,缓缓抬了起来。 一双熟悉的眸子清亮如秋水,瞳仁黑亮,只是眼角微微有点泛红,好像有点委屈和悲伤一样,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元清杭。 元清杭心里一阵乱跳,屏息等了一会儿,只见宁夺的目光笔直,一瞬不瞬盯着他,终于有点慌了。 他急忙伸出手指,在宁夺面前大幅度地摇晃:“这是几?看得清吗?” 宁夺不答,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不转动方向。 元清杭又把手移近了点,几乎碰到了他鼻尖:“现在呢,还看不见吗?” 宁夺微微眯起眼睛,不答。 元清杭的心沉了下去。 “暂时看不见,也不用着急的,我这里还有别的药……我们再试试。”他低声道,心里一阵又酸又涩。 他低下头去,狼狈地用手背揉了一下眼角。 该死,怎么他的眼睛也难受极了。 手腕被拉住了,宁夺清朗的声音低低响起来:“怎么了?” 元清杭抬起头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欢快又活泼:“没事,我找药呢,我忽然想到,手里有种丹药可以分解出来一味药,对眼睛大大地好!你等等,我这就动手试试看……” 宁夺轻声道:“你哭了吗?” 元清杭一蹦老高:“谁哭了?你眼睛又不是真的没办法了,我哭有用吗?哈!……哈?” 他猛然住了口,狐疑地盯着宁夺的眼睛:“你怎么知道的?你看得见?” 第56章 金鱼 宁夺清澈眼中光芒微闪,似乎有波光潋滟。 他脸上的表情柔和:“嗯,刚睁开,就看得见。” 元清杭呆呆望着他,忽然一伸拳头:“这是几?!” 宁夺往后轻闪,瞥了一眼:“你没伸手指。” 元清杭一拳打向他面门,恼道:“是啊,想打你!” 可恶,这么严重的事,还敢耍人,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? 宁夺侧身躲过他这一拳,元清杭下一拳又急追而到。 宁夺无奈,身形辗转,往后一步步退去,两个人不敢动用灵力,靠着拳头自带的力气,在石厅中打得虎虎生风。 待在一角的小造梦兽瞧着两人你追我退,急了,撒起脚丫子也跟着他俩团团转,一会儿冲宁夺龇牙,一会儿“吱吱”急叫。 两人虽然打得热闹,可元清杭顾忌宁夺身上伤势刚好,宁夺也知道自己修为高,各自都留了几分力,到了最后,你推我挡,你攻我守,不仅毫无杀气,倒好像切磋喂招一样。 宁夺这些天一直静养,肤色尤其苍白,这么打了一会儿,脸色终于微微红润了许多,一双眸子越发明澈。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脸色,往后一跳,佯装恼火:“不打了,我累啦!” 宁夺刚停下招式,小造梦兽瞅着机会,忽然急扑上来,就要咬他。 他手臂一伸,轻巧地抓住了张牙舞爪的小东西,提到眼前,淡淡看了看:“这就是多多?” 元清杭往地上一坐,拿着白玉黑金扇往自己脸上扇着小风:“嗯哼。” 小东西被宁夺揪着后颈,歪着脑袋定定看他,忽然一张嘴,冲着他打了个喷嚏。 宁夺猝不及防,被喷个正着。 元清杭哈哈大笑:“宁仙君啊宁仙君,晚上等着做噩梦吧!” 宁夺并没放下它,却单手揽在怀里:“它过得自由自在,又受你善待,吐出来的气息只会快乐高兴。” 元清杭幸灾乐祸道:“它瞧你和我打架,瞧你不顺眼,喷你一脸怨气可不稀奇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不会的,它也喜欢我。” 元清杭“哈”了一声:“那不如打个赌?” “赌什么?” “今晚你肯定会做梦的,明早起来,说说梦见了什么。若是美梦,便是你赢,若是做了噩梦,那就是我赢嘛。” 宁夺轻轻扬眉,看了他一眼:“那岂不是凭我一张嘴随便说?” 元清杭一跃而起:“你说什么,我便认什么。我就不信堂堂宁仙君会撒谎!” 宁夺道:“赌注呢?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我有点馋宇文离上次带来的那坛酒,若是我赢了,出去以后,你帮我找他要十坛子来。” 宁夺道:“为何你自己不去要?” 元清杭用力摇头:“宇文离太狡猾啦,我要是去要,不知道要怎么被他扒下一层皮来,还是你去的好,他不敢和你唧唧歪歪。” 宁夺道:“可以。那若是我赢了呢?” 元清杭笑道:“若是你赢了,出去以后,我带你去吃姬叔叔带我吃过的那家江上鲈鱼!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,点点头:“好。” 元清杭嘴上开玩笑,心里却暗暗发愁。 哪里还出得去?别说十二年,灵丹再省着吃,也只够半年的口粮。 到时候撑着吃一阵子苔藓,估计就得营养不良,活活饿死啦。 他望了望身边周遭的景物,忽然向宁夺笑道:“憋了这么多天,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 宁夺点头:“走吧,不用回头了。” 这里不过是一处临时落脚地,两人总不能就此住下。 前面到底通向何处,这里的边界在何处,总得去瞧上一瞧。 两人收拾了东西,一起出了石厅,沿着那条地下暗河,并肩向前行去。 眼前的河流水声呜咽,虽然四周不见天日、光线极暗,可依然看得清河中的水质清冽纯净,在昏暗的河床上翻涌起簇簇浪花,冲刷着岸边的丛丛礁石。 元清杭一边走,一边随手捡起脚下的几颗卵石,看了看。 形状椭圆,色泽艳丽,有的还带着隐约的华彩条纹,煞是好看。 “你说,这些石头在这里,是不是已经待了成千上万年?”他抛起几块卵石,喃喃道。 宁夺在他身边缓缓前行:“嗯,想必不曾有人捡起来过。” 元清杭弯下腰去,挑了几个晶莹剔透、又格外浑圆的,丢到了储物袋里:“多多,给你玩儿。” 小造梦兽在里面飞快地一跃,爪子接住几颗卵石,兴高采烈地拨弄起来。 两人沿着河道一路前行,所经之处变化甚少,行了几个时辰,前方的地势终于开始变化起来。 原先一片坦途,现在却明显地势上升,河水水流也开始湍急。 元清杭眉头紧缩,喃喃道:“奇怪,水往低处流才是常理,这河道怎么会逐渐抬高?” 走着走着,宁夺的目光忽然往河水中望去。一会儿又频频转过去。 元清杭奇道:“怎么了?” 宁夺却又望了望他的头顶,目光微凝。 元清杭更加奇怪:“我头上有东西?” 宁夺犹豫了一下:“没事。” 嘴里说着没事,他的身子却往河边靠近了些。 果然,片刻之后,他忽然猛地一动,应悔剑赫然在手,无声向着河水刺出! 应悔剑带着一道凌厉剑气,直刺河底,挑起了一道隐约的金色细影。 那影子约莫寸把,又窄又细,被宁夺挑在剑尖,犹自胡乱扭动,带起点点水珠。 四周光线极暗,那金色细影身上的细小鳞片闪着微光,竟是一条极小的金色小鱼! 元清杭“咦”了一声,又惊又喜,连忙抓下那小鱼,放在手里细细观瞧:“这是什么东西?我前几日也在河边到处找寻,怎么没见过这玩意儿?” 宁夺道:“它一直趴在水底不动,藏在黄沙里,的确不易发现。” “你眼睛不是刚好吗,怎么看得这么清楚?” 宁夺又看了看他的头顶:“我眼角余光只看见一点金色在水波里,还以为是你头上的金环在反光。” 那金色小鱼在元清杭手里挣扎扭动,又滑又腻,元清杭拿银针刺了一下,完全没有变色,显然无毒。 他心里大喜:既然有一条,便有第二条,说不定还有一大群。 多捉一点,岂不是能解决部分口粮问题? 他扭头:“宁仙君,劳烦你再拿剑术刺几条?我的扇子不好使!” 宁夺依言走在河边,目光锁定了河水。 一会儿,长剑急出,又挑了一条小鱼上来。 这般走走停停,他屡屡出剑,元清杭就在一边接着,把抓到的小鱼养在他的水囊里。 小鱼个头都不大,最长的也就是一根手指长,可是聚在一起,一会儿工夫,水囊里就金波粼粼,一片丰收景象。 元清杭低头数了数,大乐:“行啦行啦,我们先烤来吃一顿。这些天我这嘴里都快淡出鸟了!” 两个人在河边停下,元清杭在储物袋里找了一截草药干枝,将小鱼串好,施了个小火球术,兴致勃勃动手烤起来。 这金色小鱼虽然体积小,可是体内油脂却异常丰厚,不一会儿,已被烤得色泽焦黄,一股奇香扑鼻而来。 撕了一条在嘴里,果然肉质丰美细腻,入口鲜甜。 两个人这些天一直都靠灵丹果腹,可对于元清杭这样的人来说,其实早已经憋得要死要活,一想到十几年都要这么和美食绝缘,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。 这一点儿鱼肉下肚,虽然没盐没佐料,却比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些。 宁夺看了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,自己慢悠悠吃了几条,伸手把剩下的递了过来:“太腥了。” 元清杭狐疑地看看他:“又胡说,明明就很鲜美好吗?” 宁夺淡淡道:“我一向口味清淡。” “……”元清杭心里怀疑,可终究敌不过嘴馋,“那我可吃了啊,你要是饿了,待会儿咱俩再抓!” 他双手都抓着烤鱼呢,一时竟腾不出手来,宁夺不动声色,将一串径直递到他嘴边。 元清杭不觉有异,低头一口叼住送上嘴来的烤鱼,含糊道:“呜——你这条大!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狼吞虎咽,神色温柔,半晌目光才转向了河面。 他忽然道:“万刃冢中被封山大阵罩住,隔绝了和外界天地日月的灵气交流,应该是一片死地。” 元清杭一边大快朵颐,一边含糊道:“啊?” 宁夺目光明亮,缓声道:“既然是死地,仅有苔藓能够生存,那么这小鱼又是靠什么为生?” 元清杭呆了一呆。飞快地干掉了最后几条烤鱼,手忙脚乱地拿出那只役邪止煞盘。 刚一放平,一直装死的罗盘已经有了反应,细细的指针颤动几下,忽然笔直地指向了河岸对面某处。 两个人同时跃起,足尖点着水面,凌空踏过河去。 一片岩石后,竟然赫然出现了一条支流岔道,两边是一条幽黑的洞穴,黑黢黢不知其深几许。 元清杭指尖一捻,丢了个小火球术进去,短暂的火光一闪而过,照亮了那条暗道。 金光闪闪,一片耀目。 竟是一大群金色小鱼聚在那支流里,活泼泼游动嬉戏。 先前的那些零零星星的小鱼,竟然都是来自这里! 两个人对视一眼,弯腰进了那条暗道,里面光线明显降低,刚好容得下两个人低身行走。 脚下潮湿崎岖,四周越发黑暗。 元清杭摸出颗明珠,拿在手中,莹莹珠光下,只见两边石壁上一片黑绿,布满滑腻的青苔。 随手揪下一片,青苔极厚,生长得颇是生机盎然。 借着珠光看向脚下,水中的金色小鱼也越来越多,一片暗金闪烁,聚在寂静水中,又诡异又漂亮。 再往前走,道路却越来越窄,水流聚在狭窄河道中,更加急促,耳边的水声越发地大,轰轰隆隆,宛如鼓声。 元清杭心里隐约担忧,再这么下去,可就容不下两人一起往前了。 果然,再走一会儿,两人终于停了下来。 前面的水道窄到只有不到两尺宽,滔天的水声从急促的幽黑的尽头传来,水涛翻卷,其中无数金色小鱼夹在浪花中,也跟着急游而去。 元清杭目视着前方,忽然道:“你觉不觉得,这水声有点怪?” 淡淡珠光下,宁夺脸色泛着如玉的温润,神色微沉:“太大了些?” 元清杭点头:“对!” 不过是一道地下河的分支,水流再急,似乎也不该这样犹如千军万马,现在就连他和宁夺面对面说话,竟然都有点听不清。 元清杭想了想,拿出白玉黑金扇,抖出那条银索,甩向水中。 银索不断向前,不知道过了多久,终于猛地一顿,轻飘飘定在水中,再也不动了。 元清杭手掌一甩,拍出了一张追踪符篆,黄纸附在着银索上,倏忽消失,过了一会,银索忽然急急一阵抖动。 黄光一闪,那符篆又顺着银索激飞而回。 ——湿漉漉的符纸上,竟然沾着一点儿翠色,俨然是一片小小绿叶! 两人几乎同时惊讶地“咦”了一声。 这里明明是生机断绝的死地,入谷七天,所到之处全是枯石死水、峭壁火山,什么绿色的野草山树也没见过。 这一抹青翠,又是从哪里来的? 元清杭目光发亮,在隆隆水声里,大声对着宁夺叫:“你说,会不会外面就已经不是万刃冢了?我们通过山腹深处,走到了山的另一边?” 宁夺刚想回话,目光落到元清杭手上,忽然凝住。 元清杭低头一看,猛地吓了一跳。 他手里的役邪止煞盘,指针对着前方,竟在疯狂打转,越转越快! 不对,前面假如已经是万刃冢外面,甚至已经到了山明水秀的所在,这暗示着阴气浓重的罗盘是怎么回事? 两人满心的惊喜化为了乌有,元清杭凑近宁夺耳边,叫:“前面有邪气东西!” 宁夺摇摇头,手指拈起那片绿叶:“可是也有好的东西。” 元清杭反手拉回全部银索,丈量比画了一下:“前面大约有十来丈,就能到生长绿叶的地方。” 宁夺沉吟片刻,道:“一点点挖过去?” 元清杭瞪大眼睛:“不能用灵力!” 宁夺缓缓从身边拔出应悔剑,向着身边的岩壁削去,剑刚出鞘,变故却陡然而生。 一声清越的剑鸣冲天而起,隐隐有虎啸龙吟之声,压过了巨大的水声,细细听来,辨不出是悲是喜,似雀跃又似激动。 而它的剑尖,也忽然指向了前面的幽黑水道,像是迫不及待脱手而去。 宁夺猛然一惊,用力往后一顿,才定住了应悔剑。 两人对视一眼,心里都又惊又忧。 前方这巨大的水声,这匪夷所思的绿叶,这阴气浓重的暗示,还有,应悔剑这奇怪的反应……到底有什么在那暗河的尽头? 第57章 异境 元清杭看向宁夺:“怎么办?” 宁夺面色冷静,举起应悔剑,再度向身边的岩石削去。 应悔剑锋锐逼人,又有绝世兵魂依附,虽然宁夺不敢动用灵力,可按说应该削铁如泥。 但是这一剑下去,火花四溅,竟只削下来薄薄一片碎岩石。 元清杭讶异地“咦”了一声,捡起一块碎石,细细一看,脸色难看了些。 这里经年累月有大阵的压迫,山石的密度极大,宁夺这样不敢使用灵力去斩削的话,几乎就是徒劳无功。 他向着宁夺招招手:“先回头,找地方休息。” 这地下无日无月,两人作息早已紊乱,反正是渴了饿了就进食,累了倦了,便倒头就睡。 两人返身折回,重新来到一处宽敞的所在,元清杭道:“过不去。用你的应悔剑一片片削,想要挖通这十来丈,怕是要十年八年。” 他手里虽然有爆破符,可是根本不敢用。 不清楚这里的地质结构,一道爆破符下去,万一不小心炸塌了山洞,他俩立刻就得被活埋在碎石里。 宁夺缓缓道:“若是我运用灵力的话,或许能一剑贯穿那里。” 元清杭摇头:“这和用爆破符有什么区别?” 宁夺抬头看他:“那怎么办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,脸色失望:“还能怎样?我们闲着无聊,每天没事去挖几下,聊胜于无吧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:“你……是不是很想出去?” 元清杭道:“那是自然!对面万一就是山的背面,闯过去就能脱离这里,岂不是要爽上天去?你难道不想么?” 宁夺淡淡道:“我觉得这里也不错。” “咦,你不憋得慌吗?不想你那些师兄师弟?还有外面这大好花花世界,无数美食美景?” 宁夺深深看了他一眼:“在苍穹派里,也不过是日日安静练功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姬叔叔说了,等我从万刃冢出来,就带我外出游历,去见识一下各地的奇闻异事、仙魔遗迹呢。哎,要是我一个人呢,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,直接十几张爆破符轰过去了。死就死,也胜过……” 说到这,他住了口,又把“活生生憋死”吞了下去,恹恹地托着腮,独自发愁。 这里面到处都是一样,只有连绵不断的水声,还有幽暗的两边河道,那些钟乳石初时看着新鲜,看多了也是无趣得很。 一想到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要过上十几年,就算身边有宁夺这样赏心悦目的美人,也是叫人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。 宁夺低着头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良久后,低低道:“先休息吧,想清楚再作打算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对对,别忘了明天醒来告诉我,做了个什么样的梦!” 宁夺微微一笑,神色莫名有点温柔:“好。” 两人在原地静坐分别练了一会儿内息,各自和衣躺下。 不一会儿,元清杭就睡了过去。 不知道睡了多久,蒙眬中,忽然耳边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。 他吓得一跃而起,迷迷糊糊揉揉眼。 只见身边那颗硕大的明珠正在发着莹莹珠光,可不远处,应该睡着宁夺的地方,却空无一人,只有一个储物袋孤零零摆放在原处。 珠光温润,映着地上几行隐约的字迹,笔力遒劲,显然是用剑尖在地上硬生生划出。 “思忖良久,决定欲往山洞处一试。地动山摇之际,应是应悔剑挥出之时。” “若侥幸成功,自当同往前方一探究竟;若不幸失手,还望独自珍重,十二载后,山高水阔,任君遨游。” “另:昨夜无梦,那个赌约自此作废。” “——苍穹派宁夺,是夜寅时。” 元清杭呆立在远处,忽然狂跳而起,向前急跑而去。 河道里涛涛水声依旧,他的心却疯狂跳动,自己好像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 宁夺,宁夺……他怎么能一边用这么冷静的口气写下这段话,一边孤身去做那么疯狂的事! 很快奔到了那条隐藏的支流边,他脚下生风,一口气冲到上次停足之处。 一眼看到前面,他的心骤然一沉,像是泡在了刺骨的冰水里。 前面那狭窄的通道,被轰出了一个巨大的孔洞,塌陷了大半边,无数碎石堆积在面前。 河道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,水流积聚盘旋,无法通过,正在慢慢涨起来。 “宁夺!宁夺你在哪里?!”元清杭嘶声大叫,手脚冰凉地扑到水里。 面前是无数碎石,他疯狂地扒拉了几下,又颓然住了手。 不行,刨走一点,头顶上就有新的落下来,根本没用。 他立在水中,水流越漫越高,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,逐渐逼近他的腰。 再不回头,就算不被碎石压死,也会被淹死在这里。 他咬咬牙,从怀里掏出几张爆破符,想了想,又加了几张。 颤抖着手,他闭着眼睛,在心里疯狂祷告:“老天保佑,上苍垂怜!保佑我能彻底炸通整个山洞,别把整个山顶全都震塌下来。” 忽然又是一惊:“啊不对!宁夺八成就埋在这下面,我这一大堆符扔出去,山洞没通,他却要被我炸个稀巴烂,连全尸也不剩下。这可怎么办?” 脑子里正在昏昏沉沉,忽然,前面堵得密密实实的碎石堆里,却骤然发出一片白光! 漫天光华如同朝阳初升,在那石堆的道道缝隙里漫卷飞射,刺得他眼前一片雪盲。 前面,无数大小石块狂飞而出,犹如龙卷风过境,四处迸溅,向他激射而来。 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抖开,硕大扇面挡住前胸,整个身子倒飞而出。 黑金扇面质地奇特,护住了他胸前要害,可碎石劲力巨大,携着风雷之声,也砸得他浑身生疼。 他勉强立定后,胸前血气翻涌,差点一口血吐出来。 再看前方,原本漆黑一片的堵塞通道,已经被一片明亮光辉照亮。 一道人影笔直而立,静静站在不远处。 他浑身雪白衣袍上沾满灰尘与血迹,堵塞的水流向前蜂拥而去,掠过他身侧,向前泄去。 逆着山洞对面吹来的徐徐清风,他身边的应悔剑华光烁烁,光晕流转。 元清杭怔怔盯着他,挣扎着站起来。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,走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前,忽然狂扑过去,伸手抱住了他。 宁夺身体猛地一僵,笔直身影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,正在茫然,只听耳边元清杭声音轻柔:“宁仙君,你可真厉害。” 话音未落,一条银索已经蜿蜒而上,紧紧缠住了宁夺身体。 元清杭出指如风,重重点上他胸口灵穴,温柔声音变得咬牙切齿:“你脑子是进水了吧,还是走火入魔,忽然犯了病?” 宁夺身不能动,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粗鲁抱起,放在一边山壁靠着:“我……” 元清杭冷笑:“你什么你?一个人孤身犯险,一个人毅然留下灵丹给我。呵呵,好一个悍不畏死,好一个慷慨从容。” 他看着宁夺脸上灰尘遍布,被碎石划出的几道血痕,忽然怒火中烧,一字字道:“你们这种仙宗正道,是不是不做点什么侠义无双的事,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?!” 宁夺抿着薄唇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点点头:“行,不说话是不是?” 他收回捆住宁夺的银索,伸手虚点,逼出指尖几滴鲜血,在宁夺脚下画出一个小型桎梏阵,劈手把储物袋扔到阵法圈内。 “穴道半个时辰自解,阵法随之而破。”他想了想,又凶巴巴地叮嘱,“记得定时放多多出来透气,别憋死它。” 宁夺剑眉轻蹙:“你要干什么?” 元清杭冷冷道:“既然不愿意一起同行,我们便各行其是。” 宁夺声音低暗:“你去哪儿?” 元清杭冷笑:“我去前面看看,到底是什么阴气这么浓重。万一我遇到点啥,不幸死了,你脱困后就回头吧,十二载后,海阔天空,任君遨游。” 他转身,掉头就走。 脚下水流潺潺向前,前面的山体被轰塌了,敞亮的出口处藤蔓丛生,碧绿苍翠,虽然一片生机,却也带着阴风阵阵。 似乎有极强大的东西,正在外面那明亮的世界里虎视眈眈,张开巨口。 身后,宁夺终于叫道:“你等等。” 元清杭只当聋了,毫不理睬,却听身后宁夺虚弱地叫了一声:“你有药吗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“我受伤了。”语声平淡,却又好像有点委屈。 元清杭脚下一顿,差点被乱石堆绊了一跤。 他扭头匆匆折返,一步踏进保护阵。板着脸伸出手,在宁夺脉上搭了片刻,心里一团乱麻。 这个人!疯了吧这是? 这么拼命动用灵力,一定会遭到大阵的天道反噬。 原本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的身体,此刻又脉象紊乱,气血隐约沸腾。 他冷着脸,找出一丸药强塞到宁夺嘴里,又伸出手掌,贴上他心口,极轻地缓缓输送了一会儿灵力进去。 宁夺身不能动,靠在山壁边,眼波里有簇浅淡的光芒:“放开我,我们一起前去。” 元清杭怒吼:“没有我们!你是你,我是我,万一外面能出去,咱们立刻分道扬镳,你往东我往西。” 宁夺默默无言,忽然轻声道:“你为什么这么生气?” 元清杭瞪着他,半天才咬牙切齿:“……这里一个人都没有,你死了,留一具压得稀巴烂的尸体陪着我,我还得随时防止你诈尸,你缺德不缺德?你说我该不该生气!” 宁夺低眉敛目,轻声道:“死前无恨,死后不怨,不会变成惊尸的。” 元清杭冷笑:“那可由不得你。我要是被困在这里,一个人闷得慌,说不准把你练成傀儡尸,陪我消遣玩儿。到时候惊才绝艳的剑宗天才,被我拎着牵机线,指哪打哪,我可威风得很呐!” 宁夺想了想:“反正没了知觉,也随得你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安然脸色,忽然心里又酸又软,泄了气。 伸手解了宁夺的穴道,他挥手破了阵:“大道朝天各走一边,你爱干啥干啥,别跟着我。” 他埋头独自向前,来在山洞尽头,拨开前面层层绿色藤蔓,望着面前景物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身边,宁夺缓步靠前,似乎也满心震撼。 脚下的暗河出了山洞,欢快地奔流向前,汇入一片青碧水域,前面一道巨大瀑布轰隆声巨大,竟似有点眼熟。 四周环山,周遭全是峭壁,可是和万刃冢中的孤绝不同,这里的山壁上长满了茂盛植物,藤蔓和各种大树杂生,一派生机盎然。 脚下的河水里,金色小鱼密密麻麻,先前在暗河的主干道里发现的那些,显然都是这里的产物,不小心游了出去。 元清杭喃喃道:“……这是哪里?” 宁夺和他并肩而立,道:“不管是什么地方,好像不受天道压制。” 元清杭瞪了他一眼,有心继续怄气,又觉得没劲,哼了哼:“是啊,你运气好。不然像刚刚那么乱用灵力,早就该被压成碎渣了!” 的确,在万刃冢中处处能感受到大阵的威力,一动用灵力便会被反噬,先前的七日中,几乎日日承压。 可是踏入这里之后,身体却轻松不少,灵力在体内的运转也顺滑无比。 元清杭随手拿着白玉黑金扇一挥,果然,灵力灌注入扇骨,毫无障碍。 身边宁夺应悔剑一招划出,同样剑气纵横,炙热光芒慑人心魄。 元清杭喃喃道:“这里自成一个小世界,不被外面的远古大阵限制,所以才能有植物和小鱼存活?” 只是,明明是远古飞升大能布下的大阵,里面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处奇怪的小世界呢? 元清杭凝视着前面,忽然皱眉道:“这瀑布……” 宁夺点头:“就是我们跌下来的那个。” 难怪觉得熟悉,仔细观瞧后,这瀑布的形状和高度,根本就是先前那道。 两人默默无言,心里全都明白了:这里依旧是断魂崖底,他们顺着地下暗河一路转圈,却是绕到了瀑布的后面。 千百年来,无数仙门中人来到此地,都是为了前往瀑布对面的阵眼,再匆匆离开,没人有机会、更不会想要到这巨瀑的背面一探究竟。 兜兜转转,两个人依旧还在万刃冢里! 元清杭转过头,斜睨着宁夺:“失望吗?” 宁夺淡淡道:“还好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岂止还好,简直神清气爽,总比闷在地底下好太多啦!” 这里山明水秀,满目青葱,对面瀑布如练,近处游鱼金光点点,除了巨大水声外毫无别的声音,的确叫人心旷神怡。 虽然如此,两个人却都悄悄绷直了身体。 宁夺手按应悔剑,元清杭握紧白玉黑金扇,两个人各自向两边无声巡视。 这里虽然光线明亮,头顶上阳光普照,可是两个人却都感到了一股越来越重的冷意。 “有点奇怪。”宁夺轻轻道,低头看了手中的应悔剑一眼。 应悔剑嗡嗡作响,在剑鞘中激动轻鸣。 元清杭也一皱眉,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。 从进到这里开始,腕上那镯子就越来越热,里面的两颗灵珠也撞击不休,似乎有种奇怪的激动。 而他手里的役邪止煞盘反应更大,现在转得飞快,指针却不停下定位,像是又期待,又深深畏惧。 这奇特的一方天地里,有什么在巨大水声中显示着独特的寂静无声,却又找不到痕迹。 前面山势一变,一个巨大的转角赫然显出,一股恐怖的气息从头顶忽然压下。 无数星星点点的杀伐之意散溢下来,凌厉如刀锋。 第58章 斩虹 宁夺骤然抬头,直直看向侧边的山壁。 那片片杀伐之意落下的地方,被山壁上的重重藤蔓遮挡,可是一阵风吹过,隐约露出了后面的某些东西。 像是横平竖直的痕迹,刻画在藤蔓后的山石上! 宁夺拔出应悔剑,清啸一声,雪白身影拔地而起。 剑光纵横,映着半空中清冷阳光,横扫上山壁上无边无际的绿色。 茂盛藤蔓不知道在这小世界中生长了多少年,早已和山崖上的多年古树缠在一处,盘根错节。 剑光横扫过处,粗大枝条纷纷而断,漫天残枝碎叶,从空中洋洋洒洒落下。 山壁上,有东西露了出来。 那是一行行刻在山壁上的字,笔力洒脱狂放,深深楔入了坚硬岩石中,随着宁夺在空中不断挥剑,那片山壁上的绿植遮挡终于全部尽除。 几行字赫然出现在了山体上。 “修魔二十八载,魔丹圆满境成。 妖刀淬炼经年,斩碎一弯惊虹, 独创破金之诀,荡尽天下宗门。 尺八黯独奏,叹无知音合。 纵横仙魔界,无缘遇对手。 今独游魔境,偶入万刃冢中,见远古大能之遗迹,喜甚幸甚。 踯躅良久,强取遏祸灵镯一对,不枉此行。” 最后一行,落款更是肆意潦草,刀锋砍削、锐利之意喷薄而出:“魔宗元佐意至此一游。” ……元清杭昂头望着那山壁上字迹,目瞪口呆。 元佐意,他舅舅也曾来到过这里? 遏祸灵镯?…… 他心里一动,慌忙挽起袖子,看向腕上。 果然,从刚才就震动不休的镯子,此刻更加光华四射,热意蔓延。 宁夺从空中翩翩落下,白色衣袍翻卷飞扬,落在他身边。 元清杭高高一举手镯:“我舅舅当初在这里取走的,它叫‘遏祸’!” 宁夺抬头,仔细凝视着那些字迹,点了点头:“应该是如此。” 元清杭喃喃道:“也就是说,这镯子是我舅舅得到的,后来不知道为什么,送了一只给你叔叔。再后来戴在了你的身上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是。” 元清杭抬头看着山壁上的狂狷字迹,心潮澎湃。 他这舅舅,也太过嚣张了吧! 飞升的那位仙界大能留下的随身之物,一定有保护的法门,寻常人想要拿走,只怕一不小心便会遭到反噬。 他舅舅不仅拿到了手,还得意扬扬说是“强取”,当真是狂妄至极,傲到没边。 宁夺和他一起静静仰望,半晌轻叹一声:“他二十八岁就达到了魔丹的最高境,真是好生厉害。” 元清杭斜睨着看他:“你干什么?好好的一个仙门正派,对着一个大魔头这般推崇。要是你师父听见,怕是想直接打断你两条腿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厉害便是厉害。就算我师父在,他也不会否认敌人的造诣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你也差不多厉害啦。我瞧十年后,没准你也能步入金丹圆满。” 他向来豁达随意,刚刚还在生气,这会子又早忘了,这样笑意盈盈看着宁夺,却是色如春花,眼神灵动。 宁夺看了他一眼,又快速垂下眼睫。 沉默半晌,他黯然道:“叔叔离开苍穹派时,也已经突破金丹最高层了。” 元清杭道:“是啊,他俩若是遇上,没准能打个天昏地暗,半斤八两。然后呢,说不定就会惺惺相惜,觉得对方值得共浮一大白。” 宁夺点头:“你舅舅那么傲气的人,估计寻常人的确入不了他的眼。” 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,心里不约而同,都是一阵异样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我舅舅独自行到此处时,想必会觉得有点寂寞吧。” 山壁上的字,虽然傲然睥睨,可是其中的孤独遗憾之意,也跃然而出,扑面而来。 茫茫天地,没有境界相同的知己,无人能酣畅淋漓一战,更没人能跟得上和他合奏一曲。 尺八纵然声摧天下,又有谁能同和? 元清杭悠悠出神,心里不由只想:那些传言,八成都是放屁胡扯。什么一个邪佞凶残,一个卑鄙堕落……明明都是这么骄傲的人,心里又怎么会装得下那些龌龊肮脏? 宁夺微微出神,望着手中的剑。 自从接近此处,应悔剑一直躁动不安,可是当他拔身而起,举剑斩断那些藤蔓时,剑气触到山壁上留下的刀锋之意,应悔剑更是雀跃不已。 虽然兵魂附剑不久,可他本就和宁晚枫血脉相连,和应悔剑相处这短短时间,心意早已相通。 这一刻,一股莫名的情绪清晰传到他心中,竟似带着无尽的欢喜和亲昵。 宁夺神色奇异,忽然道:“你觉得,应悔剑的剑魂踯躅在止杀湖的西边,却不在湖中央,是为什么?”仟仟尛哾 元清杭一愣,看了看他的应悔剑跃跃欲动的模样,心里一个想法跃出来,也觉得匪夷所思:“你是说,它感应到这边有熟悉的气息,所以才无意中靠近了这边?” 宁夺点头:“我觉得是。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。 不至于吧,一件武器的魂魄而已,就算继承了主人生前的喜好,这得有多大的执念? 两个人面面相觑,半晌,元清杭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,大叫:“啊呀!我舅舅……他说自己是偶入这里的!” 宁夺扭头看他:“那又怎样?” “那就不是趁着阵眼打开进来的,而且也没抢占入谷名额!”元清杭激动无比,两眼放光。 宁夺眼睛也一亮:“而且是孤身进来,还在此滞留良久。” 元佐意入谷时,已经是魔丹圆满境,极大的可能是,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特殊的所在,徒手打开后进入此地,但是却没办法带低修为的人进来。 要不然的话,靠着这另辟蹊径的法子,魔宗岂不是已可以源源不断偷偷送人进来寻找机缘?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,心跳同时怦然加快。 最关键的是,他又是怎么出去的? 这里面,一定还有别的玄机和古怪! 元清杭目光从山壁上移开,扫向前方。 整个小世界并不大,一眼望去,也就方圆数里,以他现在的目力。一眼望去,尽览无遗。 面前的暗河出了山,变成了明水,汇入前面一片碧潭。 碧水前方,那道瀑布从高处倾泻下来,雪白水浪直砸入潭水,激起飞珠溅玉一片。 除了远处的巨大水落之声,这片小天地里就只有无声的绿色植物和水中那些金色小鱼,喧嚣和寂静并存,生机和死寂共生。 两个人向前行去,到了碧潭边上。 金色小鱼游弋着,聚集在岸边,却没有多少往潭水对面游去。 元清杭站在水边,弯腰碰了碰水面,猛地一激灵。 水温极寒,比前几天在止杀湖底还低! 可是水质清澈,隐约能见底,况且水域又不大,和止杀湖那种辽阔的深湖完全不能比。 怎么看,下面也不像有什么特殊的东西。 旁边,宁夺缓缓道:“虽然阴寒,却没有邪气。” 那么这极度的低温,这重重的阴气,只有一个可能。 ——有类似兵魂之类的东西,属于死物,但是又不算邪祟。 两人沿着水潭边迂回绕行,不多时,来到了瀑布侧边。 近距离观看,水势宛如从九天直落下来,耳边声音也变得更加惊心动魄。 透过重重水帘,可以望见对面的山势,穷奇枯绝,正是他们先前到达过的断魂崖。 这里果真是瀑布的背面。 元清杭拿着役邪止煞盘,弯下腰,浸没在水中。 一直在疯狂乱转的指针蓦然一静,慢慢笔直指向了瀑布正中心…… “你怎么看?”元清杭皱眉。 宁夺凝视着那巨大瀑布,明澈眸光穿透了那雪白的模糊水幕,简短道:“进去。”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:“你让开,我先试试” 宁夺缓缓道:“你不行。” 元清怒道:“你说谁不行?” 宁夺无奈道:“我并非轻视你。”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道:“刚刚也不知道是谁说‘我受伤了’,不知道是谁可怜巴巴求药来着。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,差点被天道反噬压成肉饼,又好到哪里去了?” 他转身,向前跳上一块礁石。 礁石被流水冲刷多年,早已经圆滑无比,元清杭小心立定,眼角余光里,一道白衣身影默默飞来,立在他侧边一块礁石上,身形笔直如标枪,背着手不动。 元清杭望向近在咫尺的巨瀑。 越是靠近中心,越感到某种奇特的悸动压向心底。 他暗暗蓄力,足尖点地,向着那瀑布浇下的中心,急掠而去。 巨大水浪就在眼前,身子刚刚触到高空急坠的水流,就像如受重锤击打,身形顿时踉踉跄跄。 眼见着就要被水冲回来,眼前忽然炫目光华亮,狂风从背后席卷而来。 宁夺长剑赫然在手,雪亮剑锋携裹着头顶的清冷日光,劈空直下,斩向那气势雄壮的飞瀑。 涛涛水流就像被拦腰截断,竟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。 这短短的须臾已经足够。 元清杭飞身急冲,在那片刻水流被阻时,犹如一只灵鸟,穿过了那道瀑布,转瞬消失。 宁夺长剑在手,紧紧盯着那重归坠势的瀑布,天地间,滔滔流水,无尽啸声,仿佛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。 幸好,这孤独没有持续很久。 片刻后,一道熟悉的银索从水流中破水而出,向他这边疾飞过来,元清杭清亮的声音隐约传来:“抓住了!” 宁夺毫不迟疑,单手擒住银索,一股绵绵劲力传来,带着他的身体向前飞去。 身体穿过水流的瞬间,瀑布的惊天巨力从天而降,可缠在他腰间的银索却骤然绷得死紧,强行带着他,终于也穿过了水幕。 宁夺带着浑身水花,落定。 一片寂静。 周边是一处明净空旷的所在,光滑古朴的青玉铺地,正中心有一个硕大的石台,洁白如雪的岩石高高耸立,威严圣洁。 明明周边就是滔滔水幕,可这里却安静得仿如一个清冷坟墓,不染一丝喧嚣。 而这无边的寂静中,阴气无处不在,幽冷刺骨,叫人遍体生寒。 元清杭站在石台下,浑身湿透,眼睛里神色奇异。 而他手中的役邪止煞盘的指针,正在疯狂转动! 宁夺手中的应悔剑忽然剧烈抖动,几乎像是要脱鞘而出,激鸣不休。 再一抬头,那高台上,却正有层层叠叠的阴气翻涌,正四散逸开! 元清杭和宁夺相视一眼,彼此心意相通,齐齐跃起,向高台掠去。 足尖落地,两个人一眼看见高台上的事物,全都猛然心神巨震,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……尸骨。 两具尸骨! 一具端端正正平躺在地上,姿势安详;而另一具则斜斜靠在旁边,面对着地上那一具尸骸,似乎死前依旧在默默凝望。 两个人的身上,都还有着生前的衣衫,平躺的那具尸骸是一身白衣,胸口有一滩陈年血迹;而斜斜坐着的,则是一身黑色。 只是那黑色衣衫却残破不堪,上面更是遍布着无数血污。时隔经年,昭示着主人当年遍身浴血的惨烈。 元清杭怔怔望着那两具尸骸,一转头,正要说话,却吃了一惊。 ——宁夺的眼中,有隐约的晶莹微微泛起。 只见他慢慢走上前,在那具白衣尸骸前驻足良久。 再回头时,他眼眶微红,望向元清杭:“……这是我叔叔的遗骸。” 元清杭心中巨震,颤声道:“什么?!” 宁夺默默举起应悔剑,五指一松。 宝剑凄厉长鸣一声,骤然急飞向前,落在了尸骸边上,调转了方向,将剑柄送到了那尸骸的右手边。 下一刻,那尸骸的腕骨和指骨竟然微微一动,搭在了应悔剑上! 白骨森森,却依旧看得出,这尸骸的主人生前十指纤长,温柔地握着应悔剑的时候,仿佛从来没有放开过。 再无疑问,这具白骨的主人,一定就是苍穹派那位曾经名满天下的天才剑修、师门叛徒。 背着一身污名殒命、死后尸骨不知所踪的宁晚枫…… 宁夺轻撩衣襟,默默在宁晚枫遗骨前跪下,无声叩首。 还未起身,眼角余光中,身边有人也默默跪了下来。 正是元清杭。 他和宁夺并着肩,没有叩首,却也恭恭敬敬拜了三拜。 宁夺转头看向元清杭,眼神怔忪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轻声道:“你拜他,是因为血脉相连,所以行后人之礼;我拜他,是因为信他君子坦荡,值得我尊重敬仰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可所有人都说他先背叛恩师和宗门,再背叛收留他的元宗主。” 他面色渐渐激忿,清越声音变得嘶哑:“人人都能骂他狼子野心,又人品卑劣!” 元清杭看着他通红的眼睛,心里莫名一软,忽然伸出手去,轻轻握住了他因为应悔剑脱手、而显得空落落的手掌。 两手相交,不知道是谁的手掌更有力,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心更加温暖。 那只“遏祸”手镯暖意融融,碰着两个人的肌肤,似乎忽然更热了一点。 “悠悠世间众人,糊涂愚蠢的多。管他们做什么?”他眼神温和又坚定,“只要自己问心无愧,生前身后之名,也管不了那么多。” 他指了指自己和宁夺:“再说了,谁说人人都骂他?我们俩,就算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不也是一样对他深信不疑吗?” 宁夺眸子幽幽,光芒一闪。 好半天,他才低头看了看元清杭和自己牵着的手,道:“我叔叔若是泉下有知,一定会很喜欢你。” 元清杭一怔,忽然飞快地松开了手,只觉得脸上似乎火烧一般。 他压下心头忽然浮起的异样感觉,装出一副没心没肺来,斜睨道:“必须的!我这人脾气好、长相帅,心地又善良,谁会不喜欢。” 宁夺唇角微扬,凝视了他一眼,低低道:“是啊。” 两人一起抬头,眸光转向了另一具尸骸。 虽然只是斜斜坐着,却依旧仪态睥睨,杀气逼人,傲气犹在 不用求证,两个人的心里都可以肯定,这人是谁了。 据传在最后的仙们围剿中身死道消、尸骨无存的前魔宗宗主。 元佐意。 邪佞凶残、杀人如麻。生前修为高绝,仙门人人闻之色变。 可如今,也不过是一堆白骨,和他生前的最看重的人一起藏骨此处,寂寂无言。 第59章 尸骸 元清杭慢慢走近那具尸骸,心情复杂,凝神观看… 高台的正中,有一块圆形矮柱,平整如镜,材质似玉似岩,色泽珠白,发着宝光。 黑衣尸骸靠着圆柱而坐,元清杭手指刚刚轻触到他身上一角,“哗啦啦”一阵脆响,骸骨终于怆然散了架,莹莹白骨落了一地。 一股滔天的杀意忽然从尸骸的身后狂卷开来。 根根白骨落下,一片片玄铁碎片从尸骸后疾飞迸射,带着无尽的傲然! 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忽然一阵颤动,像是感受到了这异相,激动万分。 他心中蓦然一动,身形急拔,迎向空中那道道杀意。 十数根扇骨蓦然一沉,金石交错骤然响起,隐约含有风雷之声,震得元清杭虎口一阵酸麻,手腕更是蓦然一沉,似有千钧之重。 姬半夏帮他打造的这件武器,用的都是极为珍稀的材料,拿在手中,看似轻灵,舞动起来潇洒曼妙,可实际重量却不轻。 若不是他已经初结金丹,只靠腕力,拿着就极吃力。 可如今这些无形杀意没入扇骨后,整个重量就似坠了几个巨大的铅球一样,黑色绢丝上,原先的点点金砂光芒更亮,犹如繁星忽亮。 同一瞬间,一股奇异的感觉沿着扇骨蜿蜒而上,传递到了心间。 元清杭怔怔出神,仿佛魇住了一样。 宁夺凝目望着他,不敢出声打扰,眼中隐约担忧。 半晌后,元清杭轻轻吸了口气,看向宁夺,言简意赅道:“兵魂的碎片……斩虹。” 宁夺眸光猛然一凝,脱口而出:“你舅舅的兵刃,妖刀斩虹?” 元清杭点点头,低头看向四周散落的那些玄铁片。 融入扇中的,不是完整的兵魂,同样也只是兵魂的残骸。 众所周知,元佐意是被众位仙宗高手联手杀死,看来死的时候,经历过极为惨烈的战斗,才导致这把名声赫赫的妖刀毁得如此彻底,甚至兵魂无法凝形。 宁夺目光灼灼,忽然将手中剑举起,点向元清杭手中白玉扇。 两件兵器一交,两个人心神激荡,同时“啊”了一声。 宁夺怔怔道:“应悔剑现在好像很伤心。” 应悔剑的兵魂保存完好,并没随着主人死亡而毁坏,所以能留下自我意识,这一刻,像是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只剩残片,开始变得茫然无措,又悲痛难过。 元清杭静静立着,半晌怅然道:“我这边,只能感觉到斩虹的碎片很激动。” 斩虹毁损得太过彻底,残片上虽然还带着生前的杀伐凌厉,但就算融入了扇骨之中,却虚弱得厉害,就连“斩虹”二字也凝不出来。 可就在刚刚,白玉扇和应悔剑一碰之下,来自于斩虹碎片的某些情绪猛然爆发,铺天盖地。 像是久别重逢后的不敢相信,又像是欢喜地快要重新拼凑起来。 可无论如何,没有敌对和愤怒,更没有憎恶和怨恨。 …… 元清杭平息心神。蹲下身,细细看向地上的白骨。 假如说宁晚枫的尸骸睡姿安详,遗骨也没有太多异状,那么元佐意的遗骸,可就太惨不忍睹了些。 根根白骨上,裂痕密密麻麻。 有的已经不能算是裂痕,根本就是从中断开,血迹深入其里,多年后,遗骨已经不复洁白,此刻跌落在地,有的已经碎成了片片。 元清杭先郑重地向遗骨拜了拜,心里默念“舅舅莫怪”,才开始动手检视。 年代久远,血肉都已消失,看不出皮肉伤口,也很难判断精确。 片刻后,他检查完了两具遗骨,幽幽叹息一声:“宁仙长的死因看不出来,但是胸口处骨骼隐约有残血渗入,致命伤极可能在胸前。” 他又看向元佐意的遗骨:“至于我舅舅,临死前身受多处重伤,有几处断骨处不仅有血迹,还有毒素遗留,可能是敌人的兵器中带毒,又或者是死前不久,他自己中过毒。” 宁夺凝视着那些碎骨,眼中不忍之色闪过:“不管怎样……他死的时候,应该是血战到底了。” 元清杭轻笑一声,眼中却没有什么真正的笑意:“都说他杀人如麻,凶残邪佞。呵呵,可这么多高手围攻他一个,手段百出,毒药都用上了,还不准他反抗吗?” 他越想越怒,胸口一团郁结直冲上来:“我瞧当年围剿魔宗的那些仙门宗师,才真是不要脸!” 宁夺看着他,目光温和:“你说得对。” 元清杭正满腔激忿,听他这样温柔一句,又有点啼笑皆非:“我可是在骂你们苍穹派的太上掌门呢。” 那位至今还在闭关的商渊,似乎就是当年仙盟讨伐之战的发起人吧? 宁夺淡淡道:“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。若元佐意真的残害无辜,破金诀真该毁去,堂堂正正一战就是。以多胜寡,难道很光彩么?” 元清杭心花怒放,冲他一竖拇指:“哎呀,我舅舅要是听到你这一句,也一定会喜欢你的!”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,却好像叫宁夺耳根微微泛了红,他低下头去,道:“他眼光一定很高,只有我叔叔这样的人,才入得了他的眼。” 元清杭热情地道:“宁仙君天人之姿,宁小仙君呢也不差——你瞧,他的斩虹刚刚碰到你的时候,可高兴得呢,我感觉得到。” 宁夺轻轻应了一个字:“嗯。”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,不知怎么,心里又开始胡思乱想:“啊,我舅舅喜欢他,他叔叔也喜欢我。要是一男一女的话,这可就是拜见家长了……不过我俩都是男人,要是义结金兰的话,也可以带来给长辈看看。” 小天地里寂静异常,什么声音都清晰可闻,莫名其妙地,元清杭好像就听见了自己心跳越来越快。 宁夺沉默不语,举步向圆柱后面绕去,忽然招了招手:“来看这儿。” 元清杭跟着绕到背后,眼睛蓦然睁大了。 圆柱的后面,柱面光滑,刻着一些金色符文,正隐约闪动着华光! 元清杭凝目望着那些符文,目光越来越亮。 半晌他转过头,声音激动:“术宗心法的片段!好像很是稀奇古怪,不像我知道的任何流派。” 宁夺微微惊讶:“你都没见识过?” 元清杭道:“像是远古失传的那种,有的能驭鬼镇邪,有的能除污净秽。” 宁夺看向他,神色温和:“不着急,你可以慢慢琢磨。” 元清杭欢喜万分,对着那些飘忽的符文出神,四周水幕无声,源源不断,圆柱上符文飞旋,犹如天女散花。 从侧边望去,只看得到他发色漆黑,发间金环隐隐闪光,和四周的金色符文相映成辉。 这一坐,就是大半天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终于缓缓抬起头,吸了一口气、 他皓白手腕一抖,数道黄色符篆赫然飞出,击向了对面的透明水幕。 张张符纸带着气浪,一股堪称恐怖的杀机骤然浮现。 飞瀑水幕骤然一滞,符篆楔入水帘,原本的极度宁静忽然被打破,滔天的巨大水声砸入耳鼓,喧嚣漫天。 这一刻,不仅水流被强行停滞,就连封闭的空间,也被这悍然一击撕开! 再下一刻,凝滞的水流恢复了流动,空间闭合,小天地重归了宁静。 “这些符文的确是远古术法,玄妙异常。”他眼中光芒闪动,熠熠生辉。 宁夺眼中惊讶和喜悦之色一闪而过:“太好了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看来传言有误,都说这万刃冢的主人是为自己的兵魂铸造了此处,现在看,他应该是一位术法宗师,飞升之际,想留下一点术法心血在人间,所以特意寻了这处远离尘世的山峦布下大阵,用作保护之用。” 宁夺神色温和:“你与他有缘。” 元清杭唏嘘道:“只是这些术法太过晦涩,我也只能悟到十之一二,不过没关系,我记住后,出去和姬叔叔一起慢慢参详。”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符文的中心,忽然凑近了些。 他眯着眼睛,伸手在一处金色圆圈符文中轻轻一点。 柱子四周波纹颤动,一个圆环形状的凹槽赫然暴露出来。 元清杭心思电转,快速卷起袖子,将那对合二为一的镯子撸下来。 镯子放入凹槽,果然,严丝合缝,不大不小,刚好嵌在了里面! 再看那凹槽附近,明显裂纹纵横,边上还有处小小的崩坏痕迹,和别处的光滑完全不同。 他想了想,又将镯子上的那处残缺对准了边上那处崩坏。 大小完全对得上。 元清杭看着那些旧痕,苦笑:“这凹槽里原先有法阵,保护着里面的宝镯,现在被人破坏了。” 难怪他舅舅说什么“强取”,敢情就是不会巧取,在这硬撬下来的吧! 他盯着那崩坏的缺角,研究了一会儿,将手镯轻轻按下,左右轮流一转。 “咔嚓”一声,原本安静的高台,忽然剧烈颤动起来! 平整光滑的表面四分五裂,镯子所在的圆形凹槽中,一股隐约的乱流扑面而来,在他们面前渐渐形成一个竖瞳状的旋涡,不断翕张,时大时小! 和多天前,他们出阵的那个阵眼形状完全一样,里面泄露出来的威压和气息,也极为相似。 宁夺不由自主,向那边踏前一步,身子刚动,背后元清杭猛喝一声:“回来!” 他抢上一步,一把推开宁夺,手中白玉黑金扇用力向着气流拍去。 扇骨上,无穷杀意汹涌而出,带着斩虹刀锋的凌厉凶悍,挡住了气流。 他另一只手急伸,抓住了凹槽中的对镯,狠狠抓了回来。 旋涡急速缩小,怒张的竖瞳转瞬消失,高台重新闭合,完好如初。 宁夺的一片衣角飘进了竖瞳边缘,一瞬间,便被绞成了齑粉,轻飘飘如雪洒下。 两个人背后都蓦然冷汗涔涔。 这看似小一号的阵眼,根本就极不稳定,若是宁夺不小心跨入,只怕现在被撕碎的就是他! 元清杭擦了擦额头的细汗,喃喃道:“我舅舅应该就是从这里出去的。可、可是……” 宁夺脸色冷肃,轻声道:“可是那时候他已经是魔丹大圆满境了。” 所以元佐意能靠着自己一己之力跨越异境,从容脱身,他们俩可没这个实力。 稍有不慎,被卷入异时空陷入混沌,就可能在中途被不稳的时空碎缝绞成血肉一片。 …… 浩浩山峦,云波诡谲。 苍穹派所在的千重山上,一片压抑沉肃。 几名身着苍穹派白衣的小弟子行色匆匆,带着一行凌霄殿的来宾,接引到了赤霞殿中。 广阔的赤霞大殿上,数月之前,还是术宗大比的观看地,现在聚集的各家宗主和门主依旧,可是气氛已经截然不同。 人人脸色暗沉,神情悲愤。 凌霄殿和苍穹派是剑宗势力最大的两家,一向有点王不见王,上次的大比,他家殿主也托词有事在身,并未前来。 而这一次,就连他们金丹圆满境的宗师陈封也亲自来到了这里。 大殿上,苍穹派代掌门宁程正在招呼早到的宾客,遥遥见到陈封出现,急忙下了高台,迎上前来。 陈封辈分和商渊齐平,年岁已经不小,只是修炼有成、保养得当,一身黑色玄衣精美飘逸,看上去精神矍铄,眼中精光四射。 看到宁程,他也不过微微颔首,显然依旧将他看成一个晚辈,而不是地位平等的一宗之主。 “宁掌门,魔宗卷土重来、杀害仙门诸多弟子之事,可是你们苍穹派为首调查的。”陈封并不就座,口气咄咄逼人,“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,请问有什么结果?” 宁程面色平静:“陈殿主,鄙门派正是查到很多事,今日才特意请了诸位宗主前来一叙。” 陈封面沉似水:“有什么事不能修书一封,托灵鸟传讯就是了,非要我们这些老头子来跑一趟?” 宁程身边,木青晖连忙温声道:“陈殿主,还请少安毋躁。实在是兹事体大,宁掌门也是询问了几家的意见,才决定今日请诸位宗主一聚。” 陈封袖子一挥,冷笑道:“少安毋躁?你们神农谷的木小公子吉人天相,受伤不重,自然不焦躁。” 旁边的人听着,心里都暗暗道:“也难怪陈殿主不客气,他可折损了一个儿子。” 此去万刃冢,各家门中的杰出晚辈均有重大伤亡,凌霄殿不仅在迷雾诡阵中死了几个弟子,最惨烈的是,他们家修为最高的年轻弟子、陈殿主的长子陈弃忧更是生不见人、死不见尸。 别人都是在迷雾阵中被杀,只有他,却连出都没出来,直接就失踪在了万刃冢里,堪称离奇诡异。 前方的主宾长案边,神农谷谷主木安阳神色淡淡:“犬子也被魔宗妖人一剑穿胸,能撑过来,也是侥幸。再说了,他受的伤可比别人还多些。” 殿上众人没人接话,心里却都不以为然、 木家小公子被救回来时看似受伤重,可是恢复却极快,据说现在几乎痊愈了,想必是神农谷的灵药神奇。 不过木小公子也的确是倒霉,别人都是只身上受伤,只有他不知道怎么,脸上还被狠毒的魔宗妖人划了一刀! 那伤疤可不寻常,据说是被一柄妖邪的匕首所划,极难治愈,就连木安阳也束手无策。 原本一个漂亮清贵的小公子,就像毁了容一样,据说整日里郁郁寡欢,根本不愿见人。 不过呢,毕竟是小孩子心性,脸上有点疤又有什么打紧,男子汉大丈夫,谁又靠脸吃饭不成? 第60章 指证 澹台宗主澹台明浩抬起头,冷冷开口:“若说到损失惨重,有谁家能比得上我们澹台家?” 他身边,一个妇人肤白胜雪,姿容极美,形容却憔悴木然。 正是澹台明浩那位伉俪情深、以聪慧美貌闻名天下的夫人。 这位夫人也是术宗望门贵女,未嫁时便有博闻强识之名,但是性格内向,加上婚后身体一直不好,所以素来不喜见人,更少参加仙门交际。 今天终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夫妻一起露面,却是因为爱子新丧。 就算是一身缟素,不施任何粉黛,立在众人中间,却叫人一眼望去,很难移开眼。 她望向四周,惨然低声道:“超儿……我的超儿死了。陈殿主,令郎好歹没见到尸身,说不定还有生机,我们家超儿可是真的命丧在了那迷雾阵里啊。” 她眼中慢慢流下泪来:“可怜他正是大好年华,这就抛下了父母双亲去了,我……” 她身边,澹台芸脸色雪白,沉默不语地立在母亲身后。 她原本就姿容冷傲清寒,如今脱下了澹台家标志的宝蓝色衣衫,穿了一身白色丧服,胸前别了一朵雪白素花,一对母女的神色皆是凄冷木然。 众人一看她们母女,心里都是一动,就有人偷偷想:“澹台家主相貌也就是亲和,算不得出色。幸亏这兄妹俩长得不太像爹爹,都随了母亲的好容貌。” 澹台明浩充满怜惜,轻声对妻子道:“夫人已经哭了这些天,眼睛都快坏了,超儿在天有灵,想必也希望娘亲保重身体。” 澹台夫人泪水更加汹涌:“我还节什么哀,爱惜什么身体?我只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超儿一起死了!……” 她声音低柔沙哑,语声绝望凄楚,人人听了,都是心中恻然。 澹台明浩原本在家族中不受器重,澹台家这一代家主原本是他兄长,也同样在多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中殒命,他才接手了家主之位。 娶到了娇妻美眷,膝下又有一对极其出色的子女,带着整个澹台家族隐隐压了宇文家一头,正是大权在握、春风得意之际。 可谁又能想到,这么一次万刃冢试炼,竟然直接就害得澹台家痛失了唯一的儿子呢? 宁程望着众人,缓缓道:“各家均有伤亡,在下亲手教导出来的两个徒弟,同样一个生死不知,一个重伤在身。” 他脸色沉沉:“所以为今之计,不仅是要在一起理清真相,更要在一起商议,如何合力重新围剿魔宗妖人。” 长案边上,宇文瀚老爷子长眉扬起,不怒自威:“我们家离儿已经候在外面了。” 宁程恭敬道:“还有一些宗主和掌门尚未清楚听闻,请他进来吧。” 很快,大殿外走进来一个锦衣青年,身形玉树临风,可是脸色却略显苍白,神情也有点萎靡,远没有以往的盼顾飞扬。 正是宇文家的长孙宇文离。 此次在迷雾阵中多人伤亡,但也有些一些人借着浓雾躲过了截杀。 宇文离就是幸运的一个,虽然中了毒毫无抵抗之力,可是侥幸逃脱毒手,更亲眼目睹了现场的杀戮。 被赶到的仙宗长辈救下后,他醒来的叙述,自然就成了极重要的证词。 他立在殿中,虽然脸颊比平时清减,可依旧温文尔雅,气度从容。 “离儿,你将那日的事再说一遍,务必详尽。”宇文瀚沉声道。 宇文离恭敬点头,温声开口:“那日之前的事,诸位尊长想必都知道了。万刃冢出口的传送阵被人篡改,我们近百位晚辈一起,被送到了那处迷雾阵中。” 宇文瀚怒道:“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,大家都松懈了。可恨,动手脚的人手法巧妙,不仅改了瞬移点,还掩去了可供追踪的痕迹。” 澹台明浩淡淡道:“有这种本事的,全天下也没几个人。” 旁边有人愤愤接话:“魔宗右护法姬半夏!除了他,还能有别人吗?” 众人全都纷纷点头,那天入冢前,姬半夏就离奇出现,和宁程仙君交过手,要说他和这事无关,简直毫无可能。 宇文离接着道:“初陷迷阵,大家互相寻找,也没有将所有人找全,当时还以为是失散了,没想到……” 宁程清俊脸上微微抽搐,道:“你们真的没人看过劣徒宁夺吗?” 宇文离神色黯然:“确定。当初出阵时,留在最后的,是黎青黎红二人,还有就是宁小仙君。可在迷雾阵中,所有人都只见到了那个黎红。” 宁程冷声道:“什么黎青黎红,不过是魔宗妖孽的化名。大家都已经知道了。” 宇文离苦笑:“宁掌门教训得是。我叫惯了,一时改不过口。” 旁边,宇文瀚紧皱眉头,忽然开口:“到现在,那两个小家伙都不知所踪,怎么就确认他们是魔宗的人了?” 宁程淡淡道:“朗儿可以作证。” 他身后是几位年轻弟子,商朗站在正中,闻言身子微微一颤,茫然抬起头。 众人一眼看见他的脸,都是一愣。 原先一个笑容明灿、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,在先前剑宗大比中,还意气风发、勇夺第二,可不过短短数月,已经一派颓废憔悴模样。 宁程凝视着他:“说吧。” 商朗涩声道:“没错。那个黎青,就是魔宗小少主元清杭。他师弟……是魔宗护法厉红绫的儿子。” 殿上一片喧哗,远处,一道娇柔清脆的少女声响起来,盖过了喧哗:“你一定是弄错了,宇文老前辈和木谷主都验看过,他们俩体内凝结的都是金丹!”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,只见一个黄衫少女脸带酒窝,柳眉轻竖,正是海青门掌门的独生女儿常媛儿。 海青门的常门主脸色尴尬,急忙呵斥道:“这里无数长辈,哪里有你质疑的份?休要多话。” 常媛儿忍不住,又急急加了一句:“两个魔宗的人从小就修炼正宗仙门心法,凝出金丹,这说出去,谁信才怪!” 澹台明浩看了她一眼,一张圆脸上甚是和蔼,忽然道:“常姑娘,听说你也在谷中寻到了兵魂,可否一观?” 长辈大宗师说话,常媛儿哪敢不从,抿着嘴,将“裁春”软鞭奉了上来。 澹台明浩拿着她的软鞭,手腕轻轻一抖,一道异光闪过,“裁春”忽然剧烈颤抖,原先刚劲的鞭身立刻软绵绵垂了下来。 他淡淡将长鞭抛还给常媛儿:“那个元清杭亲手送你的吧?妖人居心叵测,还是别用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为好。” 常媛儿一呆,赶紧将灵力灌注进去,却觉得鞭身上像是被什么紧紧桎梏住,已经再也感应不到“裁春”那娇俏活泼的气息。 澹台明浩一出手,竟然已经在她的软鞭中附了桎梏阵,禁了“裁春”的兵魂! 常媛儿这些天早已和“裁春”心意相通,这一下事出突然,心里又急又气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 澹台明浩面上微带讥讽,转向她父亲:“常掌门,听说令媛一向和那魔宗少主颇为亲热,女孩子家年轻单纯,您可要好好提醒一下,别被魔宗妖人迷惑了心智。” 常掌门脸色难堪,狠狠瞪了女儿一眼:“再多话,就给我出去!” 常媛儿一向深得爹爹宠爱,从没见过他这样神色严厉,一张俏脸涨得通红,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。 宇文瀚皱着眉插话:“常姑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。他们体内确确实实是金丹。” 宁程看向商朗:“你接着说。” 商朗沉默片刻,低声再道:“他们的体内为什么是金丹,我不知道。但是那个小少主元清杭,我小时候是见过的。” “他一开始易了容,所以我没有认出来。可是到了万刃冢后,他忽然摘下了面具,很是惊艳好看……我当时只觉得眼熟,到了后来,才和小时候的他对上号。” 四周的人声一片嗡嗡,有人忍不住低声道:“元佐意死后,是听说他有个外甥,从小顽劣又狠毒,难道真是他?” “一直没人见过这孩子,应该就是了。” “他舅舅妖邪狠辣,他又在厉红绫和姬半夏身边长大,这岂不是被养成了一个小蛊王?” “啊!难怪他药宗和术宗大比都夺了魁首,原来师从这两个魔头。” 高台上,宇文瀚听着下面的芜杂议论,忽然抬头盯向商朗,暴喝一声:“小时候和长大的容貌,完全可能差别很大。你仅仅是觉得眼熟,就断定是同一个人?” 商朗怔怔迎着他犀利的目光,涩然道:“因为……他师弟厉轻鸿亲口承认了。” 这话一出,殿上顿时喧嚣更大。 “厉轻鸿?魔宗那个心狠手辣的左护法有个儿子,生父不详,就是他?” “厉红绫啊……原本也是好好的仙宗侠女,可惜一时糊涂,堕入魔道,也算是可怜又可叹。” “嘘,小声点儿。当事人可还在殿上坐着呢。” 木安阳脸色铁青,抿着嘴唇不说话。 旁边,木青晖咳嗽一声,温声道:“商小公子,你不妨说清楚点。” 商朗低垂着着头:“在迷雾阵中,我忽然想起了他师兄的相貌,开口一问……” 他声音苦涩:“他直接就承认了。” 宇文瀚脸色错愕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 下面的人群中,常媛儿鼓足勇气,含着泪叫道:“他承认便是了吗?焉知他不是随口胡说?” 她语声清脆,也不看她爹的脸色,颇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:“我瞧那个黎红一直奇奇怪怪,性格又乖戾,他的话哪能当真。” 凌霄殿的一名门徒大声冷笑:“你也说他性格乖戾,行为古怪,这可不就是魔宗妖人?” 木安阳旁边,神农谷的弟子眼眶通红,悲愤道:“我们大师兄在万刃冢里死得不明不白,就是他害的!” 商朗木然听着,一言不发。 凌霄殿殿主陈封看向他,忽然开口:“听说在万刃冢中,宁小仙君和那位元清杭一直同进同出,形容亲密;而你也同样和那个厉轻鸿极为热络?” 商朗眼中痛苦神色闪烁,低下头去:“……是我愚蠢。” 宁程淡淡看了陈封一眼:“陈殿主,您想说什么?” 陈封脸色冷漠:“没什么。苍穹派主持术宗大比时,就已经出了岔子,无名惊尸诡异出现,害死多人。如今迷雾阵里又血流成河,自然要将所有疑点都理一理的。” 旁边的众人心里都是一惊:陈封这话,竟然似乎在指责苍穹派两位优秀晚辈和魔宗的人不清不楚,暧昧不清? 宁程脸色终于微微一变,一字字道:“陈殿主,劣徒宁夺是奉了我的命令,才紧盯那个小魔头的,还望殿主慎言!” 陈封冷笑不语。 宇文瀚紧皱眉头,终于开口打岔:“商公子已经说完了,离儿你继续。” 宇文离这才一躬身,恭敬道:“是。” 他声音温和,吐字清晰:“那一晚,大家也都知道极可能有凶险,所以留了值夜的人手。我更是留了个心眼,事先吞服了解毒辟邪的灵丹。” “到了深夜,我在熟睡中迷迷糊糊感到胸闷难受,可是已经醒不过来,就此昏了过去。” 殿下立着不少各门派的人,其中便有那次劫难中的幸存者,随着宇文离的描述,一个个想到当晚的情形,全都脸色苍白,心有余悸。 宇文离顿了顿,又接着道:“本来那种情形,我躺在地上毫无知觉,也是同样被屠戮的命,可幸好,我带在身边的傀儡兽建了奇功。” 他衣袖轻抬,从里面倏忽蹿出了一条黑色灵蛇,盘踞在他指尖,三角的蛇头四下转动,微红的蛇信“滋滋”吞吐。 不少术宗弟子都悄悄探头,好奇地看着那灵蛇。 早就传闻宇文离天资出色,在十六岁上就用家传的异术制作出了这么一条似活非死的傀儡蛇,战斗力凶悍,是他最厉害的手段。 只是平时他很少示之人前,今天终于才拿出来亮相。 “这是我们宇文家擅长制作的傀儡灵兽,身体已经算不得活物,可是灵识还保留了一点。” 宇文离叹了口气:“正因为它不算活物,所以完全不受毒雾影响。我那晚正在昏死中,忽然指尖一阵剧痛,竟然是它凭着仅剩的灵识,感觉到外界的危急,咬了我一口。” 好几位术宗的门主和高人都心里一惊。 傀儡兽之所以被叫傀儡,就是灭其灵智、留下不知疼痛、不懂疲倦的身体,但凡能保留一丁点儿灵识已经不易。 这宇文离年纪轻轻,却已经能驾驭这么高超的术法,调教的傀儡蛇竟然保留了活物般的灵性! 宇文离声音变得沉郁,似乎也想起了当晚清醒后的那一幕:“十指连心,我被这剧痛惊醒,睁开眼时,只看见一片傀儡蜈蚣正围在我身边,虎视眈眈,可我的傀儡蛇等级更高,压制住了它们,这些毒虫才不敢上前。” “我闻到血腥气铺天盖地。知道不好,踉跄着站起来,没走多远,就看到脚下有几具尸体,鲜血流了一地。” “四周虽然漆黑,可还是能依稀看出那几个人是百草堂的弟子。我心头冰凉,知道敌人已经赶到,于是赶紧踉跄着找寻庇身之所。” “可撞来撞去不得其所,不时还在浓雾中隐约听到闷哼和惨叫。” 他说得缓慢却清楚,聆听的众人仿佛重回那暗夜迷阵,只觉得身边仿佛也布满了血海,不禁都暗暗悚然。 “我这般乱撞了一会儿,忽然又在前面脚下发现几个人,横七竖八躺在地上。” “走近一看,几个人都只是昏迷着,显然是敌人到处找寻屠杀,还没找到这几个人。” “我仔细一看,才发现这几位是澹台家的弟子们。”宇文离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怕敌人随时赶到,便先拖着澹台小姐,艰难逃走。” 忽然,澹台夫人嘶声叫道:“宇文公子,你为何不救超儿?你若是也带上他……” 她哽咽难言:“你见到他时,他明明还活着啊!” 澹台芸微微抿着唇,眼中含泪,一言不发。 宇文离脸色苍白,愧疚道:“澹台夫人,实在对不住。那时我也浑身毫无力气,带上一个人,已经是极限。我想着先把澹台小姐藏好,再回来救第二个……” 澹台夫人乌发散乱,目光木然:“姬半夏素来傲气,自视甚高,绝不会滥杀妇孺。” 众人心里都是一愣:姬半夏擅长鬼阵邪符,又是凶名鼎鼎的魔宗右护法,风评一直凶残,又哪来的这种好名声? 不过,澹台夫人说得貌似也有点道理,这一次迷雾阵中死伤惨重,可所有仙门女修却的确都躲过一劫,倒也真是事实! 第61章 疑局 宇文离苦笑:“澹台夫人,那时候我只想着既然是心狠手辣的魔宗作祟,必会全面屠杀。再怎么说,妇孺理应优先,所以晚辈……” 澹台夫人目光发直,忽然又喃喃道:“不,不对。姬半夏他不会杀超儿,更不会连刺两剑……” 澹台明浩却忽然开口,打断了她:“夫人,你悲伤太重,不要胡思乱想了。” 澹台夫人仿佛猛地醒过神来,怔怔望着丈夫,终于沉默不语。 澹台家的一个客卿接过话头:“宇文家和我们澹台家一向生疏,见死不救也没什么好责怪的。我们澹台少主陨落,宇文公子便是术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啦。”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,澹台芸眼眶通红,抬头迅速看了一眼宇文离,又垂下头去,纤长手指握着手中一方素帕,微微绞紧。 宇文离冷冷看了那客卿一眼,一言不发。 众人不好出言反驳,可是心里都大大的不以为然:“宇文公子也是晦气,本来就和澹台家不和,愿意出手救下澹台小姐已经是人情,不救也是本分,澹台家有什么脸怪人家?” 果然,宇文瀚老爷子在一边冷笑出声:“离儿,你以后再遇到这种事,那可务必赴汤蹈火,宁可自己被千刀万剐,也要去救下所有不相干的人。不然你瞧,落不下什么感激,反而成了罪过。” 众人都知道他在讥讽,宇文离也只有苦笑躬身:“祖父的教训,离儿记下了。” 澹台明浩皱眉扫了那客卿一眼:“多说无益,慎言吧。” 他平时相貌和气,可是一旦沉下脸来,却有点阴沉威压,那客卿被他忽然这么一喝,声音哽住,也不敢再说话。 澹台明浩转向宇文离,脸色重新变得温和:“多谢宇文小公子高义,还请继续吧。” 宇文离这才恭敬地接着道:“我神志昏沉,拖着澹台小姐也吃力得很,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石,便藏在了后面,强撑着布了一个小型的藏匿阵,将澹台小姐放在里面。” “那时我力气微弱,布下的阵法也粗陋,可是那浓雾帮了敌人,也同样帮了我,藏匿阵混在夜色里,寻常人也很难发现。” “我在阵里躲了一会儿,果然,蒙眬中就看到个那灰色人影晃了晃,在我们藏身处不远,一闪而过。” “那人影行动迅捷,仿佛鬼魅一般,我当时视线模糊,只隐约看见他面容模糊僵硬,宛如死人一般。” 宇文离声音涩然:“那时我知道若是泄露气息,我和澹台小姐全都必死无疑,只有用尽全力维持藏匿阵,可那人身上威压实在太重,我撑了片刻,终于昏了过去。” 旁边,不知是谁惊怒道:“姬半夏……他一向灰色衣袍,喜欢戴着□□现!” 殿中一片死寂,众人心里想着那晚的惨状,眼前似乎浮现起魔宗右护法一身鲜血、大肆在暗夜里无声屠杀的模样,全都不寒而栗。 有族中弟子死伤的,更是悲愤莫名。 “可是……姬半夏是用剑吗?”忽然,有人喃喃问。 立刻便有声音反驳:“兄台你糊涂啊。姬半夏固然以术法闻名天下,可是要杀人,自然还是用兵器快,随手拿把利剑捅杀,不是事半功倍么。” 宇文离听着大家议论声下去,才道:“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再度悠悠醒转时,周边环境已经有了点变化。” “天光微见明亮,身边的雾气淡了许多。我见澹台小姐暂时无恙,于是踉跄着出了藏匿阵,决定出去看看别人的情况。” “可等我再寻到澹台兄那边时,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。”他的声音微微带了颤抖,不知是愧疚还是惊惧,“他胸口满是鲜血,躺在地上一动不动,和另外两位同门师兄弟一样,已经没了气息。” 澹台夫人放声悲哭:“别人都只中了一剑,只有我家超儿,死得比谁都惨……” 她凄楚叫道:“他不仅身中两剑,前胸还被那个妖邪少主的扇子击中。可怜超儿他一定是中途醒来,奋力反抗过,才会有这么多伤在身。” 众人先前都已听过验尸的结论,此刻听她悲痛诉说,纵然是再对澹台家不满,也都觉得惨然。 这次在万刃冢中一共折损了三人,在鲟鱼背上失足摔死两个,剩下一个陈弃忧离奇失踪,基本也是凶多吉少。 但是出了冢后,剩下的人一起陷入毒雾阵,当夜聚在一起的大约六十多人,而这一聚集,反而叫敌人一网打尽,事后清点伤亡,发现约莫死了一半,大约三十多人。 而当时和大家失散、独身流落在迷雾阵各处的那些,死伤反倒轻得多,另有十余人。 天明之际,各家仙宗的人终于找到蛛丝马迹,在距离原出口数百里的一处山峦中找到这个迷阵时,屠杀已经结束,只留下了满地鲜血和尸体,还有无数伤者。 几乎所有人都是被一剑穿胸,行凶者傲慢又冷酷,随手一剑后,便换个人来杀,修为浅的不少便当场横死,但是也有一些修为高的优秀子弟撑了下来。 似乎只有两个人例外。 澹台超身上有两个伤口,叠在一起极为隐蔽,若不是验看伤口的木安阳经验丰富,也很难发现。 不仅如此,澹台超胸前还有另一处伤痕,是几根扇骨打在胸口上,留下了一片扇形瘀痕,非常明显。 而另外一个受伤两处的,则是神农谷的小公子木嘉荣。 假如说澹台超身上还都是正常伤痕,那么木小公子脸上被人划了狠狠一刀,这可以就有点莫名其妙了。 木安阳脸色青白,一字字道:“宇文公子,还请继续把下面看到的说出来吧。犬子嘉荣是被谁所害,你可是亲眼看见的。” 宇文离恭敬地微微弯身:“是。” 他停了片刻,似乎也在回想那日的惊悚画面:“我发现澹台兄已经不幸殒命时,四周景物已经逐渐清晰,天色将亮,忽然便听到远处有声音。” “这时迷雾已经散了不少,隔音阵的效力也大为下降,我悄悄往人声边移去,心里怦怦直跳。” “一阵风吹来,血腥气息越发浓重。我绕到几块山石后,屏住呼吸,探出头去,却看见两个人正在那边。远处还有一些随从模样的人,影影绰绰地在各处巡视,不时弯下腰探看。” 旁边有人恨恨道:“必然在看有谁没死,好补上一刀。” 宇文离点头:“我知道一旦被他们发现便绝无活路,更是不敢稍动。再看那边的两个人,脚下更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,鲜血遍地,不知道是死是活。” “我一看,心里便冷到了极点——正对着这边的,就有木小公子和商朗兄。” 宇文离目光扫向不远处的商朗,神色有点内疚:“商兄当时胸口同样中了一剑,躺在地上。他身前蹲着一个人,却是我识得的。” “就是这几天和我们一起同进同出的那个黎红,哦不……是厉轻鸿。” 商朗身子微微一颤,猛地抬起头来,明亮眼眸中布满了血丝。 宇文离同情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站着的那个人一身灰衣,脸上面容僵硬死板,宛如活死人一样,正和我昨夜看到的人极为相似。” “‘然后,我就看有个随从跑到灰衣人身边,脸色担忧,我只隐约听到一句,应该是‘寻遍了,没有。’” “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,却看见厉轻鸿蹲在地上,背对着我,似乎在对商兄做着什么。” 商朗身边,一个小师弟又急又怒:“还能做什么?当然是捅了我们大师兄以后,生怕他不死,特意看看呗!” 宇文离苦笑:“然后我就听那个灰衣人道,‘还不快走?仙宗的人快要赶来了。’”厉轻鸿听了这句,站起身来。他望着地上的人,微微发了一会儿呆,不知道在琢磨什么。 “那灰衣人似乎很不耐烦,冷笑了一声,说,‘别的没学到,倒学了小少主的婆婆妈妈。’这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了那个厉轻鸿,他忽然拔出腰间的匕首,猛地举手,向另一边的木小公子脸上一刀划下。” 商朗原本一直盯着他,此刻听到这一句,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 苍穹派负责彻查整件事,已经将结果通报了各家,大殿上的人大多已提前得知了这些,可是听到宇文离亲口描述出来,感觉又是不同。 众人想着那个秀美少年面无表情一刀挥出、手下血肉横飞的模样,不由得都有点毛骨悚然。 木安阳俊雅脸上冰冷一片,痛恨之色溢于言表:“我原先还怜爱他颇有天赋才华,没想到却如此狠毒乖戾。” 他越想越恨,咬牙道:“犬子虽然有点娇生惯养,可我也自认没有将他教得骄纵无理,不知道那个厉轻鸿怎么就恨上了他!” 不少人心里都暗暗道:这魔宗妖人果然行事莫名其妙,难道是因为木家小公子在药宗大比中压过他,就因此愤恨在心,下这样的毒手? 旁边百草堂堂主叹息一声:“木谷主,当时大比中,我早就觉得那小魔头行为残忍、不像良善之辈,只有木谷主心善,一直对他和颜悦色。” 木安阳恨声道:“有朝一日叫我遇到他,一定将他剥皮拆骨、同样给他当胸一剑。” 他转向宇文离:“后来呢?” 宇文离道:“我也完全没想到这个发展,眼见着木小公子脸上血肉模糊,心里也是又惊又痛。” “厉轻鸿划完之后,终于站起身,对着那灰衣人道,‘姬叔叔,走吧。’两个人带着手下,纵身离去,很快消失在浅雾之中。” “我等到他们身影不见,才急忙出来,奔向商兄和木小公子身边。老天开眼,那时候两个人都尚有气息,并没像澹台兄一样立刻殒命。” “我身上带了些普通灵药,赶紧拿了出来,喂他俩服下。没多久,终于等来了诸位仙长驰援赶到。再往后的事,大家也都知道了。” 他终于说完了当晚的事,大殿上一片静默。 半晌,百草堂堂主打破了寂静,道:“幸好两位小仙君命大,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。” 他望向木安阳:“对了,不知道木谷主用了什么药,听说他们原本受伤挺重,可现在不仅比所有人都恢复得快,没落下什么修为减退的隐患,就连令郎的脸伤,也恢复了七七八八?” 木安阳扫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也就是家传的药罢了。” 各家仙宗的人心里纷纷暗奇:“百草堂堂主这话真是古怪。一个是商掌门的亲孙子,一个是神农谷的独苗。两家这么家底丰厚,自然都拿了稀世奇药来治,恢复快又有什么稀罕?” 边上,澹台明浩环视众人,道:“宇文公子说得很是清楚了。魔宗妖人的手段和图谋,可以说昭然若揭。” 宇文瀚脸色微冷:“哦,怎么个昭然若揭法?” 澹台明浩道:“诸位,我先抛砖引玉,猜测一下整件事的端倪。若有疏漏,还请大家补充。” “多日前,魔宗处心积虑将两个小魔头送入大比,一举夺得两项魁首,不仅名正言顺地抢走了三颗稀世奇珍的丹药,更夺走了役邪止煞盘。” 百草堂堂主长叹一口气:“可惜,我们药宗为了炼这三颗九珍聚魂丹,各家都倾囊而尽,谁想得到,却便宜了那个魔宗的小少主呢。” 木安阳默默不语,眼中羞恼一闪而过。 他们神农谷以为这奖品是木嘉荣囊中之物,不仅坚持设下丰厚奖品,更主动拿出了几味稀世药材,又撺掇着别家也都拿了不少,结果却为人做了嫁衣裳。 百草堂堂主这话,看似惋惜,其实就是在揭他伤疤。 澹台明浩接着道:“药宗只是损失了灵丹,术宗大比中,诸家可是被害了无数性命。如今还有人不明白当日的事吗?” 旁边有人大声接话道:“已经很清楚了,好好的,忽然出现来历不明的惊尸,杀戮无数术宗子弟性命,现在想来,必然是他们布下的恶局,真是歹毒无比。” 殿中,一阵议论纷纷,恍然大悟。 那些在其中折损了亲友弟子的,更是悲愤莫名。 澹台明浩又道:“那个小魔头元清杭戴面具,应该就是怕宁仙长认出他来。等到如愿进了万刃冢,他们二人在里面暗中联手,首先在鲟鱼背害死神农谷弟子,接着又暗害了凌霄殿的青年才俊。” 说到这,他看了看凌霄殿的陈封,略带歉意:“当然这也只是猜测,令郎虽然在万刃冢中消失,但也可能另有奇遇,并未遇害。” 陈封脸色铁青,一言不发。 众人不敢答话,心里却都想:“这么久了,陈弃忧和那位宁夺一样,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这若能另有奇遇,才是见鬼了。” 第62章 定罪 澹台明浩又继续道:“据晚辈们回忆,苍穹派的宁小仙君从断魂崖底上来时,曾经对那个厉轻鸿忽然态度严厉,当时大家不知缘由,现在想,或许他聪慧警惕,已经发现了这人的不妥。” 一名凌霄殿的幸存弟子两眼通红,哽咽道:“必是如此了,我那时询问宁小仙君可曾见到我们大师兄,他的神色就很奇怪。” 澹台明浩点头:“所以,这两个小魔头故意留到最后,极有可能对宁小仙君下了毒手。” 他长叹一口气:“宁小仙君虽然修为出色,可毕竟天性纯良,假如那两个人忽然联手暗算,怕是……” 宁程在一边,忽然额头青筋隐约一跳,厉声道:“不会的!夺儿他吉人自有天相,绝不会就此陨落!” 澹台明浩叹道:“可无人见到他出现在迷雾阵中,事后清点尸体,也没有他的踪迹。” 众人不敢接话,澹台明浩等了一会儿,才又缓缓道:“魔宗的人应该是事先就定下了万全的计策。先在迷雾阵中偷偷施放剧毒,令人失去反抗之力后,姬半夏他们才半夜出现,痛下杀手。” 有人大声怒道:“必然是如此。先解决掉最厉害的宁夺小仙君,厉轻鸿混在众人中掌握动向,元清杭躲在暗处策应,好毒的计谋,好狠的心肠!” “对!向商公子和木小公子下手的,就是厉轻鸿,这已经有宇文公子作证。杀害澹台超的,则是元清杭,看澹台超胸口的扇骨伤痕就知道。” 一片群情激奋中,忽然,有个虚弱的声音小声道:“可是,那个元清杭……他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呀。” 说话的青年身着黄衫,眉目英挺,可是脸色却有点难言的晦暗,显然伤势尚未痊愈,正是灵武堂门下的李济。 他见众人纷纷扭头看他,蜡黄的脸上有点难堪,支支吾吾道:“我不是为他说话,只是、只是以前在大比中,他也曾救过不少人的性命。无论如何,我觉得他不像……” 他父亲在一边猛然断喝:“行了,自己被魔宗妖人重伤成这样,修为倒退不说,还是非不分!” “李公子真是糊涂。那时候他要博得入谷名额,自然要伪装成良善之辈。”立刻有人摇头。 “就是,别说你们这些涉世不深的被骗,就连易白衣前辈,不也被他忽悠得团团转么?” “可幸亏易老前辈至今还在闭关,不然听到这事,可不得一口血呕出来?” 李济神色一黯,垂下头去,不敢再出声。 常媛儿在一边,手里拿着蔫巴巴的“裁春”,泪花闪闪,忍不住嘀咕一声:“若要定罪,起码得有点实证,总不能全靠一张嘴。” 她也不敢大声质疑,可她这一声说出来,一时间,殿中骤然安静了片刻。 宇文瀚终于再度开口:“魔宗妖人是这次杀戮的背后凶手,已无异议。可是自始至终,大家看到的凶手只有姬半夏和厉轻鸿。那个元清杭的确一直没有现身。” 澹台夫人神情恍惚,看向他:“宇文老爷子,您贵为术宗长辈,这样为那个小魔头开脱,又是为什么?” 宇文瀚长眉怒张:“谁为他开脱了?若是有他参与杀害仙宗中人的证据,老夫第一个将他杀了!” 澹台夫人惨笑:“怎么,我家超儿胸口的扇骨伤痕不算证据,什么才算证据?这般少见的武器,除了他用,还有谁?” 她眼神绝望,声音嘶哑:“您家晚辈毫发无伤,置身事外便好了,可不能这样偏帮魔宗。敢情死的,不是你们宇文家的人吗?……” 宇文瀚如遭重击,身子轻轻一晃,怔怔无语。 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,他仰起头,喃喃道:“死的……不是我们家的人?” 半晌,他收回目光,像是忽然苍老了几岁,惨然轻叹:“澹台夫人,丧子之痛,老夫原本该谅解的,是老夫唐突了。” 他颓然道:“诸位仙长,老夫先走一步。诸位有任何决议,叫离儿配合便是,出人出力,宇文家绝不敢辞。” 说完,他长身而起,纵身跃出殿外,竟是就此离去。 大殿中,鸦雀无声。 好半天,才有人轻轻叹了一声:“丧子之痛,宇文老爷子又何尝没有体会过?” “说起来,当年宇文家那位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 “一直是悬案吧?外界无人知晓,他们宇文家自己的人,也讳莫如深。” “当真是可惜了。宇文牧云当年和宁晚枫齐名,人称‘雷霆手段、菩萨心肠’,若是不莫名其妙地陨落,如今也该是一代名门仙君了吧……” “嘘,好好地又提那个人作甚,也不看看这儿是哪里。” 提到宁晚枫的人慌忙一缩脖子,讪讪地闭了嘴。 宁程立在殿前,神色冷漠,像是没听见众人的话,倒是他身后的商朗神情激动,似乎想要说什么,却又紧紧闭上了嘴。 木安阳看向宁程:“宁掌门,既然真相已经理清,接下来呢?” 宁程冷冷道:“当然是血债血偿。” 随着话音,他双掌一拍,立刻有苍穹派弟子从殿外推上来三个人。 全都穿着魔宗的灰色长袍,身上伤口纵横,鲜血淋漓,四肢全都拴了灵力锁链。 “这几个魔宗妖人,是那日在迷雾阵外抓到的。”他脸色冷峻,“姬半夏带属下撤走后,竟然还敢安排了几个眼线留下。” 他转向澹台明浩:“幸亏澹台家主心细,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他们的隐匿阵,一下揪出了他们。” 澹台明浩道:“姬半夏这人一向喜欢留有后手,我提前猜到了点儿。” 旁边有人赞道:“不愧都是术法大家,澹台家主对敌人研究得这么透彻。” 澹台明浩忽然闭上了嘴。 几个魔宗的人立在那里,神色桀骜,为首的一个汉子啐了一口:“呸,什么术法大家,给我们右护法提鞋也不配的东西罢了!” 澹台明浩目光抬起,淡淡看了那人一眼:“你是不想活了吗?” 那汉子忽然张口,冲着他吐出一口血痰:“落到你们这些人手里,谁还会痴心妄想活下来么?” 他站得离澹台明浩极近,这样忽然不顾死活发难,澹台明浩宝蓝色长袖一卷,将那血痰甩到地下,可是零星的血沫却没躲过,脸上微微沾了一点。 他手掌一伸,一道血红符篆疾飞而出,正击中那人面门。 厉光闪过,一团血雾“砰”的一声炸开,那魔宗汉子整个头被炸碎,身子晃了晃,轰然倒下。 更多的血星星点点落在澹台明浩脸上,他这才若无其事地举起手,将脸上的污渍擦掉。 站在附近的几个女修惊叫了一声,吓得花容失色,纷纷往边上退了几步。 澹台明浩平时看着和气,可这忽然暴起杀人,却又冷又快,不少人没见过他出手,全都吓了一跳。 澹台家的这位家主幼年时体质一直羸弱,外界都说他和蔼机变,没想到一旦出手,也是杀伐果断,毫不手软。 宁程淡淡道:“魔宗妖人,果然个个乖戾,死不足惜。” 他望向剩下的两个人:“姬半夏叫你们在迷雾阵里找什么?老实说出来。” 其中一个人嘶声道:“没找什么,只是看你们死没死绝!” 宁程冷冷道:“你也想自寻死路?” 那人哈哈狂笑起来:“我的家人早在二十年前那场大战里,就被你们的人杀光啦。我早死晚死,又有什么区别?” 话刚出口,不远处的陈封长剑赫然出手,遥遥一划。 距离尚有数尺,纵横剑气闪过,说话的那人腰间忽然冒出一条血线,下一刻,他的身体直接断为两截,“扑通”一声栽倒。 “既然没区别,何必苟活呢。”陈封冷冷道。 剩下的最后一个是个少年,身上血迹斑斑,眼看着两个同伴横死,眼睛赤红一片:“你杀了我们,姬护法必然会杀回来,而且是十倍百倍地杀。” 他面容尚幼,声音虽然大,可是却微微带了点颤音,不知道是悲愤,还是害怕 宁程凝视着他,嘴角有丝蔑然。 他身形一晃,手掌赫然一张,重重按在那少年额头,一股霸道的灵力直透进去。 “不说话,以为就没办法逼出来吗?”他道。 那少年瞬间面容扭曲,眼珠激凸,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。 周围的人全都一惊:搜魂法! 宁掌门亲自出手,这年轻的魔宗少年能承受得住? 果然,片刻后,那少年凄厉长叫一声,太阳穴“突突”暴跳,忽然一股鲜血从七窍中狂飙出来。 宁程闭目感受,神色平静,好半天,他的手掌才缓缓收回。 那少年的身子一软,无声无息瘫倒在地。 片刻之间,大殿之上血流一地,三具尸体横在当场。 陈封皱眉看着宁程:“宁掌门,看到什么吗?” 宁程淡淡道:“搜过魂了,他们就是奉了姬半夏的命令,在阵中搜寻幸存者继续屠杀。” 他抬头看向众人:“各位宗主,接下来怎么说?” 陈封的剑尖犹自滴着血,沉沉道:“血债血偿,各家宗门各自派人出去,搜寻魔宗踪迹,见到了,杀无赦就是了。” 宁程点头:“要是遇到姬半夏和厉红绫,先不要急于出手,互通消息后,调集更多人手后,一起出击。” 澹台明浩忽然阴森森补了一句:“谁家若是遇到那个元清杭,恳请务必活捉,伤残也可。送到我们澹台家的话,必有重谢。求诸位仙长成全!” …… “轰”! 寂静天地中,一排虹彩光芒激飞而出,射向前方的万丈瀑布。 水流如同巨锤,源源不断砸下,一道人影跃入水流之中,在那巨大的冲力下,身子倏忽往下一坠。 可只坠了那么一瞬,他的身影已经稳住,手腕一扬,在滔天巨浪中打出一道符篆。 符篆金光流转,和着白玉扇发出的几道虹光,互相交错辉映,将水流分成几截。 他灵活的身影穿梭在断开的水帘中,腾挪游走,逆着水流直升而上。 天地之威下,千钧巨浪中,他不仅没被冲下去,竟然一步步地,就像是攀着无形的天梯,在瀑布中升得越来越高! 可力气终有尽时,在水流中升了数十丈,他身子一晃,终于翻腾着直摔下去。 就在这时,一股水线宛如海边的潮汐,由细到粗,瞬间滚滚袭来,从下面托住了他。 一道白衣身影闪现在了瀑布中,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长啸,剑势如虹,破开了元清杭头顶的万丈水流。 元清杭所受压力顿时大减,借了他上挑的力,身形急蹿而上。 宁夺的身影如影随形,和他一起并肩在水流中飞升,又这样踏浪强升了一阵,宁夺身子一晃,也被身侧一股暗流砸上。 元清杭手疾眼快,白玉扇柄向下一压,帮他挡住了水流激荡,宁夺抓着这一线机会,迅速从水压中脱身。 两个人互相借力,顶着巨浪,交替上升,逆流而上。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终于筋疲力尽,同时脱力,被万钧巨浪携裹着,直直落下。 就要平摔上水面时,两个人双双屏住丹田中灵力,身形骤然一沉,减了下坠的势头。 迎着东方的一抹清晨阳光,一黑一白两条矫健人影,宛如两枝利箭,笔直扎入水中。 水波下,一群金色小鱼被惊动,摆着尾巴,活泼泼四散游开,带起片片金色碎影。 元清杭白玉扇在水下轻轻一划,无形声波带着凌厉杀机,散开了一个隐约的扇形。 金色小鱼在这一扇之下,忽然齐齐惊厥,胡乱地跃出了水面。 一道炙热剑意紧接着水下破水而出,像是千点桃花落下,又像是万道霞光铺洒,剑尖落处,无数惊跳的小鱼被挑起,飞向岸边。 元清杭从水下一跃而出,湿漉漉的黑发间,那抹束发的金环闪着残影,和身边无数金色异鱼混在一处,煞是好看。 他踏着水波飞上岸,甩了甩发间的水珠,从储物袋里放出小造梦兽:“多多,去!” 小东西欢快地跳下地,肥嘟嘟的爪子抓起一条昏厥的小鱼,美滋滋地吃了起来。 空中剑光散去,宁夺轻飘飘落在岸边。 他看了看小东西:“怎么还胖了点。” 元清杭扭头看他,笑眯眯道:“你不也是?” 刚从悬崖上跌落下来时,重伤在身,宁夺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。 可经过这几个月的休养,加上这小天地中灵力不受压制,又不再像地下暗河那边阴暗压抑,宁夺最近又明显恢复了原先的身量。 宁夺低头看了看自己:“有吗?” 元清杭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,湿漉漉的脸颊上水珠盈盈,从上到下,认真打量了他一遍:“没有啦,不胖不瘦刚刚好。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;著粉则太白,施朱则太赤。” 宁夺淡淡看了他一眼,神色奇异:“这种赞美女子的话,对仙门女修说过很多遍吗?这么熟稔。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道:“绝对没有。别人哪里配得上?” 宁夺紧紧抿着嘴,不说话。 不知道是面皮薄不知怎么接话,还是这些天听多了他胡说八道,早已经见怪不怪。 元清杭看着他白瓷般的脸庞迎着朝阳,宛如美玉映霞,心里忽然痒痒的,小声道:“小七君,没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?” 宁夺轻轻横了他一眼:“并没有。” 元清杭奇道:“咦,他们都瞎了吗?啊,我知道了,一定是你这冰山脸生人勿近,把姑娘们吓得不敢说话。” 宁夺抬起头,清透眼波在他脸上一转,淡淡道:“修仙之路,理应静心寡欲,你为什么总是惦记着姑娘?” 元清杭一扬眉,神气活现道:“谁要走什么修仙大道,清心寡欲又有什么好?照我说,美食比灵丹可有滋味得多,绝色美人也比剑谱秘籍赏心悦目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:“你不想一窥天道奥秘,到达高绝境界吗?” 元清杭把个扇子扇得飞快,额前黑发飘飞:“不想!我就想着身边的人无病无灾,大家相亲相爱。嘿嘿,这不比什么都好?” …… 第63章 初见 两个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,一边捡了被宁夺挑上岸的小鱼,照例烤熟了,并排坐在岸边,吃了起来。 “今天比昨天好像升得更高了不少?”元清杭抬起头,看向远处那雷霆飞瀑。 宁夺点点头:“不错。” 他望了望天边晨曦,开口问:“你是不是即将突破了?” 元清杭笑嘻嘻一挺胸:“是啊,厉害吧?” 宁夺目光温和,低声道:“神速。” 元清杭斜睨他一眼:“比不得你。你随时都能突破了,苦苦压抑着呢。” 宁夺目光平静:“就在明日吧。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好。” 两个人在这里盘桓数日,四处打探,已经确定了一件事。 出了这里,处处受到大阵压制;可只要在这小天地中,却灵气充沛、生机盎然,修炼比在外面更加容易。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在那方静室内修炼,可是没过多久,却找到了另外一个更适合修炼的法子。 外面这道瀑布,置身其中时,时刻身受巨力,不仅要努力相抗,还要想办法卸下水流的韧力,时时严阵以待。 在这里练功,简直就是像是负了数倍于体重的沙袋练习长跑,待得越久,越是习惯承压。 一旦离开瀑布,顿时身轻如燕,灵力运用也无比顺滑。 这些天,两人更发现互相借力配合,往往能更加发挥战力,闲来无事,便这样日日一起在瀑布中修炼。 山中空廖,杳无人烟,这样日日相对,不仅丝毫不觉得寂寞无聊,反而更乐在其中。 可是再宁静的岁月,也终有尽头。 元清杭找到的一些古代术法的片段,苦苦研究良久后,不仅受益匪浅,更是悟到了一些时空心法。 元佐意在魔丹大圆满境时,便能通过这里强行脱身而出,他们两个人假如同为中期金丹凝实境的话,未必便没有机会。 现在留给他们的选择,只剩下了一个。 两人联手,同时突破,利用巨大灵力波动,撕开那个小一号的阵眼,强行穿过! 元清杭凝视着这碧绿潭水、雪白巨瀑,喃喃道:“忽然有点舍不得走了,怎么办?” 宁夺转过头,清澈眸光映着粼粼水色,眼底似乎有万千波光。 他深深看了元清杭一眼,柔声道:“也可以再多住几年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外面有人该要急死啦。” 不管是宁夺的师门那边,还是红姨和姬半夏,只怕个个都焦虑难过,他们又怎能这样躲在这里,任由他们日夜难安。 另外,宁夺强行拖延突破的时间已经太久了,总是这样逆天而行,隐患良多。 元清杭看了看身边的多多,又扔了一条过去,小家伙猛地跃起,一口叼住了。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扭头看向宁夺:“哎呀,我们好像还有一个赌约?” 宁夺手中执着一条极细的木签,上面串了几条小鱼,闻言忽然一呆。 半晌,他才慢条斯理地咬下一条鱼肉,口中含糊:“什么?” “咦,贵人多忘事吗?”元清杭一拍大腿,“大义凛然、孤身炸山,临走前那一晚?” 他一把薅起小造梦兽:“它气你打我,冲你喷了一口气,不记得啦?” 宁夺面向朝阳,道:“哦。” “我们当时打赌来着。”元清杭撸着多多的后颈,惬意地享受着毛茸茸的手感,“我说你晚上会做噩梦,你说它喜欢你,你会做美梦的。” 宁夺低眉敛目,黑长鸦睫掩住盈透眸光:“嗯。” 元清杭忽然凑过脸来,严肃道:“多多吐息,例无虚发。快说,做了什么梦?” 宁夺一动不动,似乎没听到他的话,只自顾自地咀嚼着烤鱼。 只见他俊美无俦的侧脸迎着朝阳,如玉的脸上映了霞光,有一丝微微的红:“……不记得了。” 元清杭盯着他的脸,狐疑不已:“宁仙君,你是不是在撒谎?” 打赌那么重要的事,怎么可能会忘。 再说了,造梦兽的气息能介入人的睡梦极深,只要有恐惧、有所求、有欲望,就绝不会不受影响。 宁夺躲开他的目光:“好像有做梦……但是记不太真切了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我就说一定有!好吧,不记得梦境也是常事,可总记得氛围吧?” 他笑容揶揄,道:“来来来,宁仙君,说说看?是快活呢,还是可怕?” 宁夺像是哑巴了一样,紧紧闭上了优美的薄唇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疑心大起,忽然凑近了他,看进他眼底:“干什么这么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?说一句是噩梦还是美梦,很难吗?” 不说这句还好,听了这句,宁夺忽然站起身来:“我再去抓点鱼来。” 元清杭手疾眼快,一把抓住了他衣袖:“不准走,一定是噩梦,我赢了?” 宁夺手中剑鞘轻划,弹开他手指,掉头就走:“……当然不是。” 元清杭跳起来,冲着他背影叫:“美梦?” 宁夺走得极快,转眼已经跃到了潭水上,飘飘雪白衣衫被水面上清风吹动,犹如凌波仙人。 他剑尖轻挑,将一条条金色小鱼挑飞向岸边,许久之后,声音遥遥传来:“也不是。” 元清杭苦苦思索,忽然福至心灵,得意地哈哈笑出声来:“知道了,该不会是春梦吧!” 远处,水面上忽然涌起滔天巨浪。 有人好像忽然没控制好惊天剑意,剑势在水上荡起一排雪白水波,地动山摇。 …… 寂静的小天地中,两个人对面而坐,均匀吐息、 氤氲的白色水汽在元清杭头顶蒸腾盘旋,一股灵力在他四肢中冲撞,犹如奔突野马。 对面,宁夺原本闭目调息,感觉到他身上灵力波动,手腕伸出,食指点在了元清杭额头。 一股浩大沛然的灵力绵绵灌入,元清杭体内激奔的灵力逐渐平稳,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了丹田。 丹田之内,一颗圆溜溜的金丹悬在半空,前几天还只呈现出淡淡的浅金。现在随着汹涌灵力的冲刷,正逐渐呈现出一片灿然的金光。 片刻之后,那颗金丹忽然滴溜溜地飞转起来,爆出了一片刺眼金光。 中期凝实境已成! 元清杭周身灵力暴涨,他猛然睁开眼,看向宁夺。 宁夺立刻颔首示意:“可以了。” 元清杭不再犹豫,长身跃起。 不远处,白玉高台上,四周的金色符文依旧在空中飘摇,悠悠荡荡。 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“唰”地展开,在空中遥遥一卷,那些残存的符文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,齐齐向他飞来。 元清杭合拢扇骨,将那些符文残片尽数收入扇中。 他脚下不停,跃上高台,褪下手腕上的“遏祸”宝镯,对准那处圆形凹槽按下,重重一扭。 平整光滑的表面裂开,圆形凹槽开始旋转扩大。 和上次一样,一股隐约的乱流忽然扑面而来,一个竖瞳状的旋涡显出了雏形,不断翕张! “走!”元清杭冷喝一声,抢回手镯,身形向那旋涡飞扑过去。 宁夺的身子如影随形,两个人同时到达了旋涡边,宁夺长剑在手,元清杭白玉扇打开,两道恐怖的力量一起迸发,径直刺向了竖瞳正中。 元清杭刚刚突破凝实境,身上灵力虽然不稳,却正在巅峰;而宁夺已经在清晨时分率先突破,境界比他稳定得多。 他在进万刃冢之前,已经随时能够突破,到了这里后,又被迫压制许久,一旦突破境界,身上的灵力就像被堵了太久的洪水,正需要一个决堤之口泄出。 应悔剑的剑气炽烈浩然,白玉扇里附了斩虹的残片,气息阴柔绵绵,两者交融,刺入了那旋涡竖瞳之间,顿时将间隙撕裂得更大。 望着那里面隐约的雷电,感受着无法预知的时虚空,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。 元清杭微微一笑,笑意灿然:“要是不成功,进去就被撕碎了,你会后悔吗?” 宁夺淡淡看了他一眼:“不会的。” 顿了顿,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不会不成。你舅舅只有一个人,我们是联手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,哈哈大笑:“是啊,一起上吧!” 两个人不再犹豫,用尽全力,浑身灵力尽数灌注到了兵器上。 竖瞳被这恐怖的力量强行撕开,一个隐约的阵眼终于赫然出现! 两道身影同时飞跃而起,跳进了那颤动不休的阵眼之中! …… 青山环绕,白雾蒙蒙。 一片湖光山色中,忽然波浪滔天,平静的水面仿佛被什么炸开。 两个人影携着纷乱的时空乱流,砰然落入了一片巨大的水域之中。 元清杭浑身无力,近乎虚脱,跌进水中。 他身边,宁夺同时落下,一把捞住了他。 元清杭借着他的臂力,在水中踏浪浮起,眼望四周。 青山座座,平湖如镜。 和万刃冢的止杀湖完全不同,这里的水波温柔缱绻,轻柔清澈。 宁夺手中应悔剑出了鞘,载着两人飞上了半空。 元青杭四下环顾,狂喜地在剑上跳起来,情不自禁,一把抱住了身边的人:“出来了!我们终于出来了!” 不用真的在孤山恶水中留十二年,不用叫外面的亲人师长担惊受怕! 宁夺的身体蓦然僵硬。 他脚下的剑颤了颤,带着两人身形也晃了晃。 半晌,他低低道:“嗯,如愿所偿。” 元清杭忽然感到了一点不对,猛地松开了他。 两个人的衣衫在传送中的乱流中被割碎,凌乱地挂在身上,元清杭的那一件衣料特殊,更加坚韧耐穿些,总算还大致能够蔽体。 宁夺身上的那一件,可就狼狈多了。 这样喜不自胜地抱在一起,肌肤相亲,隐约能感到宁夺的四肢微凉,可心口却滚烫。 元清杭讪讪地松开手,抑制住心中异样,举目向四周望去。 不远处,湖面中心一座秀丽小岛,奇石林立,岛心在高处,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。 远远看去,那八角亭上面覆着一株花树,正逢花时,树冠上一片粉白相间的香雪花海。 远远地,枝条随风飘动,无数繁花轻轻摇曳。 宁夺御起宝剑,两个人降落在小岛上,虽然都没有说话,心里却都激荡不休。 元清杭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,小声道:“这水域该不会还连着那瀑布吧?” 宁夺的声音清亮又低沉:“不会,这里的气息和冢内完全不同。” 的确。 远处苍山流云,头顶晴空万里,眼前的小八角亭造型秀美,上面赫然是几个字:“清韵庭”。 哪里还是这些天待的小天地,这已经是外面的人间盛景! “可这是在哪儿?”元清杭踏进那个小亭子,四下张望。 宁夺还没回答,忽然目光一凝:“你看那里。” 清韵庭对面,一丛重叠的奇石上,赫然分成了两半,中间整齐地被劈开,显出一道巨大的刀痕! 那刀痕斜斜劈下,将那丛奇石砍成两边,经过风吹日晒后,那刀痕的切口越发平整,却也透着曾经的惊天威力。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,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。 元清杭走过去,比划了一下。 果然,和瀑布山壁上的那些刀刻之意极为相似。 宁夺道:“传送阵出来的地点不变。当年你舅舅破阵而出,也是落在这里。” 元清杭忽然目光有点发直,快步绕到乱石后,冲着宁夺招手:“快来看!” 石头的背面,赫然却有另一道同样的惊天剑痕! 乱石崩坏,剑意浩荡,虽然已经过去多年,却也已然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纵横之意。 宁夺心里巨震,举起应悔剑,贴上那道剑痕。 果然,完全吻合,就连丝丝剑意也契合无比。 元清杭眯着眼睛,忽然道:“你说,会不会是你叔叔正在这里独自赏月吹笛,结果我舅舅忽然水淋淋地从天而降,一把妖刀随手砍下来,宁仙长大吃一惊,举剑相迎?” 宁夺温和地看了他一眼:“未尝没有可能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乐:“我胡说的啦!不过他们俩在这里交过手,肯定是没有错了。” 一阵微风从湖面拂来,掠动亭上的无名花树,无数花瓣簌簌而落,飘在亭角和周围的地上。 如雪如瀑,温婉宁静。 元清杭“啧”了一声:“要是他们打架时,这里也正在开花,那可好看得很。” 无论是妖刀斩虹,还是应悔宝剑,一旦出鞘交锋,只怕会瞬间荡起花海如雨,如梦似幻。 宁夺淡淡道:“别说是花了,只怕连叶子也留不下一片来。” 元清杭白了他一眼:“宁仙君,你可真煞风景。” 宁夺凝视着那两道刀光剑痕,半晌转过头来:“不煞风景的猜测也有的。” 元清杭大感兴趣:“哦哦,说来听听?” 宁夺清浅眸光似乎变得温柔了些,道:“又或许是他们一战之后,便一见如故,曾在这里饮酒赏月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拍手:“哎呀,这个我喜欢!他们两个人都通音律,搞不好真的在这小亭子里相对饮酒,笛箫合奏过一曲。” 两个人不约而同,竟都想到了幼年时在那个客栈里,听过的只言片语。 宁晚枫一支“素月”长笛闻名天下,更有“银锋出鞘惊飞鸟,素月吹彻冷峰寒”的美名,而元佐意同样也擅长吹奏尺八,曾有“尺八声动摧天下”的传闻。 虽然那两个人之间后来有过极惨烈的腥风血雨,可在那之前呢? 曾经的第一眼相见,会不会真的就在这繁花满树、皓月当空的一个夜晚; 元佐意在万刃冢的山崖上,刚刚留下过孤单寂寥的心迹,会不会转眼就在这里,遇到了可以一战的对手和知己? 而他们初见的时候,这长波万里的湖面之上,响过一曲无人听闻的合奏吗?…… 第64章 娘子 元清杭发了一会儿怔,忽然道:“你等等,让我从头理一下——最初的时候,我舅舅修为独步天下、行事恣意;你叔叔同时在仙门中名声赫赫,风评极佳,但是天地如此之大,仙魔殊途,两人以前并不相识。” “然后我舅舅偶然进到万刃冢中,留下山崖刻字,还在小天地中得到了上古对镯,出来时,就正好在这里的湖面上遇到了宁仙长。” 宁夺道:“嗯,很有可能。” 元清杭目光明亮:“一战之后,彼此惺惺相惜,互相视为知己。再后来分手后,你叔叔找到了你,啊,可能先找到你,才遇到我舅舅,反正我舅舅分了一只镯子给他,他才戴在了你手上!” 他苦苦思索半晌,扇子在身边山石上轻点,又道:“接下来,宁仙长回到了苍穹派,不知道为什么,并没有将你的存在告知师尊,或许是这时,他已经起了异心——” 一眼看到宁夺骤然微变的脸色,他慌忙道:“你别着急,大胆假设,小心求证嘛。毕竟已有的线索是这样,对吧?” 宁夺淡淡道:“你接着说。” 元清杭道:“总之他接着犯下滔天大错,被废掉金丹,修为尽毁,叛出了苍穹派。走投无路下,又想修炼破金诀,故此去往魔宗,找到了我舅舅。啊,对了,他临走前,将你托付给了信任的小师弟宁程,也就是你的师父。” “再往后,他修炼破金诀成功,却又正逢师尊商渊联手仙门围剿魔宗,不知为何,在那一战中,他出手刺了我舅舅一剑。” 宁夺神色黯然,道:“按照传言,是这样。” 元清杭沉吟道:“是他心中始终对师门念念不忘,所以想借此立功重归仙宗?还是他发现我舅舅有什么令他无法容忍的劣迹,导致最后一刻倒戈?” 宁夺眉峰冷峻,一字字道:“你这样猜想,总不外是说他心思反复、左右背叛。” 元清杭偷瞥他一眼,连忙讨好地冲他甜甜一笑:“没有没有,宁仙长皎如皓月、一身清正,肯定不是这样的人!我只是把现有的表象串一下,再慢慢找破绽。” 宁夺默默不语,半晌黯然轻叹一声:“是我急躁了,你说吧。” 元清杭见他神色平静了些,才放下心来:“按照时间线,仙门围剿持续了大半年。宁仙长这一出手,应该在仙魔大战的早期,直接导致了我舅舅重伤,在接下来的防御中,处处艰难。” 宁夺点头:“是。” 元清杭又思索道:“这么一来,魔宗众人自然痛恨憎恶他到了极点。我舅舅也因为这背叛而失望痛苦,于是将他囚禁在魔宗牢狱中。” 他思索半天,有点困惑:“可是有一点说不通。” 宁夺神色奇异:“他刺伤了元宗主后,为什么不离开?” 元清杭用力点头:“对!明知道这一剑刺出,就是血海深仇,就算不能回归师门,以他那时破金诀大成的修为,脱身起码不难。” 以他的惊天修为,加上元佐意那时已经受伤,又有谁能将他留下,囚禁在魔宗牢狱中羞辱折磨? 所以,明知道留下是荆棘满路,到底为什么,宁晚枫不强行离开?…… 两人心中辗转,都百思不得其解,元清杭叹气道:“再后来,仙魔大战继续战火燃烧,我舅舅面对仙门步步紧逼,最终还是惨死在某次联手围剿下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我叔叔也是陨落在同一天。” 元清杭越发苦恼:“是啊,姬叔叔提过。但是宁仙君显然并未参战。” 他回想着万刃冢中的莹莹白骨:“既然如此,只剩下一种可能。宁仙长不知道为什么先死了,我舅舅拼死将他的遗体带到了万刃冢中,就此相伴而眠。” 宁夺手握应悔剑,脸色冰冷:“我叔叔那般修为,能伤他的人可没几个。” 元清杭心里忽然浮起一个惊悚的想法,竟是吓了一跳,不敢说话。 难道是他舅舅面对最后的大战,知道无法幸免,所以先杀了宁晚枫,最后在临死前,又带走了他的遗骸?! 都说他舅舅行事邪佞凶残,又自视甚高,忽然被人这样狠狠背叛,忽然发了疯,似乎也顺理成章。 宁夺仿佛也想到了这个可能,脸色苍白得宛如冷瓷般,一字字道:“所以什么毕生知己,什么一见如故,更像是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。” …… 两人想着旧事,心潮激荡,默默望着远方出神。 片刻后,元清杭忽然身形一纵,竟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,宛如一条游鱼,水花也没有溅起几个,身影就此消失不见。 宁夺愕然抬头,正在莫名惊疑,忽然之间,平静的水面上骤然腾起一团巨大水花。 雪白浪花中,元清杭身影直升半空,发间金环烨烨生辉,眉目如画,一双眸子亮得惊人。 但是他手中的扇柄带着滔天杀意,径直劈向亭子,对着宁夺当头袭来! 宁夺目光急凝,轻叱一声,手中应悔剑划出一道长虹,当头迎击。 两个人,竟然都没有留力。 扇骨和剑锋一触即分,一股上古兵魂之气和应悔剑的滔天剑意撞击,四周的土石崩塌纷飞,亭子旁的那株花树上,粉色繁花果然全数被荡落,和着无数翩翩绿叶,激飞上半空! 夜色中,皓月当空,繁花漫天。 他们身边的一块巨岩,忽然被元清杭的扇柄从中砸成两段,而宁夺的剑意,也正好在背面落下了一道惊天剑痕。 元清杭的身子翩然落下,笑吟吟看向宁夺。 宁夺低头看了看那两道极为相似的战斗痕迹,良久之后,轻轻叹了口气。 元清杭收了白玉扇,甩了甩头,将发间落着的点点花瓣抖落。 他微笑道:“可刚刚那些推断,来源全都是悠悠众口,蜚语流言。谁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样?” 宁夺淡淡道:“世人已经这样定罪了,真假重要吗?” 元清杭眼神无比明亮:“当然重要。假如真是蒙冤受屈的话,就算世间有一个人知道,对泉下的人也是一种公道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我不管。外人怎么说他们背叛相杀,互相仇恨。我偏偏不信。” 宁夺明澈的眸光微微闪烁。 不知道是映着身后的粼粼波光,还是融融月色,他的目光幽深又专注,低低道:“只要你信,那我也一样。” …… 两个人在岛上转了一圈,小岛占地很小,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,只有四周景色的确极好,随便从哪个角度望向远方,都是一幅山水画卷,优美隽永。 两个人又回到亭子中。 小八角亭四周是围栏,可供休憩,中间还有各处常见的石桌石椅,日日有清风吹拂,虽然杳无人迹,却也少有灰尘。 元清杭在石椅子上坐下,看了看宁夺,脸上忽然有点莫名发烫。 从万刃冢出来,经过时空乱流,宁夺身上的衣衫已经有些破损。 刚刚被自己当头一击,两人兵器气流激荡,更将他衣衫撕裂了几处。 行动之间,若隐若现,肌肤如玉,偏偏又微微露出点腰腹线条,实在不成体统! 他咳嗽了一声,冲宁夺勾了勾手:“过来。” 宁夺凝目看向他,默不作声,月色下,耳根似乎有点微红,却听话地靠近了些。 元清杭瞥着他耳根那抹轻红,心里莫名有点跳得急,板着脸,打开白玉扇。 他的指尖漏出一根银针,从黑色扇面上挑了几根长长的丝线出来。 低下头,拎起宁夺胸口和腋下那撕裂的衣角,他手指灵活,银针带着丝线,密密地将几处大的裂口缝合起来。 几片零星的金色符文从丝线上飘然而落,嵌在了那几片衣衫之间。 “缝好了。”元清杭低下头,随口咬断了丝线,含糊道,“这下就算有人硬扯,也能挡得一阵啦。” 宁夺低着头,由着在他胸口忙活,身形更加僵硬,不敢动弹分毫:“……哪有人会来扯。” 元清杭不敢抬头:“没人扯也不能穿成这样。矜持优雅的宁仙君,真这么衣不蔽体,肌肤尽露,可像什么话?” 一抬头,忽然看见宁夺那如水的眼神,他心里就是一颤,讪讪一笑:“缝几根线,大可不必这么感动。”仟仟尛哾 宁夺轻轻一抖衣襟,低低道:“小时候,我在神农谷里做外门弟子,身边的同门都有家人,常常有人送东西来,还有爹娘来探望。” 他平时从不爱谈论这些,此刻忽然说起,声音虽然轻,却温柔。 元清杭静静听着。 “我虽然嘴上不说,可是毕竟年幼,心里还是偷偷羡慕的。”宁夺道,“有一次,同屋小师弟的娘亲来看他,在屋子里帮他修补衣衫,我在旁边看着,不知道为什么,晚上就做了梦。” 元清杭心里又软又疼:“梦见了什么?” 宁夺道:“我对爹娘没有记忆。可是那一晚,就梦见了他们。梦里两人恩爱又甜蜜,我娘坐在灯下,帮我做小衣衫,又帮我爹修补外衣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你娘一定长得很美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,道:“我不知道她什么模样,梦里也是模模糊糊的。可是刚刚你……” 他踌躇一下,脸色微红,没有再说下去。 元清杭瞪着他,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,咬牙羞恼道:“很像吗?那你叫声娘来听听。” 宁夺轻横他一眼:“这个便宜有什么好占的?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道:“你叫一声娘亲,我给你缝一辈子。说起来,谁占便宜还说不准。” 宁夺飞快地看了他一眼,神色异常古怪。 好半晌,才垂下清澈眸光,淡淡道:“不用娘亲……娘子也可以的。” 他平时素来矜持自律,言行更是端正严肃,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,元清杭猛然呆住。 他面红耳赤,跳了起来:“行啊,算我多事。以后你找你娘子帮你缝!” 宁夺紧紧闭上了嘴。 两个人相对而坐,身边繁花静静飘落,远处水波悠悠。 不知怎么,两人脸色都有点古怪,心里却又都有点莫名的欢喜甜蜜。 元清杭目光一转,落到宁夺衣角那两朵赤色云霞图案上:“对了,我记得苍穹派的红霞代表等级?” 宁夺点头:“一朵是金丹初成,两朵是即将冲关。到了中期凝实境,就该是三朵。” 元清杭翻了翻储物袋,找了点画符的朱砂出来,涂在指尖。 笔走龙蛇,他随手在宁夺衣角再画了一朵赤色霞云,拍了拍手:“好啦!” 宁夺低头看了看。 白色衣袍虽然破了,可是两人一直勤用净衣诀,倒也干净整洁。 如今被元清杭这般用黑金丝线绣了几道,又在下面画了朵灿然夺目的云霞,一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竟然隐约光华流转,别有风采翩然。 宁夺声音温和:“多谢。” 元清杭讪讪笑道:“哎呀,这么客气么,宁仙君?” 宁夺只静静望着他,神色怅然。 元清杭怔怔愣了一下,终于醒悟过来,心里模糊着泛起难过。 是啊,昨日之日,不可再留;今日之日,诸多烦忧。 也该道别了。 从此后,天高水阔,会不会最好再也不见? 宁夺轻声道:“你接下来去哪儿?” 元清杭压下心中异样,微微一笑:“上次等待万刃冢开时,红姨找了处山谷,我们临时在那里落脚。” 他叹气道:“原本说好了的,我们一出来,就直奔那儿会合。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,总得先去找找看。” 猜不到厉轻鸿出来后是怎么说的,更不知道姬半夏和厉红绫会不会急得发疯。 宁夺点点头:“我陪你一起。” 元清杭愣了愣:“不用了吧?你早点回去苍穹派,你师父他们应该也忧虑得厉害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商朗他们,见到你回来,应该也会高兴极啦。” 宁夺沉默了片刻,终于点头道:“好。那我送你一程。” 两个人御剑离开湖面,向岸边飞去。 行了一阵,终于在路边找到了一个普通农夫,一打听,这里乃是距离千重山几百里的一处人间地界。 两个人默默前行,元清杭拿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头,忽然道:“这卵石好丑。” 宁夺低头看了看:“嗯,地下暗河边的好看多了。” 元清杭道:“对了,那里的卵石我带了点出来。” 宁夺微微一怔:“嗯?” 元清杭赶紧掏出储物袋,把多多放了出来:“上次扔了几颗给它玩儿,它喜欢得很,扒拉到储物袋里面了。” 果然,小家伙被放出来后,爪子间正紧紧抱着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,晶莹透亮,上面飘着几丝红丝,煞是漂亮。 一出来,它的小眼睛就瞪圆了,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,四下转动着脑袋,兴奋地乱看一气。 “多多,咱们出来啦。”元清杭抱着它在怀里,笑嘻嘻道,“过一会儿,说不定能见到你的小伙伴呢。” 宁夺淡淡瞥了小造梦兽一眼:“它还有同类?” 元清杭得意道:“还记得那只蛊雕吗?它当妈妈啦,生了一只小崽崽。多多看着它出生的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记得。是你发现它有身孕,坚持救了它们。” 元清杭笑着道:“也有你一份功劳。比赛时间已到,木家的那个弟子想来阻止我施救,若不是你拦着,我手一抖,那气机符爆了,那可是一尸两命。” 宁夺眼神温和:“不会的,你一定能救回它。”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日大比时的情形,不由都嘴角含笑。 元清杭一边撸着多多的肚皮,一边道:“那只小蛊雕超级可爱,身上光溜溜红彤彤的,大眼睛、没眼睑,四肢好瘦,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。” 宁夺悠悠前行,诚实道:“听上去,好像不是很好看。” 元清杭殷勤道:“不是不是,天底下就没有不可爱的小幼崽。你看一眼就明白了,我保证你就会喜欢的。” 他偷眼看看宁夺,小声道:“等你有空的时候,要不要带商朗一起,来看看它?商朗一定也记得它妈妈嘛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你的鸿弟会在吗?我怕我忍不住砍他。” 元清杭脖子一缩,傻了。 他讪讪道:“他……他大概不在。” 宁夺面色冷漠:“最好别叫我见到他。” 第65章 约定 看了看元清杭那蔫头蔫脑的模样,他终究心里一软,道:“你将落脚处的方位给我,我回去见了师父后,就去看小蛊雕。” 元清杭大喜:“真的吗?那我在那里等着你来,不见不散。” 他四下辨认了方位,掏出一张符纸,大致画了那处落脚山谷的路径:“喏,就在这儿。我等你三天,够吗?” 宁夺收起符纸,仔细收在衣袖中:“够。” 元清杭只觉得脚下似乎都轻了,心里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,正要说话,目光却落在了宁夺腰间的应悔剑上。 满腔欢喜又忽然降了温,他忽然有点发怔。 半晌,他丧气道:“不来也罢。你回去后,好好练功修行,做你的名门仙侠,别和我动不动扯在一块儿。” 上一个这样和所谓的魔宗妖邪纠缠不清的人,已经死了。 只徒染一身污名,留了一道落寞悲伤的剑魂,飘荡在那冰冷无情的深水之底。 宁夺望向手中长剑:“我不怕。” 元清杭怅然道:“真的不用啦。人活在世上,也不能一点儿不顾悠悠众口的。” 宁夺郑重道:“师父素来疼爱我。他若知道是你救了我,一定会对你改观,你不用担心过多。” 元清杭迅速摆手:“打住打住,你师父就算真的喜欢上我,红姨也不会喜欢你啊!看到你的话,说不定就是当头一下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她现在也未必就打得过我。” 元清杭凶巴巴看了他一眼:“金丹中期好了不起啊?红姨是魔丹圆满境!” 他嘟囔着:“再说了,要杀你还用动武?她手指尖儿漏点毒药出来,就能把你毒得四仰八叉,双脚朝天,信吗?” 宁夺绕过面前一截横斜的树枝桠:“你会给我解毒的。” 元清杭又气又笑:“哎,你这是讹上我啦?” 宁夺眼帘低垂,长长黑睫覆在眼睑下,冷肃的脸被阳光照得宛如冷瓷美玉,声音低沉柔和:“嗯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。 “嗯”是什么意思啊?是说真的要赖上他的意思吗?! 宁夺抬起头,幽黑的眸子迎向他,道:“你帮我解毒,不是已经熟门熟路了吗?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……” 也是。 小时候给他解过毒,还是三番五次。 这在万刃冢又来了一次,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。 男主角就是男主角,搞到最后,就连自己这样的反派邪佞之徒,还是得心甘情愿、无怨无悔地帮他啊!…… 山路崎岖,溪水潺潺,不远处,山脚遥遥在望。 元清杭停下脚步,捉着手中的造梦兽的小爪子,笑吟吟向宁夺挥了挥:“来,跟我说——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宁仙君再见啦。” 小东西昂着头,黑亮亮的眼睛瞪着宁夺:“吱——” 宁夺弯下腰,轻轻摸了摸多多的头:“就知道你喜欢我。” 说着,他手指轻探,从多多爪子里抠出那颗鹅卵石,抓在了手中。 元清杭愕然:“你做什么?” 宁夺淡淡道:“这颗给我。” 多多原本正开心地扒拉着玩具,没想到忽然就被抢了,呆了呆,急得尖叫了一声:“嗷!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:“喜欢个鬼啊,你把多多逼得都学狼叫了。” 随着他的话音,多多猛地一蹿,扑向宁夺面门,爪子急伸,就想去抓那颗鹅卵石。 宁夺手疾眼快,伸手抓住它的颈后,多多怒极,嘴巴一张,连着冲他狂喷了好几口:“阿嚏!阿嚏!……” 元清杭笑得直打跌:“宁仙君,你完啦。这晚上回去,不得连做三天噩梦才怪呢!” 宁夺站在那里,脸色有点奇异:“不会做噩梦的。” 说完了这一句,他终于转身离去,雪白的衣袍没在了山林之间,隐约一朵红霞在树叶中飘忽,正是元清杭用朱砂画就的那一朵。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:“三日内,我必然前去。” 两个人背道而驰,一南一北,就此分开。 …… 元清杭一路前行,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,向那处山谷奔去。 脚步轻快,心情大好。 几个月过去,先出来的人固然一开始会为他俩焦急忙乱,可日子总要过,想必现在也渐渐接受了现实。 原先是约好出来后来此会合的,既然他莫名失踪,依红姨的性子,应该还会在这里盘桓一段时间,实在等不到,才会死心离去。 不知道从万刃冢出来的那些少年们,现在是不是一个个意气风发,志得意满? 商朗得到了满意的“炽阳”剑,现在应该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吧? 木嘉荣那柄“骊珠”锋利轻锐,配他这样骄气的小公子确实正好,估计也是得心应手得很; 至于他送出去的那道“裁春”,应该也很适合常姑娘。 还有澹台超,在出谷前还忸忸怩怩地对他示好,想必以后再见,总不好意思再横眉竖目了吧? 话说回来,最不得心应手的,恐怕倒是宇文离。 他得到的那道兵魂,很明显是用血契强行收服的。 那兵魂显然很抗拒宇文离,若是磨合得不好,主人怕是要心力交瘁得多。 …… 一边散漫地想着,他一边踏入了那处山谷。 正是大白天,阳光温柔又热烈,照在满目的绿草茵茵上,静静无声。 他侧耳听了听,除了悠悠风声和几声鸟鸣,没有别的声响。 那座临时驻足的小屋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,门口草帘稀疏,屋顶衰草枯黄。 元清杭慢慢走近,试探着叫了一声:“红姨?霜降姐姐?……” 无人应答。 远处山坡上,一排灌木丛中,一只呆立不动的鸟忽然转过头,黑幽幽的眼睛望向了这边。 那双眼睛毫无生机,竟是一对黑曜石所做! 它盯着茅草屋的方向,嗓子里咕哝了几声,声音奇异又沙哑。 下一刻,它忽然扑闪着翅膀,从栖身的灌木丛中疾飞而出,消失在空中。 …… 元清杭蓦然回头,望了望身后。 一切安静如初,没有什么异常,除了远处空中的一只惊鸟。 他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,挑开草帘,走进小屋。 空无一人,四处都有依稀的灰尘,角落里原先待着蛊雕的那个小草窝里,也已经空荡荡的,没了那对母蛊雕和小蛊雕。 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下,忽然皱了皱眉。 暗色的地上,有一串隐约的红褐色陈旧血迹。 他弯下腰,凝视着那串斑驳的血迹,抠下来一点,放在鼻尖闻了闻。 是兽血。 自己离开的时候,这串血迹绝对是没有的。难道蛊雕妈妈产后又有什么不好的并发症? 这也有可能。 毕竟生产对于任何雌性来说,都是一道鬼门关。有的当时看似安全,事后忽然发病,都是常事。 不过红姨在的话,总不至于坐视不理吧? 他忧心忡忡,又四下看了看,可除了这串血迹外,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对。 看来厉轻鸿已经将自己陷落在万刃冢的事告诉了红姨,他们觉得自己起码会被困十二年,自然觉得守在这里没有意义。 看来,还是得回魔宗去。 只可惜,三天后宁夺带着商朗他们来做客的时候,见不到小蛊雕,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失望呢? 他把多多从储物袋里放了出来,由着它高兴地到处在熟悉环境里乱转,自己转身出去。 在附近摘了些甘甜的果子,一个人坐在小屋前面,就着从万刃冢中带出来的潭水,慢悠悠地看着风景。 比起万刃冢里的狭小,这里天地悠然,四野浩大,可不知为什么,却好像有点索然无味。 他拿起手边的白玉黑金扇,随手比划了几下,忽然一怔。 竟然是见招拆招、双人对战的姿势。 他哑然失笑,对自己摇了摇头。 这些天,和那个人对练拆招太多,以至于一出手,竟然就是这些熟之又熟的招数。 那个人此刻又在做什么呢? 是正被惊讶狂喜的师兄弟们围着,给他接风庆祝?还是正在拜见师父,诉说这些日以来的遭遇?…… 小造梦兽在草地上欢快地打着滚,随着吃饱喝足,身形一会儿模糊,一会儿扭曲,忽然“砰”的一声,化成了一团灰蒙蒙的迷雾。 元清杭伸手探过去,从迷物中抓住隐身的小东西:“出来,陪我玩儿。” 迷雾扭曲,小家伙现出身来,“啪嗒”几声,从它怀里掉出来好几颗圆溜溜的鹅卵石。 它用爪子捧着一颗,绕着元清杭身边转了转,好像在找着谁。 半晌才不甘心地停下来,眼巴巴地看着他。 元清杭点点它的黑鼻尖:“干什么,没心没肺的家伙。人家要你一颗,你还不高兴,现在人家走了,又想他了吗?” 小东西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,忽然抬起爪子,把一颗鹅卵石送到元清杭手里。 元清杭笑嘻嘻收了起来:“好,等他来了,我和他说,这是你心甘情愿送他的。” 半晌,他又叹了口气:“多多啊,你以后不高兴的时候,不准冲我喷气。我怕我再做梦,又梦见一剑捅死他。” 日头渐渐西落,元清杭草草打扫了一下小屋,将隔间里小床上的灰尘掸去,铺好了留下来的床铺。 夜色渐渐遮盖住了四周的山林和野地,他独自躺在小床上,终于沉沉睡去。 从万刃冢出来的过程其实还是凶险万分,那个小型的阵眼比不得外面那个,被他们联手撕开后,极不稳定,开启的时间也短暂,两人穿过之际,也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。 这一躺下,便感到了筋疲力尽,睡得极沉。 再醒来,已经是第二天早上。 ……这般吃了睡、睡了吃,过了两天,山野寂寂,宁夺却始终没有出现。 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,元清杭一直等到了斜月西沉、繁星漫天,也依旧无人到来。 他心里隐约怅然,独自守到半夜,才恹恹地回屋躺下。 这一晚,睡得却迷迷糊糊的,不知何时,身边忽然有声奇异的响动传来。 他猛然睁眼。 窗外露出了一丝鱼肚白,天光刚刚绽放出微亮。 原本和他一起呼呼大睡的小造梦兽眼睛泛着红光,正蹲在床尾,紧张地盯着外面安静的天色。 元清杭一愣。 侧耳细听,依稀的林木涛声中,似乎有几道微弱的灵力波动,正在向这边缓缓逼近! 宁夺吗?一瞬间,他又惊又喜。 不会吧,这么快,甚至等不及白天天,凌晨就带着几个师兄弟,前来看望他? …… 他跳下床,一骨碌披上衣裳,急急地往外就冲。 一撩开草帘,往外一看,他忽然一怔。 空无一人,刚刚觉察到的灵力波动忽然消失了踪迹,就像是梦中的错觉一样。 他望向远处,又慢慢看向茅舍前的地面。 他的瞳孔忽然一缩,身子腾空而起,疾冲向上。 就在同时,茅草屋前的暗色草丛里,忽然升起了无数道银色丝线,就像是一张扑天大网。 随着他的跃起,那张银线大网竟也同时急升起来,紧紧贴着他的脚跟,眼看着就能将他双脚缠住。 元清杭人在空中,双手一甩,无数光点同时飞出,击向脚下那张丝网的十几个结点。 那丝线似乎极为怕火,瞬间结点崩坏燃烧,银网顿时散了骨架,软软落下。 元清杭身形一坠,眼看就要双足落地,可在最后一刻,他手下却又甩出了那根银索,前端的十字钉牢牢楔入泥土。 他身形随着银索一荡,没有落在丝网中心,却纵身落到了几丈之外。 就在这时,他原先所站的地方,果然又有数十道微弱银光一闪,才又缓缓熄灭。 第二个隐藏的阵法,第二道罗网! 远处的树丛中,终于走出了数十道人影,密密麻麻,分布四周。 为首的青年凤目入鬓,神色温和,缓步走到元清杭面前,声音轻柔:“我想着一道埋伏怕是不够,特意加了后招。可惜还是低估了魔宗少主的实力。” 元清杭看看他身后隐约散成包围之势的宇文家门人,眯起了眼睛:“宇文公子别来无恙?” 这是干什么? 在万刃冢中猜到了他的身份,当时不便出手,出来主动翻脸? 宇文离叹了口气:“怎么可能无恙,只是刚休养得好些。可职责在身,不得不来。” 元清杭手指按在扇柄上:“哦,宇文公子和我之间有什么误会吗?” 宇文离神色有点奇异:“元小少主,数月不见,你何不藏得好好的,偏偏要来这里自投罗网?” 元清杭秀眉一挑:“可我为什么要藏?” 宇文离盯着他:“果然是魔宗少主,身上这么多条人命,竟然还敢招扬过市。这份胆识、这份狂妄,可真叫人佩服得厉害。” 元清杭沉默了片刻,缓缓道:“不好意思,多少条人命这句话,假如我没有听错,是说我杀了人吗?还很多?” 第66章 被伏 宇文离叹了口气:“元小少主这么心狠手辣的人,总不至于再抵赖吧?” 元清杭叹得比他还大声:“宇文公子,你这么爽快的人,总不至于要一直这样打哑谜吧?” 他想了想,诚恳道:“你想指责我什么,不如直说?” 宇文离身后,一个年轻弟子终于忍不住,高声怒叫:“小恶贼,你们魔宗在迷雾阵里杀了几十个仙宗年轻弟子,还重伤了诸家优秀门人,还不束手就擒!” 元清杭愕然看着他:“迷雾阵是什么?” “事到如今,你还装什么装?你亲手杀害了澹台家长孙澹台超,人人得而诛之!” 元清杭心里打了一道惊雷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澹台超死了?谁杀的?” 那人忍无可忍:“无耻之尤!不是你是谁!” 元清杭不再理他,看向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能不能详细说说?” 宇文离淡淡垂下眼:“元小少主,念在你我也算相识一场,你若不加抵抗,我保证押解路上以礼相待,绝不辱你分毫。” 他指了指身后一群弟子:“若非要厮杀一场,激怒旁人,我便不能保证什么了。” 元清杭心中纷乱,静静看了他半晌:“看来我说什么,都没有用了?” 宇文离道:“到了仙宗重狱后,再等公审。到时候有什么想说的,你可以慢慢讲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你该不会觉得,我被你这么一吓,就真的会束手待毙吧?” 宇文离道:“那说不得,也只有以少胜多,大战一场了。” 元清杭身形笔直不动,手中白玉扇“唰”的一声打开,一股灵压骤然散开:“宇文公子,我很是好奇,是什么给了你自信,觉得一定抓得到我?” 一股恐怖的灵压铺天盖地,从那把白玉扇的扇骨上赫然泻出,他周身的空气,竟似在这一瞬间,变得凝滞沉重起来。 宇文离瞳孔猛然一缩,盯着他手中的扇子:“在万刃冢中,你所有行踪都在众目睽睽之下,这兵魂是何时得到的?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你猜?” 宇文离目光闪动,忽然抬手,向着身后的门人轻喝:“散开!” 元清杭看着他和众人急速散开,笑得舒畅了些:“我就知道宇文公子不会打没把握的仗。” 宇文离一直退到了远处的灌木丛中,才亮出手中长剑,同样的一股阴寒之气骤然散开,遥遥道:“那是自然的。” 元清杭眯着眼睛,看了看他手中的剑:“宇文公子这把剑养得真是脱胎换骨,甚至叫人有点恍惚,觉得好像是我们魔宗的兵器呢。” 用血契收服的兵魂,果然戾气深重。 几个月不见,初时那种若无若有的愤怒不平之气,竟然隐约有了点邪气和阴冷。 宇文离面色若无其事,手中长剑寒光森然:“多谢夸奖。” 元清杭眼珠一转,笑道:“就是不知你家老爷子喜欢不喜欢?”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,可是他却看得出,宇文瀚老爷子显然一身正气,更是嫉恶如仇。 看到一向引以为傲的孙子拿着这么一把越来越邪气的剑,他会怎么看? 宇文离面色终于微变,漂亮的凤目中冷意一闪。 “不用废话了。”他冷冷道,“我原本不想用到这一招,是你逼我。” 他忽然将手一摆:“带出来。” 他身后的树丛一分,两个宇文家的门人押着一个人,在凌晨的天色中,显出了身影。 “元小少主,若是不想她死,你知道怎么做。”宇文离缓缓道。 元清杭面色终于变了。 凌晨的晨曦里,一个女子头发散乱,身上粉色衣衫带着斑斑血迹,被推到了前面。 霜降! 眼中含泪、身形僵硬,无法动弹的霜降姐姐! 元清杭一直笑嘻嘻的脸上,露出了冷怒之色:“宇文离!” 宇文离彬彬有礼道:“元小少主放心,我只是在和你好好商量。就算你不主动就擒,我也不会因此杀她。” 元清杭冷笑:“谅你这种名门正派,也不会公开干这么卑鄙的事。” 宇文离肃然道:“可若你敢上前强行救人,我便绝不容情。” 他挥了挥手,那两个人立刻重新退后,将剑刃架在了霜降的脖颈上。 宇文离高声喝道:“从即刻起,但凡元小少主有任何异动,想要过来,你们马上杀了她。” 元清杭气极反笑:“你又不准我救她,又说我就算不就范,你也不会杀她。那你在要挟什么?你有病啊!” 宇文离的微笑没有温度:“前些天我们前来搜捕,这位姑娘抵抗时,下手极为狠辣,杀了我们宇文家两个门下。” 元清杭冷笑:“你们要抓人,甚至要杀她。她若是防卫过度,就是她的错,是吗?” 宇文离缓缓道:“无所谓对错了,但是这世上,本就是冤冤相报、一命换一命的。” 元清杭心里又急又怒,咬牙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宇文离手中长剑寒光微闪,道:“近日各门派齐齐出动,各处血战缉拿你们魔宗妖人,她杀人在先,在下会将她送到仙盟去受罚。” 他道:“到了仙盟后,我保证,她一定会被处决。”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:“所以?” “你可以看着她死,也可以决定换下她。”宇文离道,“只要你留下,我保证立刻放她走,绝不追杀。” 元清杭看了他半晌,忽然笑了。 “我若被抓,按照你们的说法,什么几十条性命在身,岂不是必死无疑?” 宇文离点头:“想必是的。” “那么宇文公子,你不是疯了吧?我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,会为了一个婢女,搭上自己的性命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试试总没坏处,赌一下,万一成功了呢?” 元清杭望了望远处。 旷野青峰,山顶上,一轮朝阳正悄然跃出云层,露出了明亮金色。 他叹了口气。 在万刃冢里待了这么久,出来后,这才刚刚看到三天外面的朝阳。 没想到,这以后就有可能看不到了。 他微笑着看向宇文离:“恭喜你,赌赢了。我留下,放她走吧。” 宇文离凝视着他,神色竟也有点复杂。 半晌他轻叹一声:“成交。” 霜降虽然身不能动,可是耳朵却能听,此刻眼中泪珠儿正疯狂地“啪嗒啪嗒”往下落。 元清杭遥遥看着她,柔声道:“霜降姐姐,待会儿你被放了,别跟着我。” 宇文离手指轻点,一道符篆打入霜降的背心,霜降全身一松,嘴巴终于能张开。 她嘶声道:“小少主,你快走!你要是敢换我,我脱困后,一头撞死在树上!” 元清杭哑然失笑:“傻姑娘。我马上要身陷囹圄了,你能不能别急着殉主,赶紧跑回去找红姨他们救救我?” 霜降又急又怕,失声痛哭:“可是、可是万一来不及……” 元清杭微笑道:“你去搬救兵,可能来不及,也可能来得及。可你若是一头撞死在这里,那我就一定会死得透透的。” 霜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小少主,你身娇体贵,干什么要换我……” 元清杭把脸一板:“咦,既然喊我小少主,居然敢违令吗?” 宇文离默不作声看着他们对话,终于道:“元小少主?” 元清杭立刻道:“你先放了她。” “你先放下武器,自己就缚,我再放人。” 元清杭奇道:“宇文公子,你现在在我这里,可没半点信誉啦——都能拿个女孩子来要挟敌人,我还能信得过?” 宇文离想了想:“对元小少主这样的劲敌,固然要用非常手段。可她不过是小小婢女,我再为这点小事背信弃义,那可就猪狗不如了。” 元清杭欣然道:“倒也是。那就姑且信你一把。” 他远远将白玉黑金扇和储物袋全都抛了过去,宇文离长袖一卷,将两件物事收到手里。 宇文离缓缓走到不远处:“不好意思,得罪了。还请元小少主不要抵抗。” 元清杭静立不动,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宇文离手一扬,一道符篆带着疾风打中了他的胸口,红光闪过,元清杭眉头一皱,浑身被那霸道红光罩住,浑身一软,终于倒了下来。 宇文离毫不手软,紧接着又是几道白色灵力锁链祭出,分别缠上了他的四肢,用力收紧,这才悄悄舒了口气。 他向那边摆摆手:“放了她。” 霜降望着倒在地上的元清杭,眼泪决堤,终于狠心拔腿,疾跑而去,瞬间消失在山林后面。 …… 山林间,几辆遮蔽严实的豪华马车齐头并进,前面有数只傀儡灵兽拉着,掠过树林顶尖,向远处山峰奔去。 车厢中,装饰奢华、空间开阔,还有一丝暗香熏染在四周。 元清杭被绑得像是粽子一样,胸前有定身符,身上缠满灵力锁链,蜷缩在角落里。 他闭着眼睛,手指艰难划动,悄悄摸索。 一丝细小的符文飘进灵锁锁扣,腐蚀了一小会儿,刚稍有松动,车门帘一掀,宇文离身上带着一股冷风,弯腰进来。 进来第一件事,他便走到元清杭身边,检查了一下禁锢。 他似笑非笑,手腕一抖,一道加固的符篆贴上了元清杭的双手。 这一下,连手指头也像是被蛛丝缠住,分毫不能动了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娘,脸上笑嘻嘻的:“太小心了吧?” 宇文离施施然在他面前坐下:“我觉得,对待元小少主这样的人,怎么小心都不为过。” 元清杭笑了:“得到宇文公子这么看重,愧不敢当。” 宇文离看着他,眼中神色复杂:“你不怕?” 元清杭眨了眨眼:“怕就不会死吗?” 宇文离想了想:“有点儿难。澹台家的人,大概会想把你千刀万剐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若我说我失忆了,这些天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,你会不会信呀?” 宇文离似乎被噎了一下,苦笑:“我从没想过有人会用这种说辞狡赖。” 元清杭道:“那你行行好,给我这个失忆的可怜人说说,我是怎么杀人的,迷雾阵又是什么?” 宇文离神色古怪:“你真要再听一遍?” 元清杭神色诚恳:“闲着也是闲着。” 宇文离靠在身后的软丝垫上,终于点点头:“好。” ……窗外不时掠过树影和渐明的天光,透过车窗的纱帘,射在车厢里。 元清杭躺在角落里,脸上被光影映得仿如白玉,半晌后,他长长舒了一口气。 宇文离望着他:“我说完了。” 元清杭眯着眼睛,一时没有说话,心里却如有惊天骇浪。 姬半夏和厉红绫,真的早早就设下这样的惊天密谋,决定在这么一个特殊时刻,给仙宗的年轻一辈致命一击? 竟然完全瞒着他? 因为从小养到大,知道他的性子不仅帮不上忙,还有可能成事不足、心软破坏? 厉轻鸿知道这个计划吗? 应该知道,所以在万刃冢中,才会提前下手,杀一个是一个?…… 一时间,他头疼欲裂,又惊又茫然。 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,可是他也知道无论是姬半夏,还是厉红绫,都对二十年前的那场血腥的战事耿耿于怀。 在他们的眼里,根本就是仙宗众人害怕他舅舅倚仗破金诀渐渐势大,联手强杀。 不仅是他们主动侵入魔宗地界,更在那场大战中屠杀魔修无数。 所以,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反杀? …… 可偏偏澹台超死了,还死的不明不白。 万刃冢中,他在止杀湖底为了救澹台超摆脱险境,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扇,逼出了他胸口的瘀血,也留下了伤。 可也正是这道阴差阳错的伤痕,成了他是凶手的佐证! 宇文离盯着他,凤目中有种奇怪的窥探:“你在想什么?” 元清杭漫不经心道:“我说我失忆了,你不信。那我说这几个月,我都待在万刃冢里,你更不信吧?” 宇文离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个疯子:“待了几个月,然后又出来了?” 元清杭严肃点头:“正是。” 宇文离:“……哈哈。” 元清杭懒洋洋道:“我知道你不会信,不过有人会为我作证的。你们不信我,总信得过宁夺。” 宇文离一愣:“谁?” 元清杭道:“宁小仙君。剑宗大比第一名,苍穹派最正直优秀的弟子。” 宇文离看着他的眼神,异常奇怪。 他缓缓问:“可他在哪儿?” 元清杭道:“他这些天和我同进同出,三天前已经回到了苍穹派。到时候,问问他不就知道了?” 宇文离的神色,更加古怪无比。 他一字字道:“宁夺仙君自从数月前失踪,至今杳无音讯。近几日,我也并未听说他出现过。” 第67章 囹圄 元清杭蓦然怔住。 “你前来堵我,是怎么得到的消息?”他忽然问。 宇文离道:“这次出事是在苍穹派主持大比之际,诸仙门暂定由宁程掌门主理此事。我们宇文家近日都在附近待命,参与围剿魔宗妖人。”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黄色符纸:“昨夜接到宁掌门传讯,说元小少主出现,因我就在附近驻扎,故此令我前来缉拿。” 符纸飘然而落,在元清杭面前展开。 正是他三天前画给宁夺、叫他照着来找的那张地图。 …… 元清杭暮然瞪大眼睛,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。 宇文离看着他:“怎么,这张地图你认识?” 元清杭闭上眼睛,半晌才睁开,笑了笑:“我画给他的。” 宇文离皱眉道:“他是谁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当然是宁夺。他和我约好了三天后见上一面,我再离开。” 宇文离沉默半晌:“宁小仙君回去后,得知你们魔宗杀了这么多人,觉得和你们血海深仇,再无立场相见。可和你毕竟有情谊,所以就算知道你冤枉,也不忍亲自前来,才将地图交给了师父?” 元清杭笑道:“怎么,你也愿意相信我说的是真话?” 宇文离道:“这无关紧要。这世上,众口铄金、积毁销骨的事多了。” “你说的对。”元清杭悠悠出神,半晌忽然道:“对了,我屋子里那对蛊雕母子,现在在哪儿?” 宇文离被他这大转折弄得一愣:“啊?……那日抓捕你的婢女时,那只大蛊雕极为凶悍,上来就撕碎了我们门下一个弟子。” 元清杭嘴角微微讥讽:“所以霜降姐姐其实只杀了一个,剩下一个是只畜生弄死的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在那位姑娘指挥下被害的,自然要算在她头上。” 他想了想,又道:“不过你放心,那对蛊雕只是受了伤,都逃走了。小的那只临跑走前,还咬断了一名弟子的腿。” 元清杭胸中一团郁闷之气终于消散了点儿,哈哈笑出声来:“不错不错,小家伙很机灵嘛!” 宇文离叹了口气:“你不担心自己死期将近,也不关心宁小仙君到底为什么出卖你,却为一对畜生担心?” 元清杭窝在角落里,姿势狼狈,笑得却灿烂惬意:“人真要死,担心有什么用?” 他又道:“至于宁夺,他自然不会出卖我的。地图丢失,那必然是个意外,我又何必自寻烦恼。” 宇文离摇头:“若是意外丢失,宁掌门又怎么知道通过这画符的地图能找到你?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又不是女儿家揣摩情郎心思,干什么要自己瞎想一气?我想知道,下次见他时,亲自问问不就好了?” 宇文离道:“元小少主,有时候,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善良呢,还是凶残?也搞不清楚你是愚蠢呢,还是天真?” 元清杭在角落里费力伸了伸脚趾,缓解了点儿身上的酸痛。 他费力地昂起头,看着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你天资卓越、深受家族器重。族中门人敬你服你,外界羡你赞你。可你有没有一个朋友,和他能肆无忌惮地畅所欲言,互相信任?” 宇文离彬彬有礼:“没有。” “不觉得遗憾和无趣吗?” 宇文离微笑:“高山之顶,必然孤独。” 元清杭扮了个鬼脸:“你看,咱们这就是鸡同鸭讲。我要是活成你这样,那还不如一头撞死。” 车厢外,一缕明媚阳光漏入,照在他脸上,眉目如画,神采飞扬:“可我有一个朋友。可以交心畅谈,可以托付生死,我不好好珍惜,难道却要胡乱猜忌?” …… 宇文离默默无言,车厢里一片安静,只有灵兽蹄爪踏在树丛上方时,偶然踩断脆枝的“咔嚓”声。 宇文离终于站起身,淡淡道:“只可惜,你的那位知己下次再想和你畅谈叙旧,只能去到你的坟头,祭洒一杯了。” 车厢一阵颠簸,四轮从空中落到地上。 外面,有门人恭敬地叩了叩门前横木:“公子,澹台家的临时行宫到了。” 元清杭的笑容凝在了脸上,心沉了下去。 “你带我来哪里?为什么不去苍穹派?” 宇文离冲着他轻施一礼:“抱歉。澹台家许下滔天悬赏,任何人将杀害他家爱子的凶手抓获送来,术法灵器、天材地宝,任挑任选。”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地看他:“你拿了我的储物袋,里面的役邪止煞盘还不满足吗?” 宇文离并不理他这句,却叹了口气:“元小少主既然左右是个死,与其被抓到苍穹派,叫那位知己为难,还不如死在澹台家的人手中,也算冤有头债有主。” 风景优美的一座山峰下,一栋宫殿雕梁画栋,灯火通明。 澹台家所在的门派在中原之南,距离苍穹派颇远。 这次因为要参加术宗大比,带了不少族中晚辈和随行仆从前来,才在附近一座山峰下的行宫住下。 澹台家乃是术宗最大的两个门派之一,家大业大,就算是临时歇脚的行宫,也极尽奢华,用度精细。 可原本珠光宝气的行宫中,此刻却一片惨淡,白色招魂幡无风飘摇,排排白烛无声燃烧。 宇文离站在行宫前厅,向着澹台明浩深施一礼:“澹台宗主,在下侥幸将魔宗少主元清杭抓获,特意押解前来,希望能还枉死的澹台兄一个公道。” 澹台明浩目露精光,看向他身后僵立的元清杭,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:“真是天网恢恢。” 话音刚落,后面珠帘一掀,澹台夫人发髻散乱,从里面急冲出来。 一眼看见元清杭,她一双美目中满是血丝,轻声问:“你就是那个魔宗小少主?” 元清杭不认识她是谁,但是瞧见她那和澹台芸极为相似的脸,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。 “啊,澹台夫人吗?您节哀……” 话音未落,澹台夫人手腕一翻,一柄短刀闪着寒光,冲着元清杭胸口疾刺而去。 元清杭吓得一个激灵,忙不迭地叫:“喂喂,都不审一审的吗?上来就杀?” 宇文离就在他身前,大概不忍见他立刻血溅当场,一掌轻轻横过,将她拦了下来。 “澹台夫人,还请稍等片刻。” 珠帘后,一个白衣姑娘也跟着急跑出来,喊了一声“娘”,一眼看见厅中的宇文离,微微一怔。 她冲宇文离施了一礼,低声道:“宇文公子”。 宇文离神情温和,向她还礼:“澹台小姐,别来一切可好?” 澹台芸憔悴苍白的脸上隐约浮起红晕:“尚好。” 澹台夫人瞪着宇文离,声音凄厉:“宇文公子干什么?悬赏的重金即刻奉上,这个人的命就是我们家的了,还不让开?” 澹台明浩在一边,眉头微皱:“夫人,先少安毋躁。” 他冷冷看向元清杭:“一刀杀了,岂不是太便宜了他?起码得先严刑拷问,逼他说出所有魔宗的阴谋,还有残杀仙宗的细节。” 元清杭大大松了口气:“对啊对啊,起码要当着所有仙门中人的面,我诚心忏悔、坦陈一切,才有意义嘛!” 眼看澹台夫人身子一晃,又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,他慌忙大叫:“澹台夫人,澹台兄临死前,说了一句话,你想不想知道?” 澹台夫人浑身一颤:“超儿……他说什么?” 元清杭看着她寒光闪烁的短刀:“澹台兄说,他虽然胸口中了我一扇,可是真正杀死他的,是另一把剑。” 澹台夫人死死盯着他。 元清杭小心翼翼,看向她的眼睛:“他还说,别人都只中了一剑,只有他挨了两剑,好疼啊。” 他后面一句语声微弱,刻意模仿澹台超的声音,在这满屋子的白帐和白烛中,竟似有点阴森又哀怨。 澹台夫人身子晃了一晃,猛烈颤抖起来。 她怔怔出神,半晌终于醒悟过来,哑声叫:“你胡说,他怎么会对你这个凶手说这些?” 元清杭看着她痛苦至极的模样,心里也是恻然,轻叹道:“澹台夫人,你杀了我,可就再也没办法知道,那两剑到底是什么人刺的了。” 澹台明浩冷笑,手掌隐约黑气一闪:“那也未必,我用搜魂术在你脑府里搅上一搅,什么都能知道。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那可使不得,我现在刚刚晋升到金丹中期,若有人想要强行搜魂,万一我拼着玉石皆焚,怕是要被反噬得很惨。” 澹台明浩脸色一沉:“你的修为倒是进展得快。” 元清杭道:“也就一般吧!澹台宗主你现在什么修为了?金丹大圆满了吗?也就是和我差一个境界,要是被我自爆伤到,境界跌落,那可有点不划算……” 他在这儿喋喋不休,拼命拖延时间,澹台明浩忍无可忍,愠怒地一摆手:“把他先押下去,广告天下仙宗后,再公开处刑,为超儿报仇!” 澹台芸走过来,从宇文离身边抓过元清杭,她身后两个子弟连忙跑过来,架着元清杭,往后就拖。 元清杭身不能动,快要被两个人拖出门时,忽然扭头,冲着宇文离大喊:“宇文公子,我的储物袋里有只灵宠,你记得帮我喂喂,别饿死了它。” 宇文离:“……” 不多久,几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,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厢房前。 机关响动,隐蔽的阵法退去,露出了一道暗门。 门后,地道蜿蜒向下,竟是一间不小的地牢,一踏进去,便觉得遍体生寒,阴风习习。 两个弟子恶狠狠将元清杭推了进去,澹台芸紧跟着步入地牢,亲手将元清杭束缚在地牢正中的一根柱子上。 那柱子通体冰凉,上面隐约有繁复的符文闪烁。 一触到身体,一股刺骨的阴气便欺身而入,竟是布满了专门克制人灵力运转的术法。 元清杭感叹道:“澹台家好大手笔,就算是临时下榻的行宫,都这般准备齐全。很习惯私下抓人杀人吧?” 澹台芸默默无语,并不搭理他,却仔细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禁锢,又特意在他脚腕上再打了一道灵符,才住了手。 元清杭苦笑:“澹台小姐,这么小心?” 澹台芸脸色冷若冰雪:“元小少主惊才绝艳、手段通天,再小心也不为过。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:“宇文公子也这样说来着,你们两位真不愧都是术宗翘楚,心有灵犀得很。” 他本是随口一说,可澹台芸却忽然脸色一红,俏眉微立:“你再胡说,我割下你的舌头来。” 元清杭怔了怔,心里隐约一动:这姑娘面皮真薄。 他不敢再造次,见澹台芸冷着脸要走,急忙叫了一声:“澹台小姐!我有句话要问你。” 澹台芸脚下一停。 “在万刃冢中,令兄从没向你说过,我曾经在他胸前打过一扇子吗?” 澹台芸缓缓转过身,秋水般的眸光中带着诧异:“万刃冢中?你的意思是说,你打伤他,不是在迷雾阵里?” 元清杭心里叹了口气,失望无比。 澹台超骄傲自矜,又好面子,不愿意让人知道他降服兵魂是靠了元清杭帮忙。 所以他在止杀湖下遇到的事,不仅没任何人知道,甚至对亲妹妹也没有透露。 这可真是大大的麻烦。 他想了想,诚恳道:“澹台小姐,假如我说,我从没伤害过令兄,他的死,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,你会信吗?” 澹台芸凝视着他,鬓边的一朵白色绒花轻轻颤动。 半晌,她低声道:“已经不重要了。就算不是你,也一定是你的师长和亲友,不是吗?” 元清杭哑口无言。 澹台芸眼中微微浮起泪光:“我兄长性情的确略有骄纵,不得人喜欢,可也从没真正做过什么恶。魔宗和仙门多年前大战时,我们兄妹还是稚龄,为什么今日你们报复,却要他付出性命的代价?” 她摇了摇头:“既然他能枉死,那么元小少主就能被师长的行为连累。这岂非很公平?” 元清杭默默无言,半晌和声道:“澹台小姐,我很抱歉。只顾想着自己冤枉,却忘了对你们来说,死去的乃是至爱至亲。” 澹台芸凝视着他,神色犹豫。 元清杭道:“可正因为如此,才更不应该容忍这笔糊涂账。澹台小姐放心,我自会竭尽全力,查清真相。” 他轻轻叹了口气:“不仅仅是要洗刷清自己的冤枉,更是要给亡者一个真正的交代。” …… 澹台芸终于离开。 这间地牢虽然不大,却守卫森严。 室内不是四四方方,却呈现出八角形状,八卦位上,各自有灵力加持,布下了一个互相守卫、互相制约的小型阵法,正对着中间的那根柱子。 元清杭身子贴着圆柱,一边抵御刺骨阴寒,心中纷乱,脑中飞速运转。 第68章 验尸 总觉得哪里不对,总觉得很多细节对不上。 一共死了数十名仙门弟子,其中算得上门中栋梁的,有澹台超,还有凌霄殿的陈弃忧。 不对……陈弃忧不是死在迷雾阵中,是直接死在了厉轻鸿手下,死在了万刃冢中。 也就是说,死掉的都是修为较差的弟子,像商朗、木嘉荣、甚至李济他们,都只是重伤。 看来下手的人,是一视同仁,随手一剑刺出,力量大抵相同。导致修为深一点的,就活了下来。 那么是红姨出手放毒,姬叔叔出手杀人? 黑夜之中辨识不清人,所以并没有针对那些修为高的弟子们再补上一剑,倒也说得过去。 可是为什么,独独澹台超是个例外,身上有两道剑伤? 假如真是姬半夏出手,有什么理由专门针对澹台家的晚辈呢? 据他了解,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,澹台家也不过是参战者的其中之一罢了,为首的,是威势正盛的苍穹派。 要说真的为了复仇,为什么苍穹派的首徒商朗没事,却是澹台超送了命? 这些事固然想不通,可是宁夺到底为什么没有出现,他给他的地图,又为什么落在了宇文离手里? 宁夺会不会有事?…… 时间一点点过去,不知不觉,几个时辰已过。 室内原本燃烧着数十只细细的蜡烛,此刻逐渐燃尽,外面看守的人大约也懒得管这种小事,并没有人进来及时添换。 “扑哧”一声,最后一根蜡烛终于燃尽,散发出一缕轻烟,室内陷入了昏暗。 元清杭的眼睛蓦然睁开。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,一根细如毛发的金色丝线从小指甲缝里悄然滑出。 轻轻一抚,那丝线变得笔直坚硬,成了一根金针模样,正和他的白玉黑金扇面上的金丝相仿。 他艰难地勾起手指,对准八角阵中的乾位,将金针射了出去。 暗夜中,金色小针正击中乾位中心,火花闪过,那处阵法的力量顿时弱了几分。 他小心翼翼蜷起手指,那根细丝像是有灵性般,又重新飞回他掌心。 下一刻,金丝再度飞出,击向坎位。 不一会,八方卦位一一告破,整个房间的困厄之力顿时轻了大半,中央的圆柱少了辅助支撑,阴寒之力也立刻弱了几分。 元清杭屏住气息,慢慢将僵硬的手指活动开,“咔嚓”几声,他的腕骨缩小了几分,忍着瞬间缩骨带来的剧痛,一只手终于从禁锢符中脱了出来。 一只手自由了,接下来就好办得多。 他举手咬破中指,在空中急速画出几道符文,符文无纸可依,可依旧无火自燃,迅速贴上元清杭脚踝。 随着幽幽灵火燃烧,灵力锁链瞬间断了几环,就在继续燃烧时,忽然,外面门上传来了一丝响动。 暗门徐徐而开,澹台夫人清冷绝美的脸出现在门口。 元清杭心里叫了声不好,急忙双手垂下,暗暗熄了符火,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,恍惚地睁开眼。 “澹台夫人?” 澹台夫人一步步走近,手里那柄短刀闪着幽暗冷光。 不等元清杭说话,她忽然扬手甩出一张符纸,封住了元清杭的嘴巴。 紧接着,她纵身而上,用刀抵住了元清杭的喉咙,神情恍惚:“我夫君说暂时不杀你,可我想来想去,总是睡不着。” 元清杭:“呜呜——” 澹台夫人怔怔看着他:“你怕了吗?我的超儿死的时候,血流殆尽,有没有也像你这样害怕?……你不用怕,我把你的血在超儿的灵棺前放干,就给你个痛快。” 灵棺? 元清杭忽然不吭声了,默默瞪着她。 澹台夫人挥动短刀,削断了元清杭身上的灵锁,将他从圆柱上松了绑,打横挟持着他,转身出了门。 外面守卫的两名弟子已经躺在了地下,昏迷不醒,显然是被她乘其不备弄昏了。 外面夜色正浓,众人皆已入睡。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躲入云层,空中乌云密布,夜风寒冷,吹着沿路的白幡和凄红灯笼,更显得凄惶阴冷。 澹台夫人虽然看上去娇弱美貌,可毕竟也是修仙之人,这般挟持着元清杭,却是毫不费力。 三绕两绕,他们来到了行宫最后面的一处偏殿。 一脚踢开殿门,她把元清杭推进门内。 “超儿,娘把害你的凶手带来了。你等娘给你报仇啊。”她喃喃地叫。 元清杭抬起头,盯着偏殿中央的事物。 四周白绫飘舞,祭奠的火烛跳动燃烧,黄白菊花层层堆放,正中是一口黑沉精美的棺材。 棺材前方,澹台超的名讳牌位,赫然摆在上面! 澹台夫人拖着地上的元清杭,摔到棺材前。 她神色恍惚,举起短刀,冲着元清杭的心口一刀捅下:“你这就去吧。” 就在这时,原本身体僵硬的元清杭,却忽然抬起了一只手。 一根细细的金线打着旋,缠上了澹台夫人持刀的手腕,短刀“噹啷”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 没等她惊呼出声,元清杭手指急划,在空中打出了一个五星,夹杂着他指尖数滴血珠,直击澹台夫人面门。 刚刚在地牢里他已经半脱困,一路上,他默不作声,早已暗暗将下半身的禁锢解了开来。 澹台夫人平日足不出户,几乎不通人情世故,实战经验更是少得可怜,哪里斗得过元清杭百般机变。 脸庞被五星符文罩上,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,“咕咚”一下,直挺挺倒在了地上。 元清杭揭下嘴上的封口符,双指一并,在澹台夫人侧颈边一点:“得罪了,夫人先安静片刻。” 澹台夫人被他封住声音,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,又是痛苦,又是悔恨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,小心翼翼扶起她,靠着坐在一边的柱子上:“澹台夫人,一个母亲想为死去的孩子报仇,我完全能理解。换了是我,也一定要拼尽全力,叫仇人血债血偿。可在这之前,总得搞清楚令郎身故的真相。” 他神色郑重:“令郎遗体尚未下葬的话,在下斗胆要查看一下,还望夫人您能谅解。” 澹台夫人一双妙目瞬间瞪大,恨意布满了整个眼眶。 元清杭狠狠心,不再看她,转身来到棺材前。 棺材木质珍贵,沉沉的黑色阴沉木中,夹了点点金黄纹理,触之生凉。 元清杭抓住棺盖上沿,用力一抬。 极沉,却没有钉死,随着他的用力,棺盖慢慢移开。 澹台超惨白的脸露了出来。 …… 生前也是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,可现在躺在这里,虽然有珍贵的防腐药材陪着,不至于腐烂损坏,脸上也已经隐约爬上了青白的尸斑。 他的身侧,一柄利剑静静摆在旁边,寒光隐隐,寂寥无比。 正是元清杭帮他收服的那把“伏虎”剑。 元清杭虽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,可临出万刃冢时,这人为了答谢,还专门送了一颗灵药来,谁能想到,再次见面,竟已这样隔着一口棺材。 他冲着澹台超的遗体深深一揖,心里默默道:“澹台兄,冒犯惊扰,实属无奈。你泉下有知,自然知道我可没杀你,若是有灵的话,便给我点启示,帮我早点找出凶手来。”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,将澹台超胸前寿衣的盘扣解开。 尸体边上不仅有防腐的草药,更有冰块镇着,元清杭的手指碰上尸体胸口,只觉得格外冰凉。 衣襟打开,露出了胸口。尸体保存得极好,伤口也清洗得干干净净,早已经没了血污。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赫然就在心口上。 除了这道伤口,别无别明显创伤,只除了胸前另有几道扇形的瘀痕,正是元清杭在止杀湖下打的那一下。 元清杭弯下腰,目光凝聚在那道伤口上。 半晌,他手拿那根金丝,灌注灵力进去,丝线立刻坚硬笔直。 拿着它拨开伤口,果然,外表看是一个创口,里面却有两条撕裂的口子。 若不是验尸的木安阳火眼金睛,一般人怕都是很难发现这个疑点。 忽然,元清杭眼角猛地一跳。 他手里的金针,竟然蓦然软了下来! 这不是银针,这症状也不是有毒,而是被异常的邪气侵染。 他心里一跳,伸出手指,轻轻探近那伤口,立刻,一道极细微的邪气顺着他的手指攀沿而上,竟似要侵入他的掌心。 元清杭神色凝重,用力逼退那道气息,心思急转。 人已经死了这么久,伤口上的邪怨之气虽然已很微弱,可却依旧如附骨之疽,并没完全消散。 看上去,果然像是魔宗手笔。会是厉轻鸿吗? 这种刺伤,说是剑痕可以,说是匕首的伤口,也很像。 现场的人中,只有厉轻鸿拿的那把“屠灵”邪气肆意,若是他补了一下,似乎也极有可能。 可是厉轻鸿对澹台超有这么大的恶意吗? 就算是他极度厌恶的木嘉荣,也只是脸上被再划了一刀,并没有在心口再补上一下。 那么为什么,他会专门对澹台超出手呢?…… 心里总有点古怪的感觉,似乎有什么被他忽略了,正隐藏在某个秘密的地方。 正在心思纷乱,他一眼望见旁边的澹台夫人,不知怎么,脑子里就有个念头冒了出来。 这澹台夫人,总觉得很是面熟似的。 不是因为和澹台芸相像,却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。 这可真是古怪,他若是真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,又哪会记不住呢? 他正胡思乱想,忽然,寂静的夜里,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。 听方向,似乎正向这边而来! 元清杭吓了一跳,急忙从棺材中拿出手来,双臂用力,将棺材盖合上。 他疾奔过去,拖着澹台夫人,慌忙藏进了靠窗的重重白幔后面。 “澹台夫人,麻烦忍耐一下。”他随手加了一道定身诀在澹台夫人身上,歉意地小声道,“我得躲一下。” 澹台夫人死死瞪着他,眼神似乎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一样。 偏殿的门“吱呀”开了,暗淡的夜色中,两个人影踏了进来。 顺着白色丧幔的缝隙看出去,元清杭一怔。 男的长身鹤立,女的面带戚容,皆是一身白衣,却是宇文离和澹台芸。 澹台芸领着宇文离,两人在正中的棺材和灵位前站定,澹台芸低低道:“多谢宇文公子特意前来祭拜。” 宇文离在旁边拿了三根线香,亲自点燃,在灵位前恭敬地拜了三拜。 他将线香插入灵位前的香炉中,才幽幽叹了一声。 “我在迷雾阵中吸入毒雾,事后身体一直余毒不清,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好,故此未能及时前来吊唁,还望勿怪。” 澹台芸眼眶红了:“宇文公子有心,已是感激不尽了。兄长生前虽然和公子未有深交,可对宇文公子心里也是极为敬佩的。” 元清杭屏住气息,心里想:“这可就胡扯了。澹台超对这位平辈中的佼佼者,怕是忌惮讨厌得很。” 宇文离沉默片刻,和声道:“澹台小姐也中了毒,现在身子可好了?” 澹台芸低垂了头:“多谢宇文公子牵挂。被仙宗驰援的长辈救下后,及时服用了清毒的药,妨碍不大。” 宇文离轻舒了口气:“那可真是太好了。当日我想着再去救人,将姑娘单独留下,虽然在你身边布了遮蔽阵,可是姬半夏那魔头本就厉害,万一路过发现,岂不是害了澹台小姐?” 他苦笑:“事后每每想起这事,在下都一身冷汗。” 澹台芸侧过身,并不看他,施了一礼:“宇文公子仗义施救,大恩大德,小女子……一直还未亲自道谢。” 灵堂里烛光昏暗,窗外月光已经藏在了乌云中,她神情憔悴,可脸上却有一丝极微弱的红晕。 元清杭视线对着窗口,正对着她脸庞,心里悄悄一动:“这澹台小姐平时冰冷高傲,可是对宇文离却挺羞涩。” 宇文离急忙也回了一礼:“澹台小姐快别客气。举手之劳,而且惭愧得很,在下也没真的帮上什么。” 澹台芸脸色更红,声音更低:“那种情况下,带着人逃亡就是累赘,说不定便会连累了自己的性命。宇文公子心胸宽广,不计较两家素日……” 她停了下来,不便再说下去。 宇文离苦笑道:“宗门之间的嫌隙,和我们晚辈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术宗大比中,澹台小姐……和令兄的风采学识,在下一直敬佩得很。若不是宗派有别,在下和贵兄妹二人也未必不能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。” 澹台芸轻声道:“宇文公子的术法造诣才更加厉害……各大术宗同门也是真心佩服的。” 宇文离站在那里,修长身影映在地上,有点莫名的萧索。 他淡淡道:“是吗?我还以为人人都在背后讥讽,宇文家的后人枉有本事,却身世不明、身份尴尬呢。” 澹台芸蓦然抬头,急切道:“宇文公子不用理那些的!木秀于林,才会有嫉妒诽谤,你又何必去管外人的闲话?” 宇文离沉默着,半晌和声道:“澹台小姐一向这样惠心妍状,心存善念。” 澹台芸脸色更红:“宇文公子谬赞。” 宇文离摇了摇头,幽幽道:“我说的是心里话。我还记得幼时被祖父接回家,处处陌生,只觉得不安惊惶。祖父带我去拜见仙门长辈,结交同辈玩伴,我也总是格格不入,沉默害怕。” 澹台芸一怔:“啊……是吗?” 元清杭躲在帘幔后面,暗暗叫苦:“这两个人都拜祭完了,怎么还不快走,磨磨唧唧的,闲聊些什么?” 宇文离道:“是啊。我知道那些人瞧不起我,也不愿意和他们玩。有一次我躲在山石后,就听到外面一群术宗小仙君在玩耍,似乎在比赛什么术法。” “不知怎么,就随口谈起我来,有个骄贵小公子便道:可惜宇文家那个新来的不在,不然可以叫他扮灵兽,给我们骑着玩。旁边一群人哄堂大笑,又有人说:那不行吧,长辈们会骂。” “我躲在那儿,心里又气又茫然,只听到又有声音道;不怕,听说他是从路边捡来的,是不是宇文家的骨血,还说不定呢。” 窗外月色渐暗,乌云在树梢翻滚,窗外月色渐暗,乌云在树梢翻滚,元清杭屏住气息,心里模糊地奇怪。 都说宇文离身世不清,可好歹也是宇文老爷子亲自接回家中的,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,才会成了仙宗笑柄一样的存在? 只听澹台芸低低道:“幼童无知,宇文公子那时候虽然刚学术法,却已经显出天赋卓越,难念引人妒忌。” 宇文离不答这句,声音淡淡的,接着道:“外面笑声不断,我气得浑身发抖,就想冲出去打一架,可是又想到必然打不过,徒惹更多羞辱,便又犹豫不敢。” 元清杭默默听着,虽然恨宇文离恨得牙根儿痒痒,可心里又莫名觉得他可怜。 他平时并没关注过这些仙门的私事八卦,只以为宇文离风光无限、才华逼人,却没想到背后也是这般身世坎坷。 宇文离又道:“就在那时,忽然有个女童的声音不高兴地道;哥哥,你再这样胡说,我就回去禀告娘了,看她怎么罚你。” “从山石缝里看出去,是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小姑娘,粉雕玉琢,如同冰雪,胸前带着个八宝璎珞圈,上面满是玛瑙灵石,照耀得我眼前发花。” 澹台芸一怔,脸色颇有点羞窘:“我娘自己不爱粉黛打扮,却喜欢给我戴这些,小时候还常常被人说,整个澹台家的珠宝库都堆在我身上啦。” 宇文离出了一会神,才幽幽道:“澹台夫人素有佳名,未嫁之时便以博闻强识、蕙质兰心闻名仙家,对子女也是百般宠爱温柔,真是叫人羡慕。” 澹台芸不好意思道:“大了以后,我嫌弃这些累赘,她才消停了些。” 宇文离微微一笑:“澹台小姐无论是珠玉满身,还是素颜清面,都一样的好看。” 澹台芸满脸通红,手指默默绞起来。 宇文离又道:“然后,你哥哥好似不太服气,道;我又没有胡说,人人都说那个小子的娘亲身份卑贱得很,还死了!你当时更加生气,皱着眉头说;人家死了娘亲,已经很可怜啦,你们这样背后说人,一点儿也没有仙门教养。那群孩子大概也觉得羞惭,便讪讪地一哄而散了。” 澹台芸更是满脸通红:“我小时候有那么凶吗?我已经不记得啦。” 宇文离轻轻一揖,神色恭敬:“十几年来,在下一直记得,从未或忘。” 第69章 真相 两个人相对无言,没人接着说话,也没人说要离开。 殿中,宇文离忽然轻声道:“澹台小姐,有一件事……恕在下唐突,可否一问?” 澹台芸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宇文离犹豫了一下:“在下偶然听人闲谈,说是最近有两家术宗长辈亲自上门,向令尊递上家中晚辈的生辰拜帖,而令尊也有意考虑此事?” 澹台芸的脸色“唰”地白了,她咬紧了贝齿,艰难道:“……有。可、可我对爹娘都说了,暂时没有这个打算。” 元清杭在后面听着,心里一阵唏嘘。 澹台超本是家中唯一男丁,现在忽然横死,只剩下澹台芸一个女儿,说不得,将来族中资源势必要落到她身上。 这些术宗望族,一看清楚这其中关键,竟然连人家兄长新丧都不顾,就这么急吼吼地上门提亲来了。 而澹台明浩,也就开始考虑起女儿的联姻来? 前面,宇文离神色微微怅然,低声道:“令尊一旦寻好合适的人家,怕是……” 澹台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,忽然鼓足勇气,低低道:“我、我自己的终身大事,没人逼迫得了我。更何况……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。” 宇文离愕然抬头,明亮的凤目看向她:“澹台小姐?” 澹台芸却死死咬住樱唇,转过头,不再开口了。 宇文离想了想,忽然向着殿中的棺木一揖到地:“澹台兄,你生前,我未能与你促膝长谈、解开误会。现在你若有灵,可否听我几句肺腑之言?” 元清杭大奇,在心里想:“这宇文离搞什么鬼,和一个死人说话?” 只听宇文离声音肃然:“在下心中对一个姑娘又敬又慕,可两家素有积怨,无论哪家长辈,怕是都会极力阻挠。但若是就此放弃,我怕我这一生,再也遇不到这样令我心折的姑娘。” 澹台芸怔怔听着,脸上忽然红霞一片。 只听宇文离继续道:“在下回去后,拼着责罚,也要恳求家中长辈允诺。无论成或不成,总不至于后悔就是了。” 澹台芸又是窘迫,又是害羞,似乎想转身就走,却又停住,咬牙颤声道:“你、你别惊扰我哥哥。” 元清杭恍然大悟,心里又是好笑,又是惊讶:“哇,不仅仅是宇文离念着幼时情谊,居然两人都暗暗看对了眼,好一对罗密欧和朱丽叶。” 南澹台、北宇文,两家多年来彼此相看两相厌,暗中下绊子、互相上眼药的时候多着呢,谁想到,这两个晚辈却暗中有了情谊。 不过似乎也不奇怪。 上次在术宗大比时惊尸出现,这两人就被迫并肩战斗过,假如他没记错,宇文离还曾奋力出手,救过澹台芸一次。 宇文离相貌出色,为人又聪慧狡黠,加上身负绝学,得到澹台芸的芳心暗许,倒也合情合理。 他悄悄转头,看了看身边的澹台夫人,只见她眼中又是惊诧,又是茫然,显然完全没想到女儿竟然有了心上人,更想不到心上人却是对家的晚辈。 外面,两个青年男女终于并肩出去,元清杭等了一会,听着脚步逐渐远去,这才站起身。 他想了想,对着澹台夫人道:“我刚刚验看了令郎的遗体,有两点疑问,想和夫人您谈谈。等我走后,若是您想追查,不妨从这两个疑点着手——” 澹台夫人死死瞪着他。 “第一,令郎到底为什么会横死,凶手的动机是什么?” “第二,令郎第二次的创口和第一次位置完全吻合,若说是巧合,倒不如说,是故意想要隐藏掉这第二次的伤害。” …… 他刚说完这一句,忽然耳朵一动。 不对,远处又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响! 澹台芸和宇文离这是干什么,刚走没多久,又去而复返吗? 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,手忙脚乱地又躲回帘幔后,把澹台夫人重新藏好。 外面时至深夜,无星无月,天空中隐约乌云密布,蓦然刮起风来。 偏殿的木门再度打开。 这一次,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。 澹台明浩那略显单薄的身影显露出来。 他站在那里,目光落在正中的棺材上,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藏在后面,瞧着他僵直的身体,心里也觉得恻然。 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,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没有妻子那么悲痛欲绝,可又怎么会不痛苦难过? 他悄然看了看身边的澹台夫人,正见她眼中也浮起泪光,显然也没有想到丈夫在这深夜中,独自前来探望早夭的儿子。 澹台明浩站了一会儿,却没有上前燃香,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。 他原本相貌和气,只是个头不高,平日脸色显得有点晦暗,如今在这凄惨安静的灵堂里,再加上窗外夜色黑暗,更显得脸色冷白。 元清杭正等得心焦,忽然,外面一阵树叶沙沙,阴惨惨的一道风声刮进了门内。 随着那道冷风,一个鬼魅般的人影不知道何时,竟然出现在了殿中。 元清杭悚然一惊。 这人好快的速度,好诡异的身法! 他也算耳聪目明,却完全没有听见这个人何时靠近,更完全感觉不到这人身上泄露的灵气波动。 再看来人,形容更是诡异。 身形极瘦,面上笼着一层轻薄的云雾,整个人似乎都被罩在里面,有种流动的虚幻感。 澹台明浩抬起头:“堂主终于舍得来见我了?” 那人幽幽开口,声音轻柔:“平时是不轻易见人的,实在是这次的交易出了大岔子,我也十分抱歉。” 他的声音甚至也十分模糊,雌雄难辨。 元清杭心里震惊无比:这澹台明浩深夜来到这儿,竟然是为了和人相见? 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会面,要深更半夜,来到这灵堂遮人耳目? 澹台明浩额头青筋直跳,嘶声道:“抱歉?一声抱歉,就能让我儿子活过来吗?” 他一字字道:“堂主你事先怎么向我保证的?你保证我在传送阵的出口动点手脚,不仅毫无风险,还有重金可拿。你还保证我们澹台家只有好处、绝没有坏处!” …… 仿佛有道炸雷,在元清杭耳边炸响。 在传送阵的出口动手脚? 是了,传送阵出口又不是没仙宗的人看守,想要改动却不被发现,该有多难? 假如动手的人是仙宗自己的人,那才不易被人察觉! 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轻叹一声:“我特意专程前来,也是为了帮对方传个话。” “还传什么话?他就是言而无信,就是故意害我。”澹台明浩恨声道,“就是魔宗的人,对吧?” 那男人淡淡道:“我只是个掮客,你们任何一方的身份,我都会严格保密。” “我当然信不过一个陌生的交易者,可我信得过你!”澹台明浩道,“是你居中作保,说对方要对付的是仙门诸家,只会装模作样伤超儿一下,以免人起疑。还说尽力帮我除掉宇文家的后辈,现在呢?” …… 窗外忽然一声闪电,紧接着,震耳的一声响雷轰然炸响。 元清杭一动不动,心里如同翻江倒海。 他无声地望了望身边的澹台夫人,只见她身不能动,可是美丽的眼睛里,却全是震惊和恐惧。 她呆呆地从帘幔后望着她的丈夫,牙齿咬着淡色的樱唇,已经咬出了血来。 前面的偏殿上,那男人道:“澹台家主伤心难过,我自然理解。既然我保证过双方依照承诺行事,自然会负责到底的。” 他沉吟道:“对方特意托我澄清一事,那就是,他下手时并没重伤令郎。至于是谁刺了他第二下,他真的不知道。” 澹台明浩厉声道:“他说没有,便没有?藏头缩尾,敢做不敢当,他姬半夏堂堂魔宗右护法,还要脸吗?” 那男人叹了口气:“对方说他没做过,我是信的。” 他想了想,又道:“澹台家主,你冷静想想,对方所图甚大,修为也必然高超。他若是想杀令郎,什么时候不行,为什么偏偏要违约,特意这时候下手呢?” 澹台明浩冷笑道:“因为他嫉妒我、恨我!所以设下陷阱,借着我的手,叫我自己把儿子送去给他杀。” 元清杭大气也不敢出,唯恐落下一个字。 澹台明浩短短几句话,里面包含的意思竟是叫人觉得毛骨悚然。 姬半夏和澹台家又有什么积怨,澹台明浩为什么要这么说? 再看他身边的澹台夫人,身子虽然已经被定身诀定住,可是却禁不住地发着抖,完全无法自抑。 元清杭也不敢解开她,只得悄悄用手搭上她后背,输了道微弱灵气进去。 隔着衣衫,依旧能感到她心跳剧烈,仿佛随时能跳出胸膛。 前面,两个人的交谈还在继续。 那男人似乎有点无奈:“澹台家主,你想岔了。” 澹台明浩冷笑了几声,道:“堂主你来,就是传这几句不疼不痒的话?” 那男人摇头:“出了意外,不管怎样,对方难辞其咎。我既然居中作掮客,也同样要负责。” 他沉吟一下,道:“对方愿意补偿原先的双倍酬金,我这边,除了退回抽成,也另外送上一份赔偿。” 他拿出一个储物袋,送到澹台明浩手里:“这点小小歉意,你看可满意?” 澹台明浩打开储物袋,扫了一眼,脸上阴晴不定。 半晌,他道:“我说不满意,有用吗?” 那男人微微一笑,声线飘忽不定:“我觉得价钱还算公道。澹台家主假如不满意,我一个生意人,也吐不出再多了。” 澹台明浩收起储物袋,淡淡道: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,就这样吧。” 帘幔后,元清杭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怪异。 澹台明浩的反应,似乎有哪里不对。 从始至终,他竟似没有表现出什么巨大的愤怒,就算是控诉对方不守信,也更像是讨价还价,而不像是一个痛失亲子的父亲。 而身边的澹台夫人这种疯狂和悲伤,才是正常的反应吧? …… 外面,那男人身形晃了晃,忽然消失在门口。 澹台明浩却没有立刻走。 他独自站在殿中,目光转向儿子的棺材。 元清杭心里焦急,顺着他的目光,也往澹台超的棺材看去。 这一看,他忽然吓了一跳,心里暗暗叫了一声:“糟糕!” 棺材的一角,正露出了一点点寿衣的衣角,显然是他刚刚合上棺盖时,不小心带了出来。 澹台明浩的身子慢慢移动,往棺材那边走了几步。 他的目光似乎没看向棺材,却望向正前方烛火下的灵位,怔怔出神。 元清杭的心里还在怦怦地跳,眼睛一眨不眨,看着他的背影。 好半晌,澹台明浩缓缓往前再走了几步。 同样拿起桌上的线香,他刚要点燃,目光却看向了旁边。 那里,三根宇文离燃起的线香刚刚燃到尽头,倏忽灭了。 澹台明浩的手,忽然按向腰侧的宝剑。 他的身子也随之急转,急扑向元清杭这边的重重白幔。 宝剑寒光暴涨,一道威力恐怖的符篆附着在剑尖上,一起袭向前方! 巨大的气浪掀开白幔,宛如开了一朵阴森的白花,澹台夫人绝望凄美的脸露了出来。 澹台明浩惊呼一声,手中剑骤然一顿,硬生生停住,那道符篆也转了向,飞向后面的窗户外。 一声闷响,那符篆爆出一簇青色暗火,在窗外熄灭。 空中正闪过另一道惊雷,细密的雨点从天而降,忽然下起冷雨来。 澹台明浩目光追向窗外,神色狐疑,正要追出去,身子刚动,却被一只素手紧紧拉住。 澹台夫人死死盯着他,一双美目中,全是惊恐和痛苦,夹杂着无边的绝望。 “夫君,你就没有什么……要和我说吗?” 澹台明浩身子微微一颤,停在了当场。 窗外一阵夜半的冷风吹来,裹挟着一片雨点,卷起他们身边的层层白幔,无声涌动。 “扑哧”一声,灵堂前剩下的香烛被风悉数吹灭,澹台明浩的脸色变得一片青灰。 也衬得他平日和气的脸上有点阴沉可怕。 他望着自己的妻子,柔声道:“夫人,你都听见啦?” …… 元清杭捂住自己的左臂,身后留下一串血迹,在急雨里往远处急奔。 在澹台明浩出手的那一刻,他心里浮起巨大的危机,一边解了澹台夫人的定身符,一边纵身跃出身后的窗户。 可是澹台明浩毕竟是术宗大家,修为可不是假的,发出的符篆竟似有追踪能力,他这边刚翻出窗户,那道符篆就随着飞了出来,击中了他。 虽然被他及时卸掉了大部分伤害,可依旧有符篆的一角打在了他的左臂,瞬间炸出了一道血痕。 这座行宫虽然是澹台家的临时居所,可占地极大,亭台楼阁、池水假山,一样不少,还布有一些随处可见的迷阵,在暗夜里到处影影绰绰。 这些迷阵对元清杭来说,自然不是问题,可就算他破解起来不费力,可毕竟不能如履平地,再加上完全不熟悉地形,一时间,竟然找不到出路。 身后,已经有隐约人声响起来。 就在这时,居然还走过来几个巡夜的澹台家弟子,转过回廊,迎面而来。 他心里暗暗叫苦,眼见着身边一片精美房舍,最靠近的一扇窗户竟然开着,里面漆黑一片,急忙悄然一跃,从那窗户跳了进去。 一进屋子,就闻到一股微冷的香气,窗前摆着紫檀木的梳妆台,上面供着几枝冷梅,旁边散落着些样式简单、材质珍贵的花钿,显然是个女子的闺房。 床上却空着。 第70章 要挟 元清杭心思急转:这行宫里,能住得起这般奢华的单独闺房,也只有一个人了。 果然,刚想到这,房门一动,澹台芸推开了自己的房门。 她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前,没有马上进来,却对着门外轻声说:“宇文公子,请留步。” 元清杭藏在门后,心里又是苦恼,又是无奈。 敢情这一对心意乍通的青年男女,离开灵堂后,又在外面踯躅了一会儿,这才回来,外面站着的,正是送澹台姑娘回房的宇文离。 这一晚上,还真是人生处处不相逢! 只听到宇文离声音温和,礼貌又守礼,同样轻声道:“澹台小姐早早歇息吧,这一天也足够辛苦了。” 澹台芸还没说话,她身后却忽然寒光一闪,什么东西按上了她的脖颈。 一声轻笑传来:“她再辛苦,也不如宇文公子你深夜伏击、又舟车劳顿来得劳累啊。” 阴影中,一个人站在澹台芸身后,探出来小半个头,冲着宇文离一龇白牙:“宇文公子,你是聪明人,可别乱叫,也别乱动。” 黑发如丝,金环闪烁,正是元清杭。 他手中握着一根从梳妆台上随手拿的簪子,尖端对着澹台芸咽喉:“簪子上有刚涂的剧毒,你要是乱来,我害怕了,手一抖,怕澹台小姐立刻会毙命。” 宇文离大吃一惊,愕然瞪着他,身子一动。 元清杭骤然往后退了半步,将澹台芸拉进暗影里:“哎哎?宇文公子你真不管澹台小姐的死活么?” 宇文离终于忍住,脚步钉在原地。 他盯着元清杭,淡淡道:“没想到元小少主这样的人,也会为难女人。” 元清杭脸色诧异:“宇文公子真会说笑话。你一个光明磊落的仙门正派,都能挟持女人威胁我,我一个心狠手辣的魔宗少主,反倒不能了?” 宇文离一呆,竟然无话可答。 他目光闪了闪,道:“你想劫持澹台小姐离开?” 元清杭道:“是呀,另外也需要你帮点小忙。” 宇文离扬眉:“什么?” 元清杭“呸”了一口:“宇文公子别装无辜啦。我的兵器和全部身家可都在你那里。怎么,不打算物归原主吗?” 宇文离笑容温和,定定看着他:“元小少主,我们宇文家和澹台家素来关系疏远,你觉得,用澹台家的人能要挟得住我?” 澹台芸面如冷霜,低声对身后叱道:“你和我们澹台家的恩怨,和外人有什么关系?你抓着我就够了,我带你出去。” 元清杭心里又好气又好笑,要是没听见这两个人私下互通心意,只怕他真能被唬过去。 他从暗影里探出一点脸来,拿簪子在澹台芸脸上作势比画了几下:“宇文公子,我劝你快点把扇子和储物袋还我。不然我就算不杀她,用簪子在她脸上划上几道,毒性凶残,怕是疤痕再也消不下去。” 澹台芸脸色“唰”地白了。 元清杭暗暗发笑,果然,再坚强冷漠的女孩子,听说容貌被毁,也会立刻胆战心惊。 宇文离紧紧盯着他脚下一摊可疑的血迹,目光闪烁:“怎么,元少主受伤了吗?” 元清杭急忙叫:“喂!一个好漂亮的姑娘家,变成个丑八怪,那可不妙得很呀!” 宇文离盯着他的手:“元小少主,以我对你的了解,我怕你下不了手。” 他想了想,又道:“别说杀人,就算是划伤澹台小姐,你也绝做不出来,你说我猜得对不对?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骂了一声。 宇文离这个王八蛋,还真是人精,短短几次相处,他就能看穿别人的真实性情。 上次在术宗大比争夺畜鱼,他就敢赌自己不会为了点积分伤人;这次带人前来抓捕,又笃定他会为了一个婢女而甘愿就缚。 现在这样对峙,他依旧笃定自己不会真的伤害澹台芸,真是叫人头疼。 他目光瞥向身边澹台芸,正见她脸色苍白,眼光低垂,心里忽然一动。 他点头道:“宇文公子,你可真是聪明得很,善于揣测人心。” 他声音带了点戏谑:“可你好像很不懂女孩子啊。你猜猜看,假如你坚持不受要挟,澹台小姐心里会怎么想你呀?” 宇文离的脸色果然变了。 澹台芸一咬牙,对着宇文离道:“宇文公子你不用理他疯话,你这就去找我父亲,他敢伤我的话,绝对没法子活着走出这里。” 元清杭闭着嘴,微笑看着宇文离。 果然,宇文离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储物袋,又拿出元清杭的白玉黑金扇,毫不犹豫扔了过来。 “好,全都还你。” 元清杭迎面接过来,单手解开储物袋封印,飞快地扫了一眼。 还好,宇文离尚且没时间破坏封印,里面一件东西都不少。 他眼珠一转:“宇文公子这样害我,不打算再给点赔偿?不给的话,说不得,我心里生气,还是忍不住要在澹台小姐脸上留点记号。” 宇文离这一次更不迟疑,又飞速解开自己的储物袋,再度扔过来:“这些都给你,够不够?你别伤她,不然我追到天涯海角,也要杀了你!” 元清杭心里“啧”了一声。 这宇文离,真是能屈能伸,举一反三。 一旦被点醒,就立刻明白了过来——任何女子,就算再强大、再清醒,也受不了心爱的人面对自己的安危时,依旧理智地分析利弊,冷静地讨教还价。 只要他真的喜欢澹台芸,只要他不想在心爱的女子心里永远留下一根刺,就绝不该再坚持。 他接过宇文离扔过来的储物袋,满意地笑了。 “宇文公子,那我现在再要求你自封灵脉,以防你接下来追击,应该也不成问题吧?” …… 宽大的闺房拔步床上,躺着澹台芸。 衣冠整齐,却浑身僵硬,无法动弹。 地下躺着另一个,正是同样身不能动、口不能言的宇文离。 元清杭掂了掂手里的储物袋,忽然抬脚,重重踢了宇文离一脚,笑嘻嘻道:“饶你奸似鬼,也要喝本少主的洗脚水。” 总算长长出了胸中一股恶气,还多捞了点利息,真爽! 宇文离眨了眨眼,神色无奈。 元清杭又在两人身上加了好几重禁锢,这才直起腰来。 “两位,得罪了。”他道,“明儿一早就能自行解开,到时候宇文公子你悄悄溜走,想来不会影响澹台小姐清名。” 澹台芸眼中又羞又气,脸上赤红一片,狠狠瞪着元清杭。 元清杭看着她,心里忽然有点觉得她可怜。 刚刚在灵堂中听到的那些话,想必澹台夫人正在揪着丈夫要说法,到时候,这姑娘知道是自己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亲哥哥,不知道又该作何感想。 他想了想,诚恳道:“澹台小姐,我刚刚挟持了令堂才逃脱的。她的情况可能不太好,你解困后,多多开解她一下。” 澹台芸美丽的眼睛蓦然睁大,又惊又怒。 元清杭转身欲走,看到地上的宇文离。 他忍不住,又多了一句嘴:“澹台小姐,这位宇文公子长得是好看,可为人太聪明啦,你小心点儿。” 奔出澹台芸的闺房,他四下辨认了片刻,向着一角奔去。 有了失而复得的役邪止煞盘,纵观整个行宫,只有那边防御阵的灵气稍弱些。 四周下着雨,行宫四处都有了声响和灯光,不知道是不是澹台明浩发出了什么指令,已经有人在奔走呼喊。 元清杭疾驰到那个角落,很快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隐藏的阵眼。 他一道符篆打出去,正击中那阵眼的枢纽,可枢纽被毁的瞬间,一道恐怖的灵压却忽然爆开! 爆炸的灵力荡出层层圆圈,就像被投入巨石的湖心,泛起巨大涟漪。 元清杭身子被这爆炸掀翻,心里骤然闪过后悔。 糟糕,澹台家可是仙门两大术宗之一,防御阵又怎么会真的潦草,看似最薄弱的一环,却是陷阱所在。 可恨他轻敌又大意,竟然没有多想,还是实战经验太少! 随着身子跌倒,那棵大树四周光芒闪烁,一道道隐藏在树冠里的符篆飞出,雪花般落下。 元清杭“唰”地抖开白玉扇,一股巨大的威压迎上去,无数符篆顿时在空中毁掉,散成碎符片片。 可他的身子,也终究被挡了这么一挡。 远处一道身影带着飓风,瞬间已经追到了近前。 正是澹台明浩,身后跟着一众门人,虎视眈眈围在了四周。 他脸色青白,眼睛中带着隐约血丝,看着树下的元清杭,目光移到他流着血的胳膊上。 “刚才藏在窗外的另一个人,是你?” 元清杭情知隐瞒不了,索性哈哈一笑:“是啊,惊不惊喜,意不意外?” 澹台明浩定定地望着他,半晌淡淡道:“挟持我夫人的,更是你了?” 元清杭道:“那也是当然。” 话一出口,澹台明浩身后的门人已经大声怒叫起来:“狠毒的奸贼,杀了他!” “为夫人报仇!” 元清杭心里一惊,直觉哪里不对,目光忽然瞥见了澹台明浩身上的宝蓝色衣衫。 衣袖上,有片暗色污渍。那污渍不大,似乎呈现出一点紫色的色调。 蓝色加红色……才是紫色。 某种强烈的不安猛地浮上心头,他脑海中警铃大作,瞬间身体急退,手中甩出一片烟雾。 这一下,他再也不敢心软,那烟雾中带着无色无味的剧毒,转眼扑向身后。 澹台明浩冷哼一声,双掌张开,一道巨大的灵力屏障挡在面前,剧毒烟雾尽数被吸了进去,化为乌有。 他掌心赤红,向地上猛然击出,一道蛛网般的巨大裂缝在地上裂开,向前急伸,想要将元清杭吞噬进去。 元清杭头也不回,扇子向地上一点,一道澎湃的灵力挡住那道裂缝。 可就在这时,那道裂缝中,一道黑色巨影却倏忽闪出来,扭着粗黑的身体,绞住了元清杭的脚踝。 澹台家最擅长的御兽之术,催动了豢养在地下的灵宠,一条凶残的巨型蚯蚓! 元清杭被它一缠,身子顿时急坠,这一耽误,澹台明浩的身影已经闪到了近前。 “留下命吧。” 元清杭脚踝被蚯蚓死死绞住,挣脱不得,眼看着澹台明浩一掌袭到,心里一阵冰凉。 不知为什么,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居然是:奇怪,我还没按照原书里说的那样,捅上宁夺一剑呢,这就要死了吗? …… 眼看着那只手掌就要当胸击到,忽然间,四周的空气却骤然凝重了一瞬。 就像是有黏稠的液体被灌入了空气中,一切都陷入了泥泞,阴冷的气息渗入身上的每个毛孔。 澹台明浩掌势一滞,竟然再也递不出去。 朦胧夜色中,瓢泼大雨下得更急,一道灰扑扑的人影站在树梢上,无声无息甩出一道符篆。 那符篆犹如一道利箭,钻入那蚯蚓的脑袋,一簇血花“砰”地射出,巨型蚯蚓的脑袋炸成了一片血肉,散落开来。 一股大力拎着元清杭的脖子,将他提离了地面。 元清杭身不由己,腾云驾雾般,被扔着斜飞上了天。 可是他不仅不怕,却高声叫了一声,带着死后余生的惊喜。 “姬叔叔,您来啦!” 姬半夏站在树梢上,身子随着树枝轻颤微微晃动。 他淡淡转过身,脸上的人皮面具僵硬焦黄,看向元清杭血流不断的胳膊:“没用的东西。” 元清杭整个人狼狈地卡在了树枝上,雨水劈头砸着他的脸,叫道:“下次不会啦!” 姬半夏扭过头,居高临下,看向树下的澹台明浩。 深夜漆黑,两个人似乎都看不清对方的细微表情,谁都没有先开口。 好半晌,姬半夏忽然抬起手,数十道黑色符篆扑向四面八方,带着凌厉杀机,袭向四周站立的一众门人。 澹台明浩似乎知道来不及救下这么多人,竟然岿然不动。 惨呼骤起,十几个澹台家的门人毫无反抗之力,有的腰身被斩断,有的咽喉被划开,“扑通”声接连不断,一一栽倒在地上。 元清杭一闭眼,不忍地扭过头去。 剩下的门人全都惊骇无比,齐齐惊呼,四散着往后便逃。 姬半夏并没看澹台明浩,冲着元清杭道:“走。” 澹台明浩冷冷道:“姬护法,多年未见,如今一露面就杀了我门下这么多人,却想走?” 姬半夏语声漠然:“你杀了我留在迷雾阵的眼线三人,近日你们澹台家又参与围剿杀害魔宗中人,又有十一人。” 他用下巴轻点地上的尸首:“今晚我杀了你门下十四人,不过是一命抵一命。” 第71章 双丧 澹台明浩脸色阴沉,一言不发。 姬半夏自顾自道:“换了别家,我早就十倍杀戮奉还了。如此网开一面,已经是给足你面子。” 澹台明浩忽然笑起来:“那我岂不是要感谢你?” 姬半夏沉默片刻,随手揪着元清杭,就要纵身而去。 澹台明浩恶狠狠一掌击向大树,数道电光蜿蜒直上,沿着巨树枝干冲向树梢,灵蛇般蹿向两人脚底。 姬半夏身形急纵,可是那电光却如影随形,狠狠缠上他们俩,紧接着,如雪的爆破符炸开,硬生生将两人从空中逼落。 元清杭胳膊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,先前中的那道追杀符极为霸道,杀气在伤口盘旋不去,这一会儿,血流更是汹涌。 姬半夏眼角瞥见,眼中终于杀气一闪。 他双掌向地下一击,一股阴寒无比的煞气顺着地面渗入地下,他冷喝一声:“醒!” 元清杭眼睛蓦然睁大。 活尸应召阵! 果然,刚刚头断腰折的那十几具尸体,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。 有的没有了头,弯腰四处摸索,找寻自己的头颅;有的身体断成两截,正在互相扭曲着想要凑在一处。 姬半夏面色冰冷,指尖洒出十几滴血珠,一一击向那些尸体的心口,再喝一声:“攻!” 那些尸体骤然一愣,齐齐扭过头,看向了澹台明浩。 下一刻,十几具尸体忽然齐齐尖啸一声,扑向了他! 元清杭望着那些狰狞的活尸,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,急声叫:“姬叔叔,不要!” 姬半夏怒道:“死都死了,拿来用又怎么了?婆婆妈妈!” 元清杭眼望着远方,心里一阵难受。 ……这样的话,有一个人的尸体,也会被召唤出来。 可是忽然地,他的眼睛猛然瞪大。 浓重的漆黑夜色中,瓢泼的雨水里,并不是只来了一具尸体,却有两道人影双双并肩而立,站在了澹台明浩的身后。 左边,是满脸尸斑、手执利剑的澹台超。 右边,是神色凄冷、容颜依旧绝美的澹台夫人。 一道闪电忽然在空中划过,照亮了澹台夫人的脸,也照亮了她上身的一片血污。 元清杭望着她胸前插着的那把短刀,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睛。 虽然心里隐约有了预感,可是看到刚刚还好好的一个人,现在已经成了尸体,依旧叫人愤怒到极点。 他急扑过去,双手一边一个,左手按住了蠢蠢欲动的澹台超,右手轻柔地在澹台夫人额头一点。 “对不起……是我害了你。” 澹台夫人的惊尸,软软瘫在了他怀里,尚有余温。 他小心地将她的尸体安放在树下,转头看向澹台明浩,一时间,心中充满悔恨和怒火。 “你!……”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,姬半夏的身影,却忽然狂冲了过来! 一片漆黑中,只能感觉到他恐怖的速度,还有周身爆发出来的狂躁。 他冲到元清杭面前,却没看他,一把揽住了树下女子的身体,浑身都在颤抖。 他伸出手,似乎想要拔起来那把短刀,却又不敢。 他手足无措地转过头,厉声冲着元清杭叫:“你是医修,快来救她啊!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:“啊?” 他看着姬半夏那疯狂的眸光,再看了看他怀中的澹台夫人,心里一沉:死得这么透了,姬叔叔为什么看不出来? 他犹豫一下,小声道:“……已经救不活了。” 姬半夏怔怔愣着,低头看向怀中的人,好像想要帮她理一理发髻似的,颤巍巍举起了手,却又不敢去触碰。 就在这时,旁边一道可怕的掌风骤然袭到,转眼从阴风习习变成了狂风骤雨,打向姬半夏和他怀中的人。 姬半夏竟然不躲不闪,身子一侧,挡住了怀中的尸体,硬生生自己用背部接下。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,他也被这偷袭的巨力击飞,带着澹台夫人的尸身,一起向边上飞去。 元清杭怒叫一声,白玉扇并成一把铁尺,急攻向偷袭的澹台明浩。 澹台明浩偷袭得手,迅速闪开。 元清杭咬着牙,疯虎一样追过去,一把符篆不要命地砸过去:“浑蛋!你杀了你夫人,还要毁她尸体吗?” 澹台明浩声音阴森:“明明是你挟持她,临走前又狠心灭口,我澹台明浩上天入地,也要将你千刀万剐,为我夫人报仇。” 元清杭气得几欲昏厥,大声怒骂:“你这个老畜生!” 澹台明浩身形犹如鬼魅,从容躲过他的攻击,手中数道光华闪过,击中四周几个隐藏阵眼:“缚!” 数条巨大的恶蚯蚓从地下翻滚而出,涌动着向元清杭扑来。 元清杭一把银针撒出,钉住了为首的几只,眼角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姬半夏,心沉了下去。 姬半夏一动不动,坐在地上,竟然依旧牢牢抱着澹台夫人的尸体,对身边的一切似乎毫无知觉。 他大吼了一声:“姬叔叔!杀她的人在这里啊!” 姬半夏终于抬起了头,目光木然,看向了他。 好半晌,他似乎才醒过神来。 单手击地,一口血喷向地面,木然再喝:“攻!” 先前那停止攻击的十几具尸体,终于再度动了起来。 澹台明浩脸色铁青,手中宝剑赫然亮出来,一剑一个,将扑上来的惊尸斩成稀碎的尸块。 可是下一刻,他的脸色却变了。 最后一具站在他面前的尸体,手里握着一柄阴气森然的长剑,面容熟悉、眉目俊朗,正是这二十年来,日日相对、对他恭敬仰慕的儿子,澹台超。 元清杭站在远处,纵声高叫:“澹台老贼,你亲手害死你儿子,你猜猜看,你若是再屠戮他的尸体,他的冤魂会不会夜夜来找你!” 澹台明浩脸上肌肉扭曲,手里的剑颤抖着,再也挥不下去。 他一掌推开澹台超的惊尸,厉声扭头骂:“你胡说!” 被他推到地上的澹台超却忽然暴起,长剑急伸,恶狠狠向他脖颈刺来。 他身形快如厉鬼,脸上表情更是恐怖,澹台明浩稍一犹豫,脖颈已经被他长剑划破了一道。 他又惊又怕,再也不敢留情,一剑刺出,捅上澹台超胸口。 澹台超忽然凄惨尖叫一声,整个人往后急退,像是痛苦无比。 元清杭在一边冷眼看着,又叫道:“澹台老贼,你又戳中他的旧伤了。他虽然死了,也一样记得疼的。” 澹台明浩嘶声道:“杀他的凶手就在这里,他要是觉得疼,去找啊!” 雨水瓢泼,打在他身上,原先还用灵力护着周身不湿,现在他也无心维持,不仅浑身衣袍湿透,连发冠下的头发也一片散乱。 他举起剑,恶狠狠一指姬半夏:“呵呵,要是他知道杀他的人就是他的亲爹,不知道会不会更疼啊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这个王八蛋在说什么?! 远处的门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,噤若寒蝉地缩在角落。 姬半夏缓缓从树下扭过头,看向澹台明浩。 半晌才哑声道:“你疯了?” 澹台明浩冷笑:“你们俩不是一直暗通款曲吗?她和我成亲后,还和你深夜私会过,对吧?” 他面容忽然扭曲,看向姬半夏怀中的尸体:“我和她新婚燕尔,又暗暗倾慕她多年,才不忍揭穿罢了。你们私会后十个月,超儿就生了下来,你们这对狗男女,真当我是睁眼瞎?” 姬半夏怒不可遏:“澹台明浩!你满嘴污言秽语什么?你恨我厌我就算了,别污蔑素素!” “素素?……哈,叫得可真亲热。”澹台明浩冷笑,“你们苟且的时候,你是不是也这样叫她?” 话音未落,姬半夏将怀中尸身一放,已经狂扑上来。 他掌势如同狂风暴雨,急速攻向澹台明浩,眼睛血红:“我和她从来都清清白白,以礼相待。只有你这样的人,才会满心龌龊!” 澹台明浩瞬间和他接了几掌,两大金丹圆满境高手用尽全力,身边狂风大作,灵力肆虐。 澹台明浩同样疯狂,嘶声大吼:“清清白白?我生来体弱,医修断言我子嗣艰难,不是她不知廉耻,与你私通,这一儿一女,又是怎么来的?!” 元清杭接过姬半夏扔下的澹台夫人尸体,茫然低头看去。 电闪雷鸣中,照亮了死去女子的脸。 刚刚咽气没多久,容貌依旧昳丽明艳,只是眉宇间带着些淡淡愁绪,仿佛经年日久,郁郁寡欢。 一瞬间,元清杭心中终于雪亮。 初见时,就觉得这位澹台夫人似乎有点面熟,却又并不是因为和澹台芸相像,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。 ——姬半夏闲来无事,常常在手中摩挲的那个小木雕,便是这张脸。 …… 旁边,澹台家的门人们战战兢兢,一个也不敢上前。 两大高手对决,不仅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,光是听这些可怕的秘辛,就已经恨不得捂住耳朵,一个字也没听见。 姬半夏几乎气得发狂:“你的儿子女儿,关我什么事?你疯了!” 澹台明浩手中宝剑划出道道雷电,急速劈向他:“不是你,难道她还和别人也有染?你一走了之,自然不知道留下了孽种。” 姬半夏嘴角挂着血迹,刚刚被他一掌打出重伤,身形渐渐凝滞。 他喘着粗气,声音沙哑:“你放屁!” 澹台明浩咄咄逼人,一边急攻,一边冷笑:“这次你勾结人设下圈套,想趁机杀了我们澹台家的独苗。可惜阴差阳错,却杀了你的亲生儿子,哈哈,哈哈。” 他神情扭曲而疯狂:“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!” 姬半夏急火攻心,打出的招数已经散乱:“你说什么混账话?” 澹台明浩趁着他不备,一剑毒蛇般刺出,正中他腰侧,带出一簇血花:“不如我送你下地府,你也随着她一起做苦命鸳鸯吧!” 元清杭在一边看着,心急如焚。 他咬咬牙,悄悄将澹台夫人的尸体放下,绕到树干背后。 他闭目想了片刻,回忆着在小天地的高台上领悟的远古符文。 片刻后,他无声无息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八卦阵,飞快摸出八块品阶极高的灵石,扬手钉入阵眼。 接着,他指甲一划,在血流如注的胳膊上再切了一个十字。 血光闪过,一一倾注在阵眼之上。 …… 前面,姬半夏浑身是血,眼中也红丝密布。 他一边迎着澹台明浩的招式,一边嘶声叫:“所以……你疑心素素不贞,隐忍到了今日,才忽然杀她?” 澹台明浩眼角跳动:“是你的徒弟杀的!嘿嘿,你动手杀了你亲儿子,你徒弟为了逃走,又一刀杀了你情人。怎么,是不是报应不爽?” 姬半夏踉跄一下,又被他一剑刺中胳膊:“我杀了你……” 一道人影宛如灵鸟,在瓢泼大雨中激飞而来。 元清杭人在空中,双手一扬,无数金针激射向澹台明浩:“看毒针!” 那金针密如牛毛,澹台明浩知道他善于用毒,心里也是忌惮,手中剑挽得密不透风,“叮叮当当”一阵密响,金针全都偏了方向。 元清杭一手抓着姬半夏,缩到了参天大树下,另一只手抓住了澹台夫人的尸首:“走!” 血光骤然闪过,一股灵力在八卦阵上波动,四周空气扭曲,三个人同时消失在了原地。 澹台明浩急追到树后,望着一地湿漉漉的鲜血,脸色铁青。 他慢慢转过身,望向四周七零八散的门人。 “还不一起追击?” 数十名门下的徒弟和外门家丁不知为什么,心里却都寒气直冒出。 但是澹台明浩积威之下,也没人敢抗命,一个个移动脚步,战战兢兢走过来。 澹台明浩双掌一击树干,藏在树叶背后的符篆纷纷飞出,像是无数把夺命的飞刀,“扑哧扑哧”声不断响起,扎入众人血肉。 如注的雨水倾盆而下,地上汪的血水却越来越浓,带着无尽的腥气。 …… 第72章 香陨 原先歇脚的小山谷里,茅草屋中。 元清杭扶着姬半夏,坐在了房中床边,默默帮他处理伤口。 姬半夏闭着眼睛,任由他动作,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。 半晌他低低道:“这儿没危险吗?” 元清杭道:“他们刚从这里抓了我,想必不会再回来布防,现在这儿反倒最安全。” 霜降挑开门帘进来,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水,眼眶通红:“什么抓了你?明明是抓了我。” 元清杭装作听不见,接过她手中的药,柔声道:“好姐姐,我胳膊上的伤口好疼,你帮我烧点七草汤来,我待会儿去泡一泡。” 霜降幽幽瞪了他一眼,跺了跺脚,出去了。 姬半夏沉默了一会儿:“刚刚你画的传送阵从哪里学的?” 仓促之间,没有准备充足的材料,却能带着三个人瞬间转移,本来已经极难。 这种临时的传送,去往的地点往往随机而危险,元清杭画下的这个,却准确地将三个人带来了想去的地方。 就算是他,不精心准备,只怕也不见得做得这么好。 元清杭一边将药汤递给姬半夏,一边道:“我在万刃冢中遇到了一点机缘,学到了些上古的术法,等闲了,我说给姬叔叔您听,您帮着参详一下。” 姬半夏接过药汤,缓缓灌了几口,目光转向旁边的小床。 元清杭瞥了瞥床上安静躺着的女子尸体,轻声道:“姬叔叔……她不是我杀的。” 姬半夏木然道:“所有的事情,你慢慢说给我听。” 元清杭一五一十,将在行宫所有的细节都说了一遍。 他又悔恨,又难过:“我只想着她既然听到了丈夫的所作所为,就由她去找他讨要说法。却没想到澹台明浩这么心狠手辣……” 只是不知道在灵堂里最后发生了什么,澹台夫人的死,到底仅仅是生气责问,还是她威胁要说出一切,才导致澹台明浩杀人灭口? 姬半夏痴痴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。 元清杭屏住气息,欲言又止,终于小声道:“姬叔叔,您和她……两情相悦过吗?” 姬半夏清矍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:“她是闻名仙门的娇贵小姐,博闻强识、美貌聪慧;我是孑然一身的魔修,浪迹天下、名声可怖。只有我爱慕她,她可从没真的喜欢过我。” 元清杭心里惊疑不定。 按照澹台明浩的说法,姬叔叔和这位澹台夫人不仅相熟,甚至还在婚后藕断丝连才对吧? 忽然,床上女子的眼角,竟然缓缓流下一颗血泪来! 姬半夏如痴如狂,急扑上去,胡乱地擦拭着她的脸:“素素!……你还听得见,是吗?” 刚刚死去的人假如怨气极重,会导致魂魄短暂不散,有的甚至依旧徘徊在尸体旁不远,听得着、看得见。 只是再也说不出话来。 姬半夏一咬牙,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魂幡,翻手便往自己心口戳去。 元清杭大惊失色,就想去拦:“姬叔叔!这不好吧……” 姬半夏沉着脸,一巴掌把他推开,厉声道:“给我滚!” 元清杭眼睁睁看着那魂幡扎入姬半夏心口,心头血急涌而出,瞬间染红了白色幡布。 姬半夏反手拔出魂幡,原本就晦暗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。 他举起魂幡,手指颤抖,扎入床上尸体的心口,一道招魂符封了上去。 精血顺着魂幡灌入,澹台夫人双目紧闭,眼角的泪水越流越快,渐渐从满是鲜红的血泪,变成了清澈的泪水。 小茅草屋外,电闪雷鸣,阴风阵阵。 小屋中,床上死去的女子睁开了眼睛,怔怔看向姬半夏。 姬半夏伸手,像是扶着一个玻璃人般,将她扶起来,不敢碰到她胸前插着的短刀。 澹台夫人嘴角轻扬,微微笑了笑。 只是虽然魂魄暂时归体,但本质上依旧是一具尸体,那笑容虽然美,却更显得凄冷诡异。 她僵硬地伸出手,自己拔出了短刃,深褐色的血顺着刀身流了出来。 她看着姬半夏那痛苦的神色,柔声道:“不疼的。” 姬半夏的神色,更加悲痛。 元清杭看着心里难受,递过来一块丝帕:“澹台夫人……你、你擦擦。” 澹台夫人慢慢接过去,轻轻擦去了脸上的血泪。 她擦得很慢,也很仔细,像是每一个珍惜容颜的女子一样。 又或者是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面对喜欢的人。 擦完了脸,她抬头看向元清杭:“不用叫我澹台夫人了……我娘家姓林。” 元清杭轻声应道:“林夫人。” 林素脸色凄楚,饱含歉意地看着他:“好孩子,真是对不住,差点就害了你性命。” 元清杭赶紧摇摇头:“没事的。” 姬半夏颤声道:“是澹台明浩杀了你吗?……他怎么忍心!” 林素嘴角僵硬,笑了笑:“是啊,我为他抛弃所爱,为他生儿育女……到头来,却落得这个下场。” 姬半夏身子一颤:“你、你说什么?” 元清杭在一边,心里也是一阵惊讶:抛弃所爱? 林素怔怔看着他:“姬大哥……你没有杀我的超儿,对吗?” 姬半夏举起手,一字字道:“我姬半夏对天发誓,绝没有动过你儿子一根头发。假如我说谎,天打雷劈,死无全尸。” 林素终于释然,喃喃道:“我就知道。你纵然再恨我,也不会做这种事的。” 她眉头又皱了起来,似乎有点茫然,像是在竭力想着什么。 元清杭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。 虽然强行拉回魂魄,可这毕竟是逆天行事,不仅施法者会自损阳寿,拉回来的这短短时间,死者的神志也不能和活人相比。 她终于想起了什么:“啊……那到底是谁杀了我的超儿?” 姬半夏涩声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可我向你保证,我上天入地,也要把那个人找出来,你……安心去吧。” 林素看着他,凄楚的面容上,有丝难掩的悲伤。 她轻轻叹了一声,带着幽幽鬼气:“姬大哥,我已经死啦……可是有句话,若是不说出来,我就算到了地府,也会不甘心。” 姬半夏眼中浮起泪光:“你说吧。” “当年……我是骗你的。” 姬半夏痛苦地低下头:“我知道。可是没有关系,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。” “不。我说愿意和你一起去游历山川、种花养鱼……那不是骗你。”林素吃力地道,目光有点茫然,“后来、后来我说我是虚荣贪玩,想看人为我痴迷发傻,我还说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,我看了只觉得好笑……那才是假的。” 姬半夏怔怔看着她:“你说什么?” 林素凄然摇头:“因为那时候……我父兄背着我,强行给我定下了亲事。能和澹台家这样的仙家豪门攀上姻亲,他们自然是欣喜若狂。” “可我那时候已经……已经遇到了你,便鼓起勇气和父兄说,我不要嫁给什么不认识的仙门公子,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,虽然是个魔修,可是待我极好。” 她脸上已经满是死气,可是不知怎么,这样柔声慢语说话时,青白的脸上却好像带了点红意。 元清杭在边上默默听着,心里一阵难过:这林夫人说到姬叔叔的时候,口气可真的羞涩甜蜜。 姬半夏茫然听着:“你……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。” 林素摇了摇头:“我父兄当时软语安慰我说,嫁给魔修也没有什么,但起码要叫你上门来,三媒六聘,以示诚意。我听了,心里不知道多高兴,可是晚上往爹爹房中送糕点时,却听见他在和我兄长商量,要怎么在你上门时设下恶阵害死你。” “我兄长还恶狠狠说,妹子看似柔弱,其实心里执拗得很。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魔修妖人挫骨扬灰,她绝难死心,也不会心甘情愿去嫁人。” 姬半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:“他们纵然全上,想杀我,也没有这么容易。” 林素凄然摇了摇头:“可我那时候,也不知道你其实本事那么大……我只知道,你是个会做小机关、会变各种小术法哄我开心的无名魔修。” 姬半夏悔恨莫及,涩声道:“我不敢说自己的身份,我怕……怕你知道了,会就此躲着我。” 林夫人苦笑:“是啊,我们都太傻啦。” 她怔怔出神,好像在回忆着从前:“那一晚,我在父亲窗外听得如遭雷击,满脑子都是你被杀死的惨状。我只有跑进门,哭着求他们,说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,这就安心嫁给澹台家那位公子。” “我父兄吃了一惊,满口答应我,说他们只是随口说说而已,叫我放心。可我看到他们的笑容,却怕得要命。” “我知道他们只是嘴里骗我,找到机会,还是一样会害你。我只有拼命求他们,说我一定叫你死心,再也不来纠缠。” “第二天,你如约来见我。我叫我父兄躲在门后,我自己隔着窗户,对你说……说我一向相貌出色,慧名远扬,从豆蔻年华时,便不知道有多少青年仙君、名门公子爱慕我,追求我。” “我还说,我见惯了仙宗的正人君子,只觉得无聊无趣,就忽发奇想,想试试魔修的男人有无不同。可是遇见你,果然也没有什么两样。一样也会为我的姿色倾倒,一样也会迷恋得要生要死。” “现在试也试过了,我自然还是要找个名门仙君嫁了,怎么可能真的跟一个邪恶的魔修浪迹天涯,自毁余生。” 姬半夏脸上肌肉隐隐跳动:“你父兄……就在房里监听?” 林素眼里怔怔流下泪来:“不仅藏在门后监听,他们还在窗边架了一排隐藏的毒弓弩,暗中对着你。” “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什么术宗望族,可也有一点压箱底的秘术。那套毒弩上面附着上古符篆,发动前极难察觉,就连你也没发现。” “那一天的月色特别亮,照得我房中一片明,我眼角余光看得见身边弓箭的冷光,也看得见窗外几尺之外你的脸。” 她眼中流下的泪水再度转红,带着丝丝鲜血:“姬大哥,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…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。” 元清杭悄悄看了姬半夏一眼,不敢发出任何声音。 姬半夏的声音嘶哑,像是被什么在咽喉割了一刀:“很难看吧?” 林素幽幽地望着姬半夏:“你好像发了一会儿呆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有点不敢相信,又好像大梦初醒。” “我看着你那个样子,忽然心里痛得厉害,正想不管不顾冲出去,可是兄长却用机弩悄悄对准了你,然后看了我一眼。我只觉得好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来,身子一阵阵地发抖。” “我不敢再动,看你总是不走,只得咬咬牙,劈头盖脸把匣子里你送我的小东西扔了出去,讥笑道:什么劳什子破木头、烂石头,也好意思拿来送人。澹台家送来的聘礼,随便拿一个出来,也比这些值钱千百倍。” “然后你才好像明白了什么,忽然长啸了一声,从地上卷起那些小东西,在掌心碾得细碎。你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,就飞跃上了围墙边大树,转身去了。” “我清楚记得,你用法器遁行一向又稳又快,可那晚上走的时候,只是那么平常的树木,你却在树梢上摔了一下,好生狼狈。” 姬半夏苦笑一下,低低道:“是吗?我都不记得了。” 林素喘息逐渐变重,她手指微微颤抖,从脖颈中拉出来一段软绳:“姬大哥……你送我的东西,那晚上都被毁了。可其实我悄悄藏了这么一个。” 元清杭悄悄伸长脖子,飞快瞥了一眼。 林素手里,握着一只小小的木雕,刻得简单,技法却精巧传神,正是一条小鱼的模样。 明明是浅黄的厚重木质,可是鱼鳍却薄如蝉翼,有种奇特的灵动鲜活。 姬半夏心痛如绞,双手握住她冰冷僵直的手:“你怎么这么傻,我随手雕的东西,粗陋又随意……” 林素怔怔看着那小木雕:“不啊,好看得很。” 良久后,她才叹了口气:“姬大哥,你是个君子,我们相识以来,你一直恪守礼数,从未碰过我半分。我后来和他成了亲,也曾心里隐约内疚,想把这个取下来,可是想来想去……还是舍不得。” 她目光渐渐散乱,原本极美的眼睛幽黑如枯井:“我总想着,我婚后对夫君一直尊敬有加,也恪守妇道。只是留着个故人的纪念,总不能就算是恬不知耻吧?” 元清杭越听越糊涂。 澹台明浩口口声声说妻子不洁不贞,甚至是偷了人,才生下一双儿女,可是听林夫人和姬叔叔的对话,他们根本就清白得像是一张纸! 那澹台超和澹台芸到底是谁的孩子? 姬半夏也终于开口,艰涩地问:“那他……他为什么对你疑心?” 林素喘息渐渐变急:“我们新婚时,他也曾对我怜惜爱护,外面的人看了,谁都说一声伉俪情深。可是婚后几年……我一直未能有孕,我暗暗心焦,就私下找了著名的易白衣给我诊治。” “结果,易前辈说我身体并无问题,可我夫君却先天精血不足,怕是很难有子嗣……” 她木然道:“我虽然对他没有什么爱慕欢喜,可心里终究隐隐内疚,总想着既然嫁了他,自然也该好好敬他。可若是连个孩子也没有,要怎么撑过这长长的一辈子呢?……” “我便问易前辈,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想。易前辈说倒也有个法子能催生女子精血,就是对身体伤害极大。” “我冒险一试后,结果,终于生下了超儿和芸儿……”她神色苦涩至极,“我怕伤他自尊,自然绝口不提。可我没想到他、他表面上毫不知情,背地里竟然一直疑心。” 元清杭心里大怒:“这澹台明浩好不要脸。自己偷偷去看病,知道极难生育,竟然藏着掖着,也不和妻子说。等到老婆自己把事情解决了,他又在背后疑心老婆给他戴绿帽子!” 第73章 刀疤 姬半夏眼中痛苦:“是我的错……那次在云州偶遇你们夫妇,我不该偷偷跟着。可我也只是想远远看一眼,看看你过得好不好。” 林素吃力地摇了摇头:“我不该外出和你会面的……假如不去见那么一面,他也不会疑心我和你有私。” 元清杭暗暗摇了摇头。 就算不和姬半夏见面,澹台明浩也会换个男人来疑心。 男人一旦有了这种龌龊的念头,那可是什么都挡不住。 窗外夜色如墨,电闪不断,林素的脸色也越来越白,越来越冷。 她痛苦地道:“难怪他对两个孩子一直冷淡又疏远,我只以为严父慈母,理应如此……可从没想过,他竟然一直以为孩子不是他的。” 她的脸上浮起了绝望的恨意:“他虽然没真的要杀超儿,可是……是他和人勾结,把超儿置于险境,甚至他还和对方商量,对超儿下手轻一点,以免人怀疑!” 姬半夏的拳头,慢慢握紧。 他的眼中也露出了杀意:“到底他的交易对象是谁?” 元清杭小声道:“现在全天下都说是我们魔宗做的,若说不是故意陷害,我可不信。” 他先前甚至也以为是姬半夏他们出的手,可是现在看来,竟然根本不是。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,能布下这样的惊天毒计,就成功地将所有的疑点都归在了魔宗身上。 只是一次精妙布局,便已经在平静多年的仙门和魔宗之间,又再度掀起了腥风血雨。 狂风打着旋,从室外刮进来丝丝冷雨,卷着几朵残花,飘在了地上。 林素痴痴地看向地上:“姬大哥……那是桃花吗?” 姬半夏伸手捡起来一朵,吹掉了上面的冷雨,轻轻递到她手里:“……是。” 元清杭越发心惊:这又不是春天,哪里来的桃花呢? 林夫人的神志可是越来越不清醒了,纵然有阴阳之术逆天留魂,也有到头的时候。 林素看着掌心的残花:“姬大哥,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……江上早春,水波还有点儿凉,风一吹,岸边的桃花落得纷纷扬扬。” 姬半夏竭力微笑道:“那时你戴着个挺丑的面具,站在江上的小船上,正在拿术法抓鱼儿玩。我瞧那术法虽然不堪战斗,却精巧罕见,就忍不住远远赞了一句‘姑娘好手段’。” 林素嘴角扬起一个僵硬的微笑,唇色惨白:“我平时甚少见人,那次是偷偷出来游玩,被你这么一搭话,吓了一跳。可想着反正也带着面具,想必也不是什么登徒子来骚扰,便壮着胆子,和你聊了起来。” 姬半夏神色温柔:“没想到,这一聊,就聊了一整天。” “是啊……就连晚饭,都是叫船家烹了鲜鱼送来。”林素道。 姬半夏心中绞痛:“那个船家做的江上鲈鱼真是鲜美,后来……我也去过几次。” 元清杭心里忽然一动。 他幼时也被姬半夏带去品尝过,当时还以为只是姬叔酷爱美食,却没想到是睹物思人。 难怪那时候,姬半夏总是一个人站在船头,郁郁寡欢。 林素微微一笑:“我没见过你这样奇怪的人,对着我的丑脸,还聊得兴致勃勃,各种术法阵法,滔滔不绝。” 姬半夏道:“我也从没见过你这样聪明博学的姑娘。从傀儡术到炼尸术,从死灵阵到活尸阵,仙门不屑的这些所谓邪术,你都知晓一二,也并不鄙夷。” 林素摇了摇头:“我不爱实战,只爱看书玩儿。可我父兄说女孩子看这么多术法典籍毫无用处,不如多和别的仙门女修多多交往。” 姬半夏低声道:“他们都是蠢货。” 林素痴痴道:“所以我听你那样赞我,心里又是害羞,又是开心得很。天黑的时候,我要走……你依依不舍,就三两下雕了个小鱼儿给我,我不知怎么,心里忽然怦怦地跳。” 姬半夏低声道:“可你那时候,对我连笑都不笑一下” 林素轻轻一叹,脸上有丝惨淡之意:“我现在后悔得很。”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后悔那时候佯装冷淡,还是说后悔面对父兄时,没有能拼死抗争。 姬半夏脸色痛苦,低声道:“我也一样。” 林素胸前的魂幡上的血色逐渐变淡,姬半夏一咬牙,就要再灌鲜血进去,却被林素伸手挡住了。 “不用啦。”她低低道,“你流干身上的血,也是没用的。” 姬半夏的手指关节,攥得发白。 林素的手无力地搭在他掌中,半晌喘息道:“姬大哥……我想求你一件事。” 姬半夏哽咽道:“你说,我一定办到。” 林素吃力地抬起他的手,按在了自己的额头:“求你用搜神法,把这一切,都存下来。我要天下人知道这真相。” 姬半夏痛苦不语。 元清杭在一边小声道:“林夫人,不行的。你魂魄太弱了,撑不过多久……” 大活人尚且禁受不住搜魂法对脑府的伤害,随时可能爆体而亡,何况林夫人这种强行拉回来的一丝魂魄呢? 最好的结果,也不过能保存下来一丁点儿记忆罢了,神魂不仅会很快湮灭,更会碎成片片,三魂七魄都留不下。 林素茫然地顿了顿,忽然道:“那……那把关于超儿和芸儿是如何受孕的记忆,封了拿给澹台明浩看!” 姬半夏清俊冷漠的脸上,有丝强忍不住的嫉妒和愤怒:“你放不下的,是要向他证明清白?” 林素摇了摇头:“我只是想叫他知道,他多年来猜忌和苛待的……就是他自己的亲儿子。” 她的眼白泛着丝丝血红,裂成片片:“我要他后悔莫及,要他痛苦难眠……我要他知道,是他亲手送超儿去死的!” 元清杭心里默默道:“这可想多了。这种人大概只会把错都怪到别人头上。怪妻子不告诉他实话,怪姬叔叔喜欢他妻子,怪这次设计的人故意害他……总之都是别人的错,他才无辜呢。” 姬半夏的手按在她额头,颤抖着无法下手。 林素眼中血泪沿着雪白脖颈蜿蜒而下,触目惊心:“姬大哥,我知道你不想管,可是我的超儿……他是我十月怀胎,辛辛苦苦养大的。是,他脾气是坏了点,可是那也是因为他爹从小便暗暗厌恶他,小孩子又怎么会感觉不到?” “……他死得这么惨,连死后,也要背着私生子的污名吗?” 她越说越激动:“还有芸儿,我的芸儿可怎么办?她父亲害死了她哥哥,又杀了她娘……” 她僵硬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惧而颤抖起来:“澹台明浩假如觉得她也不是亲生的,会不会索性也害死她?” 姬半夏看着她,沉默半晌:“我向你保证,我会好好帮你护着她。” 林素紧绷的身体,忽然放松下来。 她低低道:“姬大哥,你不要难过。我这一辈子,最后悔的事,就是一直胆小怯懦,不敢反抗……可是死前能再见你一面,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。” 话说完,她左手握着那只小鱼木雕,右手抓着姬半夏的手指,用力插向自己的额头。 “扑”的一声轻响,她的前额被洞穿,一双眼睛却依旧没有合上。 …… 雨过天青,空山中翠竹片片,叶片缀着点点水光。 神农谷的山顶,后面的寝宫中,一股浓浓的草药气味弥漫着。 木夫人端着一碟刚刚做好的五色灵酥,悄悄进了门。 她轻手轻脚走到床前,望了一眼床头小几上放着的一个小白玉盒,无声叹了口气。 尚未开封,盒口的蜜蜡完好无损。 “荣儿,起来啦。”她小声哄着,“这儿是娘做的点心,你最爱吃的,尝一口嘛。” 床上的少年背对着外面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娘你放着吧,我不饿。” 木夫人只好把碟子放下来,又拿起来那个小白玉盒:“荣儿你试试这个药膏,祛疤修复颇是有名,为娘重金去找了来的。” 木嘉荣声音有点不耐:“我们神农谷才是天下最大的药修门派,什么药什么没有?我自己不会开方子吗?要这些外面找来的无用东西。” 木夫人小声地劝:“试试呢,没准就有点效?” 木嘉荣猛地转过身,忍无可忍地叫起来:“娘!一道疤而已,有什么关系!我一点也不在乎,您能不能别再天天提了?” 窗外的天光透过菱形花窗射进来,正照在他原本清贵精致的脸上,露出一道隐约的伤疤。 从额头穿过半张脸,一直拉到下颌,虽然已经在各种灵药的治疗下恢复了不少,可是依旧清晰可见粉色的嫩肉。 木夫人连忙一迭声地哄:“娘知道娘知道,哎呀,我自己爱惜容貌,当然也希望我的荣儿漂漂亮亮的,你别理我。” 她容貌甚是娇美柔弱,浑身灵珠宝石,衣衫布料也是极尽奢侈,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,看着木嘉荣恹恹的脸色,又柔声道:“男孩子行走天下,靠的本是侠义美名、修为本事,就算长成个虬髯大汉、满脸疤痕又怎样?” 木嘉荣越听越焦躁,猛地翻身躺下,脸庞朝里:“我困啦,娘你出去吧!” 木夫人望了望外面更升起的朝阳,眉眼间全是愁绪。 这大清早的,哪里又会困了呢! 门口轻响,一个身量苗条的侍女站在门口,小声道:“夫人,少爷……外面,外面有客人到,是苍穹派的商公子。” 木嘉荣身子一僵,忽然叫道:“不见不见,说我不在!” 木夫人惊了一下:“哎?商公子和你自小就认识,一向亲近,他和你一起经历生死,刚刚好点儿就来瞧你,你怎么不见?” 木嘉荣忽然跳起来:“谁和他亲近?快帮我打发走,就说我昨儿刚出门游玩散心去了!” 他几步冲出房间,径直沿着青石小路,绕到了后花园。 神农谷是药宗大门派,这处私密的后花园依山势而建,下面埋着一道灵气充沛的小灵脉,栽满奇花异草,且都带有药效,在灵气滋养下,全都长势喜人,葱郁茂盛。 花香和草药香混在一起,格外提神醒脑,他闷闷地跑到角落的一个莲花池边,找了块大灵石边坐下。 三色彩莲常年绽放,清香幽幽。 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水边,呆呆看着水里的灵鲤游来游去,忽然便瞧见水面上自己那隐约的脸。 他咬着牙,捡起一块小石头片,狠狠冲水面飞去。 小石片飞掠过水面上,连着击起几个水漂,打碎了平静如镜的水面。 石片渐渐飞远,终于沉入了水底。仟仟尛哾 水面刚刚平复,忽然,又是一块石片激飞而至,跟着木嘉荣原先打出的那道水痕,逶迤而行。 木嘉荣猛一转头,看清了身后的人,脸色大变。 一个少年朗眉星目,站在他身后,一身苍穹派白色衣袍,被风吹得衣角翻飞,只是脸色比以往苍白了些。 正是商朗。 木嘉荣身子一动,就想跳起来跑开,可是刚起身,就被商朗一把抓住了胳膊。 “还在生气?总不能气这么久吧。” 木嘉荣“唰”地抽出腰间“骊珠”剑,一股锐气劈面向商朗劈去:“走开!” 商朗身形急转,避开这一剑,木嘉荣手腕一抖,“骊珠”剑一声清啸,急速向自己的衣袖划去。 商朗无奈,向后退了几步,举起双手:“又来?我不碰你就是了。别割袍断义了,好好的糟蹋衣裳。” 木嘉荣怒道:“不仅要割掉,回去我还要烧了它呢!” 商朗苦笑:“至于吗?” 木嘉荣眉峰倒竖:“至于!我肚量小,又小孩子脾气、小心眼、还爱背后嚼舌根儿——商少侠和我这样的人结交,可难为你了啊。” 商朗无奈道:“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,道歉也道了,你到底要怎样?” 木嘉荣的“骊珠”剑“唰”地一下又刺过来:“不想怎样,只想打一架!” 商朗没有办法,手边“炽阳”剑沧啷出鞘,瞬间光华四射,剑气纵横:“行行,切磋一下,点到即止啊——” 话没说完,木嘉荣的剑已经疾刺而到。 “骊珠”剑本就轻灵矫健,配上木家的家学剑法正相得益彰,招招迅疾如风,灵力带动四周空气,搅动四周花木,叶落纷纷。 商朗在病床上也憋了这些天,见到他来势凶猛,也来了点精神,催动灵力灌入“炽阳”剑,迎头架住“骊珠”。 两把剑一交错,“炽阳”剑猛地迸发出一道热芒,两人身边的数丈之地瞬间被无形热浪席卷,一些娇嫩的花草顿时枯萎了一片。 木嘉荣只觉得臂膀上一股震天巨力传来,不由自主倒退几步,脚下一歪,竟然滑落在了莲花池中。 商朗吓了一跳,慌忙收起剑,大叫:“嘉荣!” 水面浪花荡漾,不见木嘉荣身影,好半天,远处池水上才浮起一个人头,木嘉荣踏着水花,一个人跳上对面岸边。 商朗念了个剑诀,“炽阳”剑乖乖伏在了他脚下,他御剑急追,片刻便追上了木嘉荣:“喂!……是我错了。” 木嘉荣停下脚,看着他丧丧的表情,冷着脸道:“你是来认错的吗?那行了,认完错可以走啦。” 商朗垂着头,一动不动。 木嘉荣有点恼:“喂,主人家都明说了不欢迎,非要闯到人家后花园赖着不走。谁和你很熟吗?” 商朗自顾自在池边坐下,抱着膝盖,指了指莲花池:“怎么不熟了?打水漂还是我小时候教你的呢。” 木嘉荣冷笑一声:“有这回事吗?我不记得了。” 商朗道:“就在这儿,你独自坐在池子边捣草药,被我一吓,直接就掉到了池子里。” 他看着木嘉荣的头顶:“我们几个师兄弟急吼吼地去捞你,捞上来的时候,你也和现在一样,头上还挂着几簇水草呢。” 木嘉荣手往头上一扒拉,拽下几根湿淋淋的水草,越发羞愤:“呸,那时候你都十几岁的人了,还吓唬几岁的小孩儿,不害臊。” 第74章 对谈 商朗被他骂着,也没着恼,只道:“小时候,就觉得你们家可真好玩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我们苍穹派就没劲得很,天天不是在山谷练剑,就是在山间打坐调息。第一次被师父带来你家做客,我和师兄弟们都在背后悄悄说,要是换了这儿过日子,那可太美啦。” 他看看面前的莲花池,又看了看远处云雾缭绕的灵草园:“你家这儿有鱼有鸟,有听话的灵兽,有稀奇古怪的花。哪里像我们苍穹派,除了树,就是山。” 木嘉荣哼了一声:“那当然,我们神农谷什么稀罕物儿都有。” “所以我们一群师兄弟呢,在这儿玩得最开心了。小周师弟最小,也就和你差不多大,他就常常央求我,叫我求师父多带我们来神农谷做客。” 木嘉荣忽然不说话了。 商朗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痛苦:“现在……小周师弟也不在了。我有时候想起他,就总觉得很后悔,假如以前多来几次,他该多高兴啊。” 木嘉荣半晌低声道:“他的遗体埋在哪儿?” 商朗涩声道:“在我们苍穹派的后山墓园。” 木嘉荣犹豫了一下,期期艾艾地道:“那……要不要把他移到这里来?或许他在这里看着花鸟鱼虫,会开心点?” 商朗扭头看看他,苦笑:“你可真傻。哪有把陌生人埋在自家后花园里的,也不怕他水土不服惊了尸。” 木嘉荣脸色一红,僵着脖子道:“他和我认识,才不会吓我呢。” 商朗摇了摇头:“还是葬在苍穹派吧,逢年过节,我们师兄弟们去看看他,他就没有那么寂寞了。” 木嘉荣不说话了,半晌才幽幽道:“其实,我才羡慕你们呢。那么多师兄弟在一起练功玩耍,同吃同睡,多热闹。神农谷虽然什么都有,可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,有什么好玩的。” 商朗道:“那也对,我宁可人多一点儿。” 木嘉荣怅然道:“小时候,我也一样盼着人来做客。其中就数你们苍穹派最有趣儿,你带着人,闹得到处鸡飞狗跳,我表面上远远看着不理,可心里总想着你们来。” 商朗道:“是啊,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,什么都不用想。” 木嘉荣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商朗的脸色,迟疑着问:“你伤势怎么样了?” 商朗淡淡道:“好得差不多啦。师父特意叫我前来,带了谢礼,要谢谢你爹呢。” 木嘉荣一愣:“谢什么?” 商朗道:“我们重伤昏迷,当日最先赶到迷雾阵驰援的,可是你爹啊。要不是他也给我用了你们家的珍贵灵药,我哪有恢复得这么快?” 木嘉荣面色有点矜持:“哦,我们神农谷,这点好药还是有的。” 商朗犹豫了一下,也看了看他:“那你的脸……” 木嘉荣脸色微微一变:“干什么,很丑吗?” 商朗慌忙摇头:“没有没有!又不是女孩子家,有什么打紧?再说了,你爹是当世大医修,什么病治不好,什么瘢痕去不掉?” 木嘉荣忽然怒了:“你们一个个的,安慰的说辞都一模一样,烦不烦?!” 他脸色涨得通红,那道伤疤因为激动,颜色也变得更加深了一点。 他一低头,正见清澈水中自己的脸,眼眶红了:“我不怕难看,我就是生气。难道要一辈子带着它,人人看见都在背后说,哎呀,木家的小公子是被魔宗的人一刀划成这样吗?” 商朗不知所措,伸手想去摸摸他的伤疤:“难道治不好吗?祛疤也不是什么难事,你爹……” 木嘉荣又恼又委屈,往后一退,避开了他的手。 他低着头,道:“要是寻常的刀刃划伤,我们神农谷的药用上去,几日就能恢复如初。可……可是他那把匕首邪气大。” 这些天,为了治这点伤,他可是受够了苦头。 厉轻鸿的“屠灵”匕首实在是大凶之物,上面逸散的邪气沾到肌肤,遇血即入,根本就清除不干净。 新肉刚长出来,就会变成深色,硬痂脱落后,又反复结疤。 木安阳给儿子应尽了良药,也只能稍微缓解,看上去瘢痕的颜色的确在缓慢变浅,但木嘉荣从小娇生惯养,哪里遭过这样的罪,自然被折磨得痛苦不堪。 商朗神色一黯。 他英俊的脸上肌肉微微扭曲,半晌道:“修为没有受损就好。” 木嘉荣哼了一声。 半晌,他忽然抽出腰间的“骊珠”软剑,一剑劈向水面,咬牙发狠道:“总有一天,我也要亲手划他一刀!” 商朗默默不语。 两个人各怀心事,坐在莲池边,水面上凉风习习,刚下完雨的水面上蒸腾着丝丝水汽,锦鲤不时跃出水面。 木嘉荣又道:“最近我们神农谷派出去不少弟子,随着剑宗行动,负责救治医疗。外面的形势怎么样?” 商朗道:“还能怎样?魔宗韬光养晦多年,势力又不小,我们仙门到处分头围剿魔宗,各有伤亡罢了。” 他犹豫一下:“对了……有件大事。元清杭出现了。” 木嘉荣大吃一惊,猛地抬头:“什么?!他不是一直没露面吗?” 商朗恹恹道:“就是前几日的事。不知道怎么,宇文家得到了他的行踪消息,出其不意抓住了他,送到了澹台家去领赏。” 木嘉荣吓了一跳:“啊!那、那他不是要没命了吗?” 商朗摇了摇头,神色凝重:“这应该是个圈套。他被送往澹台家后,据说澹台夫人抓了他,要去生祭儿子,可是他不仅反制住了澹台夫人,更将她一刀杀了。” 木嘉荣悚然而惊:“什么!” 短短相处以来,那个魔宗少年对他一直颇是友好,现在就算知道那只是假象,可是他心里,却总有点隐约的奇怪念头。 都说元清杭是在迷雾阵外围伺机加害,可是当晚毕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。 万一呢?万一他其实并没参与,或者,心里也不太认同身边长辈的做法? 现在忽然听说他这样凶残邪恶,木嘉荣忽然觉得又荒唐,又可怕。 商朗木然道:“不仅如此,魔宗右护法姬半夏也忽然现身,他们里应外合,把澹台家当晚在行宫里的门人弟子们……都屠戮了个一干二净。” 木嘉荣只觉得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,心里一片冰凉。 半晌他颤声问:“这是真的吗?会不会是误传?” 商朗苦笑:“澹台家主亲口说的,还能有假?” 木嘉荣迟疑道:“他们两个人,对付整个澹台家,竟然能杀人无数,这么厉害吗?” 商朗道:“澹台家主说,他和姬半夏力战了一夜,原本是势均力敌的。但是元清杭善于用毒,事先制住了澹台小姐和宇文离,导致他处处受制。” 木嘉荣惊叫:“那他俩怎么样?” 商朗摇头:“没死。可整个行宫都被血洗了。” 木嘉荣呆呆出神,想着元清杭那出神入化的医术和素日的狡猾:“也是……他若是真的想害人,那应该能死很多人的。” 商朗目光幽冷:“澹台家临时行宫的人手不多,但是也有数十人。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,元清杭更是亲手杀害了澹台夫人,所以现在外面,还给他起了个绰号。” 木嘉荣愣了一下:“什么?” “都说他小小年纪,貌美狡黠,心狠手辣早已超过了左右护法。谈笑间就能手刃无数,所以被叫做笑面人屠呢。” 木嘉荣打了个冷战。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:“哎?你们宁师兄是和那个小魔头一起失踪的,元清杭出现了,他有消息吗?” 商朗没精打采地摇摇头:“还是没有。大家都说……”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,外面的人都在猜测苍穹派的天才弟子宁夺已经陨落,可是他就是不信。 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,就连元清杭已经露面,宁夺却依旧杳无踪迹,饶是商朗再坚定,此刻也有了一点动摇。 …… 不远处,神农谷的后山,清馨百草园。 一株茂盛的花树下,黑晶石的小桌和石墩摆放整齐,木青晖和宁程相对而坐。 木青晖一身青绿衣袍,清瘦飘逸,姿势优雅地斟了一杯茶,递到宁程手边。 茶汤碧绿,里面茶叶细如松针,白毫细微。 宁程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,又放下。 木青晖看了他一眼:“近日围剿魔宗妖人,你一直冲杀在前,劳累得很吧?” 宁程手抚剑柄,道:“还好,倒是杀得痛快。” 木青晖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剑。 原本青气缭绕的剑身已经透出了点森然血光。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,道:“和魔宗妖人对战,他们中善于用毒的高手多,我给你配的各种解毒药,你记得多带一点。” 宁程点点头,眼中露出了一点暖意:“我记得。” 木青晖低着头饮了一口清茶,道:“对了,上次你叫我帮着配的乌头散,用得可顺手?” 宁程神色温和:“好用得很。易白衣前辈要抓大量蛊雕做比试,委托我们苍穹派备足原料,蛊雕凶残难抓,若不是你帮忙,我到哪里去找这么灵验的迷药?” 木青晖细细看了他一眼,才展颜道:“那就好。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那药甚是霸道,我悉心配制许久,生怕人误用了,将解药也一并配了给你,你可要务必仔细收好。” 宁程点头:“那是自然的。蛊雕抓来后,用你的解药再解了毒,易前辈很是满意,说并未影响什么。” 木青晖叹了口气:“易前辈刚刚突破境界出关,本来是好事,可是据说他一听说那魔宗小魔头的事,立刻气得差点吐了血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没想到他大为推崇的后辈是这种人,所以大失所望?” 木青晖摇头:“他勃然大怒,说徒弟们的转述全是一派胡言,一个个人云亦云,愚蠢至极。” 宁程冷笑:“他是老糊涂了吧。” 木青晖悠悠出了一会儿神,才道:“可我也总觉得,似乎哪里不对。” 宁程扬眉,看向他:“什么不对?” 木青晖修眉微蹙:“我说不好,但是易老前辈说的,未必一点道理没有。元清杭那个小魔头,单从药宗大比的行为看,似乎不像能屠戮满门的凶残之徒。” 宁程道:“为了拿到入谷名额,自然要极尽伪装。据宇文离说,他果然在万刃冢中找到了上古兵魂,这一番心机表演,可没白费。” 木青晖摇摇头:“他当日说的那些话,我倒觉得是由衷之言,不像是故作伪善。” 宁程脸色一沉:“木兄,你是忘了多年前就被这小奸贼骗过?” 木青晖哑然失笑:“小孩子狡黠机变而已,也没真的做过大恶。” 宁程冷冷道:“澹台家门人三十余人的性命,一夜之间血洗收割,这叫不曾作恶?” 木青晖沉默下来。 半晌,他苦笑道:“假如他那些话真是处心积虑,这小小年纪,也太心思深沉、大奸大恶了点。” 宁程长身而起:“小小年纪又怎么了?魔宗那些奸人,无论年长年幼,哪个不是这般心狠手辣、心思歹毒!” 木青晖轻皱眉头:“宁兄,魔宗也有不少闲云野鹤的散修,虽然有不少邪佞之徒,可说到个个都该死,也未见妥当。” 宁程眼中隐隐赤红,哑声道:“我师兄是死在魔宗的!他那样一个清高温柔、浑身傲骨的人,却在魔宗被囚禁折辱,整个魔宗每个人都恨不得他去死,所以他们都是凶手,个个都该给我师兄陪葬!” 木青晖略带忧虑地看着他:“宁兄,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,宁仙长也长眠地下,你……” 宁程顿了好半天,脸色才逐渐恢复了平静:“十几年前,我虽然只是懵懂少年,可那场仙魔大战,我也是亲临当场的。” 木青晖小心翼翼道:“你看到了什么,又知道什么?” 宁程眼中似乎有一道疯狂的光芒:“我只知道师兄最后心智全失,清名尽毁,有很多人要负责。他原本根本不该落到这个地步的。” …… 魔宗主地界,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中,隐蔽的传送阵口一阵灵力扭曲。 数名魔宗门下出现在阵眼处,转身向左护法厉红绫的宫殿急奔。 为首的一个青年年纪不大,约莫二十来岁,相貌很是机灵。 几个人一直奔到厉红绫的住所外,等待通报后,才快步进了仪事大厅。 一眼看到厅上坐的人,他眼睛就是一亮,掩饰不住满脸欢喜:“少主,您平安回来,可太好啦!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那是一定的!本少主英明果断、运气滔天,当然处处能逢凶化吉。” 下面一个少女吐了吐舌头:“姬护法说,少主您本事虽然不错,可人是个傻的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他扭过头,哀怨地看着姬半夏:“姬叔叔,您背地骂我。” 姬半夏坐在堂上,神色倦怠,淡淡扫了他一眼。 旁边厉红绫冷笑出声:“说傻太客气了,你是愚不可及。” 元清杭蔫巴巴地“哦”了一声,不说话了。 这刚回来没半天,厉红绫就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,任凭他讨好撒娇,都只换来一张冷脸,说话也夹枪带棒的。 姬半夏看向堂下的几名少年:“有什么要禀报?” 赵庭安为人最是稳重,忙恭敬道:“回右护法,我们按照吩咐,在各处悄悄打听良久,只找到一条线索。” “说。” “和阵法有关的踪迹被湮灭了,不可追查。但是厉护法交给我们的方子,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解毒药材,在这一年多,一直被人悄悄采买,导致渐渐断货。” 第75章 疑点 厉红绫神色凝重:“折酸枝?” 赵庭安恭敬道:“是。折酸枝本来需求量不大,所以缺货后,也没人觉得不对。” 元清杭屏息听着,眯起了眼睛:“市面上没药材,很多常用的解毒药里,自然也没有这一味了。” 所以迷雾阵中,众多药宗弟子拿出来的各种解药中,竟没有一家的能对症,全部中了招! 厉红绫秀眉冷横:“谁买的,有没有追踪到?” 赵庭安回道:“因为数量不多,加上购买者用了假名,所以各家药铺的账本中都没有踪迹。只有一家大药铺记载过,有人曾集中采购过一批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哪家?” “神农谷的木家。” 元清杭泄了气。那就不对了。 要是木家和这事有牵连,又怎么会不给木嘉荣带上解药? 姬半夏挥了挥手,几个少年立刻无声退了下去。 元清杭冲着几个人远远比了个手势。 朱朱眼睛一亮,冲他吐了吐舌头,欢天喜地地跑走了。 厉红绫瞥了元清杭一眼:“没大没小,不分尊卑。” 元清杭只当没听见,飞快转了话题:“红姨,姬叔叔,敌人很狡猾啊!” 姬半夏单手叩打着手边的茶盏,脸色依旧憔悴苍白。 他冷冷道:“将这些仙宗的蠢东西一网打尽,我想做很久了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,赶紧软语央求:“姬叔叔,你想做又没做,可别为了赌气,非要认在自己头上。” 姬半夏杀气腾腾看他一眼:“认了又怎样?不认的话,难道他们就听你辩解?” 元清杭一迭声地道:“可明明是被人陷害的,傻了吗非要跳出来说,‘是啊是啊,就是我做的你们能怎样!’——喂喂,这岂不是正好中了幕后人的下怀?” 厉红绫瞧着他,眼神古怪又不屑:“啰唆这么一大堆,还不就是不想和仙门的人对战?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,胸脯一挺:“背后的坏人要的不就是我们和仙门的人互相厮杀吗?红姨,姬叔叔,你们愿意被人耍着玩,我可是老大不愿意。” 厉红绫冷笑:“你是不愿意和那个宁夺动手才对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知子莫若母,红姨虽然不是他的亲娘,可这了解他的程度,好像也和亲娘差不多。 他殷勤地跑上前,绕到厉红绫背后,讨好地捏着她的肩膀:“红姨,宁小仙君是大大的好人。若不是他力劈空间、拼着身受重伤,我可出不了万刃冢。” 他偷眼看看厉红绫明艳又冷漠的侧脸:“说不得,就得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十二年,等你和姬叔叔找到我的时候,十有八九已经成了一具干尸。” 厉红绫又是心疼又是生气,怒道:“你也知道?还不是你自找的,为了救个外人,要把自己的命搭上!” 元清杭不接这个茬,只继续哭丧着脸:“而且一定满肚子都是干苔藓,万一尸体落在水里,哇,那就是全身浮肿涨大,你们见了也认不出来。” 厉红绫越发生气:“放心吧,整个山里也没别的尸首了,认得出来。” 元清杭摇头道:“到时候就怕我和宁小仙君的尸首躺在一起,骨头都乱七八糟混着,不好挑拣。” 姬半夏心里一阵恶寒,忍无可忍道:“你给我闭嘴。他奋力求生,也是为了自己活命,不要说得好像是为了你一样。” 元清杭赶紧又跑到他身后,帮他不轻不重地捶着背:“不是的,他就是为了我。在冢内遇到山洞阻路,他一个人去斩山破石,若是不成,他就真的一个人死了。” 厉红绫和姬半夏沉默不语。 半晌,姬半夏淡淡道:“好,日后遇到他,就算他冒犯我,我也不杀他就是了。” 元清杭飞快地道:“宁小仙君已经金丹中期了,再修炼十来年,没准也能到金丹圆满。到时候姬叔叔避开他就好。” 姬半夏脸色一僵,恨恨道:“十年后我需要躲着他?!” 元清杭笑吟吟不语。 原著里宁夺可是命定的主角,“应悔光动惊五洲,霹雳裂金破千城”,这句话可是说他的! 厉红绫冷笑:“只听说过女生向外,没见过养个男丁也这样,一个劲向仙门外人偏帮。” 姬半夏冷声道:“想想看到底谁在幕后布局是正经。除了澹台明浩那奸贼,幕后下手的人,我也决不放过。” 元清杭这才安静下来,他一边慢悠悠帮姬半夏捶背,一边整理着思绪… 半晌,他开口道:“一个个来排查吧。” 把所有不可能的排除掉,剩下的可能就算再荒谬、再不可思议,都有可能是真的。 厉红绫道:“说说看?” 元清杭沉吟了一下:“首先,敌人想要挑起仙门和魔宗的对立,那么首先,是不是我们内部的人动的手?” 他看了看沉默的姬半夏和厉红绫:“整个魔宗,能有这个心机和手段的,也不过三个人。” 厉红绫瞪着他:“哦?” 元清杭微笑:“那就是红姨,还有姬叔叔了。” 两个人全都脸色一沉:“废话!” 元清杭点头:“我也知道绝不是你们俩。所以排除掉。” “还有一个呢?” 元清杭郑重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剩下一个,那当然只有我。” 厉红绫“噗”地一声,嘴里的茶喷了出来。 她充满讥讽地看着元清杭:“就你?别说杀人了,你倒是杀一只鸡试试?” 元清杭厚着脸皮道:“杀鸡焉用牛刀,我这把刀太锋利,不能轻易出鞘的。” 姬半夏道:“你除了吹牛,还会做什么?” 元清杭收起嬉皮笑脸,郑重道:“那就只有仙宗的人了。比如某个仙门衰落已久,想在大战中发点资源的财;又或者是有人和我们魔宗有血海深仇,想要看血流满地,他才觉得快活。” 姬半夏皱眉:“谁会这么丧心病狂?” 厉红绫也道:“为了挑起战斗,不惜伤害这么多条人命,伤及各家门派的优秀弟子,这是疯了吗?” 元清杭道:“可整件事已经发生了。疯子就在暗处站着,不是吗?” 看着两个人紧皱眉头,他又道:“首先,要做这种大事,必然长久筹备,需要大量的财力,更要有极强大的修为。所以,只能从实力雄厚的仙门中去找。” 他想了想:“先说澹台明浩。他是参与者,但只是拿了巨额报酬做事,更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死。” 他飞快看了姬半夏一眼,声音放低了:“甚至后面杀妻灭口,再诬赖到我和姬叔叔头上,也不是刻意设计,而是阴差阳错。” 姬半夏疲惫地道:“他不是真正的幕后人。” 元清杭接着道:“神农谷曾经买过折酸枝,本来最有嫌疑。但是木嘉荣也受了伤,这未免说不过去。” 厉红绫一张艳丽的脸微微扭曲,咬牙道:“也不会是神农谷搞的鬼。木安阳疼他那个儿子还来不及,哪里舍得他伤一根头发丝儿。” 元清杭沉吟:“百草堂算是第二大药修门派,可那位堂主似乎不像是这么心机深沉的人,目前也没有疑点指向他们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还有呢?” 元清杭一拍手:“宇文离在整件事里毫发无伤,恰好又有傀儡蛇能克制当晚的傀儡蜈蚣。另外,那些参与攻击的大量傀儡蜈蚣,是宇文家最擅长制作的,对吧?” 姬半夏和厉红绫一怔,神色都有点古怪:“你怀疑是宇文家作的祟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当然也不是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宇文老爷子不是这样的人。”元清杭答得很快,也很坚定,“宇文离一个晚辈,就算再心机狡黠、计谋百出,既没有动机,也没有这一手遮天的能力。” 就算是抓了他去澹台家邀功,十有八九是为了向澹台姑娘示好,顺便再谋点私利。 姬半夏忽然冷笑了一声:“需要找澹台明浩帮忙修改传送阵,显然幕后的人不擅术法。而且在迷雾阵中手刃多人,更要极高的武力。” 几个人互相望了望,心里都已经隐约怀疑起来。 最大的可能,还是剑宗的高手! 元清杭随手拈了一枚鲜果,放在嘴里,心不在焉地啃着:“凌霄殿殿主折损了儿子,剩下的几家大剑宗,晚辈中均有重大伤亡,也不像是凶手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那么剩下的,还有最后一家。” 苍穹派。 姬半夏脸上没什么表情:“宁程那个疯狗虽然憎恶我们魔宗的人,但是亲自教导商朗和宁夺长大,似父似师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我倒不是怀疑他。只是商朗呢,我始终觉得有点奇怪。” 厉红绫奇道:“怪在哪里?” 元清杭的目光,落在了桌上花瓶中供着的几枝白色寒梅上。 花香幽幽,色泽洁白,不知怎么,他忽然想到了很多天前,在墓园中勘察郑源尸体的那个夜晚。 槐花满树,落英缤纷。 而第二天,他们偶遇外出回来的商朗时,他发间恰好也有一朵小小的槐花! 他沉默半晌,缓缓道:“第一,商朗受伤不重;第二,他和木嘉荣的伤势好得太快了。” 厉红绫怔了怔:“木安阳是最先赶到迷雾阵的,他是药宗大师,给儿子用了好药,有什么稀奇?” 姬半夏也道:“木家的木青晖和宁程一向交好,木安阳视商朗为亲厚的晚辈,顺带也救治了他,有何不对?” 元清杭眸光清明,笑了笑:“假如凶手根本就对这两个人下手很轻呢?” 姬半夏和厉红绫面面相觑。 元清杭想了想,自己又叹了口气:“也不对。宁夺是意外留在万刃冢的,假如是苍穹派捣鬼,万一被自己徒弟撞破,风险也是极大。” 想来想去,还是疑团重重,越理越乱。 厉红绫忽然烦躁起来:“想这么多做什么,无论什么魑魅魍魉在背后,再出现,我一把毒撒出去,全毒死就完事了!” 元清杭赶紧笑道:“嗯嗯,也就是闲聊。我回去也再想想,想到了什么,再和您二位禀告。” 他飞快拱手作别,一溜烟跑出了大厅。 三绕两绕跑到偏殿,果然,几个年轻人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。 一见他来,那少女赶紧招手:“少主哥哥,这里这里。” 元清杭幼时一直跟在姬半夏身边学艺,大概是怕他寂寞,姬半夏同时也收了些魔宗的同龄孩子,在他身边受教,这些少男少女,倒有一大半是他认识的。 元清杭快步跑过来,先对着为首的青年肩膀亲热地捶了一下:“庭安大哥,好久不见!” 他转过头,又打量了一下赵庭安身边的少女:“朱朱越长越漂亮啦。” 那少女也就是十五六岁模样,梳着两个乌黑发髻,圆圆的脸上有点儿婴儿肥,听了他夸赞,笑得娇憨又可爱:“少主哥哥,你怎么就忽然出来了?这些天,我们大家都吓死啦!” 赵庭安笑道:“是啊,有人还急得哭鼻子呢。” 这个叫朱朱的小姑娘也是和元清杭一起长大的,年纪最幼小,小时候天天奶声奶气地跟着一群男孩子,元清杭还曾抱过她,一直当她是个小妹妹一般。 他笑嘻嘻弹了一下朱朱的脑门:“哭什么?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,还得了奇遇,寻到了趁手的兵魂呢。” 旁边一个少年一脸崇拜:“那是!少主哥哥一出来,就大杀天下,屠戮了术宗满门,现在仙宗的那些窝囊废一个个闻风丧胆,给少主哥哥起了个绰号,叫‘笑面人屠’呢。” 元清杭一个趔趄,差点摔了一跤。 千算万算,也躲不过命中注定啊? 原先百思不得其解,自己怎么会亲手推宁夺进悬崖瀑布,更想不通自己又怎么会被叫成“笑面人屠”,现在一件件的,竟然都顺理成章! “我和你们说啊,澹台家的人不是我和姬护法杀的。”他苦口婆心道,“我要是真的做了呢,男子汉大丈夫,绝不推诿抵赖;可没做的事,拿刀抵着我脖颈,我也不认的。” 朱朱拍手笑道:“我就说呢,少主哥哥才不会做这事,他连一只小夜枭都不忍心杀。” 元清杭笑眯眯道:“朱朱最懂我啦。” 赵庭安却忽然道:“少主也不用这样心慈手软,他们杀我们的人难道少吗?” 另一个少年也眼含怒火:“少主您一声令下,带我们去杀他们一个尸山血海,也没什么不好。” 元清杭一怔,苦笑:“冤冤相报,互相杀戮,只能叫仇恨越来越滋长,也会死越来越多的人啊。” 那少年激动道:“那已经死掉的人,就白死了吗?” 见元清杭怔怔不语,他眼睛赤红:“少主,您还记得小林子吗?” 元清杭心里一沉:“当然记得,他怎么了?” 那少年哽咽道:“他被仙宗的人抓去,在苍穹派的赤霞殿上,当场被杀了!” 第76章 毒窟 元清杭咬住了牙,半晌一字字道:“谁杀的他?” 赵庭安在一边道:“苍穹派的代掌门宁程对他施了搜魂法,等级相差太远,他受不住,就……” 元清杭牙关骤然咬紧。 宁程! 宁夺会知道这个对他疼爱有加的师父,还有另外这冷酷凶残的一面吗?…… 赵庭安看着他,又道:“少主,不止他,还有很多人都死了。光是我们魔宗的资源交易点,近来就被各家仙宗联手围攻过多次,死伤无数。” 那少年冷笑:“他们也没占到多少便宜,上次姬护法带人在飓风谷伏击,还有厉护法在黑水河投下剧毒,哼,不也收割了他们无数性命?” 元清杭对这些完全不知,此刻一听,不由得心底猛地一沉。 好半天,他转向朱朱:“我说的事,帮我打听到了吗?” 朱朱连忙道:“打听到了。那位宁夺宁仙君真的没有出现过,少主您说几天前刚和他分手,可我们再三打探,没任何人看见过他。” 元清杭心乱如麻。 宁夺一身修为,又怎么会平白失踪? 他明知道宁程对元清杭厌恶至极,那张地图就绝不会主动交出来,那么,在什么样的情况下,他才会失落地图? 难道真的遭遇了什么祸事,导致昏迷不醒,被搜了身?…… 他强打起精神,又问:“那厉轻鸿呢?” 朱朱小声道:“半年前他回来后,就被左护法狠狠责罚过。昨天听说你脱困即将回来,厉护法想起这事,又大发雷霆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气:“然后呢?” 朱朱圆圆的杏眼中浮出了明显的畏惧:“厉少爷愧疚自责下,自请受罚,去往万蛊窟里面……已经有一夜了。” 元清杭猛地愣住,再也顾不上和他们多聊,咬牙拔腿向远处急奔。 出了宫殿,绕到后面,是一片郁郁葱葱、魔气氤氲的密林。 他熟门熟路地冲进去,沿着脚下隐藏的曲折小路,驻足在一个黑漆漆的洞窟前。 厉红绫医修出身,加入魔宗后潜心研究用毒,自然有一些豢养毒物的所在。 百虫窟里,养着无数毒虫异蛊,不仅平时被厉红绫拿来做制毒的材料,甚至还被偶尔用来惩罚门下。 犯了极大过错的属下、她觉得罪该万死的仙门中人,都有被她扔到过这里,就连元清杭幼年时,也知道到处可以玩耍,唯独这里不能轻易靠近。 一旦不小心跌落进去,不仅万虫噬咬、痛苦不堪,更可怕的是剧毒钻心,随时可能没命。 厉红绫脾气喜怒无常,可是再对儿子不好,最多也就是动辄打骂,再不然,也就是将他关进小黑屋。 再怎么样,厉红绫也从没把儿子扔到这里过,可现在,厉轻鸿竟然自己跑来这里受罚?!…… 元清一头钻了进去。 里面是条漆黑甬道,一路上点着幽幽烛光。 不少毒虫都畏光,所以豢养的地方也在地下。 元清杭沿着甬道向前,终于看见了尽头的一扇石门。 上面刻着狰狞的毒蛇图案,蛇身四周符篆密布,黑气缭绕。 旁边,一个女子低着头,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前。 元清杭走过去,试探地叫了一声:“谷雨姐姐?” 谷雨茫然地抬起头,昏暗的烛光下,双眼红肿,不知道哭了多久。 一看见元清杭,她挣扎着爬了起来,又惊又喜:“少主,你真的出来了?大家都说你出不来了……上苍护佑!” 元清杭点点头,看看紧闭的石门:“鸿弟在里面多久了?” 谷雨的眼泪无声往下落:“一整夜了。夫人来看过一次,叫他滚出来,可是小少爷不听。” 元清杭心里沉甸甸的,像是坠了一块大石。 “里面到底什么情形?”他问。 谷雨低声道: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,只有夫人敢只身进去抓毒物出来。我只知道,被投进去的没人活着出来。” 元清杭用尽力气,冲着门缝大喊:“鸿弟,你听得见吗?是我,我回来了!” 门内静悄悄的,没有任何回应和声响。 不知道是他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去,还是里面的人早已经没了知觉。 元清杭脸色难看,忽然举手,一张符篆带着明亮火光,砸向了石门。 谷雨大惊:“少主不要!” 石门上的黑气立刻畏惧地四下逃散,可是那刻着的毒蛇像是活了一般,巨大的蛇头扭曲起来,忽然蛇口一张,一群细小的毒虱激射而出! 元清杭白玉扇抖开,寒气如瀑,那群毒虱忽然被冰冻,在空中一顿,齐齐倒栽葱地摔了下来。 元清杭毫不停顿,扇柄重重敲向那蛇身,再狠狠一划。 石屑纷飞,那蛇激烈扭动,明明只是一张图案,却像是被划伤了一样痛苦不堪。 元清杭手中银索钉上了它的蛇眼,猛地一拽,整块石皮脱落下来,那蛇身扭曲狂跳,竟然被扯了下来。 不是图案,是被禁锢在石门中的傀儡蛇! 元清杭盯着破损的石门,听着传出来的窸窸窣窣声,转脸对着谷雨喝:“谷雨姐姐,走!我没工夫照顾你。” 谷雨也是冰雪聪明,虽然心焦担忧,但却毫不迟疑,转身便跑。 元清杭深深吸了一口气,向破损的石门扔过去一把符篆。 耀眼火光闪过,石门被炸开,刚刚还细微的声音忽然变大,像是有千万只毒虫在互相噬咬,又像是在凄厉嘶叫。 元清杭一步闯入,向着迎面涌来的黑色大潮,扬手砸出一只火弹。 刺目的亮光山过,映亮四周。 巨大的石窟中,散落着无数竹笼,关着各种大大小小、各种奇形怪状的虫豸。 而地上,污血遍地,残肢碎肉散发着腥臭。 元清杭刚走一步,忽然就踏上了一段软绵绵的虫尸,一簇毒液迎面射来。 元清杭扇面一挡,将毒液全部扇开。 他手里不停,一簇簇药粉撒出去,沿路的活毒物遇上了,不死既伤,瞬间在地上清出了一条小道。 元清杭又是一枚照明火弹扔出去,终于,借着一亮即灭的强光,看见了石窟角落的一个影子。 蜷缩在那里,浑身缩成一团,双手护着自己的脸,像是一个僵硬的雕像。 元清杭几步冲过去,蹲到了他身前,顺手在身边用药粉撒了一个圈,将两人围在了里面。 他屏住呼吸,指尖捻出一个幽幽的冷火球,照亮了面前。 “鸿弟?”他低声叫。 厉轻鸿浑身穿着极厚的丝罗衣,双手上戴着薄薄的黑色鲨皮手套,双手护着脸,看上去,好像将自己保护得很好。 磕随着元清杭伸手一碰,他的整个人却忽然栽倒,手中握着的“屠灵”匕首掉在了地上。 这一倒下,他的脸终于露了出来。 满是冷汗,惨白如鬼,几缕黑发散乱,被汗水浸透,贴在俊秀的脸上。 而他的眼睛,是紧紧闭着的! 元清杭慌忙把他扶起来,这一动,碰到了他的胳膊,忽然一阵毛骨悚然。 一只胳膊正常,而另一只,却软绵绵的,粗大了一圈。 细细看去,厉轻鸿的一只衣袖不知被什么撕咬开了一条缝,紧身衣下,有东西在软软蠕动,此起彼伏。 元清杭头皮发麻,强忍住恶心,捡起地上的屠灵匕首,轻轻挑起厉轻鸿的衣袖。 圆鼓鼓的袖子瞬间裂开,无数细小如蚂蚁的怪虫宛如潮水,撒了一地,爬上他的脚面,再向他腿上爬来! 元清杭只觉得剧痛钻心,他猛跳起来,赶紧向自己腿上撒出一把药粉。 那些怪虫遇到粉末,顿时纷纷掉落。 元清杭咬着牙,一张毒火符打在虫堆中心,幽火熊熊燃起,毒虫嘶嘶乱叫,片刻间,被烧成了一片腥臭的黑灰。 元清杭手起匕落,将厉轻鸿的整片衣袖划落,一眼看去,不忍地闭了闭眼睛。 胳膊上黑红肿涨,处处都是污血和伤口,没有一块好皮肤。 接近上臂,有一道黑色的布条紧紧扎着,阻止了毒素向上侵袭,显然是厉轻鸿在清醒自己做的包扎。 他自幼跟着厉红绫学习医术,对用毒解毒自然很有心得,进来后,应该也是苦苦支撑了很久,最后才被这毒虫攻破了防线。 毒素入体,抵抗不住,终于昏了过去。 元清杭掏出银针,在他人中穴上重重扎了一针,终于,厉轻鸿轻轻一颤,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。 眼白布满血丝,瞳仁幽黑。 他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元清杭,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点微光。 “少主哥哥……我也死了,对不对?”他喃喃道,瞳孔微散,“所以能看到你。” 元清杭声音极轻柔:“不,我们都好好的。” 厉轻鸿痴痴看着他:“我害死你了,我知道。” 他声音含糊:“我小时候老是做这样的梦,梦到到处都很黑。你也总是这样忽然跑来,带着灯……然后四周就亮了起来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酸痛,小心翼翼把冷火符燃大了点:“是啊,我又来了。” 厉轻鸿忽然艰难地笑了笑,一滴眼泪无声落下,滑过惨白的脸:“你骗我的……你们都骗我。” 他闭上了眼睛,不再看那点跳动的光明:“你说你不会丢下我,可是忽然就走了。他说会一直护着我,可下一刻……就忽然拿剑对着我的喉咙。” 元清杭一怔,心里模糊猜到了什么。 “商公子心性赤诚,不会故意骗人的。”他柔声道。 厉轻鸿吃力地摇了摇头,嘴角浮起一抹惨烈的笑意:“可是……我骗了他。” 元清杭将他背在了背上,转身出了洞窟。 外面,谷雨正在翘首等待,一见厉轻鸿那面如金纸、手臂乌黑红肿的模样,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。 元清杭把厉轻鸿背到了他的房间,吩咐:“去准备洗浴的药汤,在方子里加一味清菱散。” 谷雨立刻狂奔了出去。 元清杭在床边坐下,先喂了厉轻鸿一丸解毒药,再从随身储物袋里掏出几根银针,开始引毒清瘀。 忙活了半天,厉轻鸿那只黑红肿胀的胳膊终于散去了黑色,流出来的瘀血也渐渐转成了鲜红。 谷雨返身进来,送来了干净的纱布,带来了药浴的药剂。 元清杭将伤处敷上了清毒生肌的药粉,才细细地用白纱包扎了起来。 整个过程,厉轻鸿都昏迷不醒,只有极偶然的时候,眉头才会微微皱一下。 越是这样,元清杭心里越是沉重。 那些异虫刚刚只咬了他几口,他都痛得汗毛直竖,从厉轻鸿衣袖里抖落的毒虫何止百千,也不知道咬了多少下。 光是这剧痛,也能把人活生生疼死,厉轻鸿到底在那里里熬了多久,才昏了过去? 不一会儿,霜降也敲门进来,带了些药膏进来,小声道:“这是左护法叫我拿来的。” 元清杭看了看,把药丸融化在备好的浴汤里,示意谷雨把昏迷的厉轻鸿扶了进去。 隔着帘子,他坐在外面,霜降陪着他,在一边打扫污渍,整理房间。 他忽然向姐妹俩问道:“你俩知不知道,鸿弟的爹是谁?” 两个姑娘一窒,一起回道:“没人知道。” “那你俩是什么时候跟在红姨身边的?” 谷雨轻声道:“我们姐妹俩幼时被一个魔修囚禁欺辱,被左护法无意中撞见。她出手杀了那个魔修,救了我们姐妹俩。” 霜降眼圈微红,点头:“我们来的时候,小少爷已经在左护法身边了。” 元清杭眉头紧锁:“红姨和那个木谷主的恩怨,你们清楚吗?” 谷雨瑟缩了一下:“我隐约听说过一点。左护法原先出身于一个药宗世家,和木家二公子木安阳是自小认识的,两家便给他们订了娃娃亲。” “那为什么最终成了仇人?” 霜降在一边收拾着药物,愤愤道:“男人都不是好东西,那个木安阳尤其无耻!” 她咬牙切齿道:“我们左护法做姑娘时,美貌远扬,修为也高,木安阳只是家中次子,左护法配他,都算下嫁了呢!可他却私下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,你说他要脸不要脸?” 元清杭心里叹了口气:果然是这种古老的戏码。 “找了什么绝色美人吗?” “哪有?他真要是找了个仙宗贵女也就罢了,可他竟带回来一个人间的普通采药女,说是非她不娶,坚决要退亲呢。” 元清杭皱眉:“两边的长辈都不允吧?” 霜降道:“那当然。木家长辈大发雷霆,左护法的父母更是憋屈,若就此同意退亲,一个未婚女孩子家,这脸面可往哪里放?” 元清杭忍不住道:“可是既然无意,强行婚配又有什么意思。” 霜降着急道:“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忽然变心,就这么算了吗?” 元清杭不以为然道:“不然呢?渣男变了心,又没成亲,也没孩子,赶紧一拍两散,找个真正两情相悦的,不是更好?” 谷雨在帘子里伺候昏迷的厉轻鸿洗浴,在水声中淡淡道:“我们左护法清清白白的,可人家不一样,有孩子啦。” 元清杭猛吃了一惊:“啊!” 这木安阳是因为那个采药女有了身孕,才坚持要娶她吗? “左护法闯到神农谷,结果正撞上木安阳带着那个有孕的采药女,小心翼翼地在园子里散步呢。”霜降怒道。 元清杭扶住了额头:“然后闹起来了?” “一对狗男女情意绵绵的,看了能不生气吗?”霜降愤愤不平道,“左护法拔剑便要杀那个狐狸精,木安阳极力护着呗。” 元清杭不语。 那边可是个孕妇,厉红绫要杀人,那就是一尸两命,木安阳自然反应激烈。 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:“再后来呢?” 第77章 负心 霜降语声清脆,连珠炮般道:“左护法看他护着狐狸精,伤心气急,便扔下话来,一刀两断可以,但是木安阳若敢明媒正娶那个采药女,她就再杀上门来,闹个天翻地覆。” 元清杭苦笑:“木安阳同意了?” “只要木安阳不大办婚事,厉家不至于面上无光,原本这事就过去了。”霜降越说越气,“谁知道木安阳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蛊,说既然决定娶她,总不能就这么偷偷摸摸,不给名分。结果,硬是在那女人生产后,补办了婚事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叫一声“不好”,脱口而出:“那红姨怎么可能就此罢休?” 霜降气鼓鼓道:“何止如此!厉护法的父亲当时正在冲关突破,听了这件事,气得走火入魔,当晚就爆丹而亡了。” 元清杭惊叫一声:“什么?这……这可得算在木安阳头上了啊。” 原先只是儿女情仇,现在可有了人命滔天! “谁说不是呢?人木家大婚那晚,左护法就单身闯去,当时吉时已过,她便进了婚房。” 元清杭悚然而惊:“她不会下毒杀人吧?” 房间里一阵静默,好半晌,帘子后面的谷雨才低道:“木安阳那时在前面被灌酒,赶到婚房时,左护法已经把那个采药女杀了。” 元清杭手一抖,震惊不已:“她要杀也该杀负心男,杀一个凡间弱女子干什么?!” 帮理不帮亲,厉红绫对他再亲厚,这件事他也没办法站在她这边啊! 两姐妹也都没了话。 半晌,霜降讪讪道:“人在气头上,什么事做不出来?我们左护法本来就性子刚烈,被全天下人笑话不说,又害得父亲因此身亡……” 元清杭急急追问:“那木安阳呢?” “他当然气得要疯了,两个人就在血淋淋的婚房里动了手,结果……” 霜降声音越来越低,仿佛也觉得不忍:“然后左护法被刺了一剑,也发了疯,就……” 元清杭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:“就怎样?” 霜降声音有点发颤:“她就把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也摔死了。” 元清杭“腾”地站起来,手里的茶杯泼了半杯。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,才道:“红姨真的这么做了?当场摔死的?” 谷雨迟疑了一下:“据说当时她抢了孩子便跑,木安阳紧追不舍,后来追上后,左护法便当着他的面,把小婴儿摔得血肉模糊。” 霜降也叹了口气:“左护法这样杀他妻儿,木安阳自然悲痛欲狂,狠了心和她厮杀,最终一剑搅碎了她的金丹,将她打落悬崖。” 元清杭蓦然一惊,终于想起了什么:“啊,知道了,我舅舅后来救了她!” 谷雨应道:“对,元宗主当年恰好路过,出手救了她后,又传授破金诀给她。从此后,她才入了魔宗。” 元清杭想着厉红绫和木安阳当年的惨烈纠葛,一边觉得惊心动魄,一边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。 厉红绫虽然平时冷酷无情,可当年应该也只是一个名门仙宗的少女,就算是未婚夫变了心,哪里至于有这么大的戾气? 忽然之间,他心里猛地一跳。 除非……除非厉红绫是被始乱终弃,才会这么愤怒不甘? 他试探着压低了声音:“红姨她何时生下的鸿弟,你们知道吗?” 霜降微微一怔,瞧向他的眼神古怪起来:“小少主,我知道您在想什么。没有的事啦。” 元清杭讪讪道:“你说我想什么?” 霜降樱唇一撇:“左护法从被退婚,到去打杀洞房,中间有大半年呢。她一直身段苗条,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。” 元清杭讪讪地不说话了。 那就完全猜错了。 他本来隐约怀疑厉红绫是被始乱终弃、有孕在身,才会那样戾气深重,可这样一说,又完全不对了。 反目成仇时,既然她压根儿没怀孕,那厉轻鸿就不可能是木安阳的儿子。 只是厉红绫杀了木安阳新婚的妻子和幼子,而木安阳也间接害得厉父走火入魔,更毁她修为,将她击落悬崖。 无论如何,彼此间都是刻骨仇恨、不死不休就对了。 霜降在一边,忍不住又轻声道:“左护法行踪不定,回来后,身边就带了小少爷。大家都私下猜测,她是心灰意冷,随意放纵,不慎有了孕。” 元清杭默默不语。 这倒是说得通。 谷雨从帘子后出来,将昏迷的厉轻鸿重新扶上了床。 元清杭跑过去,又给他号了号脉。 剧毒的毒素最容易引起心跳加速、气息紊乱,刚刚厉轻鸿神志不清,脉搏也极快,现在一番救治后,已经平缓了许多,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如同厉鬼一样。 元清杭把两个侍女送出了门,自己在床边的小桌前坐下,盯着跳动的烛光,怔怔出神。 夜色渐渐变深,窗外月光如银,倾洒在床前地上,一片蒙蒙的白。 床上的厉轻鸿含糊地呻吟了一声。 元清杭正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前,忽然惊醒,忙一步跑到他身边。 “鸿弟?” 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,茫然地看着他:“少主哥哥?……” 元清杭拿起面巾,帮他擦了擦额头新出的冷汗,柔声道:“是我,我从万刃冢里出来了。” 厉轻鸿痴痴望着他,似乎有点不知道身在何处。 好半天,他望了望四周熟悉的房间,又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,终于清醒了过来。 他怔怔道:“我以为……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室内的小炉子上,煨着热腾腾的汤药,下面文火吞吐着火焰。 元清杭转身,把药罐子端过来,熟练地过滤药渣,送到厉轻鸿嘴边:“哪有的事,我命大福大,好得很呢。来,喝药。” 厉轻鸿吃力地欠起身,就着他的手,乖乖地喝着。 “伤口怎么样?”元清杭问,“疼得厉害的话,我再给你加一点镇静的剂量。” 厉轻鸿摇摇头:“不太疼。” 半晌又木然道:“习惯了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颤,难受铺天盖地涌上来。 厉轻鸿抬起头,犹豫了半天,终于开口:“他呢?” 元清杭脸色一僵:“他也好得很,已经突破了金丹中期。” 厉轻鸿的手悄悄抓住了身边的床单,苍白的手指有点微微痉挛。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手,声音微冷:“如果有人再不自量力的话,他手中的应悔剑恐怕再也不会留情。” 厉轻鸿一张脸苍白如纸,嘴唇颤抖半天,终于哀求道:“少主哥哥,我错了……我再也不害他了,求你别怪我。你要是不解气,我再去万蛊窟待几晚上,好不好?” 元清杭心里挣扎,原先想着出来后要好好找厉轻鸿算账,可是看到他这副自罚重伤的样子,还能怎样? 半晌,也只有幽幽叹了口气:“我反正是管不了你的,你什么时候也不肯真的听我的话。” 厉轻鸿慌乱无比,死死揪着他的衣袖:“不不……以后,我什么都听少主哥哥的,你别扔下我。” 元清杭默默看着他,心里又是失望,又是不忍。 忽然想到一件事,他道:“对了,我有话要问你。当日你在迷雾阵中一个人躲避追杀时,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事?或者说,有什么线索?” 厉轻鸿神色茫然,忽然想起了什么:“有一件事……不知道算不算。” “什么?” 厉轻鸿道:“木嘉荣在我面前被刺了一剑,我没看见凶手的正脸。可是好像看到他手腕上戴了什么东西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什么?手镯,还是手链?” 厉轻鸿苦苦思索:“似乎是有花纹的护腕。” 元清杭皱着眉头:“什么颜色,什么样子?” 厉轻鸿摇了摇头:“天色太黑,那人挥剑又快,我没看清,只感觉有东西。” 元清杭默默记下,心里暗暗道:接下来得叫朱朱他们专司打探消息的人注意一下,到底有没有什么仙门高手,带着奇特的花纹护腕,或者是奇异饰品。 沉默了一会儿,他试探着道:“我听说,商朗的身体也大好了。” 厉轻鸿却没有回答,眼睫垂着,甚至连反应都没有。 元清杭自顾自道:“要是有什么误会,该解释的就解释,该辩白的就辩白,憋着不说,才没人知道。” 厉轻鸿黑漆漆的眼中,像是一潭死水。 元清杭又道:“迷雾阵不是我们设的,姬叔叔命人在尸体中寻找,是为了找我而已,又不是为了补刀。那为什么要任凭朋友误会?” 厉轻鸿抬起头,看着他的眼光竟似带着怜悯:“少主哥哥……你总是这么天真。” 他轻轻一笑,唇角讥讽:“你去向那些人说,你没杀澹台夫人,没血洗澹台家。有人信吗?”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但凡有一个人信,解释就是值得的。不然那些对我们抱着希望的人,岂不是会很失望?” 厉轻鸿忽然嘶声叫起来:“那是因为你知道,有一个人他始终会信你!我呢?我没有……没有一个人愿意信我的。” 元清杭道: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何况你根本没有伤害商朗。” 厉轻鸿嗤笑了一声:“我为什么不会伤害他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就凭他对你真心实意地好。” 厉轻鸿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,忽然举手,将一边的药碗打落在地上。 “啷”一声,药水四溢,药味刺鼻。 他身子发着抖,气喘吁吁地叫:“他对谁都好。就算是一只狗,对着他稍微示一点儿弱、扮一点可怜,他都会对那只狗好的!” 元清杭凑过去,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:“可你不是狗,你也明知道他对你不一样。” 他用力极大,厉轻鸿那只满是创口的胳膊被他摇晃着,洁白的纱布迅速渗了血出来,片片鲜红。 厉轻鸿仰起头,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,眸光中依旧一片死寂。 “你为什么要管我?”他喃喃道,“你不是有你的小七君了吗?……让我一个人待着。” 元清杭忽然怒道:“你喜欢和商朗交往,真的是因为觉得他愚蠢、戏耍他有趣吗?” 厉轻鸿倦倦地合上眼皮:“不然呢。” 元清杭咬着牙,:“你靠近他,只是因为,你自己不想再沉到泥里去吧。” 他一把抓起厉轻鸿的手,用力握住:“你给我听好——不准再杀人了,不要再让自己的手沾血。转身没有那么难,回头也不丢人!” …… 远处窗外,一个人影默默站在树影下,寒风袭来,她额前的发丝被吹得纷乱飘飞。 黑影一闪,一个身影站在了她旁边。 姬半夏凝视着远处厉轻鸿窗前透出的灯火:“担心的话,就进去看看。” 厉红绫蓦然转头,怒道:“谁担心他了?我只担心小少主太劳累。刚从万刃冢中脱困,又陷在澹台家,差点没了命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我说的本来就是清杭,你以为我说谁?” 厉红绫不说话了。 姬半夏目视前方,仿佛在自言自语:“轻鸿是你儿子,我本不该多话。可万蛊窟里那么凶险,你该强行把他揪出来的。” 厉红绫冷笑:“我教了他十几年,所有的本事可没藏私,都传给了他。要是连个万蛊窟都应付不了,那迟早也要死在外面。” 姬半夏沉默半晌,道:“虽然是轻鸿考虑欠妥,害得小少主落在万刃冢内,可谁能想到小少主能为那个宁夺做到这样?” 厉红绫道:“我养他,就是要他忠心耿耿、辅佐小少主的,他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有什么用!” “清杭心软,看到轻鸿自罚,也不会觉得出气开心。” 厉红绫柳眉倒竖:“难过才好!叫他知道自己这样愚善,只会连累身边人和他一起受苦!” 姬半夏转过头,一双灰色眸子似乎透着奇怪的怜悯:“你这么生气是为什么?不会是气他那样对木嘉荣吧?” 厉红绫死死瞪着他,艳丽的脸上有丝扭曲的恨意:“难道不该气吗?他对苍穹派那个商朗好就罢了,他竟然对木家的人也那样!” 姬半夏沉默不语。 厉红绫声音越发尖锐:“人家身娇体贵、受尽宠爱,他呢?他有什么资格心善,他也配对木嘉荣好?” …… 苍穹派,千重山。 层层叠叠的山峦果然有千重万重,山腰白云环绕。 一个身着白色剑宗衣袍的年轻弟子挽着食篮,沿着隐蔽的后山小道,艰难地向上攀登。 山路崎岖,像是许久没人行走过,野草遮蔽了大半路径,只半露出一条野道。 行了半天,他才终于爬上了一处峭壁,气喘吁吁地绕到一块大山石后面。 从正面看,这里俨然只是一片嶙峋的山崖,只有到了后面,才能赫然看见一个小型阵法。 灵力隐约波动,堵在一个硕大的洞口前,上面封着一道道的封印。 那小弟子掏出一张备好的符篆,紧张地打在特定的一个光点上,封印的光芒微微淡了点,平整的山石上,赫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口来。 “二师兄,饭菜送来啦。”他叩了叩山石,冲着里面叫,“师父说你只服用灵丹不够,还是要补充点灵兽肉类。” 里面静默了片刻,才有一道清越冷肃的声音淡淡传来:“知道了,放下吧。” 洞口里伸出了一只形状纤长优美的手,将食盒拿了进去。 那名小弟子轻轻松了口气,正要转身离开,忽然,那清越的声音又开了口:“你等一下。” 那小弟子立刻往后退了几步,远远离开了洞口,才道:“二师兄,什么事呀?” 门里的人沉默了一下,淡淡道:“师弟,我很可怕吗?” 小弟子慌忙道:“没有啊!” “那你为什么要离得这么远?” 第78章 被囚 那小弟子瑟缩了一下:“我午后还有修炼的功课没做,急着想赶回去。” 话虽这样说,他的语气却似乎有点不太自然,脚下更悄悄移得更远了一点。 宁夺静静站在门内,向外面看去。 对面全是悬崖峭壁,如练的云朵飘在山间,青山绿水之间,却似乎有丝隐约升起的雾霾。 他看着外面站得老远的小师弟,问道:“师兄弟们最近功课如何?有没有懈怠?” 平日里,内门弟子们虽然都在宁程座下听课,可宁程精力有限,亲自传授的,只有宁夺和商朗。 别的弟子们,更多的却是从商朗和宁夺这两位师兄处接受指点。 商朗热心爽朗,教授从不藏私,宁夺话少,可是指点却往往更能一眼看出症结,小师弟们平日爱缠着商朗,可是真遇到疑难的地方,却往往来找宁夺指教更多一些。 那名小师弟低下了头:“最近……师兄弟们都外出历练去了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小周也去了吗?他若是回来,你记得提醒他,他冲击练气圆满在即,务必不要急躁。” 那名小师弟身子似乎轻颤了一下,不敢看他:“……好。” 宁夺忽然道:“你抬起头来。” 他平日虽然不摆师兄架子,可是性情清冷严肃,修为又卓绝,在众师弟们威望极高,这么冷冷发话,那小师弟不由自主就吓了一跳,慌忙一抬头。 宁夺凝视着他红红的眼眶:“你哭什么?” 小师弟抹了抹眼角,颤声道:“没什么。师父说了,叫你安心闭关修炼,巩固刚刚突破的金丹中层,不要被任何外务打扰。” 宁夺淡淡垂下眸子,沉默了一会儿:“明白了。” 他的声音柔和了点,似乎不再起疑,却忽然又道:“对了,上次叫你帮我去见的那个朋友,你见到了吗?” 小师弟更加不敢直视他,讷讷道:“嗯……见到了。我找到那处山谷,跟他说,你被师父要求闭关,不能按时来见他。” 宁夺一双明眸盯着他:“那他怎么说?” “他有点失望,说、说以后有机会再见。” 宁夺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和声道:“那他身边那只小白貂还好吗?总是蹲在他肩头的那只。” 小师弟慌忙点头:“好……好的,很可爱。” 宁夺忽然沉默了。 隔着石门,某种淡淡的威压扑面而来,逼得小师弟呼吸一窒,心神巨震。 宁夺的眸光仿佛一道利剑,冰冷地锁住了他。 “你从来没有见过他,对吗?”他道,“假如见过,就该知道他身边从没有什么白貂,只有一只黑色的造梦兽。” 小师弟踉跄几步,脸色发白:“我……” 宁夺厉声道:“我给你的地图呢?你为什么不去,又为什么骗我?” 小师弟忽然嘶声叫道:“二师兄,你别问了!师父说,叫我不准和你多说一句话的,你别为难我。” 宁夺一字字道:“别问什么?有什么发生了吗?” 那小师弟跺了跺脚,不敢再多说,转头就跑,立刻消失在宁夺的视线之外。 宁夺闭了闭眼睛,站在空旷寒冰的闭关室内,静立如雕像。 这些天来,越来越浓的不安和烦乱,终于得到了证实。 外面出了事。 …… 大多数人冲击境界提升时,只要基础牢固,都不会出现危险。 只有强行突破、导致境界不稳,又或者是在关键时刻遇到外界打断、心魔入侵,才需要闭关修整。 驱赶心魔也好,稳固境界也罢,都需要极安静的所在。 因此闭关室,乃是各门派都有的地方。 为了避免闭关者被打扰,这种所在往往都非常隐秘,一旦封上,里面灵气充沛、用度不缺,可以自成天地。 宁夺当天独自回到苍穹派,正是深夜。 一路上并没遇到人,他独自去了宁程居住的寝宫,正遇上师父携剑从外面归来。 一见他回来,宁程几乎喜极而泣,可是听完他所有详细回禀后,却忽然沉了脸色。 不由分说,当夜便将他带到了后山秘地,关进了这闭关室中。 宁程倒也没有露出任何责罚之意,只是隔着门说道,他刚刚突破金丹中期,道心不稳,不可再被外面的杂事侵扰心神。 闭关室内,清净安静,正好可以容他潜心修炼,彻底巩固修为。 宁夺初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,只是忧心元清杭等不到他去,无奈之下,只有偷偷拜托了送饭的小师弟去见元清杭一面,传话给他,叫他先行离去。 小师弟对他一向敬重,回来后也说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,他便没有生疑。 可是不知为什么,日子一天天过去,他修炼时不仅无法静心,却一天比一天感到古怪不安起来。 他回来应该是天大的好事,师父没有理由瞒着别的师兄弟们,可这些天来,偏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看望。 无论是商朗,还是素日相熟的那些师兄弟们。 任凭他再三询问送饭的小师弟,得到的答案,却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句:外出历练去了,过些日子才回。 而今天他略加试探,终于试出了不对。 师父叫他闭关,绝非仅仅是叫他巩固初升的境界,而是为了困住他。 可是,到底能出什么事呢? 是厉轻鸿杀了凌霄殿独子的事情败露,凌霄殿和魔宗的人彼此寻仇; 还是他和元清杭一起失踪的这段时间,他师父疑心他被魔宗的人所害,和魔宗已经发起了争端? 那张地图如今落在何方,而元清杭呢,到底有没有事? 一瞬间,他脑海中全是元清杭抱着多多向他挥手告别的模样,不由得心乱如麻,汗如浆出…… 闭关室占地极大,四周墙壁全都嵌满有助修炼的天材地宝,角落里更是堆放着成堆的灵石。 能进来闭关的人,都是门派中的天才或者重要人物。 宁程虽然是关他禁闭,可也是实打实地让他享受门中顶级的资源,这些天,他日日静心打坐,大量吸收纯度极高的灵气,的确也是受益匪浅。 可此时此刻,他却再也静不下心来。 在室内来回不断踱步半天,他终于深深吸了口气,盘腿坐下。 忽然之间,空荡荡的四周,却传来一个突兀却清晰的声音。 略带苍老,字字缓慢,却好像能钻进他的脑府之中。 “像你这样入定,随时能走火入魔。”那声音带着冷意,漫不经心,“好不容易修炼到金丹中期,要是就这么死了疯了,可不划算。” 宁夺骤然惊起,睁开眼睛。 环视四壁,他沉声道:“谁?” 那声音的主人不回答他,却问:“你师父是谁?” 宁夺越发心惊:“你到底是谁?” 这闭关室内遮蔽严密,没人看得见里面,门口的禁制封闭后,更没人能传音进来,这人又是怎么能和他对答如流? 那声音自言自语:“郑源已经死了,无迹双腿残废,若是有资质这么好的新弟子进了门,那也只有拜在一个人门下了。” 他顿了顿,慢悠悠道:“你是宁程的徒弟?” 宁夺长身站起,耳中极力搜寻着声音的来处:“前辈这般惊天修为,为何不亮出身份,却要鬼鬼祟祟?” 那声音“哈哈”大笑了两声,似乎听见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:“在这苍穹派中,人人见了我,都要拜服下跪,我还需要鬼鬼祟祟?” 宁程心头猛地一震,肃然道:“太上掌门?” 是了,在这秘境中,闭关的还有一个人。 自从当年仙魔大战、和人联手诛杀了魔宗元佐意后,受伤极重,境界跌落了好几层,不得不闭了长关,一直隐身在苍穹派的秘境之中。 宁程、宁晚枫的师父,商无迹的亲生父亲。 苍穹派上一代的掌门,曾经修为冠绝天下,号称金丹圆满境第一人的商渊! 果然,那声音满意地道:“还算不蠢。” 宁夺恭恭敬敬在石室内拜倒,向着空无一人的四壁道:“拜见太上掌门。听师父说,太上掌门您的魂灯近日光芒大盛,大家都猜测您出关在即,故此徒孙才能猜到。” 商渊的声音淡淡的:“起来吧。你今年多大?” 宁夺更加心惊,他的一举一动,对方果然真能透过山壁看得见。 不,不可能是看见。 只可能是他的神识修为已经奇高,高到了靠着极细微的灵力波动,就能感受到他的一举一动! 可是按照他的了解,隔着重重石壁和禁制,想用神识探查得这么仔细,怕是金丹圆满境也无法做到。 他心里震惊到了极点,沉声回答:“虚岁十九。” 商渊似乎沉默了一下:“何时结的金丹?” 宁夺道:“八岁入门,十五岁结丹,十六岁得师门赐剑。” 商渊声音奇异:“现在已经是金丹中期?” 宁夺恭恭敬敬道:“半年前得入万刃冢,偶遇机缘,对境界提升也颇有裨益。” 空中的声音忽然消失了,商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半晌,他才喃喃道:“想不到我闭关十几年,苍穹派中,又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少年天才,宁程好眼光。” 他似乎幽幽叹息了一声,不知道是怅然,还是痛恨:“以前,我也教过一个徒弟,资质和你一样逆天。” 宁夺沉默不语,不敢轻易接话。 苍穹派中,宁晚枫的名字是个绝对的禁忌。而他的身份,就连商朗也并不知道。 商渊又问道:“你在万刃冢中,遇到了什么样的机缘?” 宁夺心里微微一紧,却也不愿撒谎隐瞒:“徒孙在冢中,得到了应悔剑兵魂认主。” 这话一出,空中一阵长久的静默。 虽然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,宁夺依旧感到了身上一阵忽如其来的巨大威压。 那威压从若有若无,到汹涌滔天,又到狂躁纷乱,最后忽然偃旗息鼓。 短短瞬间,竟在各种极端情绪中打了个转。 应悔剑是宁晚枫生前的兵刃,而宁晚枫却是伤害商宗主儿子、杀害郑源的凶手,更是背叛师门、投靠魔宗的逆徒。 虽然过了十几年,可当商渊这位师父听到宁晚枫的兵魂再现人间,并且重新回到苍穹派弟子手中时,又该怎么想? 就在宁夺冷汗涔涔,心中纷乱时,商渊的声音终于淡淡响起。 “应悔剑原先的确是绝世好剑。”他声音平静,听不出喜怒,“可终究后来跟随主人入了魔,你拿着它,万一压制不住,怕是会被带歪了心性。” 宁夺犹豫一下:“太上掌门提醒得是。徒孙一定谨慎立身,恪守德行。” 商渊又沉默了一阵,才叹了口气。 “毕竟是我门下弟子,我就指点一下你。”他悠悠道,苍老的声音忽然带了点奇异的兴奋,“苍穹派中有一道稀罕的修炼心法,经过我多年闭关钻研增补,今日我传给你,你有空时可以暗中修炼,必定大有好处。” 宁夺一怔:“什么心法?” 商渊道:“苍龙诀。这心法神妙异常,起码金丹修为以上的修为才能悟透玄机,你我今日有缘,我才传授于你。” …… 魔宗通往仙界的传送阵旁,光点一闪,灵力波动。 元清杭的身影闪现出来。 外面星光满天,密林重重,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向着前方急奔而去。 一路上虫鸣唧唧,清风拂面,他奔了一会,却忽然一个停顿,在一处山路拐角停下。 身后一片安静,他却叹了口气:“出来吧。” 不远处,侧边的密林中,果然有个单薄身影慢慢现了出来。 “少主哥哥。” 元清杭转过身,无奈地看着他:“红姨叫你盯着我?” 厉轻鸿低着头,并不看他:“没有。” “那你跟着我做什么?” 厉轻鸿脸色苍白,那只满是伤口的手臂不太自然地垂在身边,低声道:“少主哥哥……你是要去找那个宁夺?” 元清杭点头,并不打算否认:“对,他失踪这么多天,到底出了什么事,我总得去查查。” 厉轻鸿道:“我跟你一起。” 元清杭望着他:“以我对宁夺的了解,他假如回到苍穹派,一定会诚实地把冢中见闻,全都禀告给他师父。” 厉轻鸿不吭声。 “可凌霄殿的人至今并没大张旗鼓找你报仇,那只有一个可能。”元清杭沉思道,“他没见到他师父,就失踪了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真找到他,就是你麻烦的开始。这样,你依旧要跟我一起找他吗?” 厉轻鸿道:“他假如死了,我看到他的尸体,岂不是放了心?” 元清杭也不生气,淡淡道:“你诅咒也没有用,他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。” 厉轻鸿垂下眼帘:“活着也没有用。他不愿意撒谎,那这些天和你厮混在一起的事,就会毫不隐瞒。” 他忽然咧了咧嘴,有点开心似的:“一个帮魔宗少主极力辩解的人,他说的话,还有人信?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你说得对,他即将面对的事,可真艰难。” 可他眼中却光芒闪烁:“可我相信,他一定可以应付得很好。” 第79章 莲池 厉轻鸿不说话了。 元清杭沉吟了片刻:“你真的不用跟着我。红姨说什么叫你辅佐我、听我的命令,这大可不必。” 他和声道:“你不是谁的附庸,也自然不用听任何没道理的要求。” 厉轻鸿沉默不语,半晌木然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想做。” 元清杭忽然道:“你是不是很想见一见商朗?你没有害过他,总不能一辈子叫他这样误会。” 厉轻鸿低着头,手指微微握紧:“我……” 元清杭看着他惨白的脸色,心里终究不忍:“你若是不敢一个人去,我倒是可以陪着,我也正要找他。” 厉轻鸿茫然抬头:“你找他做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我现在对怎么找宁夺毫无头绪,那还不如先去问他有没有什么线索。商朗虽然鲁莽了点,却也是个讲道理的人。” 厉轻鸿眼中神色变幻,不知道是挣扎,还是彷徨。 元清杭也不逼他,转身自己往前奔去:“你要不要跟来,自己看着办。” 他身后的山道上,厉轻鸿纹丝不动。 一直等到元清杭的身影就要消失时,他才猛一咬牙,发力急追。 元清杭若无其事地放慢了脚步,等到他终于赶上来,才道:“我们去神农谷。” 厉轻鸿脚步一顿,惊疑不定:“为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朱朱他们帮我打听到的。商朗现在正在神农谷做客。” 厉轻鸿和他并肩疾行,默默不语。 无人看见的地方,他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掌心,眸子幽幽,散着冷光。 …… 神农谷山顶的后花园,灵气充沛,药香随着清风,习习吹拂上人面,带着轻寒。 两道人影在花园一角闪出,悄悄摸到五彩莲池边。 一个小弟子正在月下的池边投喂鱼食,忽然,后颈一麻,一根细小的晕针钉上他脖颈。 那小弟子一晃,身子酸软,顿时倒在了地上。 厉轻鸿跃上前,利落地把他拖到了阴影中,手里拿着“屠灵”匕首,阴森森在他面前一晃。 “别声张,不然割开你喉咙。” 那小弟子也识货,感到屠灵散出的邪佞气息,早已经浑身发颤:“两位小仙君要怎样,我做我做!” 元清杭立在厉轻鸿身边,和气道:“你们谷中来了一个客人,叫商朗的,住在哪儿?” 那小弟子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样,颤抖得反倒厉害了点:“山顶的空桑宫旁边,有几间客房,有人住的房间晚上亮着烛火,一看便知道。” 元清杭又问:“听说你们谷主如今不在?” 小弟子使劲点头:“对对,谷主随剑宗高手出去荡魔……” 一眼看见面前两个小魔头,赶紧又改口:“啊不,是开战。至今未归呢。” 元清杭松了口气。 不在就好。 木安阳毕竟是一谷之主,修为也有金丹圆满,他不过是刚刚突破金丹中期,真要是撞上了,保命可以,怕是得转身就逃。 厉轻鸿脸色沉沉,伸手一按,把小弟子颈上的晕针按深了点。 小弟子头一歪,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。 元清杭悄声道:“先说好,待会儿无论商朗有什么误会,你别开口就呛。” 厉轻鸿默默不语。 元清杭犹自不放心,叮嘱道:“我去把他引来,你在这里接应。不管怎样,我们是来求他帮忙的。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只怕他会追着我砍。” 元清杭走了几步,忽然一顿,扭头问道:“你到底为什么在木嘉荣脸上划一刀?” 融融月色下,厉轻鸿漠然道:“因为我看到他的脸,就心烦。” …… 空桑宫旁边,是几间供客人偶住的宽敞客房。 商朗坐在窗前,呆呆地望着手中的一个小白玉瓷瓶瓶。 正是万刃冢中厉轻鸿送他的那瓶,阻热去火,入口清凉。 半晌,他从里面倒出来最后一粒糖丸似的药丸,似乎想扔掉,可是踌躇了半天,却又烦躁地收了回来。 月色清淡,开着细小香花的小灌木立在窗棂边,忽然,一道疾速的暗影从窗外飞入,带着凌厉劲风,擦着他的脸颊,钉入他身后的五斗药柜上。 商朗反应奇快,手中剑尖反手挑向那暗影,一触之下,那黑影又软又韧,竟是一条小小的尾羽,颤巍巍摇动着。 商朗小心翼翼靠近。 室内摇曳的红烛下,那黑色尾羽乌黑发亮,上面用银砂写着一行小字。 “五彩莲池边,故人求一见。唯愿密密语,务必独一人。” 商朗剑眉蹙起,犹豫地一下,终于执着“炽阳”剑,翻身跃出。 时值午夜,四下无人,只有木家特有的药香一路相伴。 他放轻了脚步,小心四望,慢慢踏入了园子。 五彩莲池边,空寂无人。 正在他心中惊疑不定时,忽然,隔着远远的水面,一道清亮声音传来。 “商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 那声音熟悉无比,在商朗心中仿佛打了一道惊雷,他猛然拔剑前指,厉声喝:“你!” 莲池对面,飘摇的柳树枝条中,一个人影现了出来。 秀挺鹤立,乌黑发间一束金环熠熠闪光,一双手白皙异常,握着把华光流动的白玉黑金扇。 正是失踪了小半年、一露面便腥风血雨的魔宗少主,元清杭! 商朗正要长叫示警,元清杭手中黑金扇一摆,向他身后点了点。 商朗赫然转身,忽然身体僵硬,骤然握紧了炽阳剑。 山石阴影中,一张苍白的脸现了出来。 厉轻鸿手中的屠灵匕横着,架在那个神农谷小弟子的脖颈间,漠然道:“你乱叫一个字,他的命就没了。” 商朗死死盯着他,眼中似是痛苦,似是失望。 “放开他。拿一个无辜弱者作人质,你们不觉得卑鄙无耻吗!”他咬着牙。 元清杭足间在池面上的莲叶上一踩,踏着水面,几个起落,飞跃到他面前。 “商公子,你先少安勿躁。”他诚恳道,“我们也只是怕你不分青红皂白开打,想请你好好听几句话。” 商朗怒目而视:“快点说,别婆婆妈妈!” 元清杭看着他的神色,心中略略失望:“商公子,你也从没见过宁夺,是吗?” “废话!我怎么会见过?”商朗眼中冒着怒火,“你和他一起失踪,到底对他做了什么?我发誓,你要是真的伤了他,我一生一世,必以杀你为念!” 元清杭心中沉重,微微出神了一会儿,才道:“你放心,他一定好好活着呢。” 商朗一怔,忽然明白了什么:“我知道了,你在出冢时偷施暗算,将他毒倒迷晕,囚禁在你们魔宗,对吧!” 元清杭无奈地摇摇头:“商公子,言归正传吧。我们今晚来,只因为在诸多人中,唯独你,是我们俩都愿意相信的。” 商朗冷冷看了旁边的厉轻鸿一眼:“不是因为我最好骗吗?” 厉轻鸿低着头,垂下乌黑双睫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我也知道接下来的话,你大概是不会信一个字的。可是你现在认真听着,将来但凡遇到一点不对的时候,不妨回头想一想。” 商朗手中“炽阳”凌空一指:“闭嘴,谁有空听你……” “炽阳”剑光华刚动,厉轻鸿手中的“屠灵”匕首已经向下压了压,一缕鲜血顺着那昏迷小弟子的脖子汩汩流下。 “少主哥哥说什么,你就听着好了。”厉轻鸿木然道,“非要害死人,你才开心吗?” 商朗又怒又急,盯着他,一字字道:“你除了杀人害人,就什么都不会了是吗?” 厉轻鸿抬起黑漆漆的眼睛来,看了他一样,似乎轻轻嗤笑了一下。 “我还会骗人啊。怎么,你没领教过?” 元清杭慌忙叫:“够了够了,说了不准呛人的,鸿弟你闭嘴吧!” 他看着商朗,郑重道:“你听好。第一,我和你师弟宁夺出冢时遇到意外,被留在了万刃冢内。足足滞留了小半年,才找到机会出来。” 商朗愕然听着:“……” “第二,出来后,我和他都并不知道这半年来的腥风血雨,各自分手回程。我被宇文离设计抓住,交给澹台家。而宁夺却忽然至今杳无音讯,这正是我焦虑的地方。” 商朗实在忍不住,冷笑一声:“你是说,整个迷雾阵和你没有半点关联,你纯洁干净得像张白纸一样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何止是我干净无辜,我们整个魔宗,都和这件事毫无牵连,根本是被设计冤枉。” 商朗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一样:“那是谁做的?” 元清杭诚恳无比:“我目前还不知道,但是我相信,大家同心协力,一起寻找蛛丝马迹,一定能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,给枉死者一个交代。” 商朗终于忍无可忍:“枉死者?我今天就替枉死的小周师弟要一个公道!” 随着话音,他手中炽阳剑光芒暴涨,在空中划出一道宛如烈日般的金色光芒,向元清杭当胸刺下! 元清杭早有防备,白玉黑金扇迎面一展,一道巨大的灵力如同无形巨墙,清泠柔韧,炽阳剑的剑芒一遇到那面屏障,竟如泥牛入海,刺入了一片空茫。 商朗猛地吃了一惊,脱口而出:“你的扇子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那你现在信我在万刃冢中滞留过,并且遇到了一点小机缘吗?” 商朗有一瞬间的愣神。 元清杭以前的这柄白玉扇,出手时的威力,他是清楚见过的。 他可以肯定,以前绝没有这么深不见底,隐约有着某种上古兵魂的威严,宛如脱胎换骨一般! 他咬了咬牙,冷笑:“所以你就是用它血洗了澹台家?” 元清杭幽幽叹息了一声:“若我再说一声,澹台家的血案和我也没有关系,澹台夫人和门徒众人,都是死在澹台家主手中,你更会觉得匪夷所思吧?” 商朗怒道:“你俩今晚来,就是要说这些疯癫的连篇鬼话?” 他忽然悚然而惊:“不对……你们这是调虎离山,把我引开,要对付神农谷其他人?!” 他猛然转身,就想向来处急奔,身子刚动,一道阴森诡奇的刀光迎面刺道。 厉轻鸿脸色冷白,手中匕首寒光连成一道黑色弧光:“赶着去救木小公子吗?” 商朗怒道:“他到底怎么得罪了你,你毁他的脸不够,还要继续害他!” 厉轻鸿忽然发狠,手中屠灵匕首刺得更急:“自然不够,我只恨当时没补上一刀。” 两人正在激斗,一股沛然灵气居中划下,将两个人兵器分开。 元清杭头疼无比,一把抓住厉轻鸿手臂:“都说了叫你别胡说,我们来辩白的,不是自污好吗?!” 两个人兵器刚分开,又各自绕开他,从侧边缠斗在一起。 元清杭只好又冲上前去,右手扇子挡住厉轻鸿的匕首,左手扔出一张冰刃符,挡住扑上来的商朗。 “住手住手,都住手!”他大叫,“商公子,鸿弟他真的没害过你,你在阵中被黑手所伤,他还去找你……” 这话不说还好,一出口,厉轻鸿却越发疯狂,张嘴截断:“商公子,你再和我纠缠,木小公子说不定已经被我们魔宗的人杀啦。别说脸,只怕全身都腐烂得不能看。” 商朗心里一阵恶寒,怒极:“你!……” 忽然之间,一道清越灵动的剑意从他们身后的山石间,骤然袭来! 月光之下,木嘉荣眼睛通红,脸上伤痕淡淡可见,手中“骊珠”软剑荧光毕露,冲着厉轻鸿狠狠一剑斩下:“你才该烂成一团呢!” 厉轻鸿心中正激愤,完全没料到这边藏着人,连忙急闪。 可是单臂受伤,原本就不够灵活,木嘉荣这一剑,正刺中他在万蛊窟中被万虫噬咬过的伤臂,顿时血流如注,颜色乌黑。 月光下,那血流颜色如此诡异,木嘉荣也被吓了一跳:“你、你……” 眼角余光看到商朗震惊的神色,他又气又急:“看我做什么,我的剑又不带毒。” 厉轻鸿也不叫痛,收了对商朗的攻势,身形诡异一转,转手向木嘉荣急刺。 屠灵匕带着森森寒意,如疯如狂。 木嘉荣原本心中激怒,剑势已比往日凶悍,可是遇上厉轻鸿,却完全不够看。 几招之下,已经险象环生,屠灵匕首好几次擦着他的发丝划过。 木嘉荣对这阴毒的匕首简直怕到了极点,越怕越是放不开手脚,眼看着匕首就要再次划向他的脸,旁边一道炽热剑气终于斜斜迎来,挑开了刀锋。 正是商朗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,不敢再耽搁,手中扇柄一按,一道青色迷烟腾起。 他一把揪住厉轻鸿:“行了,话也说完了,走吧!” 迷烟铺天盖地,瞬时迷住了五彩莲池的水面,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其间。 木嘉荣又急又怒,转身跳上身后的那丛假山,用力向一处不起眼的凹槽重重按下! 第80章 陷落 这后花园乃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场所,整个神农谷对他宠爱有加,自然不会在这种重要场所毫无防备。 小时候,他在这里独处玩耍时,木安阳就手把手教给过他:若是遇到危险,想办法触动这处,就一定会有人赶来。 十多年来,这枢纽,尚是他第一次按下! 一瞬间,原本平静祥和的后花园忽然狂风大作,花草树木被吹得四面倒伏。 无数灵力组成道道屏障,带着刀锋般的锐利,在后花园上空升起一片无形的灵力大网。 木家虽然不擅术宗,可是财力丰厚,花钱请人布置这种攻防兼备的阵法,实在是轻而易举。 与此同时,一声声尖锐的啸叫冲破天际,整个神农谷中,山峰之顶、山谷之内,处处警报大作! 近日魔宗处处兴风作浪,各门各派也都警惕非常,加强了戒备,木嘉荣这示警一出,神农谷的守卫也立刻惊醒过来。 元清杭观察了一下头顶的防守阵,身子一晃,带着厉轻鸿急速向花园一角奔去。 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杀阵,那边流水潺潺、花木影动,正是藏着的阵眼! 奔到近前,一株三色茶花树巨大茂盛,近乎成妖,看着繁花朵朵,可看在元清杭眼中,却全是漏洞。 满树的三色茶花中,大红的那些颜色灼灼,仔细看去,却妖艳地好似不带活气。 假的。 他手腕一抖,一把符篆祭出,打在无数朵大红茶花上,果然,那些茶花瞬间枯萎凋落,变成了紫黑之色。 罩在后花园顶上的守护阵,立刻被撕开了几条裂口。 元清杭身子急蹿,拉着厉轻鸿,向着其中一道裂口冲去。 身后,木嘉荣拿着“骊珠”剑,也跟着冲出裂缝,大叫:“往哪儿跑!” 元清杭哪里理他,脚下生风,随手向身后扔过去一张闪光雷符,电光刺眼:“木小公子快回吧,你娘那边危险啦!” 木嘉荣大惊失色,以为真的中了调虎离山之计,扭头就跑。 元清杭刚松了一口气,忽然胸口就是一窒。 ——不远处,一道青色剑气劈空,向着他们的方向拦截过来。 夜色中,一个清俊人影踏着月辉,青衣飘飘,正是木安阳的师弟,宁程的好友,木青晖! 就算不到金丹圆满,起码也是接近突破的金丹中末期了! 元清杭心里暗暗焦急,向着厉轻鸿低声叫:“分开走,我来对付他!” 厉轻鸿一犹豫:“我……” 元清杭急道:“走掉一个报信也好!” 眼看着前面木青晖剑光如虹,四周神农谷弟子纷纷赶来,厉轻鸿咬了咬牙,终于转身,向另一边无人的山路奔去。 元清杭一张符篆在手,火光灼灼,迎面砸向前方。 木青晖的身影在半空中急转,剑尖挑起那符篆,引爆一团火焰。 元清杭瞧准火焰燃起的一瞬间,身形急进,闪到他面前,又是十几张符篆同时飞出,有的定身,有的迷魂,有的爆破,不少都是从宇文离那里搜刮而来的,五花八门的,煞是热闹。 木青晖脸色一沉,手中剑急刺点点,一一毁去那些纷飞的符篆。 他剑势奇快,看着元清杭正在眼前,手腕一抖,灵力暴涨,刺向了元清杭胸膛:“留下吧!” 元清杭扇子骤然打开,正挡住这一剑,这大力当胸而来,饶是他竭力抵挡,胸口也是一甜,差点喷了一口血出来。 可趁着这近身之机,他手里的扇柄已经射出了一股辛辣白烟,罩住了木青晖的脸。 木青晖不知道这烟雾是否有毒,不敢托大,身形急退。 等到白烟散去,元清杭的身影已经闪在了数丈之外。 木青辉举剑急追,可是一路上,元清杭所经之处,手中各种破坏性的符篆毫不客气,四下乱砸,全冲着谷中那些珍贵药材而去。 木青晖看着那些灵树仙果被毁,心里大大不舍,不停去救治阻挡,终于和元清杭的距离越来越大。 元清杭片刻不停,笑吟吟的声音遥遥传来:“木仙长留步吧,你再追一会儿,你们满山谷的仙草都要死光啦。” 木青晖心里又痛又惜,只得恨恨停了脚步。 元清杭脚下生风,一刻不停跑出去数里,终于逃到了无人山野中。 他靠在一棵古树下,长长舒了口气。 行了,谷中只有木青晖修为最高,只要引开再甩掉他,就等于安全了。 厉轻鸿那边没什么强大的追兵,只凭木嘉荣那个可怜孩子,别说追杀,别被厉轻鸿再捅上一刀就算好的! 正要绕去那边,想办法和厉轻鸿会合,可就在这时,两道锋锐的剑意却隔着山峰忽然冲天而起。 一道带着清冽的草木之意,另一道却悍然锋利,一前一后,一路劈开夜空,悍然斩落。 元清杭悚然抬头,震惊地望着那两道剑光冲天,心里忽然猛跳起来。 那道清冽草木剑气,是木安阳。 外出而归的木安阳回来了。 还有一个是谁? 那两道剑光,刺向的是谁?! 那边,似乎是厉轻鸿逃走的方向? 一瞬间,他汗如浆出,心神巨震。 …… 花木丛中,两个仙长冷冷站在一地狼藉的残枝断叶中,其中一个人手中长剑已经脱手。 剑尖钉在地上少年的肩膀,扎入地下,剑穗悠悠,犹自颤动不休。 正是联手外出剿魔,一起归来的木安阳和凌霄殿殿主陈封。 自从上次在苍穹派议事,各门派在宁程的斡旋安排下,各家两两联手,开始围剿各处魔宗。 魔修大多善于用毒、御阴灵,稍有不慎便容易中招,各剑宗行动时,大多和药宗高手同行,便于救治和解毒。 这一次凌霄殿正是和神农谷联手,刚刚从一处魔宗据点回来,因为距离神农谷近,木安阳便邀了陈封前来休憩。 一进山,就迎面遇上了厉轻鸿。 两大高手联合,哪里还能叫他逃脱。陈封一剑出手,便已经重创了厉轻鸿。 远处,一大群神农谷的弟子举着火把,大声叫喊,正往这边追来。 厉轻鸿身边汪着一摊血,浑身战栗,躺在地上。 旁边,木安阳望着他,脸色奇异。 他慢慢走上前,居高临下看着厉轻鸿:“你来干什么?” 旁边,陈封脸色冷漠:“木兄和这种狡诈阴险的小魔头多说什么,杀了就是。” 他爱子陈弃忧至今死不见尸,所有人都猜测已经遭遇不测,他当然更是对魔宗的人仇恨刻骨。 厉轻鸿抬头望着他们,一言不发。 木安阳脸色一沉:“你还想来接着害嘉荣?!” 厉轻鸿轻轻喘息:“是啊,你要是不回来,说不定就给你儿子收尸啦。” 饶是木安阳脾气好,此刻也终于动了真怒。 他冷冷按住陈封钉在厉轻鸿肩上的剑柄,猛地拔出。 厉轻鸿肩膀上鲜血狂飙,他颤了一颤,痛苦无比地蜷起身子,却没发出任何呻吟。 木安阳看着他,眼中有丝一瞬而过的痛惜:“枉我还曾觉得你少年心性,尚可挽救。果然是厉红绫的儿子,一样地心如蛇蝎、乖戾狠毒。” 厉轻鸿咬牙吐出一口血水:“呸,你算什么东西,也配说我娘?她再狠,不也是被某人负心薄情、恬不知耻给逼的。” 木安阳怒极反笑:“厉红绫是这样和你说的?倒也无所谓。她杀我妻儿,你又亲手害嘉荣,我取你一命,也算天道好轮回。” 厉轻鸿盯着他,眼中通红:“要杀便杀,啰唆个屁。” 远处鼎沸的人声越来越近,夹杂着木嘉荣的声音:“爹,爹爹是你吗?” 木安阳听着儿子又惊喜又委屈的声音,一想到儿子这些天受的苦,心中终于一硬。 他手执长剑,向前就要递出,可月光如水,清晰照在地上少年的脸上,竟似有那么一抹异样的熟悉。 木安阳怔怔看着他的脸,这一剑不知为什么,竟就刺不下去。 他举着剑,看着地上的厉轻鸿,忽然道:“我问你一件事,你想清楚了,再好生作答。” 厉轻鸿闭着眼睛,急急喘气。 木安阳犹豫片刻,缓缓道:“在迷雾阵中,除了划伤嘉荣,你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?” 这话问得古怪,厉轻鸿却蓦然睁开了眼睛,恶狠狠看向他。 “你若是真做过什么良心未泯的事,此刻说出来,就是你最后的机会。”木安阳一字字道,“只要你的话对得上,我便能为你做主,饶你一命。” 厉轻鸿抿着薄唇,没有看他,目光却转向了不远处的小径。 火把簇簇,商朗和木嘉荣站在路口,已经同时追到。 一个英俊阳光,一个骄矜清贵,并肩而立,宛如一对璧人。 就连眼中的神色、脸上的表情,也全都一模一样,看向他的时候,震惊又复杂。 就好像看着一条躺在地上、浑身血污的野狗,一动也不能动。 他低低喘息几声,忽然大声笑了起来,傲然又狠厉。 “我能做什么?我看着他们血流得那么快,我好开心。”他咧嘴笑道,“杀人多有趣,看人慢慢死,更有趣啊。” 陈封大怒,手腕急伸,从木安阳手中抢过自己染血的剑,向着厉轻鸿当头斩下:“如此恶徒,留着作甚!” 剑光如电,就要斩向地上,可就在这时,旁边却忽然冲过来一个人。 商朗手中“炽阳”剑吐着热浪,奋力挑开了陈封的剑势:“陈殿主手下留情!……” 陈封是举世闻名的剑宗宗主,地位比苍穹派掌门也不遑多让,修为更是同样惊人,商朗这样忽然出手,他剑上的灵力自然全数弹回,撞在商朗前胸。 商朗身子一晃,嘴边鲜血溢出,可身子却不退反进,挡在了厉轻鸿身前。 陈封又惊又怒,也怕自己这一下伤了苍穹派爱徒,怒道:“你干什么?” 商朗单膝触地,脸色苍白,道:“晚辈一时情急,冒犯殿主,罪该万死。” 他转头看了一眼血流如注、奄奄一息的厉轻鸿:“他……他年纪尚轻,也是听了魔宗长辈的命令,才一时糊涂,是非不分。” 陈封冷笑:“我瞧是苍穹派教徒无方,你才是非不分。” 商朗咬牙:“可并没人亲眼见他杀人。我和木小公子虽然受创,可也的确没有丧命。” 他抬头看了一眼木嘉荣的伤脸,眼中愧疚之色一闪而过,低声道:“所以晚辈想斗胆说一句,起码……也该先找到他杀人的证据,再依仙宗律法公审。” 不远处,木青晖也已经赶到。 他站在木嘉荣旁边,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对着商朗轻叹一声:“商小公子,你好糊涂。魔宗妖人在迷雾阵中杀害那么多人,他们可曾有这么多顾虑?” 商朗抬起头,神色苦涩:“木前辈,可假如我们也一样私刑滥杀,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了吗?” 陈封还想怒斥,旁边,木安阳却忽然开了口。 “陈殿主,你我连日征战,也早已疲惫不堪,不用为这种小角色再伤神。”他长剑入鞘,淡淡道,“要杀的话,也不急于一时。” 他挥了挥手:“带走,投入谷中牢狱。” 立刻有人上来,架起地上的厉轻鸿, 木安阳手起,祭起一道带着倒刺的狰狞青藤,缠在了厉轻鸿身上。 “这吸血藤最是贪食灵力,若是擅动灵力,它就会疯长到深入血脉,扎入肺腑。”他冷冷道,“你自己就懂这些,最好知道厉害。” 厉轻鸿闭目不答,身子软软瘫着,冷汗涔涔。 …… 众弟子举着火把,簇拥着一众仙君远去。 木嘉荣走在父亲身边,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商朗。 商朗站在众人身后,没有立刻跟上。 夜色中,他的目光怔怔出神,透过重重人墙,看向足不沾地、被强行拖着的厉轻鸿。 木嘉荣咬了咬牙,一跺脚,自己向前冲去。 夜色重归黑暗,喧嚣消失。 地上犹自鲜血淋漓,花木东倒西歪。 一道黑影从远处急奔而来,忽然驻足,看向面前的鲜血狼藉。 正是刚刚赶到的元清杭。 他心里扑通乱跳,抬起头,盯着前方渐远的火光,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 不能急,不能冲动! 他转身打量四周,拔足奔向一处山洼,寻到了一株灵气旺盛的仙树,单手急划,在地上画了一个小传送阵。 掏出一张符纸,在上面匆匆写了一行字,他手指急弹,符纸没入阵中,钻入土地。 这么小的传送阵不是为了送人,而是为了向特定的联络点传送消息! 送完符纸,他转过身,沿着木家众人离去的方向,悄然跟去。 …… 第81章 生疑 一路上,到处都是巡逻的木家弟子,今晚魔宗入侵,幸亏谷主及时回来,才抓到混入的妖人,人人心有余悸,戒备更加森严。 元清杭曲折前行,随手摘了不少沿路的花草枝叶,不时绕过处处岗哨,躲开无数陷阱,终于摸到了空桑宫前。 他藏在角落阴影内,往周身贴了好几张遮蔽气息的符篆,又将摘来的本地草叶液挤出来,撒在身上,才小心翼翼地顺着各间房间窥探。 最中间的迎宾堂内,烛光明亮,檀香扑鼻。 木安阳和师弟木青晖相对而坐,木安阳心神不定,木青晖手叩桌沿,似乎也在思忖着什么。 半晌,木青晖温声道:“师兄,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厉轻鸿?” 木安阳眉头紧皱:“尚未想好。” 木青晖有点诧异,似乎想到了什么,试探着道:“师兄若是不想再和厉红绫那个魔头打交道,不如将他交给商小公子。押往仙宗,公审后再行处死,也就和我们神农谷无关了。” 木安阳脸色一沉:“我是怕她不来,好彻底做个了断!” 室内安静下来。半晌,木安阳似乎有点焦躁,忽然抬头看向了木青晖:“师弟,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。” 木青辉疑惑道:“什么?” 木安阳迟疑片刻,道:“你觉不觉得,嘉荣和商小公子的伤势,好得太快了点?” 窗外,屏息偷听的元清杭心里忽然一震。 这一句话,他也曾对厉红绫和姬半夏说过。 木家的人先赶到迷雾阵,率先救治了两个晚辈,又用了最好的药,这无可厚非,他也只是略微起疑,可没想到,木安阳自己也这样想? 房间内,木青晖愕然道:“不是因为师兄你妙手回春吗?” 木安阳摇了摇头:“我的处置自然是及时的,可我施救时,似乎曾经在他二人身边,闻到过一种奇异的香气。” 木青晖诧异道:“那是什么?” 木安阳略略焦躁:“当时情况紧急,我见到嘉荣伤重,心乱如麻,也没多想。可是事后想起来,总觉得有点熟悉……” 话没说完,房门一响,一个妇人面色如霜,含泪冲了进来。 一进门,才发现木青晖在房内,她勉强一笑:“哎呀,青晖师弟也在?” 木青晖连忙站起身,和气道:“师兄刚回来,我和他叙叙。夜深了,嫂夫人您和师兄安歇吧,我明早再来。” 元清杭在窗外一阵气闷,这女人,早不来晚不来,偏偏在这时候闯进来! 木安阳说的那种香气,又是什么? 是他熟悉的女子脂粉香气,还是什么他闻过的、别的味道? …… 木夫人看着木青晖出去,在桌前板着脸坐下,泪珠在眼眶中打转。 “夫君,听说害荣儿的恶贼抓到了,为什么不杀了,却留着关起来?” 木安阳眉头微蹙:“对那个小魔头的处置,别人有异议,也不好强行诛杀。” 木夫人又气又急:“什么别人,不就是商朗那个蠢孩子!空长了一副好皮囊,白学了一身本事,实际上又心软又糊涂!” 木安阳忍住不耐:“他是宁掌门的大徒弟,又是商宗主的亲孙子,开口说话,多少有点苍穹派的面子。” 木夫人尖声叫道:“我管他是什么身份,他滥好人是他自己的事,我只要给我们荣儿一个公道!” 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“你这些天出门在外,看不到荣儿的伤口反复发作。荣儿只说不疼,可那邪气在伤口肆虐,我这当娘的看着,只恨不得以身代之!” 木安阳心一软,温声道:“嘉荣他虽然娇气,却是懂事的,我又何尝不心疼?”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,一股清香隐约透了出来:“我此次外出,除魔荡寇之余,找到了一棵千年酸枣树,得了些罕见的酸枣仁。” 木夫人也是医修出身,识得好东西,眼睛一亮:“宁神助眠的?” 木嘉荣的伤处邪气不绝,一到晚间夜静时,就容易噩梦不断、惊扰睡眠,虽然不致命,却被这小小伤痛折磨得疲惫不堪。 木安阳点头:“不用磨粉煎服,放在他枕下就好。” 木夫人高兴了许多,又想起什么:“对了,你请的易白衣前辈今日到了,我已经好好安排住下。他说等你回来,一起帮荣儿参详一下药方,定能彻底治好这伤。” 窗台下,元清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。 木家夫妻对这唯一的儿子,可真是娇宠爱惜得厉害。 木安阳微微一笑:“明日天亮,我就立刻去见他。还不先把这酸枣仁给荣儿送去?” 木夫人高高兴兴接过小木盒,正要往木嘉荣房中跑,忽然又恨恨道:“那个小魔头关在牢中,不准救治,不准给他疗伤。荣儿受的苦楚,我要他百倍偿还!” 木安阳面色微微一沉:“夫人不用亲自管这些。” 木夫人气恼地一跺脚,攥着小木盒,快步出了门。 元清杭屏气息声,看着房中的木安阳,正要悄悄离去,忽然间,身边掠过了一只黑鸟。 那鸟飞得又快又急,擦着他的肩头,直落窗台,竟然用尖尖的长喙狠狠敲了敲窗。 木安阳长身而起,长剑急亮,向窗台疾冲过来。 元清杭吓了一跳,不敢在这时发出动静,慌忙身子急缩,闪在了窗户侧边的黑暗中。 木安阳打开窗子,一眼看见那黑鸟,蓦然一怔。 眼睛幽黑无光,不是活物,却嵌着两颗黑曜石。 传舌隼,生前最爱学舌,往往会被御兽宗的术士用来制作专门传话的死灵,也是造价昂贵的傀儡鸟的一种。 据说神秘的百舌堂中制作豢养了大批的传舌隼,专门用来和客人交易传话,同时也以高价向外出售。 那黑鸟盯着他,忽然嘴巴一张,吐出了尖锐又奇怪的一句话:“五月初八,以岭苍苍。稚子何辜,父离母丧!” 这句子反反复复说了三遍,那黑鸟才把嘴一闭,翅膀展开,就想飞走。 可是窗口的木安阳,脸色却忽然大变! 他手中长剑急速刺出,将那刚飞上半空的黑鸟卷入剑风之中,硬生生扯了回来。 他一把攥住黑鸟,又惊又急:“什么意思?谁派来的?你的主人是谁?!” 连问三句,他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个传话的死物。放出这只传舌隼的人,显然不想暴露自己! 果然,那是传舌隼刚一被抓,眼睛中的黑曜石就忽然一闪,爆出一片红光。 红光中,黑鸟猝然爆开,小小的身子七零八落,乌黑的鸟羽飘了一地。 房内,木安阳神色焦躁,在窗台边不停踱步,元清杭就在窗户边,更是不敢稍动,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大。 五月初八是什么日子?以岭又是什么地方? 联系上下语境,似乎就是多年前木安阳的妻儿横死的时候? 不不,不对。 “稚子无辜”这一句,主语是孩子,说的似乎是父亲离别,母亲新丧。 若指的是木安阳的妻儿都死了,那为什么要用稚子的口气来说话? 而更关键的是,到底是什么人送来了这只传舌隼? 在这魔宗和仙宗重燃战火的时刻,忽然传来这四句短语,似乎在提及木安阳和厉红绫之间的旧事。 可不用挑拨,这两个人的恩怨纠缠多年,已经是血海深仇,又何必特意提醒呢? …… 房间之内,木安阳忽然脚步一顿,提着剑,转身出了房门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,等他走出了许久,才远远跟上。 现在正是整个神农谷风声鹤唳的时候,关押厉轻鸿的地方想必最是森严,他一个人前去,怕是根本还没见到厉轻鸿,就得同样折在里面。 前面,木安阳一路疾行,沿路不时遇见巡逻的门下弟子,所行之处,竟是越来越偏远。 山路崎岖,树木黑影重重,沿途虽然偏僻,可以路上的守卫却一点也不少。 元清杭不敢直接跟着,只有藏在山边的草木中,隐身前进。 幸好前面的木安阳身影一直没有跟丢,这样行了半天,终于来到了一处山坳之间。 两边山峰犹如刀刃,夹着中间一道巨大缝隙,中间,一个隐约的阵法入口横陈着,两棵巨大的异草正开着血红硕大的花。 元清杭远远看去,心里一震,也终于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。 能用这种巨齿食人菊做阵眼的,一定是神农谷的重狱所在! 正想慢慢找关押厉轻鸿的地方,没想到一夜不到,木安阳竟然就迫不及待地深夜来探。 木安阳刚到,食人菊的藤蔓旁边就闪出了四名弟子,恭敬参拜:“谷主!” 木安阳摆了摆手,单手一举,手中一枚鹅黄色神木令牌亮了出来。 元清杭藏在深可及腰的深草中,远远看去,只觉得那鹅黄色熟悉得很。 再一思索,终于想起来,这材质正和木嘉荣平时头上戴着的那支神木木簪一样。 令牌按上了食人菊的花萼,花瓣忽然一颤乱颤,似乎非常惧怕这上古神木的气息,慢慢蜷缩了起来。 花瓣一收,花蕊的柱头也一阵吞吐,终于露出了后面的一个洞口。 木安阳抬脚进去,身后,食人菊的花瓣又迅速闭合,将牢狱入口紧紧封闭起来。 元清杭一阵犹豫。 门口的几名神农谷弟子完全不是问题,他随手就能解决,食人菊的阵眼虽然棘手,他也不是不能破解。 可是若跟着进去,木安阳就在前面,牢狱一般都逼仄狭窄,一旦他返身,随时就能迎头遇上。 他再陷进去的话,就算红姨他们赶到,也得束手束脚。 他想了想,悄悄转身,离开那食人菊更远了些。 在深草丛中按住土地,细心探了一阵,他拿出了役邪止煞盘。 罗盘接地,一股阴寒气息渗入地下,深处的不少野兽尸骨和死灵魂魄都蠢蠢欲动起来。 元清杭划破指尖,逼着一线血气顺土而下,沿着那些野兽魂魄的指引,慢慢向食人花所在的方向侵去。 小心绕过它地下纵横的根须,那丝血气不断延展,终于,他耳中听到了某处传来的模糊语声。 他精神一振,指尖血气催动得更急,一道灵力混着血气行到那声音处,在牢狱的角落中悄悄探出,放下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聚声阵,将声音送了回来。 木安阳大约是刚到,聚声阵里,传来一阵簌簌的枝叶抖动声,像是他举手将吸血藤的桎梏弄松了点。 一阵压抑的喘息,厉轻鸿清醒着。 看不见牢狱中的情形,只听见一阵静默后,有缓缓的脚步声,向前走了几步。 木安阳的声音似乎有点不稳:“你今年到底多大?生于何时?” 厉轻鸿没回答,不知道是没有力气,还是懒得理他。 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响起来,木安阳在动手做止血和包扎。 半晌后,他的声音才又响起来,有点急促:“你好好回答,这很重要!” 厉轻鸿终于冷笑了一声:“关你什么事?想拿到我的生辰八字,做厉鬼的镇压符吗?” 木安阳似乎被噎住了。 厉轻鸿呸了一口:“放心,我死了以后化成惊尸,也不会来找你的。我去找你儿子,再杀了他,好叫你日日痛苦,夜夜难安。” 木安阳这一次没有生气,却道:“你为什么这么恨嘉荣?他虽然不甚通人情世故,可绝不是横行霸道、惹人厌恶的孩子。你……” 厉轻鸿恨恨截断他:“讨厌人需要理由吗?我就是看他心烦,就连他的名字,都叫人恶心!” 他急促咳嗽了几声:“什么嘉荣,不就是远古神草,又高又秀美,服用后不畏雷霆吗?呵呵,这么尊贵的名字,他也配?” 远处,元清杭心里忽然模糊一动。 很遥远的事似乎浮了上来,在他心里轻轻拨动了一下。 还是在幼年时,仅仅因为宁夺无意说过一句“轻如鸿毛”,厉轻鸿便记恨在心,暗里给他的药里投了毒。 他对自己这个看似轻贱的名字有多敏感,大概就会对木嘉荣这样尊贵娇宠的名字有多嫉妒怨恨。 木安阳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你娘对你说过什么?说你应该憎恶嘉荣吗?” 这话问得古怪,元清杭听得固然疑惑,厉轻鸿显然更加激怒。 “对啊,我娘说了,你们整个神农谷的人都面目可憎,都该死呢!”他恶狠狠道。 一阵安静后,木安阳忽然急速问道:“五月初八,你知道这个日子吗?” 厉轻鸿似乎惊了一下,半晌才啐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生辰,又来问我做什么?” 元清杭的耳中,忽然一片死一般的寂静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直到元清杭心里不安渐渐增长时,木安阳的语声才又响起来,带着颤抖和震惊。 “你……你今年刚刚十八岁,是吗?你为什么会生在五月初八?” 牢狱之中,他急速踱步,自言自语:“不,不对,厉红绫十八年前和我决裂时,根本没有身孕,怎么可能在五月份生下你来?!” 元清杭心中也是大震,脑海中有个奇怪的念头蠢蠢欲动,就要冒出来。 远处的牢狱中,厉轻鸿似乎也被他莫名的话弄得不耐起来,愤愤道:“关你屁事!我娘当然是在游历时偶遇心爱之人,生下了我。” 土壤里有虫蚁在爬行,也有根蔓缓慢生长的微声,透过聚声阵,窸窸窣窣地响着。 他声音渐渐虚弱,不知道是受伤太重,还是失血过多:“我爹是天才魔修,不仅修为惊人,还潇洒英俊……我虽然没见过他,也知道他本事逆天,和元宗主一样厉害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酸楚,忽然说不出地难过。 无论是厉红绫还是谷雨她们,都绝不可能对厉轻鸿这样说。 厉轻鸿这番话,也不知道从小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多少遍,骗了自己多少年。 第82章 验亲 忽然地,元清杭耳中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。 藤蔓摇动,叶片沙沙,夹杂着厉轻鸿的挣扎声:“你干什么?——啊!” 一声压抑的惨呼从他口中溢出,像是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。 元清杭猛地睁开眼,心惊肉跳:木安阳对厉轻鸿做了什么?不会忽然杀人吧?! 正要不管不顾狂冲过去,却忽然听见木安阳的声音带着颤音响起:“行了,就好……你忍忍。” 厉轻鸿的牙齿似乎在轻轻打战,半晌有气无力地道:“呸,取我心头血做什么……什么名门仙宗,做事比我们魔宗还邪气。” 木安阳低声道:“我不会害你的。” 隐约声响,他出手如风,厉轻鸿哼了一声,忽然没了声音,似乎陷入了昏迷。 一阵脚步声从那边从大到小,想必是木安阳离开了牢狱。 果然,没过片刻,远处的食人菊重新缩起来,木安阳的身影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。 月光不甚明亮,可是元清杭目力极好,远远看去,依旧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。 一个小小的蜡丸,边缘似乎还滴着软蜡,应该是刚刚封了什么在里面。 联系刚刚听到的只字片语,元清杭心里一惊:那是从厉轻鸿身上强取的心头血?…… 心头血是人身上的精华所在,不少医术和巫术都能用到,甚至邪术也会涉及。 木安阳堂堂一介大医修,这到底想干什么? 前面,木安阳正快步沿着原路返回,元清杭犹豫一下,远远地又重新跟上。 不知道为什么,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就在前面,呼之欲出。 木安阳的深绿衣袍在前方山路上猎猎飘动,并没有回自己的寝宫,却走向山顶宫殿的另一边。 和商朗所住的地方格局类似,看上去,是招待客人的住所。 其中一间深夜依旧灯火明亮,木安阳走近,轻轻叩门:“易前辈,尚未歇息吗?” 元清杭闪身在廊边木柱后,心里恍惚一动:易白衣!被请来给木嘉荣治脸伤的,木家真是好大的手笔,好大的面子。 厚重木门应声而开,果然,易白衣的脸出现在门后,有点惊讶:“木谷主?” 木安阳拱了拱手,一言不发,踏入门内,随手牢牢反锁上门。 这里住的是尊贵客人,庭院中反倒没有人打扰,巡逻的神农谷弟子们也不敢靠近。 元清杭无声无息逼近窗户,静静聆听。 房间内,木安阳的声音模糊,似乎刻意压低了些:“易前辈,我深夜前来,实在有件不得已的事,还望前辈务必帮忙。” 易白衣笑道:“不就是令郎的脸伤吗?我方才已经去见过小公子了,那邪气侵蚀皮肉,虽然麻烦,倒也不是不能根除,木谷主放心吧。” 木安阳沉默了半晌,才道:“易前辈,我记得你我切磋医术时,您曾提到过以前研究出过一种异术,可以鉴别亲子。” 易白衣的声音一沉,听上去似乎非常不快:“怎么?” 元清杭凑近了窗口,挑出一根银针,沿着窗纱的边上,轻轻一划。 一道极细的小缝破开,他眯着眼睛,看向里面。 易白衣坐在正首,眉目慈祥,应该是闭关后境界有所突破,目光中露着湛湛精光,比以前显得矍铄些。 木安阳背对着门窗,手里举起那个蜡丸,道:“易前辈,这里面有数滴心头血,我想请您帮忙,帮我验一验……” 他一咬牙,艰难道:“看看它的主人,和我是否有父子血缘!” 虽然心里早已经有了准备,可是听到木安阳亲口说出来,元清杭还是心头一片震撼。 他竟然……真的怀疑厉轻鸿是他儿子吗? 易白衣平和的脸色一变,怫然不悦:“木谷主,这绝不可能,你应该知道老夫的戒条。” 木安阳急切道:“明白明白,可易前辈若是不肯帮忙,我此生难安!” 易白衣长叹一声:“木谷主,我当年年轻不懂事,滥用此法,造成弥天大错,才是真正的此生难安。就不要再难为老夫了吧!” 木安阳急切道:“我……实在是无法可想了。” 他忽然踏前一步,竟然长揖一礼,就想要拜倒。 易白衣吓了一跳,慌忙死死将他扶住,不准他拜下去。 两人拉扯了一会,互不相让,易白衣终于气急败坏,道:“木谷主,我当年因为帮一位好友用这法子做了验看,结果得出的结论是……他疼爱有加、抚养多年的独子,竟然并非亲生。” 他的声音有点发抖:“我本来坚信他有权得知真相,也不认为自己有错。可没想到,第二天便传来了噩耗。” 他颤声道:“得知结果的当晚,我那位友人大醉一场,夜深人静后,就忽然发了疯,刀劈夫人和爱子,连害两位至亲之人的性命。” 窗外,元清杭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。 因为妻子欺骗和出轨,因为孩子不是自己的,就残忍地害了枕边人和孩子的性命! 就算妻子有错,也罪不至死,更何况那孩子又何辜? 易白衣痛苦道:“翌日清早,他从血泊中醒来,看着养育多年的孩子已经尸体冰凉,素日恩爱的妻子也尸横当场,终于又悔恨莫及,当场便自刎身亡了。” 木安阳低低道:“我也曾隐约听闻过此事,坊间传闻那是因为他走火入魔,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。” 易白衣声音苦涩:“木谷主,您今晚所提的要求,我只当没听见过。老夫还想奉劝一句,尊夫人贤惠貌美,小公子也孝顺聪慧。就算……有时候,当个糊涂人也未尝不好。” 元清杭恍然大悟。 ——原来易白衣以为木安阳疑心木嘉荣并非亲生,来做他和木嘉荣的血亲验定呢! 木安阳一怔,终于也明白过来:“易前辈,您误会了!嘉荣当然是我血脉至亲,我又怎么会怀疑。” 他狠了狠心,情知假如不说实话,易白衣疑虑重重,就绝不会松口,终于道:“易前辈放心,其实我是想证实另一个孩子的身份。” 他目光闪烁,道:“我年轻时在外面风流成性,曾经和一位女子有过一夜之情,如今她忽然修书一封,送了一个孩子前来,说是我的骨血。” 易白衣瞪大了眼睛:“啊……竟然是这样?” 木安阳急急道:“是啊。我若轻易相信,万一她骗我,这可不就污了木家血脉?可若坚持不信,万一的确是,那岂不是又让孩子流落在外?” 元清杭在窗外,暗暗撇了撇嘴。 木安阳自然不敢告诉易白衣全部的实话,这样撒谎,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。 果然,易白衣犹豫了片刻:“倘若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血,你又打算怎样?” 木安阳诚恳道:“好歹是一夜恩情,就算她存心骗我,大不了就是送点钱财打发走,也绝不会伤害她们母子俩。” 见易白衣依旧犹豫,他咬了咬牙,肃然道:“我木安阳对天发誓,无论那孩子是不是我骨血,我都绝不害他,若违此誓,天雷轰顶,不得好死!” 这样的毒誓一发,易白衣终于神情松动。 在房中来回踱步了一会儿,他长叹一声:“也罢。若是真的认回亲子,也算功德一件……来吧!” 木安阳大喜,将那蜡丸递到易白衣面前:“有劳前辈了。” 元清杭顺着窗边那条细缝看去,只见木安阳手腕一伸,从随身的储物袋里拿出一管形状奇异的长针。 那针管又窄又细,侧边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血槽,看上去极为狰狞凶恶。 他飞快地解开胸前衣衫,雪亮光芒一闪,长针毫不迟疑地向自己胸口刺下。 一针扎入,他也是眉头一蹙,显然极为痛苦。 随着针管送得更深,片刻后,一滴深色的黏稠血流顺着血槽慢慢流出。 易白衣手疾眼快,手里一个小白玉瓶送上前,接住了那滴心头精血。 一滴,又一滴。 一直接够了十滴之多,易白衣才点头:“够了。” 木安阳拔出长针,脸色有点微白。 他随手往伤口处敷了点药,又摸了粒丹药吞下:“易前辈,您快点验看吧!” 易白衣来到桌前,在医药箱里找出一个小黑色木匣,打开后,里面几只半透明的小瓶子露了出来。 他分别在小瓶中倒出少许药粉,混在了旁边的一个琉璃碗的清水中,很快那些药粉融化在一处,显出了淡淡的透明黄色。 黄色液体正中,冒起一簇气泡,汩汩流动。 他先将木安阳的那十滴心头血倒进去,又捏开了木安阳带来的蜡丸。 果然,里面也是殷红的一小汪鲜血! 随着蜡丸中的精血也同样倒入琉璃碗,碗中忽然升起一股白色烟雾,血气冲天。 易白衣轻叱一声,手掌急盖,将那四散逃逸的血气压住。 他掌中灵力吞吐,将碗中的血液和原先的淡黄色液体强行压在一起,细细的气泡翻涌起来。 片刻之后,那些气泡互相开始碰撞。 一碰即破,互相融合。 很快,那些鲜血气泡越变越大,迫不及待地互相依附了上去,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。 终于,淡黄色的母液重新变得澄澈,而中间,一团硕大的血球浮在上边,滴溜溜转动不休。 木安阳死死盯着那异相,像是完全僵住了一样,一动不动。 易白衣盖上琉璃碗,无言地看着他,没再说什么。 木安阳浑浑噩噩地站在房中,好半天,才茫然抬起头,嘴唇轻颤了半晌,向着易白衣施了一礼,转身踉跄着走了出去。 一不小心,差点在门槛处摔了一跤。 易白衣望着他身影远去,摇了摇头。 元清杭在窗外沉思片刻,悄悄将胸口拉开,拿银针在胸口正中一划,戳出了一个小小圆点,再将衣衫掩上、 易白衣刚刚将器具和瓷碗收好,忽然,窗棂一声轻响。 他愕然转头,正见一个美貌的黑衣少年翻身而入,发间一束金环灼灼闪光。 他大吃一惊,白眉倒竖,怒喝道:“什么人?鬼鬼祟祟翻窗进来干什么?” 元清杭恭恭敬敬一拱手:“易老前辈,别来无恙。” 他在药宗大比中戴了面具现身,易白衣只见过原先那平庸模样,此刻听到他声音,却熟悉异常,忽然醒悟过来,惊呼一声:“是你?” 元清杭从怀中掏出那个储物袋:“易老前辈送我的东西很是好用,我一直随身带着。” 见易白衣那震惊神色,他又微微一笑:“两盒千年雪参、两盒极品灵芝、深海龙涎香十两、天山红心雪莲十朵、高原九色灵鹿的鹿角十对……这些我也都好好保存着,偶有用到,总是想起您来。” 易白衣神色复杂,欲言又止,半晌才道:“一别之后,没想到小友不仅名声大变,就连模样也变得认不出了。” 他虽然语义模糊,听不出是贬是褒,可是依旧用了“小友”相称,元清杭心里一暖,笑容更加诚挚:“所幸心性并不曾变。” 易白衣慢慢坐下,看了他半晌,忽然问道:“那只蛊雕怎么样了?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在我手中时,一切尚好。在我离开后,运气就差了点。” “怎么说?” 元清杭道:“我养了它一个多月,亲眼看着它生下了一只小蛊雕,母子平安。对了,我还用老前辈送我的一对红芯雪莲做了个护心符,挂在小家伙脖子上啦。” 易白衣淡淡道:“你倒是舍得。” 元清杭微笑道:“小家伙很是招人喜欢。再后来,我从万刃冢归来,母雕就已经被宇文家的人弄伤,带着小宝宝不见踪迹了。” 易白衣幽幽叹息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 元清杭又道:“不过蛊雕生性凶悍,逃走时,那小家伙还咬死了一个宇文家的门人,也算没有吃亏。” 易白衣皱眉:“这么凶残?” 元清杭道:“敌人要杀它,它也只是自卫。” 易白衣盯着他,缓缓道:“那你呢?你也是因为自卫,所以杀人吗?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,清晰道:“自卫当然有,可害人性命,却从未做过。” 易白衣慢慢地倒了一杯冷茶,放在嘴边,道:“外面都说,你在澹台家欠下无数血债,是传言有误吗?”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从头到尾,我手上没害过一条人命。另外,有两件事我想和易老前辈澄清一下。” 他坦然直视着易白衣,道:“第一,迷雾阵伤亡和魔宗完全无关,背后有人深谋远虑、栽赃陷害;第二,澹台家惨案更与我无关,谁坚持指认我,谁就是凶手。” 第83章 对峙 易白衣瞠目结舌,茫然道:“你这样张口就是石破天惊,可有任何证据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证据迟早会有的。我说给易老前辈听,也只是坚持一个原则——愿意听我讲话的,我总得好好解释,不叫他失望。” 易白衣怔怔发愣,半晌苦笑:“兹事体大,我始终愿意相信小友心性纯良,可我一个人相信,又有什么用呢?” 他摇了摇头: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木家?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 元清杭静静站立,忽然伸手扯开上衣,露出了光洁胸膛。 上面,心口处,一个圆形的新鲜伤口赫然在目! “我母亲多年前故去,留下书信一封,叮嘱我成年后,务必带来给木谷主看。”他神色有点凄楚,“木谷主看了之后,却忽然出手将我制住,强行取了我心头血数滴,随后又拿来您这儿。” 他紧紧盯着易白衣:“以我的见识,大致也能猜出少许。” 他刻意顿了顿,让易白衣消化了一下他的话,才接着道:“所以易老前辈,我……到底是不是木谷主的亲生儿子?” 易白衣整个人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,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胸口,双唇颤动:“你……你母亲不是元佐意的妹妹吗?她怎么会和木谷主……” 他脸色煞白,忽然喃喃自语:“我明白了!坊间传言你生父不详,原来竟然是这样!” 元清杭心中雪亮,飞快合上衣襟,向着易白衣微微一笑:“抱歉,我方才是开个玩笑。” 易白衣愕然看着他:“什么?” “那汪心头血的主人不是我,是我朋友。”元清杭退到窗前,一跃而出,回过头来,“直接问您答案,怕您不肯作答,无奈用了这个下策。” 他神色狡黠,略带歉意:“易老前辈,告辞,以后有缘再见。” …… 跃上房梁,他沿着刚才的路径急速往回奔。 木安阳已经知道了那个惊天的答案,但是元清杭对他性情一无所知,到底是个会怜惜亲子的正常人,还是个像澹台明浩一样的变态狂,又有谁能保证? 万一他憎恶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魔宗逆子,痛下杀手,也并非没有可能! 一路前行,耳边风声呼啸,终于赶到那处山谷,正见牢狱门口的食人菊大开,木安阳从里面一步踏出来。 他的身后,两个青衣弟子小心翼翼抬着担架,上面,正是一动不动的厉轻鸿! 隔得远,看不出厉轻鸿死活,元清杭手里扣着一把毒针,正要狠心不管一切撒出去,却看见木安阳回过头,向身后的弟子低声呵斥:“小心,脚步轻一点,别颠到他伤口。” 元清杭手一顿,愣住了。 就在他悄悄松了口气时,忽然,远处山谷下,一道道刺眼的火焰冲天而上! 四面八方,从山脚到半山腰,处处都有警号火箭燃起,人声开始隐约沸腾。 神农谷刚刚遭遇了袭击,正在倍加警惕之际,这又忽然四处示警,只有一个可能,那就是强敌再次来袭,而且数量众多! 元清杭心里又惊又喜:他传出去的求助符竟然这么快就被接收到了,而且已经迅速来援,只是不知道来的是谁? 忽然之间,他心里莫名一紧。 他和厉轻鸿从魔宗跑出来的时候,是趁着厉红绫不在,那么会不会她就在附近? 正在惊疑,一道轻啸清亮尖锐,带着戾气,从山脚下急速扑上山来。 果然,厉红绫那熟悉的声音遥遥响起:“木安阳,给我滚出来!敢伤我们小少主一根寒毛,我让你们神农谷遍地焦尸,给他陪葬!” 木安阳猛然转身,微凉月色下,神色竟是无比复杂。 似乎是震惊,又似乎是痛恨,又有莫名的怔忪。 他低头看了看担架上的厉轻鸿,咬咬牙,低声吩咐那两个弟子:“好好带去我的药房,小心救治,用最好的药,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。” 那两个弟子慌忙答应,他却又叮嘱了一句:“暂时不要弄醒他,给他服些安神沉睡的药物。” 就在这时,厉红绫的声音却又近了几分,她身后,一道道暗色的烟雾逶迤而起,装牙舞爪扑向四面八方。 和刚才的元清杭一样,她也在荼毒神农谷中漫山遍野的灵草灵植,只是她的出手,却比元清杭更毫不留情。 元清杭只是为了阻止木青晖,撒下的药粉毒性甚轻,只要及时往根部大量灌下灵泉水,便能救回来,可厉红绫撒下的哪有这么好相与? 茫茫夜色中,视物不清,可依旧可以看见她身后一道道黑色死气不熄反浓,就像在身后拖着死亡的尾羽,成片的珍贵灵草瞬间倒伏下去。 果然,木安阳还没来得及迎上,木青晖的声音已经遥遥响起,带着怒气:“恶毒妖女,给我住手!” 他平日醉心药材灵植的栽培,整个神农谷的外务是木安阳负责,他则主要打理栽培养殖,谷中草木到处是他的心血,刚刚元清杭那些举动已经叫他心痛不已,现在看到厉红绫又如法炮制,早已动了真怒。 一道青色剑光贯穿夜空,向着厉红绫所在的方向,凌空斩下! 漆黑夜色中,青色剑芒和一道红色软索击在一处,电光闪耀,震动山峦。 厉红绫红色的身影宛如鬼魅,瞬间在木青晖剑下急退,闪到一片百草园中,身边瞬间又枯萎了一片。 她清脆又冷漠的声音再度响彻山谷:“木安阳,你要缩到什么时候?” 木安阳静立片刻,终于身子腾空而起,向那边疾飞而去! 元清杭目送木安阳身形远去,悄然跟上前方的那两名青衣弟子。 山路崎岖,那两个人显然非常听师父木安阳的话,小心翼翼抬着担架,小碎步前行。 刚刚转过一个弯角,头顶上忽然一阵树叶微响,仿佛有清风掠过耳侧。 紧接着,眼前一花,似乎有无数叶片翩然落下。 两名弟子愕然抬头,那些树叶铺天盖地,遮蔽了视线,两片薄薄的半透明符篆悄然夹在其中。 无声无息,贴上了他们的额头。 “咕咚”一声,两个弟子忽然双目一闭,同时猝然跌倒。 元清杭身子轻飘飘落下,手疾眼快,一把挡住了摔下的担架,将厉轻鸿接在了怀中。 整个山谷人声鼎沸,山顶宫殿灯火大亮,神农谷的弟子倾巢而出。 可是与此同时,半山腰和四处的百草园中,除了厉红绫外,也同时出现了点点人影。 所到之处,黑烟阵阵,飘荡在夜空。 元清杭心里一松:厉红绫接到求助后,并不是单身前来,而是带了不少属下! 可是,这样在神农谷大动干戈,又怎么免得了双方互开杀戮? 他抱着厉轻鸿藏进路边草丛,飞快地掏出银针,在他身上几处灵穴依次扎下。 再一解开衣衫查看,才发现他肩头被重创的地方。 伤口完全洞穿左肩胛骨,狠厉异常。再偏一点,就能刺穿琵琶骨,把人废掉! 谁下的手?木安阳吗? 他心里又惊又怒,赶紧找了一丸补血灵丹出来,小心给厉轻鸿喂下。 片刻后,厉轻鸿眼睫微颤,睁开眼来。 “少主哥哥,你……又来救我啦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惨白脸色,想到他刚刚从万蛊窟里出来,正好左臂伤势未曾痊愈,这次又伤在这边肩膀,稍有不慎,只怕会留下顽疾,连忙小声叫:“鸿弟?” 厉轻鸿有气无力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总是给你添麻烦。” 元清杭道:“我以前给你的那颗九珍聚魂丹呢?快拿出来救命。” 厉轻鸿出了一会儿神,似乎有点恍惚,半晌低低道:“没了。” 元清杭大怒:“这该死的木安阳!他们搜你的身了?” 那次药宗大比的奖品九珍聚魂丹一共三颗,他送了厉轻鸿一颗,自己留了两颗。 这两颗,一粒在万刃冢中送给了宁夺,另一颗也在断魂崖底喂了他,现在仅剩的这一颗却被木家的人搜走了。 可忽然地,他心里蓦然一动,震惊地看向厉轻鸿:“你……是不是把它用掉了?!” 厉轻鸿闭着眼睛,不答。 元清杭怔怔看着他,一切终于豁然开朗。 “你可真傻,为什么不留着救自己的命啊。”他眼睛有点酸涩,低声埋怨。 压住心里的震动,他在储物袋里找了几种灵丹,一一叫厉轻鸿吞下:“你伤重,不要乱动。我弄个遮蔽阵,把你藏在这儿,去去就来。” 厉轻鸿轻轻皱起眉:“你去做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红姨来了。我们既然已经脱险,我这就去叫她走,不要再有无谓的冲突。” 厉轻鸿眼睛微微一亮:“我娘……她来救我了?” 元清杭望着他,心里忽然一阵模糊的慌乱 他柔声道:“是啊,她听说你被俘,急坏了。可你受伤这么重,我若是带你去找她,只能做她的拖累。我去一下就回,马上!” 厉轻鸿气若游丝,微一点头:“好……我等你们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,飞快地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小型的遮蔽阵,四角钉上蔽气符篆,转身急奔而去。 厉轻鸿仰面躺在地上,忍着痛,慢慢调息了一阵。 远处杀声震天,处处毒气弥漫,隐约的惨叫此起彼伏。 他等了一阵,越来越心焦不安,终于咬了咬牙,艰难地抬起手。 双手在空中结了一个印,他的腰侧忽然绽开了一道裂缝。 殷红的血汩汩流下,“屠灵”散着森然邪气,从他的血肉中露了出来。 自从拿到屠灵,他就求姬半夏教了一种邪术,可以将兵刃藏于身体之内,以血肉滋养,用精气供奉。 不仅可以更快地和兵魂心意相通,更能随时藏匿自如。 刚刚被陈封重伤后,屠灵匕首也被击落,可是在无人注意时,“屠灵”已经悄然被收回了体内。 他闭着眼睛,半晌喘着气,尖锐的尾指指甲中漏出一根银针,向自己颈部的“风池”穴狠狠扎了下去! …… 山顶,空桑宫内。 厉红绫一身红衣,手中红色软索吞吐,仿佛一条凶狠蟒蛇,击向殿内房梁。 “哗啦啦”一声巨响,坚固的大殿顿时塌陷了小半边,几名下方的神农谷弟子被砸个正着,哀声惨叫。 漫天灰土和石屑中,一道青色剑芒穿过烟尘,木青晖携着滔天剑气追到。 厉红绫的红索瞬间抖成一道直线,缠向他手腕。 木青晖长剑一挥,剑芒暴涨,顿时削去了她红索的前端一小段。 他清俊面孔上一片怒气:“厉红绫,你多年来一直荼毒残害木家子弟,师兄念在旧日恩怨难辨,始终对你忍让,可你真当神农谷奈何不了你吗?” 厉红绫长声冷笑:“少废话,叫木安阳那个缩头乌龟把我们小少主交出来!” 木青晖怒道:“那小子狡诈无比,诡计百出,谁能拦得住他?他已经走了,就在半个时辰前。” 厉红绫身形游走,甩出一把暴雨般的毒针,窗外的神农谷弟子们惨叫声起,又倒下一片。 她冷冷道:“是吗?那他为何又发求救符?” 木青晖冷声道:“你若想救你儿子,就死了心吧。他是迷雾阵主凶之一,我们擒到了他,自然要押他去仙宗公开审判。” 厉红绫猛然抬起头,冷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震惊:“你说什么?鸿儿在你们手里?” 木青晖面无表情:“是。” 厉红绫手中的红索骤然一顿,软软垂下。 她静静站立在那儿,忽然古怪地问:“木安阳亲手抓了他?” “抓他的人是我。”一道冰冷声音从倒塌的宫殿边响起。 陈封手执宝剑,立在侧边,和木青晖一左一右,封死了厉红绫的退路:“魔宗左护法一向行踪诡秘,今天好不容易现身,就母子一起留下吧。” 厉红绫缓缓环顾四周,厉声高喊:“木安阳,你出来!” 一声长啸由远而近,从牢狱所在的后山急奔而来,木安阳的青绿衣袍一闪,翩若游鸿,终于赶到。 另一边,商朗和木嘉荣也一起奔到了近前,双双提着剑,紧张无比地看着面前这诡异的局势。 木安阳立在夜风之中,看了看商朗和儿子,缓缓道:“商小公子,麻烦你,带着嘉荣暂避一时。” 木嘉荣手中“骊珠”光华一闪,急叫:“爹,我可以帮忙的!” 木安阳凝目看了他一眼,温声道:“到处有魔宗妖人出没,你娘那边无人保护,你还不去看着?” 木嘉荣一怔,忽然想到眼前的美艳女魔头以往劣迹,心里骤然一慌:“是,我就去保护娘亲!” 商朗犹豫了一下,急忙也跟了上去,两个少年的身影急速远去。 第84章 弑父 木青晖望着木安阳那古怪神色,只道他心绪复杂,转向厉红绫,肃然道:“厉护法,今日三位金丹高手都在,你乖乖束手就缚,我们保证绝不辱你。” 陈封也冷笑道:“刀剑无眼,非要负隅顽抗的话,你一个漂亮妇人,最后搞到身残肢断,可未免不好看。” 厉红绫完全不理他俩,皓白手腕握着血红软索,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木安阳,眼中神色变幻。 半晌,她终于开口:“鸿儿呢?” 木安阳身形僵立,在众目睽睽下,好半天不曾开口。 正当众人暗暗惊疑时,他终于开了口:“厉红绫,你走吧。” 陈封眉头一皱:“木兄?” 厉红绫道:“走?不交出小少主,今夜就等着你们神农谷被血洗吧。” 竟是没再提要他交出厉轻鸿。 木安阳原本神色还强行镇定,不知为什么,听了她这句,脸上肌肉却微微抽动,竟似忽然愤怒起来。 “你口口声声只念着小少主,就不管你儿子吗?”他一字字道,手中宝剑轻声嗡嗡作响,“就不怕我杀了他?” 厉红绫漠然道:“多年前你碎我金丹、打落我下悬崖,若不是元宗主救了我,我早已经是冤魂一缕。他们元家的这点骨血,我自然是要拼了命也要回护的。” 木安阳怒极:“那是因为你丧心病狂!我与你尚未婚配,心中另有所属,好聚好散,又有什么不对?” 多年来一股恶气始终隐忍,此刻他也顾不得诸多外人在场,恨声道:“你仗着娘家势大,仗着你修为强悍,在我新婚之日硬闯新房,杀我妻子。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,却被你硬生生斩杀,你心肠何其狠毒!” 厉红绫俏生生的身影立在倒塌的宫殿边,一言不发,只是冷笑。 陈封在一边,也忍不住道:“木兄和她多说什么?仙宗诸家,谁家都有戒条,不得无故杀戮凡人。她这样善妒狠毒,木兄没直接杀了她,已经是宽宏大量。” 木青晖也摇头轻叹:“厉护法,那女子只是一个凡间采药女,无意中救了失足摔伤的师兄而已。” 他看了看木安阳:“是师兄对她一见钟情,也是师兄坚持要报恩娶她,你不愿接纳她做妾就罢了,竟要杀害她和新生婴儿,这种行径,哪里是普通的泄愤,简直就是邪佞凶残,人神共愤。” 厉红绫望着四周三个男人,忽然笑了起来,越笑越大。 她本就生得美艳张扬,这么多年虽然作妇人打扮,容颜却依旧是少女模样。 她纤纤素手轻轻挽了一下鬓边乌丝,笑得讥讽又怨毒:“你们这些臭男人,当真是不要脸。他变心在先,我若是不接受妻妾同堂,便是善妒不良;他害我名声受辱,我若不忍气吞声,便是不宽宏大量。” “他害我父亲气到走火入魔而亡,我不报此仇,还配做人女儿吗?” 她笑意一收,脸上狠厉一闪:“陈年旧怨种种,也不必说了。” 她手中红色软索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,直直指向木安阳:“——交出我们小少主,否则今日只要没留下我,我日日夜夜盯着木嘉荣,不将他千刀万剐,我厉红绫誓不为人。” 元清杭悄然立在宫殿外面的黑暗中,心里焦急万分。 一边听着里面的争辩,一边无声无息打出一把阵旗,深深楔入地底。 四周人声鼎沸,处处都有神农谷弟子和厉红绫带来的手下遭遇,正在激战不休,这里反倒没有低阶弟子接近。 他身形轻灵,悄然游走在空桑殿四周,不停埋下阵旗,密密麻麻,渐渐形成了一个星罗密布的七星阵。 下一刻,他掏出那个役邪止煞盘,灵力灌注进去,瞬间罗盘光芒大盛,四周的阵眼处,同时光芒大盛! 这个罗盘既然是术宗大比的重奖,当然不仅仅是用来探阴寻灵,它最大的功能,却是元清杭很少动用的布阵增幅! 一切布置稳妥,他才悄然逼近大殿一角,摸出一只漆黑小瓶。 ……殿中众人正剑拔弩张,忽然,外面的夜色中,飘进来一片极淡的白色轻烟。 木安阳和木青晖都是药宗大师,一闻便知道这里面含有极厉害的迷药,急忙大喝:“闭气!” 陈封站在殿外,一不留神吸入了一点,便是头脑一昏。 他心里又惊又怒,正要拔剑,手臂却微微一沉,竟像是被什么力量拖进泥沼。 他毕竟是剑宗大师,战斗经验丰富,已经知道附近被人悄悄布下了某种阵法,急忙身子一沉,向殿内急冲。 同一时刻,远处的神农谷众位弟子已经惊慌大喊起来:“鬼阵,有鬼阵!” 阴风骤起,无数山野中的野兽残魂和腐尸破土而出,铺天盖地,呼啸着急袭而来! 轻烟漫天,白骨森森。 兵荒马乱中,一道身影悄悄闪到厉红绫身边,急急低喊:“红姨,快点走,我没事!” 厉红绫听出他的声音,又惊又喜,骤然转身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拉着她,往殿外便跑:“鸿弟也救出来啦,走吧!” 两人的身影在烟尘和轻雾中齐闪,可是身后,木安阳的剑气却凌空追到。 “救出什么了?”他声音带着激怒,隐隐发狂,“你们可以走,留下他!” 厉红绫的身子原本已经蹿到数丈之外,听了这句,却忽然回头:“你说什么?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焦躁不安,低声急叫:“红姨,我的鬼阵只能撑一时,别理他啦。” 厉红绫却仿如不闻,纤细身形牢牢定住:“木安阳,你到底要留下谁?” 这一耽搁,陈封和木青晖又已经追到,两道剑芒同时夹击,急刺而来。 厉红绫尖咤一声,手中红索迎向剑势最盛的陈封,同时厉声叫:“清杭你先走!” 元清杭不答,手中一串血滴飞出,连成一串血珠,洒在最近的一堆头骨上,急喝一声:“疾!” 那些腐尸的头骨顺着他的手势,向阵中的匠人分别飞去,尖啸逼人。 陈封和木青辉齐齐剑光暴涨,削碎了无数腐骨,手臂被这死气拖住,却越来越沉。 两个人心里都是一惊——这少年手下的鬼阵威力,竟似已经不弱于姬半夏,隐约有了点宗师气象。 元清杭眼角余光一瞥厉红绫和木安阳,暗暗心惊。 两个人相对而立,却没有兵戎相向,神色都有点奇怪的异常。 终于,木安阳颤声叫:“陈兄,师弟,你们都住手。” 纷飞白骨中,他立在那儿,望着厉红绫,声音艰涩:“当年你做了什么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 厉红绫身子一动不动,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冰封了一样。 元清杭手掌微抬,将那些腐骨定在半空,围绕在陈封等人身边不远,上下浮沉打转,心里却又急又慌,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。 “红姨……走吧!” 木安阳望着厉红绫,眼中又是憎恶,又是痛恨,却也有点古怪的沮丧。 他长长叹了口气:“大庭广众之下,不必多言。从此后,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。” 厉红绫冰封的脸上,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。 她厉声长笑:“我做了什么?你又知道了什么?” 木安阳沉默半晌,依旧不正面回答:“总之厉轻鸿的生死……从今以后和你再无关系。” 厉红绫眼中戾气忽然暴涨,十指指尖颜色变得乌黑,猛地狂扑而上:“你这个蠢货,你什么都不知道!” 木安阳手中宝剑急挡,厉红绫的指甲正划在他剑锋上,发出数道尖锐的声响。 两人身形交错,木安阳在她耳边低声急道:“我刚刚取了他的心头血,还去找了易白衣。” 厉红绫也是药宗高手,对于这些奇术素有耳闻,听了他这话,身子忽然猛地一颤。 “你!” 木安阳咬牙道:“不管你想做什么,如今已经阴谋破裂,绝不可能再得逞了。你死心吧!” …… 空桑殿的主人寝宫里,木嘉荣一头闯进去,正看见地上几名侍女横七竖八躺了一地,脸色乌黑。 他惊叫一声:“娘!——” 内室珠帘一挑,木夫人身不能动,眼神惊惧,被推了出来。 她身后,半张惨白如厉鬼的脸微露出来,厉轻鸿一手拿着屠灵,另一只手扼住木夫人脖颈。 他黑沉的眼睛落在木嘉荣身后的商朗身上,面无表情,眼角却轻轻抽动了一下。 他阴沉沉看向木嘉荣:“让开。不要逼我下手,搞到你们母子天人永隔。” 木嘉荣手中骊珠剑慌忙垂下,脸色发白:“好好,我让开,你放开我娘,我保证绝不追你。” 厉轻鸿冷笑一声,气息微弱:“滚开,谁跟你讨价还价?我要拿她做人质呢。” 木嘉荣又急又怕,可也不敢违抗,只得心惊胆战让在一边:“一切都依你,求求你别伤我娘。” 商朗默然不语,身子微侧,同样让到了一边。 厉轻鸿脚步微浮,一步步推着木夫人,走过两人身边。 商朗眉目低垂,忽然哑声道:“受伤这么重,还要逞强,会死的。” 厉轻鸿脚步一顿,唇角露出一丝讥讽。 “商公子……你这是关心我,还是咒我呢?” 商朗神色黯然,手腕无力地握着“炽阳”:“我救得了你一次,救不了第二次的。” 厉轻鸿低低嗤笑了一声,再不理他,身形晃到门外,带着木夫人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 …… 空桑殿中。 陈封再也忍耐不住,剑势忽起,瞬间斩破身边数只头骨,急刺厉红绫:“恶毒婆娘杀了就是,和她啰唆什么!” 厉红绫身形不退反进,十指纤纤,几道诡异的粉色烟雾直弹向他剑刃。 “滋啦”一声,陈封那饮血无数的宝剑剑锋上,竟然冒出一道灼痕。 木青晖飞身跃起,同样一道绿色烟幕在他手中升腾弥漫开,和厉红绫那些粉色毒气撞在一起,互相消融。 无尽烟幕中,陈封的剑身闪过一道雷光,忽然绞住厉红绫手中的软索,迎面劈下。 厉红绫左右被夹击,侧身闪过他剑锋,可是终究被那滔天剑意扫到,嗓子一甜,一口血喷了出来。 夜色之中,忽然,一道黑色身影急冲而出,抢到陈封面前,将一个女人往陈封剑下一推:“给你!” 陈封一眼看去,吓得手一抖,面前那脖颈就在他剑下几寸的女人,不是木安阳的夫人又是谁! 他拼命将灵力一撤,半数灵力全都反噬到自己身上,身子一晃,差点也一口血喷出来。 瞬息之间,厉轻鸿手中匕首阴寒刺骨,贴着他剑势急刺过来:“你敢伤我娘!” 陈封眼中厉光一闪,宝剑一横,浩大剑意绞住他的匕首。 厉轻鸿的屠灵虽然穷凶极恶,可是重伤在身,就连一成厉害也发挥不出,脚步踉跄,躲闪不开,陈封这一剑就要捅向他胸口。 可就在这时,他的身子却猛地腾空而起,向后急飞而去。 木安阳长身掠来,一把抓住了厉轻鸿的背心,将他拉离了陈封的剑光笼罩。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,厉红绫却猛然喝了一声,语气凄厉:“鸿儿,杀了他!” 厉轻鸿听他娘的命令已久,仓促之下,不假思索,手中“屠灵”匕首向后一递,扎入了木安阳的胸口。 …… 屠灵匕首厉光一闪,血花喷溅。 厉轻鸿身体重重跌落,茫然回头,正见自己的屠灵匕首留在木安阳胸口。 他手腕微微一动,似乎想要拔出来,又似乎不太敢动手。 木安阳微微皱眉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,猝然倒下。 事出突然,所有人都想不到木安阳一个金丹圆满高手,面对一个重伤的后辈出手,竟然毫无防备,就此中招。 木青晖惊叫一声,急扑上前,伸手扶住了木安阳:“师兄!” “爹!”门口一声哭叫,木嘉荣也狂冲进来,手足无措地看着木安阳,“爹你……” 商朗站在门口,望着厉轻鸿满手的鲜血,满脸不能置信。 他握着炽阳剑的手,骤然攥紧,可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好。 厉轻鸿身子僵硬,看着脚下昏迷的木安阳,终于颤抖着放开了匕首。 陈封又惊又怒,手中长剑赫然高举,向着厉轻鸿当头斩下:“贼子敢尔!” 剑势惊人,却没有能落下。 一边的元清杭手中银索急飞而出,从侧面缠上了他的剑柄,用力向后一拉,几十根银针同时飞出,戳向陈封面门:“毒针来了!” 陈封面沉如冰,却不敢冒险,衣袖急卷,将银针一把击落,正要转去追杀元清杭,元清杭却身形急退,飘在了木安阳身边。 第85章 长子 他叹了口气:“陈殿主,救人要紧。你再乱打一气,木谷主才真的危险了。” 陈封剑势一滞,看着木安阳胸口汹涌血流,终于不敢再动。 木青晖抱着木安阳,看着屠灵匕上丝丝邪气,却不敢动手拔出。 这匕首邪气极重,木嘉荣仅仅是脸上被划了一刀,伤势就缠绵至今,如今木安阳胸口受创,要是贸然拔起,只怕邪气侵入,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。 可是不拔,这邪气还在继续深入,一旦到了心脉和肺腑,那可更是神仙难救。 他正在惊慌踌躇,身边,有人低声道:“我来吧。” 正是神色肃然的元清杭。 木青晖看着他清澈目光,不知怎么有点恍惚。 明明知道这是敌人,脑海中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,这个少年在药宗大比时,专心致志救治那只蛊雕的模样。 旁边,木嘉荣却大哭起来,伸手去阻拦:“住手,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爹?” 元清杭目光如电,一字字道:“除了我,在场诸位,有谁敢拔刀?” 木嘉荣被他凌冽目光一逼,又慌又怕,不敢再拦。 元清杭飞快地看了厉红绫一眼,见她脸色犹如厉鬼,眼中神色变幻无常,只有硬着头皮,向厉轻鸿叫了一声。 “你过来。” 厉轻鸿呆呆站在一边,茫然看着他。 元清杭再一次道:“你不想以后后悔,就过来。” 厉轻鸿惨白双唇颤了颤,慢慢移动脚步,终于挪到近前。 元清杭飞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腕,覆在了屠灵匕首上:“只有你能控制它,好好控制灵力,把邪气一点点收起来。一边拔,一边封住它,听明白了吗?” 厉轻鸿忽然嘶声叫:“为什么?!” 元清杭厉声道:“就凭他刚刚是为了救你,才上前挨了你一刀!你真的以为就凭你,也能伤他?” 厉轻鸿茫然地扭头,看向厉红绫。 厉红绫脸色似乎比地上的木安阳还要惨白,身影俏生生立在边上,既不阻止,也不说话。 元清杭心乱如麻,却不敢多说,只对着厉轻鸿和声道:“听我的,好不好?” 厉轻鸿的手,终于颤抖着握紧了匕首。 元清杭飞快地在木安阳胸口撒了一层药粉,轻声道:“现在。” 厉轻鸿眼神发直,手掌按着刀柄,一丝丝邪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意,迅速开始倒流而上。 木嘉荣泪眼婆娑,紧张地看着厉轻鸿的一举一动,旁边商朗更是咬紧了牙关。 片刻后,木安阳胸口的那片死气浅淡了许多,元清杭急喝一声:“拔刀!” 厉轻鸿手一颤,果然随着他的命令,猛地将屠灵匕首拔了出来。 血光一闪,木安阳胸口的伤口鲜血飙飞出来,元清杭手指如风,狠狠点向他心口附近几处要穴,另一只手一按,一道止血符按了下去。 木青晖深谙此道,看他处置合理、手法精准,心里微微松了口气。 就算是他来救治,也不过如此。可是他又命令不动厉轻鸿。 木安阳被这拔刀之痛一激,终于从昏迷中痛醒过来。 他目光涣散,好半天才聚焦到面前的厉轻鸿身上。 他动了动嘴唇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来。 好半天,他才艰难地看向木青晖:“师弟……不要为难他。” 木青晖愕然:“啊?” 木安阳艰难喘息:“他伤我……我不怪他。” 他扭过头,遥遥望着厉红绫,苦笑一声,气若游丝:“五月初八,以岭山下……我五月初六大婚,你闯来杀了我那可怜的妻子,然后抢了孩子。” 他喃喃道:“我追了你两天两夜,终于追上,那一天,已经是五月初八。你摔死的那个婴孩……原来,竟然根本不是他。” 厉红绫厉声冷笑:“是啊,你自己蠢,一见个婴儿尸体,就发了狂,又怪谁了?” 木青晖在一边再也忍不住,低声骂道:“丧心病狂!” 木安阳眼神微微散乱:“你养了他十八年……就是为了等这一天?” 厉红绫神色扭曲,忽然纵声长笑起来,眼神中不知是快意,还是疯狂。 “我从养他的第一天开始,就在梦想着这一天。”她道,脸上不知何时被陈封的剑气划破了一道细伤,正慢慢流出血来。 元清杭心里忽然重重一沉,哀求地叫了一声:“红姨!……求你不要说了,我们走吧。” 厉轻鸿茫然地看着他们。 厉红绫一身红衣,手中红索软软垂下,和脸上的血痕一起,既美艳又凄厉。 她不看厉轻鸿,却仰起头,望向茫茫夜空:“木安阳,我被你打落在以岭山下后,死而复生一次,总是想着,要怎样才能叫你又痛又后悔。想来想去,终于想到这个法子,你说有趣不有趣?” 木安阳急促喘息:“你这个疯子……” 厉红绫柔声道:“是啊,我早就疯啦。我一想到亲手把你儿子养大,再把他教导得又狠又坏,将来有一天,你见到他时,又厌弃又憎恨,就不知有多高兴。” 木安阳痛苦地闭了闭眼睛。 破败的大殿之内,一片死一般的寂静。 躺在地上的木夫人、旁边的木嘉荣,都呆呆怔住,商朗更是茫然看向他们,嘴唇轻动,却又不敢插话。 厉红绫轻轻一笑:“至于要他杀你,我倒是没想过。我只是偶然想着,若他杀了你家木嘉荣,到时候,我再好好把他送给你,还你一个好儿子,这多有趣啊。” 厉轻鸿呆呆站在那里,手里的匕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。 他怔怔望着厉红绫,茫然又害怕,低低叫了一声:“娘……娘你在说什么?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刺痛。 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,可是看到这番景象,却也替厉轻鸿感到难以忍受。 厉红绫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厉轻鸿。 她沉默了好半天,柔声道:“鸿儿,你有爹爹的,他就是神农谷谷主,天下闻名的药宗大医修。以后,你再也不用嫉妒木嘉荣啦。” 厉轻鸿惶然站起身,踉跄着向她迈出几步:“娘……” 厉红绫远远望着他,声音变得冷硬而漠然:“我一生未嫁,也不曾和任何男人有私。我把你从木家抢来,也不过是为了报复你爹。” 厉轻鸿的脸上,忽然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。 他疯狂地摇着头:“娘,娘你不要吓我……我再也不敢不听话了。” 他哀求地看着四周,又慌忙抓着元清杭的手,脸色惨白如纸:“我以后会好好辅佐少主哥哥,我什么都听他的……我很有用的,我会杀人,会下毒……娘你别不要我。” 元清杭眼眶一阵酸涩,他轻轻反握住厉轻鸿手掌:“鸿弟……没事的,没事。” 除此之外,似乎也说不出任何话来。 木安阳咬着牙,嘶声道:“厉红绫……你这个魔鬼。你报复我就是了,却这么害一个无辜的孩子。” 厉红绫厉声道:“谁又不无辜?我原本也是仙门药宗长女,人人艳羡夸奖,我大好一生,忽然尽数全毁在你手中,我不无辜吗?!” 元清杭低头看着厉轻鸿那疯狂发抖的身子,终于忍无可忍,高叫一声:“够了!你们两个大人,有什么冤仇,有本事自己解决去。” 他看了看厉轻鸿宛如死灰般的脸,怒道:“他是一个人,不是一把刀,更不是一个工具!你们有想过他一丝一毫吗?” 大殿之内,无人再说话,一片死寂。 厉轻鸿终于慢慢抬起头,绝望无比地望向厉红绫,喃喃问:“所以……我的名字……真的是轻如鸿毛吗?” 厉红绫向后退了几步,月色下,一身红衣染着霜华,凄冷又孤单。 “我不是你娘,你娘是因我而死的。”她轻声道,月光下,眼睛中似乎有什么微微一闪。 很快,那波光隐去了,她道:“在我身边十八年,我也未曾好好待过你,这口气……也算出了。” 厉轻鸿踉跄一步,双手死死抱住了头,低低呻吟了一声。 厉红绫声音柔和,略略带了沙哑:“从今后,你就是木家失而复得的长子,体内是名门仙宗的金丹,再也不是邪门外道,比在魔宗可要风光得多啦。” 厉轻鸿的喉咙间,忽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,宛如受伤的野兽:“不!……” 元清杭看着他,久久不知如何说话。 他转眼向商朗,向他招了招手。 看着商朗慢慢走过来,他低声道:“我把他交给你了,你要好好照顾他。” 商朗茫然地望着他。 “他就算做过再坏的事,也没对不起过你。”元清杭心里像是有针在密密地扎,“知道你和木嘉荣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吗?” 商朗一呆,愕然抬头:“什么?” 旁边的木嘉荣泪眼朦胧,也茫然道:“啊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因为我送他的那颗九珍聚魂丹,他分成了两半,分别喂给了你们俩。” 所以同样是受到重创,这两个人却立刻痊愈过来。 所以木安阳才怀疑地说,当时在两个孩子身边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异香——九珍聚魂丹的原料大多是木家配送,所以他记得味道! …… “走吧!”厉红绫忽然喝了一声,手中红索倏忽飞出,缠上了殿角的一根原柱,用力一拉。 圆柱倒下,带着剩下的半边空桑殿一起倒塌,漫天烟尘中,她鬼魅般身影已经掠在几丈外,红索的另一端缠上了元清杭的腰,同时扯了出去。 凄冷夜风中,森森白骨纷飞,空中皓月冰冷。 …… 神农谷中,各处肆虐破坏的魔宗属下且战且走,不一会儿,留下一片死伤,终于全部退去。 呼啸风声中,厉红绫埋头向前急奔。 元清杭无声跟在她后面,默默随行。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8 0. c c 不知道在崇山峻岭中奔了多久,天边依旧漆黑一片,天色乌沉。 厉红绫望着前面漫无涯际的一片黑夜,忽然脚步骤停。 元清杭一个急顿,也跟着她停了下来。 厉红绫望着前方,冷冷道:“跟着我干什么?” 元清杭看了看她腮边干涸的血痕,摸出一个小瓷瓶:“红姨,你的脸。” 厉红绫漠然道:“脸好看有什么用?我比木安阳喜欢的那个女人好看一百倍。” 元清杭也不知道怎么接话,叹了口气:“喜欢这种事,当然有见色起意、因美倾心。但是……也不是人人都如此。” 厉红绫转过头,讥讽地看了他一眼:“毛都没长齐,学什么臭男人叽叽歪歪,有感而发似的?” 见元清杭不答,她又道:“滚远点,让我一个人待着。” 元清杭却站着不动。 “那我远远跟着就是了,不妨碍红姨。” 厉红绫看向他:“怎么,怕我心神激动,一时想不开?” 元清杭轻轻摇头:“红姨若是想找人说说话,我可以陪着。” 厉红绫终于怆然后退,身子无力地靠在了道边一株大树上。 她痴痴望着天边的微星,半晌木然道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丧心病狂,不可理喻?” 元清杭低声道:“红姨,你很喜欢木谷主吗?” 厉红绫神色茫然:“我们两家素来交好,常常走动。我是厉家最优秀的女儿,人人都赞一声我容貌出众,聪慧骄人。而他是木家次子,一直不如他大哥优秀,背地总有人悄悄说,我俩的娃娃亲是他高攀了。” 元清杭轻轻“嗯”了一声:“想必他也听到过这些闲话。” 厉红绫道:“可我和他青梅竹马,从来也没有嫌弃过这桩姻亲。别人都说木家大公子亮眼出众,二公子却喜欢种花养草,不堪大用……我心里难免着急,见面时偶有提及不要玩物丧志,可心里却也从来都只有他一个,再没有别人。” 元清杭默不作声,心里隐约猜到了些。 厉红绫心高气傲,偶然流露出督促未来夫君上进的意思,可是木安阳性情闲散淡泊,怕是因此对这未婚妻没有什么好感。 厉红绫幽幽道:“那一年,两家已经定好了婚期,我家更是为我备了无数珍贵丹药、稀罕药材作陪嫁,只等着风光大婚。可谁想到……” 她脸色转为充满恨意:“他一次到偏远山峰采药回来,一切就忽然变了天。他竟然带回来了一个凡间的采药少女,说自己失足掉落山崖,浑身是伤,容貌受损,是这少女冒着大险将他背下山,才救了他一条命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一声。 想必这就是厉轻鸿真正的母亲。 “然后,他竟然就坚持要和我退亲,娶这个女人……木家当然也看不上这凡间的弱女子,说给足报酬也能报恩,他却偏偏不允,说自己并不仅仅是要报恩,更是因为情根深种。” 厉红绫忽然哈哈大笑,笑得讥讽:“我和他青梅竹马十几年,却敌不过一个凡间采药女和他共处几个月……哈哈,好一个情根深种。” 第86章 命运 元清杭默默不语。 喜欢这种事,可真和相处的时间没什么绝对的关系,要不然,又哪来的一见钟情,哪来的白首如新。 厉红绫捕捉到他眼中神色,冷笑道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想不开?” 元清杭苦笑:“我只知道,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,我大概会掉头就走,绝不低声下气去纠缠。” 厉红绫怒道:“谁去求他了?他要退婚,我又没死皮赖脸不同意。可我颜面无存,家族被人在背后讥笑羞辱,只是放出话来,不准他大操大办婚事,这有什么错?” 她脸上充满怒意:“他偏偏说什么妻子都已经生产,还不正正经经给她一个名分,未免不算男人。他们木家看到生个健健康康的男孩,便也默许了婚礼。这样公然打脸,害得我父亲练功时走火入魔而亡,我难道要忍气吞声?!” 元清杭看着她:“所以就在他婚礼上大打出手?” 厉红绫手指痉挛地攥紧:“不可以吗?” 元清杭皱着眉,忽然道:“红姨,你没有杀木安阳的妻子,对不对?” 厉红绫身子微微一颤,猛然抬头看他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 元清杭低低道:“你刚才在殿上对鸿弟说,‘你娘是因我而死的’。而不是‘你娘是我杀死的’。” 厉红绫颓然地靠在身后树干上,半晌,低声惨笑:“我这一生,最后悔的事,就是在那一天,闯进那间婚房。” 天边星辰微弱,山间乌鸦忽然呜咽数声。 厉红绫的声音微微发颤,不复往日的骄傲凌厉:“我原本也只是想把他的婚房砸个稀烂。可一进去,却看见那个采药女坐在红绡帐边,正抱着一个小小襁褓,柔声哄着里面的婴孩,脸上又温柔,又欢喜。” “我看着她脸上温婉幸福的表情,心里说不清是嫉妒还是酸楚,呆呆拿着剑,正不知道该如何做。可她一抬头看见我,脸色却忽然变得惨白。” “我在外面放话说,若是木安阳敢大办婚礼,我就杀了他妻儿,她显然是也听过这传言,便以为……以为我这是杀上了门来。” “我看着她那惊惧的表情,只觉得又心灰意懒,又是可笑,便随手一剑斩下,想要将那碍眼的婚床和红帐砍成两半。” “可……可谁能想到,她以为我要杀床上的婴儿,惊叫一声,便奋不顾身扑了上来。” “她一个凡间女子,身上没半点修为功力,只撞到了我剑尖,身体便被灵力撕碎,鲜血汩汩,倒在床上。她那时已经说不出任何话,却挣扎着用身子挡着孩子,绝望地望着我,眼里全是哀伤求恳。” 元清杭怔怔听着,心里一阵怆然。 “我惊得完全傻了,看着她眼中光芒渐渐散去,那小小的婴孩倒在他娘的血泊中,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,忽然放声大哭起来。我看着他身上襁褓渐渐被血染透,只得颤着手,把他抱了起来。” “可就在这时,身后房门却一响,一回头,却是木安阳站在门口,身后是一群仆从和丫鬟。”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,夜风扑面如喉,似乎格外冰凉。 “红姨……你就不解释吗?”他涩然道。 厉红绫怔怔出神,半晌木然道:“解释什么?说这是误会,说我没杀她?……我抱着孩子一转身,所有人都像是看到厉鬼一样,惊慌后退,嘴里喊着‘杀人啦’。” “可是,就算大错已经铸成,总得告诉木安阳,你并非故意啊。” 厉红绫从鼻子中嗤笑一声:“他又何曾给我说话的机会了?看着他心爱的女人死在面前,他便疯了一样,提着剑来杀我。我心里又内疚、又害怕,可打着打着,我却又越来越恨他。” 她神色凄厉又不甘:“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,纵然算不得两小无猜,可也该知道我性情如何。可如今问也不问一句,便认定我是前来杀人……根本就是他薄情寡义,害我匪浅,我又为什么要向他苦苦解释?” 她冷笑一声:“他说我杀人,那就当我杀了。他要我交还孩子,我就抢给他看。” 元清杭忍不住小声嘀咕:“抢来做什么啊,你又不是真的想杀他。” 厉红绫冷冷道:“那时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,他追杀我两天两夜,我发起狠来,偏就不把孩子给他。” 元清杭苦笑:“这么追杀下去,孩子也活不成啦。” 厉红绫牙齿紧咬:“眼见那孩子哭声越来越弱,我路过一片村落,一家农户的妇人正在生产,孩子没能存活。我便抢了那新生儿尸体,把手里那个留了下来。等到木安阳追上来,我便在他面前,把那个婴儿尸体摔了个稀巴烂。” 元清杭呆呆地看着她:“红姨……你这又是何必?” 厉红绫厉声道:“他害我如此,我就要看他痛苦,又有什么不对了?哼,他看到那婴儿尸体时,脸上的表情我看得不知道多快意。” 陈年旧事,鲜血淋漓,至此终于全部解开… 木安阳只看到救了他性命的妻子惨死,又“亲眼目睹”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被厉红绫摔死,又如何不发狂? “然后……他就将你打落山崖?” 厉红绫脸色铁青:“是啊,他忽然就像疯狗一样,宁可两败俱伤也要杀我。我又没想杀他,气势便弱了。一不小心,终于被他重创,击碎了金丹。” 她伸出手,遥遥一指对面的山峦:“当年我被他打落在以岭山下,那一晚也是这样,没有月亮,星星的光也很弱。” “那时候,我忽然恨得要命,满心想着的就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假如能不死,要怎么接着报复他。” 她轻轻一笑,嘴角有丝诡异的快意:“幸好啊幸好,老天一定是也可怜我冤仇没报,就又给了我一次机会。你猜,我遇到了谁?” 元清杭苦笑:“我舅舅。” 厉红绫道:“是啊。那时候我躺在山崖上的枯树上,身子越来越冷,只以为我一定要死啦,可忽然间,耳边却传来一阵尺八的曲声。” “四周星光微弱,我费力看去,只能模糊看见一个黑衣男子,站在山崖边的一棵藤蔓上。身子随着那脆弱的野藤轻轻摇摆,就像是大江中的一叶扁舟,上下起伏,却稳如泰山。” “他手里举着一只黑色尺八,曲声如泣如诉,却又冷漠肃杀。好半天,他才停了吹奏,遥遥向这边看来。” “然后我眼睛一花,他就已经到了近前,落在我身边的树干上。却是个眉目凌厉俊美的青年,腰间携着一把魔气四溢的妖刀。” “我一看,便知道他是个魔修,而且修为惊人,便是我和木安阳加起来,也打不过他。” “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,却一言不发,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,终于开口骂道:什么邪道妖人,有种就给我一刀。” “他也不生气,却开口道:我在山中吹曲赏月,被你们两个痴男怨女跑来煞风景,本来想杀了你们俩的,可是既然你想死,我却偏偏不让。” “我冷笑说:我体内金丹都碎了,和死也没什么两样。可他却傲然道;金丹碎了又有什么了不起,又不是没有办法复原。” “我心里忽然突突直跳,终于知道了他是谁。我颤声道:你就是魔宗宗主元佐意,你说的……是破金诀吗?” “他淡淡道: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。我瘫在树桠上发了一会儿呆,忽然便无比想要活下去,便哀求着问他,要怎样才愿意教我破金诀?” “他没有立刻答应我,却很奇怪地问了一句话:若是你活下来,你要怎么处置那个留在农家的婴儿?” “传言中,他是凶残邪佞的大魔头,我知道要想讨他欢喜,就得狠心绝情,说把那个孩子彻底斩草除根才好。可是我想了半天,还是道:杀孩子的事,我做不到。” “我只道这么一说,他便会拂袖而去,却没想到他却笑了起来,道;若你说要去杀他,你这时候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。” “我愕然问他为什么,他并不回答,却忽然道:我有个好办法,你照我说的做,既能出气,又能报仇。” “我问他要怎样,他若有所思道,你不如把那孩子放在身边养大,养成一个小魔头,将来再亲手送给那个负心汉,岂不是有趣极了?对了,顺便再给我的小外甥做个伴。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:“什、什么?!” 都说他这个舅舅亦正亦邪,可邪起来的时候,简直是剑走偏锋到了极点。 但凡是个正常人,也该劝说厉红绫把孩子送还给木安阳,他这随口一句的突发奇想,却直接改变了厉轻鸿的一生! 天边晨曦渐明,一缕浅浅的金色映在厉红绫憔悴脸上。 元清杭扭头看了看厉红绫,轻声道:“红姨,你养了鸿弟这么多年,真的恨他吗?” 厉红绫怔怔出神,嗤然一笑:“我本也没真的想养孩子,何况是他。他从小长得也不像木安阳,却像他娘……我有时候看到他的脸,就会又厌恶、又内疚。” 她痴痴出了一会儿神,又道:“可就算养一只狗,也会有感情的。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,就算我待他再不亲近,也天天可怜巴巴地黏着我,只当我是他亲娘,有的时候,我又恍惚觉得,就这么一辈子不告诉他也好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所以,你也从来没真的想过,要鸿弟杀木安阳。” 厉红绫身子微微一颤:“他忽然道破鸿儿身世,我……” 木安阳忽然说出了陈年秘辛,她心神一时大乱,满脑子都是以后他认回儿子、父慈子孝的模样,心中只觉得百般不甘和愤怒,才仓促间喊了那一句。 元清杭目光微冷,凝视着远方天边晨曦,一字字道:“只可惜,这不是意外,是有人刻意促成的!” 木安阳这么多年都不曾知道的秘密,为什么今晚会忽然揭开? 因为那只传舌隼,因为它离奇出现,诡异无比地对木安阳说了那四句话。 “五月初八,以岭山下。稚子何辜,父离母丧!” “红姨,当年的事,除了你和我舅舅,还有旁人知道吗?” 厉红绫沉默半晌,涩声道:“姬半夏也知道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。 绝不会是姬叔叔。 厉红绫又犹豫道:“不过若是有人真的关注,倒也能觉出不对来。毕竟我也没将那家农户杀了灭口,更何况,我谎称他是我生的,时间其实也对不上。” 元清杭眯起眼睛,明亮眼睛中,锐利光芒一闪。 “所以说,有心查,都是能查到的。可为什么以前不说,要等到现在?”他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,夹杂着愤怒,翻江倒海。 从术宗大比中出现疑似郑源的惊尸,在聚阴阵中大开杀戒; 到万刃冢出来后仙门诸子遭遇迷雾阵,血流漂橹; 再到澹台家惨案发生,最后,是今天神农谷的父子相残。 原先看上去互相孤立的事件,现在回想起来,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。 ——一件件,一桩桩,所有的事都不是巧合和意外,背后都有人翻云覆雨,筹划计算。 有人在术宗聚阴阵中丢了性命,有人在迷雾阵里被一剑穿心。 姬半夏和他背上了灭门的凶名,厉红绫和厉轻鸿母子反目,厉轻鸿更是手刃了亲父。 仙宗的人也好,魔宗的人也罢,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卷了进来,伤亡惨重,还茫然不知已经落入圈套。 可无论背后的人是谁,他到底想做什么?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他的图谋一定极大,也一定暗中筹备了很多年。 一个疯子。 不把人命当回事、处心积虑要掀起腥风血雨的疯子! …… 苍穹派后山,峭壁之上。 送饭的小弟子踩着脚边的云雾,小心翼翼来到闭关门前。 “师兄,师兄?我送新鲜的灵果来啦。”他叫了几声,却没听见往常熟悉的声音。 又大声叫了几声,依旧没有回响。 他终于有点急了,赶紧拿符篆打在门前的禁制上。 小小的孔洞旋开,他踮着脚尖向里一看,猛地一惊,差点把手里的小食盒打翻。 硕大安静的闭关室里,地上堆着的灵石华光四溢,而那些散乱的灵石中,宁夺正躺在里面,嘴角有丝血迹,双目紧闭! “师兄!师兄你别吓我……”小弟子的声音带了哭腔,可眼见再怎么叫唤,地上的宁夺却依旧昏迷不醒。 糟了,师兄刚刚突破金丹中期境,这进展比常人快了太多,才需要在这里闭关巩固。 可现在果然出岔子了吗? 平时宁夺对待他们这些小师弟的好统统浮上心间,他越想越怕,一咬牙,掏出了师父宁程交给他的应急符篆。 黄光闪过,山石上的小洞赫然旋转变大。 他一头闯了进去,惊慌地扑到宁夺身边:“师兄你怎么了?!” 话音刚落,地上的宁夺却忽然睁开了眼,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澄澈冰冷。 他的身子一跃而起,手中剑鞘轻轻在那小师弟肩头一拍,将他震倒在地:“与你无关,你就对师父说,是我胁迫你开了门。” 可他的手掌,却微微有点发烫,整个身体也似乎散发着某种灼热之意,像是在发着烧。 站在云雾缥缈的闭关室外,他默默望着下面的悬崖,转过身来,向着身后无声的大山拜倒。 “太上掌门,徒孙就此出关,特来告别。” 一片静寂后,终于,商渊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,似乎在他耳边,又似乎飘荡在遥远的群山间。 “沧龙诀修炼得如何?” 第87章 联姻 宁夺恭敬答道:“很好,虽然有速成的嫌疑,但是提升修为奇快,似乎已经可以和金丹圆满期的高手一战。” “没有什么不适吗?” 宁夺道:“修炼时,心火旺盛,需要时刻压制,但也因此逼迫自己时刻运力相抗,倒也裨益极大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这里灵石众多,宁程倒是舍得往你身上堆资源,这么急着出关干什么?” 宁夺低声道:“外面尚有牵挂,等待不得。” 商渊冷笑一声:“小小年纪,又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了。不外是儿女情长,卿卿我我。” 宁夺犹豫一下,才答:“心有所系,午夜梦回,总是不安。” 商渊叱道:“没出息!你有没有想过,到了金丹圆满期以后,接着要追求什么?” 宁夺道:“天地间灵气稀薄,千年来已经无人到达过元婴境,遑论大乘或者飞升。” 商渊道:“难道你就甘心只在金丹圆满徘徊不前,不想看看更高的顶峰、一叩更宏伟壮阔的天道?” 宁夺思索片刻:“能窥到那些,固然更好。若是不能,唯愿天下宁和,身边人安好。” 商渊的声音变得不悦:“果然无知小儿,见识浅薄。” 宁夺垂下头不语。 半晌,商渊才幽幽道:“天下宁和,身边人安好,这话听着似乎有点熟悉,像是我一个徒弟曾经说过的话。” 宁夺心里忽悠悠一颤。 他的一个徒弟? 商渊却没在纠缠这个话题,却道:“……嘿嘿,也就是年轻,才会这样痴傻。等你老到像我这样,就会知道,什么都是假的。只有勘破更高境界、一探奥妙天道,才是唯一重要的事。” 宁夺沉默片刻,没有接话,轻声问:“太上掌门身体已经大好了,依旧不出关吗?” 商渊沉默了一阵,道:“就快了。” 宁夺再次一拜,转身下山。 …… 仙宗和魔宗的战火,从万刃冢后,已经绵延了近一年。 连天的腥风血雨吗,刀兵纷纷中,近日终于传出了一桩喜讯。 南澹台、北宇文,两大一直王不见王的术宗大家,竟然广发喜帖,宣布了一桩叫人震惊不已的联姻。 宇文家的长孙宇文离,和澹台家的女儿澹台芸,彼此情投意合,得到两家长辈应允,将于本月良辰吉日成婚。 澹台家擅长御兽,以契约豢养灵兽作为辅助战力;而宇文家则更擅长机关傀儡,驾驭的灵兽往往是死物,这一代的宇文离更是以操控一条傀儡蛇闻名。 两家素来不和,在争夺资源、招收弟子时一直明争暗斗,多年来小冲突不断,如今这桩婚事,就更显得诡异到了极点。 宇文家血脉稀薄,到了这一代的孙辈,只有宇文离一人。 虽然宇文离天资骄人,可是从外面被接回家时已经有五六岁,身份血脉一直含糊不清,坊间谈到时,往往都态度暧昧。 澹台家现在只剩一个女儿,身上承担着家族所有重任,家族资源也尽数落在她身上,不少世家都暗暗意动,甚至有不少小门派的青年才俊愿意入赘上门。 就算澹台小姐和宇文公子的确是一对璧人,可是两家的家长,却为什么都愿意放下成见,愿意这桩联姻呢? 通往澹台家仙山属地的一条大道边,路边的凉亭中,有间茶水肆,里面摆放了桌椅小凳,供来往澹台家的仙家修士歇脚。 此刻,正有不少人在里面坐着,居中的一桌上,一个修士正在大声道:“这你们就不懂了吧,澹台宗主自从痛失爱子,对这唯一的女儿宠爱得不得了,但有所求,无一不依。” 他肩膀上蹲着一只灵鸟,啾啾轻鸣,显然也是一名善于御兽的术宗修士。 旁边,一桌修士都催促道:“哦哦?澹台家主一向强势,难道就因为这个,就任由女儿自己决定终身大事?” 凉风习习,亭外仙草灵花依稀,石桌上,青花瓷碗中的茶水也香气氤氲。 那修士品了一口茶,侃侃而谈:“澹台家主再强势,也是刚刚黑发人送了白发人。都说他自从儿子和爱妻新丧后,对澹台小姐简直百依百顺,娇宠万分。” 旁边有人好奇插话:“这样说来,是澹台小姐执意要下嫁喽?” 立刻有人不以为然起来:“话也不能这样说,宇文公子虽然身世有点小小瑕疵,可毕竟是宇文家的长孙,身份也足够尊贵好吗?” “就是,不出意外,那可是宇文家将来的家主!” 边上,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女修神态有点古怪:“怎么就下嫁了,仙门诸家,谁不赞宇文公子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,气质风采人上人?无数仙宗女修都芳心暗动,上门想要结亲呢。” 旁边有人却忍不住了,小声反驳道:“这大婚之礼是在女方家举办,与常理不符,显然是澹台家觉得下嫁了爱女,才坚持在女方家大办婚事嘛。” 这么一说,众人都没了话。 自古以来,除非入赘,不然都是在男方家操办婚礼,这也是不变的礼数。 如今澹台家要在女方家成亲,宇文家不仅同意,还如此配合,这的确是奇怪得很。 正说着八卦,旁边一张桌上,却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。 “可是,兄长刚刚身故,母亲也被害不久,澹台小姐这出嫁是不是有点仓促了些?” 众人聊得正热闹,闻言纷纷回头,却看见那边角落里,不知何时,又来了一桌客人,正在自己动手煮水烹茶。 总计有七八人之多,一个瘦削修士脸色蜡黄僵硬,居中坐着。 他旁边坐着个锦袍少年,眉目温和可喜,手中拿着一把五彩绢面的扇子,轻轻摇摆中,上面的山水青绿逶迤,鲜活清雅。 少年身边站着个侍女,眉目清丽秀美,正在手脚麻利地在自带的小炉上烹茶。 余下的数人都是黑衣素袍,看不出家族纹饰,身边也没带什么灵兽,神态恭敬地坐在一边。 不知道是哪家的仙门小公子带着侍女随从出来游历天下。 众人见他们人多,便有人热情回答:“听说两个人也只是私下和双方长辈提了一提。可澹台家主却主动坚持早办婚事,说是让枉死的妻子早点看到女儿出嫁,好在九泉下安心。” 那少年轻轻摇了摇扇子:“有这种说法吗?只知道病重有冲喜一说,却没听过死者心有怨气,要靠喜事来压一压的。” 有人哈哈一笑:“既然两家都乐意,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。” 那少年眯起眼睛,又问:“可我听说宇文老爷子一向脾气火爆,看澹台家的人不太顺眼。他又为什么也赞同这门亲事?” 茶亭中静了静,终于,先前说话的那修士犹豫道:“或许……是因为宇文老爷子念及长子之事,有所感触,才不敢再阻止?” 这话一出,那些聊天的修士面面相觑:“这话又是从何说?” 那少年更是睁大了眼睛,显得十分好奇:“兄台难道知道什么内幕不成?” 那名修士四下看了看,才轻声道:“我也就是隐约听人说了一嘴,出了这个亭子,大家就当什么也没听到。” 旁边的人纷纷点头:“保证保证!” 那修士神色神秘:“宇文瀚老爷子的长子,莫名失踪、殒命他乡,你们都知道吧?” “当然知道,十多年前,仙门年轻一辈中,就数两位仙君名声最盛。”立刻有人接话,“一个是‘银锋出鞘惊飞鸟’的苍穹派宁晚枫,一个就是人称‘霹雳手段、菩萨心肠、灿若明珠’的宇文牧云嘛!” 有人忍不住唏嘘插话:“只可惜没一个有好下场。” 那修士摇摇头:“怎么死的我说不清,可是宇文牧云当年忽然销声匿迹。据说就是和情事有关。” “可我怎么听说,是外出游历时遇到了魔宗的人,被害了性命?” 那修士语气更加神秘:“若是遇到了魔宗的女人呢?一面纠缠不清,一面被害了性命,可不就说得通了吗?” 凉亭中,一群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:“哇,兄台你这消息可真惊悚!” 那修士看众人又惊又疑的表情,不由得有点飘飘然:“好说好说,我也是偶然听闻,但具体情况嘛,也是语焉不详。” “宇文牧云这样正直君子,要真是被魔宗妖女迷了心窍,宇文老爷子必然不允,最终闹到父子反目,倒也是可能的。” 另一个修士一拍大腿:“哎呀,要是这样说,似乎就说得通了。宇文老爷子阻止过儿子一次,没有什么好结果,于是不敢再阻拦孙子吗?” 角落的那桌人中,锦衣少年看了看身边的瘦削中年男人,好奇地低低道:“姬叔叔,你听说过宇文家这段秘辛吗?” 明丽侍女帮一桌的人斟好了茶,唯独那中年男人面前是一副酒具,他独自端着酒杯,沉默半晌,神色微微古怪:“……我怎么知道。” 那边几桌的客人又在互相寒暄:“诸位兄台,你们也都是上澹台家去参加婚礼的吗?” “是啊,两大术宗广发婚礼喜帖,大小门派均有收到,现在往这条道上来的,都是因为这个吧?” “大婚之日就在明晚,我们备了贺礼,紧赶慢赶,终于算是赶到了。” “既然如此,那一起同行好了。前面不远就有澹台家设立的迎宾台,明晚酒桌上不醉不归啊!” 一群人寒暄完毕,又歇了一阵,才一起动身离开。 角落里那桌客人却没动,看到那些仙门宾客走远,元清杭才道:“澹台这老贼,看了林夫人的搜魂印记而已。” 姬半夏事后还是按照林素的遗愿,将她的搜魂印送去了澹台家,澹台明浩这种人,又怎么忍得住不看? 现在对澹台芸的婚事百依百顺,想必是终于知道这是他的亲生女儿,更是他多年苛待的血脉至亲! 姬半夏面沉似水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偷眼看了看他,小声问:“姬叔叔,都准备好了吗?” 姬半夏淡淡瞥了他身后的属下一眼。 为首的一个青年面貌忠厚,眼中却精光烁烁,正是赵庭安,立刻小声答:“禀告右护法,一切都已经妥当。酒席上的仆从混进了我们的人,少主吩咐准备的物事,也都就位了。” 姬半夏叹了口气,看向元清杭:“可你确定要这样做?” 元清杭沉吟半晌:“做了固然可能做错,可是不做的话,万一我猜想属实,那么一定会后悔。” 他看了看姬半夏,轻声道:“况且您也答应过林夫人,要好好照顾她女儿的。” 姬半夏猛地举起手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他随手将酒杯掷在地上,碎成齑粉:“我先行一步,你随后来吧!” 一行属下跟着他,转眼消失在大道尽头。 元清杭独自坐在凉亭中,没急着动身,而是从储物袋里把多多放了出来。 小东西一出来,就警惕地四下看了看,见没什么危险,才变戏法一样,又掏出一颗圆溜溜的卵石,自顾自地扒拉起来。 元清杭支着下巴,看着它玩得不亦乐乎,伸手点了点它:“狡猾,既然藏着这么多,干什么人家只拿了你一个,就冲人乱叫?” 霜降轻手轻脚帮元清杭续了杯茶,元清杭举手拿过来,忽然发问:“谷雨姐姐的病现在怎么样了?” 霜降神色一黯:“躺了好些天,现在好多了,就是精神不大好。” 元清杭怔怔出神,半晌道:“鸿弟真的……那么对她?” 霜降眼圈一红,恨恨道:“那个小白眼狼!纵然左护法再对不起他,我姐姐可是从小把他带大的,衣食住行、生病照顾,疼他疼得不得了。他怎么能这样!” 第88章 宴客 厉红绫回到魔宗后,便把谷雨赶走了,说是魔宗不再留她,叫她自便。 谷雨自小服侍厉轻鸿惯了的,这么遣走,都知道是叫她跟着厉轻鸿,去继续照顾的意思,谷雨含泪拜别后,就孤身前往神农谷。 可谁也没有想到,到了神农谷的时候,却正赶上谷中大摆宴席,招待宾客,对外昭告遗失多年的长子终于被认回。 她在外面求见,却吃了个闭门羹,仆从传话出来,说木家长公子如今身份尊贵,伺候的人一大堆,并不需要来历不明的妖女跟随。 谷雨苦苦哀求下仍不得见,只道是木家人从中作祟,故意阻拦,就咬牙闯山,可她一个孤身女子,哪里敌得过神农谷众人,很快便被擒住。 直到此刻,厉轻鸿才终于现身,已经是衣饰精美,前簇后拥,不知道多么尊贵风光。 他凝视着谷雨良久,也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事到如今,魔宗还想安插人在我身边?念在你跟我十几年,我不杀你,可下次再见,就不保证了。” 谷雨大哭一场,跪地拜别后,又返回了魔宗。 这一回来,便恹恹病倒,卧床不起多天,精神萎靡不已。 霜降和她姐妹连心,如何心里不气恼? 元清杭怅然道:“这样也好。谷雨姐姐毕竟来自魔宗,真的待在神农谷,身份才是尴尬。” 霜降噘着嘴,不吭声了。 过了一会儿,她才又小心道:“少主,朱朱姑娘负责在外打探,昨儿又有飞鸽传书回来。” 元清杭蓦然抬头:“说什么?” 霜降道:“信中说,宁小仙君最近还是常常去那个山谷小屋,一待便是一整天。” 元清杭默默不语。 半晌,他笑了笑:“可那儿……什么都没有啊。”仟韆仦哾 霜降道:“有的,有小少主你住过的床铺,屋角里还有蛊雕母子当初的小窝。一切都没动过。” 元清杭怔怔出神:“听说,那对蛊雕曾经出现过?” 霜降点点头:“我们留在那里的眼线说,有一次,远远看到一大一小的两只蛊雕,在附近徘徊吼叫,正好遇到了宁小仙君前来呢。” 她一边续茶,一边道:“说来也奇怪,蛊雕生性凶残,不喜和人打交道,却偏偏对宁仙君并不畏惧。” “那只母蛊雕在门口的草地上,陪着他静静待了很久。那只小的就在近处快乐玩耍,似乎也很愿意和他亲近。” “蛊雕记得他。”元清杭愣了一会儿,低声道。 药宗大比的赛场上,那个木家的子弟挥剑要斩杀蛊雕,是宁夺挺身而出,一剑拦下。 看似不通灵智的野兽,其实比人类更知道报恩和感激。 霜降瞥了他一眼:“少主,你真的不去看看宁小仙君吗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我知道他一切安好,就够了。” 他慢悠悠端着青玉般的茶盏,一双白皙的手似乎比以前瘦了些:“更何况,他也接到了我的简书,知道我同样安然无恙。” 霜降犹豫了一下,小声道:“宁小仙君是想亲口向你解释,你被伏击并非是他的意思吗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不,他知道我绝不会误会的。” “那他为什么一直等在那儿?” 元清杭默然。 就像自己不会误会他一样,他那么聪明的人,也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。 所以为什么非要这样苦苦等待? 元清杭看着霜降茫然的神色,微微苦笑:“你怎么还不明白?他和我沾上任何关系,才会弄到浑身脏污,百口莫辩。” 霜降低声道:“已经辨不清了。据传他不仅是强行出关,而且在出来后,多次不顾师父暴怒阻拦,坚持孤身去拜访多家宗主掌门。” 元清杭眼睛忽然有点酸涩,喃喃道:“去干什么?果然是个傻子。” “当然是向他们澄清,当时你和他同在万刃冢中,绝无可能犯下那种滔天恶行啊!”霜降急急道,“我知道他品行正直,可从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样。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:“没用的。” 各家仙宗看在苍穹派面子上,虽然对他客客气气,没当场翻脸,可是据说有一家在迷雾阵中死伤惨重的宗门,却将他晾在迎宾厅里,无人招待。 可他就在那里一身白衣,正襟危坐,眼观鼻鼻观心,坐了整整一天。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,才安静地告辞离开。 “霜降姐姐,你是不是觉得,我不该躲着他?”元清杭遥望着远处青山遥遥,清亮眸光中波光轻动。 霜降抿着唇,眼眶有点微红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是觉得……他那么骄傲强大的人,一个人做这些事,好像很孤单。” 元清杭冲着她笑了笑:“可假如我继续和他牵扯不清,他才会更加无人敢沾。” 他是仙门骄子,是苍穹派最优秀的徒弟,是剑宗晚辈中最有希望早早冲击金丹圆满境的天才。 他原本的人生,应该是被同辈艳羡嫉妒,身边鲜花铺路、赞誉环绕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为了帮一个名声狼藉、恶名远扬的邪门歪道说话,弄到人人躲避不及。 霜降清丽的脸上全是愁容,也有不甘:“少主你接下来要做的事这么凶险,真的不需要找宁小仙君帮帮忙吗?” 元清杭道:“正因为凶险,所以我更不能找他。” 霜降低低道:“可是,若他心甘情愿呢?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你不懂。他和我再纠缠下去,我们都没有好结果的。说不定便会遇到什么奇怪的事,最终不得不刀兵相见。” 霜降大急:“怎么会?宁小仙君绝不是那样的人!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世间的事,怎么说得准。宁晚枫和我舅舅相识的时候,想必也不认为自己会捅上他一剑。” 霜降怔怔不语。 元清杭轻轻合上手中的山水扇,再打开时,青绿山水已经变成了黑金扇面。 他看着霜降:“霜降姐姐,你心里,有没有特别看重、生怕他被伤害的人?” 霜降道:“自然有的。小少主你排在第一位,厉护法是我们姐妹的救命恩人,她排第二位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除了魔宗的人以外,我心里还有一个人。他的平安,比什么事都重要。” 他悠悠看向远处天边明丽晚霞、流云飞卷,眼中既温柔,又傲然:“我想看着他好好的,想看他走自己的通天大道。” “我要做的事,不必把他拉进来,甚至连他为我有一点点为难,我也不愿意看见。” …… 澹台家所属的灵山,地处一处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。 这片山岭虽然不像苍穹派的千重山那样奇险秀丽,却也同样地下藏着一条重要灵脉,修炼所需的灵气比寻常山脉充沛许多。 除了自家血脉的晚辈外,也能招到不少资质良好的少男少女拜师入门,更能吸引到一些有实力的散修加入门下,成为客卿。 这一天,澹台家所在的豪华行宫内,灯火通明,张灯结彩。 正中的大殿中,到处是红烛彩罗,明珠莹莹,美酒飘香。 一桌桌的仙门宾客早已经到来,按照摆放好的桌牌分别就坐。 澹台家成群的美貌侍女和青年小厮走马灯般地上酒布菜,白玉案上,满是鲜果灵蔬,还有灵泉酿造的美酒佳酿。 大殿四周,则有不少青年术宗子弟一身劲装,正是宇文家的人,也在忙着帮忙迎接宾客,维持秩序。 毕竟是两大术宗世家联姻,这桩亲事郎才女貌,璧影双双,自然是天下瞩目,贺者云集。 旁边的一角,末座的桌边,早已经坐满了小门派的宾客,有的等待太久,闲极无聊,已经拈着琉璃盘中的灵果吃了起来。 “哎呀,这婚礼吉时还早吧,这么盛大隆重,怕是繁文缛节不少。” “听说宇文家的聘礼就有海量的术宗法器秘宝,澹台家的陪嫁也是十里红妆,富可倾城。” “对呀,光是各家仙宗送来的隆重贺礼,澹台家主就全都不留,尽数放到了陪嫁中去。” 毕竟不比街头巷尾的人间婚礼,气氛没有那么随意,说话的人声音都又低又轻,可侧着耳朵倾听的,却有一大堆。 说话的几个人正是昨日在凉亭中闲聊八卦的,其中一个一扭头,正看见旁边两个人,眼睛一亮,招呼起来:“小公子,你也坐这边?” 旁边一桌上,一对少年男女正安静地坐着,见他招呼,那锦衣少年手摇山水扇,微笑招手:“兄台好呀,果然巧得很。” 正是易了容的元清杭和霜降,却不见姬半夏一行。 他身边这一桌,坐的也都是小门派和晚辈们,其中恰好坐着灵武堂的李济,还有个脸带酒窝的可爱少女,竟然是常媛儿! 这边的座位不靠主桌,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后,又开始小声聊起来。 “说实话,我这辈子,从没想到能吃上这两家的喜酒。” “最近的奇闻怪事还真多,件件匪夷所思。也不差这一件啦。” 昨天那个瘦削中年修士赫然也在其中,摇头晃脑地道:“对呀!前两个月,我也受邀去参加了神农谷的认子筵。啧啧,摆了一天一夜的仙门盛宴呢。” 一说到这事,众人全都来了兴趣。 “哎呀,那酒席你也去了?听说木谷主被厉红绫刺杀,重伤在身,却依旧强撑着病体出来面见宾客,可是真的?” 那中年修士郑重点头:“自然是真的,就为了给这新认回的儿子一个脸面和名分嘛。” 四周一阵短短的沉默,众人的脸色都有点怪异。 李济坐在邻桌,小声道:“那个厉轻鸿真是身世离奇。这么被魔宗妖人掳去多年,也的确可怜。” 他旁边坐着常媛儿,闻言一竖眉毛:“他可怜什么?哼,你敢保证他手上没沾过仙宗人士的鲜血吗?” 李济脸红了,挠了挠头,赶紧道:“你说的对,我也觉得他有点不对劲。” 元清杭悄悄瞥了他俩一眼,心里一动。 以前在万刃冢里,这两个人还没什么交集,现在再见,却似乎已经熟悉亲近了许多。 “这位姑娘,可别乱说。”旁边立刻有人好心提醒,“木家已经昭告天下,也向诸家仙宗解释得清清楚楚,这位木公子其实心地仁厚,还暗中做了不少善事呢。” 有人在边上连连点头:“对,迷雾阵中魔宗杀戮,他根本没参与,也毫不知情。” 李济皱了皱眉:“怎么说?” “你想啊,他那种身份,在魔宗不仅不被信任,更是受尽虐待羞辱,魔宗防着他还来不及嘛。” 霜降在边上听着,俏脸涨得通红,忍不住便要开口,元清杭微微一扬眉,轻轻摇头。 没人注意他们,说话的人接着道:“神农谷和苍穹派的人都证实了,他将得到的九珍聚魂丹分给了木小公子和商公子,你看,这可不是良知未泯,天性纯良?” “是啊,他那时尚且不知道自己身世,便愿意慷慨救了木嘉荣,果然是血浓于水啊。” 李济疑惑道:“可是,最早不是说,他还亲手划了木家小公子一刀?” 那中年修士一拍大腿:“这你就不懂了吧!木家专门澄清了此事,那一刀,其实是为了借着流血散掉奇毒,不得已而为之。” 四周的人目瞪口呆,将信将疑:“这样吗?……竟然如此?” 常媛儿一撇嘴:“我是医修,可没听过什么毒非要在脸上开一刀!他怎么不也给商公子一下?” 霜降更是气恼地暗暗咬牙,实在忍不住,在元清杭耳边悄声嘀咕:“木家可真不要脸,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。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:“不然怎么说?” 说木家长子心思歹毒,救了弟弟以后又觉得心有不甘,想毁他的脸出口气? 可不管怎样,木安阳愿意这样费尽心力帮他遮掩,总算是叫人放了点心,起码说明厉轻鸿在木家过得不错。 也算是认祖归宗,从此以后父慈子孝了吧。 众人正要接着闲聊,忽然,面向门口的几个人慌忙向大家使了个眼色:“嘘——来了!” 元清杭心里一跳,蓦然回头。 通往主宾桌的红毯大道上,一群青绿色衣衫的仙门子弟鱼贯而入,只有为首的两个人衣饰颜色略有不同。 最前面的那人穿着深绿色衣袍,端正脸庞上有丝暗淡,隐约显出病气,正是木安阳。 而他身边,一位少年穿着一身鲜明翠绿色衣衫,边角上层层灵芝花纹繁复纷飞,发间一根鹅黄色神柳木簪,面容熟悉,神色却冰冷而陌生。 装扮和过去的木家小公子几乎完全一样,却不是木嘉荣,而是换了一个人。 第89章 一诺 席间本来人声热闹,可是神农谷一行人走进来后,不约而同地,竟是一阵静默。 震惊的、好奇的、窥探的,不一而足。 澹台明浩迅速从高高的主桌上快步下来,亲自来迎。 一番寒暄,木家一众宾客坐到了主桌附近。 背对着众人,厉轻鸿坐在木安阳身边。 身边不时有别的仙门中人过来招呼寒暄,他却很少搭话,偶然和人交谈几句,也是神情倨傲而冷淡。 这边众人彼此看了看,悄悄放低了声音:“传言果然不假。他们家什么灵药没有,可你们瞧,木谷主这气色,明明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。” “咦,奇怪,为什么木小公子不一起来?” “听说他脸上的伤刚刚痊愈,所以不太喜欢抛头露面。” “啊,以前木家小公子何等风光尊贵,现在……啧啧。” 另一边的桌上,忽然有人说了一句:“又或许是木家小公子现在失了宠?” 众人纷纷一惊:“这怎么说?” 说话的那人是个极年轻的药宗子弟,悄悄道:“我们家药堂和神农谷一向有生意,听到了一些传言,不知道真假。” 身边的人来了精神:“快说说?” “说是木谷主的重伤,不是那个疯女人刺的……是这位厉轻鸿,啊,不,现在叫木轻鸿了。” 众人神色全都一惊:“什么?!那木谷主不怪他?” “毕竟是心爱女人留下的孩子,又是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,多年来被仇敌抱走戕害,痛惜和内疚还来不及,哪里舍得责怪?” 那药堂弟子犹豫片刻,又小声道:“据说木谷主重伤时,生怕自己不治,已经交代了师弟木青晖仙长,将来无论如何,务必好好辅佐和照顾这位长公子呢。” 另一边,也有人小声道:“对,我也听说木夫人似乎因为这事和木谷主闹得很僵,甚至娘家门派都有来人上门兴师问罪。” “哎呀,这是要上演二子争宠吗?” 那位药堂的弟子摇了摇头:“这位木轻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,据说和木夫人的娘家人在密室里说了几句什么,就把他们吓得脸色铁青,转身走了。你们说奇怪不奇怪?” “哇,他能说什么?” “那谁知道?”那人神色古怪,“想想他在药宗大比上的手段,又是魔宗左护法养了十几年的,木家小公子娇花一样,哪里斗得过他?” 元清杭静静听着,转头看了远处一眼。 恰好木安阳转过头,正温和地对着厉轻鸿说着什么,厉轻鸿低垂着眼帘,似乎在听,又似乎有点走神。 但是眉目间神态,却没有了过去那点少年气,多了些阴鸷和漫不经心。 旁边的李济忽然哼了一声:“要说仁厚,我宁可相信魔宗那位小少主,也不信他。” 四周一阵安静,有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他:“李兄,那个小魔头现在可是被叫做笑面人屠的,你说信他?” 李济脸色涨红:“我只知道在术宗大比上,在万刃冢里,他都没害过人,只救过人。” 元清杭侧着脸,向李济微微一笑:“这位仁兄,听说你在迷雾阵里也受了重伤,为什么不恨魔宗的人?” 他的声线也做了伪装,比原来低沉沙哑,李济听着完全陌生,也不起疑,咬牙道:“总之我们灵武堂的人都受过他的好处,一日不亲见,我就一日不信。” 常媛儿也跟着脆生生抢上一句:“说来说去,都说他是幕后主凶,可到底谁有铁证?” 旁边的人都不做声了,脸色各自精彩,有的鄙视,有的不解。 更有人神情暧昧地看了一眼常媛儿,貌似关切道:“听说常姑娘以前接受过那小魔头送的兵魂,因为帮他说话,裁春鞭还被澹台掌门封了?常姑娘真是单纯。” 常媛儿脸色涨得血红,偏偏又不好反驳,旁边李济已经怒目而视:“常姑娘这是善良念旧,总比见风转舵、两幅面孔的人要好得多!” 说话的人也不甘示弱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哎呀,今儿是澹台家大喜的酒席,那个小魔头可是杀了澹台夫人的凶手。你们这样说话,主人家听了,怕不得气得要赶人。” 李济又怒又急,正要争吵,旁边却忽然有人拍了拍他。 一扭头,正见同桌那个锦衣少年伸出手,双指忽然搭在他手腕上。 “嘘——别说话。”他给李济搭了一会儿脉,表情认真,“李兄在迷雾阵里受的伤,是在右肺叶吗?是不是至今依旧常常夜不能寐,气喘爱咳嗽?” 李济一呆:“你怎么知道?你也是医修?” 元清杭皓白手腕伸出来,掏出一丸丹药,亮在了掌心:“略通一点医术。这丸药只卖一颗下品灵石,不如试试?” 那丸药乌黑无光,看上去毫不起眼,也没什么特殊异香,李济一愣:“啊,是吗?” 元清杭神秘道:“药到病除。” 李济心里暗暗叫苦,这是什么不靠谱的人,竟然当场售卖丹药,真当他是冤大头不成? 可这开价又不高,他这人脸皮又薄,只有硬着头皮掏了颗灵石出来:“好……试试就试试。” 元清杭笑眯眯收好灵石,又冲着常媛儿好奇地开口:“这位姑娘,我还没见过附过兵魂的武器呢,能不能给我开开眼界?” 常媛儿脸色一僵,只道他故意讥讽,可一眼看去,正撞上元清杭那清亮眸子,心里就是一动。 元清杭微笑着接过她的软鞭,在手上来回抚摸了几遍,看上去很是爱不释手似的:“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。叫‘裁春’是吗?真是风雅别致。” 他伸手将软鞭递了回去:“恭喜姑娘,能有这么心意相通的兵器。” 裁春已经被澹台明浩出手封禁,人人皆知,这话听着不像恭维,却像是讥讽,常媛儿俏脸一沉,正要发怒,忽然手中软鞭轻轻一颤,鞭身中,骤然传来一阵汹涌灵力! 她猛地一呆,体会着裁春那重新归来的活泼气息,惊喜交加地抬起头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极轻地冲她摇了摇头。 常媛儿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,忽然身子一颤,眼中一热,又竭力忍住。 旁边李济察觉到她的异样,低声问:“怎么了?” 常媛儿心里怦怦直跳,不敢多说一个字,轻声道:“没、没事。” …… 霜降忧心忡忡地看了那边一眼,悄悄道:“少主,待会儿行事,厉少爷会不会是个变数?” 元清杭的手伸在袖子里,悄悄安抚着储物袋里探出头的多多,小声苦笑:“走一步看一步吧。毕竟这事和神农谷无关,他没有参与的道理。” 他又沉思了一会,终于忍不住,用扇子碰了一下身边的李济:“李兄,敢问一下,苍穹派今日没来人吗?” 李济点头:“如此仙门盛事,谁家会不来人。刚刚宇文老爷子亲自去迎接的,想必待会儿再入席。” 元清杭心里忽然怦怦直跳:“来了什么人?” 李济答道:“宁掌门自然是来了的,随行的还有商小仙君。” “啊……那位宁夺小仙君,没一起吗?” 李济的神色有点儿一言难尽,小声叹了口气:“好像没看到,大概没来?他呀,最近的名声可不太好。” 他也就只敢私下帮那个小魔头辩解几句,可这位宁夺的做法,可要激烈得多,简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。 元清杭怔怔出神:“啊,没来吗?” 好像松了一口气,又好像有点失望似的。 旁边,两个苗条的侍女端着银盘,往大殿四周的鲛油灯中挨个添了些灯油,“噼啪”声不停轻轻爆响,灯光更加明亮耀目。 元清杭缓缓抬头,看向了那两个侍女。 其中一个侍女看没人注意,忽然抿着小酒窝,向他悄悄眨了眨眼。 正是同样易了容、扮成澹台家侍女的朱朱。 …… 大殿远处,招待宾客的小筑内。 此刻,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全都去了前面筵席,大多厢房都空着。 已经快到了晚间,四处红烛和灯火都点燃了,边上一间客房里,却灯火暗淡,房门紧闭。 门口轻轻一声响,商朗探进头来。 他反手把房门又掩好,对着窗前闭目调息的人轻声叫:“师弟?” 窗前的人一身白衣,可是暗白的锦纹中,却又几条隐约的黑金线点缀在其间,围着衣角的几朵赤霞图案。 行动间隐隐有金线流动,又有黑色隐在里面,飘逸中带着点奇异。 听到商朗的声音,窗前的人终于淡淡睁开了眼。 商朗从怀里掏出个储物袋,倒出来一堆新鲜水灵的灵果:“我从前面筵席桌边随手摸的,你解解渴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不用。不饿。” 商朗在他对面坐下,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啊,师父又没禁你的足。既然坚持来了,为什么不一起出去见客?” 宁夺眉目低敛,如瓷如玉的脸上清冷又安静:“我这次来,本也不是为了交际。” 商朗发了一会儿愣,平日俊朗热情的脸上,也有点恹恹的不乐。 “是啊,我也觉得挺没意思。”他低声道。 宁夺看了看他,声音温和了点:“神农谷的人也来了,你怎么不去陪着聊聊?” 商朗神色怔怔,半晌才道:“已经见过礼了。” “木小公子也在前面吧,他的脸如今怎么样了?” 商朗的脸色,却微微变了。 他犹豫一下,才艰难开口:“虽然大好了,可是依旧不愿意出来见人。这次也没有前来。” 宁夺沉默了一下:“出面的,是另一位木公子吗?” 商朗为难地点了点头:“是啊。” 两个人相对而坐,默默无言。 商朗忽然咬了咬牙,像是下定了决心:“师弟,你和师父说的那件事,我觉得……一定是你弄错了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我没有指证他杀人,我只是说我看到的事,那绝没有错。” 商朗焦躁地站起身来,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,大声道:“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,宇文公子当初看到厉轻鸿在迷雾阵里在我们身边,大家都以为他害了我们,结果不也是天大的误会吗?” 他焦躁地道:“所以万刃冢里,也可能是陈弃忧被别人暗害了,他恰好路过;又或者陈弃忧自己被邪门的兵魂弄到走火入魔、爆体而亡,鸿弟他上去捡了屠灵,又怕被人说他是凶手,才……才毁了尸体。” 宁夺低垂着眼帘,一言不发。 商朗一咬牙:“师弟,你信我,他不是那样的人。人人都说他狠毒乖戾,其实他很可怜的……” 他声音越来越低,难过地红了眼眶:“他在迷雾阵中救了我和嘉荣,不是吗?我们所有人都误会了他,他被冤枉、被重伤的时候,该多伤心多绝望?” “他的确可怜。”宁夺神色认真,“可是假如他杀了人,那么死去的人,不可怜吗?” 商朗急了:“可是毕竟没有证据不是吗?他对嘉荣都能仗义相救,根本就是良知未泯啊!”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:“我信他对你是极好的。” 商朗颓然坐下,抓了抓头发:“对,他是用毒伤了你的眼睛,可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是被厉红绫那个魔头逼着害人的啊。” 他哀求地望着宁夺:“这件事,他是大错特错了,可是求你念在他身不由己的分上,原谅他一次,好不好?” 宁夺凝视着他,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。 “师兄,你心里现在全是他的冤屈和不平,我心里,也和你一样。”他肃然道,“只是我为之不平的,却是另一个人。” 商朗怔怔看着他。 “你关心的人,他现在认祖归宗、风光无限,还有木谷主全力保护,一心补偿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可是清杭他至今还背着血手屠门的污名,还被说成是杀害澹台超的主凶。在我心中,没有什么比他的冤屈更加重要。” 商朗心里一团乱麻,迟疑道:“所以你来……” 宁夺点头,目光冷峻:“我来这里,只为一件事。我要亲自面见澹台小姐和澹台宗主,问清楚那晚的情形。” 商朗茫然半晌,低低道:“我……我已经完全糊涂了。我也不信他会真的做下这些,可是澹台宗主说得确定万分,除非他说的全是谎话。” 宁夺冷冷道:“假如他坚持说,他亲眼看见元清杭杀了他夫人和门下诸人,那么他就一定在撒谎。” 商朗呆呆地看着他:“那可是一门之主,仙宗掌门啊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谁规定仙宗的人一定诚实,一定不杀人?”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也不激动愤慨,可他的语气,却像是说着再寻常不过、再理所应当的话。 商朗愕然地望着他。 宁夺抬起头,俊美冰冷的脸看向窗外,远处丝竹鸣响,人声热闹,这间冷清的屋子里,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。 “师兄,他以前在万刃冢中,曾经问过我一句话。”他道。 商朗道:“什么?” “他问我,假如有一天,无数人都说他居心叵测、十恶不赦,我会相信吗?”宁夺缓缓道,“我当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,只回道,我绝不信,也不会有这一天。” 他悠悠望着远方那通明的灯火:“可他又问,假如真的有无数证据都指向他呢?” 商朗沉默不语。 现在所有的证据,的确都不利于元清杭。 澹台超胸前有白玉扇柄的击打伤,澹台家主又亲口说他为了逃走,杀害了他妻子。 就连澹台小姐也作证,元清杭曾经以她为人质,临走时亲口承认自己也胁迫过澹台夫人。 宁夺道:“我当时对他说,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,也一定能找出破绽来。” 他缓缓转头,清明目光看向商朗:“既有一诺,理当守之。” 第90章 尸变 婚礼大殿上,终于,大典喜气洋洋开始了。 不像人间婚礼般嘈杂喧闹,仙家婚礼自然奏乐仙气飘飘,清越悦耳,也罕有人间那些热闹的闹洞房、接亲等俗礼。 正中高台上,已经摆好了两家长辈的座椅,宇文瀚老爷子和澹台明浩携手出来,满面笑意地坐在了上面,等待新人出来拜礼敬茶。 下面,角落里和元清杭邻桌的那几个修士,正在小声说笑。 “哇,宇文老爷子和澹台家主这么和和气气坐在一起,这景象简直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。” “说起来,两家就此化干戈为玉帛,也是美事一桩。” “哎,你们说,将来宇文公子和澹台小姐生下来的孩子,会不会特别聪明又貌美?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有人酸溜溜地道,“父母都是绝世姿容,又资质骄人嘛。” “啧啧,那岂不是两大术宗的命根子?这孩子将来可不知怎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真是出生就含着金钥匙,羡煞旁人。” 刚刚和元清杭聊得正欢的那个年轻修士一扭头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 大典就要开始了,正热闹呢,刚刚那两个人呢? 不仅那个温和可喜的小公子不见了踪影,就连他身边那个明丽的侍女也同样不见了。 只有两杯尚温的残茶散着香气,留在桌上。 …… 大殿后面,新房布置得精美奢华。 虽然澹台小姐一向喜欢清淡素雅,可到了这出嫁的大喜日子,也免不了华服珠钗、脂粉红妆。 因为不是从娘家接往夫家,这场婚礼的步骤也和平时婚嫁有点不同。 早上盛装打扮后,澹台芸便被接到了婚房之内静候,等到前面婚宴宾客到齐之后,前往婚堂行礼。 数日前,新郎宇文离已经动身来到了澹台家,只是因为婚前不便相见,所以一直分开而住,现在在几名喜娘的带领下,终于踏进了新房。 外面夜色四合,房内已经燃起了通明的红烛,菱花窗开着,晚间的清风徐徐吹了进来。 宇文离一身红衣,俊雅温和的面容比往日多了些喜气,眉宇间带着融融笑意,款步走到红帐前。 “芸妹,辛苦了。”他轻声道,“有没有提前吃点东西,待会儿怕是要见诸多长辈,忙不过来。” 红绡帐中,澹台芸头盖红帕,娇羞地点了点头,声音含糊:“嗯。” 门口站着的两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,其中一个轻轻抬手,拨了拨桌前的红烛烛芯,悄无声息地退后,带上了门。 窗外吹过一阵莫名的冷风,骤然吹灭了窗前的一排红烛,房间内忽然阴暗了几分。 剩下的数支粗大红烛一晃,火焰也摇摆起来,映着床前一动不动的新娘。 …… 前面的大殿内,宇文瀚老爷子坐在高台上,转头向身边的澹台明浩道:“吉时快到了吧,新人呢?” 澹台明浩正要回话,可忽然间,灯火明亮的大殿里,光线骤然一暗。 一阵朔风呜咽卷入,穿堂而过,吹熄了大片的鲛油灯,那些微弱点的红烛更是悉数全灭。 下面的宾客席里,微微骚动起来。 宇文瀚一怔:“亲家,这是?” 厅内点的都是防风的红烛,按说不该这么被风一吹便熄,更不用说鲛油灯长明不灭,怎么会叫这样的重要场合,忽然阴森暗淡起来? 就连下面的众位仙宗宾客的脸色,好像也有点惊讶和不安。 澹台明浩脸色一沉,叱向身边的管事:“怎么回事,快去看看。” 旁边的管事慌忙答应,正要吩咐仆从去重燃灯火,忽然间,高台之上,隐约出现了异像。 一道晶莹的水幕无声显出,横在高台上,正对着宾客的正前方。 上面的景象,正徐徐清晰起来。 下面的骚动变得更大,有人一边抬头,一边讶然:“咦,这是做什么?两大术宗联姻,要摆什么盛大的排场吗?” “一定是宇文家的小把戏,宇文公子擅长这类术法,你们忘了那次药宗大比吗?” 下面的宾客们恍然大悟,对啊,上次药宗大比时,宇文离就曾以一人之力,布下了硕大的水幕墙,映射出考场中的景象,纤毫毕现。 “灯火太亮,水幕就看不清吗?难怪了,这一定是故意熄了灯火。” 靠近最前面的主桌旁,宁程猛然抬起头,冷冷凝视着面前的水幕。 木安阳坐在他斜对面,也微一皱眉,心神不宁地吸了吸鼻翼,疑惑地看了看四周。 空气里,似乎没有什么异样,可是他是药宗大师,不知怎么,却总觉得这毫无异味的四周,像是有什么渗透了进来。 澹台明浩惊疑地看着水幕,转头看向宇文瀚:“是贤婿的手笔吗?” 宇文瀚也是微微茫然:“老夫也不清楚婚礼细节,或许是吧?” 阴暗的大厅中,那水幕终于清晰起来,红帐依稀,新房里,一身红衣的新娘端坐在床边,低头不动。 旁边,宇文离正弯下腰,温柔地伸出手,挑开了鲜红的盖头。 …… 原本还有数支红烛摇晃,这一刻,又是一阵阴风吹来,屋内烛火几乎全灭,只剩下了新娘身侧唯一的一根亮着。 被挑起的鲜红盖头下,露出了一张可怕而僵硬的脸。 脸上满是青白的尸斑,眼中血丝密布,占满了整个眼白。 浑身红衣上,胸口却是一片污黑,像是陈年的血迹印在上面。 硕大的水幕之上,那张脸缓缓抬起,容貌英俊,只是微带些倨傲尖刻。 根本不是大家意料中明眸皓齿、冰雪姿容的澹台芸,却长着和妹妹极为相似的脸。 …… 大殿之中,忽然惊叫骤起,无数人震惊无比地站起身来,不同的角落里,不少人战战兢兢地低呼出声:“澹台超,那是澹台超吗?!” 水幕上,宇文离的脸有刹那的扭曲和惊恐,身形猛然急退,一直退到婚房角落里,面上扭曲:“什么东西?!” 澹台超一动不动,身侧红烛摇晃中,他满是尸斑的脸上带着茫然:“宇文公子,迷雾阵中……你为什么杀我?” 大殿中,满座哗然。 这是什么?惊尸吗? 已经有年轻女修吓得瑟瑟发抖,颤声道:“惊尸不是刚死时,才有可能保留一点点残存意识吗?……这、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 商朗已经从客房中出来,正坐在宁程身边,骤然看见这诡异景象,也头皮发麻,紧紧握住了剑。 澹台公子已经死了一年多,虽然死去多年的尸体也能被催化成惊尸,可是都会理智丧失,哪里还能说话? 水幕上,宇文离忽然用力摇了摇头,眼神带了点奇怪的恍惚,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些不对。 只见他咬牙道:“你……你是死在设局的人手里,和我何干?” 床前的澹台超慢慢抬起手,扒开了自己胸前的血衣,一个黑乎乎的伤口露了出来。 他声音低哑而木然:“刺我第一剑的人……戴着面具,我不认识。可你刺了我第二剑,我记得清清楚楚。” 他抬手戳了戳自己的伤口,一块腐烂的血肉掉落下来:“你看,就在这里。” 宇文离身子晃了晃,不知怎么,眼神更加恍惚,似乎是醉了酒,又像是困极欲睡。 “你不要过来。”他直勾勾看着面前的惊尸,“我、我……” 澹台超似乎被他这一句提醒了一样,缓缓站起身,脚下僵直,一步步地移向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我好疼啊。” 下一刻,他的身形忽然快如鬼魅,一步闪到宇文离面前,猛地抬起手,掐住了面前宇文离的脖颈! 水幕正对着宇文离的脸,却只看得见澹台超的背面。 只见他肩膀瑟瑟发颤,声音痛苦而凄厉:“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我虽然和你不对脾气,难道就应该死?” 宇文离俊脸涨红,手臂猛地一震,将他震飞,波光粼粼的水幕中,眼神依稀露出一丝狠意:“你为什么不该死?” 他面色有丝不正常的潮红,俊秀温和的脸变得冰冷:“多年来,你在背后屡屡讥讽我血脉不清、身世存疑,你真当我从不知情?” 他的手,紧紧握住了腰侧的那柄利剑,衣袖中,傀儡灵蛇幽幽探出了头。 澹台超怔怔看着他,眼中慢慢流下一行血泪:“……可我并没真的害过你。”仟仟尛哾 宇文离一抖剑锋,厉声道:“我又何尝惹过你!世家聚会、仙门交际,我从来都对你隐忍退让,你呢?” 他声音不稳,颤声道:“你却变本加厉,辱我诽我,又凭什么?是啊,你母亲是仙门贵女,我母亲身份卑污,所以我就该被你们一辈子羞辱吗?” …… 外面的大殿上,宇文瀚忽然长身而起,怒气勃发:“这是什么阴险诡术,陷害我离儿!” 他手掌一抬,就要向水幕击去,身子刚动,澹台明浩却已经飞身来迎。 两人手掌在空中一撞,地动山摇,席下无数杯碗盘盏激飞,酒水鲜汤四溅。 澹台明浩的脸色,似乎比水幕上的宇文离更狰狞:“宇文老爷子,让大家伙儿听下去。” 宇文瀚气得胡髯乱抖:“你看不出这根本不是令郎的遗骸么?有什么尸体能如此对答流利?分明是挑拨陷害!” 此刻,不仅是他,下面的宾客也都觉察出了不对。 水幕上的宇文离面色恍惚,俊美优雅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梦游般的表情,大家都已经看出了惊尸古怪,他却似乎浑然不觉。 澹台明浩却不依不饶,眼睛血红:“宇文公子要说什么,且听一听也无妨。” 他语气还算客气,可是已经没有再称呼宇文离为贤婿,怀疑已经再明显不过。 宇文瀚脸色涨红,抬眼看看下面无数窥探惊疑的目光,终于将牙一咬:“好!我宇文家男儿光明磊落,事无不可对人言。” 坐席之中,宁程忽然扭头,看了一眼对面的木安阳。 “木谷主,你有没有觉得这具惊尸的身形,好像有点熟悉?” 木安阳紧皱眉头,略微犹豫:“似乎有点。”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发现了端倪,特别是和澹台超有过密切交往的,更是听出了一点音色的差异。 和宇文离对话的这尸体,声音一直含糊和沙哑,虽然有点像澹台超,但是细细分辨,依旧听得出不同。 这人举动诡异恐怖,却是在假扮死去的澹台超! 而他的目的,竟显然要指证宇文离是杀澹台超的凶手?…… 宁程目光冰冷,手握长剑,端坐在座位上。 他身边,商朗迟疑着,低声道:“师父,要不要去新房看看?” 宁程目光紧紧盯着水幕,缓缓道:“主人家都不急,你急什么?” 商朗“哦”了一声,抬起眼,心神不定地向斜对面瞥了一眼。 厉轻鸿一身翠绿,惨白的脸色似乎被衣色衬得有点发青。 他死死地盯着水幕,眼神却比别人更加奇怪,仿佛就要按捺不住,站起身来。 木安阳立刻敏锐抬头,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 厉轻鸿身子一僵,慢慢又坐了回去:“没什么。” …… 婚房中,澹台超的脸色在烛光中惨白一片,他呆呆地盯着宇文离:“所以……你早就想杀我了吗?” 宇文离一双优雅的凤目中,隐隐有血丝浮现。 大殿中,无数人盯着他的双唇,心里都在怦怦直跳,似乎都知道宇文离这一句出来,便有了最终答案。 宇文离薄唇微微颤动,正要开口时,忽然,他袖边的那条黑色傀儡蛇却猛地跃了起来! 一口咬在了宇文离的手上,顿时在他指尖咬出了一个血洞。 宇文离吃痛,骤然轻呼了一声,低头怔怔看了那条灵蛇一眼,再抬头时,目光已经清明了许多。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澹台超,刚才的恍惚和混乱消失不见,终于迅速恢复了温文尔雅。 “你是谁?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他慢慢转向门口,封住了退路,抽出了手中的那柄剑。 华光隐约,却带着一股阴寒。 他对面的澹台超叹了口气,似乎很是遗憾:“宇文公子,你醒了?”。 宇文离一双凤目中血丝慢慢褪了,目光微微一闪:“元小少主?……” 远处的大殿上,一片震惊的哗然。 宁程目光森冷,看着水幕上假扮的澹台超,手中剑微微发颤,似乎就要拔剑而起。 婚房之中,元清杭站在宇文离对面,心里暗暗道了声可惜。 宇文离随身的这条傀儡蛇果然诡异,以前还颇像死物,如今不知怎么,被宇文离不断打磨调教,竟然越来越有灵智,在这关键时刻,又救了主人一次。 他摇了摇头,伸手在脸上一揉。 那张逼真的面具应声而落,尸斑消失,惨白褪去,露出了他莹白润泽、笑意灿然的脸。 “宇文公子果然机警得厉害。” 第91章 真凶 重重楼台后,孤单的客房中,闭目静坐的宁夺,忽然睁开了眼。 他俊朗修眉微微凝起,抬起头,看向了外面宴客大厅的方向。 大喜婚礼上,热闹喧哗似乎是必然,可这远远的热闹中,又似乎带着点奇怪的嘈杂。 他静静倾听了一会儿,忽然站起来,推开了窗户。 …… 宇文离面无表情,盯着他: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 元清杭衣袖一动,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兽探出头来:“宇文公子,还记得万刃冢中,我们围炉饮酒,笑语夜谈吗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,好日子总是一去不回了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是来和你叙旧的。” 他冲着桌上的红烛一指:“香料添在里面,无色无味,已经燃烧了很久。” 他又一指臂弯里的造梦兽:“你靠近的时候,很不巧,吸入了它老大一口吐息。” 不过的确是术宗天才,纵然受到暗算,依旧能保持最后的挣扎,没有完全丧失神志。 换了商朗的话,怕是直接就睡倒了。 宇文离快速扫了造梦兽一眼,神色不复惊慌,温和一笑:“那又怎么样?” 元清杭同样笑着:“引出宇文公子说了一些话,我已经很满意了。” 宇文离凤目一眯:“我方才神志不清,说什么,当然都是被你设计诱骗。” 元清杭淡淡摇头:“所有术宗修士都知道,造梦兽诱导出来的梦境和心绪,都是人心里原本就存在的。” 他紧紧盯着宇文离,一双明澈眸子中,锐光一闪:“比如你刚刚说杀了澹台超,那就是真的杀过。” 宇文离目光闪烁,半晌后,才微微一笑:“我又没真的入梦,说的话还记得呢——我可不曾承认过什么。” 大殿的高台上,宇文瀚手掌竟似在微微颤抖。 澹台明浩恶狠狠看了他一眼:“宇文老爷子,那是我家养过的造梦兽,上次术宗大比时被这个小魔头收走。嘿嘿,天网恢恢,它这也算是帮着曾经的主人伸冤了吧。” 宇文瀚猛然转头,愤怒不已:“这一定是诡计。造梦兽或许根本未曾吐息,离儿是被别的迷魂药弄昏了神志,被诱导说了错话!” 下面不少术宗修士不敢出声,却在心里暗暗摇头。 看宇文离方才恍惚的神情、潮红的面色,的确更像是吸入了造梦兽的吐息。 大殿的末座上,常媛儿无声盯着水幕,眼圈悄悄一红。 李济瞪大了眼睛,忽然一转头,看向身边的常媛儿,看见她神色,终于明白了一切。 ——怪不得觉得那少年的神态有点奇怪的熟悉! 他的目光看向碟子上放着的那粒药丸,飞快地抬手塞进了嘴巴! 药丸嚼碎下肚,瞬间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肺腑,浑身毛孔仿佛都被浸透了灵泉一样。 片刻之后,再轻咳一声,吐出来的痰液中,竟然已经没在带丝丝血痕,呼吸也畅快了许多! …… 婚房内,宇文离厉声道:“芸妹呢?你把她怎样了?” 元清杭悠悠道:“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她的。” 宇文离凝视着他,半晌终于点点头:“你的确不是会为难她的人。” 他身形忽然急退,堵在了门前:“吉时将至,恕不奉陪。不如我这就呼唤一下仙宗诸位尊长,叫他们来招待一下你?” 元清杭:“宇文公子,我劝你继续听完我的话。” 宇文离扬眉:“哦?” 元清杭看着宇文离,神色有点微微的怜悯:“我很好奇一件事。你仇恨澹台超这么多年,仅仅是因为他口舌造孽、瞧你不起?” 宇文离俊目秀眉,语声和气:“元少主心性赤诚,受尽娇宠,自然不懂从小被人羞辱、骂作野种的滋味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那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。” 宇文离恍若无事:“我当然没有杀他。但我也同样好奇,元小少主为什么会认定是我呢,难道现场有什么对我不利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第一,你我心里都知道,我不是凶手。” 宇文离微笑:“我知道啊,可是那有什么用?” 外面远处,大殿上一阵骚动。 宇文离在说什么?他说知道元清杭不是凶手,为什么会这么笃定?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当时在止杀湖底,澹台超被兵魂缠住,差点丧命,我恰好路过,便用扇子击打他胸口,逼出他胸中瘀血,救了他一命。” 宇文离抚掌赞叹:“元小少主还是那么喜欢管闲事,原来他胸口的伤痕缘自于此。” 元清杭道:“我事后苦思冥想,到底是谁知道了这事,才想到栽赃于我呢?想了很久,结论依旧是,那天湖底,根本就没人看见。” 宇文离神色略带讥讽:“于是呢?” 元清杭道:“虽然没人看见这事,可是它却带来了一个直接的后果。” 宇文离目光一闪:“哦?” 元清杭静静盯着他:“他上来以后,对我态度忽然转变,甚至主动殷勤送药,却是人人都看得见的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那又如何?” 元清杭道:“别人看到他这样,不会有什么感想,可是宇文公子你不同。你比谁都在意家族利益,也比谁都时刻警惕澹台超的举动。你错误地以为,他有意结交我,心中便感到了危机。” 宇文离微笑:“元小少主真是看得起自己。” 元清杭摇头:“所以你当晚便急着来找我,想要打探我是否想要和澹台家结盟,并且说假如我选择你,你甚至可以和魔宗合作。” 宇文离表情依旧从容:“可惜并未达成。” 大殿之中,一阵惊讶的呼声压抑不住地响起来:宇文离这是亲口承认了,真的去和魔宗的人商量合作? 宇文瀚脸色铁青,身子再度一动,旁边不远处,凌霄殿殿主陈封却忽然道:“既然心中无愧,那索性就看到底好了,总胜过日后有闲话。” 宇文瀚脸色又青又白,怒喝一声:“陈殿主,你什么意思?” 陈封脸色同样冰冷:“任何和魔宗试图勾结的人,都该死,不是吗!” 宇文瀚气得几欲昏厥,可是偏偏自家的孙儿刚刚说了一句“可惜并未达成”,这虽然说明并无勾结的事实,可是论起心来,却无论如何辩解不得! ……婚房中,元清杭轻轻叹了一声:“另外,澹台超身上的伤口有两道,第二道几乎和第一道完全重合,显然杀人的人想叫别人看不出来。” 宇文离欣然道:“有道理。” “可魔宗杀人,根本无需再特意隐瞒。”元清杭缓缓道,“宇文公子,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,假如是你刺了第二剑,岂不是同样很有可能?……” 宇文离摇了摇头:“可我为什么忽然这样做?” “这要问你自己了啊,宇文公子。”元清杭淡淡道,“或许是因为多年深藏的积怨,又或者是忽然被他带来的危机压迫,便临时起了杀机,顺势嫁祸?” 宇文离静静站立:“元小少主,你这可算不得证据。最多只能算是臆测诛心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刚刚只是分析你的动机,当然还有别的证据。” 他伸手,点了点自己胸前那处伪装的血污:“人人都知道澹台超身中两剑,我特意去开了他的棺,验看过他的尸首,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。” 宇文离微笑道:“就是你杀害澹台夫人那一晚?” 元清杭并不接他这句污蔑,只道:“他胸口的第二道剑伤,在殒命几个月后,依旧依稀有股邪气缠绕。” 宇文离一扬眉:“所以是你们魔宗妖人刺的,不是很合理?” 元清杭神色微冷:“原先很多人疑心是厉轻鸿的屠灵匕首,可现在人人皆知,他不仅从未在迷雾阵下手,甚至还救护了商朗和木家小公子,那么,还剩下谁的兵器这么邪气?” 宇文离表情纹丝不动,和声道:“你问我,我问谁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那丝邪气已经很微弱,可是我依旧觉得依稀熟悉。想来想去,终于想了起来,因为我和另一个人交手时,也感觉过这股邪气。” 宇文离沉默了片刻,才淡淡道:“谁?” ⑧ ○ 電 孑 書 w W W . T X t 8 ○. C c 元清杭手中厉光闪过,青绿山水扇面重新变回了白玉黑金,向宇文离胸前急刺:“你!” 宇文离早已暗暗提防,手中宝剑瞬间剑光爆开,架住元清杭扇骨。 元清杭目光清冽,扇面赫然打开,数十根细密扇骨上,远古浩大灵力蜂拥而出,疾风骤雨般攻向宇文离,口中一句快过一句: “你收服的那道剑魂原本正气凛然,却为何不肯认你?” “你为什么要动用凶残血契压制它?” “宇文公子,主人和兵魂之间这样时刻互相磋磨,你是不是觉得,已经开始血气不稳,戾气滋生?” “你明知我不是凶手,却第一时间将我送给澹台家,不是为了赏金,而是希望借着澹台家的手将我杀了,叫我再也开不了口,对吗?!” …… 宇文离一言不发,手中剑气纵横,但却带了些森森诡意,瞬间便和元清杭交手了数个回合,在黑金扇面上划出了道道金色火花! 婚宴的大厅内,人人脸上神情震动又恍惚。 一位剑宗的金丹高手喃喃道:“宇文公子的剑招,以前也是这样阴森?” 明明是仙门心法、正派剑术,可现在,在宇文离手中那柄无名剑用出来后,却有种莫名的邪气。 再加上那条黑色傀儡蛇不时蹿出助攻,眼中红光大盛,更加显得凌厉奇诡。 旁边,一名术宗仙长摇了摇头:“我以前和他在一次术宗清谈会上切磋过,似乎并不如此。” 一众宾客都犹豫万分,明明那边就有一个魔宗的小少主在大肆侵扰,可是主人家尚未表态,谁也不知道该去阻止这诡异的对话,还是该静观其变。 就在这时,婚房之中,两个人已经又奇快地交手数十招,宇文离面色冰冷,在元清杭那柄扇子的压制下,身形越来越显凝滞,抽空打出的数张符篆尚未燃爆,已经被元清杭一一击破。 同样是术宗高手,宇文离的百般手段,在元清杭面前,几乎完全无效。 红色婚房中,劲风大作,桌椅器皿早已被扫成齑粉,红纱帘幔也被绞成碎片,宇文离眼角余光一瞥窗外,心中暗暗焦躁。 ——窗户明明开着,可是窗外的花草树木却纹丝不动,像是丝毫没被房内的激战影响到。 只有一个可能,婚房之外,被布置了厉害的遮蔽阵法,声音响动,都传不出去。 是怕惊动了外面的人,才事先布置的吗? 按说这谈话无人打扰、不被知晓,才是好事,可不知怎么,他心里却有种模糊的不安预感,而且越来越大。 不对,新娘子不见了,怎么会一直没人发现? 就算吉时尚且未到,喜娘和仆从被魔宗的人控制了,难道也没人来催下面的步骤吗?…… 心思急动间,他额前忽然有了点冷汗。 他一剑刺出,咬牙道:“你到底想要干什么?” 元清杭铁扇中银索飞出,缠向他的手腕:“你觉得呢?” 宇文离身形急纵,闪过杀机四伏的银索,冷笑:“想洗清自己的冤枉?没用的,没人信你,除了宁夺。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为我自己是其次,最主要的,是想要阻止这场喜事。” 宇文离的神色,终于变了。 他俊秀温文的脸上,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狰狞之色:“元少主,这又关你什么事呢?坏人姻缘,会天打雷劈的。” 随着这一句,他袖中灵蛇倏忽飞出,像是一道黑色闪电,一口咬向元清杭的咽喉! 元清杭一声轻叱,扇柄中飞出一张符篆,迎面贴上了那只傀儡蛇的头,正中它一侧红眼。 电光闪烁,那只眼睛忽然“砰”地一声爆开,傀儡蛇的身子软塌塌垂下。 银索猛地缠住了那半截灵蛇,用力一扯,蛇骨寸寸断裂,散成了数段。 “宇文公子,你不该打澹台小姐的主意的。”元清杭道,“你要娶别人,那和我们无关。可你要娶她,我们就一定要管。” “你们?你们是谁?” 元清杭道:“澹台夫人临死前拜托过我和姬叔叔,求我们照顾她那苦命的女儿。我们既然答应了,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杀兄仇人。” 这话一出,不仅宇文离脸色奇异,大厅里的众人更是愕然不解。 澹台夫人不是在姬半夏和元清杭杀上澹台家时,不幸被他们所害吗? 拜托他们照顾女儿,这又是什么胡话? 元清杭一边和他鏖战,一边继续道:“澹台明浩私下勾结幕后凶手,改变了万刃冢出口,导致自己儿子最终身死,偏偏这事又被妻子听见,才杀人灭口。” 他声音越来越快:“宇文公子,你那晚也在当场,真的没发现任何异常吗?!” 第92章 杀夫 大殿中,激烈的喧哗骤然响起,比方才任何时候都大。 澹台明浩身子霍然立起,脸色沉沉,长袖急伸,正击在那水幕墙上。 水花飞溅,景象顿时模糊起来。 旁边,宇文瀚长啸一声,手指急弹,一串凌厉的水珠凭空闪现,激飞向那破碎的水幕,一瞬之后,水面又波平如镜,重回完好。 “澹台家主,既然要听,就全都听完。难道只选择听诬陷我们宇文家的话?”他胡须抖动,高声喝问。 澹台明浩一张和气的脸上全是阴霾:“宇文离确有杀我儿之嫌。可他接着顺口构陷,难道我还坐着等他血口喷人吗!” 宇文瀚冷冷看着他:“说我宇文家的就可信,说你澹台家的便是构陷。澹台家主,你好大的脸面!” 这边大殿中剑拔弩张,那边婚房中,两人还在继续交手。 大红婚床塌了半边,元清杭手中白玉扇寸寸紧逼,将宇文离逼向床边:“宇文公子,我还有件事很好奇——你是真心爱慕澹台小姐,还是贪图她现在的资源和身家?” 宇文离一直保持着温柔表情的脸,终于彻底冷下来,他手中宝剑忽然剑光暴涨:“你住嘴!” 元清杭身形急退,从容闪开:“戳到你的痛处了吗?还是你怕了?你是不是怕澹台小姐知道后,也绝不愿自己的枕边之人,手里沾着兄长的血!” 宇文离额边一缕黑发狼狈地散落下来,手中宝剑邪气越发四溢,一双凤目全是疯狂的杀意:“她会信我的,全天下的人都辱我嘲我,她也不会!” 元清杭冷冷道:“是吗?” 他的身形轻灵一闪,手掌在床头柱上用力一拍。 空气隐约波动,疯狂扭曲,一个天衣无缝的遮蔽阵骤然碎开。 一个男人面上一片僵硬,诡异又阴森,只一双眸子淡若琉璃,清透无情。 他独身站着,身前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子。 正是盛妆的澹台芸。 她脸上胭脂透着嫣红,容颜明丽,平时素淡的发髻如今高高挽起,上面珠钗华美,明珠颤动。 可是她的脸上,却早已满是道道泪痕。 宇文离的身子,忽然一顿,彻底僵在了几步之外。 他怔怔看着澹台芸那陌生而绝望的眼神,沉默半晌,脸上才恢复了一点平静。 “芸妹,你不要听他胡说。”他柔声道,却不知怎么,语声已经带了点颤抖,“这是魔宗妖人在栽赃陷害。” …… 大殿外面,澹台明浩惊呼一声:“姬半夏!” 他身子疯狂纵起,向着新房的方向急冲而去。 陈封率先长身而起,厉声高呼:“诸位仙长,不管这小魔头说的话可信不可信,现在先联手将他和姬半夏拿下,再慢慢拷问不迟!” 这一年多来,仙魔两道之间冲突不断,姬半夏和厉红绫带着手下,不仅要在多处防御仙宗袭击,也常常以同样的手段报复回去,手中也是人命累累。 陈封这振臂一呼,不少仙门中人都红着眼睛,纷纷回应:“陈殿主说得是,先擒下,叫姬半夏这个恶贼血债血偿!”仟仟尛哾 宁程站起身,手中宝剑剑锋清冷,他凝视着水幕上的姬半夏和元清杭,竟没有立刻动身。 木安阳瞥了他一眼,微微诧异。 “宁掌门?”他轻声询问。 宁程转头看向他,神色有点奇异:“今晚可真是热闹。” 木安阳一怔,正要说话,目光瞥见大殿一角,神色骤然一变。 “大家小心,闭气!”他提声高呼。 边角上,鲛油灯前,几个侍女手掌扬起,正在往一排油灯中撒着什么。 原本这举动并不奇异,可是木安阳一眼看去,正捕捉到其中一个少女目不转睛看着水幕,嘴角噙笑,眉梢灵动。 哪有澹台家的侍女会用这种神态看着魔宗的人! 已经晚了。 那少女正是朱朱,见他看来,口中一声哨音响起,大厅四角,好几个少女急晃,各处油灯和烛光尽灭。 一片黑暗中,浓浓的烟雾骤然升起,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袅袅散开。 几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各处响起,朱朱倏忽不见,只余下一道清脆语声:“毒雾入体,神仙也难救,诸位仙长小心啦!” 木安阳一扬手,一片青色细沙向着空中的浓雾散去。 盐粒一般的细沙遇到那烟雾,瞬间融化,甜香之气也随之大减。 大殿里一片兵荒马乱,咒骂的、惊叫的,片刻之后,迷雾渐散,甜香消失。 可是再看厅中众人,终究还是有一些脸色发青,身体摇晃,显然是不小心吸入了毒气。 在座的不少是医修世家,立刻有人着手救治,片刻之后,就有人高叫:“毒药厉害,不易解!” 厉轻鸿眼望水幕,身子一动,木安阳却第一时间看向他,温声道:“相见不如不见。你现在的身份,去了不免尴尬。” 厉轻鸿苍白的脸上阴晴不定。 木安阳站起身来,低低轻叹一声:“我这就去追击魔宗,你且坐着就好。” 说完这句,他纵出窗外,向着远处的人影急追而去:“休走!” 厉轻鸿手中的灵匕首轻轻一动,一抬头,正看见商朗那复杂的眼神。 他忽然一声冷笑,不再看商朗,拔脚向父亲木安阳追去。 …… 外面,挂在庭院中的灯笼也都全被弄熄,林木幽深,处处溢出鬼气森森。 一串女子笑声在前方若隐若现,木安阳一剑扫去,向发声出荡出片片寒芒:“妖女,留下解药!” 重重树影中,一片灵力波动闪过,早已布好的传送阵及时打开,不停有魔宗的人急冲而来,踏入阵中,从容遁走。 霜降早已藏在阵眼附近,正在一一接应,眼看木安阳剑光袭到,她蔑笑一声,扬手打出数张备好的符篆。 剧烈火光闪过,空中一片烈焰熊熊,将迎面而来的木安阳瞬间逼退。 霜降一撇嘴,眼看着同伴都已经脱险,正要也冲进传送阵,忽然之间,旁边的树影中,一道身影闪出。 寒光骤起,匕光森然,刺向霜降。 霜降一抬头,正看到一张熟悉面孔,身子一僵,便忘记了躲闪。 一簇血光迸溅,她的胳膊顿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伤口,踉跄着靠在树上。 厉轻鸿一身青翠衣衫,立在黑色夜幕中,冷冷看着她。 霜降臂膀上血如泉涌,怔怔抬头看着他:“厉少爷……” 这一句,却像是捅到了什么不能触碰的伤口,厉轻鸿忽然嘶声叫:“你眼睛瞎了吗?我是堂堂神农谷的长公子,我姓木!” 霜降急急喘息几声,望着他身上华贵衣饰、发间神柳簪:“谷雨姐姐一直很惦记你,她……” 厉轻鸿猛然截断她:“我已经警告过你们,别出现在我面前。怎么,觉得我不会杀你们吗?” 霜降嘴唇轻颤,泪水涌出眼眶:“厉……木少爷,小少主就在那边,你不帮帮他吗?” 厉轻鸿身子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。 好半晌,他才抬起头,看了看不远处静静站立的木安阳,再望向霜降。 他声音沙哑,慢慢道:“少主?……是啊,我从小就知道,他是我的少主,我要一辈子辅佐他,听他的话。可是凭什么呢?” 他幽黑的眸子中,慢慢浮起怨恨和不甘:“我原本就该是仙门长子,身份尊贵,也该备受娇宠和瞩目。如今我好不容易从那个魔窟挣脱出来,怎么,你们还要我回去,做一条狗吗?” 说到这里,他眼中凶光大盛,屠灵匕首黑气更加浓郁缠绕,就想向霜降刺去。 旁边的树丛里,几道黑色身影忽然闪出,正是断后的赵庭安和两名手下。 两名手下袭向厉轻鸿,赵庭安则一把抓紧霜降,就想将她拉入传送阵。 厉轻鸿脸色阴沉,屠灵阴气绽放,“唰唰”几下,鲜血纷飞,那两个魔宗少年齐声惨叫,被瞬间逼退。 “屠灵”匕方向一转,刺向了赵庭安的后背。 赵庭安只觉得身后一阵阴寒刺骨,心中大骇,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急闪,可是却躲不开那快如鬼魅的寒光。 血光漫天,他的半条手臂被那吹毛断发的匕首一刀斩断,高高飞上半空。 他惨叫一声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甩出一张元清杭留给他的爆炸符,火光闪过,四周一片刺眼的白光。 光烟散去,霜降和赵庭安的身影双双不见,只剩下地上一大摊血泊。 厉轻鸿盯着地上的鲜血,静立半晌,抬起了头。 不远处,一位高大的白衣少年怔怔看着他,神色似乎是震惊,又似乎是茫然。 厉轻鸿一双黑眸幽黑如同枯井,冲着他道:“商公子不来一起剿杀魔宗妖人吗?” 商朗凝视着他,眼中痛楚闪过。 他低声道:“对过去的旧识出手,真的不会难过吗?” 厉轻鸿举起“屠灵”,漠然吹落上面一串血珠,笑了笑。 他举步走来,和商朗擦肩而过时,停了下来。 没有看商朗,他目视前方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我以前在魔宗的时候,你很伤心难过。现在我是名门正派啦,又和过去决裂得这么爽快,你却依旧好像很不高兴。” 他俊美脸上浮起一丝讥讽,快要溢出来:“那我到底要怎样做,你才会满意呢?” …… 大殿中,澹台家的仆人终于战战兢兢,将附近的油灯和红烛点燃,。大殿内重新光明大盛。 就这片刻工夫,除了中毒留下的,殿中的人还是少了好些。 宇文瀚不见踪迹,宁程和陈封也已经不在殿中。 而远处新房的方向,却已经地动山摇,剑意纵横。 …… 宇文离蓦然回首,震惊无比地看着远处急袭而来的几道剑意,眸子骤然紧缩。 一道剧烈的波动,罩在新房外的遮蔽阵终于裂开。 澹台明浩手中一件法器冒着焦黑烟气,劈开了姬半夏布下的阵法,一眼看见姬半夏单掌按在澹台芸背心,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:“放开她!……” 姬半夏面无表情看着他:“现在你认她是你女儿了吗?只可怜了她哥哥,到死也没被你当儿子待过。” 澹台明浩脸上肌肉抽搐,像是被这一句戳中了最深最悔的伤,他嘶声道:“他是我儿子,我要怎么对他,轮不到你这个外人管!” 姬半夏漠然道:“也对,你儿子多惨,的确与我无关。我只是答应了素素要照顾她女儿。所以今天来走这一遭。” 他低头看向澹台芸,道:“你母亲不是我杀的,更不是元清杭。至于你的未婚夫君是人是鬼,你自己看清楚些。” 他手掌一按,解开了澹台芸身上的定身符,将她平平向前一推:“去吧。” 澹台芸踉跄几下,身子向前跌倒。 宇文离急抢上来,伸手揽住了她纤细身形:“芸妹!” 澹台芸满脸是泪,怔怔看着他:“离郎,你说一句……你没有杀我兄长。” 宇文离身子微微一颤,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。 须臾之后,他才嘴唇轻动,答非所问:“芸妹,我对你是一片真心,天地可证,日月可鉴。” 澹台芸泪水流得更快更凶,忽然猛地啜泣一声,手臂急伸,从他手中抢过了那把邪气森森的剑,反手一送。 剑光一闪,血光四溅,刺入了宇文离的身体。 宇文离踉跄后退,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小腹。 事出突然,不少人虽然对宇文离都有了怀疑,可是谁也没料到澹台芸如此刚烈冲动,顿时惊呼一片,全都震惊在当场。 澹台芸身子颤了一颤,茫然撒开手,望着宇文离红衣上慢慢湮开的阴影,泪水流得更急更快:“你为什么不躲?……你明明躲得开。” 宇文离吃力地喘息,一双温柔凤目里,好似一点怨恨也没有:“我以为……任何人都可能伤我,唯独你不会的。” 澹台芸怔怔出神,最后再看了宇文离一眼,泪水急涌而出。 她咬牙转身,狂奔而去。 宇文瀚大吼一声,飞身上前扶住了宇文离:“离儿!” 宇文离目光迷离,反手扶住祖父,微微苦笑了一下,昏迷过去。 宇文瀚大吼一声:“医修呢?哪位大医修在?!” 旁边青衣一闪,木安阳抢了上来,伸手接过宇文离:“老前辈放心,我来救治吧。” 宇文瀚看着他紧张施救,半晌转头,看向元清杭的眼光,又是悲愤,又是失望。 “老夫自认对你不薄……你这样害我宇文家,又是为何?” 元清杭在心里暗暗叹息。 他目光清明,轻声道:“宇文老前辈,我从没想过要害谁,但是非曲直,总得有个公断。” 第93章 重逢 姬半夏立在他身边,伸手一拉元清杭,轻喝一声:“不用多说了,走!” 他手腕一甩,一道符篆打在早已布好的隐藏阵眼上。 一道轻烟弹起,倒塌的婚床四周空气扭动,一个传送阵打开。 澹台明浩脸色狰狞,阴沉沉看着姬半夏,双掌在空中一击,一股无形波动骤然荡起,向四周急速扩散。 比起上次在临时行宫,现在,这里可是澹台家的大本营所在。 这一出手,更是雷霆万钧,威力惊人。随着那波动涟漪扩开,无数兽吼嘶鸣,众人所在地下也剧烈乱抖,各种恶灵的气息疯狂涌动。 刚刚打开的传送阵附近,忽然泥土乱飞,无数条形似蜥蜴的丑陋爬行动物晃着利爪,向阵眼齐齐涌去! 阵眼一阵颤动,瞬间被虫豸的躯体堵住,就此毁去。 澹台明浩大喝一声:“众位仙长,先联手留下这大小两个魔头!” 刚刚在大殿中吸入毒气的人不少,全都滞留在原地不敢动,等于消减了绝大部分战力,可是真正的高手却大多没有中招,此刻均已陆续赶到,虎视眈眈立在四周。 只是今天的事态走向太过离奇,不少人尚在犹豫,此刻听他一号召,终于也都醒悟过来,陈封首先挥剑抢上。 姬半夏面色僵冷,手中一把符篆扬起,黑色魔气张牙舞爪,在空中凝成串串骷髅,迎向攻击。 天下仙宗中,术宗最大门派是南澹台、北宇文,可魔宗中,姬半夏却才是真正的术法第一人,这一出手,骷髅口中利齿隐约泛着乌黑,更是邪佞凶狠。 一半骷髅头骨飞向那些巨大虫豸,互相揪斗在一起;另一半则迎向陈封的长剑。 陈封的宝剑厉啸隐隐,华光闪过,周围的骷髅已经被剑气荡碎,可却有一个趁乱附上他的剑刃,张口咬住。 顷刻之间,他那吹毛断发的剑锋上,就被魔气腐蚀出了一道黑痕 姬半夏手指一弹,那只骷髅忽然粉碎,化成一片黑雾,直扑陈封面门。 陈封急退,可澹台明浩驱赶着一群巨大的虫豸,又补上空缺:“姬半夏,你来我澹台家撒野,未免欺人太甚。封山大阵已经开启,你今日还想脱身?” 不仅附近虫豸如潮,远处更是野兽重重,围在整座行宫之外,围成了一个万兽阵,夜色中,灵兽牙齿森然,虫豸口器腥臭逼人。 姬半夏手掌拍地,身前立刻裂开道道地缝,那些虫豸躲闪不及,翻滚着掉了下去。 紧接着单手一划,地缝顿时闭合,那些凶猛虫豸的尖叫远处瞬间消失在里面。 他冷笑一声:“封山大阵?那是什么不中用的东西。” 随着这一句,元清杭的声音也在远处遥遥响起:“什么术宗大师,家门口的阵法就像筛子一样,笑死人啦!” 纷乱之中,他不知何时用了一个极小的传送阵,由于距离太近,竟然无人察觉,被他闪出了包围圈。 远处,忽然冒出来无数诡异身影,所到之处,毒烟四起,灵兽惨叫连连,成片倒下。 魔宗事先布置在外围接应的人! 元清杭跃在一棵巨树之上,举目四望,忽然向婚礼大殿的房顶掠去。 皓月当空,空气中血腥凝重,他一身华美锦衣在夜风里衣袂飘飘,一个急跃,扑向房顶正中的一只石雕瑞兽。 银索飞出,正中那石兽头颅,碎片纷飞,一段机关枢纽赫然露出,瞬间被毁。 正是封山万兽阵的隐蔽阵眼! 阵眼毁掉,汹涌的兽潮顿时失去了主心骨,在原地狂吼乱叫,团团乱转起来。 元清杭正心中快意,忽然之间,一股凌厉剑风扑天而来,带着刺骨寒意,正是陈封赶到。 元清杭身子一扭,从剑意笼罩中脱身而出,可刚刚跳下屋顶,另一边,一道更加凶悍的剑意同时刺到。 熟悉的剑风,熟悉的杀意! 元清杭不用扭头,也知道来人是谁。 他身形急闪,向身后砸出一张威力巨大的爆破符,滔天火光中,宁程的身形一滞,可是他的剑却没有慢下来。 青芒如电,钉着元清杭的后背,更快更狠地急追而来。 ——剑修视若性命,绝不轻易脱手的本命宝剑,竟然被他悍然掷出! 元清体会着背后忽然暴涨的杀意,一瞬间冷汗渗出。 用尽全身力气,急变了几次路线,可却依旧逃不出那剑意追踪。 就在这时,不远处,一道浩大剑意却同时刺到。 后发先至,沛沛绵绵。 似乎有万道霹雳金光,惊涛骇浪般,重重拍在宁程的剑锋之上。 …… 两道剑意隔空相交,激起一片无形涟漪,元清杭的身侧地上,忽然裂开了数道深深裂缝。 剑气激荡,元清杭身在漩涡正中,被这气浪一激,整个身子宛如断线风筝般,向远处疾飞。 一道白色身影如影随形,疾驰追上,在空中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身,抱着他飞出数丈,才翩然落下。 不远处,宁程手臂微颤,召回了摇摇欲坠的本命剑,看着那道落下的人影。 白衣利剑,俊面清冷,身上红霞和金色黑丝在雪白衣角飘飞,正是宁夺。 元清杭被那剑意激得胸口气血翻涌,喉咙间一阵甜腥。 他呆呆看着身边人的侧脸,如遭雷击,心里忽然砰砰直跳,像是要跳出腔子一样。 自从上次万刃冢出来一别后,他们再没有见过面。 如今终于再次得见,却又是在这种腥风血雨、争端不休的时刻。 …… 宁夺深深瞥了他一眼,松开了他的腰。 没有说什么,他缓缓踏前几步,来到宁程面前,单膝跪下。 宁程的目光,落到他那金色电光犹在的剑锋上。 “想不到我有生之年再看到应悔剑意,却是被徒儿用在我身上。”他惨然轻笑,眼中神色古怪。 宁夺手腕紧紧握住剑柄,眼中愧疚难言,低首道:“徒儿不敬,求师父责罚。” 宁程轻声道:“你明知道我不舍得罚你,所以才这样一而再、再而三违抗为师,对吗?” 宁夺脸色苍白:“……徒儿不敢。” “不敢?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和他们——”宁程猛然一指元清杭,“和这些邪魔外道决一死战,你是不是也要用这应悔剑,帮他杀了我?” 宁夺慢慢抬起头:“师父,他绝不是邪魔外道,您也不会和他决一死战的。” “你又怎么知道!” 宁夺脸色越发苍白,目光缓缓扫向四周,看着仙门众人:“晚辈可以担保,迷雾阵死伤无数之际,我和魔宗少主元清杭滞留万刃冢中,他绝无作案时间。” 他声音清亮悦耳,宛如清泉击打山石,可却压过了四周无数杂声,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,就连中毒后留在大殿的众人,也听得清清楚楚。 不少人心里都是一惊:苍穹派这位少年天才,都在传说他已经迅速突破了金丹凝实中期,可是听这灵力威压,竟似还不止这个修为? 宁夺看着四周犹疑神色,又道:“若我说谎,叫我每逢境界突破,必遭天谴,走火入魔,神迷魂乱。” 他这些天四处拜访各家仙宗,在场人人皆知,可是毕竟只是一个剑宗晚辈,就算一向人品清正、声誉良好,却也没太多人愿意相信。 可今天,这众目睽睽下,他竟然说出这种石破天惊的毒誓,怎么叫人不动容? 那可是修仙之人最不敢轻易发的毒誓,一旦发下,突破时难免想到,就算问心无愧,怕也会激起思绪烦乱,引发走火入魔也是常见!…… 远处的黑色树丛边,厉轻鸿藏在暗影里,紧紧握住了屠灵匕。 他的眼神盯着咫尺之外的元清杭,又是挣扎,又是痛苦,可当目光转向他身边的宁夺时,却又带着深深的忌惮和恨意。 宁程手中长剑微微颤抖,不知道是被他这毒誓气到,还是心疼又震惊。 正在满座寂静,忽然,澹台明浩的声音阴恻恻响起:“宁掌门,魔宗少主凶残歹毒,又善于蛊惑人心。您座下这位好徒弟,怕是失心疯了吧?” 宁程脸色青白,一言不发。 宁夺却缓缓抬头,目光清明,看向了澹台明浩:“澹台宗主,敢问一句,您说魔宗少主元清杭杀害您妻子,另外还屠杀了您门下多人。这是您亲眼所见,还是事后推测?” 澹台明浩望着他,神色冷漠:“你一个晚辈,这是要当场质询我?” 宁夺一字字道:“并不敢。只是既然指证这滔天大恶,也要证据确凿。” 澹台明浩语声尖锐,微微显得刺耳:“自然是我亲眼所见。怎么,我堂堂一门宗师,说的话算不得证据?” 宁夺默默看着他,脸色奇异。 终于,他缓缓提气,清朗冷肃的声音响彻夜空:“算不得。您说他杀了您夫人,可他同样指证您才是真凶。各执一词而已,如何能就此定罪?” 他字字清晰,明澈眸子中锐光闪烁:“在我看来,他的话,只怕比您要可信。” 围观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,全都愕然无比:这宁小仙君疯了吗,敢直指术宗长辈撒谎? 刚刚那个小魔头的确说过,澹台明浩私下勾结幕后凶手,导致澹台超最终身死,又杀了妻子灭口,可是这种指证太过惊悚,又毫无证据,谁会相信? 元清杭侧着头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的人,像是舍不得移开片刻,又像是完全忘记了周遭的危险。 宁夺终于微微转头,一双明眸中倒映着小小人影,向他望了过来。 元清杭酸楚又焦急,低低道:“我自己辩白就好了,你……你乱掺和什么?” 宁夺道:“你已经说的够多。总得有人应和。” 元清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,横了他一眼:“你听了多久?” 宁夺道:“从你在水幕上现身的第一眼起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颤,又是惊讶,又有点莫名的害羞:“我扮的这么不像吗?” 宁夺道:“一看便知。” 两个人分开许久,心里都在时时想念对方,这么乍一相见,竟是忍不住一问一答,只浑然忘记了身边强敌环伺,危机重重。 可旁边早有人忍耐不下,凌霄殿殿主陈封本就对魔宗中人恨之入骨,此刻见两个少年这样亲厚,怒气勃发,道:“宁掌门,您不管管自家小辈吗?!” 澹台明浩淡淡道:“苍穹派十几年前出了一个勾结魔宗、卑劣无耻的宁晚枫,现在又出了一个糊涂妄为、和小魔头暧昧不清的劣徒。” 他骤然提高了声音,冷笑出声:“真是家学渊源,大好门风啊。” 宁程猛地抬头,脸色骤变:“澹台家主,我们苍穹派的事,还轮不到别人当面臧否!” 宁夺脸色冰冷,正要开口,身边元清杭却拉了一下他的衣袖。 “你这种口拙的,省省吧。”他轻轻一笑,眼中光芒闪动,“看我这种口舌恶毒的来骂他。”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,清亮又干脆地高声叫起来:“澹台老贼,你不仅居心叵测,而且还愚蠢狠毒;不仅会栽赃陷害,还会颠倒黑白。还要点脸吗?” 他连珠炮似的飞快道:“你先和幕后真凶勾结,收了重金,暗中修改万刃冢出口的传送阵,又拜托对方对宇文家的人下手,好趁机削弱对家势力。只是没想到反被宇文离心狠手辣、趁机反杀,最终害死了亲儿子,怎么样,后悔得快要死了吧!” 澹台明浩眼中狰狞一闪,手忽然一张,一道闪着电光的符篆劈面砸向元清杭。 宁夺的剑尚未出手,忽然地上一丛白骨破土而出,径直截下那符篆,雷符和枯骨一碰,白骨顿时焦糊一片,可雷符也彻底炸开。 一声幽幽冷笑在远处响起,姬半夏不知何时,已经悄然隐匿了行踪。 茫茫夜色中,他的声音飘忽不定:“怎么,不敢让他说吗?” 元清杭身子往后闪了闪:“老贼怕啦!不这么怕,怎么会在害死儿子后,又将得知你阴谋的夫人也害死了呢?” 他不给澹台明浩插话的机会,飞快道:“哦对了,当夜你在众位门徒面前亲手杀妻,不把徒弟们统统灭口,全是后患——老匹夫,你好狠的心,好毒辣的手段啊。” 第94章 携手 围观的众人又惊又疑,心里都对元清杭的话百般不信:澹台夫人待字闺中时,就以博闻强识、聪慧美貌闻名仙门,据说澹台明浩也是数次求娶,才终于如愿以偿。 婚后多年,更是相敬如宾、恩爱和美,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无情狠毒的事来? 元清杭眼睛一瞄众人脸色,眼珠一转,又道:“澹台家主,我在药宗大比后风头无两,你偷偷私下来找我,还记得吗!” 澹台明浩又惊又急:“你胡说!哪有这回事?” 元清杭嗤笑一声:“呸,不要脸!老匹夫你在人间强抢民女、流连青楼,搞坏了身子,心有余而力不足,来找我求药,这么快就不承认啦?” 他心里对澹台明浩恨到极点,也恶心到极点,既然不能把林夫人和姬半夏的事情公开讨个清白,索性拉下脸来胡说一气,只恨不得泼上十盆八盆脏水给他。 澹台明浩气得几乎昏厥,身子一晃,就要扑上前来:“你污言秽语什么!” 宁夺长剑一挥,横在他面前,冷冷道:“你能血口喷人,却不准别人同样待你吗?” 元清杭身子一闪,躲在宁夺剑光后面,却又笑嘻嘻探出头来:“我可没说谎。这么多大医修在,瞧他这面色晃白、舌红少苔的模样,看不出他阴阳两虚、肾气不固、肾精不足吗?” 在场的确不少大医修,听他这么一说,全都面色古怪,紧紧闭上了嘴巴。 澹台明浩原本就脸色偏黄,精血不旺,所以才会子嗣艰难,可是没有具体问诊,谁也不好下这样的判断。 可听元清杭这样满嘴乱说,却又觉得越看越像。 元清杭本就说的真假参半,又大声“啧啧”两声:“对,我是年轻不懂事,你来求医时,当场指出你隐疾阴私,可你总不能因为这个,就恨得要我死吧?……” 澹台明浩脸色青白,双掌猛地一拍,一簇鲜血爆成血雾,细蒙蒙飘在空中。 忽然之间,空中传来一阵细碎的“嗡嗡”声,从远到近,从小到大。 一群群黑色巨蜂瞬间飞扑而来,身上暗黄条纹狰狞,闻着空中的血腥之气,疾飞而来。 一名旁宗弟子站在附近,一只巨蜂不知是不是被这血雾刺激得暴戾无比,飞过时,忽然叮了他一口。 那名小弟子惨叫一声,被咬的脸上顿时肿起一片,黑红色的脓血开始往外流淌。 一口小小叮咬,竟然几乎能要人性命! 那群巨蜂正是澹台家豢养的毒蜂,血契在身,此刻被主人精血之气召唤出来,如同一团黑云,向元清杭和宁夺狂卷而去。 宁夺面冷如瓷,手中应悔剑虹光暴涨,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滔天剑意。 元清杭在他身后闪出,白玉黑金山上,一股恐怖的灵力涌出,顺着宁夺的剑锋,一起迎向面前铺天盖地的群蜂。 剑光如练如匹,扇风凌厉锐利,和他们在悬崖瀑布下练习了无数次一样,交织在一处,在空中形成了一片浩大的灵力杀机。 凶悍狰狞的蜂群瞬间被绞入这灵力中,无数点血点骤然爆开,尽数变成了血泥。 澹台家豢养调教了多年的护山毒蜂群,任何一只都能咬死一个筑基初期的弟子,现在竟然被他俩这联手一击,尽数绞杀殆尽! 元清杭的身影跃在半空,扇子一抖,无数巨蜂残尸纷纷落下,腥臭扑鼻。 他的声音越发响亮:“澹台老贼,你害得儿子惨死,是为不慈;对妻子下手戕害,是为无情;对门下痛下杀手,是为冷血狠毒;对仙门下手暗算,是为丧心病狂。” 澹台明浩面色铁青,再度想要飞扑之上,可身形却骤然一沉,脚下土地中,两只血淋淋的婴孩断手破土而出,抓住了他两只脚踝。 姬半夏沉沉冷笑飘在远处:“骂得好,不要停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老贼呀老贼,像你这样不忠不义、不慈不孝、无耻卑鄙、体虚不举、心黑手脏的人,可要千万小心,迟早曝尸荒野,死于非命呀!” 近日仙魔之战硝烟四起,仙门四处围剿魔修,姬半夏和厉红绫又不是隐忍退让的性子,报复手段同样酷烈。 今晚姬半夏带人忽然现身婚礼,搅得一片腥风血雨,仙门众人本该齐心协力围杀,可是元清杭和宇文离的那番婚房对话委实诡异,不少人竟是犹豫不定,到现在也没上前参战。 再看看场上,各家之间,更是形式诡异: 宇文家的新郎官被未婚妻刺中,血溅当场,生死不知; 澹台明浩显然已经开始疑心宇文离杀害儿子,嫌隙正深; 木家新认的那位公子站在一边脸色阴沉,立场不明; 苍穹派的宁掌门似乎也因为被澹台明浩痛骂宗门,正面色不愉,袖手旁观。 更别提这里还有一位苍穹派的天才晚辈,竟然公然站在魔宗少主身边,瞧这意思,竟似铁了心帮他作证、一起指责澹台家主。 错综复杂,一片混乱,也不知道各家都打着什么样的算盘,还谈何联手御敌。 宁夺静静站在元清杭身边,听着他口若悬河、滔滔不绝,手中应悔剑渊渟岳峙,横在两人面前,霹雳金光在剑身隐隐流动。 元清杭身子半藏在他身后,一边痛骂,一边手指轻动,不停在暗影里洒下滴滴血珠。 他的指尖里同时流出几缕黑色暗茫,无声无息钉在了地上,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五芒星,将自己悄悄围在了正中。 宁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,忽然一转头,看向了他。 元清杭正要开口道别,宁夺却道:“我又要找不到你了吗?” 元清杭一怔。 看着宁夺明澈的眼眸,他心里忽然浮起霜降的那句话。 是啊,那么骄傲强大的人,为了他,一个人做着这些事,完全孤立无援。 可这所有的孤立无援中,最坚持的一份拒绝,却来自于他。 ——是他把这个人推拒到了千尺之外,是他躲着一直不敢见他。 元清杭心中各种滋味翻滚,像是有什么在沸腾。 他望了望四周各种怪异目光、窥探眼神,忽然道:“宁小仙君,我忽然很想强迫你做一件事。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:“什么?” 元清杭微笑着,把手掌伸了过来,拉住了他:“想强迫你跟我走!” 地上的暗色五芒星忽然光亮大闪,向外散开,嚣张地扩到了宁夺脚下。 血光腾起,带着悠远的上古术法气息,下一刻,两个人的身影齐齐不见,消失在那离奇出现的传送阵里。 …… 澹台明浩看着那传送阵的波动,脸上凶气大盛。 他身子急闪,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,就看见他的身影已经瞬移到了元清杭离开的传送五星阵边。 地上血气尚有余温,最后一点灵力波动犹存。 他手掌一张,殷红颜色布满整个掌心,悍然伸入那传送阵的中心,十道血柱从手指急涌而出,血泊中的大手,向着着那处空间用力一撕! 旁边的术宗修士全都勃然色变——澹台明浩这一出手,竟是拼着精血受损,也要破了这传送阵。 传送阵一旦在最后关头被打破,传送路径就极有可能被破坏,万一时空错位,两个人被撕成碎片也有可能! 就在这时,那五芒星的上空,却忽然亮起了一道银色锋芒。 层层细如蚕丝的线条带着无声的杀机,缠住了澹台明浩的那只手掌。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鬼魅般闪出,正是不知道在哪里蛰伏许久的姬半夏。 他手一抬,无数根银色丝线坚硬如铁,勒入澹台明浩的手腕,原本正在滴血的手掌顿时爆出一簇血沫,被绞成了一团血肉! 澹台明浩满心都是追杀元清杭的念头,竟忘了姬半夏这个强敌虎视眈眈在侧,这一下事出突然,竟被一招致残。 只听得他惨叫一声,身形急退。 众人震惊地望着场内,都在心里悄悄吸了一口冷气。 姬半夏这一击之下,竟然废掉了术宗高手澹台明浩的一只手! 姬半夏嘿嘿冷笑,冲着澹台明浩阴沉沉道:“你杀素素时,用的就是这只手?今日我先断了它,日后再慢慢削去你剩余的四肢,你可要小心着。” 终于,几位仙宗的高手反应过来,挺剑直上:“猖狂妖人!大家一起上,不要叫他走脱!” 姬半夏并不理睬,身体轻若鬼魅,纵身跃上屋脊。 四周空中,忽然多出了一簇簇森森白骨,铺天盖地,死气沉沉,向追来的众人袭去。 他冰冷的声音飘荡在夜色中:“我和澹台明浩的仇,不死不休。谁来多事插手,我姬半夏但凡有一口气,就杀光他满门。” …… 云气寒凉,耳边猎猎风声。 脚下是夜色中的崇山峻岭,头顶有璀璨的万点星辰。 两人并肩站立,脚下的应悔剑拖着长长的金色轨迹,在空中逶迤前行。 元清杭拉着宁夺的手,不知不觉手心已经冒了汗,心里更是“扑通扑通”跳得厉害。 刚刚一时冲动,忽然动手将宁夺强拉进传送阵,这时候想到后面无穷无尽的麻烦,却又患得患失起来。 他偷眼瞥了瞥身边的宁夺,却见他目视前方,面如冰雪。 元清杭终于开口,小声道:“宁仙君,咱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 可御剑飞了老半天啦! 宁夺紧紧闭着薄唇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心里打突,又试探着叫:“小七君?……木小七?” 宁夺扭头看了他一眼,幽黑眸子宛如黑色曜石:“你原本打算带我去哪儿?” 元清杭讪讪道:“事出突然,没想好呢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所以若不是我恰好来了此处,你原本的计划,和我并无半点关系。” 元清杭傻眼了。 他心虚地四下看了看,心思拼命转来转去。 啊,某人生气了。 气自己一直心狠不联系他,还是气他什么都不和他说? 耳边清风呼啸,隐约有脚下林间的松涛声传来。 半晌,宁夺又淡淡道:“方才不是还滔滔不绝,口若悬河吗?现在又懒得说了?多日不见,果然生分。” 元清杭慌忙叫:“哪有哪有,明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。” 刚脱口而出,又觉得不妥:“哈哈哈……还真是好久不见啦!小七君,你好像又瘦了点儿,不过还是那么玉树临风、清雅好看。” 见宁夺不为所动,他又腆着脸道:“对了,小七君,我刚刚是不是姿态难看,像个叉腰跺脚、撒泼骂街的泼妇?” 宁夺催动灵力,灌注在应悔剑上,呼啸前行。 他并不看元清杭:“和那种人打口水仗,你倒是闲得很。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道:“谁闲啦?没听见他满嘴污言秽语,污蔑你叔叔和你吗?他骂我可以,骂你俩就不行。” 宁夺微转过头,一双明眸在月色下闪着光彩,仿如琉璃:“所以你跳脚成那样,是为我打不平?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慌,哼哼一声:“那当然。我们的宁小仙君一身清名,怎么能让那种老贼随口辱骂?不把这盆脏水给他十倍百倍泼回去,怎么配得上我魔宗小少主的恶名。” 宁夺淡淡看着他,雪白衣袂被劲风中鼓动,几朵红霞猎猎翻飞:“你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凶悍?” 元清杭道:“也无所谓了,笑面人屠这样的凶名都被叫了这么久啦。” 宁夺的脸色,暗了下来。 他剑眉轻蹙:“……迟早会洗清冤枉的。” 说是这样说,他的眉心间,却皱出了几条浅浅的细纹吗,始终不展。 元清杭看着他,心里软软的,又酸涨得厉害。 他伸出手去,轻轻在宁夺眉间一点,小声笑道:“别皱眉啦,小小年纪,学小老头儿一样。” 宁夺被他这么轻轻一碰,好像身子微僵了一下。 眉头却终于舒展了一点儿。 元清杭轻声道:“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就这么傻乎乎地跳出来。若是我有一点儿信口胡说,又被证伪了,你可怎么办?” 宁夺道:“那你有什么是胡说的吗?” 元清杭想了想,哈哈大笑起来:“有的有的,我说澹台老贼寻花问柳、强抢民女,还来找我求医,这些全是胡说八道。嘿嘿,谁叫他凭空陷害我和姬叔叔,不仅要泼脏水给他,我还要扣屎盆子回去。” 宁夺无奈地看看他:“人家说你杀人放火,你说他私德有亏,又占了什么便宜不成?” 元清杭使劲摇头:“小七君,这你就不懂了。这种疯狂自卑的男人,你说他杀人如麻,他没准心里还暗暗得意;你若说他阳虚不举,啧,那才叫打蛇打七寸呢。” 宁夺沉思了片刻,一张美玉般的脸上神色古怪:“也对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冰冷的脸上终于泛起点生动,心里莫名雀跃起来,笑得甜丝丝的:“我说话一向很对。小七君,你这些天是怎么过的?被师父关起来的时候,想我不想?” 宁夺脸色更加柔和了些,融融月色映着他俊目修眉。 就在元清杭以为他绝不会回答这一句的时候,他却低低道:“……每一天都想。” 第95章 叙旧 他的声音又低又磁,脸上更是有丝可疑的微红。 元清杭原本就是随口玩笑,也没指望得到这锯嘴葫芦有什么回应,却没想到听到这么不作掩饰的一句,心里就是一颤。 莫名地,身子好像就轻飘飘起来,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,像是要溢出来。 他忽然一个纵身,往空中高高蹦了一下。 御剑飞行本就要时刻灌注灵力托举,他这么一分心,忽然就偏离了应悔剑前行的轨迹,骤然从空中滑落。 耳边风声呼啸,身子急速下坠,他没有抬头,手中扇中滑出一道银索,向上方急甩。 银索翻卷,本以为会缠上宁夺的剑,可却扑了个空。 一道白色身影从上方急速降落,长臂轻伸,将他揽在了怀中。 姿势和方才从宁程剑下救出他一模一样,却似乎更加用力。 应悔剑在两人身边呼啸穿过,再度落在了他们脚下数寸,气流打着旋儿,重归平稳。 元清杭只觉得腰间一片火热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宁夺的体温似乎比以前高了许多,在这高空之中迎着冷风疾驰,却像是煨着个小火炉一般,和这人的冰雪容颜恰好对比鲜明。 等了一会儿,腰间的那只手臂却没有移开,元清杭只觉得脸颊也跟着越来越烧,咳嗽一声:“小七君,我能站稳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嗯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“嗯”了以后却不松手,是什么意思! 他心里乱跳一气,半晌小声道:“我也每天都会想你一想。” 腰间的那只手,微微一紧。 元清杭嘴角抑不住的笑意浮起来:“有时候入睡前会想一会儿,有时候查事情的时候,你的脸会忽然跳出来。喂多多的时候,想的时间就长一点。” 他声音越来越柔和:“有一次霜降给我做了一碗银鱼羹,我就想,啊,要是拿那种金色小鱼一起烹制的话,一金一银,会不会特别好看?就算是没有口舌之欲的小七君,也定然想尝尝鲜。” …… 天色渐渐微明,远处霞光露出山坳。 应悔剑向下微斜,纵入一座山峰半山腰的薄雾之中。 群山环绕,仙气飘渺。 宁夺落在半山腰的悬崖边,手臂回召,应悔剑轻鸣一声,重回剑鞘。 元清杭在他身边一起落下,凝目看向四周青山黛水:“这是千重山的山脉中?” 宁夺点头:“苍穹派所占仙山极广,千重山连绵千里。这是门派后山,这一片更是门中重地。” 他指了指右前方远处一处低洼的隐约白色:“记得那里吗?苍穹派的历代墓园。” 元清杭极目远眺,“啊”了一声:“那晚上,我们一起去探过惊尸的。” 不知不觉,距离那个夜晚的惊魂际遇,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。 宁夺又指向另一边:“那里是苍穹派灵脉深埋之处,灵气比外界充沛许多,我们门下师兄弟们,每次要静修突破,都是去往那边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一定是你去得最多。” 宁夺微微颔首:“从神农谷被带回来后,师父就常常私下里带我修炼。” 元清杭沉默片刻,道:“你师父对你真的很好。” 宁夺道:“是。他对魔宗忌恨无比,丝毫不讲道理,可是对我,的确视如己出,倾尽心血教导。” 元清杭怔了一会儿,低低道:“刚刚你用应悔剑对着他,他想必很难过。” 宁夺低垂下眼帘,黑睫轻颤:“他要杀你。” 元清杭心里怅然若失,一股郁闷堵在嗓子眼,想说些什么,却终于化成一声轻叹。 远处朝阳东升,缕缕晨晖撒遍千重山的山峦,青山红霞,金辉万道。 宁夺平静道:“可你不用担心,一切水落石出时,我师父也一定会改变想法的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,扭头看看他如玉般脸颊:“嗯,我不担心。” 宁夺静静立着,衣袂被强劲的山风吹得飘飘洒洒,他忽然长啸一声,清越嘹亮,荡在群山之中。 顷刻之后,苍茫青山间传来数声厉鸣,一大一小两个黑点,从远处呼啸而来。 前面那个黑影转瞬即至,庞大的肉翅在空中忽扇着,遮蔽了天空中的晨光,威猛无比。 后面的黑影则小得多,吃力地扇动着一对肉乎乎的翅膀,四只小蹄子在空中乱七八糟地划动着,紧跟在后面。 正是一对蛊雕! 蛊雕并非禽类,身体壮如骆驼,生有畜生的四蹄,只是背生肉翼而已,飞行过久,便感觉吃力。 那只大蛊雕飞到半山腰,已经降下,落在山峰上,撒开四蹄向上急奔,庞大的身体竟是快捷如风,在险峻峰峦上如履平地。 小蛊雕体重较轻,反倒灵巧得多,跟在母蛊雕头顶,一边拍着肉翅继续飞行,一边“嗷嗷”轻叫。 转眼之间,两只妖畜已经到了两人面前。 母蛊雕四蹄一收,盯着元清杭,忽然高声嘶吼了一声,声音里充满喜悦欢快。 那只小蛊雕站在母亲身后,好奇地探出头来,黑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,也跟着软绵绵叫了一声。 不像刚出生时那么又软又糯,显得明亮了些,可音色依旧细幼。 元清杭大叫一声,又惊又喜,狂扑上前,拍了拍母蛊雕的肩膀:“哇!你们母子俩怎么来了?” 母蛊雕眼中喜悦更甚,忽然抬起丑陋的肉翅,用力向元清杭肩头回拍了一下。 蛊雕身体庞大,那两只大肉翅更是筋骨沉重,这一拍,元清杭猝不及防,差点被拍了个趔趄。 元清杭身子刚一歪,旁边那只小蛊雕就飞快地冲了过来,肉墩墩的身体往上一靠,牢牢地挡住了他。 元清杭心花怒放,就势搂住了小家伙的脖颈:“小东西,你长得这么大啦?上次离开的时候,你才像只小羊羔似的,哈哈哈!” 小蛊雕定定瞧着他,也不怕生,忽然伸过鼻子来,在他身上拱了拱,又使劲嗅了几下。 终于闻到了记忆中的气息,它“嗷”地叫了一声,软软地把大脑袋往元清杭怀里埋了埋。 元清杭一眼望见它颈间,“咦”了一声。 蛊雕刚出生时,他亲手做了一个并蒂莲的吊坠,封了两朵天山红芯雪莲在里面,可现在通心草做的项圈还在,上面的封印已经没了,红心雪莲也消失不见。 再仔细一看,小蛊雕的肩膀上,却有道明显的裂伤。 虽然已经愈合了,但是疤痕依旧明显,显然当时受了不轻的伤。 元清杭略一思索,便明白了,大怒:“宇文离这个混蛋!” 抓霜降的时候,他们家的人被蛊雕母子咬死了一个,看来也同样伤到了小蛊雕,所以母蛊雕才将它脖子上的救命灵药给小家伙吃了。 宁夺在一边蹙眉:“宇文离又怎么了?” 元清杭手脚麻利地打开,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对红芯雪莲,一边往通信草项圈上封印,一边又找了一丸大补的灵丹,往小蛊雕嘴里塞。 “哦,他家的人伏击我,伤了小蛊雕,要不是我恰好留了点灵药,说不定被害死了呢。” 小蛊雕被他按着头塞药,哼哼唧唧地想要躲,旁边母蛊雕猛地一扇翅膀,逼着它不能动弹。 元清杭趁机一捏小家伙的嘴,把药丸顺了下去:“乖,多稀罕的东西啊,仙门的人想吃都吃不上。” 母蛊雕显然知道元清杭对它们好,一直看着小家伙把药丸吞下了肚,才放开了它,身子伏下来,双前蹄着地,做出跪拜状,感激地点了点头。 蛊雕生性凶残,也不通人性,很难被降服沟通,可是这一只却显然隐约成了妖,行为举止隐隐显出了灵兽的智商。 元清杭心里感慨,摸了摸它那硕大的脑袋,又转头看着宁夺,得意洋洋地一指小蛊雕:“看,是不是超可爱?” 宁夺淡淡瞥了小蛊雕那皱巴巴的皮肤,光秃秃的脑袋,沉默半晌,艰难道:“……是。” 元清杭一瞪眼:“你就是敷衍。” 他一把抓住宁夺的手,往小蛊雕头上用力撸了撸:“你试试手感,真的好嘛!” 宁夺:“……” 忽然想到一件事,赶紧又打开储物袋,把小造梦兽放了出来:“快,小伙伴们久别重逢。” 多多一出来,立刻“吱”地尖叫一声,冲着蛊雕母子扑了过去。 母蛊雕一见它来,同样高兴地吼了一嗓子,又冲着小蛊雕叫了几声。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什么,小蛊雕好奇地看了看多多,忽然伸出小蹄爪,一把抓住它,把它抛到了自己的背上。仟仟尛哾 小造梦兽吓了一跳,可是很快便在它背上站稳了,兴奋地四处乱看。 宁夺奇道:“它们好亲热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小蛊雕出生时,它全程陪着的,还冲着母蛊雕不断喷息镇定,帮了生产的忙。” 简直就像个行走的麻醉镇静机嘛! 宁夺神色温柔:“难怪。” 造梦兽在小蛊雕背上蹦了几下,又顺着它的身子滑下来。 它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来,瞪着小黑豆一样的眼睛,献宝一样,“噼里啪啦”丢在小蛊雕脚下。 ——却是好几颗漂亮卵石,全是从万刃冢地下暗河边带出来的。 小蛊雕大眼睛眨了眨,好奇地探出蹄爪,把鹅卵石扒拉到脚边,滚来滚去,显然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,新鲜万分。 元清杭瞥了一眼宁夺,哈哈地笑:“你瞧,人家要把鹅卵石留给小伙伴的,结果被人抢了一颗。” 宁夺不置可否。 元清杭好奇心起,问道:“你那一颗呢?” 宁夺淡淡道:“不小心弄丢了。” 元清杭狐疑地看看他:“是吗?” 宁夺手指一点,小蛊雕脚下的一颗卵石腾空而起,被他抓在掌心:“嗯,再补一颗。” 元清杭斜睨着他:“宁仙君,你好过分啊,和两只小动物抢东西,小心一起咬你。” 宁夺摇摇头:“它们都喜欢我。” 元清杭又好气又好笑:“上次抢多多的鹅卵石就这么说,不害羞!” 可没想到,小蛊雕果然不仅没生气发怒,反倒扑了上来,讨好地把爪子边的卵石往宁夺身边滚了滚。 宁夺温和地抚了抚它的脑袋:“乖。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:“你怎么做到的?!” 忽然想起他那声清啸,更加惊讶:“啊,是你把它们召唤出来的?它们干什么这样听你的话?” 宁夺撩起衣襟,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,看了他一眼。 元清杭立刻从善如流,在他身边也乖乖坐下:“说说看嘛!” 山势高耸,往下看去,林稍层叠,青翠片片。 山风拂过他们身边,强劲凛冽,吹得二人发丝纷飞,衣衫翻卷,宁夺的声音飘在风中,略带低暗:“我在小屋那里遇到它们,再回来的时候,它们不知道怎么,就跟了来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颤,想着一人两雕在那草地上苦苦等待的画面,讷讷地说不出话来。 宁夺淡淡道:“或许它们也知道在那里等不到你了,所以想来别处试试看。” 元清杭心里酸酸的,赶紧从造梦兽爪子里又抠了一颗卵石来,悄悄塞到宁夺手掌心里。 “我错啦。我不该躲着你的,也不该总是怕你和我牵扯上。”他软声道。 宁夺手掌一握,幽幽看了他一眼。 元清杭心里发虚,道:“好吧好吧,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,还有很多疑团不清楚?我跟你好好说说。” 宁夺默默点头。 元清杭滔滔不绝,把自从万刃冢出来分手后的事,全都一五一十、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,才道:“就这些了。总结概括一句,就是魔宗完全是被陷害,澹台明浩和幕后真凶勾结,宇文离看见澹台超受伤,临时起了杀意,澹台超就这么死了。林夫人被我连累,死于非命,澹台老贼又杀了当晚所有的知情人。” 宁夺道:“和你无关。” 元清杭心里难受,叹了口气:“可是我把林夫人推到了凶手的面前。” 想了一下,又道:“至于厉轻鸿,他的确在迷雾阵里救了商朗和木嘉荣,还把我送他的九珍聚魂丹一剖两半,分给了他俩,但又不甘心,便在木嘉荣脸上划了一刀,收点利息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不用再为他说好话,现在人人皆知木家长公子仁义善良,也没人动得了他。” 元清杭默然,半晌苦笑道:“他也的确可怜。上一辈的恩恩怨怨,却全要他一个懵懂幼童来承担……而且,毕竟是我舅舅突发奇想,要红姨把他留在身边,就只为了给我做个伴儿。” 宁夺看了看他的神情:“万刃冢之仇,就此算了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喜,脱口而出:“啊,小七君真是宽宏大量!” 话一出口,又觉得不好意思:“我绝不是道德绑架啊,也不是逼你原谅……劝人原谅,天打雷劈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商师兄也专门找我求过情,我若是伤他,你俩都会为难。” 元清杭忽然想起一件事,皱眉道:“为什么凌霄殿的人始终没有对他发难?” 宁夺犹豫一下:“我没有亲自去说,只是禀告了师尊。或许……师尊觉得没有实证,不宜纠缠。” 元清杭心里纷乱,不知怎么,总觉得隐约不安。 兹事体大,关乎凌霄殿独子的性命,宁程一向痛恨魔宗,为什么会不揭穿? 是因为他和木青晖交好,所以暗暗帮着木家隐瞒吗? 他发了一会儿呆,再一转头看见宁夺,想起这些天得到的线报,又忍不住小声埋怨:“可你干什么那么傻……一个人跑去各家宗门看人的冷脸?为了我,不值得的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值不值得,由我说了算。” 第96章 林猎 旁边,小蛊雕和多多嬉戏了一会儿,冷不丁地跑了过来,在元清杭身边躺下,娇里娇气地打了个滚。 元清杭顺手抚了抚它光滑的脖颈,怔怔望着远方山峦:“可是你本来有更好的前程,有更光彩平坦的路要走。” 魔宗和仙宗之间的这番腥风血雨,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,宁夺的身后,是教导抚养他长大的师尊,是从小一起长大、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们。 他和自己之间,就算有相知相识,有互相信任,可是彼此之间隔着的,又岂止远如群山,深如幽海?…… 宁夺静静前望,任凭远处的柔和阳光照耀在脸上:“什么叫更好的前程,什么叫更坦荡的路?” 明亮天光中,他俊美冷静的脸上有丝傲然:“假如那条路上,铺满无辜者的鲜血,也要踩踏前行?假如那个前程,需要善恶不分,也要视而不见?”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,忽然猛地跳了起来。 “喂,我是不是无论怎么把你往外推,也推不动呀?”他眸光晶亮,纷飞的黑发在朝阳下如丝如缎,其间金环烁烁发光。 宁夺仰起头:“对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热血翻涌:“好,那我以后,再也不想着把你赶走,再也不绞尽脑汁、想叫你离开我身边啦!” 宁夺眸光温柔,静静看着他。 元清杭豪气万丈,高声道:“就这么说定了,一起把这背后的黑手揪出来,粉碎他的阴谋,叫他所图全部落空,还要叫他们血债血偿!” 宁夺还没来得及说话,小蛊雕好像被他这激动感染到了似的,忽然立起身来,忽扇着小肉翅,昂首嘶吼了一声。 多多立刻跟着它一起,也神气地跳了起来,“吱”地一声。 一对小伙伴的吼叫响彻山野,忽然,幽深山谷里,远远地传来一声悠悠的嘶吼,似乎在遥遥回应。 巨大而低沉,带着某种庞大的威严和傲然,在无人的山岭中荡起悠扬回声。 元清杭疑惑地看了看母蛊雕:“咦?……你俩还有同伴?”仟韆仦哾 小蛊雕兴奋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“嗷”了一声,骄傲地晃了晃脑袋。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.t_x_t _8_0. c_o_m 元清杭恍然大悟,冲着宁夺惊叫:“哇,小家伙有爹!” 宁夺横了他一眼,似乎有点无奈:“没有爹,它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?” 元清杭兴奋不已:“它爹一定很厉害,你见过没?” 宁夺微微摇头:“这些天,常常听见它应和出声,可是从未现身过。” …… 两个人在这无人后山中聊得畅快,元清杭叽叽呱呱地说,宁夺偶然回应搭话,不知不觉,大半天时间已经过去,头顶上,太阳也升到了半空,照在四周,炽热起来。 元清杭站起来,四下看了看:“小七君,你饿不饿?” 宁夺道:“不吃也没关系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直摇头:“人生在世,闲来有暇,一日三餐也是乐趣。我做给你吃啊?” 宁夺看了看他,眼神柔和:“这儿可没什么食材。” 元清杭兴致勃勃:“去找嘛,这么偌大山林,山菌野菇、灵禽走兽,总是有的。” 宁夺站起了身。 两个人正要下山,小蛊雕却蹿了过来,小身子蹭着两个人,围着他们不停打转。 元清杭奇怪道:“咦,你做什么?” 母蛊雕在边上,忽然向前一扑,做出个捕猎击杀的姿势,小蛊雕立刻有样学样,也飞快地一扑一抓,凶巴巴地揪住了身边的一条树枝,立刻将粗壮的树枝撅成几段。 元清杭若有所悟,看向宁夺:“它妈是叫我们带它出去狩猎?” 宁夺颔首,俊美侧脸宛如玉雕般:“想必是的。” 元清杭乐了,伸手拍了拍小蛊雕:“来,跟着我们。” 多多在后面急了,“吱吱”叫了一声,委屈巴巴。 元清杭拎起它的后颈,扔在了小蛊雕背上:“好啦好啦,一起去玩。” 两个人跃下山崖,身影宛如灵鸟般,飞腾在山间,不一会儿,没入丛林之中。 小蛊雕扇着翅膀,在空中跟着他们一起飞行,眼见着视线被树挡住,立刻翅膀一收,落在了他们身后,撒着四蹄飞奔。 它年纪虽幼,可是蛊雕天生体型巨大,实际上已经长到了一只小牛大小,这样奔跑在山间,虎虎有神,盼顾生威。 元清杭一边前行,一边扭头看它,不由得越看越是喜欢:“小七君,你看这小家伙,是不是很有点儿山间王者的气势?” 宁夺淡淡扫了小蛊雕一眼:“蛊雕本就是上古神兽,体内有远古血脉,只是世间灵气稀薄,才渐渐变得灵智退化。” 元清杭手腕一扬,一道攻击符飞向远处,向着小蛊雕喝道:“去!” 随着符篆指引,一只黑影骤然惊起,小蛊雕骤然加速,像一道闪电般冲了出去。 转瞬之间,它已经扑到那黑影身边,嘴巴一张,利齿咬上了那东西的脖颈,凶悍地撕下一片。 那东西骤然受袭,凶性大发,猛地回头,张开利齿回咬向小蛊雕。 竟是一只髭狗。 小蛊雕毕竟没有什么经验,被髭狗一口咬上小腿,顿时痛得龇牙咆哮一声,拼命想要摆脱,却根本挣脱不掉。 元清杭正要出手,身边虹光一闪,宁夺轻挥应悔剑,掠了过去。 轻若浮羽,轻飘飘刺上髭狗咽喉。 髭狗惨叫一声,咬着小蛊雕的嘴巴顿时松了。 小蛊雕怒吼一声,返身撕咬,髭狗浑身顿时鲜血飙飞,不出片刻,已经倒在了地上,抽搐着蹬着腿。 元清杭咂舌不已:难怪都说蛊雕凶残,这小家伙才刚刚一岁,捕猎厮杀的本能就已经如此厉害,怕是比很多仙家豢养的攻击灵兽还要凶狠百倍。 他俩走到近前,元清杭抓住小蛊雕,在它小腿上撒了药粉,所幸受伤不重,小东西一开始还哼哼唧唧,很快又恢复了精神,开始生龙活虎地吞咬起那只髭狗的血肉来。 没过一会儿,空中飞过一只巨大锦鸡,元清杭符篆一指,小蛊雕又立刻飞起,掠上树梢,干净利落地将锦鸡扑杀下来。 这般走走停停,小蛊雕在林中不停捕猎,兴奋不已,多多则跟在它后面,不时偷偷地跟着咬上一口,打打牙祭。 这样走了一阵,元清杭忽然眼睛一亮,往前面树下蹿去:“咦,好东西!” 这里林地空寂,不知道多久无人经过,树下长着一大片颜色艳丽的蘑菇,红色黄色,五彩斑斓,姿态诡异妖娆。 宁夺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弯腰兴奋采摘,不由皱眉:“颜色艳丽的菌类,不是往往剧毒?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咦,小七君小时候学过点神农谷的医术,还记得这些。” 宁夺淡淡哼了一声:“拜你所赐,我现在抗毒能力可强得很。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,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来,忽然想起了什么:“早知道就强行把你留下来好了,养在我们魔宗里,那现在我俩就是新一代的左右护法,多威风,也没烦恼啦!” 宁夺极快地扫了他一眼,剑眉轻扬:“你的鸿弟呢?” 元清杭呆了呆:“他……他迟早会回到神农谷的吧?红姨一直教他仙宗心法,说到底,也是想着迟早把他还给木家。” 宁夺沉默不语,好半天,才道:“商师兄慢慢开解他,再加上父慈子孝,或许以后会活得开心点。” 元清杭看向他,心里又酸又软,小声道:“我就知道,你面冷心软得厉害。” 他不敢再多聊厉轻鸿,跑到树荫下,细细辨别,动手采了数种罕见的毒蘑菇。 他一边分类,一边收入储物袋:“等我好好想一想,怎么炮制点厉害的东西。” 宁夺皱眉:“什么?” 元清杭哼了一声:“当然是毒药。” 宁夺欲言又止,看了他一眼。 元清杭道:“怎么,怕我喂你吃吗?” 宁夺摇摇头:“你若是给我吃毒药,也一定是为我好。” 元清杭心里莫名一甜,笑吟吟举手,摘了只红色浆果送到他面前:“那说好了,以后我要是真的给你吃什么,你可要听话。” 宁夺伸手接过浆果,轻轻送入口中:“好。” 元清杭和他一起嚼着小浆果,体会着满嘴清香,果汁清甜,一边发狠道:“红姨白教了我这么多年,每次一用毒,我总是束手束脚。可我现在觉得,这世上最毒的毒药,也毒不过人心。” 宁夺道:“例如澹台明浩和宇文离?” 元清杭咬牙道:“澹台超不是因我而死,我给他伸冤已经够了,宇文离的死活,我不管。可林夫人殒命,我迈不过这个坎。澹台老贼一天不死,我心里一天不平。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:“我来杀他。” 元清杭一愣,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:“不用不用,你的剑退敌就好,不要杀人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你这种人,难道又真的喜欢手上染血?” 元清杭怔了怔,半晌一笑:“我可是劣迹远扬、凶名在外的,就算真的杀个把人,也没什么稀奇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哦,笑面人屠。” 元清杭被噎了一下,羞恼道:“是啊,你不服气吗?” 他本就生得极为眉目如画,眸光晶亮,这样斜睨着看过来,却是格外灵动狡黠。 宁夺快速看他一眼,如实评价道:“外强中干,色厉内荏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,忽然飞身起来,足尖在身边树干上一点,急扑过来,十指一张:“叫你看看魔宗少主的厉害!” …… 林间寂寂,鸟鸣唧唧。 四周落叶激飞,卷起旋风阵阵。 两个人许久不见,这般一交手,又是熟悉,又是略显陌生。 痛快淋漓地对战了一场,元清杭首先跳出了战圈外,气喘吁吁一摆手:“停停!够啦!” 简直恐怖,只不过数月不见,这个人的修为似乎又提高了一大截。 这是和他交手,一定收了力气,若是真的放开全力一战,只怕是距离刚刚突破不久的金丹凝实中期境,又有了长足的进步。 宁夺缓缓收了应悔剑,看着他额前的细汗:“你的术法也进展很快。” 元清杭没好气地嘟囔一句:“那可不?要是只用武力对打,我还不被你削成渣?” 两人找了块空地,元清杭支起一个木架,把刚刚搜罗的猎物和山珍拿出来,削下一片锦鸡的前腿肉,划开口子,塞了一片山蘑菇进去,又加了一块髭狗的腿软骨肉,显摆着给宁夺看:“瞧,好玩不?这叫‘骨肉相连’。” 宁夺看着他格外得意的样子,微微诧异:“这名字有什么讲究?” 元清杭嘿嘿一乐,不答。 刚刚二人对战,四周几乎被夷为平地,小蛊雕和造梦兽早已经躲出去老远,此刻见风平浪静,又双双溜达了回来。 多多端坐在小蛊雕的头顶上,神气活现地抱着小蛊雕的一只耳朵,小蛊雕竟然也不反感,就这么驮着它,在两人身边跑来跑去,时不时地“嗷呜”一声。 元清杭看着好笑,摘了朵蒲公英,施了个小术法,封在一小团空气中,随手丢了过去。 小蛊雕精神一振,敏捷地高高一纵,抓过那团硬邦邦的蒲公英,瞪眼看了看,大概是觉得又不好吃,又不好玩,恹恹地往头顶一甩。 多多立刻跳起来,接过蒲公英,玩了一会儿,竟然把蒲公英夹在了小蛊雕另一只耳朵上。 元清杭笑得不行,乐滋滋地看着两个小家伙嬉闹,扭头看向宁夺:“说来也真是奇怪,两种完全不同的小动物,竟然能相安无事。” 宁夺悠悠道:“缘分本就奇妙。” 元清杭唇角眉梢都是笑意:“……哦。” 他只说了一个字,尾音却拖得又软又轻,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美妙的话,极为开心。 宁夺抬起头,静静看了他一眼。 元清杭扭开头,心里却又开始怦怦跳,胡乱想着:“哎呀,他看我做什么,难道也觉得我和他有缘分?” 手里的肉串终于溢出了焦香,他拿了一串,递到宁夺嘴边:“喏。” 宁夺自然而然地张开嘴,就着他的手,斯文地咬了一口。 元清杭目瞪口呆:“……” 宁夺淡淡看他一眼:“怎么了?” 元清杭轻轻一咬银牙:“你没长手吗?” 竟然要人喂!以前在万刃冢里,就算是身负重伤,也坚持一切自理呢,现在倒好,有人投喂,就势躺倒。 宁夺睫毛急颤,扭过头去:“我……有点累了。” 元清杭“啊”了一声,立刻转为担忧:“昨晚挡你师父那一剑,很费力气吧?” 宁程毕竟已经是金丹大圆满,追杀他的那一剑肯定用了全力,却被宁夺一剑击退,又怎么会真的轻松? 他呆呆出神,手中的肉串被烤得发焦,油脂掉入火堆,“噼啪”几声,蹿起几蓬高高的火苗。 他赶紧把肉串拿开,正要扔掉,宁夺却伸手接了过来。 慢条斯理地,他将那串略带焦糊的烤肉放进口中,元清杭看得发愣:“你干什么?都焦啦。” 宁夺道:“自从万刃冢出来后,什么都算美味了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可笑完了,却又莫名叹了口气。 宁夺看了他一眼:“怎么了?” 元清杭怅然道:“你有没有觉得,虽然万刃冢里缺吃少穿,什么都没有,可是现在想起来,好像还是在里面舒心一点儿。” 宁夺坐在树下,夕阳余晖静默缱眷,在他脸上染上一片浅浅金辉。 他没有看元清杭,却温柔道:“等一切事了,我们再回去住上几年也很好。” 第97章 再吻 元清杭扑哧一笑:“不好吧。总不能十二年后,和一群更小的小辈抢入冢名额。再说了,从入口进去的话,修为高会直接被天道压制的。” 宁夺摇摇头:“我们不从那儿进去。” 元清杭眼睛一亮:“对哦!我舅舅到底从哪里进去的?我们慢慢找,总能也找到。” 宁夺道:“魔宗属地广袤,可以先从魔宗境内找起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从没听人说过。”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:“对了,我没有把你叔叔和我舅舅遗骸的事告诉任何人。就算姬叔叔和红姨,我也没说。” 宁夺一怔:“为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不为什么。我总觉得,我舅舅似乎并不想被人知道他们的下落。” 元佐意死前拼尽了全力,才带着宁晚枫一起去到那里,或许不想被打扰,又或许怕再被分开。 总之一定有某种执着的理由。 宁夺犹豫片刻,道:“我回来后,全部如实禀告了师父。” 元清杭一愣:“哦,你师父什么反应?” 宁夺道:“他听了以后,有点说不出的古怪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动:“怎么说?” 宁夺摇摇头:“听到我叔叔尸骸整齐安宁时,他又难过又欣慰,可是听说元佐意在旁边守着时,他又咬牙切齿,暴怒起来。” 元清杭一撇嘴:“呵!你师父对魔宗恨得可真是疯魔。” 宁夺无奈道:“是啊,然后就脸一沉,把我关进了闭关室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看他:“你一定傻乎乎的,不懂得看你师父脸色。他不准你帮我说话,你偏偏说;他叫你别和我来往,你也坚持不干,连敷衍几句都不知道,对吧?” 宁夺脸色沉静:“敷衍有何意义?到时候阳奉阴违,只会让他更加伤心。” 元清杭心里像是被什么拨了一下,又痒又麻。 “反正你就是死不悔改就是了。”他嘴角噙笑,斜睨着宁夺,“算了,随便你。” 两个人不管不顾,这么一走了之,在外界人的心里,宁夺早就和他这个小魔头绑在了一起,洗也洗不白,说又说不清。 自己再说什么不想他如此付出,未免也太看轻了这个人。 两个人一边闲聊,一边吃着“骨肉相连”,旁边的小蛊雕眼巴巴瞧着,时不时跑上来接一串,吧唧吧唧地吞下去。 元清杭吃得惬意,又道:“对了,以后就算我们找到那个入口,怕也进不去。我舅舅进去的时候,可是魔丹圆满境哎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他能做到,总有一天,我也能做到。” 元清杭躺在草地上,乌黑瞳仁藏在密密眼睫里,笑眯眯看他:“好,我等着小七君将来修为逆天、手撕时空,霸气无敌、大杀四方。” 宁夺微微一笑,清澈眸中似乎有万千波光:“好。”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,心里却都莫名地安宁喜乐,昨夜的腥风血雨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,模糊了起来。 多多在两人身边打着转,看到元清杭半眯着眼睛,似乎在犯困,忽然凑近了,讨好地冲着他脸上喷了一大口。 元清杭昨夜设计逼供宇文离,一直精神紧绷,这么冷不防被喷了一口吐息,立刻便倦了,眼睛一闭,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 宁夺转头看向他。 丝丝金色阳光落在元清杭脸上,散落一地的黑色长发间,那个熟悉的金色发环烁烁闪光,更衬得他唇红齿白,眉若远山。 宁夺静静看了一会儿,悄悄纵身,迎上头顶大树。 应悔剑极轻极快地挥出,数根柔韧的枝条无声而落,被他接在手间。 他身子轻若无物,轻飘飘落下。 坐在草地上,他手指轻动,将那几条带着茂盛叶片的枝条分开,编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草帘。 手掌再一挥,灵力托着,覆在元清杭脸庞上面数寸,遮住了刺眼的阳光。 林中安静无声,四周野花点点,小蛊雕的身影在远处林子里出没,清新的草木香随着林间的微风隐约传来。 宁夺一边闭目调息打坐,一边暗暗运力,维持着那小小的遮阳树叶帘不落下来。 不知过了多久,只见周围暮色四合,林间渐暗。 几只小小的萤火虫纷飞点亮,不知怎么,有一只便飞近了元清杭的脸,围着他的鼻尖轻轻舞动。 宁夺瞥了一眼,悄然低下头,伸手将那小萤火虫拂开。 微弱的萤光下,面前的脸恬静俊秀,平时灵动晶亮的眸子闭上了,昏昏暮色中,却依旧唇若朱丹,眉目如画。 怔怔望着那张脸,仿佛被什么蛊惑住了似的,宁夺的呼吸,忽然变得急促了些。 他的头慢慢低下,挨近了下方元清杭的脸。 鼻尖对着鼻尖,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,只知道远处暮云翻卷,身边春风荡漾,山野中寂寂无人,而他的身体里,好像有种奇怪的情愫在暗涌激荡。 他淡色的双唇有点发颤,轻轻地,越垂越低。 忽然地,身下的元清杭睫毛微微颤动,喘息了一声,眼皮下,眼球快速转动起来,像是被什么魇住了。 宁夺的身子飞快一退。 可是元清杭的动作更快,竟然猛地坐起身来,这一起身,两人的鼻尖正撞在一处,嘴唇似乎也若有若无地轻擦了一下。 元清杭迷迷瞪瞪地揉了揉鼻子,有点茫然。 似乎有那么一点古怪的感觉残留在面上和唇边,但是又捕捉不到。 可是鼻子上又酸又痛,泪水都快漫了出来,他终于哀叫了一声,伸手捂住了被撞酸的鼻子:“怎么了!……” 宁夺迅速退开了一尺之外,幽幽地看向他。 宁静的林间,草木清冽之气幽幽浮动,他脸上那抹殷红被暮色和树影遮掩住了,看不清颜色。 好半晌,他才终于动了动身子,移近了些。 他面无表情,有点疑惑地看向元清杭的脸。 那上面苍白一片,隐约可见额前细细的轻汗。 宁夺眉头皱起,看了看多多。 多多委屈地摇了摇尾巴,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紧张地盯着元清杭,也同样担心地“吱”了一声。 小蛊雕本来睡在一边,立刻惊跳起来,大脑袋茫然地晃啊晃。 元清杭定了定心神,才从梦里彻底清醒过来。 他低下头,摸了摸造梦兽的脑袋,轻轻吐了一口气:“不怪它。” 宁夺看着他:“梦见了什么?” 元清杭回忆着脑海里那恐怖的场景,犹豫了一下:“我梦见你们苍穹派很多人。” 宁夺愕然:“什么?” 元清杭心有余悸:“我梦见你们那位太上掌门出关了,功力大进,带着你师父,还有仙宗的人再次围攻我们魔宗。然后又是血流成河,我们还全无还手之力。” 宁夺沉默良久,才缓缓道:“太上掌门的确快要出山了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怔:“一直有听说他的魂灯越来越旺盛,难道……” 宁夺点头,将自己在闭关室里的际遇一五一十,和盘托出:“就在前几日,商师兄还特意激动地告诉我,他爷爷的魂灯在剧烈跳动,想必很快就有大的异动。” 元清杭心里骤然一跳,不知怎么,竟然有种惊悚的异样感觉。 形势已经如此扑朔迷离,千头万绪,商渊这个当年最大的战争机器,真的再现人世的话,难道会和风细雨? 宁夺仿佛看出了他的忧虑,皱眉道:“你不用想太多。当年是因为元宗主的破金诀引起仙门忌惮和众怒,才有必杀之意。现在……” 他忽然说不下去。 元清杭苦笑:“现在好像没好上多少吧。” 宁夺目光幽冷,沉声道:“所以我们要更快一步,找出真正的幕后操控者来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他,心里隐隐忧愁。 他的目光落在宁夺腰侧的应悔剑上,盯了一会儿,忽然伸出手,向宁夺道:“我还没细细看过你的剑呢,给我端详一下?” 宁夺毫不迟疑,立刻递过剑来。 元清杭轻轻吸了一口气,缓缓抽出应悔。 应悔剑出,薄刃光华璀璨,丝丝锐光隐约带着碎金。 元清杭望着那剑锋,神色不知怎么,有点奇异。 宁夺皱起眉头:“怎么了?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,神色却依旧有点奇怪。 “你知道吗?我时常会做一个相似的梦。”他忽然道。 宁夺道:“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我总是梦见小时候我喂你毒药,还梦见把你推下悬崖。” 宁夺神色温柔道:“我也时常想起来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不,梦见把你推下悬崖,是在这事发生之前。” 宁夺终于猛然一怔。 元清杭沉默半晌,垂下眼帘,道:“不仅如此,我还梦见后来我用应悔剑刺了你一剑,你又反杀回来。” …… 数缕阳光从头顶绿叶间投下,映照在应悔剑上,这一瞬间,剑锋上的锐芒竟似有了丝冷意。 宁夺修眉紧紧皱起,一字字道:“梦见喂我毒药,是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。梦见推我下悬崖,只是一个巧合,你受了暗示,所以正好想到这救我的方法。” 他手按应悔剑:“至于梦见你刺杀我,只有一个理由。那就是受了我叔叔和元宗主之间旧事的影响。” 元清杭静静望了他,半晌温和道:“是啊,想必是这样。” 这个人啊,平时话少,可现在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。 是心里也同样不安吗?…… 宁夺看着他,再次道:“应悔剑绝不会伤你的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,忽然指了指自己的手臂:“你用它再刺我一下。” 宁夺犹豫一下,轻轻举剑,慢慢横过来。 果然,剑锋按上元清杭前臂,却隐约血光一闪,再也刺不下去。 宁夺似乎隐隐松了口气:“你看。” 元清杭眯起眼睛,感受着臂膀上一片炙热剑意和那股巨大的阻力,心里也觉得古怪。 是的,在万刃冢中就试过。 宁夺刚刚苏醒时,不辨身边情形,也曾这样将应悔剑压上他的咽喉,却无法伤他分毫。 ——宁夺自己亲手烙下的血契,根本就是禁止他用这柄剑伤害元清杭! 会吗?命中注定的事会因为宁夺的干预,而如此这么简单地发生改变? 元清杭怔怔出神,眼睛望着应悔剑,忽然伸手抓了过来。 他凝视半晌,手指一伸,向剑刃前端抹去。 刺痛传来,一道血痕骤然浮现,殷红的血珠“扑簌簌”纷纷落了下来! 宁夺猛然抬起头,眸子一缩,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,脸色变得苍白无比。 元清杭收回手,将流血的手指放入口中,恍若无事吮了吮。 “没事啦,小伤。”他笑嘻嘻道,“我试一下。看来这血契只能约束你,若是你对我出手,那便不成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元清杭想了想,道:“可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,又或者我自己主动动手,那血契便会失效。” 宁夺凝视着他,一字字道:“你为什么要试这个?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。 他一跃而起,眼中已经没了初醒时的迷惘,而是清明一片。 “既然要抢在凶手前面一步,那么不如现在就开始?”他眼中锐气一闪,手指向远方,“这里距离你们苍穹派的墓园不远,今晚想不想再去看看?” …… 夜色下的苍穹派墓园。 上次来这里时,还是刚刚结束了术宗大比,惊尸忽然出现,凶性大发,屠戮多名术宗弟子性命。 宁夺望着面前的白色墓碑群,沉声道:“你想看什么?” 元清杭轻叹了一口气:“既然来了,我想先去拜祭你的小周师弟。” 宁夺神色微暗,在前面无声引路。 不多时,两人来到了墓园的一角,一排排简朴的墓碑无声林立。 宁夺来到一座墓碑前:“低阶弟子不幸殒亡,都是葬在此处。” 元清杭皱了皱眉。 不少墓碑都是新的。 “最近死了这么多人?” 宁夺淡淡道:“是啊,比这么多年死的都多。” 迷雾阵中,宁小周师弟被杀,后来仙门对魔宗围剿征战,苍穹派也是冲杀在前。 这种战斗中,哪个门派都不可能毫发无伤,低阶弟子更是最容易殒命。 元清杭默默在宁小周的墓碑前行了一个礼,扬起手。 一道黄色的安魂符飘飘荡荡,飞近了墓碑,微光一闪,没入黄土之中。 宁夺默默伫立,一身白衣在夜色中寂寥飘飞:“在万刃冢中最后一晚,他闹着几位师兄开赌局,赌出去后师父会不会在出口相迎。有人赌师父事务繁忙,不会出现,商师兄却赌师父疼爱我,一定会守在那里。” 元清杭低声道:“你下注了吗?” 宁夺声音黯哑:“我正在安坐调息,只看了他一眼,并未搭理。现在想起来,很是后悔。” 第98章 墓园 宁夺沉默半晌:“你来这里,只是为了拜祭?” 元清杭道:“你以为我要做什么?” 宁夺犹豫片刻:“需要不需要开棺?如果需要,我来动手。” 元清杭沉吟道:“迷雾阵中的死者,皆是一剑穿胸。我已经验看过澹台超中的第一剑了。” 宁夺问:“如何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普通剑伤,伤口并无异常。只看得出下手者修为很高,动作应该很快。” 宁夺握住应悔剑的手指,微微发白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好歹没叫死者受苦。” 他忽然又道:“我只看过澹台超一个人的尸体,还是再看一下别人为好。” 夜色苍茫,墓园阴森。 两个人悄悄动手,将宁小周的棺木挖起撬开。 腐土纷扬,元清杭跳进土坑中,开始检视遗骸。 漆黑夜色里,他手中的夜明珠隐隐发光,映着手下狰狞腐坏的尸体。 好半晌,他才重新跳上来,神色有点凝重。 宁夺问:“怎么了?” 元清杭道:“腐烂得厉害,除了剑伤以外,中毒也很严重。” 宁夺沉吟道:“幸存者都已经证实,在这之前大家都被毒雾迷倒,不省人事。” 元清杭眉头紧锁:“时间太久,分不清毒素成分。” 那么,死者到底是因为剑伤,还是因为中毒? 又或者说,因为中了毒,所以原本不至死的剑伤也成了追命的原因?…… 看着宁夺默默将墓地复原,元清杭拈起地上一点园土,捏了一个小小的方块,用火球术烤了片刻。 又用金砂在六个面上分别点了一到六个点,做成了一个小小的骰子。 他轻轻一掷,骰子也深深钻进墓碑边的土中。 宁夺看了他一眼。 元清杭强笑道:“你小周师弟爱玩这个,送他聊以解闷。” 他想了想,神色有点奇异:“小七君,我还想去你郑师叔墓前再看看,可以不?” …… 郑涛的墓园距离这些低阶弟子的陵园有点距离,在更远的陵园深处。 墓园平日白天便没什么人,更何况现在正是夜深人静。两人一路慢慢行来,只听得见四周寂静无声,身边阴风习习。 就连别处常见的虫鸣和夜枭哭号,也罕有所闻。 不一会,那颗似曾相识的大槐树已经在望。 元清杭细细端详了那槐树一眼,点评道:“生长得慢了。” 上次来看,这棵槐树明显生长得极快,繁花满树,情形诡异。 显然是有人用了某种秘术催长,借以惊扰地下的冤魂,发动了惊尸。 既然惊尸已经被催动出土,又杀了不少术宗子弟,想必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已经达到,便没理由再继续管这槐树,它的生长速度便正常了许多。 两人绕过阴气森森的大槐树,站在郑涛的墓碑前。 宁夺道:“要看什么?” 元清杭没有立刻答话,绕着郑涛的墓碑转了一圈,忽然问:“你那次回去,将这里的见闻说给你师父听,他什么反应来着?” 宁夺一怔:“我不是已经说过了?” 元清杭目光盯着墓碑,神色有点古怪:“他将你罚去人来人往的明罪崖边,面壁思过?” “是。” “可他一向对你百般疼惜爱护,平时责罚,也都是略施薄惩,对不对?” 宁夺微微皱眉:“对。” 元清杭缓缓道:“无论那具惊尸是不是你郑涛师叔,按说宁掌门都不该希望家丑外扬,这样大张旗鼓地罚你,又是为什么?” 宁夺沉默半晌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我们那晚分析过,催动这地下惊尸的,是一个人;可在棺材中布下火药、炸毁尸骨、阻止人调查尸体身份的,应该是另一个人。” 他目光闪动:“大比当前,苍穹派到处都是各门派的客人,你这样被罚,难免被人好奇打听。所以假如说——我是说假如——你师父希望更多人关注此事,是不是很说得通?” 宁夺眸子忽然一缩:“你怀疑我师父?” 元清杭看着他,眼光毫不躲闪:“可以吗?” 看着宁夺的苍白脸色,他平静道:“你的小周师弟死了,我也同样有个幼年玩伴,在你们苍霞殿上,被你师父直接搜魂致死。” 他目光变得微冷:“据我们后来得到的线报,宁掌门当时对所有人说,他在这魔宗少年脑海中看到的是,他们奉了姬半夏的命令,在阵中搜寻幸存者继续屠杀。” 宁夺的脸色,更加苍白,白玉一般的脸上,似乎被什么冻住。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可是事实明明是,当时厉轻鸿因为害怕,没第一时间说出真相,所以姬叔叔是在叫手下搜寻我的下落!” 宁夺抿住了嘴,心乱如麻。 元清杭不再逼他,手掌一张,亮出了那个华光璀璨的役邪止煞盘。 他反手将罗盘压在地上,正对着郑涛的墓碑,低喝一声:“探阴寻尸,不漏不遗!” 罗盘上,银色指针忽然疯狂转动,颤巍巍指向了郑涛墓碑的方向! 宁夺愕然抬眸,脱口而出:“怎么会这样?” 一年多前的那个晚上,他们打开棺材时,里面的尸骨已经被炸得粉碎,自然应该魂飞魄散,罗盘就不该还有这样的反应! 元清杭收起役邪止煞盘,眼中神采依稀:“所以,很抱歉,还得再惊扰你郑师叔一次。” …… 崭新的黑木棺大开,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。 两个人虽然已经有了模糊的心理准备,可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那具尸骨,依旧震惊地久久不能言语。 原先烂了大半张的脸,如今已经彻底腐烂,血肉无存。可是头上那纠缠脏污的头发却依旧还在,骨架的形状和高矮,也依稀熟悉。 元清杭蹲下身子,再次细细看了片刻:“是他。” 不会认错的,他曾经和这具惊尸苦战一晚,狼狈万分,差点丧命,自然印象深刻。 甚至这尸骨眼窝处缺损了一大块,就是宁夺当日一剑捅入的伤痕。 问题是,惊尸的身份既然当时无法认定,又由苍穹派保管,怎么可能任由它雀占鸠巢,占据了郑源的墓穴? 除非,这具惊尸从来都是他! 他抬起头,眉梢轻扬:“你觉得,是谁有能力、有办法,再将郑师叔的尸骨重新放回这里?” 宁夺盯着棺材中的尸骨,应悔剑上的剑意隐约外溢。 而他的手,竟似有点微微颤抖。半晌才低声道:“想必是位高权重的人。” 元清杭伸手将棺盖推上,站起身:“好像有两个人都能做到。一个是你师父,苍穹派现在的代掌门;另一个呢,我想了想,商朗的父亲商无迹,似乎也可以。” 宁夺低低道:“商师伯一向不问门中事务,又双腿残疾……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可他毕竟是商渊的儿子,商渊魂灯一日不灭,他在苍穹派中,就不会真的毫无存在感。” 再不济,他还有最后一个人可以差遣调动。 ——那天墓园探险后的清晨,商朗发间的那朵槐花,始终像是一根刺,扎在元清杭的心里,难以忽略、难以忘记。 四周阴风习习,寒气逼人,可是元清杭的眸子却明亮得宛如空中星辰:“可无论是谁,想必那个人都觉得,很是对不起这位郑涛,所以在无人注意的时候,又将他尸骨重新安葬,想叫他彻底安息。” 宁夺涩声道:“你是说,这一切,和我们苍穹派脱不开关系?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,柔声道:“尚且未有定论,只是合理存疑。” 宁夺怔怔望着郑涛的墓碑,忽然举起应悔剑。 炙热剑意无声涌出,拍在地上刚被挖掘起来的泥土上。 尘土纷飞,泥屑落下,掩盖住了郑涛的棺材。 宁夺面无表情,手掌向下一拍,沉重墓碑飞起,重新立在了郑涛的坟头。 他脸色苍白,可神色却肃穆:“你说得对,毕竟所有灾祸和杀戮,都始于苍穹派主持的仙门大比。” 元清杭的白玉扇轻轻点着手心:“那么现在,这背后之人的目的,到底是什么?” 郑涛的尸体被催化出土,杀了多名术宗弟子; 诸位仙门弟子从万刃冢出来,陷入迷雾阵被大肆屠杀,这个阶段,损失惨重的诸家仙门。 而接下来魔宗被陷害,诸家仙门中人同仇敌忾围剿魔宗,这一阶段,魔宗的伤亡则更惨重。 那么这幕后之人,真的是想绞杀魔宗吗?怎么看,仙门诸家付出的代价,似乎也一点也不少! …… 澹台家的贵宾客房内,幽沉檀香气息飘荡在空中,暗香浮动。 距离那天婚礼巨变,已经过去了十来天。 新郎官被刺,澹台家主也被魔宗姬半夏暗算,被斩一只手掌,到处兵荒马乱,澹台家的宾客有的自行散去,有的还滞留在客房了,也没人前来驱赶宇文一家。 雕刻奢华的大床边,木安阳正凝神帮病床上的人号脉,半晌转过头,向着身后站着的少年温声道:“你也来看看?” 厉轻鸿默默站到床边,草草看了几眼:“这么多天了,死不了的,刺得又不深。” 这话说得极不好听,旁边的宇文瀚脸色就是一僵。 木安阳神色尴尬,赶紧又道:“你医术也是极好,不如帮宇文公子施针试试看?” 宇文瀚勉强笑道:“还是有劳木谷主亲手诊治吧,木公子善于用毒制毒,或许对救治不太擅长?” 厉轻鸿脸色木然,唇角讥讽之色微微一闪。 木安阳无奈,只得亲自取出银针,屏息静气,扎入了床上宇文离的诸处灵穴之中。 半盏茶工夫,床上昏睡的宇文离明显脸色红润了点儿,额头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。 木安阳收起手边的银针包,站起身来。 “宇文公子性命无碍的,这十多天伤情已经稳定。小腹这一剑毕竟所刺不深,澹台小姐……”他踌躇一下,和声道,“想必也未用全力。” 床侧,宇文瀚强颜欢笑,对着他拱拱手:“有劳仙师了,多谢留下施救至今。” 木安阳道:“医者本分,举手之劳。” 他又从随身储物袋中掏出一个黑色小瓷瓶:“宇文公子毕竟伤了脏腑,还是要小心调养的。前些日服用的那种停用,换这药一日一丸,灵泉水送服就好。” 旁边一个侍从赶紧一瘸一拐地走上来,小心收好。 宇文瀚深知这药必然珍贵,向旁边使了个眼色,立刻有个贴身老仆上前,将一个精美的云纹储物袋奉上。 宇文瀚将储物袋送上:“小小谢礼,还请仙师笑纳。” 木安阳知道宇文家家大业大,也不客气,收了储物袋,带着厉轻鸿起身告辞。 宇文瀚亲自起身,将他送出了门,这才转身回了房间。 病床边,几名丫鬟忙前忙后,那个瘸子侍卫也静静守在一边。 宇文瀚挥了挥手,将丫鬟们都赶了出去,皱眉看向那侍卫:“你留下。” 他的目光落在这侍卫的腿上:“你这样子,怎么会贴身伺候?” 那侍卫慌忙跪下:“回禀宗主,小的在上次术宗大比中被畜鱼咬断大腿,幸得少爷赐予珍贵药物,才得以保全性命。宇文少爷见我可怜,又想办法帮我做了这个。” 他撩起裤管,露出乌黑锃亮的一条假肢,不知名兽骨做的腿骨,膝盖处镶嵌了机关和灵石,诡异又残酷。 宇文瀚盯了那机关一会儿,幽幽叹了口气:“这种机关术用来做傀儡兽为佳,用在人身上,后果未知。” 那侍卫慌忙磕头:“若是真的断了腿,小的可就是废人一个。万一有什么恶果,也是我自愿的,和宇文少爷无关。小的对宇文少爷只有感激涕零的份!” 宇文瀚疲倦地挥了挥手,那侍卫连忙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。 他独自坐在了房中,怔怔望着床上的人出神。 病床上,宇文离面如金纸,依旧在昏迷。 浑身那金边红衣的新郎血衣已经被换下,只余一身月白色里衣,衬着枕上漆黑发丝,平日的倜傥潇洒全然消失无踪。 夜深人静,呜呜夜风犹如鬼泣,从大开的窗外灌入,吹动宇文瀚鬓边的几缕白发微微飘动。 宇文瀚目光暗淡,半晌站起身,将窗户关上,呜咽的夜风终于声音微弱了些。 他独自在窗边站了好一会,才缓缓转过身。 背后,昏迷多日的的宇文离终于醒转,正虚弱地抬起眼眸,看向他。 “祖父……”他低低喊了一声。 宇文瀚走到床边,高大的身子投下一簇阴影。 他看着这天资卓越、一向懂事上进的唯一孙子,缓缓举起手来:“我问你一句话,你要如实作答。” 宇文离盯着他灵力隐约肆虐的手掌,脸色忽然变得灰白。 宇文瀚看着他惨白的脸色,忽然猛喝一声:“你到底有没有杀澹台家的人?!魔宗那些妖人如此指证你,是不是陷害?” 宇文离一双凤目中,隐约露出了恐惧。 他紧紧抿住了失血的薄唇,一言不发。 宇文瀚颤抖着手,失望无比:“……澹台小姐问你时,你也是这样,怎么,不敢正面回话吗?” 宇文离沉默了好半晌,终于挣扎着坐起身,慢慢下地,扑通一声,跪倒在地。 不敢看祖父那威严的眼神,他低着头,声音虚弱:“……是,是我杀了他。” 宇文瀚身子颤了一颤,似乎就要摔倒。 他用尽全力,才稳住了身形,手掌按在了宇文离头顶,厉声道:“你疯了吗?” 宇文离脸色更加惨白:“孙儿错了……是我一时糊涂,事后想起,也后悔莫及,坐立难安。” 第99章 缅怀 宇文瀚怒道:“我宇文家和澹台家再有嫌隙,何尝行过这种卑劣凶残之事?那可是一条人命!” 宇文离身子微微发抖,目光迷离:“当时我忽然看到澹台超在眼前重伤昏迷,心里想起他素日辱我的种种,不知怎么,就、就……” 宇文瀚眼中血红:“他辱你诽你,你当面反击回去,或者堂堂正正一战才对,干什么暗中杀人?” 宇文离额上冷汗淋淋,不知道是伤口疼痛,还是心中怕极:“一定是迷雾阵的毒气乱了我心神,又或许是……是新收的兵魂带的戾气。我从没处心积虑杀他,祖父您信我!” 宇文瀚越发失望:“处心积虑,还是忽然失智,又有什么区别?” 宇文离绝望地低语:“……孙儿不肖,已经犯下弥天大错,叫祖父失望了。” 宇文瀚眼中痛恨大起,哑声道:“我宇文家浩然家风,岂容你这样的子孙玷污。既然你认了就好,我杀了你,给枉死的人一个交代就是!” 宇文离身子猛地一颤,强撑着在地上缓缓叩首,声音惨然:“还请祖父给一个痛快,孙儿绝无怨言。” 宇文瀚手掌青气大盛,猛然提起,可是看着宇文离那俊秀脸庞,苍白容颜,手掌挣扎半晌,却终究没能拍下。 宇文离感受着头顶那死亡的阴影,身体不断颤抖,可脊梁却始终挺直。 宇文瀚怔然望着他,颓然松了手:“是我错了……我以为我从小把你带在身边、严厉教导,你便不会像你爹。” 他惨然一笑:“可没想到,你终究还是和你爹一样心术不正,天性卑劣。” 宇文离忽然抬起头,一双凤目中染上了血丝:“祖父……是孙儿自己不好,您又为何怪我父亲?” 他声音嘶哑,带了些隐约的不甘:“外人传言,您一直只偏爱我大伯,极不喜欢我父亲,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孙儿,对不对?” 宇文瀚怒道:“他自己行不正坐不端,要怎么叫人喜欢?!” 宇文离身子发抖:“我父亲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,令得祖父对他如此厌恶?是……人人都说他无情又滥情,和我娘也只是春风一度,可我娘也是自愿的。” 他抬起头,痛苦无比:“祖父您到底是厌恶我父亲,还是厌恶他不该和一个人间的青楼女子生下我!” 宇文瀚缓缓退后几步,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,半晌才哑声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这样想?” 宇文离跪在地上,面色凄然:“为什么不会这样想呢?自从娘亲病逝,我一个人就活在惶恐害怕里。祖父您忽然带着那么多锦衣仙人来寻我,还说我是名门仙家之后,我只觉得好像是在做梦……可这梦没做几天,我就觉得,还不如不做。” 宇文瀚怒道:“为什么?我亲自教导你仙门心法、术宗秘传,锦衣玉食、予取予求。整个宇文家,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孙辈,我待你不好吗?” 宇文离嘶声道:“您待我再好,也管不了那些同龄小仙君看我的眼光,更管不了那些流言蜚语。澹台超这样的小孩子又懂什么,还不是听到身边人人都这样说,才会那样对我言语中伤、毫不顾忌!” 他凤目含泪:“那时候起,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,一定要刻苦勤奋、出人头地,要变成祖父您引以为豪的孙子,成为宇文家真正的骄傲。” 窗外夜风吹动窗棂,发出一声声撞击,台上一灯如豆,烛光摇动。 更衬得宇文离脸色惨白,冷汗涔涔。 “自打被您接回家族,我练功比任何人都辛苦勤奋,对所有人都谦逊有礼,对下属极尽温和宽厚……知道您不满我父亲行为不检,我从小更是战战兢兢,甚至对任何女修都不假辞色,绝不亲近半分。”篳趣閣 “祖父……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?这么多年来,我步步小心,唯恐行差做错半分,到底有没有让祖父您满意?” 宇文瀚怔怔看着他,好半天,才和声道:“你以前自然做得很好,我也一直以你为荣。” 宇文离摇了摇头,惨然道:“有吗?孙儿今日是做错了事,可那也是因为,我时刻想着防备澹台家势大,想着维护宇文家的利益。可祖父却要因此杀我……为什么?” 宇文瀚望着他,胡须微微颤抖:“我宇文家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,我比谁都希望你这个唯一的孙子能担起家门重任。可我要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,一个坦荡磊落的人,而不是靠阴谋诡计,更不能心怀歹意。” 宇文离不甘道:“可我也只做错了这一件事,祖父难道就因此否定孙儿的所有吗?” 宇文瀚惨笑一声:“这一件还不够吗?什么是仙门,什么是魔宗?你这般手染鲜血,就连那个名声狼藉的魔宗小少主,我瞧他都一身清正,比你好上百倍。” 宇文离猛然抬头:“可是我才是您的孙子!” 宇文瀚嘴唇发抖,厉声道:“那又如何?若你只是一时冲动杀了澹台超、悄悄隐瞒也罢了,你却亲手将那个元清杭抓了送给澹台明浩,你这借刀杀人之举,难道不是一错再错,毒辣无情?!” 宇文离的双唇已经被他咬出了血痕,他哑声道:“是……一错再错,说的便是孙儿这样的人。” 宇文瀚越发愤怒:“还有澹台小姐呢?你杀了她兄长,却要娶人家妹妹,以后和澹台小姐夜夜相对、生儿育女时,难道就不会有一点内疚?” 宇文离猛然抬头,嘶声道:“孙儿是真心对澹台小姐的。只要我一心一意对她好,她一辈子不知道,又有什么打紧?” 宇文瀚怒道:“你简直不可理喻!你以为能瞒住她一辈子,可现在又怎样?还不是人算不如天算!” 宇文离面如死灰。 夜色越发浓深,他一身单薄里衣,跪在地上,小腹前缠绕的纱布上,隐约透出了殷红的血痕。 宇文瀚望着那抹刺眼的血迹,终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。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,望着宇文离那柄隐隐邪气外溢的宝剑,忽然一张手。 宝剑赫然飞起,落入他手中,发出了一声厉鸣。 宇文离赫然抬头,仿佛知道了祖父要做什么,张了张嘴,想要求情,却终究不敢。 宇文瀚手腕一抖,长剑出鞘,寒光四溢。 他双指一并,重重抹上剑刃,一股浩然正气铺天盖地压下,深入剑锋。 宝剑微颤,发出了一声不甘又凄厉的低鸣,寒光一黯,锋芒尽去。 和澹台明浩封了常媛儿的“裁春”一样,他这一出手,也同样用秘法封了宇文离宝剑的剑魂! “这剑被你强行收服,却心中不甘,留着只会日日扰你心性,滋生戾气。”他猛然将长剑一掷,剑刃深深没入青石地面,宛如刺入柔软豆腐。 他厉声道,“以后做事做人,再敢走错一步,我用这剑亲手取你性命!” …… 宇文离看着祖父大步踏出房门,在地上又默默跪了半晌,才挣扎着爬起。 他颤抖着手,在地上拔出自己那把剑。 剑身暗淡,气息死绝。 千辛万苦、付出巨大代价得来的剑魂,就此和他失去了联系。 他手捂着踉跄着爬回床上,默默躺了下去。 小腹上的伤口似乎越来越疼痛,他抬起眼,冷冷望向了床侧搭着的大红新郎喜服。 仅仅半天之前,身边还是红烛醇酒,宾客云集,心心念念的女子也即将成为他的妻子,可现在,一切都成了泡影。 他纤长的手指按在了伤处,忽然重重按了下去。 剧痛袭来,他骤然咬紧了牙关,额前黑发已经被冷汗浸湿。 …… 宇文瀚脚步沉重,沿着走廊,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客房。 一位面容苍老的老仆无声跟在他身后,手掌轻轻扬起,将屋角的犀角灯燃亮,轻声叹道:“宗主,小少爷是一时糊涂,您千万别气坏了身体。” 宇文瀚像是老了十岁,缓慢地在太师椅上坐下,面色惨淡:“我只恨自己只教他修为秘术,却没能好好教他做人。” 他茫然抬头,看向了那老仆:“桂平,是不是我对这孩子真的过于严苛,才叫他如履薄冰?” 那老仆一只眼睛精光灼灼,另一只眼睛却黯淡无光,显然是瞎了。 他低头道:“宗主亲手将他教养长大,不说万千宠爱,也是舐犊情深。离小少爷也是感受到您厚爱,所以才如此思虑良多,不小心走错一步。” 宇文瀚苦笑:“我宁可宇文家没落不堪,也不想被心术不正的晚辈发扬光大。” 老仆安慰道:“不会的,宗主您严加管束后,离小少爷一定会知错就改。” 宇文瀚怔怔望着窗外夜色:“……我原来也以为他爹会知错就改,可最后还不是做下滔天恶行,害人害己。” 老仆脸上皱纹更深,显出了点愁苦之态:“宗主别这样想。小少爷不会重蹈二公子的覆辙的。” 宇文瀚摇了摇头:“我就是怕。他爹何尝不也是这样天资极好,却本性顽劣,行事疯狂。” 他眼中露出了强忍不住的痛苦之色:“我后来也常常想,假如不是牧云太过优秀,对比之下显得他这个次子不堪,或许他也不会如此嫉恨自己的兄长。说到底,还是我太过偏爱牧云,对他诸般苛责,是吗?……” 老仆深深叹了口气:“宗主,话不是这样说。长公子他是真正的天赋惊人,又心性纯良。无论是族中长幼,还是外间仙门同辈,谁不夸长公子一声‘霹雳手段、菩萨心肠’?” 他随手往宇文瀚面前的茶盏里添了点茶:“宗主拿他做榜样来激励二公子,也是人之常情。是二公子心胸狭隘,自己想歪了,怪不得任何人。” 宇文瀚苍老的眼中,隐约有血丝泛起来:“是,这个孽畜自己作死,却害得牧云也为其所害,死不足惜。可怜牧云从来都把他当亲弟弟看待,却没想到他一腔赤诚,换来他如此恶毒对待!” 老仆不敢接话,垂手站在一边。 宇文瀚怔了半晌,颤抖着手,从随身的储物袋中拿出一副卷轴来。 卷轴打开,是一幅极为传神的画像,上面一个青年执剑而立,器宇轩昂、眉目温和。 不知道是年代久远,还是被人反复摩挲观看,画面上的丝绢已经有点泛黄,可那青年的神情依旧纤毫毕现,俊逸飞扬之态透过画卷扑面而来。 宇文瀚凝视着画像,怆然泪下:“若是牧云活着,好好娶妻生子,一定会生下一个好孙儿,不会像离儿这样。” 那老仆道:“可惜长公子被个无名魔修女子迷惑,抛家去族,远走天涯……也未有子嗣留下。” 他叹息一声:“离小少爷是宇文家仅剩的骨血了。纵有天大的错,咱们宇文家也得保着。” 宇文瀚怔怔望着画像,仿佛没听见他的话,却忽然道:“桂平,你觉得那个魔宗小少主,长得像不像……像不像牧云?” 老仆一怔,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丝绢画像:“……眼睛是有点像的。” 宇文瀚猛地摇了摇头,像是要把什么古怪的念头使劲甩开:“桂平,我是思念牧云太厉害,又对离儿太失望,所以快要疯了吧。” 老仆暗暗叹了口气,涩声道:“离小少爷对不起那位魔宗小少主,宗主您内疚不安,才会胡思乱想。长公子若是真的能留下血脉,咱们宇文家也不至于凋落至此。” 宇文瀚颓然不语,半晌痴痴道:“桂平,我这些年每每想起牧云,就会后悔得痛彻心扉。” 老仆神色也是凄然:“不怪宗主的。换成任何一个仙门世家,也绝不会应允这样的荒唐。” 宇文瀚潸然泪下:“可是假如我同意了他和那无名魔女的婚事,他最多名声受损,一定会活得好好的,带着我的孙儿孙女,正在承欢膝下。” 老仆无言等了一会儿,才小心道:“宗主,既然要保住我们宇文家这最后一点血脉,那么对外还是得一口咬死的。” 宇文瀚痛苦无语。 “离小少爷被那个魔宗小少主引诱,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,但是幸好没亲口承认什么。” 那老仆一只独眼光芒一闪:“无论是面对澹台宗主,还是面对仙门诸家,宗主您可得站在自家孙儿这边。” 宇文瀚的目光,终于从画像上抬了起来。 他茫然道:“那又怎样?” 老仆面上露出了一丝不忍,可是依旧道:“一口咬定离少爷是被那个元清杭陷害,所言都是神志昏沉就好。” 宇文瀚身子猛然一颤:“这怎么行?那孩子可是冤枉的!” 老仆一咬牙:“宗主!我们宇文家被坐实了杀害仙门同袍,那不仅要成为众矢之的,离小少爷要是被澹台明浩逮到机会杀害,我们也不占道理的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只有咬死不认,真真假假,又怎么说得清楚?这样才能保住离小少爷,保住我们宇文家最后一点血脉啊!” …… 第100章 异变 不远,另一套客房中,木安阳面色微愁,望着面前的厉轻鸿。 “叫你同我一起去给宇文公子诊治一下,也好在仙门中落个好感,又为何这么不通人情?” 厉轻鸿沉默垂首,半晌才漠然道:“他那种人,也值得救吗?” 木安阳犹豫道:“事情尚未有定论,宇文公子也可能是冤枉的。” 厉轻鸿嗤笑了一声。 他原本俊美的面容上,如今隐约戾气满满,讥讽道:“瞎子才会觉得他冤枉。” 木安阳叹了口气:“就算真的是他所为,恩恩怨怨,也该由澹台家去寻仇。我们身为医者,并不该因此决定谁该救,谁不该救。” 厉轻鸿扬了扬眉:“我本来也不算医者。宇文老爷子都说啦,我在魔宗这么多年,学的是下毒解毒,可没什么菩萨心肠。” 木安阳神色一僵,强忍住不安,柔声道:“那个女人如此教导你,自然是居心不良。可如今既然你已经认祖归宗,总得慢慢学着仙门做派,医人救世,才是正道。” 厉轻鸿“哦”了一声,神色有点心不在焉。 那把邪气四溢的屠灵匕首在他手中不停翻转,寒光隐约闪动。 木安阳瞥了那匕首一眼,心里隐隐不安,终于道:“这匕首上的兵魂终究邪气,你修的是仙宗心法,体内结的也是金丹。不如弃了它,为父一定拼尽全力,帮你寻找一个更加合适的兵魂,你看可好?” 厉轻鸿一窒,手中匕首飞快一收,瞬间不见了踪迹。 “不要,我习惯了。”他抿着嘴,“怎么,拿着它,就不符合仙门身份吗?” 木安阳耐着性子劝道:“终究是容易招惹话柄的。” 厉轻鸿嗤笑一声:“宇文离还不是也用这种东西?以前他用着,人人只当看不见,还要称赞一声正能压邪。” 木安阳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道:“所以,那个元清杭说什么,你都会相信吧。” 厉轻鸿猛地抬起头,神色骤然激动起来:“父亲这话什么意思?” 木安阳急忙摆了摆手,和蔼道:“你不用着急,我并未责备你什么。你和他自幼熟识,感情深厚,也是应当的。” 厉轻鸿抿着薄唇,奇怪道:“他说的,难道不可信吗?哼,那个澹台老狗,一定是他杀害了妻子。至于这位宇文公子,也一定就是杀澹台超的真凶。” 他脸色更加讥讽:“什么仙门正派,什么清正君子,呸!不过这样也好,少主哥哥今天……” 他忽然一顿,改口道:“今天元清杭这么一搅合,这两家以后可要狗咬狗啦!” 木安阳耳中听着他忽然改口,心中终于不忍,低声道:“为父当然希望你回归宗门后,能尽快忘记过去种种,早点和他们一刀两断。但你若是为难,也不用对故人太过无情。” 厉轻鸿的手中,屠灵匕首不知何时,又悄然现了出来。 他慢悠悠转动匕首柄,淡淡道:“既然要断,就断得干净点。” 他抬起头,望着木安阳,忽然笑了笑:“父亲为什么和商小公子说的话一模一样?他也觉得我对魔宗的人出手,太狠心绝情了呢。” 他平日大多脸色阴郁,这样忽然笑起来,却甜美无害得很,木安阳怔怔看着那似曾熟悉的笑容,心中一阵酸涩。 好半天,他才移开目光:“人人都是会念旧的。商小公子这样想,也是常理。” 厉轻鸿俊秀的脸上微微有丝扭曲:“是啊……他们都知道什么是常理,怎么做才仁义宽厚、才人人赞赏,独独我不知道。” 他低头看着屠灵匕首,眼中神色幽怨:“从小到大,又何尝有人教导过我?我在魔宗被苛待打骂时,父亲您在悉心教导我的好弟弟呢。” 木安阳猛然一怔。 他欲言又止了半天,才小心翼翼道:“你这次回来,主动帮嘉荣拔除屠灵匕的邪气,帮他治好了脸伤,已经足见你宅心仁厚了,嘉荣他也很念着你的好。” 厉轻鸿咧嘴一笑:“哦,应该的,他可是我的弟弟呀。” 木安阳轻声道:“嘉荣他还是个孩子,假如他对你有什么顶撞,你身为哥哥,千万担待些。” 厉轻鸿漫不经心道:“弟弟这么乖巧听话,人人都喜欢呢。” 木安阳微微松了口气,欣慰万分:“那就好!为父也和他好好谈过了,叫他务必对你这个哥哥尊敬爱戴。你们两个年纪相仿,必然能兄友弟恭,相处融洽。” 厉轻鸿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,没有立刻接话,神色却有点古怪。 他望着木安阳那没有血气的脸色,眼中神色变幻:“父亲,您真的……一点也不怪我吗?” 木安阳急忙道:“当然不怪,你自幼流落在外,被那个女人毒害,我心疼尚且还来不及,又怎么会怪你?” 他神情苦涩:“我当年也是糊涂,亲眼看她在我面前摔死了个婴孩,竟也没想到其中有诈。哎……她自幼和我青梅竹马,到底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,我应该想得到的。” 厉轻鸿手指狠狠掐进了自己的掌心,忽然道:“父亲,您只爱过我母亲一个人,是吧?” 木安阳忙道:“当然!你母亲虽然是个凡间女子,可是心地善良,又温柔单纯,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只觉得心里无比安宁快活。” “可您不过一年后,便又另娶了新夫人,为什么?”厉轻鸿嘶声叫,“还又这么快就生下了嘉荣弟弟,在您心里……我娘死了,就可以这么快忘记她吗!” 木安阳怔怔望着他,苍白的脸上,更加晦暗。 “为父以前在家中只是次子,上面有个处处优秀的兄长。我自小就性格随遇而安,从来也没有想过半分逾越。” 他幽幽出了一会儿神,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:“直到遇见了你娘,我才忽然觉得,这辈子,说什么也要违逆一次父母尊长。当时我拼尽了全力,抗争到遍体鳞伤,才终于如愿以偿。” 厉轻鸿咬牙:“父亲您带她背井离乡,您发誓会照顾她一生一世,结果呢,您根本没能护着她。” 木安阳眼中依稀有了泪光,痛苦道:“是我对不起她。” 他茫然地发了一会儿怔,才又道:“一切忽然风云突变,新房被血洗,厉家和木家反目成仇……父母长辈都不满责怪于我,说早知道,就不应该由着我任性胡来,给整个家族带来灾祸。” 厉轻鸿愤愤道:“哈,他们没有一个人觉得我娘才是最无辜、最可怜的人吗!” 木安阳摇头:“凡人女子,在仙门眼中看来,是根本连仆役都没资格做的。我当时心若死灰,整日里浑浑噩噩,如同行尸走肉一般。” “你爷爷当时雷霆震怒,说堂堂神农谷木家,由不得我再这样胡闹,很快又强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……这便是嘉荣的娘。” 室内一片寂静,厉轻鸿神色变幻。 木安阳脸上疲惫和内疚之色混杂:“鸿儿,午夜梦回,我还是时常会见到你娘。她每次都看着我哀哀哭泣,责问我说,为什么护不住我们的孩儿……” 厉轻鸿身子微微颤抖,忽然再也忍不住,嚎啕起来:“我娘假如活着,一定会对我很好的。一定不会关我小黑屋,也不会舍得打我一下,对不对?对不对啊?……”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眼中血红:“你说我娘那么好,可她不过是无意中救了一个陌生人,为什么就要死啊?!” 木安阳慌忙站起身,手忙脚乱地掏出丝帕,正在帮他擦拭着脸上狼藉的泪水,就在这时,忽然脚下传来一阵微微的震动。 这震动并没有声音,却带着一股奇怪的巨大波动,就像是有什么庞大的气息苏醒,又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峦无声炸开。 木安阳毕竟修为已经到了金丹圆满,这一下震动之下,竟是心头一悸,就像是被人在心头狠狠重锤了一下,顿时脸色煞白。 厉轻鸿抬起泪眼,愕然看着他:“父亲?” 木安阳眉头紧锁,体会着心头残留的那种悸动,竟是冷汗涔涔。 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,而且越是他们这种修为深厚的,越能感觉到。 像厉轻鸿这样的,反倒不太受影响。 …… 千重山。深夜的山崖边。 一个避风又整洁的山洞里,元清杭和宁夺同时惊醒,双双坐起身来。 两人心头同样都像是被巨锤打了一下,觉得一阵心烦欲吐。 “怎么了?”元清杭飞快破开山洞前的遮蔽阵,冲到外面。 远处的山峦中,犹有无形的余震在传递,沿着脚下的山脉隐约传来,海浪潮汐般。 无数山鸟扑簌簌飞上半空,乌压压一片。 林间无数虫豸惊醒鸣叫,野兽也惶恐不安地蹿出了洞穴。 同时被这波动惊到四处奔散,像是都感觉到了什么与众不同的恐怖威压。 就连在洞外岩石边露宿的蛊雕母子也都全部惊醒,见他俩出来,齐齐焦躁地吼了一声。 小蛊雕的声音里,更是带了一点惊怕。 宁夺淡淡看了小蛊雕一眼:“不会吃你的。” 这一句不说还好,说了之后,小蛊雕身子一抖,“嗷呜”一嗓子,叫得更加凄惨。 “喂喂,有你这么带孩子的吗?别吓它!”元清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,赶紧摸了摸小蛊雕的脑袋,柔声道,“乖,没有大怪兽。不怕。” 宁夺站在他身后,幽黑眸子紧紧盯着震动传来的方向,神色奇异。 他一字字道:“那里是苍穹派的闭关重地。” 元清杭猛然一震,心里一个可怕的猜测冒了出来。 他震惊无比地喃喃道:“是商渊?” 宁夺手中的应悔剑忽然一阵轻颤,在剑鞘之中轰鸣不已。 他微微皱眉,低头看了看应悔剑,道:“是。” 两人默默无言,心里都是一片巨大的不安。 商渊出关了。 时隔十几年后,闭了长关的商渊忽然出关,是因为身体大好了吗? 这几年来,他的魂灯在苍穹派大殿中一直燃烧得越来越旺盛,远超普通金丹修为,那么现在到了什么境界? 山崖上夜风凛冽,远处山峰静默,只有依稀星光落在两人身上。 宁夺温声道:“也不用想太多。” 元清杭看了看他,心头一暖,悄悄伸出手去,挽住了他一只手掌:“嗯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。” 这一抓本是鼓足勇气,可是一碰之下,他却一愣。 宁夺的手心,异常灼热。 他反手搭上宁夺脉门,凝神号脉片刻,疑惑道:“你以前的体温,有这么高吗?” 宁夺摇摇头:“自从修炼了沧龙诀以后,才这样的。” 元清杭心里莫名不安,指尖灵力凝聚,在宁夺体内游走了一圈,却没有明显异常。 “有什么别的感觉吗?是不是时刻这样热?” 宁夺道:“偶尔。” 他沉吟一下,又有点犹豫:“每次发热时会心口绞痛,来得毫无征兆,但热度过后,修炼就进展神速一些。” 元清杭眉头更加紧锁:“这是什么古怪心法,是不是有点拔苗助长了?” 宁夺沉默了一会儿,淡淡道:“修炼得再快一点,总是好事。” 元清杭急道:“你糊涂啊?修炼本就应该循序渐进,急于求成有什么好?” 宁夺淡淡垂眸,黑长的眼睫在星光下,依稀像是两排鸦羽:“……无妨的。” 元清杭瞪着他,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,蓦然一软,又是心疼,又是焦躁。 纵然强敌环伺,幕后黑手难缠,也不用这样急着变强大啊。 可苍穹派这么正宗的仙门心法,怎么会这样不讲究稳打稳扎,又怎么会这样叫人心痛难耐? “你以后别练这个了,还是按照原先宁程教你的来。”元清杭一咬牙,“你师父绝不会害你的。” 宁夺看了他一眼:“你觉得,太上掌门会害我?” 元清杭莫名有点焦躁:“他和你又没什么情谊,谁知道他为人秉性如何?再说了,你的身份可是……” 再怎么说,宁晚枫在传言中,可是害他儿子、背叛师门的逆徒,商渊万一得知,心中又怎么会不忌惮痛恨。 宁夺看着他焦急的神色,脸色温和:“没事的。我师父说,当年我叔叔将我托付给他时,绝无别人知晓。” 元清杭一跺脚:“你也不看看你这张脸!” 他虽然没见过宁晚枫的画像,但是宁夺和他闲聊时,曾经说过一件事。 宁夺在为元清杭四处奔走解释时,宁程怒极责骂多次,偶然说过一句气恼的话:“只是长得像你叔叔就罢了,怎么连脾气秉性,都和他一样!” 宁夺既然和宁晚枫长得极像,商渊这个老东西,难道见到他时,不会心中异样? 宁夺修长眉峰轻蹙起来:“你别担心。总不会因为我长得像一个人,太上掌门就要杀了我。” 第101章 心火 元清杭沮丧地低下头,发了一会儿愁,拉着宁夺重新进了山洞。 他从手上摘下那只“遏祸”手镯,亲手给宁夺戴上。 宁夺的手腕清瘦修长,但是骨架却比他略微大一圈,元清杭伸手一碰那镯圈,手镯蓦然一缩,自动变小了一圈,正好牢牢卡在了宁夺腕上。 “这对镯子可分可合,原先你那只就能压制心火。”他郑重道,“以后再遇到心痛发热,你就赶紧将它拆开,只戴你那半个,我觉得能有点好处。” 宁夺一怔,正要脱下来,元清杭一瞪眼,有点恼了:“别婆婆妈妈。我略微有点体寒,可用的法子多的是,你现在比我需要,好好戴着!” 宁夺无奈道:“既然你那只能温养心脉,我这只能压制心火,分开各戴一只,不是更好?” 元清杭把头摇得飞快:“不不,你不懂。这对镯原本就是一体的,我和姬叔叔研究了很久,都觉得,假如能修好被破坏的微缩附着阵法,它们合在一起时,一定威力极大。总之还是不要分开的好。” 宁夺犹豫半晌,看他坚定脸色,终于点点头:“好。” 元清杭又从储物袋里扒拉出一大堆药材,摆了摆手:“去吧去吧,你接着睡觉,别管我。我来想想办法。” 见宁夺站着不动,他笑嘻嘻道:“哎呀呀,我白天午睡了好一会,现在睡不着。我炮制点宁神去火的方子,给你试试。” 宁夺默默看了他片刻,终于独自走到一边,合衣躺下。 元清杭坐在山洞洞口,拿了颗小夜明珠出来,用背遮了点光,小心翼翼地琢磨起药方来。 写了又划,划了又拟,不知道过了多久,终于拟出了一副满意的药方。 他踮起脚,正要悄悄钻出去,找个地方炼丹,刚走到帐篷边,就听到身后幽幽声音响起来:“你觉得,我真能睡得着?” 元清杭身子一顿,转过头来。 宁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,眼底清明一片,正静静看着他。 元清杭心里一软,叹了口气,回身在他身边躺下。 “好啦好啦,一起睡吧。” 宁夺身子矜持地往旁边挪了那么一点儿,闭上了眼睛。 两个人在万刃冢中都是这样一起同睡,可自从分别后,已经是许久不见。 这时又同卧一处,像是隔了许久的时光,却又好像是每一晚都未曾分开。 元清杭心里思绪万千,一会儿想着药方,一会儿又想着商渊的出关。 想着想着,又想到姬半夏和霜降他们现在不知道怎样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 外面的群山寂静,方才的巨大震动似乎从未发生过。 元清杭听着身边极浅的呼吸声,悄悄辨别了一会儿。 气息绵长,均匀而悠远,完全是睡着了的模样。 他睁开眼,无声无息地侧过身子,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那张脸。 眉峰英挺,鼻若悬胆,骨相有着男子最出众的那种英气,可是面部线条却柔和得像是精工雕琢一般,冲淡了锐利,糅合了少年的俊美进来。 虽然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,可是这样近距离地细细看着,又好像怎么也看不厌倦。 元清杭伸出手指,无声地照着宁夺的脸庞轮廓描画了一下。 然后在心里叹了口气。 终究还是……瘦了点儿。 可是真奇怪,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,又这么好的人呢? 浑身上下,就找不出任何缺点,硬是要说不足的话,就是话少了点。 啊……话少也很好,男生嘛,像自己这样,别人不知道嫌不嫌聒噪。 再说了,两个人中,有一个人爱说话就够了呀。 咦?想着两个人是怎么回事,这件大事完结后,也不会和他一辈子待在一起吧! 这样痴痴盯着半天,角落里那颗夜明珠的微光下,宁夺那如玉石般柔和俊雅的脸上,却好像微微变红了一点。 元清杭揉了揉眼睛。 真的红了点,而且还在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。 可是听呼吸,却依旧平静又均匀,完全不像是被噩梦惊扰的模样。 他心里忽然一惊,该不是那莫名的发热又来了吧?! 他慌忙伸出手,轻轻探上了宁夺的额头,动作极轻极柔,唯恐弄醒了他。 这一碰,果然! 额头也热,脸上也热,眼睫竟然也微微轻颤起来。 元清杭心里一急,猛地坐起身来,用手搭在了宁夺的手腕上。 不好,脉搏也很快,急促有力,勃勃跳动。 越是心脏健康,睡梦中心跳也应该越缓慢,宁夺已经这样的修为,怎么会这样? 正在焦躁,他手下搭着的那只皓白手腕,忽然一抬,反手抓住了他。 元清杭一怔,猛一抬头,却是一呆。 不知何时,宁夺已经醒了。 一双深潭秋水般的眸子中,似乎有初醒来的粼粼波光,带着晶莹又澄澈的光芒。 “你干什么?……”他的声音有点奇怪的黯哑。 元清杭又是心慌,又是焦急:“你好像又发热了,快点把镯子分开,试试看能不能压一下心火!” 宁夺不动。 他的眼睛里,那缕异样的光芒好像更加明亮,低低道:“心火是有点。” “那还不赶紧压一压,你可不要托大……” “任何人被人盯了这么半天,又从脸摸到手,都会发热的。”宁夺缓缓道。 元清杭张口结舌,脸飞快涨红了。 他瞪着宁夺,恼羞成怒地一把甩开他的手,控诉道:“原来你早就醒了。” 宁夺淡淡垂下眼帘:“嗯,就没睡着。” “太狡猾啦!……” 宁夺重新闭上了眼睛,两扇黑密的睫毛盖住了波光潋滟的双眼。 山洞四壁幽暗,明珠珠光盈盈,他的脸宛如染上了一丝晚霞之色的暖玉,俊美得不像人间容貌。 元清杭心里“扑通”跳了半天,自己也不知道跳个什么,咬咬牙,翻身重新睡下。 ……好半天,只听到身边宁夺低磁的声音响起来:“明早,我要回门派中去了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沉。 “太上掌门出关,对整个仙家诸门都是大事,我不能再躲在这里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还有,我想去亲口问问师父,郑师叔坟墓的的这具尸体,他知情吗?” …… 苍穹派中,赤霞殿上。 处处黄幔招摇,红色灯笼高高悬挂。 苍穹派本就是世间最大的剑宗门派,弟子众多,如今无论外门的弟子,还是内门受器重的核心弟子,无论身在何方,都收到了灵鸟传书,纷纷赶了回来。 门中闭关多年的太上掌门商渊,于昨夜正式出关。 不仅多年前在围剿魔宗大战中受的伤已经痊愈,修为更是有了恐怖的长进,据说已经突破了原先的高峰。 几名小弟子衣袍上只绣了一小片白云,正是筑基期的弟子,一边匆匆前行,一边兴奋地议论着。 “太上掌门原先就是金丹圆满境,现在听说境界更高了一层,这这……这岂不是要到了元婴?” “不可能吧!世间灵气凋敝,已经很多年无人结成体内元婴了,太上掌门要是真的突破了元婴境,那岂不是千百年来的真正第一人?” 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弟子手中提着剑,边走边摇头:“那也不是。以前我们门中也有一个人据说在金丹圆满境上又突破了一层……” 他身边的几个小师弟年纪比他都还小,对门中这些秘辛全然不知,纷纷好奇道:“啊?那是谁?” 那小弟子犹豫了一下,放低了声音:“门中叛徒宁晚枫嘛。他原先也是金丹圆满,和我们祖师爷的境界几乎齐平,但是金丹被毁后,又练了破金诀。” 几个小师弟齐齐惊呼,像是听到了什么惊悚的事:“哦哦,那个!据说修炼后能结成魔丹,而且往往比原先的境界还要高一些。” 那清秀小弟子点头:“他从金丹圆满练成了破金诀,按说就该比魔丹最高境还高一点,该是和元婴境等同的魔婴境了呗。” 几名小师弟又是震惊,又是心痒难耐:“魔婴境是什么样的啊?” “这谁知道啊?总之一定好厉害。” “我不信。真这么厉害,怎么还是死了呢?” 正在小声议论,忽然,那个为首的小弟子目光望向前方,脸色就是一僵。 他慌忙一扯身边同伴的衣袖,咳嗽一声:“二师兄……” 薄薄晨光之中,一个长身高挑的身影立在大殿入口处,腰间长剑和身体似乎合二为一。 平时温和沉静的脸上,散发着某种锋利之极的锐气。 宁夺淡淡看了几位小师弟一眼,点了点头。 那几个弟子都是内门中颇为优秀的筑基期弟子,平时都有接受过他的指点教导,一个个尊敬地向他行礼:“二师兄您回来啦?” “二师兄早!” 宁夺一一点头,俊美无俦的面孔上,没有什么表情。 几个人鱼贯离开,走了好远,才有人拍了拍胸口:“二师兄平时虽然少言寡语了点,可是最近好像越来越冰冷了,你们觉得没有?” “哎……现在二师兄身上全是流言蜚语,想必他也心事重重。” 有人转头看向那清秀小弟子:“上次宁师兄被关在后山,不是你去送饭的吗?” “嘿嘿,听说你还被他打晕了?二师兄这么凶的吗?” 那小师弟一挺胸:“哼,二师兄对我那么好,哪里舍得真打。只是闭了我灵穴,叫我好好睡了一觉。” 一群小弟弟走远了,宁夺站在殿边的朱红圆柱边,轻轻用剑鞘敲了敲柱子。 一个面貌平庸的少年脸庞探出来,眼珠四下转了转,灵动又狡黠。 正是易了容的元清杭。 他不知从哪摸了一套苍穹派的衣物,扮成了普通外门弟子模样,看看四周:“你快走吧,和小魔头一起双双飞走这么多天,再不出现,你师父得气得吐血啦。” 宁夺犹豫一下:“那你先去我房内等待。我处理完事务,立刻去找你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冲他摆摆手:“快去快去,我认得路。” 目送宁夺身影离去,他三两步混在了外面进来的一群外门弟子中,无惊无险地,出了殿门。 苍穹派前面钟鼓长鸣,人声依稀,想必商渊出来,诸位门人和弟子都要分别拜见行礼,繁文缛节怕是不少。 上次去过宁夺独居的小院一次,还把深夜外出去墓园的宁夺堵了个正着,去那儿的路他还记得清楚。 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人,他脚下带风,沿着山间小路,找到了宁夺所住的居处。 小院子清新雅致,左右两边分别住着商朗和宁夺,和别的弟子们并没住在一处。 商朗是商家货真价实的长孙,宁夺是代掌门宁程亲手收下的爱徒,饮食起居、吃穿用度当然比普通小弟子要好得多。 就连这小小院落中,门口的那株大柳树也是珍稀树种,四季常青,枝条依依。 院子里,青石小案和两把藤椅依旧。 顶上的那株海棠树上次来时尚未开花,现在却已经结出了果实,殷红一片,点缀在茂密的绿叶之间。 元清杭关上院门,走到那张青石小案边坐下,端起了旁边的冷泉壶。 小石桌上有两只茶盏,左边那只靠近商朗的居所,右边那只靠近宁夺这边。 他低头辨认了一下,找到宁夺那只,才慢悠悠地递到嘴边。 冷泉入口,除了灵泉水的清冽之外,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冷香。 他心不在焉地品着那股极淡的冷香,忽然手就是一顿。 这香气……这是宁夺天天所用的杯子。 糟糕糟糕,宁夺这样爱干净到轻微洁癖的人,知道人家碰他的杯子,会不会生气呀! 就算不生气,自己这样胡乱端起来就喝,算不算在和人家间接接吻呀? 脸忽然烧得厉害,他慌忙把茶盏放下,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,心里却思绪万千,各种念头翻涌。 坐了一会儿,实在是口渴厉害,他咬咬牙,还是端起了宁夺那只茶盏,一口将冷泉一饮而尽,站起身来。 几步跨出小院,他小心绕过大路,向着某处急奔而去。 来之前,他找宁夺要了整个苍穹派的地图,所有宫殿和居所全都了然于胸。 很快,便找到了地图上的一处宫殿群。 说是宫殿群,其实也没有太多座。 正中央的寝宫是属于太上掌门商渊的,早已经空置多年,两边则是属于上一辈的剑宗长辈,商无迹和宁程的居所分列两边。 而商无迹的居所那边,还连着他平日养病的静养堂。 四下无人,大白天的,居所中一片安静。 不知道是不是静养堂里长期带着病气和药味,走在门口时,一股说不出的阴暗和不祥。 元清杭绕过商无迹的房间,直奔宁程的居所。 大门紧闭,褐红色的木板上刻着苍穹派常见的白云赤霞图案。 原本该是常见的纹饰,可是元清杭盯了一会儿,却没有伸手去推。 小心翼翼地掏出役邪止煞盘,用掌力轻轻催动,沿着门框四周探了一圈。 果然,大门边角上的一朵白云中,忽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电光! 元清杭手疾眼快,一道符篆打出去,正中电光的中心,那电光“噼啪”乱闪了几下,熄了下来。 元清杭这才将手按在门上,轻轻一推。 门开了。 里面整洁素雅,除了起居必须的床铺、书写伏案的桌椅,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多余家具器物。 元清杭掩好门,在屋子里到处看了一圈,终于,目光落在了床头的柱子上。 遮蔽阵很巧妙,可是在他这种精通术法的人眼中,还是不够瞧。 他眼神晶亮,饶有兴趣地在床头柱上左右摆弄了几下,一道暗门在床后的墙壁上赫然滑开! 第102章 密室 走进去,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暗室,竟然一应俱全,里面甚至还有一张小一点的床! 床上被褥整齐,枕头上还有枕过的细微皱褶,看上去,宁程竟然不在外面的房间休憩,真正的居住之地却在这里。 好好的,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幽闭的空间里生活?。 元清杭的目光落在了床后那只巨大的箱子上。 整个暗室里,这只木纹斑驳的大箱子实在显得古怪又显眼。 元清杭的眼睛闪闪发亮,走过去,细细观察着锁眼。 摆弄了几下,他打开白玉黑金扇,挑了一根金线出来,灵力灌注进去,瞬间坚硬如铁。 拿着那根既柔韧、又挺直的金针,他捅进了锁头里。 左右旋转几下,他侧着耳朵,细细倾听着里面机关的细微扭动。 终于,“咔哒”一声,锁头在金针的试探下,应声而开。 硕大的箱子里,最上面,竟然是一个鸟笼,里面一只传舌隼猛地抬起头,幽黑的眼睛盯着他,闪着无机质的冷光。 元清杭心里骤然一惊。 传舌隼本就是傀儡鸟,算不得活物,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会死,可是宁程养这种高等级的传讯之物,是要和什么人暗中长期联系? 他小心地拿开鸟笼,看向下面。 全是厚薄不一、写满字迹的书册。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,拿起一本又一本,飞快地翻看。 ……左边的,是一本本账册,始于十几年前,想必是宁程开始接替代掌门之位开始。 笔笔清晰,事无巨细,全都记录的很明白。 可是,这数目……元清杭凝神观看,脑海里飞快计算。 不对,消耗实在太大! 各家仙门都有经营收成的法子,药宗往往靠炼丹卖药,诊治收费;术宗往往靠出售各种傀儡兽、机关器具;而剑宗则主要接受各种委托收取报酬,比如斩妖除祟,或者猎杀妖兽,换得各种珍贵材料。 苍穹派名声巨大,平日里进项自然不少,可是这花销,却根本大大超过了收入。 这账册上,非但年年没有盈余,甚至近几年,已经到了倒卖门中珍贵法器的地步。 元清杭翻看了半天,眉头紧皱起来——这个宁程,根本不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,甚至完全没有任何顾忌地在疯狂花钱! 思索了半天,他又打开了右边最上面的一本册子。 刚翻开,他的瞳孔就是猛地一缩。 不是账册了,换成了一本笔记。 第一页上,赫然就是“药宗诸家秘辛”! 翻开后面,是几家最大的药宗门派的人数、分支、经营药铺所在地; 下一页,写着“百草堂”几个字,细细一看,竟然是百草堂堂主的一位妾室与人私通、被其秘密处死的隐私。 再往后翻,几乎全是各家所不为外人知的一些秘密,有的事关家底,有的事关姻亲。 他攥着簿记,飞速地翻阅,很快翻到了最后。 “神农谷:当年木安阳婚变后,追杀厉红绫。以岭山下,当天有农户偶得仙人路过留下一婴儿,后又被人接走,留下银两若干。魔宗厉轻鸿,疑似为木家惨死之子。” 元清杭的手,猛然攥紧。 现在人人皆知厉轻鸿的身份,而这份情报的口吻却是疑似,显然在这之前,就已经猜到了当年的端倪。 这份足以颠覆木家的消息,宁程是什么时候得到的,又是如何得到的? 如此大事,说出来绝对可以得到木安阳的无比感激,他为什么不说?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,又飞快地扒拉出下面的数本簿记。 果然,分属剑宗门派和术宗门派,几乎家家都有。 这位表面正气凛然的苍穹派代掌门,背后搜罗这么多秘密,到底想干什么? 仅仅是想知己知彼,掌握别家短处,好在适当的时候做一些要挟,以便维护苍穹派的利益?…… 他一边心里急速思考,一边翻弄着剩余的几册。 术宗秘辛那一本也很厚,一打开,迎面就是“北宇文”。 “宇文家长子宇文牧云,死因蹊跷,和次子宇文青峰同时殒命。尸体由魔宗元佐意送归宇文家。元佐意之妹……” 短短几句尚未看完,他忽然抬起头。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。 虽然隔了门,可是他现在也是金丹中期修为,又时刻留心外面,立刻便捕捉到了这异动。 再也来不及看后面的内容,他慌忙将打乱的簿记归还原位,重新锁上锁扣。 片刻工夫,脚步声已经进了门,到了暗门前。 出不去了! 元清杭慌忙一猫腰,直接滚进了床下,手掌一挥,在自己身前布了一个精妙的小遮蔽阵。 刚刚藏好,暗门已经被推了开来。 从床下看出去,只能看见一双脚,踏着一双黑底白靴,走到了床前的案前,沉沉坐下。 只可能是宁程。 前面大殿,商渊已经和徒子徒孙们见过礼了,所以他才能回来? 看不见宁程的动作,只能看到他坐在案前,静静待了一阵子。 元清杭正在心急,忽然地,前方的地上,竟然“啪嗒”几声,落下了一串血滴! 元清杭吓了一跳,这是什么情况? 宁程在哪里受了伤回来?外面发生了什么! 能让宁程受伤的,会不会是姬叔叔和厉红绫? 正在焦虑,面前,血滴却越来越多,一串串,急促地落在元清杭面前不远处。 却听不见宁程的任何声音,似乎也没有给自己做包扎止血。 元清杭实在忍不住,悄悄将遮蔽阵往前移了移,眼睛凑近了床底边缘,向外瞥去。 宁程背对着床,坐在案前,手拿着一柄短刀,正向自己的手腕划去! 看不见他的表情,却看得见他的手疼得在颤抖,血流如注,不断流淌。 在这无人的暗室里,这位平时清风明月般冷漠的仙君,竟然貌似在自残?…… 元清杭心惊肉跳,屏住呼吸,默默偷窥。 只见宁程又连着划了好几下,才住了手。 看着自己腕上的鲜血流了一会儿,他才慢悠悠从抽屉里拿出止血药粉,胡乱地撒在腕上。 血流慢慢停了,他面无表情地扯下衣袖,紧了紧袖口,遮住了伤口。 惊鸿一瞥之下,袖口的皮肤露了出来。 虽然被仙门秘药医治过,伤痕已经淡了很多,但是依旧看得出来一道道、纵横交错,显然这样的自残已经发生过了很多次! 元清杭盯着那些斑驳的伤痕,不知为什么,心里有丝古怪的感觉一闪而过。 仿佛飘过一丝阴霾,可那阴霾中又有一道电光,照亮了迷雾重重,撕开了一点边角。 正在拼命思索,宁程却转过了身。 元清杭藏在遮蔽阵中,向外望去,这一下,便正好对上了宁程的正脸。 只见宁程目光沉沉,脸色苍白,丝毫没有师尊出关的喜悦,却隐约有丝焦躁和愤怒。 他几步走到床后,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古旧的木箱,手缓缓伸了过来。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突。 刚才他翻看簿记账册,听到脚步声后仓促合上,也不知道有没有完全恢复原状和顺序。 那些簿记本本都很旧,边上还有些卷边,显然主人时常翻看,怕是记得箱子里的所有细节。 万一发现被人动过,再随便一搜,就算有遮蔽阵,怕是也藏不住。 正在冷汗涔涔,忽然,外面却又隐约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 沉稳匀速,正向这边而来。 宁程的手一顿。 片刻后,一声清亮的声音透过外门,响了起来。 “师父,您在吗?” 竟然是宁夺的声音! 宁程转过头,望向外面,缓缓道:“……进来吧。” 宁夺跨进了门。 应该是从来也没见过这道暗藏的门,乍一在房中看到,他俊美的脸上也有点错愕:“师父?” 宁程坐在暗室内,遥遥向他点头:“关门,进来说话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,悄悄在床下缩了缩。 宁夺走了进来,向宁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。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血迹上,骤然一惊,正要说话,宁程却截断了他。 “无妨的,一点旧伤。夺儿,你坐下。为师有些话,今天要和你交代。” 他的表情有点奇异,宁夺固然有点不安,就连床下偷窥的元清杭也是心里一紧。 就好像觉得,宁程接下来说出的话,应该非常重要,重要到可能石破天惊。 宁程衣袖垂下,遮住了手腕上的伤。 他缓缓道:“太上掌门出关,即将要召开仙盟大会,对外宣布他已经迈入元婴境的惊天大事。接下来,仙宗怕是会掀起惊涛骇浪。” 元清杭猛地吃了一惊。 这个世界已经多年未曾有人突破元婴界了,仙家境界,每往上一层,相差的何止天壤之别。 商渊闭关多年,竟然真的成了元婴大能,他的修为,如今到底有多恐怖? 宁夺恭敬道:“太上掌门有此突破,实在是本门幸事。” 宁程唇角似乎有丝古怪的意味:“是啊,师尊他费尽心机、用尽手段,终于得偿所愿啦。” 元清杭心里蓦然一动。 奇怪,商渊可是宁程的师尊,无论如何,用尽手段、费尽心机这样的词,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吧? 宁夺大概也觉得不好接话,只是沉默。 好在宁程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,他凝视着面前风华正茂的少年,怅然道:“夺儿已经长大啦,修为也日渐精进。为师以后,就算不能再继续教导你,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。” 宁夺一怔:“师父?” 宁程沉默了一会儿,才道:“师父不能陪你一辈子的。以后万一我不在了,你要好好活下去,更不要做什么傻事。” 宁夺骤然抬眸,幽黑眼中闪过惊疑:“师父为什么这样说?” 宁程缓缓道:“还有,你要记住,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,你都要严守自己的身世秘密。就算是对商朗,也绝不要说半个字,明白吗?” 宁夺眉头微蹙,挣扎片刻,低低道:“师父,商师兄为人纯真,不会因为我的身世,就对我怀恨在心的。” 宁程脸色发青,提高了声音:“太上掌门对你叔叔深恶痛绝,商师兄更是至今残废,商朗和你再情同兄弟,又怎么会毫无芥蒂?” 宁夺清澈眼中闪过一丝痛楚:“师父,徒儿一直想问您,我叔叔生前,真的做过那些天理不容的事吗?” 他一字字道:“为什么我听见的传闻中,有些说他大奸大恶,卑劣阴险,而有的却说他光风霁月、心怀坦荡?” 宁程淡淡道:“总有一天,你会知道一切的。” 宁夺却坚持道:“徒儿已经长大成人了。师父永远这样瞒着我,徒儿才会日夜难安。” 暗室之中,一片寂静。 许久,宁程都没有出声,空气仿佛被什么冻结了一样。 元清杭等得心焦,看着宁夺那怔忪神色,心里忽然有点不忍。 他悄悄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小小的灵草种籽,发动催长术法,无声无息催出了一道小小藤蔓。 藤蔓无声疯长,很快长成了细细一枝,翠绿细弱,接着又分出几个岔枝。 元清杭手一送,那细细藤蔓绕过宁程的视线,飞快爬到了宁夺脚边,轻轻攀附了上去。 宁夺何等感官敏锐,第一时间便猛地低下头来,正见案几下那绿色古怪细藤,神色就是一呆。 正要露出惊讶之色,元清杭急催灵力,那藤蔓上蓦然开出一朵小小红花,娇俏顽皮,亲昵地爬在了他脚踝边,无声地蹭了蹭。 而那几条细藤同时齐齐扭曲,竟摆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“元”字!…… 第103章 晚枫 宁程坐在他对面,正见宁夺神色微微古怪,不由道:“怎么了?” 宁夺忍着脚踝上那细细的酥麻,面无表情抬起头:“我叔叔当年的事……真的不可告人吗?” 宁程缓缓道:“你真的很想知道你叔叔的事吗?” “是。” 宁程怔忪了一阵,幽幽叹了口气:“好。我把能说的,先说给你听。” 他神色温和了点:“当年你父母身染瘟疫,你尚且不满周岁,也奄奄一息。幸好你叔叔及时找到了你们一家,葬了你父母后,将你寄养在一家富裕的大户人家。” 宁夺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世,可宁程却从没说过细节,今天这般详细叙说,却是首次。 脚边,那朵小小红花好像感受到了他的难过,花瓣微微收了点,钻进他的裤管,轻柔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肌肤。 好像在安慰他一样。 宁夺暗暗咬紧了牙,眼角余光顺着藤蔓扫向这边床下,脸色微微涨红起来。 元清杭赶紧催动灵力,床下背对着宁程的地方,几朵嫣红小花依次绽开,向他摆了摆。 宁程并没察觉宁夺的异样,目光悠远,像是在想着很远的事情:“师兄后来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,非常难过,也非常不舍。他对我说,本以为他能亲手指导你练剑习武,再好好看着你长大。” 宁夺强忍住往床下逡巡的眼光,涩声道:“那他为什么做不到?” 宁程的神色变冷了些:“因为风云突变,他遇到了一些事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。” 元清杭听得暗暗心惊:这是什么意思?宁晚枫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可能很不好?! 既然知道,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非要去冒险? 宁夺同样不解:“他遇到了什么事?” 宁程的手垂在床边,忽然攥紧。 刚刚止了血的那些伤口被这大力牵动,又有点绽开来,一缕细细的血迹沿着他的手腕慢慢流下,正落在元清杭面前的地上。 几朵红花瑟瑟发抖,藤蔓卷起,躲开了那汪血泊。 只听见宁程声音微哑:“十八年前,我们苍穹派的成年弟子中,就数你叔叔、郑源师兄、还有商无迹师兄三位修为最高,名声也最盛,外面常常赞他们一声苍穹三杰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是,徒儿也听说过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至于我,比他们几个要小不少。幼年时,是宁师兄亲手将路边重病的我救活,又带我回山。” “从小就是他亲手抚养我,又教导我入门修炼的法门。我病了,是他悉心彻夜照料;我怕生不合群,是他温和安抚开导。” 宁程的声音变得柔和又伤感:“在我心里,他才是我真正的师父,我更偷偷当他是我的亲哥哥一般。” 宁夺怔怔听着。 宁程清俊冷漠的脸上,带了点讥讽:“至于掌门师尊,呵呵,他身份尊贵,高高在上,可一天也没教导过我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动:这个宁程,对商渊果然没有什么尊敬之情。 面前,宁程的手指指缝间,依旧还有细细的血流缓缓滴下,在他面前的青石地面上,汪成一摊,莫名有种惊悚感。 元清杭催动藤蔓,小心绕开那些血迹,又悄悄探向了宁夺脚边。 宁夺眼观鼻鼻观心,眼角迅速看了这边一眼,又飞快收起来。 他一只手臂垂在腿边,被案几遮挡着,无声向这边做了个“别动”的手势。 元清杭心领神会,却不理他,附在他脚踝上的那朵小花不仅没有退下,却沿着他的小腿向上爬了爬。 宁夺的拳头,忽然攥紧了,指节变得微微发白。 元清杭暗暗吐了吐舌头,不敢再惹他,花瓣垂下,偃旗息鼓。 只听得宁程缓缓道:“几位师兄素日感情极好,常常结伴出去斩妖除魔,有时候也会单独外出游历。那一年,师兄接到了一项人间除祟的委托,独自去了外面。” “按说这种小案子,他最多三两天就回。可这一次,他却足足去了十几天。我在门中一边修炼,一边望眼欲穿地等他,越等越是心焦,生怕他出了什么事。” “一天晚上,别的师兄弟都已经睡下,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,到了深夜,宁师兄却终于回来了。” “我小时候怕黑怕得厉害,师兄将我捡来,便从小带着我同住一间屋子,他这一进门,我立刻便惊醒了,惊喜万分地去迎他。” “只见月色明亮,映照着师兄一身白衣,风尘仆仆,好像有点儿疲倦,可是眼睛却格外亮,脸上更有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。好像又是悲伤,又是欢喜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道:怕是找到了宁夺一家。 果然,宁程接着道:“他催我快睡,我却哪里睡得着,缠着他问东问西,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,怎么会耽搁这么久。” “他睡在房中另一张床上,大概也同样激动,便忍不住和我说起话来。” “我还清楚记得,他那时双手枕在自己头下,神色难过,对我道;这次下山,我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,可是他和嫂子已经过世了。” “我吓了一跳,不知道怎么安慰他,他却摇了摇头,温柔道:虽然他们不在了,可是留下了一个孩子,又漂亮又乖巧。小程,我有一个可爱的小侄子啦。” “我听了,又替他难过,又替他高兴,连忙道:那孩子呢?在哪儿?” “师兄叹了口气,道;孩子太小,尚且需要吃奶,我找了个富裕人家的乳娘给他哺乳,等他断奶后,我就立刻将他接回来。” “他说到这里,语气越发温柔,微笑道:到时候,就像以前带你一样,我又得再带一个更小的奶娃娃啦。” 宁夺静静听着,脸色有点发白。 脚边,那朵小花也不敢再逗弄他,只轻轻地摆动着,柔软的花瓣蹭了蹭他。 宁程的声音缓慢又低沉:“我那时候毕竟还小,听了以后,莫名就有点酸溜溜的,小声道:那师兄以后不管我了?” “师兄忍俊不禁,说:你都长大啦,难道还要跟着我身边一辈子吗?” “我自幼和他亲近异常,便大着胆子,说:是啊,我就是要跟着师兄一辈子的。师兄斩妖除魔,我帮你打下手;师兄去人间游历,我跟着你铺床洗衣裳,总之就做师兄的小尾巴就好。” “师兄微笑起来,道:这么乖的话,那你先帮我带小夺。” “说着说着,他又有点苦恼起来,道:带你的时候,好歹你都五六岁了。可现在这么小的一个小娃娃,断了奶后,要怎么带呢……啊,我得给他打一个结实又好看的小床,还得早早买些舒适的小衣裳。” “我看他那么担心,也顾不上酸溜溜了,急忙说:师兄你那么爱干净,换尿布洗衣裳这种事,就交给我吧!我保证把他带得好好的,养得又白又胖。” “师兄打趣道:我哪里爱干净了,你刚被捡回山门的时候,身上长着恶疮,满身脓血的,还不是我亲手帮你擦洗的?” “我听了更加羞愧,忙撒娇道: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兄嘛。” “师兄但笑不语,好半天没有说话,我以为他终于累了,正在迷迷糊糊的,忽然就听见他又开了口:小程,我这次出门,所获颇丰。不仅仅找到了亲人,更遇到了一位好知己、好朋友。” “我猛地惊醒,看向他,问道:师兄你说什么?” “师兄的声音毫无睡意,柔和又清醒,低低道:我是说,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。” “我呆呆看着他,道:什么样的人呢,是哪家仙门的青年才俊吗?” “月光下,师兄起了身,独自坐在窗前,望着外面的明月,兴致勃勃道;不不,他不是仙门中人,却是魔宗的魔修。” “我心里又惊又不解,颤声道;你说的好朋友好知己,不是他吧?” “师兄扭过头来,俊美脸上笑意灿然,道;就是他啊。我原先只以为和仙门中人才会意气相投,现在却觉得,是我想错了。原来魔宗中,竟然也有这样风采翩然、修为高超、又天赋惊人,叫人一见心折的人物。” “我听他这样说,只觉得心里异常不舒服。师兄是何等骄傲又厉害的人,却对一个歪门邪道这样推崇,这不是是非不分吗?” “我忍不住嘟囔道:师兄你疯啦?魔宗的人,就算本事再大,也是凶残邪恶,怎么值得交往?” “师兄摇了摇头,也不生气,只道:你不懂的。修魔还是修仙,只不过是路途不同,只要心中所求之道坦荡,又何必囿于门户之见呢?” “我急了,高声道:仙魔殊途,两边从来都势不两立,师尊要是知道你这样胡乱交友,一定会生气的!” “师兄噗嗤一笑,一向温润平和的脸上,却有丝少见的生动,道;我又不傻,干什么非要惹师尊生气?我只信得过你,和你悄悄说一声罢了。” “我听师兄这样信任我,心里虽然觉得好受了点,可是依旧着急,就又道:师兄你是怎么遇见这人的,该不是他居心叵测、对你有所图吧?” “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,说;当然不是,是完全的意外而已。我将小侄子安顿好后,想着兄嫂惨死之事,心里难免郁郁寡欢,那一晚,就在一处湖边,找了个安静无人的所在,独自吹笛纾闷。” “正吹到一半,结果湖心里忽然波浪滔天,竟然跳出来一个人,年纪甚轻,相貌俊美却凌厉,却是不知道从哪里的传送阵被送到这里。” “那个传送阵似乎极为不稳,他一出来,气息散乱,浑身散着狂乱的杀意。我骤然见到这敌意四溢,自然一惊,手中剑立刻出了鞘,一剑迎去。” “那个人骤然受袭,也以为被人埋伏偷袭,立刻一刀砍了过来。我和他一招相接,便猛然吃了一惊。” “我已经突破金丹圆满境许久,自认为全天下能和我一战的,也不过区区十数人,可这人的修为,却是我平生仅见,竟似比师尊也不遑多让。” “那人好像也同样吃惊,手中妖刀光芒大盛,顷刻不停,和我瞬间便交手了数十招。” “我觉察到这人并非故意要伏击我,便有了罢手之意,可这人却来了兴致,手下攻势越发凶悍,口中道;这位仙君,你再不出全力,我万一留力不住,毁了你的剑可不好。” “见我始终不理他,他又调笑道:啊,算了,这么好的宝剑毁了可惜,还是带回家收做战利品吧。” “我自然有点生气,冷冷道:是吗?那你不妨试试看,到底是你夺了我的剑,还是我毁了你的刀。接下来,我便用了全力,和他打了足足大半夜,却是不分伯仲,竟是谁也没占到便宜。” “打着打着,我俩却都好像不太想打下去了。莫名其妙地,就忽然同时住了手,看着对方,竟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。” 元清杭听着宁程的这些转述,心里又是隐约惊讶,又是有种奇妙的惆怅。 果然! 他和宁夺从万刃冢出来连接的那处美丽湖泊,竟真的就是宁晚枫和他舅舅元佐意初见的地方。 甚至他们随口猜测的那些情景,也和真实发生过的如此相像。那一刀一剑的惊天痕迹,也的确来自于多年前的他们。 宁夺的目光,这时也忽然飞快瞥了这边一眼,显然也是和他一样,想到了那晚他们在湖心清韵亭看见的刀劈剑痕。 元清杭心里莫名一甜,赶紧催动藤蔓,上面的两朵小红花绽放得更加娇艳,一左一右,齐齐向他那边点头摇摆,仿佛在暗暗应和。 第104章 知己 宁程的声音平静,但是叙述地却细致非常,显然对这十几年前的谈话,至今犹自牢牢记在心中,一字不落。 他接着道:“我当时听师兄说得这么兴致勃勃,心里很不开心,却又不敢表现出来,只好道:师兄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友善,那个魔宗的人自然也觉得你好。” “师兄摇摇头道;那个人可骄傲啦,普通人可入不了他的眼。” “我悻悻道:那师兄还和这种鼻孔朝天的人交往?” “师兄笑了起来,眼睛里闪着光,好像有点矜持,又有点自傲,道:那他对我自然是不一样的。那个人说,普天之下,能叫他从心里有点敬佩的,也就只有区区几个人。宇文家那位宇文牧云算是一个,还有一个,就是今天遇到的我了。” “我听师兄这样说,忍不住插嘴道:那这个魔头还是有点眼光的,师兄您和宇文家那位长公子可是齐名天下,算是年轻仙君中的翘楚嘛!” “师兄神色有点奇异,道:可是那个人说到宇文牧云时,却说这个人虽然修为高,却是个迂腐的蠢货,不仅心善害死自己,却害得家人也受累。” “我听着,吓了一跳,急忙问:宇文家的那位长公子不是不知所踪吗?怎么却说死了?” “师兄摇摇头,道:我也挺惊讶,试探着追问了几句,那个人却不愿意多谈,只冷冷道,反正害死他的人也死了。” 元清杭听得心里暗暗震动。 宁程口中的这些陈年旧事,听着平淡,却细细想来,却是惊心动魄,不知道背后又有多少腥风血雨,惊天秘事。 宇文牧云这样一位名声极好的年轻仙君,正当青年便无端陨落,如今听起来,却是被人所害。 而害死宇文牧云的人也死了,他舅舅元佐意亲眼所见吗? 就是不知道宇文瀚老爷子知不知道这些细节?…… 宁夺听了半天,终于开口:“我叔叔他……和那位魔修也算是一见如故。” 宁程骤然激动起来:“胡说!师兄他只是心地纯良,不懂得辨人识人罢了。” 他语气又是愤怒,又是恨意满满:“那个元佐意相貌极好,又修为惊人,这样的人,只要愿意放下身段,自然会骗得了任何人为之心折。” 元清杭在床下暗暗呸了一口,心里想:“这宁程真是个极端兄控,看到自己爱慕敬仰的师兄和外人交好,便醋成这样。哼,我舅舅哪里肯随便为任何人放下身段,自然是因为我家小七的叔叔值得。” 宁夺毕竟不好反驳师父,却忍不住道:“那人是魔宗元佐意,对不对?” 宁程脸色铁青,道:“哼,就是那个魔头。不过当时师兄还不知道他的身份。我当时还问过他,师兄你遇见的这人到底是谁?师兄却笑道,朋友之间,贵在交心,他既不主动说,我又何必问?” 小小密室里,气氛压抑,可是宁程说到这些旧事时,元清杭眼前浮起的那位年轻仙君的模样,却是如此鲜活,如此栩栩如生。 就好像也看得见他当时那含笑的眉眼,听得见他温润的语声。 只听得宁程的声音充满痛苦,又接着道:“我当时听着师兄的话,只觉得憋闷,气鼓鼓问:师兄您和商师兄、郑师兄不是都很要好吗?为什么非要和一个魔宗的人交往?” “师兄笑着摸了摸我的头,说;你不懂的。我和师兄弟们情同手足,可和这个人呢,却是平生知己、一见如故。” “他见我一副懵懂模样,又道:那晚上,我和他交战罢手后,他忽然道,方才我出水时,似乎惊扰了仙君吹笛雅兴,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听完一曲?” “我欣然抚笛,悠悠吹起方才被打断的笛曲,他在边上认真聆听,片刻后,却掏出一支尺八,轻轻与我应和起来。” “一曲即终,我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震动。这个人和我合奏之时,竟是完全契合,好像彼此都深知对方心意,转折起伏、快慢高低,像是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一样。” “小程,你知道吗?言语和行为可以作伪,可音律乐声,却能传人真正心声,是做不了假的。这人曲中自有丘壑,心胸更是坦荡骄傲,绝不会是宵小之辈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高山流水,得遇知音。” 他脚边的细绿藤蔓齐齐点头,像是深以为然。 宁程更加愤怒:“你怎么和你叔叔一样天真?要真是凭着一首破曲子便能辨别人心,师兄他最后又怎么会死于非命!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生气:“这宁程真是个蠢人,一点也不懂他师兄。宁晚枫这样风雅清正的君子,吹出来的曲子自然是人间哪得几回闻,怎么就是破曲子了!” 果然,宁程又道:“我当时听着,只觉得满心不舒服,但是又不敢顶撞师兄,只有悻悻说:哦,知道啦,师兄说他是好人,就当他是好人吧。师兄却温和地柔声道:好人坏人,原本也没有这么明显的界限。” “我有点不服气,说:那假如一个人杀过人放过火,就一定是坏人。界限还是有的。” “师兄却摇了摇头,认真道:他还真的为我杀了人。” “我猛吃了一惊,问道:什么?!他干什么为你杀人?” “师兄神色忽然变得冷峻,恨声道:我兄嫂他们不是真的染病。是有魔修作恶,在他们附近的村落养蛊放毒、炼制秘药。我找到兄嫂他们时,方圆百里的村落都被人为投放了瘟疫。可是那作恶的魔修行踪隐秘,我费尽心力,却也找不到凶手。” “我惊呼了一声,颤声道:这、这魔宗的坏人真是罪该万死!” “师兄淡淡道:那个人和我合奏完一曲后,忽然说,仙君心中到底有什么愤懑悲痛,不妨说出来听听?我知道他已经在曲声中听出了我心中所想,便也不再隐瞒,将我刚刚寻到兄长一家的事,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。” “他静静听完,说:初次见面,和仙君一见如故,得闻如此灾祸,心中亦有戚戚焉。” “彼时月朗星稀,树影婆娑,我们打了大半夜,又倾心相谈良久,本也累了,他抬头看了看月色,忽然道:夜深人疲,仙君不如先休息一下,我有件要事要办,去去便来,仙君可愿意等候一时?” “我微微一怔,便说:兄台有事,自便就好,我也该回门派中去了。” “可那人却异常坚持,道:我尚且未与仙君畅谈尽兴,更还没来得及好好切磋修为心法,若是就此告别,未免遗恨得很。” “我其实心里也是依依不舍,便欣然应允,说我就在这湖中亭心小憩,等他回来便是。” “这一等,却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夜。从清晨湖面太阳升起,到傍晚霞光渐渐暗去,再到夜色低垂,却始终等不到他回来。” “他走时,也没说叫我到底要等多久,我这样在湖心的清韵亭里守了几天,有心离去,却又不知怎么,总觉得他一定是个守诺之人。” “这天夜里,我辗转反侧睡不着,就一个人坐在小船里,在亭子周围随波漂浮,心里想着最后再等这一夜,明早就彻底离开。” “结果,就在迷迷糊糊要睡去时,小船船头一沉,却是他终于踏浪而来。” “只见他一身玄衣上满是血迹,一条手臂上还有道乌黑肿胀的伤痕,见我翻身坐起呆呆看他,他脸上的疲倦之色好像瞬间消散了,很是高兴地道:我只怕你走了,幸好来得及。” “说着,他将手中一个黑色包裹扔到了我面前,道: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,希望仙君喜欢。” “我一眼看去,就是心里一突,那包裹形状浑圆,上面还在不停滴着血滴,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“果然,用剑挑开后,里面却是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……” 宁程的声音平缓,可是说着这些陈年的对话,却似乎是模仿了宁晚枫的语气,和他平时自己的语声语调完全不同。 元清杭听着听着,只觉得心里莫名得诡异。 就算再印象深刻,毕竟也过去了十多年,宁程却似乎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细节,每一句对话。 这人心里,对这晚上发生的事,又或者说对关于他师兄宁晚枫的事,到底是有多偏执?…… 只听见宁程接着道:“我当时听师兄这么一说,也吓了一大跳,脱口而出:这魔头疯了吗!送个人头给师兄你做什么?!” “师兄眼睛中却光芒晶亮,道:他的确送了我一份惊天大礼,我感激得很。” “他见我茫然的样子,轻轻叹了口气,道:你定然想不到,他这样星夜赶路,千里来回,却是去了魔宗。用尽手段查找逼问,终于帮我查到了那个用疫毒戕害我兄嫂村落的凶手。” “找到之后,他又一刻不停,赶去了那个魔修藏身之地,亲自斩杀了那人。” “我看着他手臂上的伤,心里知道必然是那魔修所伤,心里又是感激,又是震动。” “我与他也不过初次见面,连姓名都不曾互相通晓,他却愿意为我做到这样,又如何叫人不动容?” “我想了想,向他长长一揖,道:大恩不言谢,苍穹派宁晚枫记下这份情谊,容后再补。” “那人只笑了笑,身子一歪,疲倦地倒在船中,道:我现在委实有点累了,宁仙君无需回礼,只要为我吹一首曲子,我便觉得比什么都开心。” “他虽然知道了我的名字,却绝口不提自己姓名,我也不便追问,只有赶紧找出些清毒散瘀的灵药,帮他敷在伤口上,然后坐在他身边,吹了一首《乐相知》。” “他静静听完一曲,才温声道:宁仙君一首仙乐,远胜世间千金。” “然后,他就从怀中掏出一对镯子,分开其中一只递给了我,道:这物名曰‘遏祸’,送一只给你苦命的小侄儿,祝愿他一生顺遂,平安喜乐。” “我一见那镯子,便知道是极其稀罕的上古灵物,想要推辞,他却道,仙君若是不要,那就是嫌弃我只送一只。” “我连忙摇头,说绝不是这样,只是东西贵重,觉得不安而已。” “他却叹了口气,说;并不是我吝啬,只是我也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外甥,父母也都不在啦,和你家那个小侄子同病相怜得很。” “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低落,显然也很是疼爱自己的亲人,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,只有强行打趣道:只可惜两个都是男孩子,不然倒可以替他们定个娃娃亲。” 元清杭蓦然一愣。 偷眼看了看宁夺腕上隐约露出轮廓的那只镯子,不知怎么,就有点莫名的脸上发烧。 偷偷从床底看出去,隐约能看见宁夺的半边俊美侧脸,却竟然也微微有抹绯色,浮起在他俊美如玉的脸上。 宁程想必是也看见了宁夺的异样神色,声音忽然有点不快,冷哼一声:“干什么?听到这话,又想到那个小魔头了,对不对?” 宁夺低着头,半晌不语。 正当元清杭以为他会彻底闭嘴的时候,却听到他低声开口,声音又磁又黯哑:“是。” 元清杭嘴巴一张,又一合。差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。 宁程大怒:“你在澹台家婚宴上为他强行出头,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和他一起携手而去,踯躅到今日才回来,还嫌不够丢人?” 宁夺抬起头,一双明亮眸子中,光芒逼人:“师父,徒儿所做之事,哪里丢人?” 宁程怒道:“鬼迷心窍,和魔宗小少主牵扯如此之深,也不怕彻底污了你自己的名声?” 宁夺却依旧不肯退让,执拗道:“他手上半点鲜血也不曾沾染,只救过人,却没杀过人。” “你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秉性!” 宁夺摇头道:“徒儿平生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,都没有他干净。若和这样的人交往就污了名声,那这名声要来何用?” 小小静室之内,他声音不疾不徐,对着长辈说话,更是不便大声,可这几句话说出来,却仿佛字字千钧。 元清杭缩在床下,怔怔出神。 ㈧_ ○_電_芓_書_W_ w_ ω_.Τ_Χ_t_捌_0. c_c 他心里就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苗,在慢慢燃烧,直烧得他满心温暖,却又满心灼痛。 第105章 对质 宁程像是也被他这话惊到,好半天,才深深吸了口气,满是沮丧之意。 只听他惨笑一声:“师兄当年……也说过这样的话。可他的下场,你看到了?” 宁夺一字字道:“我既不会伤害同门,也不会叛出师门。那么,师父到底是为什么,会担心我重蹈我叔叔的覆辙?” 宁程赫然站起身,厉声喝道:“你叔叔更是从来没伤害过同门,也没背叛过师门!……” 这话一出,整个密室内的空气像是忽然完全凝固。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,心思急转。 虽然他和宁夺都坚信当年之事必有蹊跷,可是苦无半点证据,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,如今却忽然从宁程口中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一句,怎么不惊骇万分? 宁程到底知道什么?既然知道,为什么外间从未有人听闻? 宁夺默默注视着宁程,道:“若真如师父所说,那徒儿恳请师父告知当年隐情。” 等了半晌,宁程却一言不发。 宁夺终于起身,一撩衣襟,跪倒在地。 元清杭吓了一跳,那根藤蔓飞快长出了几片厚实的叶片,悄悄钻进了宁夺膝下,垫在了下面。 宁夺低着头,感受着膝下的柔软,情绪终于平静了些。 他声音艰涩,哑声问:“那是徒儿的叔叔,是将我从瘟疫堆里找回来的血脉至亲。我是不是连问一声,都不能问?” 宁程的牙关,似乎在轻轻发抖。 宁夺抬起头,平静眼中却有激流翻涌:“若他真有天大冤屈,又或是情非得已的苦衷,那到底为什么……师父不能帮他澄清一二,又为什么任由他死后背负着这样的滔天污名?” 宁程踉跄一步,跌坐在身后小床上,半晌才道:“起来吧……你想知道的事,总会水落石出的。” 他幽幽出了一回儿神,不知道是在回忆,还是在挣扎着什么。 终于,他又接着道:“那晚上,师兄兴致极好,和我聊了很久——他平时只当我是个孩子,很少这样和我倾诉。” “师兄这样信任我,我自然很开心,可是看他说到那个魔头时的晶亮眼神和表情,我又心里难受。” “我总有种古怪的感觉,好像从今以后,师兄就会和一个邪恶的外人成了知己莫逆,离我们这些师兄弟们会越来越远。” “一直到了半夜,师兄才说完了,笑着道:好啦快睡吧,过几天,等师尊外出访友归来,我把小侄子的事禀告于他,师尊也一定会很高兴。” 宁程模仿着宁晚枫的语气,原本一直这样娓娓道来,可忽然地,语速就快了些。 “过了几日,商师兄和郑师兄一起外出回来了。他们这次是听了师尊命令,去截杀一个杀戮无数的魔宗妖人,大胜而归。大家伙儿都围着他们询问战斗经过,只有我想到宁师兄和魔宗中人交往的事,不由得闷闷不乐。” “结果商师兄看出了我有心事,便悄悄问我怎么了。” “我心里实在憋得厉害,又担心师兄误入歧途,被魔宗坏人所害,就忍不住,将师兄和那位魔宗妖人交往的事,和商师兄说了。” 宁程的语声变得嘶哑之极,微微颤抖:“商师兄听了大吃一惊,又发愁又着急,便安慰我说,他会找个机会劝劝师兄。” 元清杭在床下,不知为什么,某种极为不安的感觉充斥了全身,心里就是一沉。 宁程的语气也越发尖锐激动:“这样风平浪静又过了几日,师尊终于外出归来,那一天,师兄却恰好去了山下采买物资。当天晚上,我守着门等师兄回来,郑师兄却忽然来到我们房中。” “他面色极为难看,仿佛失魂落魄一般,可是任凭我怎么问,他也只是苦笑着摸摸我的头,说他是来找宁师兄的。” “就在这时,师兄终于外出回来,一看见郑师兄的神色,也是一惊。” “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,那一晚的月光极冷,照着郑师兄平时开朗的脸上一片惨白。” “师兄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,郑源师兄看了看我,却犹豫了一下,道:叫小程睡吧,我们去外面说。” “他俩把门带上,站在院子里开始窃窃私语。我哪里睡得着,便爬起来藏在窗子下,竖着耳朵偷听。” “郑源师兄站在树下,面庞正对着我,隔得虽远,却依旧能看得出他脸色青白,眼神木然,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。” “郑源师兄从小和师兄一起长大,一向也和师兄感情极好,我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,不知怎么,心里就是一阵慌乱。” “可他们声音刻意压着,我使劲捕捉,也只隐约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几句。只听见郑源师兄颤着声音说:这事已经定了……我只是想和你告一下别。” “只听见师兄又惊又急,低低压着嗓音,道:这怎么行?你绝不可以去!” “郑源师兄却摇了摇头,哽咽道:为了天下苍生,总得有人……” “他的声音越来越小,后面已经听不清,师兄沉默了好一阵,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,忽然拉起他的手,沉声道:你跟我一起去见师尊。” “不由得郑源师兄反抗,师兄就强拽着他出了门。” “我呆呆地坐在床上,却哪里睡得着,满脑子想着师兄出门前脸上的决绝,忽然就打了一个冷战,只觉得异常不祥,又异常惊心。” 宁程像是回忆起了那晚上的一幕,忽然顿住。 元清杭躺在床下,身子蜷缩得太久,有点僵硬,可心里却越来越沉。 多年前的事,终于掀开了一点面纱,露出了丝丝狰狞面目。 宁夺显然也心旌动摇,追问道:“我叔叔他……去干什么?” 宁程静了好一会儿,才木然道:“没人知道。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,他一个人回来时,像是变了一个人。” “前些天精神奕奕、含笑向我倾吐秘密的那个温柔师兄已经不见了,变得沉默冷峻,心事重重。” “不,不是心事重重。我觉得……好像是破釜沉舟,又悲伤难抑。我心惊胆战,拼命追问发生了什么事。结果师兄却对我说,小程,师兄要求你一件事。” “那可是我如父如兄、恩重如山的师兄啊,我怎么受得起他的求字,我拼命摇头,说师兄你叫我做什么,我死了都愿意的。” “师兄微微笑了一下,可那笑容却惨淡异常,他道:我近日要去做一件大事,你也别追问,过几天,你就知道了。这事做了之后,福祸难料、前途坎坷,天下便再无我容身之地。” “他的话骇人无比,我顿时便哭了出来,说师兄你别吓我,有什么事,你说出来,我们这么多师兄师弟解决不了吗?再不济,还有师尊呢,他那么看重你。” “师兄怔怔看着我,神色古怪,半晌才温柔道:不提这个啦。总之昨夜郑师弟来找我的事,你也要当不知道。” “我还要追问,他却摇头截住我,道:我求你的事,是帮我抚养我那个苦命的小侄儿。” “你答应我,以后万一师兄不在了,你要帮我好好养大他,但是别叫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世,就让他做个无名无姓的普通人就好。” “我又慌又乱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连连摇头说:我一个人带不好小奶娃的,师兄你要和我一起养大他的,你可不能丢下他不管。” “师兄眼圈慢慢红了,他强笑道:也许是我多虑了,万一事情顺利,或者我运气好,没准也能逢凶化吉。到时候,我再回归宗门,亲手带大他。” “他柔声道:我的小侄儿叫宁夺,你记住了。他被我寄养在距此处三百里的归元镇的富商李员外家,你去一找便知。” “然后,任凭我再问,他便闭口不答了。果然,几天之后……就出了大事。” 宁夺的声音沙哑,像是生了锈的铁被刮擦,垂在床边的拳头,也蓦然握紧了。 宁夺艰难道:“他害了商师伯,被发现了?” 宁程沉默片刻,淡淡道:“对,接下来,就如所有世人知道的那样。商师兄忽然被人下蛊,暗害至残,门中人心惶惶,各种严查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惊,心里疑惑大起。 宁晚枫事先知道这事要发生,那么,若是说他早有预谋,也说得通的。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? 宁程声音冷漠,幽幽道:“最终是郑源师兄举报了他,师兄枕下藏着一套蛊毒用具,被找了出来。” 宁夺沉声道:“我叔叔堂堂剑宗高手,根本不可能对用毒控蛊有研究,难道没人觉得蹊跷?” 宁程语声略带了讥讽:“怎么没有?所有人都不信端方正直的宁师兄会做这事,可是……他自己承认了。” 他目光冰冷,望向前方某处,道:“在赤霞殿上,他被押着跪在那里,一口承认自己觊觎掌门之位,就找了魔宗妖人求了蛊毒之术,暗害了商师兄。” 这些事,宁夺和元清杭都大略知道,和后来传说的完全一样。 宁夺沉默了一会,点头道:“是,徒儿也都听说过。可是师父,真相到底是什么?” 宁程却闭上了嘴巴。 半晌后,他淡淡道:“时机未到,你无需现在就知道这些。” 宁夺赫然抬头:“师父,您不说,那么我来问好了——郑源师叔又是怎么死的?” 宁程道:“这又不是秘密,你稍微打听一下,不就知道了?” 宁夺点头道:“是,都说太上掌门念及师徒一场,不忍杀他,只是毁去他金丹,逐出师门。可是他暗恨郑师叔揭穿他阴谋,在临走时,又一剑杀害了郑师叔,才仓皇逃走。” 他目光肃然:“可您刚才明明说,我叔叔从没伤害过同门,也没背叛过师门。所以,到底是谁害了商师伯,又是谁杀了郑源师叔?” 宁程望着他,一言不发。 密室之内,一阵窒息般的安静。 就在元清杭以为宁夺要放弃之际,却听到他低声开了口。 “师父,术宗大比中那具惊尸,就是郑源师叔吧?” 元清杭猛地一窒。 从床下偷偷看去,宁程的背脊在这一刻,骤然绷紧了。 宁夺继续道:“这几日,徒儿再度去惊扰了郑师叔的棺椁,原先已经被被炸毁了,可现在里面又出现了一具尸骨。” 宁程咬紧了牙关,声音压抑,又怒气勃发:“你怎么这样多事,又去开棺干什么!” 宁夺低声道:“师父竟然不觉得那里面有尸骨很奇怪?……是因为您已经早知道了,对吗?” 他凝视着宁程,眼光带了微微的痛苦:“您一直知道,那具惊尸就是郑师叔,您也知道现在墓园棺材里的是他。” “那么……郑师叔的遗体,是谁想办法催动出土的,又是谁将他葬了回去?” 原本已经静到窒息的室内,更是忽然降温到了冰点。 一股凉风从暗门外蹿了进来,幽幽打转。 宁程的脸色有点微微的青白,他凝视着面前俊美无俦的少年,忽然笑了笑,似乎有点欣慰。 “夺儿,你真的长大啦。”他和声道,“我一直担心你心思太过单纯方正,现在看来,和那个小魔头在一起久了,多少也学会变通了点。” 他摇了摇头:“都会怀疑师父了,很好。” 第106章 床下 宁夺脸色变得苍白,低声道:“徒儿大逆不道。” 宁程却微微一笑:“我很高兴。你修为精进,假以时日,境界必然不下于你叔叔,再加上又心思敏锐,以后就算师父不在你身边,想必也能活得很好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动,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。 这已经是宁程第二次提到以后不在宁夺身边了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这口气,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危险,在提前交代着什么。 宁夺声音果然也急促了点:“师父,您为什么说这些?” 宁程道:“没什么,只是……” 正说到这,房内的几个人,却都同时一惊。 外面远处,有什么异样的声音,咕噜咕噜的,正在渐渐靠近! 宁程侧耳一听,脸色忽然变了,低声道:“你留在这儿,不要出声。为师出去一下。” 他纵身而出,随手掩好了暗门。 元清杭躲在床下,却有点犹豫起来。 哎呀呀,出不出去呢? 明明说好了在宁夺的屋子里等他的,却偷偷来窥探他师父的房间,现在要是就这么从床下爬出来,可灰头土脸得很。 再说谁知道宁程什么时候随时进来,难道一开门,就给他看自己的心爱徒儿又和自己这个小魔头厮混在一起? 宁夺坐在案前,背脊挺得笔直,坐姿端正得像是一棵挺拔青松,优美的背部线条流畅,细细的腰肢束在略宽的腰带中,却不显柔弱。 然后,他缓缓低下身子,向着床底看来。 ……四目相对,默默无言。 好半晌,只听到他用耳语般的声音低低道:“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?”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,在床下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,同样低语:“我怕出来,被你师父正好进来抓包。” 宁夺的语气似乎有点咬牙切齿:“你不累吗?” 元清杭讪讪地眨了眨眼:“你这样弯着腰说话,也很累吧?” 宁夺:“你出来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我不。出去会被你师父杀。” “我护着你。” 元清杭心里莫名一甜,躺在床底下动了动脚趾,小声道:“再用应悔剑对着你师父,他要伤心死啦。” 两个人正在甜甜蜜蜜说着悄悄话,外面的声音终于来到了门前。 果然是冲着宁程的居所而来。 咕噜的异声停了下来,只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开了口:“宁师弟,在吗?” 宁夺小声道:“是商师伯。” 元清杭恍然大悟,那咕噜咕噜的声音,原来是商无迹的轮椅滑动的声音。 毕竟隔着暗门,外面的声音显得隐隐约约,听不太真切。 元清杭手掌轻拍床底,那道藤蔓钻出土地,穿越墙壁,叶片悄悄攀附在了外面房中的角落,将声音收了回来。 他催动藤蔓,那朵小花又重新爬上宁夺的身子,顺着他的小腿直上,忽然一顿。 再看宁夺的脸,涨得血红一片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,啊啊啊! 这藤蔓爬得真是随心所欲,也不知道躲着重要部位。天地良心,他真的没想耍流氓! 他慌忙指挥着藤蔓绕上宁夺脊背,迅速攀上他耳朵后面,急急解释:“给你听声音的,不是要做什么!” 宁夺身子僵硬,缓缓直起身来,不再看他。 叶片贴上两人耳背,外面的声音立刻清晰起来。 只听见商无迹的声音道:“出去吧。” 一个小弟子的声音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想来是帮着商无迹推动轮椅的贴身弟子。 只听得宁程的声音温和:“商师兄行动不便,有什么事,差遣弟子来叫我前去就好,怎么亲自跑一趟?” 商无迹的声音,却似乎比平日洪亮了许多,大概是因为父亲出关,心中喜悦,只听到他道:“无妨,我有点东西想找师弟要,就急着来了。” “哦,什么?” 商无迹的口气有点奇怪,道:“门中这些年的账本。” 外面骤然安静了下来。 元清杭忽然有种诡异的惊悚感觉。 若不是叶片将两个人细微的呼吸声也传了回来,他简直要怀疑外面已经有人被杀了。 好半天,才听见宁程淡淡道:“师兄为什么忽然要这个?” 商无迹声音急促:“师弟这些年为门派操劳,大小事务都是你一手经办。父亲出关后,昨夜和我长谈,我也已经将你的辛苦全部禀告给他,他说,想要拿来看看。” 宁程“哦”了一声:“我知道了。师兄您先请回,我稍加整理,就带着所有账本去回复师尊。” 却听商无迹道:“不急,我就在这里等师弟。你拿出来,我们一起去见父亲就好。”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惊。 账册就在这间暗室里,商无迹假如立刻逼要,怕是宁程就得打开门! 幸好,宁程很快就淡淡道:“好。” 外面响起几声,像是什么沉重的抽屉被打开,紧接着,宁夺温声道:“都在这里了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动,这个宁程果然不是傻瓜,显然手里还有另外一套遮人耳目的账册。 只听见外面窸窸窣窣,应该是商无迹在翻看账册,半晌后,他奇怪地轻笑了一声。 “宁师弟,这些账册,怕是不全吧?”他的语气带着种压迫感,“一定是师弟日理万机,漏掉了一些,不如再找找?” 元清杭心里一惊。 这个商无迹,竟然察觉到了宁程的账册有问题? 这么多年,想必是早已经看了出来,却始终隐忍不说,等到商渊出关,才忽然开始逼迫。 这看似平静祥和的苍穹派,底下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波涛汹涌,暗流激荡! 宁程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,他顿了顿,立刻从善如流,和声道:“师兄提醒得对,的确还有几本详细的账册。因为重要,我放在房中的密室里了。” 他的脚步声转向这边,声音骤然大了些:“师兄,我这就打开暗门,拿出来给你。” 元清杭心思急转,飞快地扯住了宁夺的脚腕,急急低叫:“快进来!” 商无迹明显来意不善,若是门一打开忽然看见里面的宁朵,难免觉得这师徒二人鬼鬼祟祟。 宁程这话,在暗示里面的宁夺! 宁夺一怔,立即也想明白了,身子一低,也钻进了床底。 小床本就是单人的,尺寸不大,元清杭一个人藏在下面久了,都有点腰酸背痛,忽然又挤进来一个身形修长高大的宁夺,顿时逼仄得厉害。 并排躺着,宁夺的小半边手臂似乎就要露在外面。 元清杭一眼瞥见,慌忙拉着他一转,将他身体侧了过来,两人面对面贴在了一起。 鼻尖对着鼻尖,大腿挨着小腿。 拼命将头往后仰了仰,彼此的温热呼吸也喷洒在对方的脸上,温润浅红的嘴唇更是近在咫尺。 宁夺身体僵直,手臂笔直得摆在身侧。 元清杭连忙一摆手,把隐蔽阵布得更加牢固了点,严密地封住了两人气息。 刚刚藏好,暗门就滑了开来。 宁程缓缓踏入,一眼看见房间内空无一人,他目光微闪,似乎放松了点。 身后,商无迹自己手动催动轮椅,“咿呀呀”地紧跟在他身后。 宁程走到床后的箱子前,目光有意无意地,轻轻扫了小床一眼。 整个暗室别无出口,一览无遗,再怎么看,也就只有这一处能藏人了。 床下的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,不由得心里都是怦怦乱跳。 挨得太近,宁夺微微一动,额前的发丝就轻轻拂在了元清杭脸上,元清杭只觉得那又酥又麻的感觉像是被无限放大,一直传到了心里。 打死也不能被发现。这要是忽然被人掀开床板,那可真是太诡异了! 好在宁程的目光没再向下逡巡,终于打开了箱子。 刚拿出一边的账册,商无迹却催动轮椅,快速逼近。 宁程正要合上箱盖,商无迹的手忽然伸出,一股激烈的灵力骤然发出,挡住了箱子边缘。 “宁师弟,里面假如没有些什么大秘密,不如都拿去给父亲看看?”他一字字道。 宁程扭过头,看向他,温声道:“师兄为什么这样说?” 商无迹手掌中灵力慢慢加大,将箱子死死抵住,不容关合:“我怕师弟这些年账册太多,万一遗漏了些。” 床下的宁夺尚且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,元清杭却猛地一个激灵。 这里面除了账册,可还有一大堆宁程收集的各种奇怪秘辛! 宁程按在箱子边的手指,微微发白。 他随身的宝剑垂在腰侧,就在宁夺和元清杭的面前,剑鞘尾部忽然轻轻一动,里面的剑锋似乎跳动了一下。 一股惊悚的感觉忽然袭上元清杭的心头,他猛地抓紧了宁夺的手。 宁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极其微弱的杀气,骤然一惊,转头向床边看去。 虽然遮蔽阵天衣无缝,但是宁夺却眼光低垂,向下面迅速瞄了一眼。 终于,他身边的剑鞘停止了轻动,安静垂下。 他淡淡道:“好啊,那就去见师尊。” …… 暗门重新关上,外面,宁程似乎推起了商无迹的轮椅,声音渐渐远去。 元清杭和宁夺一直心情紧绷,这时候才终于齐齐松了口气。 元清杭一抬头,却一怔。 宁夺一双秋水般清透的眸子,正掩在长长的黑色鸦睫下,静静看着他。 四下无人,两个人轻柔的呼吸像是同了步,正密密地洒在彼此脸庞上。 而相贴之处,似乎温度在缓缓升高。 元清杭心里微微慌乱,想要退后一点,身子却被遮蔽阵困住了,懒洋洋的,又有点不想动。 而宁夺,也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。 那株藤蔓方才被压制着,现在却开始轻轻摇动。 几条细细的绿藤蜿蜒而上,在两人中间探出头来,几朵艳丽红花次第开放,一朵攀上了宁夺的手腕,一朵爬上了元清杭的脖颈。 元清杭只觉得满心奇怪,不知道是因为这紧紧挨着的境地,还是因为那些藤蔓若有若无的触碰。 他忍无可忍地一抬头,往后仰了仰,从脖颈边揪下那朵顽皮摆动的红色花朵,正要摔开,面前的宁夺却抬起手,将花接了过去。 床下的空间逼仄,他似乎浑然不觉,凝视着元清杭近在咫尺的脸,轻轻将那朵红花簪在了他的鬓边。仟韆仦哾 元清杭一把抓住他的手:“干什么?” 宁夺看着他乌黑长发,金色发环,再看了看自己簪上的娇艳红花,唇角翘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。 “很好看。”他低低道,眼中有漂亮的流光溢彩。 元清杭又羞又窘,想要把花揪下来,却又莫名不舍,只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:“胡说八道,好看的话,下次你戴!” 两个人挨得本来就近,他这样含嗔带怒地一瞪眼,乌黑瞳仁就像两丸水中养着的黑曜石一般,飞扬鲜活,又灵动万分。 宁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,脸色慢慢红了起来。 外面早已经安静无人,暗室内更是寂寂无声。 温情在这小小的天地中急速升温,元清杭正迷迷糊糊地不知身在何处,忽然之间,就感到了一点不同。 两个人这样相碰,本就互相贴着,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越来越异样。 虽然他上辈子是个孱弱无比的病秧子,可是好奇使然,什么东西也七七八八看了不少,纵然再懵懂,此刻也发现了不对。 好歹都是男人!…… 元清杭刚刚还浑身发软,现在却忽然一片僵硬。 面前的宁夺的脸色,却变得越发不一样。 他手臂轻轻一揽,若有若无地挡住了元清杭的退路,嘴唇紧紧抿着,一言不发,可是身体却越来越热。 而元清杭刚刚感觉到的那处异样,则更加明显,隔着柔软的衣袍,抵着他,宛如锋利的剑柄。 第107章 藤锁 元清杭的脸色,终于涨得通红。 想要挣扎爬起来,却挣不动。 想要开口说什么,平时的伶牙俐齿却忽然像是被封住了。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,不,现在不能开口。 万一张开说了什么不对的话,极有可能就会被什么东西彻底堵住。 …… 感受着身边越来越炙热的气息,好像有什么在破茧而出,叫他慌得一塌糊涂。 狠了狠心,他一咬牙,掌心灵力向那细藤灌去。 柔弱的细藤上,迅速长出了数根柔软的小刺,四下摇摆不停。 元清杭悄悄催动藤蔓,缠上了宁夺的大腿,冷不防地,指挥着藤蔓向下,探向了某处。 稍稍用力,小刺变得坚硬了那么一点,试探着扎了一下。 宁夺的身子猛地一震,一双水蒙蒙的眼睛骤然睁大,像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受到的袭击。 元清杭看他那震惊又错愕的眼神,心里一慌,灵力急急一退:“对不起对不起……有没有伤到你?” 宁夺一张俊脸通红,薄唇委屈地紧紧闭着,一声不吭。 元清杭偷偷抬头一看,只见宁夺的眼眶中都似乎有了几丝红丝,更加心虚,小声道:“没事吧?我……我帮你看看?” 耳边,宁夺的声音有点冷漠又古怪:“看、什、么?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崩溃,语无伦次地叫:“啊啊啊,不看什么……就算有事,也会没事的,我是医修,我帮你治啊!” 宁夺不理他,忽然手指抓起身侧的藤蔓,用力一扯,将那探头探脑的细藤全部拉开。 他足尖一点床柱,抓着元清杭滑出床底。 下一刻,他手中细藤飞起,捆上了元清杭的手腕和脚踝,将他直接拽到了身后的小床上,低身压下,逼近了。 元清杭被摔得七荤八素,脑子里更是一片糊涂,直到宁夺欺身压过来,才觉察出不对。 “喂喂……我错了我错了。”他结结巴巴地叫,“宁仙君大人有大量,放开我嘛。” 挣扎了几下,却挣不开。 该死,这藤蔓是仙草异种,看似柔软,实则坚韧,缚在人手腕上,简直不异于一道刚劲软索。 宁夺修长手指按着翠绿藤蔓,一片绿叶在他手下被碾压出点点绿色汁液,抹在元清杭皓白手腕上,有种奇异的艳丽。 他一言不发,身子虽然凌空俯压,却不敢真的贴上,手臂笔直地圈在外面,呼吸却更加粗重了点。 元清杭不安地动了动身子,直觉地感受到危险,声音更软了一点:“小、小七?……” 宁夺深深凝视着他,眼角微微泛着红,瞳仁里倒映着元清杭那小小的影子,一瞬不瞬。 ……许久之后,却猛地翻身,跌坐在一边。 元清杭脸上发烫,立刻滚到一边,“腾”地一个鲤鱼打挺,跳下了床,蹦出去老远。 宁夺抬起眼,远远地看了他一眼。 看着元清杭那躲得老远的模样,他目光幽深,半晌哑声道:“……抱歉。” 他的脸上红晕渐褪,显得微微发白。 元清杭一怔,忽然有点发慌。 宁夺在想些什么?……为什么好像有点的难过? 是觉得自己对他这样,唯恐避之不及,好像遇到洪水猛兽吗? 天地良心,他没有这个意思! 正要凑过去,试探着说点什么,宁夺却已经长身而起,恢复了平日肃然冷静的神色。 他目不斜视,轻声道:“以后……不会了。” 不等元清杭回答,他已经走到了暗门前,手掌一按,暗门徐徐滑开。 元清杭赶紧追了上去,跟着他来到外面。 房门微合,空无一人,外面的走廊也安静得很,只有穿堂风偶然掠过,惊起屋檐的一串陈旧风铃,铃声萧索。 宁夺站在门边,回过头看向元清杭,缓缓道:“你来我师父房中偷窥?” 元清杭满心的胡思乱想终于止住,他尴尬地挠挠头:“啊……随便看看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所以,你怀疑他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他身上有很多秘密。” 他望着宁夺,眼神专注,却坚持:“他知道你叔叔身上背负的冤屈,他也知道郑源的隐秘,甚至你也想到要问他,到底知不知道那具惊尸是谁,他和惊尸出土,又到底有没有关系。” 他看着宁夺凝肃的脸色,叹了口气:“当初看守墓园的那个外门弟子,他死得无声无息,甚至没有人追究。” 宁夺的脸色,变得更加苍白。 元清杭心里隐约不忍,道:“不管他想做什么,或者已经做了什么,我现在怕的是,他会不会有危险。” 宁夺骤然抬头:“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犹豫了一下,道:“你知不知道,你师父的箱子里有什么?” 宁夺微微皱眉:“不是账本?” 元清杭小声道:“你师父他这些年,怕是亏空了不少门派的积蓄,那些被你商师伯拿走的账本,不太干净。还有,他收集了不少别家门派的隐私,都藏在这里。” 宁夺完全愣住:“……你确定?” 元清杭点头:“我刚刚进来这里,偷偷开了箱子,看到的就是这些。” 宁夺声音微微烦乱:“他收集别家的隐私干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我匆忙之间,随便看了几眼,就看到关于厉轻鸿和木安阳的关系猜测。” 他目光锐利:“我还记得,在神农谷的大殿上,有人放了一只传舌隼,才揭开了埋藏多年的木家秘辛。” 宁夺缓缓道:“这件事,既然我师父能收集到,那么就有贩卖消息的人,也有第一手的知情者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是,整个链条上的环节很多,无法指向你师父。但是很显然,他收集这么多东西,恐怕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。” 宁夺的手,紧紧握住了应悔剑。 他涩声道:“但是他没有理由去害木家的人。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可是收集这些绝世隐秘,一定花了不少钱。那些账本上的亏空,我怕你们那位太上掌门看见了,他交代不过去。” 宁夺一咬牙,转身疾步向外奔去。 元清杭急忙跟上,和他并排而行:“你先别担心。就算有亏空,商渊也总不会因此就把他怎么样。” 宁夺气息有点不稳:“为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毕竟你师父这些年兢兢业业,掌管整个宗门,也算将你们苍穹派打理得井井有条。若是商渊一出来,就严罚功臣,未免也太叫人寒心。”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又问:“对了,你们刚刚拜见商渊,他现在什么情况?” 宁夺沉声道:“方才大殿上,他当众宣布了一件事。” “哦?” “他当年重伤后,金丹受损严重,境界跌落。闭关多年苦苦修炼后,已经破茧成蝶,创出了一套比‘破金诀’更胜一筹的仙宗心法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惊:“什么!” 这是什么神转折? 宁夺道:“他还说,他现在已经成功突破了元婴境,拟于近日召开仙盟大会,广邀天下宗门前来参加。” 元清杭又惊又疑:“他想做什么?” 宁夺道:“一来会见多年未见的老友,二来向全天下昭告这种心法的玄妙,有缘者,他愿无偿传授,与天下仙宗共享踏上元婴界的无上法门。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,半晌才“啧”了一声:“这老头儿如此大方?” 竟然愿意将这么珍贵的东西公之于众,而不藏着掖着? 这么一比,他舅舅元佐意可就显得狭隘得多了,不仅敝帚自珍,还要人发誓效忠魔宗,才肯传授破金诀给人。 难怪最后惹到天怒人怨,群起而攻之。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,猛然道:“啊!他教你的苍龙诀,是不是就是这东西?!” 宁夺沉声道:“应该就是。” 元清杭眉头紧皱。 这样似乎就说得通了。 老家伙创了一套厉害的心法,既然愿意传授全天下,那么肯教授宁夺,也就是应有之义。 可到底哪里不对呢,为什么他心里依旧觉得隐隐不安,迷雾重重? 宁夺这样基础扎实、天资惊人的,修炼起来都有点进展过快,根基不稳,这功法,到底有没有不妥? 宁夺依旧眉头紧锁,他看向元清杭:“我还是不放心,想去看看师父。你还是不要跟着的好。” 元清杭这易容虽然精妙,也能瞒过普通人,可只要宁程一见他和宁夺混在一起,还有什么猜不到? 元清杭沉思片刻,爽快地道:“好,那就先分开,我也想回去魔宗一趟。” 宁夺脚下一顿,怔了怔。 “你这就要走?……” 元清杭道:“我出来这些天,姬叔叔他们应该也担心得很。我先回去理理头绪,查些事情,再回来见你。” 宁夺踯躅片刻,低声道:“多久?” 元清杭道:“商渊老头儿召开仙盟大会,这么大的事,我怎么能不来看看热闹?就那时候吧。” 两个人来到了外面的山路上,远处渐渐出现了苍穹派巡逻弟子的身影。 元清杭站在一条岔路口,向宁夺挥了挥手:“我走啦!” 走了几步,一回头,果然,宁夺静静站立,正目送着他。 山风劲冽,鼓动他的衣袍纷飞飘扬,那朵他手绘上去的朱砂赤霞夹在雪白衣襟之间,仿佛要随风而去一般。 元清杭怔怔看着他,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翻涌不休。 他举起手,做了个小小的喇叭,鼓足勇气,小声喊道:“喂!” 宁夺静静望着他。 “你刚才那样,我没有觉得讨厌!” …… 一个月后。 一向庄严肃穆的苍穹派属地,千重山境内,人来人往,比平时热闹了许多。 两年前,苍穹派刚刚主持过一次仙门盛会,正是十二年一界的仙门大比,争夺的是各门进入万刃冢的名额。 那一次的盛会,可谓是惊心动魄,险象环生。 不仅被一个魔宗的小少主混了进来,还让他偷天换日,成功地抢走了两项大比的头彩。 药宗第一、术宗第一,不仅全被他夺走,比赛的大奖更是被他纳入了囊中,搞得各家灰头土脸不说,最叫人愤恨的是,魔宗的人还趁机在术宗大比中催生了无名惊尸,害死了不少人的性命。 而这一次,苍穹派再度广邀仙门诸家,请的可不是年轻一辈,而是诸家宗门中的长辈们。 “仙盟大会”的规格,比当日的“仙门大比”,可要高上许多。 苍穹派的太上掌门商渊,闭关后首次亮相,据说不仅邀请了所有有名有姓的仙家宗主掌门,更邀请了不少年轻一辈中青年才俊。 通往引凤台的山路上,两边层峦峭壁,云雾缭绕,行走在其间,望向不远处,一片山高树远。 一群年轻的仙家弟子佩着宝剑,衣饰华美,正热闹地簇拥在一起,沿着山路走来。 长辈们可以在这种庄严的仙家重地御剑来去,年轻一辈们可没这个资格,也没这个胆量,自然都是步行上山。 一位黄衫青年面色红润,正走在几位年轻人中间,旁边便有熟识的人道:“李兄前一阵还气色虚弱,这次一见,看上去恢复得极好!恭喜恭喜。” 李济笑着拱拱手:“侥幸得遇一位厉害的医修,送了我一丸药。一剂下去,药到病除,似乎比以前还健硕了些。” “哦哦,这么厉害的医修是哪家啊?神农谷木家,还是百草堂?” 李济表情有点古怪:“……哈哈,都不是。” 不远处,几个锦衣罗衫的女修正结伴而行,其中一个杏色衣衫的少女笑吟吟扭头,看了李济一眼:“哼,我知道。” 第108章 迎客 嘴里说知道,可她并不说出答案,她身边的几个少女都好奇问道:“那是谁啊,总不会是易白衣前辈吧?” 常媛儿抿着嘴,目光和李济对了一眼,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。 李济咳嗽一声,方正的英俊脸庞上一片正色:“偶遇一位无名的散修,医术高超到了极点,据他自己说,易白衣前辈和他曾经平辈论交过呢。” 他身边的几个人齐齐“哇”了一声:“李兄好运气啊!” 众人海阔天空地聊着,忽然就有人惊讶地“咦”了一声。 “哎,诸位,你们有没有觉得,上次来引凤台时,沿路比现在气派得多?” 众人被这话提醒,四下抬头看了看,纷纷困惑:“还真是,我记得以前这条道上处处修竹灵草,还有灵气充沛,现在好像衰败了不少。” 路边的仙草灵植枯萎了不少,少数依旧存活的,也一副蔫巴巴无人打理的模样。 用力呼吸,就连空中的灵气也似乎稀薄了不少。 这可是下面埋着一条巨大灵脉的万重山,苍穹派所在堪称洞天福地,怎么现在竟然凋敝成这样? 一群少男少女面面相觑,终于有人小声道:“你们说,是不是苍穹派最近也比较窘迫?” 有人附和道:“是哦,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,他们虽然家大业大,也难免焦头烂额。” 无论是术宗大比的死伤,还是迷雾阵中的人员身亡,都或多或少有苍穹派主持不力的过错。 既然是东道主,事后多少要给一些补偿,用来堵口的。 一群年轻弟子想到自己身边那些无端殒命的同门们,都沉默下来。 常媛儿放慢了脚步,悄悄靠近了李济身边。 长鞭“裁春”绕在她纤细腰间,她摸着鞭身,趁人不备,问:“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?” 李济和她一起落在人群后面,小声道:“没有啊,我正想问问你呢。” 常媛儿俏丽面庞上有点愁容:“上次在澹台家大闹了一场以后,就不见啦。” 李济苦笑:“虽然把宇文家和澹台家的婚事搅黄了,可指证宇文离和澹台宗主的那些话,也不能说服所有人啊。” 毕竟兹事体大,虽然不少人也都暗暗怀疑,可是没有铁证,只凭着那位名声狼藉的魔宗小少主的引诱设计,宇文家又如何肯认? 事后没多久,宇文家就给各家送了书函,不仅全盘否认宇文离受到的指摘,更恳请诸位仙宗同袍同仇敌忾,不要被魔宗妖人挑拨离间。 态度既已表明,信不信呢,可就任由各家自由心证。 常媛儿气鼓鼓地撇撇嘴:“枉我原先还觉得宇文公子风度翩翩,人中龙凤。现在看他,总觉得装腔作势得很,必然不是什么好人。” 她原本小声和李济说话,这一句不小心大声了点儿,前面一个身佩宝剑的术宗少女立刻扭过头,神色不快:“常姑娘,你这样说,未免是非不分了吧?” 常媛儿柳眉一横,不服气道:“各人自有判断,我也没说给你听。” 那少女冷笑道:“宇文公子一向温柔侠义,谁不看在眼里?术宗大比中,他可在惊尸手下救过不少人的。” 常媛儿丝毫不让:“我只记得术宗大比中,最后是元清杭和宁夺仙君联手杀退了惊尸。说到救人,也是他们二人功劳最大。” 那少女怒道:“怎么,你不信仙宗世家的自辩,却要信一个魔宗妖人的污蔑吗?” 常媛儿原本就是海青门掌门独女,平时受尽宠爱,哪里肯让人,立刻反讥道:“自辩自辩,可不就是自己说而已?自辩都能信的话,那世间可就没坏人啦!” 两个漂亮女孩子吵得激烈,旁边的一群年轻男弟子们慌忙劝架:“好啦好啦,常姑娘和黎姑娘都消消气。” “就是,到时候遇到宇文家的人,可不太好看。” 正在吵吵嚷嚷,忽然,旁边的一条岔路上,一行人匆匆行来。 穿着精美的宝蓝色宗门衣饰,腰间佩剑和翡翠腰牌相互交映,华光闪烁。 而为首的一个姑娘更是面如冰雪,一双眸子宛如在寒冰中浸泡着一样。 抬眼看见众人,她简单地一颔首,并未上前寒暄,却带着身后的门人疾步而去。 一群少男少女屏住了呼吸,看着他们走远,才松了口气。 一个年轻的剑宗弟子痴痴望着远处那抹宝蓝色,长长叹息:“澹台姑娘丽色依旧,可是清减了许多啊。” 旁边,他的几个师兄弟面色都有点古怪,有人捅了捅他:“知道你一直爱慕澹台小姐,可你不怕她吗?” “就是,平时只觉得她素雅清冷,谁想得到这么狠心。那可是她的未婚夫,就这么一剑捅过去……” 那剑宗弟子满脸通红:“澹台姑娘怎么狠心了,要是换了我的亲人被害,我也定然要亲手手刃仇人的。” 一个同伴小声嘀咕:“可宇文公子万一是冤枉的呢?” 几个少年都齐齐点头:“反正姻亲不成,现在反倒成了大仇,真是造化弄人。” “要我说,就怪那个魔宗少主元清杭,没有他从中作梗,人家一对璧人早就和和美美,同结连理了。” “可不是嘛!” …… 引凤台上,和上次仙门大比一样,已经有不少仙门弟子到达。 身份尊贵的长辈早就驾驭法器直接去了赤霞殿,这里接待的,都是晚辈弟子,青年才俊。 一众少男少女登上引凤台的迎宾处时,已经有不少宗门的人到了。 最前面,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年正站在那里,忙前忙后地招呼同辈。 脸上依旧带着和往常一样的笑容,阳光健朗,可细细看去,唇角却有一两粒小小的痘印,更有一层淡青色胡茬在下巴若隐若显。 似乎那层阳光笑意下,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淡和焦虑。 正是苍穹派那位太上掌门的亲孙子,苍穹派大师兄,商朗。 李济他们都在万刃冢中和他熟识,有阵子不见,也甚为想念,赶紧上前见了礼,正要寒暄,远处空中掠过了一件飞行法器。 状似巨鸟、身上带着两只纯黑羽翼,在天空中华光闪闪,快速降落在了引凤台边上。 竟是一只巨型傀儡鸟。 落地之后,巨大羽翼“咔嚓嚓”收起,缓缓降落在地上。 这里毕竟是苍穹派仙山所在,除了长辈宗主有资格御剑或者驾驭法器飞行,年轻一辈哪敢这样放肆? 一时之间,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看去,惊诧异常。 “哎,那不是宇文家著名的飞行傀儡鸟吗?难道是宇文公子?”有人小声嘀咕。 “怎么可能?宇文公子一向谦逊有礼,哪里会这样张扬。” “宇文家售卖这种机关法器的啦,有钱就可以买,不然人家靠什么维持花销?” 傀儡鸟胸膛大开,从里面走出了一行人。 果然,身上皆是青绿色衣袍,却是神农谷的人。 为首的两个少年身着同样颜色浓郁的翠绿衣衫,其中一个面容稍显稚气,表情却隐约郁郁。 仔细看去,以前他脸上的那道伤痕果然已经痊愈了,只有凝神细看,才能看到一条极微小的细线,一张矜持清贵的脸基本恢复了容貌。 正是木家原先最被宠爱无双的小公子木嘉荣。 而走在最前面的,已经不是他,却换成了另一个容貌秀美、神色倨傲的少年。 旁边的人一眼看过去,都是神色复杂。 如今出来行走,代表木家晚辈走在前面的,已经是这位新回归家族的长公子了吗? 商朗站在那里,似乎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。 他快步迎上前,脸上绽开了一个由衷的笑意:“鸿弟……嘉荣!” 木嘉荣嘴唇一动,似乎要接话,可是厉轻鸿却在这时轻笑了一声,淡淡瞥了他一眼。 木嘉荣的脸色,不知怎么,就有点变了,闭上了嘴巴。 厉轻鸿这才看向了商朗,唇角浮起笑意,却没有进到眼睛里:“商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 商朗凝视着他,犹豫了一下,终于伸出手,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。 “是啊,好久不见。你们俩一起来,我可太高兴啦。” 厉轻鸿微微一笑:“听闻苍穹派的滔天盛事,自然是要来道贺的。” 旁边的李济冷眼旁观,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浮上来。 原先总是躲在那个魔宗小少主身后、阴沉隐忍的魔宗少年不见了,如今的这位木家长公子,短短时日,显然已经学会了进退有度,气势傲人。 商朗赶紧叫过旁边的外门弟子:“来,带木家几位小仙君去上好的雅舍,务必细心招待。” 他又充满歉意地对厉轻鸿和木嘉荣道:“你们远道而来,先好好休息,我忙完后,立刻去找你们喝酒聊天。” 厉轻鸿却摇了摇头:“不用麻烦了,我就住上次住过的那间旧屋子就好。” 商朗一怔:“啊,那几间居所小一些,而且已经有人入住了。” 厉轻鸿神色不变:“哦?分给哪家了,我和他们换。” 商朗神色更有点古怪,指了指边上的几个人,小声道:“……七毒门的客人先到了,我就顺手把那间雅舍分给了他们。” 旁边的一些仙门弟子也都是一愣。 七毒门?……那不是仙门大比中被魔宗少主元清杭冒充过的那一家? 常媛儿往那边看了看,神色更是嫌弃:“那个七毒门的人不是作恶多端,被魔宗的姬半夏杀了,怎么还有脸来?” 旁边有人小声解释道:“哎呀,几个败类为非作歹,不代表门中人人都坏嘛。听说他们事后还找上门来,责怪苍穹派不查,才导致他们的名额被替换了呢。” 厉轻鸿望了那边一眼。 只见几个身着异族服装的少男少女正远远站在一棵仙梧树下,并不和人交谈。 一个个肤色黝黑,颈间却戴着明晃晃的繁复银饰,正是南疆一代的相貌。 而正中间的一个少年身材微壮,身子裹在长袍中,看到他们望来,也不上来寒暄,神色颇有点警惕似的。 见到这边神农谷的人看向他们,非但不来寒暄,反而转身,竟然就此离去。 厉轻鸿心中厌恶,低声向身后的一名神农谷弟子交代了几句。 那名弟子点头,很快追了上去。 没走多久,他便在小路上赶上了那群异族少年,手一扬,一个硕大的储物袋劈面扔了过去:“诸位小仙君请留步,我们神农谷想用你们那间房,这些酬资够不够?” 那为首少年身边的一个少女一瞪眼,正要抢白,可那少年却神色贪婪,接过储物袋,飞快地看了看里面,立刻神色喜悦,连连点头:“好好,那就让给你们。” 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。 那神农谷小弟子看着,心里暗暗鄙夷:果然是蛮夷之地来的,这小家子气,就像是没见过好东西一样。 他扬了扬一把钥匙:“这是给你们安排的新住处,还请小仙君就此移步。” …… 那几个七毒门的少年男女换了新钥匙,沿着山路,找到了重新安排的住所。 一进小院,一个少女便立刻关死了院门,长长出了口气,道:“吓我一跳,厉少爷看过来的时候,我差点以为他认出我们了呢!” 她身边一个青年蜂腰猿臂,可是一只手臂的衣管中却空荡荡的,道:“左护法的易容术鬼斧天工,我们都扮成这样了,要是再能认出来,那才见鬼了。” 两个人都声音粗哑,却是吃了某种改变音色的秘药。 那个为首的微壮少年摇摇头:“鸿弟没认出来。” 第109章 旧友 那个为首的微壮少年摇摇头:“鸿弟没认出来。” 他不仅声音也变了,就连身材也伪装得壮实了许多,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睛中,眼白也微微发黄。 一眼看去,就是叫人不想看第二眼的长相。 却是元清杭。 他身边的朱朱原先微带婴儿肥的小脸也被扮得成熟不少,疑惑地道:“可是厉少爷放着好好的豪宅不住,干什么要住那间房子呀?” 元清杭怔了怔,没有说话。 霜降撇了撇嘴:“一定是和那位木小公子不和,相看两相厌,宁可躲开不住在一起呗。” 旁边,赵庭安接话道:“……会不会是他觉得,以前在那儿住过,有点想念?” 霜降看着他空荡荡的一只臂管,跺脚怒道:“怎么,你还觉得他念旧吗?也不看看他怎么对你的!” 赵承安也不生气,摇了摇头,不再说话。 几个人有的收拾床铺,有的生火做饭,忙碌不停。 朱朱一边烹茶,一边对着主厢房里好奇地喊:“少主哥哥,那个七毒门的几个人被姬护法又杀了吗?” 元清杭笑道:“这几个人倒也没犯下什么滔天罪恶,姬叔叔把他们关起来了,等此间事了,会放了他们的。” 朱朱笑得花枝乱颤:“他们也够倒霉啦。不过我们干什么又要冒充他们,不怕被人怀疑吗?” 元清杭从储物袋里放出了多多,随手喂了它点灵果:“是啊,你也觉得这太大胆了,对吧?正因为人人都会这么想,所以我们再冒充一次,反倒安全。” 朱朱吐了吐舌头:“少主哥哥真是太狡猾啦!” 元清杭向来没有架子,这些属下在姬半夏和厉红绫面前都对他规规矩矩,可一到私底下,却一个个胆大得很,言语也没有什么顾忌。 多多在桌上咯吱吱咀嚼着果子,不时抬起头四处乱看,元清杭拍了拍它的小脑袋:“别急,待会儿去看你的小蛊雕弟弟。” 众人吃了晚饭,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 雅舍虽然不大,房间却足够,霜降和朱朱合住一间,赵庭安和另一个少年同住,元清杭自己住在最里面。 夜色渐渐深沉,造梦兽惬意地趴在床角,和元清杭窝在一处,正在悠悠打鼾。 元清杭躺在床上,却没睡着。他心不在焉地摸着多多柔顺的皮毛,到了半夜,忽然坐了起来。 悄悄推开窗户,他纵身跳了出去。 沿着记忆,他熟门熟路地绕上了一边的山路,找到了那间小屋。 白墙黛瓦,窗内烛火隐约。 一个剪影映在窗纸上,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无声靠近,悄悄在旁边另一扇侧窗上划开了一道细缝,向里面看去。 果然,只有厉轻鸿一个人在里面。 只见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床边,脸上神色又木然,手中的屠灵匕首不停转动,不知道在想着什么。 夜风细软,忽然之间,窗棂上轻轻一声,有什么击打在上面。 他一跃而起,抓着匕首,警惕地站在门后,从门缝里向外看去。 黑黝黝的夜色中,不远处,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,面对着他这边,毫无躲藏之意。 厉轻鸿心里寒毛直竖,手中屠灵匕首寒光大盛,厉声喝:“谁!” 外面的人声音黯哑:“旧人来见。” 厉轻鸿慢慢从门后走出来,望着月下的那个人影,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,掩不住神色鄙夷:“你来干什么?嫌酬资不够?” 院中的人凝视着他,半晌才轻声道:“鸿弟。” 厉轻鸿身子一颤,眼睛蓦然睁大,他死死瞪着那身材微壮的少年,好半天,才道:“是你?!” 元清杭慢慢走到他身边,一双眸子没有往常晶亮,却有着厉轻鸿依稀的熟悉。 “是啊,是我。”他轻声道,“我睡不着,想来看看你。” 厉轻鸿的手腕,紧紧握住了屠灵匕首:“哦?” 元清杭看着他,道:“我听说木谷主对你极疼爱,整个木家上下,也都敬你几分。你现在……过得好吗?” 厉轻鸿的身子,似乎忽然有点发颤。 他道:“不劳元少主牵挂,好得不能再好了。” 元清杭犹豫了一下:“真的吗?”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厉轻鸿,他声音急促又嘶哑:“什么真的假的?我现在有自己的亲生父亲,有敬我怕我的弟弟,有惟命是从的宗门下人,不知道比过去好上多少。我有什么不满意!” 元清杭眼中,有丝淡淡的怜惜。 “木小公子到底是敬你,还是怕你?” 厉轻鸿冷笑:“我母亲虽然是凡人,可也是明媒正娶的木家正妻。长幼有序,我是他兄长,敬和怕,他都得受着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木小公子本性纯良,不是狭隘狠毒的人。你只要当他是弟弟,想必他也会慢慢接受你。” 厉轻鸿轻嗤一声:“怎么,元少主这是怕我要害他,所以特意深夜来教训我吗?” 元清杭沉默不语,好半天,才怅然道:“木小公子只是外人,我是担心你心中郁结,想不开的话,最终还是伤了自己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厉轻鸿静立半晌,默默不动。幽黑眸子中,似乎有微弱的水光一闪而过。 他低低道:“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。在澹台家闹事就算了,现在又带人来苍穹派来撒野,也不怕没了命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暖,道:“你在担心我吗?” 厉轻鸿冷冷道:“毕竟现在身份敌对,你非要出来搅动风雨,我怕到时候,被逼要对旧识出手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你已经出手了。” 厉轻鸿不答。 元清杭又道:“庭安一只手臂被你所断,我能理解,毕竟立场不同。可若以后兵戎相见,你若再对我身边的人出手,我也必然会全力应对。” 厉轻鸿忽然嘶声叫道:“所以你今晚来,是来警告我,是吗?呵呵,我就知道,你才不是惦记我过得好不好,你永远只会护着别人!” 元清杭望着他,犹豫了一下,道:“鸿弟,有件事,我还是想向你再确认一下。” 厉轻鸿道:“什么?” “你曾说过,你在迷雾阵中,曾看过杀人凶手的手腕上,有一些奇怪的花纹。” 厉轻鸿一惊:“怎么,找到人了吗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尚未有证据,只是有点依稀的头绪。我想问你,假如有一天,我叫你辨认那花纹,你能不能认得出?” 厉轻鸿脸上神色变幻:“你怀疑的凶手,是不是仙宗中人?” “既然对方想嫁祸我们魔宗,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仙宗的人。” 厉轻鸿冷笑: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对魔宗有什么应尽的义务?我只恨不得有人帮我屠尽魔宗,就算你们被活活冤死,我也乐见其成。所以我为什么要帮你?” 元清杭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 他转身走向院门,可走过厉轻鸿身边时,还是停了下来。 “我还想说一件事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红姨没有杀害你娘。” 元清杭低声道:“当年,她出手砍向床帐泄愤,被你娘误会是要伤你,才撞了上来……红姨虽然偏激,但也不是如此毒辣的人。” 厉轻鸿身子发颤,厉声叫:“我不要听!我不信她的每一个字!” 元清杭沉声道:“红姨心高气傲,若是她做的,她绝不会不认。你在她身边十八年,总知道点她的脾气。” 厉轻鸿猛然抬手,屠灵匕首狠狠划过身边花树,数道枝条被断,乱叶纷飞。 “十八年,你也知道她掳走我十八年!” 元清杭苦笑:“这事也有点误会。她本意只想刺激木谷主,并未想要拐走你。是我舅舅突发奇想,想找个小伙伴陪我长大……才出了这个烂主意。” 厉轻鸿手中匕首颤抖,越发激动:“所以在他们眼里,我从小就该是一个小少主的玩具,一个可以随意拿来用的器物。” 元清杭哑然。 厉轻鸿死死咬住牙道:“我娘终究是因为她才死的,是不是她亲手斩下那一剑,又有什么区别!” 月色中,他苍白面上一片恨意:“我娘什么也没做,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,就因为救了一个人,就因为那个人喜欢了她,于是就要死,凭什么!” 元清杭心里难过,道:“可斯人已逝,你娘也一定希望你活的开心点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哈,也许我娘希望我杀了仇人也不一定。” 元清杭默默无语,半晌茫然道:“你说得对,我不是当事人,或许不该这样替人下结论。” 厉轻鸿冷笑:“当然了,你一直这样,滥好人,又希望天下太平。” 元清杭道:“天下太平,人人安好,原本就是最值得去争取的事。” 厉轻鸿的笑声几乎充满讥讽:“你争取便能成么?你也不看看,这仙门诸宗,多少人心怀鬼胎,多少人人鬼不分!” 远处山坡上,别的迎客雅舍中隐约有人声传来,一片风平浪静,祥和安宁。 元清杭缓缓道:“是,仙宗中也有澹台明浩这样的魑魅魍魉,可也有很多赤诚君子,坦荡之人。” 他声音清亮柔和,指着远处山坳中点点灯火:“就像这满山的黑暗中,也有灯火彻夜长明。” 厉轻鸿木然听着,半晌后,轻声道:“你总是这样,觉得哪里都有光亮,不相信黑漆漆的地方才更多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,转身向前走去。 身后,厉轻鸿忽然低低叫:“少主哥哥。” 元清杭的脚步猛地一停。 “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啦。”厉轻鸿的声音宛如耳语,几乎听不清,“从今以后,你我再见,就当做不认识。” …… 厉轻鸿望着元清杭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黑夜中,半晌久久不动。 半晌,他转过身,回到了房中。 木木地站了一会儿,他终于合衣躺在了一张小床上。 这间迎宾的客房不大,两年前元清杭和厉轻鸿来时,便住在了这里,一左一右,两张床铺。 而厉轻鸿现在睡的,依旧是原先自己那张。 房间中烛光未熄,光线暗淡,映着他大大睁着的眼睛,阴晴不定,泪光却慢慢浮起。 许久之后,他慢慢转过头,望向了身边那张空荡荡的床。 模糊的视线中,那小床上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扭过头来,笑吟吟地对他道:“鸿弟才越变越好看嘛……好啦好啦,两个大男人,躺在床上互相赞美,好像有点儿不要脸。” 他猛地掩住了脸,开始无声哭泣。 …… 神农谷的客房雅舍内,到处是临时栽种的灵花异草,一片清新淡雅的异香。 商朗坐在木嘉荣房中,有点坐立不安起来。 他看了看窗外快要沉下天边的一轮弯月,喃喃道:“这都后半夜了,他去哪儿了,怎么到现在也不回来?” 木嘉荣低着头抿茶,淡淡道:“你这么心急如焚,自己去找呗。这儿可是你们苍穹派的地盘,掘地三尺,难道找不到一个人?” 商朗挠挠头:“我倒没有那么着急……只是有点担心。” 木嘉荣忍了忍,终于道:“他本事大得很,你最好担心别人遇见他倒霉,别担心他吃别人的亏。” 商朗一怔,犹豫地看向他:“嘉荣?你是不是……依旧不喜欢他?” 木嘉荣脸色涨红:“我喜欢不喜欢他,很重要吗?” 商朗道:“当然重要啊。你们俩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,说到底,是真正的血脉至亲。能相亲相爱,兄友弟恭,对神农谷也是最好的事。” 木嘉荣咬牙冷笑:“我明白。反正他宅心仁厚、身世可怜,理该被好好补偿,所有人都该让着他,不然就是狭隘自私,不通事理。” 商朗怔怔看着他那陌生的神情,迟疑道:“嘉荣,你到底怎么了?他……对你不好吗?” 木嘉荣“腾”地站起身,一张精致的小脸上,是强忍不住的憋屈:“好啊,他在我爹面前,对我和我娘可好啦!” 第110章 共骑 商朗赶紧也跟着站起来,一把抓住他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什么叫在你爹面前才好?” 木嘉荣怒道:“我不知道!我只知道我娘原先说他也是个可怜孩子,会尽心好好待他。可是和他单独相处一次后,就忽然怕得要命,拼命叮嘱我不要惹他。” 商朗愣了愣,急急道:“一定是轻鸿他口不择言,你也知道的,他这人喜欢口是心非。你娘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人……” 木嘉荣修眉一竖:“我娘也是名门仙家女修,就算没见过什么风浪,也不至于这么胆怯。” 他恨恨道:“也不知道他怎么威逼恐吓我娘,才叫她吓成这样。我娘和我爹提了一句,却被责怪不贤不慈。总之现在有我爹撑腰,神农谷人人都怕他就是了。” 商朗张口结舌,苦恼地看着他,半晌道:“清官难断家务事,我、我也不多说了。可他终究是你哥哥,就算性情古怪乖戾了点,终究也是因为身世坎坷……” 话未说完,外面却响起了一声嗤笑。 “什么叫古怪乖戾呀?商公子说话真是有趣。” 门外月色暗淡,厉轻鸿清瘦身形立在门外,并没进来,却远远看着屋里的两个人,唇角依稀有丝讥讽。 商朗猛地跳起来,又是惊喜,又是尴尬:“你回来啦?我没有那个意思……你别多心啊!” 厉轻鸿举足踏进门来,目光在他和木嘉荣脸上扫了一眼,慢悠悠地在边上坐下。 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:“苍穹派这么大的盛事,很多事务要操持吧?商公子不忙着门中的事,却在这里和我弟弟畅聊一夜,真是好悠闲。” 商朗脱口而出:“我是在等你。” 木嘉荣咬了咬牙,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:“你要等的人来了,我去补觉!” 商朗正要开口挽留,可眼光一转,正看见厉轻鸿幽幽的眸子盯着他,脚步蓦然一停。 犹豫了一下,他坐了下来,看着厉轻鸿:“你……最近还好吗?” 厉轻鸿端着如玉茶盏的手一顿。 他有点奇怪地笑了笑:“今晚是什么好日子,一个两个的,都来关心我好不好。” 商朗一呆:“啊?还有谁?” 厉轻鸿并不作答,抬起头,看向商朗下巴上浅浅的青色胡茬:“最近很忙吗?” 商朗苦笑着点点头:“是啊,帮着爹爹打理门派中的诸多事务,又是账册,又是花销,烦死我了。” 厉轻鸿道:“以前不都是你师父管这些事,怎么现在要你接手么?” 商朗犹豫了一下,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:“……师父最近身体不太好,都是我爹在主事,他身体不便你也是知道的,我自然难免要辛苦些。” 厉轻鸿扬扬眉,奇怪道:“你师父那么强悍的人,也会身体不好吗?” 商朗闷闷地道:“是啊,忽然就病了。自从祖父出关,我本以为门中会欢天喜地,一派繁荣,可不知怎么,好像气氛反而差了些。” 厉轻鸿黑漆漆的眸子里,似乎有点讥讽:“会不会是你们苍穹派最近风水不好?” 商朗茫然道:“什么意思?” 厉轻鸿道:“我虽然只懂制药用毒,可是眼睛也没有瞎。你们这万重山中,是不是灵气凋敝得有点太明显了?” 商朗眉头紧皱:“祖父说,千重山下的灵脉气数已尽,很难供养大量的修炼了。必须改练新的功法,才能避免这种人人不足的局面。” 厉轻鸿一怔:“就是他说要和全天下仙宗共享的秘法,练习后,甚至有望突破元婴境的那种?” 商朗点头:“是。” 厉轻鸿皱眉:“你也修炼了吗?” 商朗摇摇头:“祖父说我根基牢固,稳打稳扎修炼就好。等以后真的到了金丹大圆满后,再修炼这个,谋求突破也不迟的。” 厉轻鸿眯着眼睛,不知道在想什么,忽然问道:“宁夺呢?” 商朗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:“他修为进展奇快,祖父对他大加赞赏,已经提前传授他了,哎……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资格。” 厉轻鸿歪头托腮,半晌意义不明地笑了笑:“你们太上掌门真有趣,不教自己的亲孙子,却急着传外人。” 商朗连忙摇头:“宁师弟才不是什么外人呢,他七八岁就来了苍穹派,和我一起长大,比亲兄弟还亲。” 厉轻鸿垂下眼帘,淡淡道:“是啊,你们感情真好。别的宗门别说师兄弟互相设防,就连亲兄弟阋墙,也多得是呢。” 商朗一窒。 他凝视着厉轻鸿那陌生的神色,道:“你和嘉荣之间,到底……相处得好吗?” 厉轻鸿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,将茶盏放在桌上。 “他比我小呢。我就算再不懂事,总不会对他怎样。”他皮笑肉不笑道,“说到底,他才是神农谷名正言顺的少爷,我又算什么?” 商朗急切道:“你当然也是木谷主心心念念、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啊!” 厉轻鸿轻笑起来:“是吗?我还以为我始终是个外人呢。” 商朗大急,正要再劝解,厉轻鸿却抬起了幽黑眸子,看了看商朗唇边的几粒小痘。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色如凝脂的小玉瓶,递到了商朗面前。 “你也顾着点自己吧,事情这么忙,火气这么大,也不知道找人开点药。” 商朗怔怔接了过来,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瓶身,低低道:“多谢你一直记得。” 厉轻鸿笑了笑:“我是医修嘛。” 商朗摇头:“可我身边……也没别人这样对我。” 他平时明朗的笑容淡了些,怅然道:“我娘死得早,我爹自顾不暇,师父只管教导我们修为心法。师兄弟们也都一个个马大哈,没人管这些琐事的。” 厉轻鸿怔了怔。 他望着商朗那显得有点憔悴的脸庞,半晌又掏出了好几瓶药,通通堆到了商朗面前。 “都给你。”他面无表情道,“可你要想我以后都给你开药,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商朗疑惑地看着他:“啊?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医修都最恨病人不信自己,到处换人瞧病了。从今以后,你有大病小病,都只能找我,不准找别人。” 商朗呆呆看着他,好半天,终于笑了出来。 窗前的月色已经逐渐变淡,晨曦透过远山山峦,映照进来。 他眼中的焦虑和郁闷终于散去,俊朗面庞上,久违的笑意浮上来。 “哪有这样做约定的呀?”他又好气又好笑,“你就不能盼我点好?什么大病小病的!” 厉轻鸿道:“你都说了啊,我本就是这样乖戾古怪的。总之我的病人,就是不准别人插手。” 商朗也不以为意,爽快道:“好,我答应你啦。以后别说大病小病,就算重伤垂死,我也只要你一个人帮我治,行了吗?” …… 天边晨曦渐渐明亮,千重山上,无数连绵群山青翠依旧。 一个人影立在其中一座山峰顶上,口中悠悠呼出一声清啸。 薄薄的霞光中,天边金光万道,两个小小黑点从空中疾飞而来,巨大的肉翅遮天蔽日。 飞到近前,一对蛊雕母子双双落下,沉重的身子“砰”地一声砸在地上,小的那只更是故意把蹄子踏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,溅起一串火花。 它刚一落下,一个圆乎乎的小影子就蹿了上去,兴冲冲地跳上了小蛊雕的脖颈。 然后熟门熟路地攀上小蛊雕的脑袋,抱住了一边的耳朵。 小蛊雕不仅不生气,好像还很高兴,轻轻摇了摇耳朵,惊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。 元清杭笑着靠近它:“怎么,不认识我啦?” 小蛊雕迟疑地凑过来,拿鼻子围着他嗅了嗅,终于“嗷”地叫了一声,兴奋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。 母蛊雕就镇定得多,波澜不惊地看了元清杭一眼,矜持地点了点大脑袋。 显然,它辨人靠的不是视力,而是气息。 一人三兽正在亲热,远处的山崖峭壁间,却无声掠来一道矫健修长的身影。 那身影御剑而行,雪白衣袍在一片苍翠中飞扬飘动,几朵赤霞翻卷,犹如风帆飘在大海之上,转瞬即至。 元清杭用力向他招手:“这里这里!” 那身影轻飘飘跃上高高山崖,应悔剑金光一收,稳稳落地。 多多“蹭”地一下,从小蛊雕的头上跳下来,亲热地跳到宁夺脚边,围着他团团转了两圈。 宁夺手一张,几只硕大的松果落下,多多敏捷地一跳而起,将松果全部揽在怀里,“咯嘣咯嘣”嗑了起来。 元清杭盯了他半晌,困惑地“咦”了一声:“你见到我,怎么都不惊奇的?” 宁夺细细地看了他一眼:“惊奇什么?” 元清杭指了指自己面目全非的脸:“乍一看到,不觉得是个陌生人吗!” 宁夺道:“一看就是你。” 元清杭大惊:“胡说,我都扮成这样了,鸿弟看了半天,都没看出来!” 宁夺抬起头,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划过一抹奇怪的神色。 “哦。所以你深夜先去见了他,才来看我。”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,讪讪地道:“……我好久没见他啦,多少是有点惦记的。” 宁夺脸色清冷,点点头:“明白,毕竟从小抵足而眠,一起作恶。” 元清杭正在撸多多,闻言手下就是一紧,差点薅下几根小东西的毛。 多多“吱”地轻叫一声,呆呆地捧着松果,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元清杭。 元清杭赶紧揉了揉它: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你接着吃,宁仙君这么惦记你,还专门带礼物给你呢,哈哈哈。” 宁夺抿着薄唇,不说话了。 元清杭偷眼看了看他,小声道:“喂,什么叫从小一起作恶?” 宁夺淡淡道:“咦?你和他没有一起害过我吗?” 元清杭苦着脸:“你冤枉我,他下毒害你,我是负责救人的。” 宁夺不置可否。 晨光越发明亮,淡淡的浅金色朝阳照在宁夺如玉般的脸上,鼻峰挺直,眉若远山,如琢如磨。 几个月不见,每一天都在脑海里揣想过这张脸。 可是还是真人更好看! 他看得意马心猿,终于忍不住,小声软语道:“你不高兴我先去见他,那我以后不管怎样,都第一个来看你,好不好?” 宁夺快速转头,凝目看他。 明亮天光中,他脸上似乎映上了一抹绯色的霞光,矜持道:“好。” 一个浅浅的好字,元清杭听在耳朵里,却好像天籁一样,心花怒放。 他冲着大蛊雕吹了一声口哨,蛊雕立刻俯下身,将脖颈靠了过来。 元清杭纵身跳上它的背,向着宁夺伸出手来:“上来!” 大蛊雕顺从地轻吼一声,冲着宁夺点了点脑袋。 宁夺一怔:“做什么?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本少主带你去巡山啊。” 朝阳从他背后射来,映着他发间金色发环,辉光闪耀,虽然易了容,眉目不复以往般如画,可熟悉的眼神却依旧灵动狡黠。 宁夺终于抬手,接住了元清杭递过来的手掌。 身子微微一纵,他也跳上了蛊雕的背,坐在了元清杭身后。 大蛊雕长啸一声,扇了扇巨大肉翅,腾空而起,在空中盘旋起来。 元清杭拍了拍它的左肩,一指远处山峦:“那边!” 大蛊雕四蹄在空中划摆,借着背上双翼的力量,奋力向远方飞去。 高空之中,温度寒冽,风声猎猎。 小蛊雕兴奋地扇着一对小肉翅,飞在旁边,一会儿绕过来,一会儿绕过去。 小造梦兽大概从没被载到这么高的高空,原先还兴高采烈,很快就怯生生地不动了,正在嗑的松果也不敢再吃,死死抱着小蛊雕的一只耳朵,瑟瑟发抖。 宁夺规规矩矩坐在元清杭身后,距离他老远。 元清杭咳嗽一声,小声道:“你靠近点,别掉下去了。” 宁夺沉默不答。不仅没有挨近些,反倒好像身子向后倾了点儿。 元清杭半侧过头,斜睨着他正襟危坐的模样,心里隐约猜到了点什么,又是好笑,又是愧疚:“干什么躲这么远啊?” 宁夺淡淡抬眸,看了他一眼,眼睛中不知是幽怨,还是冷淡。 “……怕。” 元清杭“扑哧”一声,终于笑了出来。 他转过头,手腕却向后一伸,攥住了宁夺的身子,往前一带。 微微火热的身体,被动地贴了上来,好像一瞬间僵硬了。 元清杭咬了咬牙,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悄悄挪了挪。 “那个……小七君。你不用怕。”他硬着头皮,蚊子一样哼哼着,“随便你怎么样,都不会再扎你啦。” 第111章 仙盟 高空之中,云雾依稀,朔风刚劲。 两个人一前一后,坐在蛊雕背上,向下面苍翠的群山望去。 无数连绵山脉中,有一处明显的异常。 青郁绿色中,正中心的群山里,一道暗黄色的衰败之意宛如长龙,逶迤盘旋,绕在了苍穹派所在的中央。 而最中间的赤霞殿的所在,更是隐约透出了一片暗黑之色,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,中间被什么不断吸收着。 赤霞殿地处最高峰,身在其中时,只觉得四处草木渐凋,处处衰败。可现在从空中看下去,却更加触目惊心,隐约不祥。 元清杭驱动蛊雕,围着群山来回飞了几圈,才转头,大声叫:“你怎么看?” 空中风大,他这样高声叫喊,语声也瞬间被风吹散。 宁夺靠近了些,低磁的声音在他耳边,吹气温暖:“灵脉快干涸了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那片暗黑的中心:“商渊那老头儿出关以后,才这样的吧?” 宁夺沉声道:“是。” 元清杭沉吟了一下,问:“这么多年,他在闭关时,你们苍穹派的灵脉如何?” 宁夺摇头:“偶然他魂灯大亮时,灵脉散发的灵气会有少许波动。但是并不明显。” 元清杭无意识地摸着蛊雕光滑的脖颈,长长黑发被罡风吹得四散飞扬,拂上身后宁夺的脸庞。 宁夺伸出手,默默将他的几缕长发收拢,束在了他头顶的金色发环中。 元清杭笑着回头,甜丝丝看了他一眼。 两个人紧紧相依,身边除了风声,别无他响,远处云层安静辽阔,心中的阴霾都是一扫而空。 元清杭目光不断往下逡巡,忽然道:“那是什么?” 极目望去,苍穹派所在的主峰四周,绵延数里,隐约可见几片苍翠之色尤其浓郁,好像是树木比别处繁茂了不少。 宁夺一怔:“不就是长势良好的树丛吗?” 山野之间,总有些地方土地肥沃,植物生长更加得天独厚。 元清杭催动身下的蛊雕,向着其中一处飞去。 在空中盘旋观察良久,他向下一按蛊雕头颈,蛊雕立刻向下俯冲而去,不过片刻,降落在了一片林间。 两个人从蛊雕身上跳下来,小蛊雕也从空中飞落,身子“咣当”一下,砸在一棵大树顶上,“咔嚓”压断了无数枝条。 元清杭仰头望着身边参天的数棵巨树,神色却凝重起来。 宁夺皱眉:“怎么了?” 元清杭缓缓道:“你不觉得这树长得有点诡异?” 林间被茂盛树木遮蔽,本就看不见头顶的日光,若是从林中偶入此处,怕是感觉不到异常,可是从天空中看下来,却容易发现这里的不对。 树木太过茂盛,可是却感觉不到旺盛的自然生机,林间阴风习习,在这大白天里,也有点阴森古怪。 宁夺围着那片树木转了转,俊朗眉峰也皱了起来。 元清杭道:“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?” 宁夺缓缓道:“墓园。” 郑源的墓碑附近,就是有这种感觉,那时候,附近就有一株生长奇快、能催动尸骸不安的阴槐! 他说得简短,元清杭却立刻摇头:“不一样。” 他亮出役邪止煞盘,四下探了探:“你郑师叔坟前的那颗阴槐上被人下了催长秘法,这些树木不是。” 他手中的白玉黑金扇用力一插,宛如刀切豆腐,轻松刺入了一棵巨树的树干。 再拔出时,扇柄上沾染了不少绿色汁液。 “这些树吸收了大量的灵气。”他道,“你们苍穹派灵脉凋敝,可这些树木好像不受影响。” 宁夺毕竟不擅术法,疑惑道:“于是?” 元清杭张开手,用那绿色汁液在掌心画了一个图案。 形如八角,边上隐约闪亮。 “这些树木特别旺盛的地方,刚刚我在空中,看见了八个。”他在那八角形中点了一个黑色的点,“这里,是你们苍穹派的门派中心。” 宁夺眸光凝重:“阵法?” 元清杭一拍手,道:“对啦。看上去,像是一个大阵的模样。” 宁夺道:“我在门中多年,并没听说过什么护山大阵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倒也未必是护山的,封山也有可能嘛。” 宁夺蓦然一惊:“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现在看不出来,但是这几处,就是阵眼所在无疑了。” 他手掌一扬,数只黑色阵旗钉在了那片树木中间的地上,瞬间黑色荧光闪烁,钻进了地下。 几道符篆紧随而上,贴在了几颗大树身上,黄光微动,渐渐变得透明无形。 宁夺默默看着他动作,终于忍不住:“你在做什么?” 元清杭停了手,笑嘻嘻道:“不管布阵的是谁,又有什么目的,总归是有点诡异就是了。我先给他留点后手。” 忙完这里,两个人又重新跳上蛊雕的背,赶往阵眼下一处。 如此在空中找寻又落下,再在阵眼处布置了些古怪的招数,元清杭才住了手。 “你师父怎么样啦?”他问,“听说他最近称病不出?” 宁夺神色微黯:“那日他和商师伯一起去面见太上掌门后,应该是受到了责罚。” 元清杭一惊:“受伤了吗?” 宁夺摇摇头:“应该没有,我能见到他。太上掌门应该是看到了那些亏空,将财权收了回去,现在是商师伯亲自掌管。” 元清杭道:“商朗帮着他爹吗?难怪胡茬子都急出来啦。” 宁夺道:“是啊,他最近可忙得焦头烂额。还央求我帮他忙呢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,能做什么?不是强人所难嘛。” 宁夺脸上也有点无奈:“他说宁可跑外务,也不愿算账,全都推给了我。” 元清杭大奇:“咦?你会算吗?” 宁夺苦恼道:“繁琐得很,可是总不能看着他真的跪下来求我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忽然灵机一动:“我去帮你看看?” …… 苍穹派门内,一片繁忙。 众多弟子有的负责采买物资,有的负责照顾贵宾,有的则忙着布置赤霞殿。 两个人抄小路绕过人流,悄悄溜回了宁夺的住所。 小院依旧清雅安静,推门进去,宁夺原本干净空阔的屋子内,果然堆满了层层叠叠的账册。 元清杭闪进门,飞快地翻了翻账册,果然,在底下找到了十几本陈旧的。 打开一看,正是这些年的旧账,也就是宁程亲手打理门派事务时留下的那些。 元清杭抱着那十几本旧账,慢慢认真翻看起来。 宁程坐在他身边,默默不语,半晌才问:“有什么端倪吗?” 元清杭来看的账册,当然不会是这些新的花销,而是宁程这些年来的旧账! 元清杭抬起头看他:“我一直这样找你师父的秘密,你不会生气吗?” 宁夺摇摇头:“只要不是陷害栽赃,你想找真相,也是应该。” 元清杭心中一暖,又继续埋头看账,手中拿了一只细细羊毫,在旁边的宣纸上写写画画。 宁夺微微惊奇:“你懂算数之道?” 元清杭笑道:“以前学过一点儿。民间有四柱清册、进缴该存。放在仙宗的账册里,自然也是通用的。” 何止进缴该存通用古今,就连他上辈子在病床上偶然乱看的《会计基础》,也是完全能融会贯通的嘛。 小院里空空无人,门口杨柳依依,大白天的,苍穹派弟子都无人留在房中,他们躲在这儿,倒是安静得无人打扰。 元清杭面色平静,心里却越看越沉,终于,在一处对不上的账目里,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。 他放下笔,轻轻叹了口气。 宁夺立刻敏锐抬头,看向他。 元清杭道:“你们苍穹派,是不是常常和木家有钱款往来。” 宁夺点头:“很多医药丹丸,伤药补给,肯定是找木家买。我师父和神农谷的木清晖仙长,向来交好。” 元清杭道:“好到他敢在你幼年时,将你托付给他木仙长暂时抚养。” 宁夺又问:“和木家的往来有问题么?” 元清杭望着他隐约担忧的眼神,心里辗转,半晌才柔声道:“没什么,我只是看累了。” 他很害怕吧?怕自己找到的事情,都指向那个将他一手带大、倾心照顾养育他的师父? 假如有一天,自己真的和宁程当面对质、刀兵相向的话,他该多难受、多为难? …… 翌日。 广阔宽敞的赤霞殿上,长案广列,红毯铺陈。 最前方的高台上,一张硕大的白玉桌前,摆放着一张同样材质的白玉座椅,上面铺着海中鲛纱缝制的靠垫,上面明珠低垂,流苏晃动。 下面两边,是两排黑晶石面的长案,前面已经有无数地位尊崇的宗主仙君入座。 各家的宗主和掌门才有资格坐在这里,远处则有数排座位,供各家随行的优秀晚辈就坐。 比起两年多前的仙门大比,这一次前来观礼和道贺的仙家宾客,明显更多一些。 就连平时和苍穹派王不见王的凌霄殿殿主,上次并未到场,这次也专门前来,正坐在长案的最前面。 药宗中最显赫的神农谷和百草堂,木安阳和师弟木青晖并肩而坐; 术宗中南北对立的宇文家和澹台家,也都被安排在最前方。 别家倒是其乐融融,相谈甚欢,只有正好面对面坐着的两大术宗,现在情形颇为诡异就是了。 宇文瀚老爷子似乎比以前苍老了些,精神也不复矍铄; 而那位最新处于谣言漩涡中心的澹台家主,则更是神态萎靡,一向和气的圆脸上,隐约显出了些阴沉来。 而他露在外面的右手,却戴了一只黑色的手套,举杯拿物,有种诡异的僵硬感。 远处坐在晚辈席中,则坐得不那么讲究规矩,有大门派和小宗门的混坐,也有暗暗倾慕彼此的青年男女借故坐在一起。 几个少年躲在角落里,探头探脑往上面看。 “哎,不是说澹台宗主的手被砍了吗?” 一个术宗的晚辈弟子小声道:“嘘——别乱说,不是被砍啦,是被姬半夏那个魔头绞碎的,说是现场血雾一片,碎得不能再碎了。” “哇,魔宗妖人真是凶残。可那只手怎么现在还在?” “肯定是没了的。”有人迟疑道,“说不定是接了灵石驱动的假手?” 立刻有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:“能将机关术做到这样精妙的,只有宇文家了。可你们觉得……” 他住了口,有点忌惮地望了望远处,才压低声音道:“你们觉得宇文家会愿意接单,帮他定做机关手臂吗?” 另外几个术宗少年也都悄悄看了那边一眼,才纷纷点头:“就是,绝不会的。” 他们看向的那边,一群锦衣青年中,宇文离神色温和,正和身边的人浅浅交谈。 依旧风度翩翩,神色从容,只是脸色明显苍白了些。 而和他隔了不远的地方,几位宝蓝色衣衫的青年男女则神情冷漠,独自坐在那里,并不和身边的同辈交谈。 为首的,正是容貌清冷绝美,宛如冰雪的澹台芸。 自始至终,她只端坐不动,目不斜视,并没半点视线落在宇文离身上。 另一边,神农谷弟子那身明显的青绿衣衫也同样醒目,可是更吸引人注意的,却是他们中间那更加诡异的气氛。 那位神态倨傲的木家长公子坐在正中间,慢悠悠地玩弄着手中那邪气四溢的匕首,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。 而木家小公子木嘉荣,正坐在他身边,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面前的果酒,又快又急。 忽然地,却见厉轻鸿转过头,在木嘉荣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。 这一句说完,只见木嘉荣脸色涨红,猛地扭头看向他,低叫道:“你!” 木家的八卦人人皆知,好奇觊觎的本就不少,他这一嗓子不大不小,立刻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。 厉轻鸿对这些眼光恍然不觉,秀眉一挑,声音大了一点,正叫周围的人都听得见。 “你小小年纪,近来染上酗酒恶习,你娘叫我多多劝着你点,也是为了你好。”他柔声道,仿佛是一个委屈的好哥哥一般,“你若是讨厌我管你,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。” 第112章 兄弟 旁边的人纷纷看来,有的还遮遮掩掩,有的胆大一些,直接就探过身子来看。 木嘉荣忽然被这么多视线窥探,脸色更是涨红,怒道:“谁酗酒了,你胡说什么?!” 厉轻鸿欲言又止,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,终于闭上了嘴巴。 可是周围小声的议论已经起来,有人压低了声音,嘀咕道:“木家小公子这是怎么了?以前那么聪慧懂事,现在竟然学着酗酒吗?” “大概是忽然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哥哥,分走了家族资源,心里多少有点不平吧。” “啧啧,仙门宗族,谁家没点儿说不清的烂账,要是这样便受不了,那可真是不堪大用。” “不过都说这位木轻鸿性情有点乖张,我瞧似乎还好?对这个新弟弟也算礼让三分。” “是啊,倒是木小公子有点恃宠生娇,说起来,人家还救过他一命呢。” 人群后面,七毒门那几个少男少女独自坐在一隅,刻意和四周的人拉开了距离。 听着这些窃窃私语,霜降从鼻子里嗤了一声,咬牙低语:“厉少爷可真厉害。” 她身边,元清杭依旧是那副异族打扮,身材臃肿了不少,发间的金环也换成了一条蛇状的盘暂,显得怪异又恐怖。 他微微苦笑:“我以前倒没发现他这么会整人。” 赵庭安坐在他身边,警惕地四下扫视,诚实地低声道:“因为厉少爷对少主您从来不用这些心机。” 霜降冷笑:“那是因为他知道小少主聪明,骗不过。” 元清杭默默看向远处的厉轻鸿,脑海里忽然想起小时候那被关在小黑屋里的小小孩童,心里一阵怅然。 他对着霜降温声道:“不管怎样,变成今天这样,也不是他自己所愿。” 远处,木嘉荣脸色红了又白,白了又青。 他“腾”地站起身,踢开脚下蒲团,一个人冲出了热闹的大殿。 这举动突兀又惹眼,顿时又引来一片窥探。 厉轻鸿坐在案前,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,可是再抬起头时,脸上却似乎有丝黯然。 犹豫了好半天,他才又霍然起身,匆匆推开身边的神农谷弟子,向木嘉荣离去的方向追去。 赤霞殿占地极广,木嘉荣从侧门跑出来,一头钻进了旁边的树林。 苍穹派和神农谷一向渊源颇深,这一代苍穹派的代掌门宁程更是和木青晖交好,两家门派常有往来,不仅商朗他们常去神农谷做客,木嘉荣从小也来过这边多次。 赤霞殿边上都是修竹松柏,小时候他来做客时,商朗也曾带着一群师兄弟殷勤地陪着他这个小客人玩耍,现在大家逐渐长大,忙着修炼和门中事务,往来自然少了些。 可这附近的地形,他却依旧记得清楚。 闷着头,他一股气沿着曲曲弯弯的卵石小径,跑到了一丛遮天蔽日的修竹丛中。 凉风习习,细长的竹叶沙沙作响,比起赤霞殿上的嘈杂,安静得只听得见鸟鸣声声。 他随便找了块大岩石坐下,望着远处的山崖和白云,怔怔发着呆。 可还没独处片刻,身边便响起了一声嗤笑。 他蓦然回头,眼睛瞪大了。 厉轻鸿站在一丛翠竹后面,身上那鲜明的绿色和竹叶混在一处,不经细看,几乎分辨不出。 他望着木嘉荣,唇角是一抹讥讽。 木嘉荣咬牙怒道:“你跟来干什么?” 厉轻鸿慢悠悠揪下一片竹叶,在指尖撕碎:“人人都看着呢,我这个当哥哥的,若是任由弟弟跑走,却不忧心跟来,岂不是叫人看笑话?” 木嘉荣冷笑:“现在看也看了,还不走?” 厉轻鸿若有所思看着他:“我在想,要不要把你打晕,再灌点烈酒,待会儿扶你回去时,坐实了你酗酒的名声。” 木嘉荣又惊又怒:“你干什么造谣我酗酒?我不过是喝了点果酒,在家也是滴酒不沾!” 厉轻鸿笑得无害:“这谁知道呢?或许这样传久了,哪一天你忽然浮尸在后花园的五彩莲湖里,就没人觉得异常了。” 木嘉荣心里一阵恶寒,飞快地抽出腰间“骊珠”软剑,一指他胸口:“你就是这样威胁我娘的,是不是?” 厉轻鸿慢慢走上前,手中屠灵匕首悄然亮出,若有若无地划动几下。 “是啊,你娘比你还胆小。”他轻声道,“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,说我自幼心狠手黑,万一豁出去鱼死网破,也要把她的好儿子大卸八块,她就吓得瑟瑟发抖,你说,好笑不好笑?” 木嘉荣震惊地看着他,像是看着一个怪物:“你有病啊,我娘对你不好吗?你来之后,她不是张罗你所有吃穿用度,都捡最好的给你备着?” 厉轻鸿冷冷道:“谁要那些东西?我在魔宗也没少过。” 木嘉荣嗤笑一声:“厉红绫既然对你一样好,你干什么不留在她身边,却来认祖归宗?” 这句话一出口,厉轻鸿的脸色骤然变了。 他幽黑的眼神里浮起一抹古怪的恨意,恶狠狠道:“我为什么不来?我才是木家的长子,我娘假如不死,你娘根本就不会进木家的门,这世上也就根本没有你!” 看着木嘉荣紧抿的嘴唇,他声音更加阴寒:“你娘在我爹面前对我慈爱宽容,可干什么又忽然召来一堆娘家人,在我面前耀武扬威?” 木嘉荣又气又震惊:“你真是小人之心!我娘过生辰,娘家来人走亲访友,不是应有之义,你乱想什么?” 厉轻鸿淡淡望着他,眼神竟然有丝鄙视般的怜悯。 “真是蜜罐子里泡大的,我有时候想,你眼睛里是不是看不见任何不好的东西?”他摇了摇头,“你娘帮你挡风遮雨,帮你冲锋陷阵,活活把你养成了个废物。” …… 赤霞殿上方,贵宾席边,商无迹坐在轮椅上,已经被侍从推了出来,正和几位地位尊贵的仙君寒暄。 他平日很少出来见人,现在商渊出关,他这个做儿子的,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蜡黄的脸色也显得红润了许多。 易白衣正在和木安阳聊天,一眼看见他,赶紧站起身来,走到他轮椅前。 “商仙君的气色这么好,是用了什么新药吗?”他手指自然而然地搭上商无迹的脉门,片刻后惊奇地抬起头,看了看商无迹的双腿,“腿伤旧疾也有好转吗?” 商无迹脸上喜不自胜:“是的,父亲出关后,修为精进异常,帮我用灵力强行冲刷腿上坏死的经脉,竟然颇有功效!” 旁边的人全都一惊,纷纷看了过来。 这种经脉毁损、僵死多年的病症,多大的医修都束手无策,商渊只是剑修,却能帮人强行冲开经脉,这修为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境界? 若是这样的话,其实不是靠着自身功力,便能做到医修也做不到的肉白骨、定生死? 难怪说元婴界和金丹界已经有天壤之别! 一时之间,就算是平日淡定矜持的诸位仙宗宗主和掌门,也都眼神火热,暗暗思索起来。 半晌,百草堂堂主首先打破寂静,笑道:“既然如此,商前辈为何还不出来,和我们这些旧友好好叙叙旧?实不相瞒,这些年商前辈闭关不出,大家心中都颇为惦记的。” 商无迹拱拱手:“父亲正在后面准备,马上就来。” 木青晖在边上笑道:“说起来,宁掌门怎么一直没出来?” 商无迹脸色微微一僵,勉强笑道:“师弟最近忙于杂务,身有小恙,家父怜惜他操劳,叫他多多休息呢。” 木青晖一怔,就要站起身来:“是吗?那我去看看他。” 商无迹急忙道:“不用不用,师弟并没有大碍,正在闭关,静心修养就好。” 下方的晚辈席中,商朗正脚不沾地地忙前忙后,指挥外门弟子招待各方宾客,目光远远向神农谷那边的座位看了看,就有点心神不定。 厉轻鸿和木嘉荣,全都不在座位上。 他悄悄拉住一个小师弟:“喂,你看到木家两位公子了吗?”、 那小师弟连连点头:“刚刚还在呢,好像一前一后出去了。” 商朗心里隐约不安,把手中美酒冰魄壶往那小师弟手中一塞:“你帮我去招呼一下,我出去一下,马上回来。” …… 木嘉荣一张精致的小脸气得通红,那道已经快要看不见的伤疤也隐约又显出了一点粉色:“你才是废物!你不仅是废物,还是怪胎!” 厉轻鸿盯着他脸上的伤疤,微微一笑:“对了,每次看到你脸上这刀疤,我就开心得很,你知道吗?” 木嘉荣死死盯着他,呼哧呼哧喘着气。 “憋屈死了吧?”厉轻鸿咧嘴一笑,“现在人人都说我宅心仁厚,主动救了亲弟弟性命,又有谁知道,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呢?” 木嘉荣一口银牙咬得快要碎掉:“我只恨我瞎了眼,在迷雾阵里,还想着帮你挡一下!” 厉轻鸿“扑哧”一笑,讥讽无比:“只可惜你这种乖孩子,好面子又骄傲,就连一句‘我先救了他,他才还我’都不好意思说。” 木嘉荣鄙夷地瞪着他:“我才不会和人说呢,我不像你,做点好事就要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!” 竹林中,厉轻鸿微微靠近了些,在木嘉荣耳边低语:“怎么,不想和你爹说吗?不过他不会信的,只会觉得你嫉妒我这个自幼被掳的可怜哥哥。” 木嘉荣猛然退后,和他拉开了距离:“什么你爹我爹的,他难道不是你爹?” 厉轻鸿脸色一沉,眼中疯狂之色一闪:“对啊,只有一个爹。你要是死了,我就能独占了不是?” 木嘉荣震惊地望着他,手中“骊珠”剑一抖:“你是不是疯了?神农谷资源丰富、家财万贯,我又不会和你抢。我外公家也同样是仙宗大族,我可不稀罕这些东西!” 厉轻鸿漠然看着他,一字字道:“不和我抢?那你滚啊,把神农谷全让给我,也别和商朗那个蠢货再交往。” 木嘉荣不可思议地瞪着他:“又关商朗什么事?!你要霸占我爹不算,还要霸占我的朋友?” 厉轻鸿道:“你自小什么都不缺,我什么都没有。你现在的一切,原本都是我的,我全部拿回来,当然是天经地义。” 木嘉荣呸了一口:“可商朗又不是你的东西!” 厉轻鸿盯着他,忽然轻声道:“你喜欢他?……” 木嘉荣猛然一愣,旋即又羞又惊,“骊珠”剑绷直,抖出数道华光,向他径直刺去:“你胡说什么!” 厉轻鸿手中“屠灵”横档上去,绞住“骊珠”剑身,毒蛇般急刺:“心虚了吗?说到木家的资源,你都能拱手相让,商朗那个傻子,却要要拔剑来争?” 木嘉荣身形翩若游龙,发着狠和他斗在一处:“他才不傻,只是心善,没见过你这样真正的恶人!被你骗得团团转,却还愿意相信你。” 厉轻鸿手中“屠灵”匕首专挑他面门去刺,逼得他又怕又恨、狼狈不堪:“是啊,我这么坏的人,愿意相信我的人,全天下只有两个。有一个已经再也不会陪着我了,剩下这一个,谁和我抢,我就杀了谁。” 木嘉荣怒极,骊珠剑舞动如虹,清气纵横:“你倒杀杀看!” 厉轻鸿身子正迎着赤霞殿方向,眼角余光便扫到了远处竹林的一点微动。 他目光闪烁,忽然口气转为悲伤隐忍:“嘉荣,天下之大,我已经无处可去了……我也只是想有个家。” 木嘉荣一愣:“你装什么可怜?” 厉轻鸿身子一退再退,躲着骊珠剑的锐利锋芒,涩声道:“我真心当你是弟弟,你和你娘这样咄咄逼人,真的就一点也容不下我吗?” 木嘉荣背对竹丛,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竹叶颤动,更看不见那颤动忽然停下,听着厉轻鸿的口气忽然从狠厉变成柔弱,只觉得莫名其妙。 “当然容不下,你这种人,神农谷迟早被你祸害!……” 厉轻鸿巧妙一闪,躲过他一剑,手中屠灵匕忽然消失,胳膊一侧,轻轻擦过了骊珠剑锋。 鲜血迸溅,他的前臂上顿时被划开了一道伤口。 随着这一剑,木嘉荣背后,一股炙热的剑意疾刺而来,一剑刺中骊珠剑的剑柄。 大力传来,木嘉荣再也握不住剑柄,骊珠剑脱手而出,直飞上半空,又远远落下。 木嘉荣愕然转身,望着身后脸色铁青的商朗。 商朗飞身纵上前,再不看他,急急地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厉轻鸿。 “你怎么样?伤得重吗?!” 第113章 元婴 厉轻鸿咬牙,按住了鲜血直流的手臂,低声道:“没事,嘉荣弟弟没用力。” 不说这话还好,这一说,商朗脸色更加难看得吓人。 他忍着气,也不看木嘉荣,手忙脚乱掏出伤药:“这种行不行?你自己是医修,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止血药能用?” 木嘉荣站在边上,又惊又怒,终于反应过来厉轻鸿为什么忽然变了口气。 他看到了商朗在后面! “你真无耻……”他看着厉轻鸿手臂上那浅浅的伤口,几乎气到口吃,“你是故、故意的,对不对?” 话未说完,商朗已经含怒回头:“够了,嘉荣!” 他充满失望地看着木嘉荣,一字字道:“我本以为你只是小孩子心性,傲气娇宠了点,可没想到,你背地里却这样咄咄逼人。” 木嘉荣一双眼睛瞪圆了,无法置信地看着他。 商朗强忍怒气,道:“他孤苦伶仃一个人,你们那个家,他又何曾真的熟悉?你到底想把他赶到哪里去?” 木嘉荣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 商朗冷声道:“我说,他还不够可怜吗?你对他不亲近就算了,还拔剑伤人,是不是太过分了点?” 厉轻鸿站在商朗背后,静静听着。 看着木嘉荣那震惊又屈辱的神情,他在商朗看不到的视线里,冲着木嘉荣笑了笑。 胳膊上血流如注,他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样。 木嘉荣嘴唇几乎没了血色,他手掌一张,掉在远处林间的“骊珠”剑冲天而起,摇摇晃晃飞回了他手中。 他举着骊珠剑,向着商朗远远一指,眼眶红了:“好……好。是我狭隘善妒,是我骄纵肆意。商公子,以后就当我从来也不认识你!” 他一跺脚,身子飞掠过竹丛,转眼消失了踪迹。 商朗望着他离去的方向,忽然有点怔忪。 正在怔怔出神,身边,厉轻鸿低低道:“你不去追他?” 商朗摇了摇头,赶走脑海里忽如其来的懊悔:“不用管他。他就是太过被娇宠。” 他重新抓起厉轻鸿的手臂,帮他洒了止血药粉,又简单包扎好,轻舒了一口气:“还好,伤口很浅,嘉荣他毕竟没那么狠心。” 厉轻鸿道:“我划过他一刀,他现在还了这么一下也好,省得总是惦记。” 商朗急急道:“嘉荣虽然脾气大了点儿,但也不是这么记仇的人。” 厉轻鸿盯着他,终于垂下了眼睫,一张苍白的脸上,黑漆漆的眼神有点木然。 “有时候我会想,假如我当初就被摔死了,倒也好。”他淡淡道,“省得现在活得这样人人嫌弃。” 商朗大急:“你胡说什么?哪里有人嫌弃你?你那位少主哥哥虽然人是狡猾了点儿,可是对你是极好的,对不对?” 厉轻鸿也失去了想要伪装的力气,他望着远处云雾蒸腾的山峦,道:“我对魔宗的人出手,少主哥哥已经不会原谅我了。” 商朗一窒:“那、哪还有你爹呢,木谷主绝对是真心疼惜你,恨不得把什么都补偿你。” 厉轻鸿呆呆出了一会儿神,道:“可我总觉他很陌生。我以前……心里想的爹爹,是个像元宗主一样邪气恣意的人。” 商朗呆呆地望着他,忽然用力拍了拍胸脯,大声道:“再不济,还有我呢,我保证会罩着你的!” 他殷切地指了指赤霞殿的方向:“我祖父现在是修真界修为第一人,以后我们苍穹派和你们神农谷联手,就是仙宗中最厉害的门派,没人再敢瞧不起你。” ……后面,闲置多年的主行宫里,早已不再寥落空寂,而是布置得庄严肃穆,处处犀角明珠,灵石堆砌。 硕大的太师椅上,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,望向下方跪着的宁程。 “我重伤闭关前,你尚且只有十六七岁。”他若有所思道,“后来门中无人可担重任,无迹又腿伤残疾,他才向我推荐了你。” 宁程低垂着头:“是。师兄身体不好,操持事务觉得劳累,说我做事井井有条,经师尊您隔门首肯后,才由徒儿暂代掌门之位。” “可他现在说,很是后悔。”商渊淡淡道。 宁程的头垂得更低:“徒儿知错。这些年为了维持门中体面,我花销巨大,又私自做主,斥巨资做了一些他不理解的事。” 商渊手一扬,一堆账册从身边狂推而下,摔在他面前:“无迹他不懂这些账务琐事,疑心你私吞门中巨额财物,我仔细看了,倒也不是。” 他声音忽然提高,一股恐怖的气息笼罩住了整个行宫,凝聚在宁程头顶上方,仿佛乌云压顶。 “你自己没私藏钱财,绝大多数花销,都用来购买诸门派的隐私秘密,你到底意欲何为?” 宁程的脊梁被那威压压得“咔嚓”作响,他强行撑着身体,额上已经有了汗滴。 “徒儿所做一切,都不是为了自己。”他一字字道。 “哦?” “师尊闭关后,苍穹派无人坐镇。宁师兄已死,郑源师兄也被杀,商师兄更是身有残疾。”宁程竭力挺直脊梁,“外界只当我们苍穹派根本无人,像凌霄殿这样的庞然大物,更是处处压制本门。” 商渊面无表情,身子在太师椅上向前倾了倾:“于是呢?” “徒儿日夜修炼,可只靠一人修为,还是无法维持本门声望,更是进项日益稀薄,处境艰难。”他咬牙道,“后来偶然得知一件别家秘辛,用来暗示要挟后,却做成了一笔大生意,赚了大批灵石。” 商渊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稍微淡了一点。 宁程脊梁一松,浑身的巨大压力终于减轻了点,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一点血色。 他继续道:“徒儿知道这不是正道,可是为了师尊托付,为了宗门利益,不得不行此下策,还请师尊责罚。” 商渊凝视着他,苍老浑浊的眼神中,有种奇怪的神色。 半晌,他悠悠道:“你进入山门后,都是晚枫在照顾教导你,我只觉得你一直是个孩子。却没想到,你心思如此深沉,又懂得变通,倒是很有一套。” 宁程咬牙道:“徒儿无能,门派还是渐渐日益财力枯竭,有负师尊期望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无妨,你搜罗的这些东西,倒也有趣得很,或许日后用得上。” 宁程默不作声。 远处赤霞殿人声隐约传来,商渊闭上了眼睛,仿佛根本没听到,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。仟韆仦哾 宁程跪了太久,膝盖有如针扎,正在痛苦忍耐,忽然,头顶上商渊淡淡开了口。 “宁夺那孩子呢?” 宁程的脊背,忽然僵硬无比,他恭敬回道:“他年少无知,近来屡屡犯错,尤其和魔宗的人偶有牵扯,我罚他今日去闭关室闭门思过,不用来殿中迎宾了。” 商渊沉默一阵,才道:“他修炼的进展实在惊人,难怪你对他另眼相看。门中资源匮乏,你却把那么多资源狂堆在他身上。” 宁程垂在衣袖中的手掌,紧紧握成了拳头。 他的声音却波澜不惊:“是,下一辈的弟子中,就数他天资惊人。当年徒儿在神农谷做客,在外门的小药童里偶然遇见,发现他骨骼清奇,筋骨极好,才起了收徒之心。” 商渊“嗯”了一声,半晌忽然轻叹了一声,似乎有点怅然。 空寂的行宫中,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他长得……可真有点像晚枫呢。” 宁程手指上的指甲,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。 他低垂着头,语声中有点恰如其分的难过:“师尊恕罪,宁师兄虽然犯下大错,可毕竟是他将我带回山门的。徒儿多少还是有点思念他……所以一看到这孩子,就不由得心有好感,才厚着脸皮,找木仙长讨要来,收在了门下。” 商渊“哦”了一声,和声道:“你念着晚枫,也是有情有义,不用自责。” 他站起了身,高大的身形被窗外阳光一照,在行宫冷寂的青玉地砖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黑影。 “随我去前面大殿吧,老友们也该等得急了。”他淡淡道,“你总归是代掌门,还要帮着无迹继续打理门派才好。” …… 赤霞殿上,角落里,元清杭抽了个空子,闪到一根大柱子后面伸手抓住了一个苍穹派的小弟子。 “喂,你们那位宁小仙君呢?怎么不见他待客?” 那小弟子瞅着他头发上盘着的毒蛇簪,心里直打突,慌忙赔笑道:“二师兄他被掌门勒令去修炼啦!说是他最近突破在即,不要被凡尘俗务打扰才好。” 元清杭一惊:“他怎么又要突破了?这才多久!” 那小弟子奇怪地看着他:“这位小仙君,您和我们二师兄很熟吗?” 元清杭打了个哈哈:“没有没有,你们苍穹派有位不世出的剑修天才,谁人不知,我也就只是仰慕嘛——对了,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到了金丹凝实境,我正想和他切磋一下,怎么,他这是要突破到金丹大圆满了?” 那小弟子骄傲地一昂胸:“对哇!” 元清杭呆了呆,心里又是高兴,却又有点患得患失的担忧。 宁夺这修炼的速度,怕是要比他那位惊才绝艳的叔叔宁晚枫,还要快一点儿! 可是,这是他自己原本的修炼速度,还是因为那个古怪的苍龙诀?…… 宫殿群中,忽然钟鼓齐鸣,响彻山野。 一股浩大的气息从赤霞殿后喷薄而起,直冲云霄,殿中的人无论功力深厚、修为如何,全都蓦然一静,只觉得心口好像被什么狠狠击打了一下。 这次受邀前来的,全是各门派的宗主掌门,以及门下最优秀的晚辈弟子,高到金丹期大圆满,最低也是金丹初凝境。 可人人在这威压之下,几乎都是脸色一白,不少年轻晚辈更是心神巨震,短暂地恍惚了片刻。 元清杭扶着柱子,喉咙一甜,差点吐出一口血来。 他暗暗咬牙:商渊这个老匹夫。 展示实力有多少种温和的法子,他却挑选了这种带着伤害性的,这是打招呼呢,还是示威秀肌肉? 不是个好东西,绝对的! 随着钟鼓齐鸣,赤霞殿的侧边角门里,终于缓缓走出了两个人。 元清杭眯着眼睛,透过众人,远远看过去。 前面是据说久为露面的宁程,后面,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人。 长相依稀有着和商朗相似的眉眼,五官算得上端正威严,头上是满头苍苍白发,可一张脸上,皮肤却光滑得犹如鸡蛋。 真正的鹤发童颜,可是配上那双浑浊苍老的眸子,却有种极其诡异又违和的感觉。 修仙之人到了金丹大圆满境后,起码能活上数百年。 可再长寿,也会有自然的天人五衰,到了后来,肌肤变得苍老、五官敏锐度下降,都是自然现象,像商渊这样满脸肌肤光滑如同婴儿的,却绝无仅有。 一瞬间,元清杭和所有人的心里,都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。 元婴境……据说到了这一境界,体内金丹碎裂,会幻化成一个小小自身元神的婴孩模样。 世间灵气稀薄已久,多年来,已无人修炼到元婴境。 难道传说中的元婴境,不仅能内视到体内金丹凝成的婴孩,就连身体的外在,也会返老还童、出现如此奇诡的样子吗?…… 元清杭死死盯着商渊的脸,心里急速思索。 而最前面的贵宾席上,已经有了不小的骚动。 各大掌门和宗主纷纷起身,向着商渊行礼,开口道贺:“商宗主终于出关,成功突破元婴境,可喜可贺!” “商兄因祸得福,十几年来一定受尽痛苦,才有今日这因果,达成前人未有之境界,可见老天开眼。” 坐在最前面位子上的凌霄殿殿主陈封,更是神情奇怪,似乎有点敬畏,又有点火热。 他拱了拱手,向着商渊道:“商宗主,可否斗胆问一句,您今日终于出关,到底到了何等境界?” 他缓缓道:“元婴界,就是商宗主如今的修为等级吗?” 大殿上,忽然安静了下来。 纷纷扰扰的道贺声和窃窃私语声,全都消失不见。 只见商渊犹如婴儿般光滑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意,格外古怪。 “是。”他缓缓道,语声傲然,“世间千年来,元婴第一人,商渊是也。” 随着他话音落下,他脸上忽然红光大盛,一股恐怖至极的血气冲天而起。 他的手掌高高举起,同样殷红似血,向着近处的一座山峰用力一拍。 隔着数里的距离,一股滔天的灵力如山似海,卷起滔天漩涡,以肉眼可见的波澜席卷而去。 泥土漫天,山石崩裂。 一座小小的山头,竟在这一掌之下,瞬间被夷为平地,原本清朗湛蓝的天空,被无数黄沙泥尘遮蔽,一片昏黄。 第114章 秘诀 殿中所有人,无论是宗主大师,还是晚辈翘楚,无不勃然变色。 比起刚刚商渊刚露面时散发的威压,这一掌显示的威力,更加叫人惊心动魄。 千百年来,天地灵气逐渐稀薄,修仙路途更加险恶。 元婴境界,已经只有在典籍中才能窥探,远古时期的大乘、飞升等境界,更是近似神迹的存在。 举手可移山、挥剑可填海,早已经不是现在的修仙者能够达到。 可是商渊这一出手,显示出来的修为,竟然真的已是世间无人能敌,傲视天下! 元清杭混在一众小辈里,心里一阵震惊。 望着空中那片久久不散的血气,某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浮上心头。 商渊现在真的是元婴境吗? 为什么感受不到仙宗正道该有的浩然正气,却有种叫人莫名心悸的恐惧? 显然,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疑问,他身边已经有人脸色苍白,颤声道:“商老前辈这修为……可真叫人心悸得紧。” 元清杭偷眼看看四周,忽然尖声叫了出来:“啊啊,你们中原仙宗的修炼秘法,比我们南疆的还吓人!” 他身边几个人打扮都有异于中原,不仅服饰繁琐古怪,肤色也黝黑,这样忽然尖叫,仿佛没见过世面般受了惊,旁边的人投来的目光虽然都带着鄙夷,可是心里却也都是一动。 商渊静立在高台正中,缓缓将那股血气一收,浑身却忽然同时爆出了另一股浩大的气息。 沛然浩大,绵延不绝,在他头顶形成一团巨大的浅青气旋,就在众人屏气息声的注视下,那团浩然气旋中,赫然慢慢凝出了一个小小的金色虚影。 模糊又隐约,却依稀可以辨认得出,是一个双目紧闭的婴儿模样。 神态安详,稚态可掬。 “呀!” “什么!……” 下面一阵滔天哗然。 这气息和刚才完全不同,竟然的确是浩然又霸道的仙宗气象,而那清气中显出的淡金色闭目婴儿形状,可不就是元婴的象征? 众人心里又敬又羡,可是一片惊叹和喧哗中,先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却忽然又冒了出来。 “哇,这就是元婴吗?我还以为元婴是指在体内自己内视呢……没想到却能飘在空中啊?” 这一嗓子叫得同样突兀,更多的人纷纷转头,看向他的神色都一言难尽。 远处,人群中的宇文离也转过头,向元清杭这边凝目看来。 高台上的商渊头顶青光一暗,迅速湮灭下去,正中那个小小的金色婴孩也在空中消失无踪。 他抬起眼帘,遥遥瞥了元清杭这边一眼。 只这一眼,元清杭就心里剧烈一震,心间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,几乎短暂地停了片刻。 他不敢再挑事,赶紧做出不懂礼数的模样,把头一缩。 靠近高台的贵宾席上,百草堂堂主首先开了口,口气热情而恭敬:“商宗主,恭喜得悟大道。这通天的修为,果然是千百年来,仅有一人了啊!” 他身边,陈封紧紧盯着商渊,似乎想要发问,却没有开口。 澹台明浩目光更是灼热,一只僵硬的右手微微痉挛,急急道:“听闻商宗主有意将修炼心法广传天下,不知当真吗?” 周围的人全都闭住了呼吸,看向商渊的目光充满希冀。 商渊独自坐在高台上,并没下来和他们平辈见礼,向身后安静站立的宁程点点头。 宁程这才踏上一步,居高临下,淡淡扫视了台下一眼。 喧哗声渐渐停顿。 他提气纵声,清晰道:“诸位宗主,各家仙友,家师闭关多年,重伤后金丹皲裂,险些彻底破碎。苦苦支撑,潜心修炼后,竟因祸得福,悟出无上心法。” 商渊神色淡然,唇角微带笑意。 宁程俊朗面容上,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情,又接着道:“此心法取名为苍龙诀,能助力提高境界,尤其是有利于久久停滞不前的人。” 下方的议论声再度响起,元清杭盯着忽然露面的宁程,眉头皱了起来。 奇怪,宁程不仅亏空门派积蓄,还暗中收集那些奇怪的秘辛,商渊难道一点也不介意? 还以为商渊会把他打入冷宫,可现在,竟然还是叫他重新出面主持事务? 陈封终于开了口,缓缓道:“商宗主,这么厉害的心法,难道修炼起来并无凶险?” 商渊终于接过话,声音淡漠:“修炼本就处处险途,哪里会有温和平和的万全之法?” 他傲然道:“十几年来,我在悟道之时,也是屡遭险恶,险些几次殒命。嘿嘿,幸亏天道不负有心人。” 陈封追问道:“那么到底凶险在何处?” 商渊道:“修炼后,金丹微裂,短暂境界跌落,但是只要熬过去,金丹不仅会更加凝实坚固,而且修为能再上一层楼。” 他傲然道:“若是原先就是金丹大圆满境的话,就有可能和我一样,突破元婴境,得以悟得天道,窥见天机!” 大殿之中,一片寂静,可是很快,窃窃私语声迅速飞涨起来。 不少人神色就有点古怪。 终于,一直冷眼旁观的宇文瀚老爷子忍不住,心直口快道:“不破不立,先破后立。那岂不是和元佐意所创的邪法破金诀相似?” 商渊淡淡道:“那自然不同。修炼那大魔头搞出来的邪法后,只能凝成魔丹,而我悟到的这心法,最终通向的却是正道仙途。” 他浑身气息猛然再放,那团清气盘旋在他头顶,雾气腾腾,那个小小的闭目婴孩金光灿灿,再度显了出来。 心中微微疑虑的人,终于放下了心中那点不安。 是啊,元佐意当年的破金诀只有仙宗的人才有可能修炼,可碎了金丹后,修炼这种古怪的逆行法门后,成功凝成魔丹的几率也只有五成,几乎有一半的人会走火入魔,直接爆体。 就算成功了,也会彻底变成魔修,更要对元佐意发誓效忠,害得多少仙宗子弟被迫反出家门,更有少数的激进分子,主动投靠魔宗,意图一搏,简直是邪恶之极。 若是商渊这套心法能叫人保持金丹,又能突破境界,那可真是奇货可居! 澹台明浩目光闪烁,微笑道:“商宗主不知道有何打算?来之前,好像听说您有意将这珍贵心法公之于众,却不知要如何交易?” 商渊还没回答,宁程却接过话:“家师得悟天道,凡尘俗世,早已不萦于心。只要能造福仙宗,引领更多人成为同道中人,他愿意将心法无偿传授,无需什么交换,更不要资源供奉。” 陈封目光一亮:“哦,商宗主如此大度?” 商渊悠悠叹了口气:“诸位,我独自一人修炼成功,又苦心积虑改进,自认为已经将风险大大降低,可此心法毕竟深奥,也绝非人人都能修炼。” 陈封目光急迫:“商宗主能修炼成功,想必我们也有机会。” 商渊点了点头:“金丹初凝的晚辈们,最好还是不要冒然尝试。越是心志坚定、修为精湛的,在破立转换中更能坚守心智,才是修炼的上佳人选。” 下面的议论声再也压不住,别说众位宗主,晚辈中迈入金丹中期的那些优秀弟子们,也都一个个心有所动。 李济就坐在元清杭不远处,悄悄向身边的常媛儿道:“常姑娘,你会愿意修炼这个么?” 常媛儿杏眼一睁:“我才不要呢。好好的万一走火入魔了,那可怎么行?” 李济却有点怅然:“可是修炼越到后面,越是进展缓慢,假如能有法子急速提高境界,倒也叫人眼热得很。” 旁边有人跟着点头:“对啊,就算你不练,可是假如别人都练了,境界突飞猛进,个个甩你出去老远,以后族内资源也会倾泻向别人。到时候,岂不是一步错过,处处错过?” 元清杭探过头去,神色严肃:“你说得对,万一人人都修炼了此术,爆到了元婴境,你们中原仙门个个头上都顶着个金色小孩,你头上光秃秃的,定然难看得很。” 常媛儿“扑哧”一下,笑出了声。 说话的那人翻了个白眼,目光瞥到他头顶那盘着的狰狞毒蛇簪,又是恶心,又是恼怒:“就算光着,也比你顶着个蛇脑袋好看些。” 元清杭诧异道:“蛇脑袋怎么了?我们七毒门视毒蛇为圣物,蛇皮能做口袋,蛇肉做羹汤鲜美得很,蛇眼蛇胆都能入药,和你们中原人爱养猪是一样的,全身都是宝贝。” 他随口乱说一气,常媛儿听着有趣,也不嫌弃他相貌粗陋,笑嘻嘻道:“对呀,宇文家那位也是随身带着傀儡蛇,还不是人人都说他术法精湛,也没人觉得恶心啊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动,视线悄悄向远方某处看去。 一群衣着华贵的术宗弟子中,宇文离神色温和,俊面苍白,正和旁边的人温声交谈。 依旧是翩翩浊世佳公子,依旧是神情自若,谦逊有礼。 可他身边那柄剑,却好像变了模样。 原先纹饰艳丽的剑鞘变成了拙朴花纹,元清杭悄悄用灵力外放,在那剑鞘上探了一瞬。 那股被血契压制的戾气,似乎已经不再能被探知。 李济也是术宗优秀晚辈,闻言摇了摇头:“宇文离那只傀儡蛇原本是厉害,可上次在婚宴上被那个元少主断成几截,想再修复,可就难了点儿。” 旁边的人接口道:“据传他的剑魂被宇文老爷子封了,傀儡蛇又损伤惨重,啧啧,我瞧他现在的战力得大打折扣。” 常媛儿撇了撇嘴:“他自作自受。哼,骗女孩子成婚的男人,都不是好东西。” 元清杭由衷地一竖大拇指:“这位姑娘说话好听,人又好看,又不贪心那个什么金龙诀,是个明白人。” 常媛儿笑得前仰后合:“什么金龙诀啊,只有破金诀和苍龙诀!” 元清杭一拍脑袋,头顶上那毒蛇簪上的蛇信忽然颤了颤,看上去宛如活物:“啊,我糊涂啦,搞不清你们中原人这些说辞。我瞧着就是差不多的东西,还不如叫破金诀二代好记些。” 他继续口若悬河,胡说八道一气,只拐弯抹角往破金诀上引,可是周围的人也没多少附和,反倒是一个个跃跃欲试。 他看在眼里,心里只暗暗发愁:商渊这老东西不知道底细,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,更是看不出端倪。 要说这死老头真的胸怀天下,如此无私,他可一点儿也不信! 可到底他图什么呢? 行事但凡有古怪,必然有内在的理由原因。 商渊一出关,既不急着整顿宗门,也不忙着巩固修为,却忙着主动传授别人自创心法,除非他是个大圣人! 正在急速思索,台上贵宾席中,忽然有人缓缓开了口。 “商宗主,您不囿于门户之见,愿意提携仙门晚辈,所有人都敬佩感激得很。不过这心法毕竟是初创,尚未有大量修炼先例,您能安然度过重塑期,别人可未必。” 说话的人白发苍苍,一双眸子却晶亮有神,正是一直安静无言的大医修,易白衣。 他诚恳地向商渊拱拱手:“一旦出了岔子,轻则走火入魔、经脉错乱被毁,重则可能会丢掉性命,这种事,就算是我,也无法可医。不知商宗主有没有顾虑?” 商渊淡淡道:“经脉被毁,你们医修救不了,可我救得了。” 他一指旁边坐在轮椅上的商无迹:“我就让你们看看,什么叫做真正的神迹。” 话音一落,他已经长身而起,一步踏到残疾多年的儿子面前。 双手一伸,他掌心红色再现,殷红似血,灵力暴涨。 “啪啪”数声,他双掌如飞,急速击打在商无迹的残疾双腿上,好像是爆豆在炸裂,又像是骨骼在寸寸断裂。 商无迹惨呼连连,身子猛地颤抖起来,显然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。 殿下正坐在晚辈席中的商朗猛地惊呼一声,拔腿冲向高台:“爹!……” 商无迹的大腿之上,无数青筋暴跳起来,易白衣站在边上,震惊地望着那忽然充盈起来的萎缩血管:“这?……” 片刻之后,商渊骤然停下手掌,猛然一拉商无迹:“起来!” 商无迹痛叫一声,被他强迫着站立起来,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立即倒下时,他却猛地睁大了眼睛。 他的身子在颤抖,眼睛里却充满震惊,眼泪夺眶而出。 颤颤巍巍地,他迈着纤细的双腿,竟然在地上走了几步!…… 商朗刚冲到近前,整个人忽然呆住。 第115章 仙盟 四周一片惊呼,别说所有的医修都错愕无比,易白衣和木安阳这样的绝世医修大能也都震动莫名。 商无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,又在高台上踯躅了几步,终于双腿一软,再也撑不住。 正要摔倒,空中衣袂风声急响,一个白衣少年飞身跃到他面前,一把扶住了他:“爹!” 商无迹几乎说不出话来,茫然地抬头看向看商渊:“父亲,我……” 商渊点了点头:“这些年,苦了你。” 商无迹眼眶通红,干燥的双唇颤抖得厉害:“……” 易白衣一步上前,手指如风,在商无迹的腿上经脉和要穴处一一查验,半晌,神情复杂,回头看向了木安阳。 木安阳会意,起身上前,同样细细查看了片刻,神色似乎有点困惑,可依旧笑容满面:“恭喜商仙君,这腿疾原本就是被蛊毒堵塞了经脉,毒性霸道,才导致残疾。” 他向着商渊深深一拱手:“没想到元婴境真的如此神奇,能强行冲刷凝滞的经脉。令郎这多年顽疾,怕是能逐渐恢复了。” 旁边,商朗大叫一声,又是惊喜,又是无法置信:“爹,你的腿好了……以后能走路啦!” 从他幼时,父亲忽然被宁晚枫暗害,就再也无法站立,事后找了无数医修来问诊,均是束手无策。 他自幼丧母,父亲这一病倒,他也曾暗暗哭泣心焦,私下里也不知找了多少偏方和异药,可是多年来,却都完全没有效果。 谁能想到,祖父出关后,竟然能医好父亲的旧疾,一瞬间,简直就像真的看见了神迹。 元清杭藏在人群中,心里困惑不已。 商渊出关已经不是一两天,假如能治好儿子的病,却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救治,却要等到大庭广众之下? 看上去,倒像是特意等到这种时候,故意一鸣惊人。 不过,显然这当众施为起到了极好的效果,殿中一片骚动,神色也越发热切。 终于,有人忍不住高声道:“商宗主,既然如此,不知您何时将心法公之于众,造福四方呢?” 商渊道:“此法毕竟是初创不久,我也怕诸位修炼中出错——” 他沉吟一下,郑重道:“所以有意修炼的,还请留在苍穹派盘恒一阵,在下不仅可以随时指点,万一突破时走火入魔,我也能帮着梳理经脉,及时救治。” 下面一片小声议论,不少宗门的掌门目光都和带来的晚辈弟子目光交错,隔空无声交流。 元清杭冷眼看看四周,已经看到不少年轻的优秀晚辈目光热切。 商渊扫视着下面,又道:“兹事体大,诸位可以私下先商议。一盏茶后,有意者直接找我徒儿宁程示意。” 话说完,竟然不和诸位仙宗老友叙旧,起身公然离了席。 凌霄殿殿主陈封脸色难看了不少,可是却也没有发作,更没离去。 他只有一个独子陈弃忧资质优秀,剩下的门中弟子虽然也有不少优秀之辈,可若说惊才绝艳,却又都谈不上。 若是派门下弟子学习苍龙诀,怕是未必能安然突破,可是若他自己去找商渊学,虽然没有师徒名分,却是承了天大的人情,以后无形中更要矮了商渊一头。 思来想去,又舍不得离开,却也下不了决心去找宁程。 他四下略略一看,强笑着看向身边的宇文瀚:“宇文前辈,贵派怎么打算?” 宇文瀚神色冷淡:“我都这把年纪了,什么突破境界,什么窥探天机,统统没有兴趣。” 陈封又道:“也不打算叫家中晚辈修炼吗?” 宇文瀚目光遥遥看了下面的孙子一眼。 宇文离也正仰头看向他,看到祖父目光,连忙走出人群,快步走到宇文瀚面前。 宇文瀚望着他,道:“你怎么想?” 宇文离神态恭敬:“但凭祖父做主。” 宇文瀚沉默半晌,终于淡淡道:“你重伤未愈,不适合强行修炼这种异术。还是算了吧。” 宇文离目光蓦然一黯,单手按着那死气沉沉的剑柄,涩声道:“是。”。 对面,澹台芸也同样走到了父亲身边,澹台明浩和气地看着她:“芸儿,此法毕竟有未知的凶险,为父想了想,还是我亲自一试,若是有用,你再修炼也不迟。” 澹台芸低眉道:“父亲伤势刚好,何必急于求成,女儿琢磨着,倒不如放弃。” 澹台明浩盯着自己那只藏在手套里的假手,目光闪烁,半晌和声道:“为父心意已定。” 一时之间,座中各家门派人来熙往,均有不同反应。 木青晖绕开众人,悄悄走到宁程身边,略带担忧地看向他:“宁兄,听说你身体抱恙?” 宁程好像忽然回过神来,扭头看了他一眼,忽然问:“你也想修炼苍龙诀?” 木青晖温声道:“还未想好,待会儿要和师兄商量一下,总得有人试试。” 这话说得委婉,却是各家门派不方便说出口的心声。 自古以来,这世上也都是强者为王,实力说话。 自家若是没人修炼这逆天心法,别的宗门却都有人练成,那原先的宗门地位、以后能享用的仙家资源,怕是都得让出去几分。 谁又会真的全不在意! 宁程盯着他,目光有点奇异。 他放低了声音,道:“木兄素来只喜养花制药,修为已经足够,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。” 他音量微弱,这话却极古怪,木青晖猛然一怔。 宁程和他幼时就相识,早在两人都是少年时,在一次仙门联手狩猎中,宁程和他被分在一队,正好遇到强悍异兽攻击,两人互相依赖救助,苦撑多时,才等到了宁晚枫一剑西来,救了两个少年。 可那次遇险时,宁程拼死帮木青晖阻挡妖兽袭击,木青晖也把仅剩的救命药给了他,两人情谊就此结下,虽然不在一个门派,私下却情谊甚笃。 无论如何,宁程这句话,一定有他的道理。 木青晖性情温和,却绝不是糊涂人,立刻迅速地看了宁程一眼,不再多问。 无声退后,他转身来到木安阳身边,正要说话,旁边却走来两个少年。 正是厉轻鸿和木嘉荣。 木安阳慈祥地向两个儿子招招手:“来,你们兄弟俩有什么想法?” 厉轻鸿微微一笑,十分诚恳:“我不行的,不敢尝试。” 木嘉荣脸色难看,一点眼角余光也不看他,咬牙看着木安阳:“父亲,我想练习苍龙诀。” 木安阳一怔,犹豫道:“你平时精力多放在医术上,灵力不算雄厚精进,修炼这个,万一出了差池……” 木嘉荣脸色涨红:“正是因为不行,才需要进取。我也已经快成人了,总得学着自立。” 木青晖心中微急,脱口而出:“嘉荣不要练这个。我们堂堂医修,心思当然要放在药宗正途上,还是……” 木嘉荣激烈地截断他的话:“师叔!您看看商老前辈,修为到了极致,就能做医修也做不到的事。总之我要练习这个,以后出去行走,也不至于处处受气。” 木安阳急忙道:“胡说什么,我们神农谷地位卓然,哪有人会给你气受?” 厉轻鸿在旁边低声道:“弟弟愿意上进,也是好事。” …… 元清杭缩在人群中,眼看着已经有不少人走上高台,和宁程攀谈,暗暗记下。 剑宗上去攀谈的最多,各大门派更是家家都有人上去报名,有的大门派甚至送去了两三个人。 有晚辈翘楚,更有一些门派的宗主和掌门! 一盏茶时间很快过去,宁程站在高台上,又朗声高叫:“诸位,还有一件事,家师叫我顺便说一声。” 下面安静了些。 宁程手按宝剑剑柄,口气忽然变得森然凛凛:“魔宗妖人屡屡进犯仙宗,欠下累累血债,可惜他们中间有不少难缠的对手,无论是左右护法,还是那个狡猾狠毒的小少主。” 元清杭在下面忽然被点名,心里只觉得不妙,赶紧竖起了耳朵。 宁程声音冷酷:“前来学习苍龙诀的,既然得到益处,日后也应为仙宗福祉出点力。家师之意,日后不久由他指挥,发动一次对魔宗的总围剿,务必彻底铲除了这窝毒瘤。”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惊,老东西原来在这里憋着坏水呢! 可还是不对。 多年前,对仙宗最有威胁的他舅舅元佐意,已经被商渊带人联手杀死,现在还要赶尽杀绝,又是何必? 商渊和魔宗,怎么看,也不像是有真正的刻骨仇恨。 难道说,还有什么别的终极理由,是他想不到、又确实存在的?…… 大殿之上,隐约骚动起来。 这两年来,仙宗和魔宗之间的战斗和杀戮从未停止,就算元清杭一直竭力避免和化解,和双方早已经有无数人命填在里面,又岂是他一个人所能阻止。 宁程这话一出,立刻群情激昂,人声鼎沸。 有人纵身高叫:“商老前辈说得对,这是重中之重。” “仙宗人人修炼苍龙诀,实力必然提升巨大,一起杀上魔宗,彻底铲平魔窟是最好的!” 元清杭身边,几个少男少女默不作声,牙齿却都悄悄咬紧了。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高台上的宁程,忽然提气高叫:“宁掌门,听说魔宗里面有好多天才地宝,两大护法的府邸里,更是有好多好东西,是不是?” 宁程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,实在也没看出来什么破绽,点了点头:“必然是。” 元清杭两眼放光,一副贪婪又发蠢的模样:“那我们七毒门参加围剿的话,出人出力,能不能也分一点呀?” 众人都是心里一动。 商渊修为如此恐怖,现在已经隐约有带头主事的意思,到时候若是真的彻底猎杀魔宗,那么所得的战利品,会不会被苍穹派全都拿走,大家白白做个打手苦力? 宁程却冷冷道:“围剿魔宗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再被荼毒,也是为了还人间一个清朗天地。家师说了,围剿魔宗所得,苍穹派一概不要,只要生擒魔宗几位魔头,送交苍穹派公审。” 各家门派全都心里一松,不少人甚至脸上暗暗露出喜色。 苍穹派不参加分配,却愿意带头出力,各家岂不是可以瓜分魔宗那些财富和法宝财物? 元清杭“哇”地惊叫了一声:“可为什么一定要生擒啊?我们七毒门只会用毒,出手就一定会死人,到时候带着魔宗妖人的尸体来领赏,也不行?” 宁程淡淡道:“我们仙宗杀人,也要讲道理。生擒后再行公审,罪行和血债一一公开,才能叫人心服口服。” 元清杭眼珠一转,不说话了。 呸,全是鬼话连篇,古怪得很。 仙宗和魔宗对峙的这两年,也不知道在荒山野岭、无人之处,互相杀了多少人,现在忽然来说要先定罪、再诛杀,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。 再三强调要生擒,怎么听,怎么都觉得又狠又毒,绝不是什么好事情。 高台上,宁程看众人再无异议,这才朗声道:“诸位远道而来,若是无事,不妨接下来在苍穹派盘恒数日,看看第一批修炼苍龙诀的结果,再接着做决定也不迟。” 这话一出,各家仙宗众人更是心动不已。 既然苍穹派如此大度,留下来看看又有何妨呢!万一真的可以速成,立刻加入修炼,岂非更加万全么?…… 元清杭混在散开的人群中,带着霜降她们,重新回到了居住的雅舍。 这件事蹊跷,又事关重大,总不能探听这么一会儿就走,各家都有大量的人留下,他们混着不走,也不会惹人注意。 到了晚间深夜,他又故技重施,悄悄出了门去。 独自行到山中,他按照宁夺画给他的详细地图,在夜色中悄然摸到了一处山壁前。 四下看看,到处无人。 他辨认了一下,在那山壁上轻轻叩了几下,小声道:“小七君?” 寂静的山壁内,立刻响起了低磁的回应。 “嗯。” 山壁上一处枢纽机关缓缓打开,一道清冷的白衣身影迎着铺洒进去的月华,静静站在那里。 元清杭凝视着他,咧嘴一笑:“你师父怎么总是关你?” 宁夺眸光中波光粼粼,低声道:“我师父说,苍穹派如今暗流汹涌,有血光之兆,叫我尽力躲开一切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,钻进机关暗门:“你师父说得对,这里的确诡秘重重,像是有大事要发生。” 宁夺道:“他不仅要我别参与,还要送我走。”仟仟尛哾 元清杭沉吟一下:“他说的对,那你为什么不走?” 宁夺淡淡道:“因为你在这里。” 第116章 心意 元清杭看着他,半晌笑了笑,拉过宁夺手腕,凝神搭了一下他的脉搏,又取下他腕上的手镯。 “商渊那老头儿今天在大殿上,说要把苍龙诀广传天下呢。你闭关这几天,修炼有遇到问题吗?” 宁夺摇摇头:“每次感到心烦燥热时,我就按照你的叮嘱把镯子拆开,只戴一只褪火,很有功效。” 元清杭微微松了口气,可心里依旧隐约不安。 “喂,你觉得商渊喜欢你吗?”他忽然问。 宁夺道:“我只知道,我长得很像我叔叔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所以啊,他为什么对一个初次见面、长得又像逆徒宁晚枫的晚辈弟子,如此好心呢?” 宁夺道:“他现在无差别地传授此心法给人,那么在他心里,这功法想必并不珍贵。” 元清杭更加忧愁:“可还是说不通。” 如此大事,总得有动机和因果。 就算大家都修炼不成,一个个走火入魔,他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啊! 两人相对无言,思索了半天,还是茫无头绪。 宁夺举步迈出山壁上的闭关室,和元清杭并肩一起坐在山崖边的岩石上。 悠悠山风在夜色中呜咽,头顶一轮冷白月亮。 远处的山谷中有点点灯火,苍穹派几乎所有的客房和屋舍都被启用,用来招待各家宾客。 远远望去,好像天下太平,一片安静祥和。仟仟尛哾 元清杭把多多从储物袋里放了出来,小东西一看到宁夺,立刻亲热地贴了上去,在他脚边趴下,昂头张嘴。 宁夺手指一张,一捧榛子变了出来,落在它脚边。 多多“吱吱”尖叫一声,兴奋地声调都变了,飞快地捧着榛子狂嗑,一会儿工夫,两人脚下就全是零散的榛子壳。 元清杭苦着脸:“你别乱喂它,它牙齿又小又软,我平时都不准它吃这些硬壳的东西,你倒好,尽纵容它。” 宁夺不以为然道:“你这么严苛,它未免也很可怜。” 元清杭又好气又好笑:“小七君,你将来可不要生孩子啊。” 宁夺转头看他:“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你这种人啊,要是有了孩子,怕是得立刻成个孩子奴。孩子妈要是不准娃娃吃糖,你准能偷偷给喂出龋齿来。” 宁夺默默不语,看了他一眼,将目光转开了。 他望着无边夜色,声音轻缓:“放心,我不会和人生孩子的。” 元清杭一呆。 “啊……那不好吧?”他期期艾艾地道,“人嘛,总要成家的,找个情投意合的道侣,总好过漫漫修仙途中孤单寂寞。” 宁夺一双幽黑眸子安静又坚持:“找道侣也未必一定要孩子。” 元清杭心里忽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,他讪笑几声:“对哦!找道侣双修有益于身心健康,可是生养孩子的话,很耽误修炼。” 他心里有点乱,口中也慌不择言:“你看木安阳就是急着生孩子,搞得红姨忽然发疯了嘛。还有澹台明浩,也是天天疑心被带了绿帽子,对着亲生的孩子,还疑心不是自己的血脉。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。 元清杭越发口吃起来:“可见双修虽好,生孩子却风险极大!” 宁夺忽然道:“那你呢?” 元清杭手里撸着多多的皮毛,越撸越快:“哈哈,我什么?” 宁夺声音低沉,似乎有点不稳:“你很喜欢孩子吧。” 元清杭心里发虚,哈哈笑道:“幼崽嘛,无论是人类幼崽和动物幼崽,谁会不喜欢呢?” 宁夺闭上了嘴巴。 幽暗夜色中,头顶冷白月光映着他如玉石般俊美的脸,隐约有点寂寥萧瑟。 “你会娶妻生子的,是吗?”他低低道,“厉护法和你姬叔叔,是不是都会逼着你成亲,给元家留个后代?” 元清杭偷眼看了看他,心里隐约跳得有点儿快。 他咬咬牙,小声道:“小七君,这辈子,我不会和女人成亲的,也不会找女修结为道侣。” 宁夺身子似乎微微一颤,猛然抬头,目光灼灼,看向他。 元清不敢再迎接他的目光,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,向山崖中丢去。 他大声道:“我这人天生命理不祥,生下来就父母双亡,出来行走没几年,就厄运缠身,名声狼藉。和我沾上边的人,好像都没什么好结果。” 宁夺道:“不是你的错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你不懂的,有人生来就身有光环,总能逢凶化吉;而有的人呢,生来就霉运连连,注定没什么好下场。我就是属于后者,所以,还是不要连累人家好姑娘了吧。” 宁夺坐在他身边,默默无言。 夜风越发凛冽,吹着他乌黑发丝,在风中轻扬,伴着衣袂飘飞的猎猎声响。 他的语声飘在风声里,清晰又安然:“……我也生来孤苦,不怕连累的。” 元清杭心里悠悠一颤,想着宁夺的身世,眼眶忽然有点微微发热。 他一跳而起,看着宁夺:“也对,我俩一个命苦,一个命衰;一个清名不保,一个人人喊打。混在一起,谁知道将来会怎样?总之我们两个天煞孤星,就都别祸害女孩子了吧!” 宁夺眼中灿然仿佛有星光璀璨:“好。” 元清杭只觉得心里又是甜美,又是酣畅,一腔欣喜雀跃无处安放,忽然双手着地,在悬崖边上连着翻了几个跟头。 宁夺脸色一变,猛然站起身,手疾眼快,一把抓住了他:“你干什么?……” 元清杭扮了个鬼脸,唇角笑意灿然:“小七君,我很高兴嘛!” 不等宁夺回答,他又抢着道:“我好想现在就走啊。” 宁夺温和道:“去哪儿?” “哪儿都好。游山玩水、游历世间,寻找灵药、狙杀妖兽。”元清杭眼神晶亮,跃跃欲试,“我们找些没人的地方去,再也不管这些破事啦。” 宁夺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你不舍得走的。” 元清杭哑口无言。 刚刚的兴高采烈变成了苦笑,他道:“有时候我觉得,这世界上,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想要什么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你想要真相大白于天下,你想要枉死的人得到一个交代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。 “是啊。很多人因为这背后的阴谋都死啦,死的时候,都不知道为什么。”他低声道,“你的小周师弟,还有我小时候的玩伴小林子。” 宁夺的目光,微微泛起冷意,应悔剑一声轻鸣,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不甘。 元清杭道:“他们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天才,死了以后,慢慢也就没人再提起他们了。可我总觉得,不能因为他们身份低微,就活该这样白白死了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是,事情不该这样。” 元清杭扭过头,凝视着他冷肃的侧脸:“今天在你们赤霞殿上,我总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。我好像觉得,一切都不可控起来。” 宁夺道:“纵然如此,你也不会退,不是吗?” 元清杭微笑:“很多事一旦退了,就只能一退再退。更何况,只怕我们想退,有人也不允许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不退也好。” …… 苍穹派的客舍中,多天来,一直宾客盈门。 自从商渊广邀天下修仙高手前来,又在其中挑选了第一批试练苍龙诀的人选后,已经毫不吝啬地将这珍贵的心法传授下去。 元佐意当年敝帚自珍,但凡想要修炼破金诀,统统被他强迫服下蛊毒,不仅要效忠于他,更得发下毒誓绝不外传,任何人只要企图吐露心诀,就会引来反噬,蛊毒发作而亡。 所以破金诀虽然神奇,却是天大的秘辛,除了修炼者本人,外人根本无法得窥其中门道。 可是商渊明面上说只传授数人,但是又没有任何真正的约束,各家第一批被选中的人回去之后,又怎么会真的闭口不再外传? 像凌霄殿这样的庞然剑宗,最终也是派出了一名优秀弟子前往学习,回来之后,有没有立刻如实告知师尊陈封,那几乎是不言自明的事。 商渊特意交代,这心法最大的益处就是帮着突破停滞不前的境界关卡,愿意冒险一试的,几乎都是正面临突破的仙家子弟。 剩下的人,也几乎没有谁急于离开。 留下亲眼观察结果,见证这仙家大事,谁又肯错过呢? 半个月后,这一天,迎来了第一次突变。 百草堂的堂主是举世大医修,医术一向了得,也擅长经营生意,可他自身在修炼天赋上却略有欠缺,多年来岁数渐大,可实力却一直徘徊在金丹凝实境的后期,屡屡冲关失败,竟连金丹大圆满也没有达到。 比起木家神农谷的木安阳和木青晖两大高手坐镇,又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。 所以百草堂堂主袁芝田,是这第一批试炼者中,少有的宗主之一。 这一天,临近傍晚,百草堂的迎宾雅舍内,袁芝田闭门修炼的厢房上方,忽然青气漫天,一股恐怖的灵力波动冲天而起,传遍了万重山的山谷。 各家仙宗全都密切关注着别家动向,这异相忽然发生,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感知到了,顷刻之间,无数人都急纵而出,看向百草堂那边。 只见那边屋顶上的青气越发浓郁,灵力波动得也更剧烈,小小屋舍窗户瑟瑟巨震,忽然一声巨大爆裂,整个屋子竟然分崩离析,被那气息掀开了屋顶! 袁芝田独身打坐的身影,暴露在众人面前。 只见他面色潮红,竭力维持着打坐姿势不动,可是身上的灵力却暴走不停,脸上也露出了巨大的痛苦之色。 一片惊呼中,一道高大威严的身影从赤霞殿后方的行宫中急速扑来,带着天边巨鸟的惊人气势。 暮色之中,商渊面色凝重,当头扑下,一掌打向袁芝田背心,紧紧贴了上去。 随着这雷霆一击,袁芝田“哇”地吐出一口鲜血,下腹丹田处竟然隐约透出几道杂乱乱暴的金色细芒,一股浓重的灵力从他体内飞快流逝,眼见着脸色就萎靡起来。 四周观看的人全都又惊又怕,浑身冰凉,元清杭混在人群中,心里也是震动无比——这迹象,明显就是金丹碎裂的征兆。 商渊提到的突破时会导致金丹皲裂,竟然活生生发生在眼前! 商渊双臂一震,巨大的灵力骤然外放,尽数打入袁芝田背心,冲着他下腹急灌。 袁芝田惨叫一声,脸上扭曲,身子更是颤抖得如同落叶。 木安阳和木青晖并肩而立,他身后,木嘉荣脸上微微变了色 木安阳看得心惊胆战,扭头看向木嘉荣:“你师叔千叮咛、万嘱咐,叫你不要冒险修炼这个,你没私下抗命吧?” 木嘉荣嘴唇颤抖,低下了头:“没……没有。我打算看看再说的。” 厉轻鸿看了看他,脸上的微笑人畜无害,嘴角却透出一丝淡淡的讥讽。 所有人默默观看,想着金丹破裂的那巨大痛苦,不少人全都心底生寒,忐忑不安起来。 假如袁堂主也不幸殒命,那谁敢保证自己能安然过关? 功法虽好,突破虽然诱人,可总得有命去享用才好。 可是,随着商渊的浩大灵力不断急灌,袁芝田的脸色,却似乎慢慢好转起来。 众目睽睽之下,商渊猛喝一声,音若洪钟雷鸣,外放的灵力忽然再度加大。 袁芝田下腹那纷乱的金色细芒猛地一凝,就在所有人眼前,却慢慢平复,重新聚拢起来!…… 围观的人一阵惊呼,不少人纷纷踏上几步,距离百草堂所在的山坡更近了一些。 暮色更加昏暗,可是众人都是目力极佳,无论是在近前,还是在远处眺望,几乎人人都感觉到了一件事—— 袁芝田的状况,已经稳定了。 果然,又过了漫长的一盏茶时间,袁芝田缓缓睁开了眼。 他体会着自己体内的状况,喜不自胜,颤声惊叫:“……我体内的金丹还在?哈哈哈哈,真的还在,而且更加稳固凝实了点。” 他猛然提气,一掌挥出。 一股从没体验过的澎湃灵力瞬间形成,击在附近一片山石丛中。 巨大的千年巨石四分五裂,带着上面的青松大树,瞬间碎成了齑粉,石屑和草木汁液混在一处,铺天盖地落下。 袁芝田状若疯狂,尖声高叫:“我突破了!我现在是金丹大圆满!” 众人目瞪口呆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旁边,木嘉荣的眼睛蓦然亮了。 远处,宇文离静静站在客房小院中,目光也微微一闪。 商渊傲然立在袁芝田背后:“这苍龙诀助力突破时,凶险还是看的见的,诸位仙家无比慎重对待。届时,一定要有修为更高的人在旁护法,以免后果不堪设想。” 袁芝田身子一震,终于醒悟过来,转身急忙向他深深一拜:“商老前辈宅心仁厚,无私相助,此恩如同再造,袁某感激涕零。” 他压下心头的少许烦躁和恍惚,接着道:“以后商老前辈但凡有任何吩咐,百草堂上下,定当无所不从。” 周围安静下来。 年轻一辈的人,几乎个个欣喜若狂,可越是修为高超的,越是脸色凝重。 年轻晚辈若是修炼突破,身边有族中长辈佑护,几乎就能有惊无险度过关卡,实力飞速提生。 可像陈封和宇文瀚、澹台明浩这样已经处于顶峰的人来说,谁又能帮他们护法?…… 所有人的目光,都投向了商渊。 元清杭悄悄环视了一下众人的神情,心里终于了然。 只要是修为高的贪心这苍龙诀带来的巨大诱惑,那就只有一个选择。 必须商渊亲自护法。 只有他能凌驾于所有人之上,也只有他,才能又把握约束金丹大圆满高手的灵力暴动! 第117章 夜约 就在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时,忽然,不远处,另一栋山间雅舍里,又有一股灵力波动骤然产生。 有人往那边一看,顿时脱口而出:“凌霄殿!” 那边正是凌霄殿栖身的雅舍,也有一位晚辈弟子在金丹初期踯躅良久,主动请求修炼苍龙诀,也已经修炼了好些天。 眼看着这灵力波动虽然比袁芝田发出的微弱一点,可显然也是面临突破。 商渊纵身跃到那间屋舍前,陈封此刻也已经快步走了出来,脸色紧张地盯着徒弟的房间。 片刻后,几乎和袁芝田的情形一样,那间屋子瞬间被暴走的灵力撑破,一名年轻剑宗弟子脸色痛苦,暴露在众人视线中。 商渊立刻上前,再度依法施为,片刻之后,又成功将那名弟子理顺灵力暴动,安抚下来。 众人屏气息声,看着这突变的异相,一片鸦雀无声。仟韆仦哾 真的能飞快突破,真的能在极短时间内,提升境界,而且迅速稳固!…… 商渊站在一棵巨大仙梧树下,宽袍广袖,肌肤若婴孩,精神状态和四周的人截然不同。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众人,又向着身后一扬手:“夺儿何在?” 苍穹派众人中,一个俊美青年缓步上前,立在漫天昏暗暮色之中,白衣黑发,却依旧醒目。 他向着商渊微微躬身:“师祖。” 商渊声音平静:“你也修炼了沧龙诀,现在感觉如何?” 元清杭躲在一群人身后,心里微微一突。 糟糕,宁夺这个人只会实话实说,绝不会撒谎的。 果然,宁夺微微一怔,旋即平静道:“修为进展极快,偶有心火旺盛,但是也可以自我压制。” 商渊又问:“现在修炼到了什么层次?” 宁夺缓缓道:“即将突破到大圆满境。” 四周猛地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。 两年多前,宁夺还曾进入万刃冢中,那只能是金丹初凝期,短短两年多时间,他竟然已经即将冲击金丹大圆满? 不知道多少人费尽几十年,也没办法从初凝期跃升到凝实境,至于从凝实境再到大圆满,更是有艰苦漫长的修炼路途,宁夺这小小年纪,却又是怎么做到这般神奇的修炼进步? 难道……就是因为他早就得到了商渊的传承,提前修炼了沧龙诀? 商渊眼神赞许:“你用全力挥剑一击,不要留力,给各位仙长看看你如今的修为。” 元清杭暗暗咬紧了牙关。 宁夺修炼苍龙根本没多久,他的修为精进,大半还是因为自己资质逆天,商渊这移花接木的话术,可真是无耻! 宁夺手按在应悔剑上,凝神片刻,终于赫然拔出。 一道虹光随着剑刃出鞘,弥漫在夜色中。 宁夺矫健身影拔地而起,手中应悔剑高高举起,向着不远处一片山林掠去。 漫天光华刺破夜色,带着若有若无的金色光芒,仿佛霹雳突现,无声惊雷划过长空。 无尽的热意中,却又似乎漫出绝对的冰冷无情。 一剑既出,无数树木摧折,漫天残枝碎叶翻飞,浩瀚山林像被龙卷风袭过。 …… 商渊身后,宁程眼望着远处那依稀熟悉的身影,那似曾相识的剑意,忽然眼眶一热,急忙低下了头去。 人群鸦雀无声,无数年轻弟子的眼中迸发了狂热的光芒。 这就是一位剑宗弟子修炼苍龙诀后的实力,虽然还没突破大圆满境,可是这一剑之威,又有几个圆满境的宗师敢说一句,自己一定能敌? 商渊远远看着宁夺,目光闪烁不定。 等到宁夺回身落下,他才收起了眼中那抹古怪的神色。 他光滑幼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:“你很好,苍穹派中有这样的后辈,实属山门之幸。” 宁夺低眉垂首,恭敬道:“谢太上掌门亲授秘诀。” 终于,旁边有人再也忍耐不住,开口道:“商老前辈,在下也已经开始修炼此法,假如突破在即,不知可否有幸请您代为护法?” 说话的,却是澹台明浩。 商渊略一沉吟:“自然可以,不过修炼乃是大事,诸位若是能在更加安静处修炼,届时更不怕被人侵扰心神。” 他又看向袁芝田和先前那个刚突破的凌霄殿弟子:“你们虽然保住了金丹不破,可是状态未必就稳,最好也是闭个长关,好好巩固一下。” 袁芝田热切道:“对对,我也正有此意。不知贵门派可有合适之处?” 商渊点点头,遥遥一指后山:“本门中有不少闭关室,可以供给各位仙友一用。里面不仅安静无人打扰,还有不少灵石存放,可供修行所需。” 袁芝田立刻笑道:“商宗主无私传授心法,天下人受益如此,怎么好意思还再占用贵门派的资源?” 他招招手,立刻有百草堂的首席大弟子奉上一个极沉的储物袋:“这里面是上品灵石万颗,还有百草堂中最负盛名的护心丸和清心丹各一千颗,还请商宗主不要嫌弃。” 陈封目光微闪,也立刻踏上一步,诚恳道:“劣徒刚刚得商宗主尽力护法突破,在下也感激不尽。” 他掌中同样亮出一个储物袋:“这里是大型飞行法器十件,还有灵犀兽的内丹百颗,权做谢资。” 一个晚辈弟子突破当然不值得如此厚重谢礼,他这一出手,财物贵重更超过了袁芝田那些,其中的意思,已经不言自明。 他也要修炼苍龙诀,他也提前约好请商渊在突破时帮着护法保命!…… 商渊微笑着看着他们,道:“既然如此,我若推辞,倒显得矫情。” 他回头看向宁程:“你掌管门中财物进出,先行收下,日后若是各位仙长突破时需要耗费灵石,就从这些物资里支取。” 立刻,不少门派纷纷上前涌向宁程,各种门中的天材地宝都争先恐后报了上来。 能用这些东西换来苍龙诀,再加上商渊承诺出手守护,多少资源也值得付出! 元清杭目光闪开众人,悄悄和宁夺一接。 宁夺静静站在远处,不敢过来和他相认,可清澈目光看见他,里面似乎有丝暖意。 元清杭挑眉,极快地无声和他打了个招呼,转身离去。 …… 宇文家的临时雅舍内,宇文离站在房中,脸色微白:“祖父,我们宇文家当真不做一点准备?” 宇文瀚手持热茶,神色不怒自威:“快即是慢,慢即是快,平时看你也算聪慧,怎么连这道理也不懂?” 宇文离低声道:“孙儿明白的,修炼理当循序渐进。强行逆天行事,未必妥当。可是……” 宇文瀚哼了一声:“你若是真的懂,就不会非要强行收服那剑魂了。” 看着宇文离脸色骤然发白,宇文瀚又有点后悔,声音和缓了点:“知错能改就好,我也没有一再责怪你的意思。” 宇文离的手指藏在衣袖中,握着那被封住剑魂的宝剑,微微痉挛。 可他脸上却不露出分毫,只恭敬道:“祖父教训得对。” 宇文瀚长长叹了口气:“那种法子看似玄妙,我却瞧着未必是好东西,你年纪尚轻,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修行,别去沾染这种东西。” 宇文离犹豫半晌,还是道:“可是澹台家那边,澹台家主怕是已经开始修炼了。两大术宗现在水火不容,他们若是实力大涨……” 宇文瀚冷冷道:“你是怕澹台明浩来杀你?” 宇文离俊雅的脸上煞白一片,默不作声。 宇文瀚看着他,忽然有点心灰意冷:“离儿……你需知道天理昭昭,报应不爽。若真有一天他暗中狙杀你,你躲不过,那也是因果缠身。” 他挥了挥手:“你下去吧,过两天我们就动身告辞,不用再在这里看他们发疯。” 宇文离躬身退下。 出了门,外面夜色已经漆黑。 小院中树影婆娑,树下站着个瘸腿侍卫,见他出来,慌忙迎上来,跟在他身后。 到了外面荒芜的山路上,那侍从看看四下无人,才小心地拿出一个蜡丸,惊恐道:“离少爷,刚才我在外间警戒时,忽然脚下出现了这个,我自认也算警觉,可它出来的无声无息,就像是见了鬼。” 宇文离一惊,连忙接过蜡丸。 上面赫然写着“宇文公子私启”几个小字! 捏开一看,只是一张小小纸条,上面是细细的笔迹:“今夜午时,苍穹派后山明罪崖边一见。事关重大,或定宇文家命运,切记切记。” 他面色狐疑,思索再三。 旁边那侍卫瞥见那字条,忍不住小声道:“来人意图不明,离少爷千万小心。万一是澹台家的人设局……” 宇文离目光微冷,道:“今夜你悄悄潜入澹台家那边的别院,等待临近午夜,假如澹台明浩依然没有外出,就到无人处向空中放一支‘憎别离’烟火,我再赶去赴约。” 那侍卫连忙点头:“是!” 只要不是澹台明浩设局,一切就都好说。 两人正小声商议,前面的山路上,忽然就走来一个人。 月光微明,照亮了他容貌,只见他皮肤带着岭南一代的微黑,身材略微壮实,头顶上盘着一个发髻,上面插着一支形容狰狞的毒蛇簪。 正是这些天颇为引人注目的那个七毒门首席弟子。 迎面这样不期而遇,他似乎也是一愣,随即咧开嘴,热情地向宇文离打了个招呼,声音略带口音:“哎呀,宇文公子,这么晚了出来赏月吗?” 宇文离深深凝视了他一眼,想起他在众人面前咋咋呼呼的样子,不免心中嫌弃,但脸上依旧亲切温和,微笑道:“这条山路通往我们宇文家居所,小仙君来,可是有什么事?” 元清杭笑嘻嘻摆着手:“没有没有,你们中原人好生无趣,不是在修炼,就是在扎堆打听别家消息。我憋了几天,快要憋得五脏爆掉,晚上随便出来走走,抓几条岭南没有的毒蛇虫豸回去。” 他话语粗鄙,宇文离也不愿多搭理,温声道:“既然如此,祝小仙君满载而归。” 元清杭连连点头:“嗯嗯,我若是抓到好东西,再遇见你,就分你点儿,见者有份。” 宇文离微微一笑:“多谢小仙君美意。” 那侍从见元清杭走远了,才嘀咕道:“这蛮夷之地的修仙者真是奇怪,哪里像是仙门正道,倒是像妖邪之辈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什么仙宗魔宗,本来就没什么区别。” 说着说着,他忽然有点发怔,向背后望去。 幽黑山路上,那七毒门弟子早就没了踪迹,只剩下一地清冷月色。 “你觉不觉得,这人有点熟悉?”他忽然问。 那瘸腿侍从一愣:“啊?没有吧,这么古怪的人若是见过,必有印象的。” 宇文离皱了皱眉。 他记忆超群,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就连只在人群中见过一个人的背影,下次见面便能从体形步态中辨认个八九不离十。 这人的相貌身材,他肯定没有见过。 但是这种微妙的熟悉感,又是哪里来的呢? 元清杭快步绕过山路转角,心里暗暗捏了把汗。 这次出来,他在易容上下了大功夫,不仅身材上裹得壮实臃肿,就连眸色眼白都做了改变,就算姬半夏第一次见,都险些没认出来。 迎面偶遇宇文离,距离如此之近,宇文离那锐利清透的目光扫过来时,他心里也是“咯噔”一下。 幸好宇文离略略打量一下后,像是也没发现破绽。 真被他识破倒也不是问题,最怕的是身份败露被迫遁走。 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,忽然转过身,向宇文离离开的方向悄悄跟了过去。 宝 书 网 w w w . b a o s h u 2 . c c 明面上,宇文家并没有流露出要学习苍龙诀的意思,可是私下里到底有没有暗中进行,本就是他今晚的打听内容之一。 这大半夜的,宇文离不在房中休息,又鬼鬼祟祟往山外走干什么? 前面山路岔口,宇文离和侍从分开,那侍从转身往别处去了,他却独自一人,在山谷找了处平坦处坐下,静心打坐修炼起来。 元清杭藏身在远处岩石后,心里大为奇怪:见鬼了,竟然真是出来潜心修行? 正要悄悄撤离,忽然,宇文离面对的方向,漆黑夜空中忽然升起了一朵灿烂烟火,短暂又凄美,一闪即逝。 宇文离猛然抬眸,向那烟花望了一眼,赫然起身。 元清杭精神一振,忙远远跟了上去。 前面宇文离的华丽锦袍在山路上随风飘摇,衬得他身姿挺拔,飘逸若仙。 元清杭看着他身影,心里暗暗叹了口气。 若说论到他见过的所有年轻一辈,也只有宇文离一个人机变灵活,又资质惊人,原先少有的几次交往中,虽然觉得不是同道之人,但起码也觉得值得尊重。 可惜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! 宇文离身形飘逸灵活,在夜色中毫不迟疑,所去之地,竟然是苍穹派著名的明罪崖。 时值深夜午时,山谷中本就寂静得渗人,他独自一人来到了悬崖边上,四下望了望,就此站定。 元清杭知道他必定在等人,不敢靠近,连忙远远地藏在了一片幽黑山岩后。 四下山野虫鸣唧唧,空中冷月无声,万籁俱寂。 就在这时,明罪崖的侧边巨石丛中,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飘忽的影子。 身上笼罩着一层似烟似纱的迷雾,彷如从崖底忽然升起的鬼魅。 他无声无息靠近了宇文离的身后,单掌举起,似乎就要向着他头顶拍落。 而宇文离,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,依旧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的心,猛地提了起来! 第118章 异客 静立的宇文离却忽然动了。 他飘逸身影倏忽滑出,数张浓黑符篆扬出,呼啸着向身后击去。 符篆一遇到他身后那团烟雾,立刻爆开,随着符篆粉碎,巨大的灵力排山倒海,涌向了那个偷袭的人影。 人影一晃,笼罩在他身上的烟雾瞬间升腾,遮挡住了视线。 “砰”地一声,烟雾再散开时,里面已经空空荡荡。 而不远处的山岩边,那人倏忽出现,竟是用了极精妙的瞬移阵。 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。 这一下瞬移看似寻常,可是元清杭和宇文离都是术宗高手,一看之下,同时都是一惊。 举重若轻,发动阵法时无声无息,叫人几乎找不到踪迹可循。 那身影遥遥站在远处,道:“应对还算警觉,也有心计。” 声音飘忽,一句话中,竟然变换了几种音色,似男又似女。 远处的元清杭忽然心间一震。 这个声音,这诡异的身法,这笼罩在烟雾中的不辨面目……就是那晚上在澹台超的灵堂中,和澹台明浩深夜见面的那个人。 当时澹台明浩称呼他为“堂主”,别的细节都没有透露,所以事后他虽然动用了魔宗的人力多方打探,却始终没有端倪。 这世上,门派宗族犹如过江之鲫,叫堂主的人,可太多了! ……这人虽然只是一个中间人,一个牵线搭桥的掮客,可迷雾阵背后阴谋的主使者,却一定和他保持着联系。 而在这苍穹派的盛会中,在这波云诡谲的漩涡中心,这个人又诡异地再度出现,又意味着什么? 元清杭的心猛烈跳动起来,藏匿在身上的白玉黑金扇悄然显出。 指缝一张,一枝听音藤蔓,在草丛中蜿蜒前行,侵入到了两人身边的草丛,探出了枝条。 漆黑夜色中,宇文离冷然站立:“阁下何人?约我前来,是要杀人么?” 那人身形重新被包裹在淡淡烟雾中:“稍加试探而已,宇文公子不用介怀。” 宇文离身侧的宝剑嗡嗡轻鸣,他淡淡道:“阁下真是会开玩笑。” 那人默默看了他半晌,忽然道:“迷雾阵中,你们宇文家原本是受益最大的一方。可是最后却落到满身脏污,你有没有反省过,这全是因为你沉不住气,冒然对澹台超出手?” 宇文离温和从容的脸色变了。 他冷冷道:“不劳阁下费心,我也没兴趣听你教导。” 那人却继续道:“迷雾阵中助攻的傀儡蜈蚣,全是我通过暗线找你们宇文家定制。你接下单子,原本是赚了一大笔的。” 宇文离面色更冷:“宇文家交货时,也不知道客人的用途。如今你想诬陷我们宇文家参与其中?” 那人似乎轻轻笑了笑,道:“本来就和你们无关。所以你不出手,澹台超也会死的,你根本无需杀他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杀他的人是魔宗少主元清杭,他污蔑我。” 元清杭在远处听得咬牙切齿。 那人也不反驳他,只接着道:“你要杀人,也不是不能杀。随便一掌击碎他心脉也就行了,非要伪装什么重合剑伤。结果被那个元清杭抓住破绽,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。” 宇文离面无表情地听着。 “还有,你以为你毫发无伤,真的是因为运气吗?”那人悠悠道:“幕后的人,已经答应了不会对你出手的。” 这话清晰传入元清杭耳朵里,他心头巨震,心思急转。 什么意思? 宇文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:“你说什么?……真凶到底是谁,他又答应了谁不伤害我?” 那人道:“这个你暂时无需知道。” 宇文离漠然盯着他:“你约我来,就是要告诉我,迷雾阵的真正凶手,在暗中帮助我们宇文家?呵呵,宇文家何德何能,得此青眼相加。” 那人道:“聪明人不要问太多,你只管享受好处就是了。至于今晚叫你来,是要告诉你,那个苍龙诀你千万不要觊觎,坐山观虎斗就好。” 元清杭心里更是一紧。 这个人身份虽然诡异,但是他说对宇文家没有恶意,怕是真的。 宇文离看上去的确并没参与到迷雾阵阴谋中,售卖傀儡蜈蚣,也是正常的商业往来。 而当日迷雾阵中没受伤害的名门子弟本就不多,宇文离就是其中一个。 原先看来,以为是他侥幸,现在看,竟然是被人刻意放过?! 那么,连这个知道不少内幕的人都要提醒宇文离的话,那个苍龙诀又能什么好东西了? 宁夺已经修炼很久,而且就在这几天,已经又要正式突破金丹大圆满。会有问题吗?…… 宇文离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,看向那人的目光中,敌意淡了些。 “多谢提点。”他目光锐利,“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?” 那人道:“你问,我不保证答。” 宇文离缓缓道:“阁下和百舌堂……有关系吗?”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僵硬,静静站立,反问:“为什么这样想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宇文家可不仅仅是只擅长术法,百舌堂一直贩卖消息,顺带做些大的掮客生意。那位堂主几乎从不露面,年纪相貌更是天大谜团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今天看到您的做派,就忽然想,假如每次出来都这样,那的确没人能知道百舌堂堂主的样貌。” 元清杭屏住了呼吸。 原先在调查时,他们也曾将百舌堂列入过怀疑对象,可是这个组织一向神秘莫测,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它,只能作罢。 那人身上的烟雾忽然更黑更浓。 他的面目模糊,几乎和夜色混在一处,只听见他的声线变幻得也更急促,忽粗忽细:“澹台超已经死了,澹台芸又已经和你一刀两断,现在看,脱离了那些情情爱爱的羁绊,你果然清醒了点。很好。” 宇文离忽然纵身上前,手中宝剑锐光暴涨,毫不手软:“是吗?可是我还是很担心你居心不良!” 剑光如锥如电,疾刺进那团黑雾中,瞬间连刺了数十剑。 而他的剑尖,上面更是附着一张张极小的爆破符篆,一经爆开,那人身上的浓雾被炸开,立刻变得稀薄了些。 那人影轻笑一声,鬼魅般急退,瞬移阵再度发动,毫无征兆地躲闪开来,闪到了附近的无边草丛之中。 他刚立定,心头却忽然涌上来一阵巨大的危机感。 身后一股微风般的气息蓦然划过,瞬间暴涨,点向了他的脊椎。 一个声音倏忽响起来:“咦,怎么正好送上门来了?” 元清杭发出的灵力从微弱到恐怖,只用了瞬息的时间,甚至还带了点古老的气息威压,伴随着一阵狂风,将黑衣人身边遮蔽的浓雾吹散。 朦胧月色中,一个清瘦的男子身着黑衣,终于露出了脸。 元清杭一眼看去,就知道看了也是白看。 这人的脸平庸如白板,眉目糊成一团,没易容才见鬼了。 他手一扬,一道燃烧符疾飞,附上那人衣领,立刻快速向上燃烧起来:“咦,还带着面具吗?试试看能不能烤焦。” 那人骤然一惊,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正好瞬移到一个埋伏者身边,他眼中冷光一闪,手指猛地一捻,竟然硬生生将那威力极大的燃烧符碾灭。 他眼望着元清杭那陌生的脸,声音平淡:“元少主吗?你可真是无所不在。” 元清杭差点打了个趔趄。 妈呀,大意了。 宇文离认不出他,可不代表这个一直藏在暗处的百舌堂堂主什么也不知道。 他索性也不再伪装,赫然打开白玉黑金扇,笑嘻嘻挡住了这人去路:“好说好说,不如堂主您到处乱窜。” 那人冷冷不动。 旁边锦衣一闪,宇文离已经赶到。 他目光看向元清杭手中的熟悉法扇,目光一凝,忽然咬住了牙。 “是你。” 元清杭点头道:“是我啊,婚宴一别,宇文公子别来无恙?” 不说婚宴还好,一说这两个字,宇文离俊雅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。 他缓缓抽出宝剑,若有若无地挡住了元清杭的另一边退路:“元少主,我上次已经说了,坏人姻缘,是要天打雷劈的。” 元清杭看了看他和那黑衣人互为补充的站姿,微笑道:“刚刚还说你们没有勾结,现在看,宇文家和百舌堂明明就是幕后黑手之一嘛。” 宇文离也不生气:“你随便去说,看看有没有人信。” 那黑衣人默默不语,看向元清杭的眼光,却好像有点奇特的神色。 他并没有露出杀伐之意,却道:“元少主,我暂时没有杀你的打算。你好好离开,别管这深山中的一团乱账,对你最好。” 元清杭指了指自己的背上:“我倒是想不管,可你看见了吗?” 那人看了看他空空的背:“什么?” 元清杭声音夸张:“我背上这一大口黑锅,你和你背后的人亲手扣上来的,你看不见?” 那人默默不答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我要是不洗清我们魔宗身上的冤枉,迟早也是一个死。既然迟早都是死,为什么不好好反抗一下?” 那人柔声道:“你若是不走,只怕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锅扣下来。” 元清杭哈哈笑出声来:“堂主大人,要不是亲耳听见你背后参与这么深,我几乎要以为,你真的在为我着想了。” 那人平庸的脸上一片平静:“随便你信不信,我是真心为你好。” 元清杭微笑:“你若真的为我好,那就把你的委托人告诉我,好不好?” 他双手忽然抬起,向宇文离和那黑衣人背后虚虚一张,数条细小的毒藤蔓张牙舞爪:“两位身在草丛,难免沾上些毒刺什么的,不好察觉。若是堂主愿意如实相告,应该就没有危险。” 随着他话音,无数枝条忽然疯狂飞出,一根根牛毛般的细芒铺天盖地,充斥了四周。 两个人大惊,身形急退,宇文离剑光挽成密不透风的屏障,可是那细芒却过于细小,有一些终于冲进了剑风漏缝,碰上了两个人的脸和手臂。 一股麻痒立刻发作,蔓延开来。 那黑衣人又惊又怒,那麻痒迅速变得剧烈,他不敢去抓,轻叱一声,抓着宇文离,扬手向地上一掷。 火光剧烈闪烁,再消失时,正中心的两个人都已经消失不见。 ……元清杭急追几步,还是停了下来。 这毒刺虽然麻烦,却也不是什么惊天奇毒,立刻遁走找大医修医治,才是最好的应对。 只是这个人的反应,实在太快了,竟似比机敏果断的宇文离还要厉害一点儿…… 山谷中静立了一阵,他从储物袋里放出了多多,草草在一张符篆上写了一行字,贴在多多背上,一拍:“去找霜降姐姐她们!”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,宇文离回去以后,怕是会立刻昭告别的仙家宗门,霜降和一众随从就已经不再安全。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向着远处另一处山峰急掠而去。 明罪崖是苍穹派处罚门人的所在,若有门人犯错,或者在这面壁思过,或者接受鞭笞责打,为了立威惩戒,白天并不隐蔽,只有夜间才空无一人。 而闭关室却是分布在另外一座山上。 宁夺修炼速度奇异增快,元清杭虽然心里不安,却也没有办法可想。 就在这几天,宁夺已经隐约有突破迹象,宁程已经将他送往闭关室,又亲自时常去探望,以保证突破时他亲自护法。 元清杭也已经有好几天,没办法见到宁夺了。 不出片刻,他已经攀上了深山中那片孤立的山峰。 峰峦巨大巍峨,在夜色中,白日的墨绿色变成了叫人心悸的漆黑,仿佛成了一只洪荒猛兽,张着巨大的黑口,直欲择人而噬。 宁夺所在的闭关室是在最隐秘安静之处,除了以前商渊用过的那间更加靠近灵脉中心,就数他现在用的这间最好。 另外的闭关室林林总总,总有几十间之多,突破闭关是大事,一个人一生中也不过只会遇见几次,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空闲着。 可是最近,这些闭关室却被占据了不少。 修炼了商渊亲传的苍龙诀后,已经有不少人进入这里,开始巩固境界。 元清杭正要往宁夺那边掠去,却忽皱眉站住了。 浩大的山脉中,有种极为古怪的气息若有若无,充斥在四周。 原本已经越来越衰败的灵山,在这深夜中,竟然似乎有种死灰复燃的生机勃勃。 可是不对,这奇异的生机中,却似乎有种稀薄的邪气,萦绕在浩大灵山中,弥漫在夜雾迷离中! 第119章 背刺 元清杭心头浮起一阵不安。 这邪恶的气息极难捕捉,若不是他自幼和无数魔修混在一处长大,根本无法察觉。 可是想要细细辨别来处,却又找不到。 这股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漫山遍野都是,可他却很肯定,是踏入这闭关室所在的后山后,才隐约能感觉到。 他飞身急奔,轻健身影在山崖上宛如羚羊,向宁夺所在处狂奔。 人在突破之际,不仅需要宁心静气不被打扰,更需要身边的灵气精纯,不掺杂质。 现在这极微弱的邪气充斥在空中,一旦被突破时敏锐的五感捕捉到,又会怎样?…… 终于,模糊夜色中,山崖边,宁夺所在的那间闭关室的石门现了出来。 元清杭压住心中狂跳,站在门前。 轻轻按在门上,果然牢不可破。 就算能打开,他现在也不敢动。 完全不知道宁夺现在处于什么关卡,任何惊动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。 四周那若有若无的邪气依旧还在,混在一片灵气翻涌中,越发显得违和。 元清杭额头的细汗渗了出来,手掌向地上无声无息一拍,黑金扇上漏出几丝金线,沿着地上的石缝,向石室内伸展。 渗了数米不到,果然遇到了一道严密无比的屏障。 厚重又澎湃的灵力墙挡在了前面,明显是里面堆满了精度极高的灵石,而且数量极大。 苍穹派最近从窘迫变得忽然暴富,宁程肯定毫不吝啬,把大量的灵石堆到了宁夺的闭关室里,、形成了这么一堵密不透风的灵力屏障。 元清杭催动金线,闭目探寻片刻,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,将金线探入。 可是他的心却沉了下去。 金线能进入,就说明屏障并不是牢不可破,这邪气无孔不入,也一定能进入闭关室内。 果然,金线轻轻摆动,忽然一僵。 在那空旷的房间内,不仅有极微弱的异样邪气,还有剧烈的灵力波动! 宁夺的突破,怕是不太顺利,甚至已经受到了某种心神的侵袭! 元清杭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。 他一咬牙,对着紧闭的山门打出一张爆破符,随着附上一张消音符,两者叠加,剧烈的火光闪过,却没有发出声响,在门上炸开了一个大洞。 石屑翻飞,崩在他脸上,他弯腰疾冲进去。 里面冷寂宽阔,四周灵石成堆,明珠颗颗闪烁。 正中的地上,新添置了一张寒玉床,宁夺双目紧闭,俊美无俦的脸上微微潮红,映着身下寒玉的冷辉。 他的眉头,正痛苦地紧皱着。 而他身后,宁程正神色紧张,双掌紧紧抵着宁夺的背心,相接之处,淡淡的冷雾蒸腾翻滚,在室内弥漫。 元清杭这一快进,他立刻惊愕回头,眼睛骤然瞪大,又惊又怒。 他手掌不敢全部离开宁夺的背后,只能腾出一只手,宝剑赫然飞回掌中,青色剑锋寒光一现。 元清杭在脸上急揉几下,将人皮面具整个扯下,掠到他面前,压低声音:“宁仙长,是我。”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,宁程脸上怒色更重。 他飞快扫了神志昏沉的宁夺一眼,同样压低声音,低喝:“你又来干什么!” 元清杭咬了咬牙,白玉黑金扇急点,挑向他手腕:“宁仙长,你信我。” 宁程单手执剑刺来,单手继续给宁夺输送灵力,眼中冒火:“滚开!” 元清杭唯恐惊扰宁夺脆弱的心神,不敢和他硬拼,身形游走,躲开他剑锋:“我这辈子,不仅没害过任何人,更不会害他。” 宁程怒道:“你已经害得他身败名裂了,还不够吗!” 元清杭收起了平时笑嘻嘻的模样,眸光清澈如山间山泉,冷冽又强硬:“我若真想害他,他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。” 宁程脸上扭曲,充满了极端的痛恨:“是,你不想害他,可是和你牵扯上,他迟早会被害死的!” 元清杭看了一眼宁夺,宁夺刚刚微红的面色,已经更加绯红,眼睫也在急速颤动。 显然他虽然陷入了某种内视境界,走不出来,可却好像也感觉到了身外的变化。 元清杭大急,脸色骤然变冷了:“宁仙长,他会不会被我害死是将来的事,可假如你现在再不允许我施救,他才死定了!我是医修,你假如真的为了他好,就让开。” 不等宁程回话,他手指一捻,打了个轻轻的响指。 地下埋着的几根柔韧金线忽然冒出来,紧紧缠住了宁程的脚腕,用力一拽。 宁程猝不及防被拉倒,掌心立刻脱离了宁夺的背心。 宁夺身子一颤,体内好不容易被约束住的灵力顿时暴走,他猛地哼了一声,俊美面上显出了痛楚之色。 元清杭将数根金线一拉,宁程被狠狠摔到了边上,他顾不得理睬宁程,飞身扑上寒玉床,单掌替代宁程,贴上了宁夺背后。 另一只手的指缝间,则亮出了数根锃亮的银针,向着宁夺后颈一把扎下! 宁程爬起来,脸上怒极,手中长剑赫然刺出,抵在了元清杭的后心:“你!……” 元清杭一动不动,单手施针,手下不停,掌心灵力顺着几条经脉急拍,宁夺轻哼了一声,脖颈上急跳的青筋忽然低伏了下去。 宁程的剑尖,已经逼近,在元清杭背后划开了一道浅浅伤口,一股细细血流顿时汩汩流下。 元清杭平静道:“你要杀我,也得等我救完他。” 宁程看着宁夺那逐渐好转的脸色,终于缓缓将剑收回,却依旧停在元清杭背后,冷意逼人。 “你若是敢动一点歪心思,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。”他低低道。 元清杭极轻地嗤笑了一声:“宁仙长,你眼睛是真的瞎。” 宁程被他毫不留情挤兑,却不敢再说话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,眼中焦虑和不甘混杂。 元清杭沉下心,手下银针顺着宁夺后颈再刺到脊椎,再分到两边腰侧。 宁夺的背脊肌肉匀称,线条流畅漂亮,可是元清杭却心无旁骛,只细心帮他梳理经脉中凌乱的灵力。 很快,梳理到了腹下丹田附近。 细细探查了一阵,元清杭轻轻舒了口气,心头骤然放松——宁夺的修为功底扎实异常,体内金丹虽然是中期凝实,可却比一般人坚固得多。仟韆仦哾 虽然修炼了那苍龙诀,可是突破时造成的金丹破裂却细微得几乎看不见。 经过他的经脉梳理,再加上早早就服下了他这几天给的各种珍贵补药,现在看来,只算是有惊无险。 可按说,宁夺这样的突破准备良久,本就不该有这样的突发危险。 这古怪,恐怕还是因为今晚这山谷中忽然出现的邪恶气息,诱发了心神错乱! 一盏茶时间过去,宁夺紧张的肌肉终于全数放松,紧皱的眉头也松了开来。 只是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,尚未从突破的关口彻底清醒过来。 元清杭手指一收,银针藏进了衣袖。 他举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,疲惫地侧过头来:“好了,他……” 后心一凉,宁程的剑无声无息,刺进了他的后背。 元清杭身子一颤,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。 还好……没有一剑穿心,没有剑尖透过来。 他急急喘息几下,低声道:“别惊到了他。” 宁程的剑,似乎也在轻颤。 没再送得更深,他将剑一拔,秋水般的剑锋无声收回。 元清杭晃了晃,只觉得背后鲜血直喷。 他吃力地在自己心口按了按,力道透过前胸,通往自己的后心穴道,略略止了血。 他转过身,踉跄着起来,无言地向门口走去。 鲜血在他脚下流淌,形成一道蜿蜒的小溪,触目惊心。 走到了外面,他望着漆黑的山崖,停住了脚步。 背后,宁程的剑意如影随形,又重新贴了上来。 他微微苦笑一下:“宁仙长……你是真的恨我啊。” 宁程的声音带着轻颤,却字字凶狠:“你们整个魔宗的人,都该死。” “为什么?就因为你师兄和魔宗的人曾经相知相识,最后不得善终,所以你就恨死了所有魔宗的人吗?”元清杭低声道。 宁程的声音忽然嘶哑:“我师兄是被整个魔宗联手逼死的!他明明没有任何错,却被所有人视为奸细,一起逼着元佐意杀他。” 他的语声充满痛苦和愤怒:“呵呵,元佐意这个卑劣恶徒,说什么知己难求、说什么信他不疑,最后还不是保不住他?” 元清杭心里隐约不解,可是伤口剧痛,心思转动也比平时缓慢。 他皱眉道:“宁晚枫当年……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 宁程冷笑道:“你死了以后,下去问问你舅舅,说不定他能告诉你。” 他手中剑势一递,再度逼近了元情杭的心口:“你去死吧!……” 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一抖,竭力避开了这一剑,身子却已经摇摇欲坠:“等等。” 宁程的剑一顿:“干什么?” 元清杭看了看身后的万丈悬崖,苦笑着低低喘息:“宁仙长,我死以后,你把我尸体藏好,别叫他看见。” 宁程脸色变幻。 “他生来命苦,平时也孤单,一直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。”元清杭低声道,“假如我死了,他一定会非常伤心难过……或许这一辈子,再难有欢笑快乐。” 宁程脸色铁青,一字字道:“他会忘记的。一时难过,总好过将来被你连累或背叛。” 元清杭眼神带了点讥讽和怜悯:“你已经疯啦,我不和你说。” 他顿了顿,又道:“总之我死之后,你别叫任何人知道,不然红姨和姬叔叔他们杀上门来时,你和他们打起来,两边又得血流成河。” 宁程冷冷道:“你死都死了,还管那么多?” 元清杭怔怔出神:“……我不管别人,我只担心他。” 那个傻子,前些天还在和他说,这辈子不会和女人结为道侣,也不会生育孩子。 还在说以后此间事了,两个人一起重回秘境拜祭元佐意和他叔叔,再到处游山玩水,斩妖除魔。 ……可若是再也看不到自己,又知道是宁程杀了他,他又该如何自处呢? 宁程冰冷的脸上,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小的裂缝。 他死死盯着元清杭平静又悲伤的脸,盯着他脚下不断流淌的暗色血迹,终于轻啸一声,长剑急伸,拍在了元清杭颈间。 元清杭晃了晃,终于倒下。 模糊的视线里,宁程一身白衣慢慢走近,伸手抓住了他。 最后的一瞥,是宁程那只垂下的手腕,上面伤痕密密麻麻,纵横交错。 第120章 失踪 闭关室内。 宁夺闭目而坐,眼皮上浅浅的青色血管轻轻一跳,黑长浓密的眼睫抬起来。 四周一片安静,只有遍地已经被吸干灵力的灵石残屑,青玉地面上,干净无比,看不到任何不妥。 宁程守察觉到他的动静,急忙扑过来:“夺儿,你怎么样?” 宁夺略略舒展筋骨,只听到身体各处“噼啪”作响,冲关时仿佛被锈死的关节全数打开,灵活无比。 一股滂湃汹涌的灵力在全身自如流转,好像脱胎换骨一般。 终于达到了金丹大圆满,这种感觉,的确远非以往各次突破可比。 他手掌一张,一边的应悔剑华光流转,飞入他手中,发出了一声激越的轻鸣,“嗡嗡”颤动。 宁夺手执剑柄,无边灵力灌注进应悔剑,一瞬间,某种奇特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内心。 应悔剑上附着的剑魂,似乎有了真正的灵性。 传递而来的欢欣雀跃中,又带了点悲伤和怅然,似乎也能感受到新主人的修为猛然精进,越来越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。 他向着宁程躬身拜倒:“徒儿已经成功突破,体内灵力运转自如,感觉极好。” 宁程怔怔望着应悔剑上熟悉的光芒和剑意,轻声道:“很好。这把剑也只有你配用。” 宁夺抬起头,看了看四周满地纷飞石屑,微微一犹豫:“我突破时,是不是神志不清,差点伤了师父?” 宁程柔声道:“只是灵力暴走,动静大了点。幸好我在边上看着,一切有惊无险。” 宁夺真心实意道:“多谢师父彻夜守卫之情,殷殷保护之谊。” 宁程望着他俊朗安静的脸庞,沉默半晌,垂下眼帘:“你也不用感激师父,只要日后你不再用应悔剑对着我,为师就已经很知足。” 这话说得极重,宁夺猛地一惊。 他撩起衣襟,俯身拜倒:“师父!……” 宁程挥了挥手,淡淡道:“没事了,我也只是随口说说。” 晨曦从破损的闭关室门外映照进来,宁程眯起眼睛,看了看遥远的山峰晨光。 “出去吧。不要在这里久留。” 宁夺默默站起身。 跟在宁程身后,他走到了门口,目光落在了那个被炸破的大洞上。 他的脚步一顿,视线迅速一扫,忽然地,落在了石壁一处小小的褐色上。 宁程一回头,正见他脚下像是生了根,一动不动,皱眉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宁夺犹豫一下:“师父,这门……似乎是被符篆袭击过?” 宁程淡淡道:“你冲关时灵力暴走,我压制时两股灵力互相冲撞,殃及到了这里。” 宁夺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 他跟在宁夺身后,沿着蜿蜒山路,向赤霞殿行去。 宁程正在前行,忽然,就听见身后宁夺低声道:“师父,我闭关时,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吧?” 宁程背脊似乎微微有点僵硬,却没有回头,道:“为什么这样问?” 宁夺的声音低沉:“我昏昏沉沉之际,总觉得好像有人出现过。中途在我身边的人,好像一会儿是师父您,一会儿又换成了别人。” 宁程淡淡道:“都是这样的。突破时心绪纷乱,各种繁杂心事都会走马灯般闪现,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走火入魔?” 他身形挺直,音调平平:“你恍惚看到的人,一定是你平时日思夜想。所以,你看到了谁的幻相?” 宁夺紧紧抿住了薄唇,没有回答。 他的眸光幽深,低头看向自己的手。 那点小小的褐色,正粘在他的修长指尖,捻开后,是一片粘腻的血色。 …… 七毒门的迎宾雅舍外,一片嘈杂。 一群苍穹派弟子手执长剑,如临大敌,冲了进去。 室内一片馨香,淡淡的草药香气丝丝缕缕。 只是却空无一人。 商朗走在最前面,看向身边的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你说这七毒门的人,还是魔宗少主带人假扮的?不会吧!” 宇文离背着手,神情温和:“昨夜我亲眼所见,绝对没错。那个首席大弟子正在山谷中施行邪法,被我撞见,我和他激烈交手,他一不小心,被我毁掉了面具,正是那个元清杭。” 商朗神色有点勉强:“啊……这样啊。” 宇文离看着他,笑容淡淡的:“商公子不信我吗?” 商朗连忙摆手:“没有没有。宇文公子也是担心他又生事端,才来通知大家。” 他挠挠头:“不过既然他行踪败露,肯定第一时间带人逃走了。既然人都跑了,就随他们吧!” 他身边,一个小弟子也道:“肯定是他们害怕我们太上掌门,没来得及干什么大坏事!” 宇文离手中剑赫然刺出,挑向案上铜香炉,一捧香灰扬起,飘向商朗:“可是香灰尚有余温,想必魔宗的人刚刚逃窜,商公子真的不打算派人急追吗?” 商朗满心不愿干这事,可是苍穹派是此间主人,若是不管不问,怕是也不好交代。 他只好硬着头皮,转身向众位苍穹派弟子吩咐道:“快快,都出去追捕魔宗妖人去,发现踪迹,立刻来报。” 宇文离微笑道:“商公子,依我看,怕是要安排地更妥当些。” 商朗道:“已经很重视了啊!要不贵门派也帮着派点人手?” 宇文离立刻点头,有条不紊道:“好,首先请贵门派将人手分成几个小队,所有上下山的路线务必有人追击。我们宇文家派出大批傀儡兽,辅助搜捕,一旦有发现,苍穹派负责拖住敌人,同时放出信号,我这边立刻召集更多的各家仙门同袍,赶去驰援。” 商朗目瞪口呆:“啊,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吧?” 宇文离面色微微变冷:“现下各仙宗都有门中栋梁在冲关修炼,魔宗妖人忽然出现,绝对有重大图谋。万一在关键时刻干扰,岂不是要害死无数人吗?” 商朗打了一个冷战。 是啊,就算元清杭没有那么坏,可是那两位左右护法身上,可是真的血债累累。 万一元清杭背后,是他们在坐阵指挥呢? …… 漫山遍野,苍穹派分布在各处的守卫哨点中,烽火点燃。 各处进出万重山的要道上,三步一人,五步一哨。 山野空中,有驭兽宗的人放出了大量灵鸟走禽,虎视眈眈地封锁住了空中。 灵山一侧,凌霄殿的几名弟子走在一处,沿着幽深草木,向远处搜寻。 其中一个人一边弯腰疾行,一边愤愤不平地擦了擦汗:“这万重山这么大,搜寻几个人,不是大海捞针吗?” “别提了,我瞧那宇文离就是公报私仇,借着大家的手想杀那个魔宗的元清杭。” “哎,我们殿主也无比憎恶魔宗,听到有魔宗消息,只恨不得亲自带人来找呢。” 正在抱怨,忽然一个人急呼了一声:“你们看!这边!” 侧边一片幽深草丛有一人高,从外面看毫无异状,可是一旦踏入,便能清晰可见一片倒伏的杂草,上面有凌乱的脚印。 而被踩短断的野草,断口处还有新鲜的汁液渗出来。 几个人心里都砰然一跳。 若是仙宗的人,又怎么会专门挑这种偏僻无人的地方行走? 为首的凌霄殿弟子一挥手,几个人全都屏住了气息,沿着倒伏的草茎向前寻去。 绕过山丘,避开开阔地,前面的一片山石凌乱错杂,形成了一片天然屏障。 几个人看着地上的草木痕迹,默默放轻了脚步,形成了一个隐约的扇形,向那边围去。 走到近前,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,同时举起了利剑,凌空腾起,向那片乱石劈去! 剑光烁烁,凌厉异常。 可就在同一时刻,山石后,忽然跃起了一道傲然身影,雪白衣袍上,隐约的黑金线隐隐闪光,红色赤霞图案翻飞如同火焰。 而他手中的剑光,闪着万道金光,彷如晴空中骤然裂开的惊天雷光。 威压傲人,霹雳裂空。 那几个凌霄殿的弟子一眼看去,竟似被这巨大的剑意完全震慑,手中的剑全都畏惧地疯狂抖动,再也举不起来。 那人影手中剑光掠过众人的剑尖,宛如雨打芭蕉,同时一点。 举重若轻,却又冰冷无情。 然后,所有人手中的剑脱手而出,飞上半空,乱成了一道剑网。 宁夺身在半空,长臂疾伸,将几把剑一一接在手中。 下一刻,他的身影翩然落下,姿态曼妙,神色平静。 手臂平平伸出,他将几把剑柄对着众人,声音冷静又缓慢:“诸位仙君,你们的剑。” 几个凌霄殿的弟子胆战心惊,只觉得浑身似乎都被刚刚那一剑的剑意压迫到几乎跪倒,哪里敢生事端? 为首的人忍着屈辱,飞快地接过自己的剑,强笑道:“宁仙君路过吗?不好意思,差点伤到你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是,刚刚看到这片山石杂乱,怀疑可以藏人,所以来看一看。” 他顿了顿,道:“并没人在里面。” 几名凌霄殿弟子怀疑地向那片寂静的山石丛看了看,还想踏前一步,可宁夺已经冷冷堵住了去路:“没有人在。” 那几个人心里一窒,讪讪道:“既然宁仙君查看过了,那我们去别处找找。” …… 宁夺望着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,这才缓缓转身,迈入了巨石丛间。 霜降从一块小石头后探出头看,飞快地冲他招招手:“宁仙君,这儿。” 宁夺走上前,向她微微颔首:“霜降姐姐好。” 霜降俏生生立着,扬眉斜睨了他一眼:“没想到一别十年,再见宁仙君,已经变得这么厉害啦。小时候左一声妖人,右一声魔女的,现在又叫姐姐啦?” 宁夺脸色平静,可是耳根却有点微红,淡淡道:“有吗?我不记得了。” 霜降扑哧一笑:“自然是有的。不仅对我横眉冷对,还拿剑对着小少主,刺得他满脖子都是血呢。” 宁夺静静道:“他呢,现在到底在哪儿?” 霜降身边站着赵庭安,忍不住急切道:“昨夜就不见了,然后忽然放了多多回来,叫我们快走。” 他手一松,小造梦兽跳下地,急切地冲宁夺奔来。 宁夺一把将它抱在怀里,揭下它背上的一张纸符,眸光忽然一滞。 元清杭那熟悉的字迹,赫然写着:“行踪败露,小命要紧,快逃快逃!” 霜降脸色忧愁:“多多一回来,就满屋子嚎叫,我们惊醒以后,就立刻跑了。可是惦记小少主安危,又不敢走远,正想找地方躲好再出去打探,没想到忽然漫山遍野就都是追兵了。” 另一个少女噘着嘴,正是朱朱,气鼓鼓道:“我们什么也没做啊,瞧他们这阵势,怕是抓到我们,立刻一个个要斩立决呢。” 宁夺沉默片刻,哑声道:“他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吗?” 霜降道:“暂时没有,不过小少主既然能抽时间向我们示警,想必人身并未被拘禁。” 赵庭安却有点忧愁:“当时没事,可不见得一直没事。不是遇到了天大的危险,小少主也不会这样说话。” 朱朱也急得一跺脚:“我们小少主本事那么大,人又机警狡黠,若是有危险,一定是来自于你们苍穹派。对了,一定是商渊那老而不死的老贼。” 宁夺心乱如麻,俊美脸上凝若冰霜,道:“你们先安心躲藏,千万注意安全。他的下落,我来打探。” …… 一片漆黑中,元清杭轻吟一声,悠悠醒转过来。 眼前没有什么光线,空气中有微微的潮湿,又夹杂着泥土的微腥。 他慢慢坐立起来,背后的伤口被牵动,一阵撕裂的疼痛传来。 伸手反摸,触手一片粘腻。 全是血。 宁程这个疯子……竟然没杀他。 不过好像和杀了也没啥区别,关在这暗然不见天日的鬼地方,身上什么东西也没留下,缺医少药,关上几天,怕是也就一命呜呼了。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,等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,才咬牙举起手,指甲瞬间坚硬如刀,向自己腰侧轻轻划下。 以前厉轻鸿还没有离开的时候,曾向他炫耀过这个手段。 姬半夏独创的邪气术法,在身体上挖掉一小块血肉,动用术法封进去一点救命的东西,外表看不出来,但是关键的时刻,却能救命。 这次来,他深知事态艰难,特意找姬半夏传授了这项术法,终于派上了用场。 皮开肉绽,“叮咚”一声,一个极小的储物袋掉了下来。 他疼得浑身一个哆嗦,差点再度昏厥过去。 重生这十几年,不仅没吃过什么苦,甚至一直皮娇肉贵,恣意健康。 几乎叫他忘记了,前生遇到过的那些属于身体的磨难。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.t_x_t_8 _0._c_o_m 现在倒好,一来就是场终极大考。 只是不知道,假如未能考核及格,是不是一切又要归于重头,回到原来那病弱濒死的悲惨状态?…… 第121章 枯尸 能藏入身体的储物袋当然体积有限,不过指甲盖大小。 剖挖出来后,里面有空间术法加持,见风膨大,打开后,可以容纳的事物却也不多。 都是极端环境下必须的基本物资。 几丸救命的珍贵丹药,几根医修必备的银针,数十张符篆,有制好的威力巨大的成品,也有上好的空白符纸。 还有那个小小的役邪止煞盘。 这东西体积极小,所以被元清杭放了进来,幸好,没被彻底搜走。 储物袋里还有一个小小火石,一颗硕大明珠。 明珠一出,四周的黑暗终于被驱散。 四周泥土和山岩交错,大约小半间厢房模样,像是一个废弃很久的崩塌山洞。 他略略看了一眼,不敢再耽误,从几颗珍贵的救命药丸中捡了两颗出来。 一颗养气生肌,一颗调理受损的脏腑经脉。 吞咽下去后,又用银针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止血,打坐调息了一阵,终于精神恢复了大半。 边上的明珠幽幽闪光,在一片漆黑中,一切安静又惨淡。 他站起身,上前摸摸边上的泥土和山岩。 泥土湿润,岩石上面凝着微弱的一层水珠,冰凉中带着点阴寒。 随手敲了敲一块突出的石头,沉闷的声响传出去没多久,就消失在前方的土层中。 他急速思索了一阵,拿出一张空白符篆,咬破中指,在上面画了几道精妙的符文。 往山石缝隙中一拍:“寻!” 符篆花纹微微一亮,沿着缝隙钻进了泥土中。 元清杭闭着眼睛,一缕微弱神识附在符篆上,感受着前方传开的触感。 松软的土层,坚硬的岩石,偶然有小的活物被惊动,像是藏身在土中的虫豸蛇类,遇到符篆惊扰,倏忽躲开了。 四处乱撞了许久,他的心越来越沉。 一直没有撞到植物的庞大根系。 只有地表附近,才会有根系扎根进来。这说明这里的确深在山腹之中, 也难为了宁程,千重山毕竟是他的主场,可以轻易找到这么个地方。 虽然没忍心在最后一刻杀了他,可把他封在这里,打算活活饿死闷死吗? 他住了手,急速思索起来。 没有水。 这个小储物袋里装不下那么多,首先缺的就是灵泉水这种救命的东西。 虽然到了金丹中期,不饮不食可以支撑很久,但是人毕竟是要消耗能量的,这里与世隔绝,灵气也没办法供给。 虽然宁夺和魔宗的人一定会拼命来寻,但是没人知道该从宁程这条线下手,他能不能撑到救援来到,可真是难说得很。 不行,不能坐而待毙。 宁可耗尽物资,也要主动出击,随便找个方向,强挖也比坐着等要好些! 他索性豁了出去,心疼地拿了八张符篆出来,按照八卦方位定在身边各处岩石中,急急催动:“四野八方,速速去寻!” 八道神识附在符篆上,倏忽消失。 他闭目继续探寻,良久的寂静后,另外几个方向的符篆所遇都是一样的山石泥土虫豸,可是忽然,“坎”位上的那道符上,却传来了点微弱的异样。 元清杭精神一振,收了另外几道神识,全部心神都聚到了坎位上。 前面的神识触觉,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片光滑的东西。 四下探索,这光滑平整的所在四四方方,大约一座小院大小,前面有牢固的屏障挡着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。 这样子,竟然像是宁夺以前待过的那种山中闭关室,只不过比那一间小一点,四周有灵石堆砌,以供修炼时吸收,又处在山中。 他将神识缩回了几米,又在这片山腹中换了方向,再延伸出去,苦苦找寻。 果然,一旦定了方向,方圆数里之内,竟然大大小小有数十间同样的空间。 假如不出意外,这应该就是万重山后山的闭关室群! 宁程将他杀伤,并没有时间将他转移,应该是随手找了一处他知道的废弃山洞,将他封在了里面。 而他所在的地方,距离这些闭关室的直径距离虽然不远,可是靠人力打通过去,却异常危险。 和在万刃冢里类似,找寻通往小世界的那条山腹通道时,他们就不敢强行爆破。 万一引发了山崩,人可就真的活生生被埋了! 他静静地立在一片幽暗里,半晌忽然笑了笑。 那时候,是宁夺不顾生死、不问结果,独身挥剑,击穿了前路,给他们两个人寻得了唯一的生机。 现在那家伙不在身边了,难道他会怕死、会坐在这听天由命? 他深深吸了口气,随手在身边岩石上一砍,撬下来一块薄薄山岩。 以石做刀,他毫不迟疑,向坎位上的泥土用力挖去。 挖下来的泥土可以堆在身后的空间,在前面挖了,就得再度折返,将泥土运回来,挖的越远,越是费力。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? 他在里面只是体力累,外面的那个傻子,却不知道该多心急如焚! …… 山腹中不知日月时辰,他刚吃了治伤的丹药,虽然背上依旧疼痛,体力也虚弱,可他挖得却不亦乐乎,毫不沮丧。 每挖一米,距离前面的闭关室群就越近一步,那里一定有人,而且有不少人!仟韆仦哾 累了就坐在狭窄山道中休息一阵,饿了就掰小半颗灵丹续命,虽然四周幽闭恐惧,可是他心里,却像是燃着一团火。 谁也别想杀了他,他还没有和宁夺见一面,对他说几句一直没想明白的话,他才不要莫名其妙死在这里。 不知道过了几天,又或者是十几天,终于,前面派出去探寻的符篆一滞,停在了几米之外。 元清杭一股气松下来,差点瘫在了狭窄的山道里。 他的手在颤抖,满脸泥土灰尘,背上的伤口也因为一直用力而流血不停。 可是他的眸子,在身边夜明珠的映照下,却明亮如星。 只要找到闭关室,距离外面的世界就近在眼前! 前面星星点点,散布着不少方正的闭关室,可是他略一思索,却犹豫起来。 这里面,应该有不少仙宗的人正在修炼苍龙诀,不是在突破,就是在巩固境界。 他如果“砰”地一声打碎墙壁冲进去,万一正好惊扰,把人搞到走火入魔,那可不是罪大恶极,甚至害了人性命? 想了想,他忽然眼睛一亮,赶紧掏出那个役邪止煞盘来。 闭关室不会这么巧全被占满了吧,总有几间空着,只要能找到一间闲置的,那他冲进去,再想办法从里面打开,那就能确保无虞。 他将罗盘平放在地上,小心对准了前面最近的那间密室。 片刻后,罗盘指针微微一动,显示生机的一边蓝色指针跳跃不停。 没错了,这间里面有人,而且生机旺盛,显然主人修为强大,起码也是金丹中后期。 不能进去,得换一间。 他挪动罗盘,向另一处闭关室所在的地点对准。 依旧是有人,而且这一间里面的生机波动更加纷乱,竟像是面临着突破或者暴走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,又换了一处。 ……连着十几间闭关室依次探入,果然满满当当,都有人在里面。 元清杭苦恼地摇了摇头,再换了一处更偏远的所在。 罗盘上,一直是代表生机的蓝色阳针在跳动,可现在,蓝色针却猛然一顿。 红色的阴针开始疯狂摆动,转得像是风中落叶,颤动不休。 元清杭的眸子猛地凝住。 役邪止煞盘乃是绝世灵物,当时术宗大比时,几大术家献了材料出来,又由几位大宗师联手制作打磨,不仅探阴驱邪极为灵敏,在布阵时还能增幅加成,绝不会有弄错的可能。 这间原本该有仙宗人士在里面修炼的闭关室,为什么显示有大凶之兆? 探寻不到活人生机,却甚至还有浓浓的怨气。 这里可是苍穹派重地,里面死了人,难道无人发觉?或者说,这人是刚刚暴毙?…… 也对,假如有人在修炼时忽然出了岔子,短期内没被发现,临死前不甘心,倒也可能叫房间内充满怨气。 现在冲进这间屋子,再抓紧时间离开,或许就是天赐良机。 他正要咬牙往那边去,可忽然心里模糊一动,又停了下来。 ……急急催动罗盘,他一间间再搜过去,将剩下的所有闭关室全都探了一遍。 不知不觉,他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,心更是沉入了冰冷海底。 ……不止这一间。 数十间闭关室里,有活人的是大多数,可是却有四间里怨气丛生,阴邪之气透着石壁,宛如实质,铺天盖地般似乎要渗透出来。 假如说一间里死了人,还是巧合,那么已经有四个人横尸在里面,又怎么会没人觉察呢?! 元清杭的心“扑通”直跳,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。 只能从这几间死人的闭关室出去。 他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想,巨大而恐怖,真相的一角仿佛就在前面张牙舞爪,露出了残忍的面目。 他闭目休息了一阵,再不犹豫,向最近的一间闭关室挖去。 来到近前,他摸着嵌在泥土中的石壁,祭出了两张威力巨大的符篆。 一张爆破,一张消音。 火光闪过,前面的石壁赫然轰塌,他屏住呼吸,疾冲进去。 遍地的灵石残片,比前些日宁夺所用的甚至不差多少,显然曾经的主人也是一宗之主,身家财富丰厚。 正后方的墙壁边,一个人影歪歪扭扭靠在那里,已经没了任何生机。 元清杭慢慢走上前,抬起了他的头。 虽然早已经做好了准备,可是看到那张脸的时候,他还是不忍地闭了闭眼睛。 认识的人。 最早修炼苍龙诀的人之一,百草堂堂主,药修大宗师袁芝田。 只见他面色红润,相貌栩栩如生,隐约好像还年轻了一点,但是一双眼睛却死死瞪着,像是充满惊惧和恨意。 颈部以下,全身的肌肤全都皲裂干枯,最可怕的,是他下腹部丹田处露出了一个大洞。 四周的经脉血管全都干枯了,原本金丹存在的地方空空如也。 元清杭弯下腰,目光冷肃,看向他腹部的那个伤口。 血管没有被扯断的迹象,金丹不像是硬生生摘掉,但经脉节点却有细微的破裂。 看上去,更像是金丹爆裂留下的痕迹。 可是爆裂之后,总有金丹残片,现在呢? 现在不仅看不到任何残片,也感觉不到这里有任何主人生前残存的灵力。 ……元清杭微微叹了口气,伸手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。 闭关室通往外面的通道是密闭的。 害他的人呼之欲出,却没有证据。 他站在袁芝田的尸体前良久,返身折返,重新按照役邪止煞盘的指引,找到了剩下的几间闭关室。 一一强行破开,毫无例外,里面的人全都已经是一具枯尸。 其中一个果然就是凌霄殿那个先行突破的大弟子,剩下两个,元清杭依稀觉得面熟,只记得以前在人群中见过。 一名是某家术宗的优秀弟子,没死在迷雾中,却终究死在了这里。 而另一个人,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仙宗宗主。虽然叫不上名字,却已是金丹后期大圆满的顶级修为。 可如今,在这寂寞山洞里,紧闭的石壁后,没人知道他们已经无端陨落,死状凄惨。 站在最后一间闭关室里,元清杭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。 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多,身体本就在持续失血,还是因为身在这怨尸身边,感受了那浓若实质的阴邪之气。 他咬了咬牙,举步来到这间闭关室的向外通道里,侧耳听了听。 外面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,反正闭关室都在悬崖峭壁的山仞上,外面正对着无人的悠悠山谷,安静地好像坟墓。 他举起手,正要拍去,可忽然地,手边的役邪止煞盘却又微微一动。 这一次,是蓝色的生机指针有了反应。 元清杭一怔。 摆好罗盘,放出最后一张探寻符,很快,另外一个方向的闭关室里,传来了一阵明显的剧烈灵力波动,狂乱无序。 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,泥土中还夹杂着一丝极为好闻的草木清气。 第122章 凶手 元清杭一阵犹豫。 他和木家也算打过不少交道,甚至大闹过神农谷,还毁了不少木青晖珍爱的灵植,对于木家修行之道也算熟悉。 这种混杂着草木气息的灵力波动,应该是自幼便泡在药草丛中的特征。 那间闭关室里,是谁?…… 不该是木安阳,他被厉轻鸿重伤后未曾痊愈,一直在修养; 也不会是木青晖。那个人素来性情温和,不爱争名夺利。 更不会是厉轻鸿,他身上根本没有这种神农谷与生俱来的草木清气。 那只剩下了一个人。 木嘉荣。 有心想赶紧走,可是挣扎了片刻,他还是轻轻叹了口气。 他转过身,向着隔壁不远处的闭关室挖去。 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靠近了那里,手贴在石壁上,果然,更加明显的草木气渗透过来。 元清杭的手微微颤抖,还是一咬牙,举起了手。 咬破中指,一串串鲜血急速流淌,在他脚下狭窄的山道急速渗入。 发动瞬移阵要消耗不少精血,他现在本就虚弱,不到万不得已敢动用,可现在,也顾不得这么多了。 血光一闪,他的身影瞬间穿破厚厚的石壁,闪现在了对面的石室内。 房间正中,木嘉荣俊秀精致的脸上煞白一片,额头上的几缕黑发早已被汗水打湿,身上的翠绿衣衫更是完全湿透。 元清杭又气又急,这小破孩,以他受到的宠爱重视,若是正式冲关修炼的话,绝对不会身边没有师长看护。 现在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身涉险境,肯定是瞒着他爹和师叔木青晖! 正要冲上去帮他梳理灵脉,忽然,一股莫名的心悸倏忽传来。 无声无息,却又浩大威猛,从四面八方穿透岩土,就像是一个恐怖的巨大存在,在他心中用力一击。 元清杭退后一步,脸色骤然变白。 这可怕的威压,他平生只遇见过一次——商渊出关时的那一晚,那忽如其来的灵力冲击! 他现在心智清醒,都会被这忽然的威压惊到心悸不已,这里正在静心闭关的人呢? 果然,面前的木嘉荣嘴巴一张,一口血喷了出来,身上的灵力波动更加剧烈狂乱,显然被这忽如其来的威压扰动了心神。 而外面那股威压,却竟然在慢慢逼近。 就像是一只凶猛又邪恶的洪荒巨兽,像着血盆大口,在审视陈列在自己眼前的可怜猎物,随时可能一口撕咬下去。 无边的危机感浮上心头,元清杭只觉得汗毛倒竖,不敢再有任何动作。 他用尽力气,将身子藏在了闭关室的一角,立刻画出一个藏匿阵。 虚影一晃,他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。 室内一片寂静,木嘉荣的身体在颤抖,外面那股安静又恐怖的气息在徘徊。 慢慢地,终于逼近了这边。 元清杭心里疯狂直跳,悄悄伸出手,冲着木嘉荣身上遥遥一挥。 微弱的遮蔽挡住了木嘉荣身上的部分灵力暴走,看上去,似乎恢复了平稳。 外面的那股威压在门后停了一阵,终于缓缓退去。 元清杭长长舒了口气。 一滴汗从他的眉间滴落,落在了鼻尖上。 他正要抬手去擦,忽然地,眼前就是一花。 闭关室紧闭的厚重石门,从外面无声爆开,原本该发出的巨大声响似乎被什么完全吸走,只看得见石屑翻飞如雪,却听不见声音。 一个高大的人影,缓缓从豁口中迈了进来。 融融冰冷月色青白,映照再来人脸上。 多天不见的商渊,脸色竟发生了点变化,原本幼嫩如婴儿的肌肤似乎变得苍老了点,呈现出某种快速的衰败…… 千重山脚下,草木深深。 一群苍穹派的弟子沿着山道巡逻,迎面正遇见一队术宗弟子。 为首的青年长身玉立,温文尔雅,看见他们,微笑颔首:“诸位小仙君辛苦了,不知道追捕可有进展?” 一名苍穹派大弟子忙躬身施礼:“宇文公子好,尚未有消息。” 他身边的一个小弟子心直口快:“魔宗妖人善于用毒和隐匿,这大山绵延千里,他们若是就此逃走,我们再乱找一气,不是白做无用功吗?” 宇文离温和道:“那个魔宗少主既然前来,必然有重大图谋,不会因为和我打了个照面就此离去。十有八九还滞留在此,还要辛苦诸位多多留心。” 几名苍穹派弟子连连点头:“宇文公子提醒得对。” 宇文离带着一行人穿过山路,他身后的瘸腿侍从低声道:“离少爷,老爷子好像很不喜欢你参与这事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我是代表宇文家参与围剿魔宗,各家都有派人手,我们总不好袖手旁观的。” 正说着,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,猛一抬头。 山路尽头,静静站立着一个人。 白衣飘飘,面冷如冰。 他的一只手修长白皙,正握在身侧的剑柄上,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,却渊渟岳峙,像是和那柄剑融在了一起。 宇文离眸子一缩,眼中防范大起,可脸上却依旧笑意温存:“宁仙君?” 宁夺缓缓走上前来,在他面前立定。 “宇文公子,我有一事请教。” 宇文离微笑:“但问无妨。” 宁夺目光幽沉,却冷锐平静:“你说前些天遇到元清杭,能否再将当时的情形说一下?” 宇文离和声道:“我偶然外出,在一片野地中偶遇到他,他正在修炼邪法……” 宁夺截断他:“什么邪法?你可曾真的看清?” 宇文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:“宁仙君,人人都知道你与那魔宗小少主情谊甚笃,也一直回护于他。所以你信与不信,并没有人介意。” 宁夺盯着他的眸光,更冷更利。 “宇文公子,万刃冢中,你我也曾深夜共饮,也曾短暂谈心。”他肃然道,“我以为宇文家家风清正,宇文公子又一直美名在外,应该是有底线的人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多谢肯定。” 宁夺道:“可现在,我失望得很。” 宇文离不答话。 宁夺一字字道:“你我心中都知道发生过什么事,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,更都知道他绝不会施行什么邪术——你在公然污蔑说谎。” 宇文离挥了挥手。 他身后的门人立刻齐齐退后,消失在山道远处。 宇文离这才笑了笑,一双漂亮的凤目终于收起了温柔笑意:“我也本以为可以和他做朋友,可惜他逼人太甚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是你杀人在先,嫁祸在后。他不过是自证清白,你却因此怨恨在心。” 他道:“在你心里,你可以对不起别人,别人却不能反击,对不对?” 宇文离手掌悄悄背在身后,轻轻拈起几张符篆,幽幽燃烧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这世上的很多事,本就不讲道理。遇上了不平事,要不就忍气吞声,要不就辣手还击。” 他声音依旧温和:“我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。” 宁夺望向他的眼神,终于透出了彻底的失望。 他忽然拔出剑。 漫天华光如同金色霹雳降临夜空,急刺向宇文离面门。 宇文离大骇,身形急退,熊熊燃烧的符篆劈空击出,缠上宁夺的剑锋。 宁夺面如寒霜,剑锋上虹光暴涨,一剑斩灭宇文离那些飞舞的符篆。 下一刻,他剑尖如同寒星,点上了宇文离的咽喉。 一点血珠慢慢渗出,宇文离低眸看向咽喉间的剑芒,脸色微微发了白。 “宁仙君修为进展真是神速。”他目光闪烁,“苍龙诀真的如此逆天?” 宁夺道:“你也可以试试。” 宇文离脖颈僵硬,不敢转动,脸上却微微笑着:“我却听说这心法古怪,宁仙君修炼时可要小心,以免发生什么可怕的意外。” 宁夺缓缓将剑尖再往前递了一分。 宇文离脸上温和的笑意再也挂不住,往后颤巍巍退了一步,强笑道:“怎么,宁仙君要在本家地盘上杀人?” 宁夺缓缓道:“你要和他作对,可以。但是须得堂堂正正,以实力说话。以后再叫我听到你污蔑他,我绝不再忍。” 宇文离道:“哦,那宁仙君要怎样?” 他眼中有丝奇怪的讥讽:“要为了他对抗仙宗百门,再将背后污蔑冤枉他的人全都一剑杀死吗?” 宁夺手中剑刃一抬,曼妙华光如同清风拂过,在他脸颊边掠过。 “别人被蒙蔽,我管不了那么多。”他悠悠收回剑,低头吹落了剑身上数滴血珠,“可你是始作俑者,更是源头。” 他冷冷看向宇文离:“下次再听到你造谣生事,应悔剑不见血不回。”仟韆仦哾 …… 望着宇文离的身影离去,他静静站立,半晌才转身。 脚下,小造梦兽不知何时溜了出来,在他脚边亦步亦趋地跟着。 宁夺低头看看它,手臂一伸。 多多立刻熟门熟路地一跳,跃上他的臂弯,安静地蜷缩在他怀里。 宁夺默默前行,目视前方,半晌才低低开口:“多多,你想他吗?” 多多“吱吱”叫了一声,小脑袋蔫巴巴地垂了下去,在他手腕上不停地蹭来蹭去。 那对镯子上,有小主人曾经留下的熟悉气息。 宁夺的声音哑了:“我和霜降姐姐他们……找了很久。” 多多又哀哀地叫了一声,不安地四下看了看,目光也有点茫然。 “我找遍了这千重山……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。”宁夺道,声音里终于带了点绝望,“已经十五天了,你说,他会不会是真的出了事?” 山路尽头,一道身影笔直站在那里。 宁夺抬头一看,便是一怔。 “师父?” 宁程脸上一片铁青,像是有点咬牙切齿:“你疯够了没有?” 宁夺默默不语。 “所有的仙宗正派都在看着,看着苍穹派最优秀的剑修天才,天天疯了一样找一个魔修!”宁夺恨恨道,“别人是在追捕,你是想抢在前面救他,真当别人都看不出?” 宁夺淡淡垂眸:“我就是要他们看着。谁敢真的追击他,就是和我的应悔剑作对。” 宁程大怒:“你想怎样?难道有人抓到了他,你就要去报复?!” 宁夺不语。 宁程喝道:“就算要找人,也不能没日没夜,这么晚了,还不跟我回去!” 宁夺缓缓抬步,跟在他身后,向赤霞殿那边走去。 多多趴在他怀里,忽然立起了小小的身子,不安地看向了他身边的宁程。 宁夺微微一惊。 他的目光,落到了多多脸上,微微一拧眉。 多多却更加激动,身子扭来扭去,似乎就想扑向宁程。 宁夺的的视线,落在了宁程腰侧的那个储物袋上,忽然心跳加速。 多多的小黑眼睛,就是死死看向了那里。 他的手微微颤抖,忽然,在宁程转过山道转角时,手中的应悔剑,轻轻跳出剑鞘,向宁程的腰侧划去。 剑光锋利,他的动作又快又急,宁程腰间的丝绦顿时应声而散,储物袋被一剑划破。 宁夺慌忙上前,不自然地颤声道:“师父恕罪,我不小心……” 话音未落,他的眸子已经凝住。 他按在剑柄上的修长手指,竟然在控制不住地发抖。 地上散落的东西中,一把白玉黑金扇赫然在目。 …… 山洞中,元清杭藏在角落的藏匿阵里,死死咬住了牙齿。 就在数尺之外,商渊正站在了木嘉荣面前,眼中精光闪烁,诡异又安静。 木嘉荣虽然无法从闯关的内视境界中苏醒,可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极度危险的气息,眼皮正在狂乱跳动,额头上的细汗也已经凝成了豆大的汗珠。 商渊凝视着他,缓缓地举起了手臂,贴上了木嘉荣的背心。 元清杭的心开始狂跳。 木嘉荣脸上的痛苦之色,好像淡了点。小腹下方的灵力波动却更加剧烈,全身的灵力像是被商渊强行引导,归向了金丹。 商渊的目光,盯着木嘉荣年轻的脸。 而他的面孔上,却混杂着苍老又细嫩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,恐怖又违和。 而他的手,终于缓缓向下探向木嘉荣的下腹,猛然一抬! 忽然,角落里变故陡生。 一股毒烟带着辛辣的味道,充斥了整个石室,迷雾中,一个清瘦矫健的身影蹿了出来,手一扬,几根金光闪闪的细芒扎进了木嘉荣的后颈。 “醒醒!……” 木嘉荣猛哼一声,紧闭的眼睛赫然睁开,迷迷瞪瞪地茫然看向眼前,眼中红丝密布,显然还在混乱之中。 元清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,拉着他踉跄向前,疯狂冲向石门的破损。 他的手同时一扬,用尽全身力气,向外面的漆黑夜色打出几道厉光。 千重山的夜空中,赫然亮起了一片璀璨夺目的光华。 第123章 围困 山脚下,山道尽头,月光像是忽然变得冰冷无比。 宁夺紧紧握住白玉黑金扇,手指颤抖到痉挛。 他抬起头,望向宁程,好半晌才嘶声道:“师父?……他还活着,对不对?” 他没有问得更多,可是却已经近乎绝望,一双平静如秋水的眸子忽然布满血丝。 宁程沉默,看着他眼中那巨大的恐惧,缓缓道:“如果已经死在我手里,你会怎样?”仟仟尛哾 宁夺怔怔望着他,摇了摇头:“不……不。师父你不会。” 宁程冷冷道:“我当然会,我想杀他,已经很久。” 宁夺只是不停摇头。 宁程一咬牙:“他在苍穹派中到处窥探滋事,被我遇见,终于除了后患,抛尸在山中悬崖下,要不然,为什么你多日找不到他的消息?” 宁夺忽然踉跄退后,仰头长啸一声。 啸声不复平日的清亮,却沉闷悲凉,隐隐含着灵力暴走的迹象。 紧接着,他的口一张,一口殷红的血喷了出来,落在身边草木之上,染得木叶枝干俱是暗红。 宁程猛然一惊,急冲上来,伸掌过来:“你刚突破没多久,不能思虑过多,护住心脉慢慢调息!” 宁夺身子微微一闪,避开了他的动作,宛如避开了一件可怕之极的事物。 宁程脸色骤然僵住。 宁夺唇边血迹淋漓,身子摇摇欲坠:“师父,我从小都叫你师父。既是恩师,又如亲父……可如果您是真心视我为己出,又为什么忍心这样对我?” 他声音破碎,点点血沫不断渗出唇角:“他对徒儿一片赤诚,倾心以待。全天下,从未有一个人……像他这样对我。” 宁程看着他凌乱气息,咬了咬牙,脸色奇差:“不要多说了,坐下调息!” 宁夺摇头,望向他的目光一片木然:“他的好,他的冤屈,别人不知,您从来都是知道的。所以师父,您杀了他,到底是真的为我好,还是为了您自己的私愤和执念?” 宁程的眼底,终于浮上一丝疯狂:“人心难测,你叔叔是怎么死的,你不知道吗?不要和他一样执迷不悔!” 宁夺冷玉一般的脸上,笑容惨淡:“我已经后悔了,悔恨我为什么不和叔叔一样,叛出这脏污仙界!” 他手中应悔剑一挥,漫天金色光华冲天而起,巨大的悲愤充斥其间。 剑光凌厉,卷起空濛的漩涡,四周巨树深草瞬间倒伏了大片,被绞入剑光之中,碎成了齑粉点点。 应悔剑重重斩下,在宁夺和宁程之间,斩出了深不见底的裂缝一条,蜿蜒伸向远处山间。 “师父,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了。”宁夺一张俊美脸庞毫无生气,木然宛如雕像,“从今后,苍穹派再无……” 话未说完,远处的千重山顶,漆黑夜空中却忽然划过一道靓丽烟花。 尾翼悠长,逶迤直冲云霄,恣意又张扬,炸开后,零星火点散在夜空,久久不灭。 宁夺赫然抬头,望向那道光亮。 …… 后山山崖边上,元清杭手拉木嘉荣,体会着身上宛如巨石压顶的重量,只觉得浑身骨骼仿佛都在微微作响。 他缓缓回过头,微笑看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商渊。 木嘉荣一脸懵懂,总算从昏沉中清醒过来,愕然望着身边的元清杭:“你、你……” 元清杭急喘了几下,柔声对他道:“你什么话都别说,听着就好。” 木嘉荣正要开口,手心却被什么一碰,软软的一条植物藤蔓钻进了他的掌心。 两人身边全是山间野草绿植,一条藤蔓偶然触到,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。 可是木嘉荣从小便和花草植物打交道,心里一动,不再开口,将那藤蔓攥在了手心。 微微的颤动从枝叶上传来,四周的声响好像都被收在了其中一样。 商渊背着手,凝望着两人,终于开口,却是向着木嘉荣:“木小公子,你过来。” 木嘉荣略一犹豫,可身边元清杭却扣住了他脉门:“他不能过去,过去的话,就要和我一样,死在你手里啦。” 木嘉荣身子一颤。 明知道不该信这魔宗小少主的一派胡言,可看着商渊那隐约诡异的面容,他却竟真的有点不敢迈步上前。 商渊的脸上肌肤,似乎比前一阵看到的细嫩光滑要差了点,就像是从一个婴儿的肌肤,变得粗粝了点,甚至有少年人才会长的痤疮印记冒了出来。 商渊淡淡道:“他如果死了,也是死在你手下。魔宗妖人早就混入仙门大会,只等有人闭关修炼,便伺机出手。” 他指了指木嘉荣:“木家小公子正在冲关,你悄悄闯入震碎他的金丹,又毁去脏腑,正要离去,被我撞见,才出手诛杀。” 木嘉荣呆呆听着,心里更是一凉。 他明明活着,可商渊这样娓娓道来,却像是在事后描述他的死状一样。 元清杭笑道:“老头儿打得一手好算盘。可惜他现在还活着呢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不是被你挟持着吗?所以你接下来,一定会杀害人质的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你这样自说自话,可不太好。” 他下巴一抬,示意商渊身后那零星密布的闭关室:“这么多人,可不是人人都神志不清,总有人正在闭关间隙,你猜,有没有人现在正在隔墙听着呢?” 他悠悠道:“一个,还是两个?万一有好几个,老头儿你有没有把握,一一找出来?” 他脸上血迹和泥尘混合,狼狈地看不出原先那眉目如画的容貌,可一双眸子却亮若晨星,和天空中寒星相映成辉:“找不出的话,要不要索性都杀了,然后全栽赃到我头上?” 商渊身上威压却一点点加大,山崖绝顶之上,仿佛有一片真空地带,其中的一切都被压迫地无法呼吸。 他远远看着元清杭,若有所思:“元佐意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就连留下的这点孽脉,小小年纪,都这样厉害。” 元清杭身形笔直,强忍着喉咙间的甜腥,笑道:“邪不胜正,我一身正气,又坦荡无愧,自然是厉害点儿。” 木嘉荣怪异地瞅了他一眼。 不知道是不是说得太理直气壮,他一个魔宗少主,名声狼藉污名在外,这样厚着脸皮吹嘘自己,竟然好像也不显得违和。 商渊和声道:“可惜就算再厉害如你舅舅,也一样是要死的。天理昭昭,铲恶锄奸,你和他一样,死在我手里,也算你们一家的造化。” 元清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:“我舅舅天纵奇才,哪有人杀得了他?他难道不是先被宁晚枫一剑刺伤,又拖着残躯对抗你们那么多人,才寡不敌众么?” 商渊淡淡道:“所以才是天道不容,众叛亲离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打不过就一起围殴,诸位宗师掌门,真是好大威风、好大本事啊!” 商渊缓缓踏上一步,神色不变,掌心一抬,殷红如血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大叫:“等等!” 商渊手掌微微一顿,一股恐怖的灵力引而不发:“还有什么遗言?” 元清杭指了指空中那犹自闪闪发亮的烟火残星:“这是你们苍穹派特有的穿云弹,求救示警用的,听说在迷雾阵里,商公子就是用它找到了不少人。我身边也就这么小小一个。” 商渊漠然看了看空中:“哦?” 元清杭道:“那你猜猜看,接下来有多少苍穹派的人会急着赶来?” 他又指了指身后的那些闭关室:“只要有一个人听着,你再猜猜看,人家会不会觉得奇怪,为什么你一定要赶在人来之前杀了我?” …… 就在这片刻之间,远处的山路上,已经有人声渐渐传来,星星点点的火把也越来越大。 而千重山的山谷上空,也有数道明亮剑光,破空而来。 修为更高、能冲破苍穹派山中禁制的大宗师们,正在急速御剑而来。 元清杭眼角余光瞥向那道道凌厉剑光,忽然心头猛地一颤。 最前面的,是一道凌厉金色,穿云破空,带着无尽的雷霆之意,疾驰而来。 他心里一阵热意翻涌,终于再忍不住,嘴角一缕红色流下。 木嘉荣惊呼一声,手忙脚乱想要掏出药丸,元清杭却暗暗一点他手心,那条藤蔓动了动,贴在了木嘉荣手腕上。 元清杭忽然扬声清啸,口中发出了一道悠扬的口哨。 商渊淡淡看着他:“呼唤我的好徒孙吗?他来也好,我倒要看看,他会为你做到什么地步。” 他的眼神中有丝奇怪的怜悯,又似淡淡讥讽:“又或者能像我那个孽徒一样,落个金丹破碎、叛出师门的下场?” 元清杭的身子,忽然蓦然一僵。 他晶亮的眼神微微黯淡,看了看脚下万丈悬崖,似乎有那么一刻出神。 然后,他淡淡道:“不会的。宁晚枫走过的错路,踏过的陷阱,他不应该再重蹈覆辙。” 数道剑光终于瞬息即至,最前面的人一身白衣,可是上面已经有了点点血迹,乌黑发丝被劲冽山风吹得微微凌乱。 应悔剑轻鸣一声,从他脚下收起,乖乖重回他手腕。 元清杭目光落在他唇边血迹上,心里一阵绞痛,轻声道:“你怎么了?” 宁夺一步步上前,眼中的血丝在月色下清晰可见。 他的眸光幽深又专注,一眨不眨,可声音平静如昔:“我没事,你呢?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好的很,再也不能更好了。” “我也一样。” 两个人都嘴角渗血,宁夺固然依旧风姿卓然,可元清杭身上却全是狼狈的泥土,脸上更是糊着脏污和鲜血,宛如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冤魂。 可是互相凝视,说着这再简单不过的话,明知道前面是狂风暴雨,强敌环视,却也只觉得宁静甜美,像是久别重遇的小情侣一样。 宁夺身后,宁程震惊无比地看着元清杭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的目光终于转向他,冲他龇牙一笑,满脸泥土中一嘴白牙莹白闪亮:“宁仙长,我还是没死,意不意外?” 宁程脸色铁青,不发一言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不过还是要多谢不杀之恩啊。” 不断有御剑而来的大宗师赶到,陆续降落在附近山头上,陈封冷冷独自立在山边,木安阳和木青晖并肩落下,一眼看见木嘉荣,脸色全都大变。 “嘉荣!……” 元清杭轻轻在木嘉荣手臂上一推:“去吧。” 木嘉荣踉跄几步,身不由己地奔向了木安阳,再转身时,元清杭已经和他拉开了距离。 他站在宁夺身边,遥遥在夜色中冲木嘉荣挥挥手:“以后别再练这鬼东西了,欲速则不达,要听长辈的话。” 想了想,他又由衷道:“鸿弟一生命苦,最是敏感异怒,嘴硬心软。你只要真心对他好,再说点软话,他就会同样回报,不会叫你失望的。” 远处山道上,厉轻鸿那孤单的身影立在灌木丛中,忽然死死握住了身边的荆棘。 无数坚硬的倒刺扎进他的手心,鲜血淋漓,他痛苦地用力一揉,让那些倒刺更深入了血肉之中。 木嘉荣站在父亲和师叔身边,心中的害怕终于淡了些, 可他呆呆听着,却有点隐约不安。 这话怎么听着,却像是在交代什么似的? 宁夺并肩和他站在一处,转过头,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,轻声道:“你做什么?” 元清杭伸手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白玉黑金扇,抬头凝视着他。 他笑意温柔,眼神中有奇怪的意味,用极低的声音道:“小七君,你是不是答应过,什么都听我的呀?” 宁夺俊面冷漠,眼神却同样温和:“是。” 元清杭指尖亮出一枚血红药丸,忽然捂向他的嘴巴:“毒药呢?……” 这一下事出突然,宁夺未加防备,药丸已经被送入口中。 他舌尖微微一动,挡住了药丸,一双明目盯着元清杭,却不咽下。 四周一片骚动,商渊皱着眉,宁程更是惊恐万分地叫出了声:“夺儿,别吞,快吐出来!” 元清杭望着宁夺近在眼前的眸子,像是要看向他的心底:“吞了它,信我。” 山顶罡风骤起,吹动悬崖边两人衣衫,仿佛随时能跌落万丈悬崖,四周的人不知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,只觉得情形莫名诡异,全都安静了下来。 宁夺的眸中血丝密布,终于低低开口:“我真的……可以信你吗?” 元清杭强逼着自己的目光不躲不闪,低低道:“是。” 宁夺点了点头。 他抬眼,看了看宁程那焦急惊恐的目光,喉结一动。 药丸随之而落,吞下腹中。 第124章 一剑 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形诡异,周围的人全都莫名其妙,终于有人高声叫道:“商老前辈,发生了什么?这魔宗妖人在这儿做什么?” 木安阳瞪了木嘉荣一眼,也皱眉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 木嘉荣茫然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 他看了看商渊,道:“我在闭关室内修炼,正在紧要关头,身边发生了什么,却也不清楚。只知道醒来时,他……” 他又看了看元清杭:“他正拉着我往门外跑,再接下来,商老前辈就追了出来。” 商渊背着手,目光如电,深深看了他一眼:“我正在巡视,觉察到木小公子房中有异,进去一看,这小魔头正在意图加害,才出手相救。” 木嘉荣犹豫一下:“他、他倒也没挟持我。” 商渊面色冷淡,摇头叹息:“木小公子实在是善良又糊涂。若不是我出手,你可知道,你如今已经和这些人一样,成为枯尸了么?” 随着话音,他双掌一挥,掌风如同飓风海浪,向身后的闭关室击去。 乱石狂飞,泥土崩坍,仿佛是无数巨雷同时击在山体上,顿时击碎了几间石室的大门。 几具尸体顺着乱石,滚了出来。 四周一片惊呼,百草堂的大弟子首先狂扑过去,声音惊恐:“师父!师父你……” 袁芝田面目枯槁,一脸死气,躺在乱石堆中。 不远处的一座山峰顶端,宇文瀚立在山顶,身后宇文离默默站着。 几个人望着那几具尸体,全都眸子紧紧一缩。 宇文瀚又惊又茫然,喃喃道:“怎么回事?!怎么会死这么多人?” 他身后的老仆眼中精光一闪:“先看看再说,也是好事。” 宇文离默默不语,俊秀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,一双凤目中却隐约闪着光亮。 百草堂的大弟子手忙脚乱地号了号袁芝田的脉,放声大哭:“师父他殒了!……” 一位术宗大师也脸色大变,看向另一具尸体,正是自己得意的弟子陈尸面前。 他又惊又痛,长剑赫然拔出,对准元清杭:“你这妖人,拿命来!” 木安阳和木青晖互相看了一眼,全都脸色难看。 木安阳一把将木嘉荣拉到身后,心里“扑通”乱跳,再晚来一点,会不会也只能看到木嘉荣的尸体一具? 元清杭看着商渊,笑了笑:“老头儿好厉害,一下子就知道哪几间房内有死人,难道是事先进去过?” 众人微微一怔。 商渊漠然看着他,仿佛看着一个死人般:“夏虫不可语冰,以我如今的修为,这石门后,哪里气息悠长,哪里空寂一片,只是神识一转的事。” 元清杭依旧笑得悠然:“所以你神识一转,不去查看死人,却直奔木小公子而来。怎么,觉得他接下来一定会死吗?” 商渊面色更冷:“因为我察觉到他那间闭关室里有两个人的气息!” 元清杭奇道:“咦?难道不会是他的师长守护在旁?” 商渊一窒,半晌才又道:“因为我知道他是偷学的,身边不会有人。” 元清杭立刻又接口:“所以你明知他偷学,既不阻止,也不通知他家人。生怕没人学你的妖法吗?” 他思绪敏捷,口齿伶俐,句句紧逼,商渊一时之间,竟只能被动回答,顿时显得气势弱了一点。 百草堂的大弟子却猛地跳起来,双眼赤红:“大家还听这小魔头胡搅蛮缠什么?杀了他,为我恩师报仇!” 四周一片呱噪,骚动不已,那位术宗掌门也缓缓踏上一步,剑光流转:“对,妖人狡辩,不用多听。” 木安阳立在一边,眉头紧皱:“商老前辈,据我所知,闭关室门口都有贵门派的禁制,以防人打扰。这小魔头又如何能进去的?” 那位术宗大师冷笑一声:“他可是深得姬半夏亲传,术法修为逆天。开个门,又很难吗?” 商渊道:“这倒不是。另有它法。” 他双袖猛然一摆,一股巨大的劲风袭向那几间破烂的石室,掌心同时一击,一道电光映亮了那边。 电光之下,几间石室的后方,分别有一个隐约的洞口露了出来,泥土新鲜。 “禁制是我所下,这小魔头根本打不开,竟从后方挖了土道进来。”他一字字道,“诸位,看他身上的泥土就可以知道。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元清杭身上。 木安阳手指一弹,隔空从元清杭身上吸了一点泥土过去,又去那几个洞口便比了比,神色终于有点变了。 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他看着元清杭。 元清杭心里一沉。 阴差阳错,这的确很难解释。 他摸了摸鼻子:“是。我是从山腹中钻出来的,正好路过。” 四周一片呱噪,好几个声音大声叫出来:“这深更半夜,你跑到苍穹派修炼重地的山腹中路过?” 更有人冷笑:“不仅路过,还奋力挖地道,正好通往几位死者的闭关室。真是好巧。” “你真当大家是傻子吗?要狡辩,也需找个说得通的借口来!” 元清杭苦笑着看了看对面的宁程。 “我若是说我来看望宁小仙君,结果被宁仙长一剑穿心,又困到山腹中,是不是听上去更假?”他叹了口气。 宁夺身子一颤,转头看向他。 “所以你这些天……” 元清杭看着他眼中血丝,终究不忍,连忙小声道:“没事没事,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” 宁程脸色变幻,冷声道:“一派胡言,大家不要信他!” 宁夺赫然抬起头,静静看着他,眼中的痛苦像是要溢出来。 木青晖看了看木嘉荣那茫然的神色,忽然开口:“诸位少安勿躁,事关重大人命,还需慢慢梳理。” 他向着商渊拱拱手,上前稍微探查,审视几具尸体片刻,沉声道:“经脉尽断,金丹被毁,消失不见。据我所知,魔宗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妖法是要夺人金丹?” 旁边百草堂大弟子浑身颤抖,看向元清杭的眼光充满恨意:“除了魔宗邪法,还会是别的吗?!” 元清杭怜悯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的脑仁真的很小啊。” 那弟子大怒,手中长剑赫然刺出:“我杀了你!” 剑光刚到,一片虹光微微掠过,“咯嘣”一声,他的长剑已经碎成数段,激飞向半空,落向旁边悬崖。 宁夺面色冷漠,一身白衣飘然:“谁再出手,下场有如此剑。” 山风萧瑟,他一人站在元清杭身前,像是有千军万马挡着,凛然淡漠,宛如杀神。 商渊遥遥看着他,像是看着某个熟悉的人一样。 半晌,他悠然一叹:“时隔多年,我都已经忘了,我也曾有过一个徒弟,也曾这样鬼迷心窍,最终堕入魔道。” 他臂膀猛地一抬,一股恐怖的巨大气旋聚集起来,隐隐有风雷之声:“既然这样,还是及早清理门派,省得你和他一样,犯下弥天大错。” 雷鸣皱起,狂风大作,气流骤起,携着雷霆万钧之势,向悬崖边两个人一起袭去。 这一击,竟似已经突破了所有人的认知极限,一股心悸紧紧抓住了所有人,所有的大宗师全都脸色微变。 这就是元婴境的实力吗?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,都没有把握接下这一击,闪避都难! 宁程脸上,也现出了一丝恐惧的裂缝。 他手中长剑青虹闪烁,狂扑上去:“夺儿!” 商渊一掌挥出,将他剑光斩断:“滚开!” 山顶之上,宁夺轻叱一声,手一扬,白玉黑金扇扔向元清杭,元清杭一把接过,赫然张开。 宁夺手中应悔剑金光骤亮,宛如闪电疾冲上天,剑锋中浩大正气凌冽; 元清杭手中扇面铺天盖地张开,若有若无的斩虹刀意夹在其间,显出了从未亮出的獠牙。 商渊眼眸中,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杀意:“应悔和斩虹联手吗,又能怎样?” 他的头顶青色气旋中,浑浊模糊,隐约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婴儿,随着那婴孩一睁眼,无边的威压向着两个人当头压下。 应悔剑的金光忽然变暗了几分,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的扇骨更是“咯吱”作响,似乎就要被这威压拆散。 气旋骤然再度加大,两个人身在其中,身形笔直,同时嘴一张,吐出了一口血来。 四周山峰上站满了各家仙宗中人,看着这情形,全都心底惊悚,可不知怎么,不少年轻弟子却都又隐约觉得,力抗商渊的这两个人,身上的正气却似乎更加纯正一些。 就在这时,空中灵力波动,一个山头上猛然飞出一道身影,急扑向商渊:“商老前辈,请住手!” 那灵力虽然及不上商渊的恐怖,却也同样凌然浩大,随着空气波动,一片凝滞阵缠上了商渊的气旋:“兹事体大,先拿下这小魔头,收押审问也好!” 却是威风凛凛的宇文瀚。 他话音未落,旁边却又同时扑出了另一道黑影,犹如狮虎搏兔,阴冷冷袭向宇文瀚:“老家伙糊涂昏庸,竟然帮魔宗妖人开脱。” 澹台明浩不知何时从一间闭关室里飞身而出,也不知道在后面偷听了多久,一掌逼退了宇文瀚:“商老前辈铲除妖佞,哪里轮到你说话?” 商渊嘿嘿冷笑,掌心力道继续加大,压得气旋中心的两人衣衫乱飞,发丝狂舞。 旁边,又一道身影却从阴影中闪了出来,一只匕首烁烁闪亮,直刺商渊。 那匕首虽然力弱,却邪气森然,商渊眉头一皱,眼角余光看向扑上来的人影,一掌挥去,将厉轻鸿击飞出去几丈:“果然魔宗出来的贼坯子,木家养不熟你吗?” 厉轻鸿翻身爬起来,挥动匕首再上,嘶声叫:“有种就叫他说话!” 木安阳大骇,疾冲上前一把擒住他,又气又急,低声呵斥:“你干什么,不要命了吗!……” 还不容易才和魔宗断了关系,还亲手伤了旧部手下,现在却又出手维护魔宗的人,这是疯了吗? 厉轻鸿手中屠灵匕首微微颤抖,眼中痛苦无比:“父亲……谁杀人,他都不会杀人的。” 他充满恨意地看了一眼木嘉荣,再也不掩饰愤怒和恶意:“他就不该救你这个蠢货!” 四周一片兵荒马乱,宇文瀚和澹台明浩斗在一处,木安阳揪着厉轻鸿不准他再上前。 终于,人群后,一个少年也冲了出来,急切地翻身拜倒:“爷爷,求您了!先将这小魔头拿下,审问一下背后的魔宗阴谋不好吗?” 却是在边上看了多时的商朗,他声音急切,眼中充血:“宁师弟是一时糊涂,他是门中最优秀的天才,怎么可以因此就诛杀!宁晚枫作恶多端,爷爷您也只是废掉他金丹逐出师门啊!” 四周的人慢慢附和起来:“是啊,不用急在一时吧?” “宁小仙君一向清正端方,有侠义美名,给他一个机会吧。” 商渊听着无数杂音,终于手中劲力一收。 宁夺和元清杭同时身子一软,差点扑倒在地,只觉得身上骨骼全都像是碎了一样。 宁夺反手一插,应悔剑深深楔入地下石层,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。 元清杭狼狈地斜斜靠在他身边,笑着吐了一口血:“你怎样?” 宁夺身子微微轻颤,全身力气依在应悔剑上,道:“很好。” 商渊望着宁夺,终于道:“你过来。” 宁夺淡淡看着他,一动不动。 商渊又指了指四周:“天下人都看着,年轻人总难免犯错,只要你迷途知返,就还是我苍穹派的大好徒儿。” 宁程在边上,痛苦地叫:“夺儿,你先回来……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,死了才万事俱消!” 宁夺抬头看了他一眼,身子微微一躬,目光有丝愧疚,像是做最后的拜别一样:“师父……我若是走了,他会立刻死的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你不走,他也一样要死。现在的区别是,死一个,还是死一双。” 四周一片寂静,终于有年轻一辈的弟子和宁夺交好,不忍心地劝道:“宁小仙君,别执迷不悟了。他多条人命在身,杀戮无数。你自己大好仙途,又何必……” 宁夺淡淡看了那边一眼,并不答话。 元清杭斜靠在他肩膀上,忽然轻轻笑了。 他扭过头,望着身边这张俊美无俦的脸,望着他唇边那鲜艳的血色。 “还记得我和你说过,我总是做的相同的梦吗?” 宁夺微微一怔:“……” 脑海中闪过元清杭以前说过的话,梦境吗? 小时候喂他毒药,长大后亲手推失明的他下悬崖,再后来…… 他眸子猛然一缩,无边的震惊席卷上心间。 “你……”他刚吐出一个,忽然眼前一花,脚底就是一软。 刚刚吞下的药丸在腹中燃烧,迅猛如海浪,烧得他视线竟似有点模糊起来。 元清杭手腕轻轻伸向地上的应悔剑,冰冷手掌覆盖在宁夺手上,握住了剑柄。 他的声音近乎耳语,只有宁夺能听清楚:“听你师父的话,好好活着吧。” 下一刻,他举手一横,应悔剑斜斜一送,捅进了身边宁夺的腰侧。 鲜血狂涌,瞬间染红了宁夺雪白衣衫,流向衣袍最下面的赤霞,给那几朵红云添了一抹真正的血色。 四周一片巨大的惊呼,就连商朗和宁程,也完全不明所以,狂叫了出来。 宁夺茫然抬头,看着眼前模糊的脸。 虽然满脸烟尘,泥土和血迹俨然,可依旧是熟悉的眉目如画,眼若星辰。 只是神情中,带着说不出的眷恋和不舍。 元清杭不再看他,却转头看向众人,咧嘴一笑,白牙上渗着点点血沫:“好了,死前也拉个垫背的,总算此行不虚。” 身边,宁夺急急喘息,身子死死抵着应悔剑,看着自己腹中伤口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截断他的话,微笑:“是啊,你真傻。” 宁夺怔怔看着他,终于明白了什么:“你骗我……” 元清杭纵身高笑,像是得意又狂妄,又带着点疯狂:“你才知道吗?我从来都在利用你啊!” 宁夺死死望着他,感觉着手中应悔剑一点点偏离自己的掌握,眼中痛苦更加浓郁:“不……” 元清杭轻声道:“抱歉。注定的。” 他再次轻啸一声,指尖按上剑柄,血流汩汩,流向血契所在。 众目睽睽之下,宁夺的剑终于反手刺出,重重捅进对面人的胸膛。 无边夜色、冰冷月华。 山风凛冽,吹向悬崖边的两个少年。 苍穹派剑修天才宁小仙君,终于在最后关头幡然悔悟,将罪大恶极的魔宗少主元清杭一剑穿心,打入万丈悬崖。 第125章 无踪 数月之后。 连绵的千重山脚下,几个穿着剑宗服饰的年轻弟子正沿着山路巡逻,小心翼翼。 远处是无边密林,大白天的,里面依旧墨色暗黑,隐约有幽沉的野兽吼叫传来。 前面的两个弟子并肩而行,小声抱怨:“我们堂堂凌霄殿,从来都是号令别人,如今被安排来巡苍穹派的山,真是不知所谓。” “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。”他身边的人紧张地看看四周,“以前剑宗中,凌霄殿和苍穹派两足鼎立,我们殿主资历辈分还高过那位宁掌门,可现在呢?” 旁边的几个弟子都不言语了。 自从商渊出关,又显示了绝顶修为后,已经正式凌驾于众仙宗之上,就算是他们殿主陈封,也不敢对那位恐怖的元婴高手有半点不敬。 别的术宗药宗各家,更加对那位商渊敬畏得厉害,所有安排,莫有不从、 “可苍穹派这是要做什么呢?”终于,有人还是忍不住,拿剑狠狠劈向身边草丛,“不仅动用了封山大阵,说是要严防魔宗进犯,还号令诸家听命,在各处巡逻,不准进出。” “是啊,这么多仙宗中人都被困在这里,这到底是防魔宗妖人,还是防着大家呢?”有人愤愤道。 “嘘——小声!”他身边的人立刻紧张道,“严防死守总是没错的,这些天陆续又有人死在迎宾雅舍里,我们大师兄也陨了,你不怕么?” 几个人想起前两天那些新死者的凄惨死状,全都打了个冷战。 原先是后山的闭关室有人暴毙,现在已经发展到迎宾雅舍也不安全了,谁又不人人自危? 魔宗的那位小少主兴风作浪,却最终死在千重山的万丈深渊里,魔宗中人恨意滔天,虽然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势,可暗中潜入,已经是明摆着的事。 那两位左右护法,一个擅长奇毒,一个擅长鬼阵,不明着现身,却暗中痛下杀手,只要对付的不是大宗师,剩下的晚辈弟子怕是迟早一个个死于非命。 他们凌霄殿首先修炼苍龙诀的那位大弟子,也没有幸免于难。 虽然没死在山顶的闭关室,却也在前天忽然死在房中。凌晨时分被人发现时,早已尸体冰凉,金丹不见,灵力枯槁。 “再说了,又不是我们一家被号令,别的大宗门,哪一家不是都老老实实、听从调遣?”为首的师兄稳重些,眉头紧皱。 “是啊。宇文家不仅听话,甚至跟着一起出人出力,分派任务呢,我瞧着,他们倒是积极得很。”有人嘀咕,“你们说,他们是不是害怕苍穹派势大,先示好攀附?” “反正宇文公子一向聪明机警,连他都看清了形势……” “对了,这样说起来,当初婚宴上,那魔宗元清杭指证他的事,总算可以洗清了——宇文公子也是倒霉,竟被莫名其妙栽了一身脏污。” 一群人都有点莫名羞愧。 可别说,当时他们也都在场,亲眼看了那场婚宴水幕,又听了宇文离一番似是而非的解释,甚至真的有点怀疑宇文公子有杀人嫌疑。 可见所见未必为真,一切都有可能。 山路渐窄,一个年纪稍小的弟子看了看远处那遮天蔽日的密林,胆战心惊地道:“师兄,我们回头吧。那边山深林密,万一有魔宗潜伏其中,我们这点道行可不够瞧的。” 他身后的师弟急忙点头:“而且那边就是那位魔宗小少主坠尸之地。听说魔宗术法有不少邪门的,他死得那么凄惨,万一死后成了惊尸,又或者被他们魔宗的人制成傀儡……” “对对,你们说这些天莫名暴毙的人,忽然陈尸屋内,悄无声息,不是厉鬼怨尸作祟是什么?” 随着他的话音,远方的幽黑密林中,忽然传出了一阵模糊的凄吼,声音沉闷却悠长,像是野兽,又像是鬼哭。 众人全都身上一寒,急忙不约而同掉头向后,你追我赶,生怕晚了一步被什么追上似的:“快走快走。” 正说着,众人头顶忽然闪过一片巨大阴影。 一只凶猛的蛊雕扇动红色肉翼,急掠而下,庞大的身躯却灵活无比,四只蹄子在空中一踏,正狠狠踩上落后的一位弟子头上。 随着一声惨呼,蛊雕利爪抓下,撕起了一块血淋淋头皮。 众人大惊,手忙脚乱赶紧拔剑去迎击,可是蛊雕一击得手,早已冲回高空,远远地在空中俯瞰着他们,眼神颇是倨傲不屑。 受伤的人痛呼不停,几个师兄弟只有赶紧停下,帮他止血疗伤,心悸不已:“见鬼了,这千重山里怎么有这么凶残的蛊雕群?最近有不少人受到袭击了吧?” 帮着包扎的一名小弟子讷讷道:“听说这种畜生特记仇,几年前仙门大比时,药宗比赛不是抓了不少蛊雕做考题么?自那以后,好像千重山里就一直有人被蛊雕骚扰袭击。” 众人都不言语了,半晌有人恨恨道:“果然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畜生,那也该去找苍穹派的人嘛!” “畜生哪里认得仇人……反正这里出没的,都是复仇对象就是了。” “算啦,这只算是小的了,别看它挺大,在蛊雕群里只是幼年。要是遇到那些成年的,被一爪抓死的都有!” 一群人忙活了半天,才将那受伤的师兄弟救治完毕,找了个力大的人背着,垂头丧气往回走。 “对了,苍穹派现在到底怎么回事?”忽然有人问,“听说商老前辈的儿子商无迹腿脚已经好了不少,宁代掌门却还依旧主事?” 有人挠挠头:“啊……这可搞不太清。反正现在号令诸家、安排事务,都是宁代掌门在做,他啊,现在可今非昔比啦。” “怎么说?” “大家都见过他的嘛,原先是多么和气有礼的一位仙君,现在却天天阴沉个脸,对诸位掌门平辈说话可不客气呢。”、 为首的大弟子冷笑一声:“何止他,整个苍穹派几乎都修炼了那个苍龙诀,战力恐怕高出了整个剑宗一大截,难免都眼高于顶,盛气凌人呗。” 他身边的一位弟子却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:“不过听说宁代掌门这样,好像是因为他那位心爱的弟子。” 一说到这事,几个凌霄殿的弟子都忽然闭了嘴。 默默在山路上走了一阵,才有人叹息一声:“那个宁夺啊,也是可怜。” “是啊,一直以来都被鬼迷了心窍,把个‘笑面人屠’当成好友,坚决不信眼前明摆的事实。你说,这人啊……是不是练剑练得糊涂了,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?” “是啊,要不是最后被一剑穿心,恐怕还看不穿一切都是魔宗妖人布下的骗局。” 几个人纷纷摇头:“幸好那魔宗小少主死前力弱,没能一剑要了他的命。” “对哇,剑伤距离金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,还好只昏迷了一天,就被救了回来。” 醒来之后,据说只在病榻上静静躺了一盏茶时分,不知道想了些什么,便立刻起身,向师父宁程无言拜别后,不知所踪。 想必也是感到羞愧难言,无脸面对殷切长辈和敬重的师尊,索性暂时离开云游四方,待心情平复。 毕竟天下人都亲眼所见,苍穹派最杰出、修为逆天的年少天才,被魔宗妖人当众羞辱嘲笑,临死前还差点被拉去垫背。 …… 他们身后,那只小蛊雕在空中盘旋了一阵,虎视眈眈望着众人背影远去,才得意洋洋地展翅一拍,隐入密林。 千重山原本就是群山连绵,有灵脉埋伏在主山脉下,也有这种在边缘的偏远山脉。 这片深谷密林就在千重山的后山悬崖下,距离山峰顶端极深,从山上望下去,就算是白天,也只能看见一片近乎墨黑的林木之顶。 上面更是常年飘着浓雾和瘴气,和别处灵雾缠绕的灵山截然不同。 小蛊雕落在林中,收了肉翅,沿着片片腐烂的植物叶丛,向中心急奔而去。 林间暗不见日,只有极少的地方林木稀疏一点,才有点点日光射进来。 更多的地方,则长着外面不常见的毒蘑和危险藤蔓,致幻的沼气和瘴雾处处都是。 小蛊雕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些东西,从容穿过片片黑雾,一直奔到了林中一片水泽旁边。 水泽面积硕大,像是一个小型湖泊,上面浮着密密的不知名水藻,深碧片片,形状诡异。 而水泽边上,长着一棵巨的大榕树,不知年岁几何,在这静谧密林中傲然耸立。 无数气根雪白如同长须,垂入水泽之中,点点微弱的日光投在水上,金色浮光和碧绿水藻、雪白气根缠绕在一处,竟是外面见不到的奇异景观。 小蛊雕跑到榕树下,仰头向树上高叫了一声。 和方才对敌时的凶猛嘶吼完全不同,却又软又嗲,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邀功、 一片寂静中,树上的密密绿叶丛中,垂下了一只手,懒洋洋向着树下挥了挥。 皓白得近乎透明,形状优美,指尖夹着一枚小小的丹药,向下一扔。 小蛊雕高兴地一跳,张嘴接住了那清香扑鼻的小药丸,咯吱咯吱咀嚼起来。 远处的密林中,忽然传来了几声更加粗犷的吼声。 “你爹娘叫你啦,还不快去?”树上传来一道清亮慵懒的声音,似乎有点有气无力,却带着笑意。 小蛊雕也不理他,只自顾自地咀嚼完了药丸,才心满意足地一抹嘴,转身向着水泽跳了下去。 它身子比前一阵又大了不少,这么一跳下去,扑腾起一片巨大的水花。 无数水藻淋漓地披在它身上,它迷迷糊糊地伸出大爪子,扯下糊住眼睛的几根。 躺在黏糊糊的水泽中,一股芬芳的奇异香味在水中幽幽传来,熏得它昏昏欲睡。 打了几个滚,它懒洋洋地盯着远处发呆。 忽然,远处跑过去一只小田鼠,它立刻瞪大了眼睛。 身子一纵,它强壮的身子凌空而起,扑腾起一片碧浪,就想上岸去追。 身边的榕树上,却又传来一声怅然的语声:“看错啦,不是多多。” 小蛊雕看清了那小田鼠的模样,顿时蔫了,身子扑通一声又坠回水里。 “你的小伙伴在他爹身边呢。”树上的人悠悠道,一边说话,一边窸窸窣窣地,不知道嘴里嗑着瓜子还是坚硬的野果。 小蛊雕仰头望着树上,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句。 “他爹可宠它,天天给它一堆松果儿吃。”树上的人叹了口气,“我就怕下次再见,它的牙都被崩坏了——我虽然医术不错,可也不是个牙医。” 无边密林里,只有一人一雕,在絮絮叨叨聊着废话。 “哎,你说,他醒来以后想了半天,会不会想明白了?”树上的人悠悠吹了一声口哨,宛转悠扬,“毕竟我坠崖前吹过两次口哨嘛,别人不知道我是在唤你,他总该猜得到的,对不对?” 小蛊雕听见哨声轻啸,忽然腾空而起,巨大肉翼倏忽展开,疾冲向头顶空中。 巨大榕树中,一道身影急坠而下,发丝急舞,一束金环烁烁生辉。 小蛊雕锐叫一声,准确地在空中接住了跌落的身影,得意洋洋地背着那人,在低矮的丛林中盘旋几圈,才又重新飞回树下。 仿佛以前玩耍过无数次一样,熟练又精准。 他背上的漂亮少年懒洋洋趴在踏背上,有气无力地托着腮:“他听到我叫你,大概会以为我俩一起跳崖脱身,却没想到我非要刺他一剑,又伤了自己。” 他苦恼地撸了撸小蛊雕的滑溜溜的脖颈:“你说,就算他能想明白,可会不会还是气死我了?不然为什么独身一走了之,连个口信也不留给我?” 越想越是丧气,他苦着脸:“你说怎么办?红姨和姬叔叔我都有把握哄好,可是他啊……我有点儿怕,怕这一次过不去。” 第126章 乌云 小蛊雕懵懂地轻叫一声,转过头,亲昵地伸出舌头,舔了舔垂在它颈边的那只手。 它身体已经足足有一头小牛那么大,舌头看似柔软,其实粗粝无比,上面还带着点浅浅的颗粒,隐约带有倒钩。 元清杭猛地一缩手,低头看时,白皙手上竟然已经有了片微微的红痕。 他好气又好笑,伸指弹了一下小蛊雕的脑门:“你那舌头像老虎似的,舔人一口,能把人舔下来一层皮!” 小蛊雕低头看看他的手,似乎也知道犯了错,乖乖地哼唧一声,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胳膊。 元清杭发了一会儿呆,终于打起精神,伸手一拍它的脑袋:“走,咱们出去转转!” 小蛊雕欢叫一声,腾空而起。 穿过层层密林,很快飞到一处隐秘的山谷中,元清杭轻拍它的脖颈指向,降落到了一处山溪边。 溪水叮咚,清澈见底,上面不时飘来朵朵落英缤纷。 他盯着水面,忽然手掌一拍,从无数落花中挑飞一朵,攥在了手中。 那花朵色做艳红,花型尤其完美,拿在手中,才觉出了花瓣宛如蜡质,坚硬无比。 掰开花萼,里面是一张小小符纸,元清杭捏了个小火球术,点燃了符纸。 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迅速现了出来,正是霜降熟悉的笔迹。 “少主的布置均已完成,索要物资也已放置于旧处。” 元清杭低头看完,随手将剩余的灰烬扔回溪水中。 慢悠悠地爬上小蛊雕的背,又飞到了另一处。 极为隐蔽的一处山洞外,野生藤蔓下,一个完美的遮蔽阵挡住了洞口。 他熟门熟路地掀开枝叶进去,山洞里赫然放了一个硕大的储物袋,打开了,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物资。 而最里面,则有一个更小的储物袋,正是他折在宁程手中后,被搜走的那个。 旁边另有一张小纸条,上面是同样的字迹:“宁小仙君三日前亲至,留下此物,未置一词离去。” 元清杭怔怔望着储物袋,出了一会神,半晌小心地揣在了怀里。 出了洞口,小蛊雕正守在外面,胡乱扒拉着夜藤玩耍,一见他的脸色,就是一呆。 好像也感觉到元清杭蔫巴巴的气息,它飞快地冲上来,伸头往黑漆漆的山洞里看了看,忽然凶巴巴地嘶吼了一声,威胁意味甚浓。 元清杭哑然,摸了摸它的头:“没有坏人在里面啦。可是……” 他想了想,越发沮丧:“他都找到霜降姐姐她们了,要来找我,也是分分钟的事。可是他不来哎。怎么办怎么办……他会不会真的生气了?哄不好的那种。” 小蛊雕歪头看着他,忽然用力地点了点头。 元清杭大惊失色:“你又听不懂人话,乱点什么头!他才不会真生气呢……他最是温柔和气,人又大气宽容,哪里是那么鸡肠小肚的人?” 小蛊雕立刻又胡乱地再点了点头。 元清杭大喜,用力地揉了揉它的大脑袋:“就是说嘛!他一定能想明白我的良苦用心,这样保住他,也好叫他留在苍穹派,为将来的大计做个内应也是好的。” 说着说着,他又唉声叹气起来,喃喃道:“可他怎么这么想不开,非要走呢?孤零零的一个人,又能去哪里?……他不管他师父,也不管商朗了么?” …… 苍穹派的迎宾雅舍,木家占据了整整一座精致院落。 正中的主房中,房门紧闭,木安阳和木青晖相对而坐,面前木桌的小托盘里,放着一根快要干枯的藤蔓。 木青晖俊秀的脸孔上,一片愁绪。 木安阳一挥手,又在窗上小心地加了一层隔音阵,才缓缓开口:“这段藤蔓我们已经听了很多次,你怎么看?” 这段半残的藤蔓是嘉荣从那晚的山崖上带下来的,说是元清杭偷偷塞到了他手中。 植物留音原本就艰难,除非术法高手才能勉强留住一点残声。 随着植物枯萎,上面的声音也一定会很快衰弱,不能反复再听。 木青晖叹了口气:“别的都还没什么,但是商老前辈说的那一句,的确很奇怪。” 他手指轻拂藤蔓,一道细弱的声音隐约传来:“……木家小公子正在冲关,你悄悄闯入震碎他的金丹,又毁去脏腑。正要离去,被我撞见,才出手诛杀。” 正是商渊的声音。 木安阳神色同样不安:“是。” 这一句委实太过诡异,木嘉荣明明好好的,为什么商渊会说什么元清杭“悄悄闯入、震碎他的金丹、又毁去脏腑”? 可显然,这是没有发生过的事。 木安阳猛地站起身,忽然道:“师弟,假如——我只是说假如……” 他顿了顿,艰难启齿:“假如他要如此对付嘉荣,再准备这样事后栽到别人头上,似乎就说得通。” 他没说“他”指的是谁,可是木木青晖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脸色同样有点发白。 两人不敢再深想下去,可心里却都越思越明,越想越惊。 可这毕竟只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,说出去,也无法真的证明什么。 更何况,那个魔宗的小少主更是已经死无全尸,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。 木青晖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:“宁兄也提醒过我,叫我们木家的人不要练苍龙诀。” 木安阳急切道:“你有没有再问问他,那话是什么意思?” 木青晖摇摇头:“那是他的师尊,就算有不妥,怕是他也不敢直言恩师是非。” 他想了想,道:“我和他相识多年,他对别人如何,我不清楚。可是对我,还是有一片真心在,绝不会骗我的。” 木安阳急速地在房中踱了几步,又气又急:“就因为我知道他不会骗你,才心里着急。嘉荣这孩子偏偏不听话,以前他可不这样!” 自从木嘉荣偷学那功法后,虽然那晚冲关失败,但是功力修为的确激增。 可是不冲过去,灵力阻碍在经脉四处,始终是个大麻烦。 木青晖在心里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嘉荣这孩子一直心高气傲,却又单纯。出来行走后一直屡屡受挫,难免……” 在药宗大比上被两个同辈大大抢了风头,在迷雾阵里又被莫名其妙刺了一剑、划了一刀,再后来,又冒出来一个原先憎恶的魔宗恶人,成了亲哥哥,分走了爹爹的宠爱,偏偏又有苦说不出。 这短短两三年,受到的冲击怕是比前面十几年都多,又怎么会不郁闷惘然,觉得都是自己无能? 木安阳缓缓道:“我总觉得哪里不对!” 木青晖长长舒了一口气:“师兄你总算说出来了,我也觉得……死的人太多了点。” 都说魔宗妖人害死了这么多人,可是到底有谁亲眼看到,又哪里有大批的魔宗妖人和仙宗正面冲突过? 除了那个元清杭被正好抓了个现行,看上去罪无可辩,可是……从这留音藤蔓上看,又疑点重重。 而那个惨死坠崖的魔宗少年,他对整个木家,却起码从无恶意。 当时木安阳被厉轻鸿一刀重伤时,也是他竭力出手救治,才留下了木安阳的一条命! 整个千重山里,无数野心勃勃的仙宗弟子在抓紧修炼新法,同样也有无数认害怕冲关失败,依旧在观望,到处一片狂热和害怕的两种极端气氛。 可木家两位主事的师兄弟,木安阳和木青晖都是性情平和、处事淡然,也都没有什么太多的欲望和野心。 他俩冷眼旁观多时,只觉得这苍穹派中处处显得诡异。 木安阳一咬牙,目光冷然:“不行,我们不能再滞留在此了,就算是为了两个孩子,也得立刻走。” 这些人要练什么逆天功法,反正他们神农谷不眼红; 至于商渊到底所图为何,他们也不敢追究、无力追究。 只要离开这漩涡中心,回去神农谷闭门不出,就算狂风暴雨将至,也不至于整个仙界都会被掀翻,不留一块闲散天地。 木青晖急切地站起身:“我这就去安排准备,和宁兄私下告辞。” 木安阳却摇了摇头:“赤霞殿如今耳目众多,别惊动别人。我们先行悄悄离去,回谷后再飞鸽传书就是。” …… 深夜。 千重山白日里灵气凋敝,夜间看,连绵山峦更是森然幽黑。 一顶巨大的无形护山大阵笼罩在主峰上,形状隐约呈八角状,在夜色中微微闪动,像是一只洪荒巨兽在悠悠呼吸。 一行人身着绿色衣袍,行色匆匆,沿着苍穹派的下山主道,直奔山谷出口。 木嘉荣跟在木安阳身后,忍不住小声道:“父亲,我们为什么这么不告而别……” 木安阳怒道:“要不是你不听话乱来一气,我们生怕你有什么不妥,也不会滞留在此,早就走了!” 他很少这样严厉对着木嘉荣呵斥,木嘉荣一愣,眼角余光又看到身边厉轻鸿一抹冷眼,心里更是羞辱委屈,眼眶瞬间红了。 木青晖从小看着他长大,心里对他亲厚,连忙温声道:“我和你爹都担心这里危险,毕竟死了不少仙宗子弟,不是吗?早点回家才好。” 木嘉荣抿着嘴:“那也该光明正大地白天走啊。” 木安阳更加生气:“光明正大还走得掉吗?糊涂又天真,若是有你哥哥一分机警,我也不用这么担心你!” 刚刚只对厉轻鸿说了要走的意思,他立刻便说“要走就趁早,连夜最好”,可比嘉荣这孩子厉害了百倍。 正在说着话,忽然地,前面山道尽头,骤然现出了几道身影,隐约散开,挡住了去路。 为首的一个青年锦衣翩然,身形玉立,一双凤目俊逸,长眉斜飞入鬓。 “木谷主,如此披霜戴露,漏夜赶路,不知却是要去哪里?” 他立在道路正中,唇边的笑意温和,目光淡淡地在木家众人身上转了一圈:“全部要走吗,一个也不留?” 别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,厉轻鸿手中“屠灵”匕首已经骤然翻出,一股邪气悄然冒出。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潇洒青年,眼中警惕大升。 宇文离目光穿过木家众人,遥遥看向厉轻鸿,微微一笑:“厉小兄弟不用如此,我也只是例行值守而已。” 他并未称呼厉轻鸿叫木公子,这一个“厉”字旧称,却像是一根刺扎在人心上,带着些许的提醒。 厉轻鸿脸色微变,只是冷笑,却不答话。 木安阳心里不快,轻哼一声:“是啊,刚刚内人有家书送到,说谷中忽然有点急事,所以急着启程。” 宇文离神情恭敬:“木谷主要走,晚辈自不敢留。却不知,诸位可有商老前辈亲自发的通行令牌呢?” 木安阳震惊道:“什么令牌,我怎么不知?” 宇文离神色更加惊奇:“咦,今日刚刚传下来的通告,怎么木家没接到吗?” 他略一思索,歉然道:“或许是木家和宁掌门一向交好,他以为你们木家绝不会走,所以并未通知?” 木安阳怫然冷笑:“怎么,现在离开苍穹派,还要商老前辈首肯?我若是强行要走,你还要拼死拦我不成?” 宇文离微一躬身:“拼死阻拦不敢,可是晚辈奉命值夜,阻止任何异常进出。” 厉轻鸿目光闪烁,身子悄悄一动,没入了旁边草丛。 木安阳冷冷道:“怎么,这是护山大阵,还是封山大阵?这是要阻止魔宗进来,还是阻止所有人出去?” 宇文离轻声叹息:“这个晚辈不敢妄加评价,要不然,木谷主亲自找上老前辈去问一问?” 话音未落,他身后的无边草丛中却忽然闪出了一道迅急的黑影,手中邪气匕首直刺他的背心:“和他啰嗦什么?赶紧闯关走!” 却是厉轻鸿偷袭出手。 宇文离却似乎早有准备,身影子晃,手中宝剑反手迎上“屠灵”,火光四溅,一触即分。 他面色冷淡,手腕急抖,一条冰冷的黑色傀儡蛇眼中红色晶石闪耀,从他袖中跃出,吐着蛇信,对准了厉轻鸿。 厉轻鸿面露讥讽:“怎么,被他斩断了的东西,又被你修好了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是啊,可惜你的少主哥哥再也活不过来了,也不能再斩一次。” 厉轻鸿忽然疯了一样,嘶声叫:“做梦,你们全死光了,他也不会死!” 一群细幼的傀儡机关蛇爬出四面八方的草丛,悉悉索索,围住了木家众人。 宇文离手一挥,身边那个瘸腿侍从立刻高高举起手,报警响箭露了出来。 宇文离缓缓道:“众位若是要强行出山,我也只能依令发出示警。” 木安阳脸色大怒:“我们木家和你们宇文家向来和睦,宇文老爷子可知道你在做什么?” 宇文离摇了摇头:“我也绝不愿意神农谷为敌,可木谷主也请不要为难我们,毕竟如今情势诡谲,宇文家势弱,总得自保。” 木清晖踏前一步,手中青锋赫然亮出,锐气凌然:“让开!你以为你一个小小晚辈,能抵得住我和师兄并肩一击?” 宇文离看着他们,神色奇异:“你以为打倒我就能出去了吗?这封山大阵是那个人布下的,他若是不撤,怕是诸位就得强行破阵。” 木嘉荣急道:“我们正常回家,凭什么不让我们走?到底有没有道理!” 宇文离道:“商老前辈说了,现在众人需要联手抵御魔宗阴谋,任何人想置身事外,不出钱出力,便是对别家不公。” 木嘉荣怒拔“骊珠”剑,剑芒大盛,远胜以往:“不用长辈出手,看我就能对付你!” 宇文离看向他的神色竟似带了点怜悯:“木小公子,没用的。上一个这样强行闯关的,是一家术宗门派。他们仗着略通术法,攻击封山大阵阵眼,商老前辈神识被触动……” 他身体微微一侧,露出了身后山道:“商老前辈以为是魔宗妖人偷袭,举手之下,已经误杀了数人。” 曲折山路上,怪石嶙峋。 乱石丛中,几具尸体躺在那里,山风送来一片血腥。 第127章 遇袭 商朗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灵羚羊,健步如飞,直奔木家的迎宾雅舍。 神农谷的居处向来讲究,就算是临时做客,庭院中都有大量临时栽种的鲜花灵植,虽然内里隐约有人影走动,可是院门却紧闭着。 他举手拍门,大声叫:“嘉荣,鸿弟,快点出来。看我刚刚在山上猎到了什么,给你们中午加个餐!” 好半天,才有一位木家小弟子从里面出来,见到他,神色不善,冷着脸:“谷主说不见客,商公子请回吧。” 商朗挠挠头:“我不求见谷主,我是来找你们两位公子的。随便谁在都行,叫他出来把这羚羊拿进去。” 那弟子还没说话,里面已经有少年的声音怒冲冲隔着门叫:“叫他走,我们木家是在坐监吗,要他来隔门探望?” 上次竹林中商朗对木嘉荣说了重话,事后木嘉荣一直对他怒目而对,商朗事后也是暗暗后悔。 见木嘉荣这样,还以为他依旧余怒未消,他只好高声叫:“那我把东西放院子里啦,你们记得吃。” 用力一抛,把那只血淋淋的死羚羊扔进了院子,羚羊刚落地,一道身影终于跳出门。 木嘉荣手中“骊珠”软剑虹光闪闪,“唰唰”几下,将羚羊身躯切成几块,“劈里啪啦”挑出院子外,人又飞快地跳回房中:“我们木家受不起这么重的礼,赶紧带着滚吧!” 商朗望着木嘉荣利落又暴躁的动作,目瞪口呆。 他心里忐忑,想了想,还是不甘心,猫着腰钻到木嘉荣窗子下。 他伸手一弹,在窗棂上三长一短,用力叩了叩。 木嘉荣小时候由家人带着来苍穹派做客,每次下榻这里,都是住这一间。 商朗好客,常带着师兄弟们呼啸而来、呼啸而去,晚上偷偷出来找这个小客人玩耍,又怕大人不允,便常常这样暗号联络。 屋子里静悄悄的,他越发不安,担忧道:“嘉荣,你别嫌我啰嗦——你是不是修炼了苍龙诀后,才脾气这么暴躁的?” 木嘉荣在里面又气恼,又挣扎,咬牙不理。 商朗等了一阵,等不到木嘉荣应答,只得悻悻转了头。 一抬眼,对面一间厢房的窗却开着,厉轻鸿斜依在窗边,一双漆黑眸子幽幽看着这边。 商朗没来由的一阵心虚,赶紧又一个翻身,矫健越过围栏,跳近那边窗下,小声道:“你在呀,为什么也不理我?” 厉轻鸿垂下眼帘:“你若是先叫我的名字,我就理你了。” 商朗大窘,苦笑:“你是哥哥呀,怎么连这个也要和他争?” 厉轻鸿奇道:“你不是来找我弟弟么?我若是出声,打扰了你赔礼道歉,他就更不会见你了。” 商朗:“……” 厉轻鸿看着他口拙舌笨的模样,叹了口气:“你这些天去哪了?” 商朗在窗棂上坐下,一双大长腿跷着,闷闷不乐:“师弟走了,门派中到处都是在疯狂练功的人,我觉得憋闷,就去山里待了几天。” 厉轻鸿点点头:“难怪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商朗一怔:“知道什么?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你爷爷封了千重山,不准任何人擅离。对了,有人挑战他的权威,被杀了立威啦。” 商朗猛地跳了起来:“这这么可能!” 厉轻鸿嗤笑一声:“谁和你开玩笑?我们昨夜不告而别,结果在出山处被宇文离那条走狗拦住了,威胁说要是敢走,你爷爷万一也误杀了谁,那可只有自认倒霉。” 商朗愕然听着:“可……可你们为什么要偷偷走?” 厉轻鸿看着他的眼神,有点古怪:“不走的话,等着变干尸吗?” 商朗急切道:“不会的,现在既然已经开启了护山大阵,魔宗的人偷袭不能,危险自然就消弭了!” 厉轻鸿悠悠将“屠灵”在手中转来转去,唇角讥讽:“我出身魔宗,魔宗行事,我最清楚不过。呵呵,要真的是那两位护法做的,他们可不会这么藏头缩尾,只会抢着昭告天下。” 商渊眉头紧皱:“那死了这么多人,又是什么人的手笔?” 厉轻鸿一晒:“那谁知道?迷雾阵不也死了那么多人,不也同样是悬案?” 商渊沉默不语,一团郁结之气凝上了眉宇间。 厉轻鸿充满同情地看着他:“真要是问,那个人坠崖前,倒是说是你爷爷干的,你反正是不信的嘛。” 商朗脸色涨红:“那当然不可能!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可我是信的,他说什么,我都信。所以宇文离一拿你爷爷来威胁,我们全家人就怕得要命,纵然憋屈,也只有乖乖回来了。” 商朗茫然地低低道:“我不了解他,所以不知道该信他几分。他说什么、做什么,我总觉得又有道理,又匪夷所思。” 厉轻鸿点头,竟然很是同意他的话:“他这个人,本来就很有道理,但是做事又的确处处奇怪的。” 商朗看着他,忽然道:“他死了,你和宁师弟为什么好像……都没有很难过?” 厉轻鸿歪着头,想了想:“或许是因为,我们都相信他死不了?” …… 商朗发了一会儿呆,忽然翻身跳下地,向远处奔去。 他大踏步奔进静养堂,纵声高叫:“爹!” 窗前,那架轮椅静静放在一边,商无迹手撑着窗台,正身子颤抖,强撑着一步步行走。 听到儿子呼唤,他一口气一松,差点摔倒在地。 商朗一步冲上前,伸手扶住了他:“爹爹小心!” 商无迹沉重地依在高大的少年身上,脸色苦涩:“这腿脚啊……想真正站起来,还是艰难些。” 商朗小心翼翼扶着他重新坐回轮椅,小声安慰:“爹别着急,慢慢来嘛。” 他伸出手,帮商无迹捏着大腿上萎缩的肌肉:“总算能行走几步了,只要勤加练习,假以时日,肯定会一点点好起来的!” 商无迹摇了摇头:“虽然经脉通了,可这么多年都瘀血堵塞,想恢复地像常人一样,是不可能了。” 商朗脸色一黯,雪白牙齿咬住了下唇。 商无迹似乎不欲再多说这些,看向儿子:“你急匆匆来,是有什么事吗?” 商朗脸色难看:“父亲,爷爷阻止各家仙宗离开本门,没有他的令牌,谁都无法离开护山大阵,这是真的吗?” 商无迹神色一滞:“你听谁说的?” 商朗沮丧道:“今天一大早,我去木家雅舍,想送点稀罕东西过去,可却被木嘉荣赶了出来。原来他们昨晚想要出山,被拦了下来,我又去问了师兄弟,他们说的确如此。” 他激动道:“一个小师弟还悄悄说,已经有别家门派私下互相说,我们苍穹派现在公然拘禁仙门同袍,还滥杀无辜!” 商无迹缓缓道:“是,你爷爷昨日给各家传了口信,说魔宗妖人手段诡异,不断杀人寻仇,若是大家各自离开,路上一定会被埋伏击杀。” 商朗脸色更加糟糕:“听说昨夜有人擅子离阵、攻击阵眼,爷爷以为是敌人袭击,在远处遥遥发动大阵防御,竟然误杀了几位仙宗同袍。” 商无迹声音微微发颤,不知是震惊还是什么:“既然是误伤,那也没有办法。” 商朗长身而起:“那可是几条性命!再说了,我们苍穹派又有什么理由,帮人决定去留、强行扣人?” 商无迹沉默半晌,却道:“你爷爷既然这样做,必然有他的道理。你一个晚辈,听命行事就是。” 自从那天赤霞殿上,商渊在众人面前亲自打通他的经脉后,商无迹以前的药物很多都停了,可这室内,却依旧有着过去的药草气味,带着若有若无的腐朽。 商朗急了:“可是,假如没道理呢,也要听吗?” 商无迹并不看他,却眼望远处幽幽群山:“那是你的祖父,更是苍穹派真正的太上掌门。于血缘、于宗门、或者是于你自己,无论对错,当然都要听。” 商朗怔然听着,久久不语。 不知道是不是这间屋子长久住着病人,一股暗沉的晦暗之气萦绕在室内,此刻更是安静地像是一片寂静坟墓。 清冷的日光照在年轻英朗的少年脸上,英俊的眉宇间比以往添了些迷惘。 他怅然道:“可惜宁师弟不在门中。我在想,假如他在这里,应该会说一句:是非对错,自有公论。” 商无迹目光有点怪异:“所以他走了也好。” 商朗小心地看了看父亲,小声道:“爹您不太喜欢他,对不对?我听人隐约说过,他长得有点儿像……像那个人。” 商无迹消瘦的手腕悄然握住了轮椅扶手:“怎么会?我其实也没有多恨你宁师叔,又怎么会讨厌一个有点像他的晚辈?” 他苦笑了一下,又低低道:“朗儿,你刚出生时,你宁师叔还抱过你呢。” 商朗激烈道:“我已经不记得了!他害得父亲您变成废人多年,修为尽毁,为什么您不恨他?” 商无迹垂下头:“人已经死啦,再恨又有什么意思?……再说当年,为父和他,还有你郑师叔几个人,也曾经像你和宁夺一样,从小情谊深厚得很呢。” 商朗欲言又止。 商无迹望着窗外的几棵寒松,怔然出神:“大概是老了,最近我总是爱梦见年轻时的事。那时候,宁师弟风华正茂,郑源师弟也修为精进……我们年轻一辈中三人,全都名声显赫,何等风光恣意。” 商朗悄悄瞥着他的双腿一眼,不忍地低下了头。 商无迹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,眼神茫然:“斩妖除魔,卫道守义,为天下苍生谋福祉,为仙界修行寻坦途……那时候,大家真是天真热血得很啊。” 商朗大声道:“热血天真有什么不好,总好过瞻前顾后、蝇营狗苟!” 他声音清朗坚定,掷地有声,商无迹似乎被他惊了一下,终于回过神来。 他目光古怪,哑声苦笑:“有的事情,也并非能分得那么清楚。” 商朗还要再争辩,商无迹却摆了摆手:“总之从今天起,你没事就依旧去山里打转。这门派中的事,你不要管。” 见商朗眉宇间全是不服之色,他的声音转为严厉,竟似带着点尖锐和急迫:“你爷爷如今已经好几百岁,修的又是前人从没踏足的通天大道,于人世间亲情逐渐淡漠,你千万不要不自量力,顶撞违抗他,明白吗?!” …… 商朗一口气跑出静养堂,只觉得满心都是郁闷,几乎憋得他要爆开。 遥遥望去,往昔秀美壮阔的千重山如今灵气凋敝,草木无光,各处都是不太熟悉的别家宾客,个个脸上神色古怪。 有人对他小心翼翼,刻意讨着好,似乎生怕得罪了他这位苍穹派大弟子,就会有灭顶之灾一样; 可也有人态度冷淡,一脸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。 远远看在眼里,他只觉得越发烦闷焦躁。 一咬牙,他拔出“炽阳”剑,一口气冲上了后山。 一座小山峰中,地形隐蔽,景色怡人,却是小时候他和宁夺最常来的地方。 宁夺在一边安静打坐修炼,他则到处爬高上低,这方小天地隐蔽无人,又有不少有趣的野兽灵鸟,别有一番孩童喜欢的味道。 他一口气奔上山峰,来到一片山间的平整山坳,提气纵声,冲着无人山谷胡乱大喊:“二师弟,你如今在哪儿?……走了就别回来了,我烦得要死,干脆我也去找你啊!” 话音未落,身后忽然一阵极弱的微风传来。 后脑上一下闷痛,伴随着丝丝微甜的迷香,他身子晃了晃,倒了下去。 迷迷糊糊的,身上就被踢了一脚,有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,似乎非常遥远:“这个蠢货,要不干脆杀了。” 另一个似曾相似的声音近一些,带着顽皮的笑意:“不行不行,杀了他,好几个小朋友会难过死的。” 那冰冷的声音嗤笑道:“厉轻鸿和那个木嘉荣?那兄弟俩也是蠢货。蠢货和蠢货总是容易惺惺相惜、互相喜欢。” 带着笑意的声音哈哈一乐:“不要这样说嘛!商公子剑术超群,是很有修炼天分的,木小公子是心思单纯,更不是蠢啦。” 那冰冷声音道:“行了,动作快点儿,把他的脸糊上。” 一大捧黏糊糊的东西毫不客气抹上商朗的脸,连鼻子带眼睛,整个被封住了。 商朗虽然被迷,但是一时尚未完全昏倒,只觉得鼻子嘴巴全都无法呼吸,无法出声。 他心头大骇,浑身冰凉。 完了,想过无数死法,有的壮烈,有的悲伤。 就是没想过,有一天会被活活闷死,这死法可真有点窝囊。 第128章 复生 虽然他心里又恨又怒,可是身上完全酸软无力,眼皮也沉重得不行,终于彻底昏了过去。 无人山谷中,姬半夏一身灰衣,背手站在巨岩上,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的人忙活。 “不会憋死吗?”他问道。 元清杭拿了根小硬树枝,在满脸糊糊的商朗鼻孔上戳了两个洞,笑嘻嘻道:“这不就行了吗?” 他蹲在地上,百无聊赖地等着那软膏变干。 看着商朗那一动不动的睡姿,他“啧”了一声:“真是可怜。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他亲人身负滔天大恶,他要不就彻底斩断血缘,要不就助纣为虐,没有中间可以站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所以才可怜嘛。” 商朗向来赤诚心性,应该不会同流合污。可看他对父亲的殷殷孝顺之心,随便斩断亲情血缘,又哪里这么容易? 又等了一会,商朗脸上那稀糊糊的软膏彻底硬了,他才小心地将那它揭下来,藏进了储物袋。 他盯着商朗那英俊明朗的脸,忽然有点发呆。 姬半夏催促道:“还不快走?药效快要过了。” 元清杭却又在储物袋里摸索了一阵,掏出一段线香,点燃了,在商朗脸上熏了熏。 姬半夏不耐烦起来:“又搞什么鬼把戏?” 元清杭神秘地摆摆手:“嘘——” 地上的商朗被香一熏,脸色慢慢潮红起来,剑眉也舒展了点儿。 元清杭凑近他耳边,用极轻柔的声音,模仿着宁夺的音色,小声道:“师兄……师兄?” 商朗的指尖动了动。 元清杭继续道:“你记得郑源师叔吗?小时候,他教导过你的。” 商朗眼皮迅速一颤,不知道是快醒了,还是被唤醒了某些记忆,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回答:“记得……” 元清杭又柔声道:“他对你那么好,可是死后这么多年,你干什么去炸他的棺材?” 商朗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,喉结一动,艰难低语:“我、我没有……” 元清杭模仿着宁夺那淡然的语气,道:“你有。术宗大比时,郑师叔被人催化,成了惊尸,我亲手制服的,你不记得了?” 商朗眉头皱得更紧,眼睛始终睁不开:“不……我那时不知道啊。” 元清杭幽幽叹了口气:“我当晚去墓园查看郑师叔的棺木是否完好。师兄,你那一晚,也在墓园里,对不对?” 商朗的表情显出一丝挣扎:“我……我只是听我爹的话。我爹说、说有点担心,叫我推他去看看……” 元清杭心中一颤,赶紧道:“所以是你爹在棺材里放了炸药,想要阻止有人开棺调查?” 商朗急急喘着粗气:“他……他是怕人破坏郑师叔的遗体。” 元清杭急促追问:“所以,惊尸一出来,你爹就知道那是郑师叔的遗骸?他知道郑师叔的死,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冤屈和隐情?” 商朗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痛苦和茫然,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土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啊!” 他忽然吃力地握起拳头,闷闷地砸了一下地,手边的“炽阳”剑也颤动不休。 元清杭伸手,快速在他颈边跳动的青筋上一点。 商朗头一歪,终于再度沉沉睡去。 姬半夏看着他:“你在干什么?” 元清杭把商朗搬到一棵树下,摆在一片林荫下,才站起身。 几年前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,那天清晨偶遇商朗,果然他也曾去过墓园,头上的槐花果然出自于那棵阴槐树! “姬叔叔,我在想。”他沉思道:“多年前魔宗被诸仙宗联手围剿,就是商渊提议,当年的事,到底有没有别的蹊跷?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能有什么?不过是宁晚枫那个奸贼和商渊这个老贼是狗咬狗。” 元清杭哭丧着脸:“姬叔叔,你不要这样说宁仙君。” 姬半夏大怒:“什么宁仙君?他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,还是两边背叛的无耻小人!” 他咬牙切齿:“贪心掌门之位,暗害同门,转身投靠元宗主后,又背刺暗算他,导致元宗主重伤不愈,最终不敌仙宗众人,血战殒命——这一桩桩、一件件,不都是他做的?” 元清杭使劲摇头:“他在师门做的那些事,既然是商渊那老东西说的,不仅不能信,大概就是假的嘛!” 姬半夏更加生气:“前面的事姑且不论,他加入魔宗后,亲手一剑重创元宗主,我们这么多人可是亲眼看着的!” “眼见也未必是实呀。”元清杭不以为然,“万一宁仙君有什么苦衷,或者是被逼的呢?” 姬半夏盯着他,半晌忽然冷笑:“你这么帮宁晚枫找借口,只是因为觉得,既然有这么好的侄儿,叔叔应该也不会多坏,对吧?” 元清杭跟在他身后,往山谷外走:“哪里哪里,我对宁仙君的仰慕,也是来自于拼凑出来的点点滴滴嘛。” 姬半夏随口“呸”了一声:“仰慕谁不好,仰慕那个大奸大恶的人,我瞧你是被他侄儿迷昏头了!” 元清杭脸一红,只当没听见最后一句,道:“才不是呢。当年在那个小客栈里,我被宁程抓住,遇到的那个疤脸修士,不都也赞一声宁晚枫温润如玉、风姿俊雅吗?” 姬半夏冷道:“对啊,若不是有一副好皮囊,长着俊逸不凡的温柔模样,又怎么会骗得元宗主对他倾心以待?” 元清杭扮了个鬼脸:“姬叔叔,你这话可没道理。说得好像我舅舅交朋友只看脸一样。” 姬半夏被他堵得哑口无言,半晌恨恨道:“本来就是。我瞧你和那个宁夺交好,大概也是因为他模样周正,和他叔叔一样俊俏。” 元清杭一梗脖子,理直气壮道:“宁大仙君和宁小仙君一样得有如谪仙,喜欢他们的人犹如过江之鲫,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。” 姬半夏也没想到他如此厚脸皮,呆了一呆:“你怎么这么没出息?自己是魔宗少主,挥挥手就能号令无数,抬抬眼也能血流漂橹,干什么对个仙宗中人这么神魂颠倒的?” 元清杭继续胡搅蛮缠:“长得丑呢,固然不应该被歧视,可好看的被人喜欢爱慕,岂非本就天经地义?” 姬半夏被气到脸色发青:“胡说八道。朋友之间但求脾气相投、心性相合,又不是找道侣,看脸做什么?” 元清杭哼哼唧唧了几声,声音又软又轻,像小时候一样带着点耍赖撒娇:“姬叔叔,我就是和他既相知相合,又觉得他的脸好看嘛……” 姬半夏盯着他的眼睛,看着其中不加掩饰的坦诚和热烈,忽然心中一动。 他微微皱起眉头:“你出来行走这几年,见了不少仙宗的漂亮少女,魔宗里也有很多貌美顺从的属下,就没遇见一个喜欢的?” 元清杭一呆:“啊?” “听说有个海青门的常姑娘,你对她一直颇为照顾,她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回护过你?” 元清杭眼睛蓦然瞪大了:“姬叔叔,你怎么和鸿弟一样,天天疑心我喜欢常姑娘!”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嘿嘿一乐:“话说起来,应该有人喜欢常姑娘啦,也是个挺可爱的术宗年轻人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不管是谁,若是有喜欢的,不妨去试着表白一下,男人要主动些。” 元清杭一双星眸中迷迷瞪瞪的,半晌忸怩道:“主动就不用了吧?彼此假如都明白,心有灵犀就好了。若是不明白,贸贸然说了,才会吓坏人家……” 姬半夏冷眼看着他古怪神情,心里更是隐约不安,忽然冷不防道:“人家是谁,是他?” 元清杭猛地一呆,满脸涨红:“哈?……哈哈!” 姬半夏瞪着他,一字字道:“你……”、 元清杭猛地跳起来,白玉黑金扇摇得像是小风火轮,嘴里乱七八糟地叫:“姬叔叔,你说,我替舅舅还了他们宁家人一剑,算不算命运轮回?他会不会觉得很伤心?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任谁被忽然捅了一剑,都会伤心的。” 元清杭怅然道:“……哎,姬叔叔你不懂的。” 不是伤心他伤了他,而是伤心他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自作决定。 明明信誓旦旦地说,以后再也不想着把他赶走,再也不绞尽脑汁、想叫他离开自己。 可到头来,还是一个人决定孤注一掷,主动引爆那个命中注定、一定会发生的情景……可他又不知道这些呀! 两人默默行走在山脊之上,远处群山连绵,遥遥看去,除了那几个封山大阵阵眼处尚且生机浓郁,别处已经暗淡灰蒙蒙一片,不复旧日的灵山秀水的模样。 元清杭怔怔看着这宁夺从小长大的地方,低声道:“姬叔叔,我好想他啊。” 想到想动用魔宗千万眼线把他找出来,想到抛开这里的一切,不管什么仙门危机、魔宗血仇,就跑到他身边去。 姬半夏听着他落寞语声,感觉着其中隐约的缠绵和悲戚,半晌无声叹了口气。 他声音低沉:“若是这么想……就去找他,你俩走得远远的。这里的事,我和你红姨做主就足够了。” 元清杭静静站立在山脊之上,发丝飘飞在风中。半晌却微微笑了笑。 “不用啦。”他道,“更何况,他就算再生我的气,也一定会回到这里。” 这里有重重的危机,有最大的暴风中心。 更有被胁卷在里面的、他重视的人。 无论是宁程,还是商朗,还有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…… 师徒二人正默默无言,忽然,远方山脊上飞速掠过一道人影,行走速度惊人。 奔到近处,才看得清那人身上一片鲜血,形容狼藉。 正是断了一只手臂的赵庭安。 他脸上也有道道血痕,向着元清杭和姬半夏翻身跪倒,声音悲愤:“右护法,小少主,刚刚一处魔修散修的聚集地,被仙宗血洗!” 元清杭愕然一惊:“什么?他们得罪了仙门中人?” 修魔和修仙,都有一些不入门派、独自修炼的散修。好处是自由散漫、不受管束,缺点是资源欠缺、难以形成系统传承。 也正因为如此,散修中较难出现大势力,在仇恨来临时,也容易成为被攻击和击杀的对象。 当年元佐意就是看不过魔宗各自为政,在资源争夺中损失惨重,主动将很多散修聚集在魔宗属地,给予庇佑。 他修为逆天,狂傲不羁,这样的行为自然导致魔宗渐渐势大,再加上破金诀的威胁,终于导致仙魔两边水火不容,最终发生了滔天血战。 可不管怎样,对无过错的散修无故出手,都属于师出无名,没有道理! 赵庭安用力摇头,身子摇摇欲坠:“没有,那群散修只是居住地临近,从未参与到最近两边的征战中,其中更有不少老弱妇孺。” 姬半夏周身气压骤然加大,灰色衣袍骤然鼓起:“谁做的?” 赵庭安痛苦道:“商渊那老贼一个人深夜孤身前来,说那里有人修炼鬼蜮邪道,说千重山顶闭关室里诸人金丹消失、灵脉枯萎,就是这种邪术所致!” 姬半夏大怒:“放屁!鬼蜮之道哪里是这样的?” 元清杭心中又是惊怒,又是焦急:“损伤如何?!” 赵庭安眼中落下泪来:“被他当场击杀了十多人,最后掳走了修为最高的三位魔修,说是抓去千重山公审后,再行刑。” 姬半夏脸色铁青,身子一纵,就想转身急奔。 元清杭手疾眼快,一把抓住他:“姬叔叔,别乱来,小心中了老贼的计!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救几个人,我还不至于就陷落。” 元清杭急切道:“救这几个不难,他目的没达到,一定会接着杀、接着抓。” “那就不管了?” 元清杭心思急转,手中白玉黑金扇轻点掌心,急急道:“当然要救,可是得有完全的准备。” 他一咬牙:“原本想徐徐图之的,现在等不得了。今晚我就去找几拨人。” …… 海青门所在的迎宾雅舍外,一片小小的竹林中,两个青年男女相对而坐,怏怏不乐。 杏色衫子的少女明眸善睐,肌肤在月光下莹莹发光,噘着嘴轻怒:“我就说这苍穹派有问题,爹爹总是不听。现在走都都不掉了!” 对面的青年四四方方的脸庞,眉目英挺,也同样脸带愁容。 “我爹也是,这些天越来越心绪不宁,可是却不愿意多说。” 以前各家仙宗只有门派大小强弱之分,遇到不平事,诸家好歹都还能据理力争,现在一切都以苍穹派马首是瞻,这也太憋屈诡异了点儿。 常媛儿叹了口气:“我爹还一再告诫我,不准再帮魔宗开口说话,小心口无遮拦,给家族惹祸。” 李济脸色暗淡了些,低声道:“他已经死啦……再帮他说话,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。” 常媛儿眼眶一红,抬手抹了抹眼睛:“可是死了都没人记得他的冤屈,不是更可怜么?我爹前天忽然说,现在看来,千重山闭关室里的那些人,死的确实蹊跷。” 李济苦笑:“有什么用?人都被商渊杀了,现在才觉得他可能受了冤屈,难道能叫人死而复生?” 话刚说完,两人身后的竹林后,一个清亮的声音“扑哧”轻笑了一声。 “魔宗诡术万千,死而复生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 俩人同时惊跳起来,常媛儿手中原本就缠着“裁春”软鞭玩弄,此刻凌厉一抖,向发声处急扫而去:“什么人鬼鬼祟祟!” 裁春软鞭银光大作,挥进一片漆黑中,下一刻,鞭身却猛然一顿,笔直停在了半空。 像是忽然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,又好像很是高兴。 月光下,一个少年手指轻轻捏住了“裁春”尾端,从青翠竹叶丛中站起了身。 眉目如画,眸光如星,发间一只金环简简单单,映着清冷月辉。 “常姑娘,李兄。”他笑吟吟道,“阴阳相隔,承蒙挂念,死人来看望你们啦。” 第129章 同盟 月影晃动,竹叶婆娑,他的脸半藏在阴影中,颇有飘渺虚无的样子,李济大骇,声音也发了颤:“你……你?” 常媛儿惊呼一声,猛然伸手捂住了嘴巴。 元清杭“噗嗤”一乐,从竹林中走出来:“好啦,没死,好好活着哪!” 常媛儿凝视着对面的少年,慢慢眼中充满了泪水。 元清杭伸手在裁春末端一点,裁春在空中欢快地扭动几下,依依不舍地飞回常媛儿手中。 李济瞪着眼睛,盯着元清杭身后的影子,又惊又喜冲上前来,冲着他肩头狠狠擂了一拳。 “你吓死我们了,都以为你必死无疑,原来没事呀!” 元清杭一龇牙,苦着脸捂住了心口:“还是有点事的。伤口被你锤裂了。” 李济吓了一跳:“哦对,你你……你被宁小仙君捅了一剑!” 常媛儿瞪了李济一眼,嗔怒道:“毛手毛脚的,这么大力,好人也要被你打出内伤。” 李济满脸通红,小声道:“我这不是高兴吗?” 元青杭笑吟吟看着他俩:“好啦,说正事。我这次来,想见见你们两位的父亲大人,不知可以引荐吗?” 两个人都一惊,李济犹豫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 元清杭微笑道:“你们信我吗?” 常媛儿眼中微红,低声道:“当然。” 李济急忙道:“我也一样!你上次送我治伤养肺的灵丹,我还没机会谢你呢。” “那就再信我一次吧。”元清杭温声道,“本来只想和你俩商量的,刚刚听到两位长辈也起了疑心,便想试试看。” 李济一咬牙:“行,正好我爹就在这做客,进去一起说吧!” 元清杭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:“伯父和海青门掌门很熟吗?” 李济和常媛儿飞快地对看一眼,脸色都飞红了。 ……林木重重,屋内烛光摇曳。 在小厅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,元清杭终于从房中出来。 常媛儿和李济跟在他身后,脸色都是极为难看。 元清杭看着两个人,微笑道:“干什么这么沮丧?两位长辈都很聪明嘛,事情一定有办法。” 常媛儿紧咬着一口糯米细牙:“可是……若真像你说的这样,又怎么会善了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死了这么多人,而且还会接着死很多人。已经没有任何善了的可能了,不是吗?” 李济忧心忡忡地道:“元兄弟,你接下来去哪儿?” 元清杭笑着冲他俩摆了摆手:“我到处转转,找一下旧友故人,再游说一下。” …… 木家雅舍中,宁程端坐在木青晖独居的厢房中,脸色沉沉。 木青晖盯着他:“事到如今,你还不打算和我说清楚吗?” 宁程垂下眼帘:“不用我说,你难道真的看不清?” 木青晖长身而起:“你们太上掌门到底想做什么?想凌驾于众仙门之上,一人独大,还是打算将各门派的优秀弟子干脆都纳入你们苍穹派门下?” 宁程抬起头,眼中神色复杂,半晌道:“只怕不止。” 木青晖心里一颤:“你……什么意思?” 宁程淡淡道:“师尊如今已经数百岁,在当年仙魔大战之前,就已经是仙宗第一人。” 木青晖咬牙,一字字道:“可听说当年宁晚枫修为进展奇快,隐约有青出于蓝之意?” 宁程轻轻一笑,唇角讥讽:“是啊,连你也知道。如今他闭关多年出来,修为已登绝顶,天下再无人能挡其一分锋芒。” 他漠然道:“所以,无论他想做什么,又有谁能反对和违抗?” 木青晖又惊又急:“那他到底想要什么?再来一次仙魔大战,强令众人和他一起彻底剿灭魔宗吗?” 宁程一双明目望着他,竟似有点怜悯和悲伤。 他轻轻道:“他和魔宗,哪有什么真的滔天仇恨……若真的只为这个,倒也好了。” 木青晖听得云里雾里,始终不明白,却越发心里不安。 他盯着宁程,半晌幽幽长叹一声:“宁兄,你我相识多年,我最后问你一句——你好歹是苍穹派代掌门,更是商渊器重的徒弟。你能不能保证我们木家安全?” 宁程望着他,半晌轻声道:“青晖君……你的性命,我拼死也会保全。” 木青晖愕然怔住,心里重重一沉。 “宁兄,神农谷和苍穹派交好多年。”他涩声道,“你初登掌门时,根基不稳,诸仙门颇是怠慢,我师兄在各种场合是不是对你颇为回护,敬重有加?” 宁程淡淡垂眸:“是。” “嘉荣这孩子你看着长大,是不是也被你当成子侄看待?” 宁程又道:“也是。” “你保我一个人有什么用?”木青晖心中越发惊怕,眼中禁不住露出了哀求之色,“我只求你保住整个木家!” 宁程轻叹一声:“我已经提醒过,叫嘉荣别练苍龙诀了。” 木青晖急道:“他小孩子心性,哪里禁得住诱惑?这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妥,能解救吗?” 宁程沉默半晌,站起了身。 他掸了掸洁白仙袍,像是要拂去并不存在的血腥和灰尘,又像是要拂去一些旧事和牵挂。 “青晖君,从今天起,神农谷也不要和我再有联系了。”他凝视着木青晖,和声道。 木青晖怔怔望着他陌生的神色: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我既保不了你们全家,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”宁程道。 再也不看木青晖,他转身走向房门。 他身后,木青晖忽然蓦然开口。 “宁兄,苍穹派抓捕大量蛊雕做考题时,我配给你的迷药药方,可曾有外泄吗?” 宁程身子一顿,仿佛一瞬间僵硬如石块。 “为什么这样问?”他并不回头。 木青晖看着他的背影,哑声道:“迷雾阵惨案发生时,我跟着师兄首先赶到。那些毒雾虽已经快要散尽了,可空气中尚且有丝丝残余。” 他的声音带着轻颤:“我没和师兄说,也未曾和任何人提到,我一再对自己说,这只是巧合。” 宁程一言不发,手指无声搭上了腰侧。 木青晖盯着他手中剑柄,涩声道:“你还托我们木家采购了大量的折酸枝。” 宁程终于淡淡开口:“迷倒蛊雕后需要解药。你给我的配方中,这一味是主药。” 木青晖一字字道:“可不需要这么多。我事后才知道,你的采购量已经导致市面上缺了货。” 宁程终于缓缓转过了身,一双淡漠的眸子中,是冰冷的颜色。 “然后?” 木青晖声音嘶哑:“然后,各大药宗常备的随身解药中,就都缺了这一味。” 迷雾阵中,那么多家药宗弟子,能拿出来的解药,竟无一例外,全都几乎无效! 宁程平静道:“你既然开始怀疑,并且着手调查了,为什么不早一点问我?” 木青晖俊秀温和的脸上,显出了一丝痛苦和恐惧:“因为我从来没有真的怀疑过,是这些天你们苍穹派的事吓到了我!” 宁程向前踏上一步,可木青晖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剑,竟第一时间向后猛退几步:“……你不要过来。” 宁程停在了原地。 他低头看看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,笑了笑:“青晖君,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外出时遇险吗?” 木青晖眼中神色复杂,又是难过,又是悲伤:“恶兽当前,你用这剑苦苦厮杀……还帮我挡了致命一下。” 宁程点头:“你也把你仅剩的伤药,给了我。” 他怅然凝视着木青晖:“所以,如今你觉得,我会用这把剑伤你吗?” 木青晖怔怔不语。 宁程淡淡道:“我已经把夺儿送走了,他原本不愿意走,可是我对他说了他叔叔死去的地方,他终于忍不住前去探寻真像,总算离开了这是非之地。” 他骤然拔剑,青光暴涨,在他面前地上轻轻一斩,划出一道整齐如割的裂痕。 “所以,清晖君,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。若是有一天我倒行逆施,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,你记住,早早和我反目切割就好。” …… 木青晖怔怔跌坐在椅子上,伸出手,抵住了跳痛的太阳穴。 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轻轻一响。 他猛地抬头,手中蓦然抓起宝剑,凌空一指,厉声道:“谁在哪儿!” 窗栓轻轻转动,从外面被打开,一个漂亮少年静静站在窗前,星目修眉。 木青晖看着他熟悉的脸,猛然吃了一惊,几乎以为自己眼花:“你……你没死?!” 元清杭纵身跃入窗内,随手把窗户关死,随口道:“那当然。” 他笑嘻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我身上背着这么多口大锅,术宗大比操纵惊尸、迷雾阵诛杀多人、澹台家灭门惨案,现在又是千重山上暗害仙宗修炼者。这要是死了,岂不是一件件都真的栽到了我头上?” 木青晖哑然无言,苦笑道:“你要怎样?” 元清杭道:“不怎样,就是想找您和木谷主好好聊聊。” 木青晖痛苦地摆了摆手:“我们也自身难保,帮不了你什么。” 元清杭歪着头,微微一笑:“木仙长,我派人送你的一段折酸枝,终于叫你有所醒悟了吗?” 木青晖身子猛然一颤,震惊地看着他:“是你!” 元清杭悠悠在他对面坐下,不见外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,一副要彻夜闲聊的模样:“原先我说苍穹派处处阴谋,宁程和商渊这一对师徒各怀鬼胎,也没人信啊。现在你们一个个自己快要死啦,总算信我了吧?” 木青晖忍耐道:“什么快要死了?” 元清杭奇道:“咦?自从商渊那死老头把你们聚到这里,你们仙宗的人死了一个又一个,难道你们看不见吗?” 他一拍手:“木谷主和您又不真的傻,一定看出来啦,要不然也不会漏夜逃跑,却被狼狈揪了回来。” 木青晖清俊眉头跳了跳:“你来就是为了嘲笑我们吗?” 元清杭笑意一收,神色严肃起来:“当然不是,我们魔宗被冤枉陷害,也苦不堪言,如今商渊出手袭击魔宗,我们也难以正面相抗。” 木青晖默然。 宁程刚刚到来,也提到了一件事:几天之后,商渊便要在惩仙台上,公审几个魔宗散修,说是他们修行鬼蜮之术,极有可能就是谋夺金丹的凶手。 元清杭沉声道:“我只是想来看看有没有可能,大家一起合纵联横,自救一下。” 木青晖犹豫道:“可是我师兄对你们魔宗恨之入骨,你是知道的。一看到厉红绫,他就恨得发疯。他绝不会和你们魔宗联手。”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:“所以我只能来找你啊。” 第130章 猎杀 赤霞殿上,大批仙宗人士分群站立,人头攒动。 彼此小声交谈着,却都压低了声音,不敢喧哗。 四周没了招待的长案座椅,更没了鲜果灵泉奉送,一片不安的气氛弥漫。 角落中,一家中等规模的仙宗约莫有十来人,为首的宗主正和海青门的常掌门小声低语:“今日不管怎样,我们都得公开表明心意,立刻求去。” 他身边,另一位术宗金丹高手也皱眉道:“原先只是来短暂做客,谁能想到竟然滞留在此三四个月,难道要一直这样待下去?” 可他身边的同门却不以为然,脸上有丝亢奋:“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。我刚刚修炼苍龙诀,修为一日千里,简直妙不可言,现在叫我走,我倒是不愿意的。” 常掌门看着他微微凸出的眼珠,忽然道:“钱兄,你最近可觉得心浮气躁、时常太阳穴刺痛?” 那人一愣,道:“这是自然。修炼新心法,必然有不适,难道有舒舒服服、躺着就能提升的好事?” 常掌门沉吟一下,委婉道:“钱兄要是突破,可找到人为你护法了?” 那人斜睨了自家那位术宗高手一眼,脸上微微有丝倨傲:“我师兄原先修为高过我,如今呢……怕是也压制不住我突破时的灵力暴走了。” 他师兄闭嘴不语,神色微微难看。 那人又笑道:“不过不妨事,商渊老前辈有求必应,我到时候求他守护,不就行了?” 常媛儿一直站在父亲身后,并不插话,可忽然,她身边却有个小师弟冒冒失失开了口:“咦,那以后商前辈岂不是如同钱仙长的再生父母一般?” 说话的少年穿着海青门晚辈的衣裳,面目讨喜,一双眸子滴溜转动,甚是灵活。 那人也不便发火,哼了一声:“能这样无私相助仙宗同袍,说商老前辈对大家恩重如山,也不为过。” 那少年一拍手,脸上露出羡慕神色:“是啊,原先资质平平,现在不仅能扬眉吐气,还把过去瞧不起自己的同辈踩在脚下,想想都觉得爽啊!” 他扭头看向常媛儿:“小师姐,师兄们都总欺负我,我也要去练这个。以后大成了,看他们一个个都要跪着巴结我。” 他相貌略显稚气,似乎只有十六七岁模样,这样口无遮拦地说话,声音不加压制,传出了好远。 顿时之间,便有不少人心里一动,表情各自古怪。 常媛儿板起脸,呵斥一声:“小师弟你再胡说,小心师父把你逐出师门,不要你了。” 那少年似乎和她甚是亲昵,也不怕她,哼唧道:“我修炼慢、本事小,这就是天大的罪过,难道就该甘心吗?” 他眼睛发亮,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:“师姐你们不要我,我就干脆拜入苍穹派门下,想必也没人敢拦我。” 四周本就有不少人被这边吸引了注意,这样听他一说,更是有不少人眼神闪烁。 有人若有所思,有人脸色恼火,也有人忧心忡忡,和身边熟识的人互相对视,眼神不安。 灵武堂的李掌门站在不远处,原本一直沉默不言,此刻却忽然开口,似乎随意问向身边的儿子:“我们灵武堂至今无人修炼苍龙诀,你看着同辈不断有人碾压你,就没一点想法吗?” 李济朗声回道:“回父亲,孩儿怕死,还是算了吧。” 旁边四周殿边巨柱边,笔直站着不少苍穹派的白衣弟子,其中一个人衣衫品阶较高,上面绣着一朵赤霞,闻言皱眉道:“李公子这话什么意思?” 李济看了看他,还没回答,旁边那个海青门的小弟子却又抢了话:“修炼苍龙诀的人容易横死,是魔宗妖人重点击杀对象呀!” 他说完,却又昂头道:“可也不用怕啦。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,就算魔宗要杀人,也会挑修为高的先杀。” 四周那些修炼了苍龙诀的人神色都是一僵。 那个苍穹派的弟子冷冷瞪了他和李济一眼,讥讽道:“若是人人都像你们这样贪生怕死,天下苍生还有人守护吗!” 那小弟子眼珠一转:“天下苍生在哪儿?明明是我们仙宗内部的事嘛。” 那苍穹派弟子大为生气:“仙宗诸家就是你我的天下!” 李掌门皱眉看向李济,淡淡道:“你不思进取就罢了,以后我们门派衰弱指日可待,新招弟子都召不到,你可连师弟们都没啦。” 旁边的一些门派宗主的脸色,齐齐一暗。 灵武堂李掌门这话,正中每个人心中巨大隐忧。 就算现有的子弟修炼了苍龙诀后,依旧算是本门子弟,可实际上,受到苍穹派大恩,到底算是自家的人,还是苍穹派的外门弟子呢? 最后,以后但凡有仙根灵骨的好苗子,还不都直接拜入苍穹派门下,各家越来越衰弱,已经在所难免。 长此下去,苍穹派一家独大不说,怕是能凌驾于所有人头上,成为不容忤逆的超然存在吧?…… 前方一声洪亮悠远的钟鸣,正在闲话的众人全都噤了声。 大殿高处,商渊那高大的身影缓步而出,坐在那张硕大的座椅上。 他轻轻一拍手,原本就安静的下面,顿时更加寂静一片。 “诸位仙长,这次叫大家来,是有喜事一件。”他目光炯炯,看向下面,“带上来。” 几位苍穹派的白衣弟子疾步进来,押着三名奄奄一息的魔修进了大殿,将他们往中间一推:“魔宗妖人跪下!” 几个人身上血迹斑斑,怒目而视,可显然身上灵力被压制,被这几个年轻弟子一推,全都踉跄倒地,趴在了地上。 商渊漠然看着地上的几个人,抬头道:“这是几名罪大恶极的魔修,偷偷修炼鬼蜮邪术,千重山上死掉的人,十有八九是他们的手笔。” 地上的一个人满脸是血,两只胳膊都无力垂下,显然是已经全部被折断。 他咬牙怒叫:“呸,我们修炼的术法和你们死人有什么关系!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!” 商渊道:“你们所修邪术,就是要吞噬妖兽妖丹,化为己用,对吧?” 那人更加愤怒:“那又怎样!” 商渊冷冷道:“被害的所有仙宗同袍,全都金丹消失,附近经脉枯竭,这和你们夺取妖兽妖丹的手段如出一辙,还想狡辩?” 那人恶狠狠瞪着他:“放屁!你也知道我们要的是妖兽妖丹,你们的金丹臭不可闻,送我也不要!” 殿前前排站着的都是著名宗门,木家数人全都站在显眼之处。 木安阳皱眉看了那几人一眼,忍不住道:“商前辈,鬼蜮之术吸收妖兽妖丹,又以操控死去妖兽为傀儡,手段固然邪恶,可是的确并不夺取修士金丹。” 商渊淡淡看了看一眼:“邪术是可以进阶的,这几个人俱是魔修中厉害角色,创出新邪法又有何难呢?” 木安阳犹豫道:“可是这毕竟是推测……” 旁边,宇文离带着一群术宗弟子,静静站立,却温声开口:“木谷主,若不是魔宗所为,那就必然有别人。您若是有怀疑对象,不妨说出来,大家也好参详。” 木安阳一时语塞,旁边,厉轻鸿盯着他,幽幽道:“谁都有可能。我瞧宇文公子你鬼鬼祟祟,嫌疑就很大。” 宇文离微笑看向木家众人,并不答话。 另一边,澹台明浩冷眼旁观,忽然猛喝一声:“魔宗妖人个个罪大恶极。直接击杀,为诸位亡者报仇就是了!” 随着这一声,他身形忽然跃起,一只手如恶鸟利喙,径直向为首那名魔修抓下。 他那只手原本被姬半夏绞碎,后来不知道做了什么假肢接上,一只藏在手套中。 可这忽然一出手,那只残疾的废手却灵力澎湃,像是不受影响一样,周围人看着他动作,全都心里一突。 ——这澹台明浩原本就修为高超,修炼了苍龙诀后,因为手被废而倒退的境界,果然已经全部重塑,甚至比原来更高了一些! 那名魔修身受重伤,眼看必死,眼睛睁得通红,竟是不闭眼睛,似乎要死死记住仇人模样。 就在要血溅当场时,忽然,一道青色剑光却横空急来,迎向澹台明浩:“澹台宗主,手下留人!” 却是一直默默旁观的木青晖! 澹台明浩手腕一翻,急闪开来,阴森森道:“干什么,木家和魔宗有交情吗,竟然要阻止大家伙儿斩杀邪佞?” 木青晖一招阻敌,连忙停下,歉意道:“对不住,在下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商渊坐在高台之上,淡淡看着他,道:“哦?” 简简单单一个字,可是一道威压却直逼木青晖,压得他身子一沉,几乎便要拿不住手中的剑。 木青晖压住心中惊惧,和声道:“商前辈,神农谷炼药时,往往需要活人尝试服用,可是有些药效猛烈,不敢拿人上手试炼,十分遗憾。” 他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几个魔修:“既然要杀,又何必浪费呢?不如交给我们神农谷,做个试药的药人,岂不是大好?” 在场的医修们全都猛然愕然抬头,看向了他。 医修试药炼丹,不用活人、不用凡人,这可是基本的底线。 就算是魔宗敌人,也没有被抓来试药戕害的道理,不然又和妖邪之道有什么区别? 这木青晖平时看着温和善良,可没想到,心里却是这般的阴毒想法。 木嘉荣更是惊叫出声:“木师叔?!这怎么可以?” 商渊沉思片刻,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拒绝,不知为什么,却看向了下面的厉轻鸿:“你怎么说?” 厉轻鸿咬牙,没有立刻回答。仟仟尛哾 上次在山顶商渊对元清杭出手,他却忽然拔刀偷袭商渊,事后商渊倒也没加责难,可是木安阳却吓得不轻。 如今看商渊直接点名,心里更是不安,急忙道:“我儿被魔宗掳走多年,恨他们入谷,自然希望他们死的。” 商渊若有所思,半晌终于对木青晖点点头:“也好,我先将他们变成废人,再交给你们试药。” 木青晖脸上露出了喜色,抢先一步,手中长剑急刺而出,瞬间点向几个魔修手腕脚腕。 血花纷飞,几个人忍不住哀嚎一声,脸上露出极度的痛苦之色。 木青晖却含笑道:“这点小事,何须劳烦上前辈?脚筋手筋均已被我挑断,已经彻底成为废人一个了。” 他转身向着木家两个弟子一摆手:“带回去,好好锁住,莫叫逃脱。” 几个人被拖了下去,地上殷红的血迹蜿蜒一片。 一行人路过殿门,路过海青门身边众人,那个小弟子静静不动,清澈眸子一抬,却死死盯在了几名魔修身上。 没人注意的地方,他闭了一下眼睛,黑长睫毛掩住了里面的一簇愤怒火焰。 再睁开时,已经波平如镜。他手指轻轻一动,一股无色无味的轻烟轻轻附在了几名魔修身上,敷在了伤口上。 他施法完毕,遥遥望向前面,和木青晖的眼神极快地接了一下。 他明澈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感激,又迅速移开。 商渊坐在高台上,向着身边的宁程点点头。 宁程面无表情踏上一步,开口:“另外还有一事,师尊想和各位商量。” 众人没由来地心头一紧,全都屏气息声,不敢说话。 “据打探的消息,魔宗右护法姬半夏频频现身在千重山内,行踪不定。左护法厉红绫大肆收集采购各种剧毒药材,想来是要发动剧烈一击,为死去的小少主报仇。” 下面窃窃私语声大了起来,宇文瀚终于忍耐不住,冷声道:“以前又不是没打过,有什么好怕的吗?” 宁程也不回他,只自顾自地漠然道:“为了一举剿灭魔宗势力,师尊的意思是,务必要加强诸家的战力。” 宇文瀚道:“怎么加强?” 宁程道:“每家宗门,起码保证两名人手学习苍龙诀,即日起,集中在闭关室集体修炼。” 这话一处,顿时如沸水入油锅,下面喧哗声大了起来。 陈封一直冷眼不语,这时候终于沉声开口:“本门中已经有一名弟子被害,余下诸人都没有意愿,这两个名额,敬谢不敏了吧。” 宁程抬眸看向他,淡淡道:“人人出力,不可或缺。” 他语气虽然平静,可是其中的强硬之意却无比明显,所有人心惊不已,说是商量,这是商量的态度吗? 与其说是商量,不如说是命令为好! 陈封更是勃然大怒:“我凌霄殿弟子以我为尊,我说不用练,就是不用练。” 他冷声道,“怎么,要是不练,你们苍穹派要强灌吗?” 他身边,一位术宗宗主也脸色扭曲,嘶声道:“是啊,若是不出两个人,商老前辈是要再将我们门中,杀掉几个吗?!” 众人看着说话的那人,心里都是一沉。 数日前,有一家术宗连夜出山,误触护山大阵阵眼,被商渊隔空误杀,正是这一家。 商渊一动不动坐在高台阔椅上,遥遥望向了陈封和他身边的那人一眼。 一股恐怖的灵力急速膨胀,他的身子凌空飞起,宽袍广袖翻飞,一瞬间,已经扑到殿前。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,几团血雾就在面前砰然炸开。 四个身影晃了晃,凌霄殿两名弟子,隔壁术宗两名弟子,齐齐一头栽倒在了地上。 一片震惊的尖叫声中,商渊身子鬼魅般急转,重新飞回座位。 他声音和气,淡淡道:“别家出人修炼,即将要血战魔宗,必有死伤。不愿出力,还要临阵脱逃,不如提前死了吧。” 第131章 反目 大殿之中,尖叫声,哭泣声,甚至夹杂着轻微的呕吐。 陈封脸色铁青,猛地拔出手中那把斩妖除魔无数的宝剑,凶悍剑魂随着主人暴怒,发出了一声厉啸。 剑宗最大的两家门派,一个苍穹派,一个凌霄殿,一直以来都是分庭抗礼,势均力敌。 商渊当年在诸仙门中号称剑修第一人,可是仙魔大战后重伤闭关,陈封隐约已有取代之势,就连几年前苍穹派主持仙门大比,他都恃身份而不到。 谁能想到,如今商渊忽然出关,展示出来的实力已经恐怖到天下无人能敌,陈封虽然心里不快不服,却也不敢造次。 可是尊重归尊重,他毕竟是一代宗师,这样被人直接当面诛杀本门弟子,又是何等奇耻大辱? 他手中宝剑森然一划,空气中隐约闪过一道雷光,看向商渊:“商宗主,是不是从今以后,这整个仙门,全都要听你一人命令?若有不从,便是身死道消、立刻被斩杀的下场!” 他身边那位术宗宗主更是双眼血红:“商宗主、你说前日误会我们是魔宗来袭,才伤了我宗门五个弟子性命,今天呢?” 他厉声道:“今日这两人,又犯了什么过错,要遭如此毒手!” 大殿中人声喧哗,几欲震天,不少心有不满的人渐渐声音变大:“商宗主,就算本意是为了抵御魔宗来袭,这样强令,未免也太霸道了点!” “不听苍穹派号令,就要诛杀示威,那假如就是不从,是不是要诛杀整门?” 人群里,不知道哪家的小弟子尖着嗓子,惊恐无比地叫了一声:“这样血腥行事,只怕魔宗也要甘拜下风。” …… 大殿边上,商朗茫然站着,身子微微发抖。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血肉模糊的几具尸体上,搭在“炽阳”剑上的手指,痉挛到几乎抽筋。 他咬了咬牙,正要大步冲出去,身边却有人猛地一拉他的衣袖:“不要强出头!” 商朗猛一回头,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厉轻鸿:“干什么?” 厉轻鸿一双眸子幽黑,低低盯着高台上的商渊,急促道:“现在谁出头,谁就有危险,你看不出来?” 商朗痛苦道:“我是他亲人……别人不敢说话,我说话,起码他不会杀我!” 厉轻鸿咬住了牙,忽然手指一动,一根细针刺入了商朗脉门:“那可难说。” 商朗只觉得手腕一麻,身子顿时软了半边,就连声音都立刻哑了下来。 他又惊又恼,嘶声道:“你干什么?” 厉轻鸿若无其事地靠着他身边,抵着他酸软无力的身子:“你觉得那是你爷爷,可也许他已经算不上一个人了。” 高台上,商渊眼神漠然,看着下方陈封手中剑光,道:“修仙中人,蝇营狗苟的有,贪生怕死的有,自私自利的有。面对魔宗肆虐,不想着同仇敌忾,尽力联手抵御,却要各自龟缩自保。” 他缓缓道:“十几年前,我提议联合各家一起出手,血战大半年,死伤无数,才绞杀了魔宗元佐意。” 他手指遥遥一指下方,虚虚一扫:“当年参与的,有澹台家上一代家主,被元佐意一刀砍杀毙命;有木家老谷主,他只是在后方救治伤员,也被魔宗中人趁乱毒杀。” 他又看向宇文瀚身边的独眼老仆:“宇文老爷子虽然没有亲临战场,可也派出了最厉害的族内高手,也在那一战中失去了一只眼睛。” 下面的愤慨声音逐渐变小了些,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到旧事,全都惊疑不定。 宇文瀚脸色难看:“商宗主,旧事不用再提,还是说眼下吧。” 商渊点点头:“我只可惜,当年仙宗诸家,尚且有血勇、有担当。可如今却一团散沙,面对魔宗犯下的这累累罪行,竟连一战的心气也没有了。” 木安阳皱眉听着,忍不住道:“商前辈,话不是这样说。多年前元佐意以破金诀诱惑仙门子弟、又胁迫他们背叛宗门,大家同仇敌忾,也是应该的。” 人群后方,海清派的李掌门也高声赞和:“如今魔宗旧部不成气候,那位小少主也已经被商宗主逼死。何须这般兴师动众?” 商渊身后,宁程却忽然开口,声音冰冷:“术宗大比引来惊尸屠杀晚辈,迷雾阵中杀害各家优秀子侄,澹台家血案累累吗,闭关室中多人离奇丧命。” 他冷冷道:“这么大的手笔,这么凶残的手段,不彻底连根拔起,是要留着,等他们在暗处慢慢屠杀仙宗吗?” 李掌门语塞:“这……” 宇文瀚却忽然舌战春雷,猛喝一声:“这些事,又有哪一件真的有铁证?一直以来,每一件都有重重疑点,宁掌门真的没有一点怀疑?” 殿中议论声又响起,不少人面带犹豫。 宁程看向宇文瀚的眼睛,带着淡淡讥讽:“宇文老爷子是说,澹台超的死也有疑点,真像那个小魔头说的那样,杀人者乃是您的好孙儿?” 宇文瀚脸色猛然涨红:“你……”、 宁程又看向澹台明浩:“又或者说,澹台家主门中血案,是澹台家主自己杀的?” 澹台明浩那只残废的手在手套中微微一动,像是有什么蠢蠢欲出。 他淡淡道:“宁代掌门说笑了。” 宁程唇角讥讽更重:“既然如此,哪有有疑点?哪有有异议?” …… 陈封冷冷听着他们对话,终于忍无可忍,剑光再一指,厉声道:“不必多说这些废话。商宗主,你杀人之事,我们且忍了这一次。你打开护山大阵,放想离开的人离去就是!” 他眼中精光忽绽:“这么多人,总有人愿意修炼您的异术,愿意留下的,跟您得证大道,无意此道的,总不能就该死。天下没这个道理!” 凌霄殿一向势大,他这样口气强硬,不少心怀异议的宗门全都有了主心骨,纷纷咬牙叫:“陈殿主说得对。我们族中有别的事务亟待处理,还请商宗主放行。” “或者留下两人任凭差遣,剩余人总可以自行离去吧?总不能叫所有人在千重山吃住一辈子。” 商渊将手一抬。 下面的反对和议论戛然而止。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众人,声音和缓了些:“那一心求去的,先站到右边来,我看看大家的意思。” 众人还在犹豫,陈封已经冷笑一声,带着余下弟子昂然站到了右边。 陈封冷冷道:“商宗主,我站过来了。苍穹派要是想拿人立威,我们凌霄殿血战到底就是。” 他虽然为人刚愎自用,又冷酷无情,可是毕竟是剑宗大宗师,丝毫不愿意在人前丢了傲气。 木安阳和木青晖对视一眼,都猜到了对方的想法,一咬牙,带着神农谷众人也站了过去。 木安阳立定,小心翼翼笑道:“实在是谷中有急事,不得不赶回去。可若商前辈决定带人再次征讨魔宗,所用医药丹丸,尽管来谷中支取。” 毕竟宁程和神农谷一向关系不错,总不至于真的要诛杀所有不听话的宗门,不抓住这个机会,怕是夜长梦多! 海青门的常掌门,灵武堂的李宗主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,心照不宣地带着族人,默默站了过去。 宇文瀚转过头,看向身边的宇文离:“走。” 宇文离却没有动。 他苦笑一下,低声道:“祖父,还是留下为好。” 宇文瀚骤然一惊,怒目看他:“你敢自作主张?” 宇文离欲言又止:“祖父,您听孙儿这一次吧。” 他不敢大声,一双凤目中神色复杂: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。” 宇文瀚更加愤怒,咬牙切齿:“你不过来,就留在这里,我们宇文家再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后辈!” 宇文离一双明眸中,微微带了点悲哀。 可他的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,纹丝不动,自始至终,没有向那边移动一下。 宇文瀚大怒,将手一挥:“愿意跟着他的,留下!” 宇文家众人噤若寒蝉,哪里真的敢忤逆老爷子,除了那个瘸腿侍卫外,全都跟着宇文瀚,站到了右边。 剩下的门派略一商量,怕商渊不满,也大多留下了门中起码两名弟子,剩下的才站到了右边。 一时之间,陆陆续续地,差不多有一半人被分割开来。 商渊转头看向左边同样乌压压的人群,神色温和:“你们都自愿留下修炼苍龙诀?” 立刻有人谄媚地回道:“是!我等心中向往更强境界,愿意冒险修炼!” “商老前辈愿意给我等突破护法,又有什么好怕?” “从今后,商老前辈就是我们的再造父母,苍穹派若是不嫌弃,我等愿意改投门下!……” 人群前面,元清杭穿着海青门的服饰,混在一堆留下的人中,更是神色狂喜:“商老前辈叫我们干什么,我们就干什么,以后世间再没有什么百家仙宗,只有苍穹派一家是正统仙宗,商老前辈是世间元婴第一人,便是神明一样的存在。” 他的话夸张又天真,带着似乎少年人才有的狂热崇拜,不少人听得一阵身上恶寒,可是高台上,商渊却似乎听得极为惬意,点头道:“你很好。” 他转头望向右边那群人,神色变换,没有立刻说话。 大殿之内,忽然安静下来。 站在右边的人望着地上依旧没有拖走的那几具尸体,忽然又都心头一凉,某种惊惧再次袭上心头。 商渊缓缓道:“若是我真的说,诸家仙宗都该有所担当,不准任何人离开,你们要怎样?” 他口气平静,可身边无形威压却忽然开启,像是有人忽然捂住了所有人的口鼻,一时之间,竟然全都呼吸不畅。 陈封脸色骤变,手中长剑赫然在面前一横,无形波动强行撕开了那凝滞的封闭感。 他厉声道: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我凌霄殿不愿屈居人下,商宗主,这里这么多人,你有本事就杀光!” 木安阳眼光望向身后的木嘉荣,正见他脸色苍白,心里难受,再看看远处和商朗并肩在一处的厉轻鸿,心里更是辗转。 他一咬牙,拔出手中宝剑,脚下一转,和陈封背对而立,朗声道:“商宗主,若是今日不放我们离开,说不得,我们这些归心似箭的人,便只有硬闯了。” 迷雾阵后,仙宗诸家在宁程主持下,已经和魔宗开战不断,凌霄殿和神农谷正被分为一队,剑宗药宗联手,配合已经相当默契。 凌霄殿乃是剑宗中数一数二的大派,神农谷更是天下药宗中最富庶厉害的存在,再加上术宗“北宇文”家的宇文瀚也已过来,这边的诸多人心中都是一定。 ——只要大家齐心,商渊再厉害,总不能真的将这么多大门派杀光! 真敢这么倒行逆施,只怕也会激起真正的众怒,他总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。 就在这时,高台上的宁程,却发出了一声极为古怪的轻笑。 “怎么,凌霄殿和神农谷何时这么交好了?竟然可以放心把背后交予对方?” 远处的商朗浑身无力,望着他,忽然心底一颤,猛地抬起头来。 元清杭站在人群里,眸子忽然一缩,同样想到可一件事,巨大的危机感冒了出来。 不好!…… 宁程长袖一摆,忽然从里面飞出了一只黑色魔鸟。 像是一道黑色闪电,纯黑的尾羽闪着诡异的光芒,一边拍打着翅膀,一边在众人头顶盘旋。 元清杭头皮一阵发麻。 传舌隼。 那黑鸟忽然张开嘴,尖锐的人声响彻大殿:“断魂崖底,屠灵匕现。凌霄骄子,魂飞魄散!” 在众人的悚然惊愕下,它盘旋高飞,又重复了一遍:“断魂崖底,屠灵匕现。凌霄骄子,魂飞魄散!” 和当初在木安阳窗前出现的那一只,口气相同,句式长短,也完全一样! 只不过上一只出现时,嘴里叫的是“五月初八,以岭苍苍。稚子何辜,父离母丧!” 同样的两只鸟,一只揭穿了厉轻鸿的身世,掀起了神农谷和厉红绫之间的腥风血雨; 而这一只,终于将悬在厉轻鸿头顶的那柄悬剑,放了下来, 更将这刚刚建起来的仙宗同盟,瞬间击溃击散!…… 元清杭目光冷冽,手指微微一动,一枚银针就想射向那黑鸟,可是有人比他更快。 陈封的身影疾飞向上,一把攥住了传舌隼。 他脸色铁青,听着那鸟将四句话又说了一遍,铁青着脸,宛如厉鬼般,转头看向木安阳:“木谷主……这是什么?” 第132章 分崩 当初进入万刃冢中寻找兵魂机缘的,其实折损并不多。 除了“鲟鱼背”那处地形太凶险,导致死了两名年轻弟子,还有就是在止杀湖底,也有少数的人被卷入水底漩涡。 再往后,断魂崖底都是魔修兵魂为主,下去冒险的人本就不多,死伤更是少数。 折损在这里的,只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年轻剑修。 就是凌霄殿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一个,也是陈封唯一的独子,陈弃忧。 自从下去断魂崖后,便消失无踪,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。 但是对于亲人来说,既然没见到尸首,总还抱着点万一的希望。 可如今这传舌隼叫的是什么? “凌霄骄子,魂飞魄散”? 陈封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,本是修为高超、前途大好,忽然不知死活,原本就痛苦不堪,这两年来,无时无刻不在牵肠挂肚。 这忽然的一道讯息,却是坐实了儿子已经丧命,哪能不心神震荡? 他目光森然,在人群中迅速一转,锁定了站在商朗身边的厉轻鸿。 厉轻鸿一动不动,手中的屠灵匕首却像是感受了巨大危机,瞬间翻转在了手中。 陈封盯着那匕首,一字字道:“那鸟为什么说图灵匕现?你和我儿的失踪,有什么牵连?” 厉轻鸿额头微微见了汗水,目光闪动,却不答话。 陈封手中剑光忽然暴涨,身子凌空,急扑向他:“你回答我的话!” 那剑带着无穷杀机,又含着巨大压力,厉轻鸿上次在神农谷就是被他一剑穿透肩头,心中惧怕仍在,见剑袭来,更是心中大骇。 他身子急退,手中一团紫烟迎面抛洒:“和我无关!” 陈封剑光如电,凌空一卷,破开那团毒烟,如影随形刺向他咽喉:“是吗?你的屠灵匕就是断魂崖底得到,我儿和你同时下去的?” 厉轻鸿身子左躲右闪,可是哪里敌得过剑修大宗师,眼见着那森冷剑锋就要追上他,旁边却忽然一股劲风席卷而来。 木安阳急追而来,用力架住陈封宝剑:“陈殿主,有话好说!” 木安阳虽然也是金丹圆满期高手,可是毕竟是个医修,论到战力,当然和陈封无法硬抗。 这一硬对上,陈封剑上灵力汹涌压上,他嘴巴一张,一口血直喷出来。 厉轻鸿身子颤抖,躲在远处,看着木安阳,低声叫:“……父亲!” 陈封终于将剑一顿,看着木安阳:“木谷主,叫你家这位魔宗来的长公子把话说清楚,不然我今日绝不会放过他。” 木安阳急喘几下,扭头看向高台上的宁程,一字字问道:“宁掌门,这鸟是你放出来的,你是什么意思,说清楚吧!” 宁程淡淡看着他们,道:“这鸟不是我养的。” 他向殿中黑鸦鸦众人看了一眼:“不知道是什么人,前几日就将这鸟放在了我房中。不过它所带来的讯息,却是和我知道的,正好对得上。” 厉轻鸿回归木家后,从没将以前旧事和木安阳他们说过,木安阳丝毫不知,他忍住心中惊疑,问道:“宁掌门知道什么?” 宁程道:“我徒儿宁夺,出了万刃冢后,曾经向我禀报过一件事。” 元清杭躲在人群中,心里一凉。 原先以为能渐渐含混过去的旧事,果然还是天网恢恢,难逃真相。 宁程声音冷漠,看向陈封:“他说,他在断魂崖底,亲眼看见这位木轻鸿——哦,那时他还身在魔宗,叫厉轻鸿——站在令郎的尸体边,而令郎当时,正在被化尸水化为血水一摊。” 陈封猛地嘶吼一声,声音悲怆:“什么?!……” 木安阳脸色骤然变得惨白,扭头看向厉轻鸿。 厉轻鸿的眸子一垂,避开了他的眼光。 宁程又道:“夺儿还说,他上前责问,因此和厉轻鸿结下仇恨,在临出谷时,被他弄瞎双眼,击落悬崖。后来幸好有奇遇,才侥幸脱身。” 陈封咬着牙:“宁掌门,事关我儿生死,你这话可属实吗?” 宁程道:“全是夺儿亲述,一字不差。这孩子虽然容易被人蒙蔽,偶有糊涂,可是他心性忠厚,却绝不会撒谎。” 陈封道:“可你既然知道内情,为什么一直不告知我们凌霄殿?” 宁程道:“夺儿只是说,他看见这人站在令郎遗骸边,却没看见他和令郎的冲突到底是怎样,更何况,从他出来向我禀告,到厉轻鸿回归木家,也不过只差了几天。” 他淡淡道:“木家很快就昭告天下,说这位厉轻鸿是木家流落在外的宝贝儿子,我若言明这事,那就是要挑起两家血流成河,我自然犹豫。” 木安阳强压下喉咙间一口热血,惨笑道:“宁掌门真是体贴。可既然以前不说,却又为什么今天抛出来?” 宁程唇边更是讥讽:“因为我看着你们两家和睦友爱,忽然很替凌霄殿那位天之骄子惋惜感慨。” 陈封手中长剑颤抖,转向锁死厉轻鸿的方向,猛然暴喝:“你把我儿杀了,是吗!” 木安阳望着厉轻鸿,心里狂跳,柔声道:“鸿儿,你好好说清楚,不过也不用怕。没有做过的事,任谁也不能强加在你身上。” 厉轻鸿咬住嘴唇,强压下惊惧,终于道:“……断魂崖下凶戾兵魂极多,心志稍微不坚定,就会被侵扰。” 陈封厉声道:“然后呢?” 厉轻鸿道:“我在崖底偶遇到令郎时,他已经和屠灵匕兵魂纠缠多时,心神受创,忽然入了魔,正疯了一样自戕。” 陈封眼睛血红,紧紧盯住了他。 厉轻鸿声音微抖:“我上去想要救他,可是他忽然爆体,死在了我眼前。我看到那屠灵兵魂凶残,也起了贪心,便上前苦苦缠斗,才将其收服。——令郎的死,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的!” 陈封大怒,悲愤长啸:“你胡说狡辩!若是你没对他下手,化尸水又是怎么回事?” 一想到儿子不仅死因不明,就连完整尸体都没留下,他只觉得锥心刺骨袭上心间。 厉轻鸿脸色发白,低声道:“我是魔宗的人,身份迟早会被人发现。我生怕有人路过看见他尸体,又会联想到我此时也在崖下,我岂不是百口莫辩?” 他眼光闪烁,低声道:“陈兄当时已死了,我身为魔宗中人,也没觉得毁去尸体有什么不对,于是……” 他一张秀美精致的脸充满悔恨似的:“我回归家门后,得父亲教导开解,才知道以前自己错的有多厉害。” 商朗身子依旧酸软,强撑着自己不倒下,急切道:“陈殿主,他说的是真的!我师弟回来后,说的的确是只看到他站在令郎遗体前。还有,他从小被养母教导用毒制毒,不尊重令郎遗骸虽然是事实,可他不会杀人的!” 陈封冷笑:“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杀人?” 商朗急切道:“他身世可怜,可良知未泯,天下皆知的。我和嘉荣都曾被他救过性命,这还不足以说明吗?” 陈封眼睛赤红:“我不信!我儿素来心志坚定,心如磐石,哪里会随便就入魔发疯,还自戕自残?杀人毁尸,原本就是一气呵成的事,他绝不可能清白!” 木安阳脸色铁青,道:“令郎惨死固然可怜,可也不能凭你推测,就将杀人重罪安在轻鸿头上。” 旁边众人听得惊心动魄,却也心里难断:苍穹派那位宁小仙君虽然有点糊涂,可是为人正直端方,却是人人信得过的。 只可惜他也只看到厉轻鸿毁尸,并没看到前半段。 现在厉轻鸿坚称自己绝没杀人,固然是疑点重重,但是若要硬定他死罪,却又与理不符。 往事已经尘封,再无见证,真相到底是怎样,除了这位厉轻鸿,已经再没人知道。 只怕陈家绝不会善罢甘休,可木家也一定会死保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,这是非恩怨,怕是根本无法解开。 果然,陈封冷笑一声,手中剑光森森,遥遥一指厉轻鸿:“你说的,我半个字也不信。不给我儿报仇雪冤,我这个当父亲的,也枉为人父了!” 话音刚落,他身形暴起,一道惊天剑光挟着风雷之势,直刺厉轻鸿。 厉轻鸿时刻都在紧绷着,一看他动,身子立刻狂闪,就往人群里钻。 木安阳和木青晖两道剑光也同时骤起,一起追向陈封,木安阳更是急叫:“陈殿主,要想诬杀无辜,除非杀光我们神农谷的人!” 殿内本就人头攒动,厉轻鸿身子游鱼一样,在人多处苦苦躲闪,陈封毕竟不能乱杀无辜,暴喝一声:“刀剑无眼,都闪开!” 木安阳手掌一扬,一股迷药洒向四周:“诸位得罪了,待会儿给解药!” 只要能迷倒陈封,谁还管得了这些? 高台上,商渊淡淡看着下面一团混乱,转头看向宁程:“你收集这么多诸家秘辛,倒也不是全无用处。” 宁程低垂眼帘,俊秀的脸上一片恭敬:“徒儿愚钝,这些年苦苦支撑门派,只有多注意一些各家秘事,总有看他们狗咬狗的时候。” 下面混乱越发剧烈,陈封如疯如狂,剑尖已经沾了血,木安阳眼看着他的剑尖距离厉轻鸿越来越近,心急如焚,手中攥了一支无色无味的剧毒小箭。 可这毒见血封喉,本就是保命的大杀器,一旦用出去误伤了别人,也是天大罪过,一时间,他心里又急又怕。 陈封猛吸一口气,原本已经恐怖的剑光忽然再度狂涨,向着前面的厉轻鸿狂追,竟是不知用了什么短暂提升灵力的法子,想要一击斩杀。 厉轻鸿似乎也感到了身后的死亡危机,用尽全力,将屠灵匕首向身后猛地一扔。 这一掷用尽了全力,屠灵匕邪气大盛,迎向陈封。 陈封手中的剑光却似惊涛骇浪,瞬间就将屠灵挑开,再下一刻,犹如附骨之疽,刺向厉轻鸿的后颈。 自周的人一阵惊呼,眼看着厉轻鸿就要血溅当场,可就在这时,不知怎么,一个踉跄的身影忽然向前疾冲,跌到了陈封面前。 他手臂狂乱一挥,锐声尖叫:“别杀我,别……” 像是被吓到完全失控,他死死抱住了陈封的大腿,涕泪交加:“又要死人了,不要啊,已经死很多人了啊!” 陈封被他一拦,身子顿时动弹不得,再一看,厉轻鸿的身影已经迅速逃远,不由得大怒,举起手中剑,就想向这无名晚辈砍下。 一道急符闪过,在他剑身上爆开,海青门的常掌门不知何时杀到:“陈殿主息怒,小徒无意冒犯,留他一命吧!” 那小徒弟连滚带爬,飞快地跑出去好远,瑟瑟发抖,缩在角落里,含泪哆嗦着:“我们还要留下来练功呢,你们要走便走,干嘛自己先打起来?” 他声音虽然颤抖,却明亮清晰,周围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心里都是微微一动。 假如不是这事,现在诸家应该正在联手逼宫,对抗苍穹派吧?…… 就连陈封,手中剑也一顿,脸色阴晴不定,僵在了当场。 他一转身,看向木安阳:“我……” 忽然之间,木安阳手一扬,一支小箭无声射出,正中陈封心口。 陈封踉跄一下,只撑了一息,便已拿不稳手中的剑。他死死看着木安阳:“你……” 木安阳平静地擦了擦嘴边的血:“陈殿主,你儿子已经殒亡,还请节哀顺变。我家轻鸿生来孤苦,十八年前,我没能保住他。若今时今日再保不住,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亡妻呢。” 第133章 阋墙 陈封踉跄一下,脸色瞬间变得乌青一片,翻身扑倒。 四周的人原本一片混乱,都在四下躲闪,这事发突然,却是无人能料,全都震惊无比,一个个僵立在当场。 凌霄殿的一位弟子终于反应过来,狂扑上去,大叫:“师父!” 陈封面色从乌青变得隐约发黑,紧闭双目,已经人事不省。 几名凌霄殿的弟子纷纷拔剑在手,围着木安阳,怒叫:“交出解药,救我家宗主,不然不死不休!” 木安阳脸色惨白,不知是心中挣扎,还是自身重伤,只是默默不语。 旁边木青晖挥剑赶到,冷冷看向那些凌霄殿弟子:“怎么,就凭你们也敢威胁神农谷?” 木嘉荣也一步抢上,手中“骊珠”软剑一抖,怒道:“你们算什么东西,也敢拿剑对着我爹?” 厉轻鸿不知从哪里晃了出来,远远地盯着地上的陈封,目光幽幽。 凌霄殿的大弟子眼看木家势大,悲愤地看向四周:“诸位评评理,他们家长子杀害我们宗主独子,木谷主为了包庇儿子,竟然又暗算我们宗主!一门父子,都是如此狠毒卑鄙,天理何在?” 四周的人默默不语,这种家事血仇,似乎双方都有苦衷和道理,外人还真不好偏帮哪一边。 旁边有大医修和陈封相识,赶紧上来,急急诊治施救,可是神农谷所制的独家毒药,又岂是轻易能解。 片刻过后,那名大医修也只是逼出了陈封喉间几口黑血,陈封依旧昏迷不醒。 木家袖手旁观,绝没有任何出手补救的意思,凌霄殿群龙无首,混乱不堪,海青派的常掌门和灵武堂的李宗主悄悄对视一眼,心里更是心中烦躁。 陈封若是死了,剑宗大派凌霄殿立刻就会衰落;若是他被救活,将来则一定和神农谷不死不休。 无论如何,原先大家指望两大宗门振臂一呼、联手逼迫商渊让步的计划,已经彻底被破坏。 高台之上,商渊俯瞰着下面的一片纷乱,终于开口。 “愿意留下的诸位仙友,苍穹派自然会好好相待。修炼苍龙诀中途,任何时候需要人护法,都可以求助苍穹派。” 他看向一边的澹台明浩:“像澹台家主这样的,若是已经找不到更高修为的人护法,在下责无旁贷。” 他冷冷看向站在右边的那群人:“至于诸位,还坚持不愿为围剿魔宗献力吗?” 那边本来以陈封和木安阳为首,现在两家已经反目成仇,只剩下宇文瀚老爷子一个人威风凛凛站着前面,却显得孤单异常。 剩下的各家看着宇文瀚,全都屏气息声,心中不安。 商渊盯着宇文瀚:“宇文兄,想当年您也是深恨魔宗,如今怎么说?” 宇文瀚脸上神情肃杀:“老夫杀人也好,征战也罢,从来都是自愿。没人能逼着我做事。” 他看着高台上的商渊和宁程:“更何况,道不同不相为谋,贵师徒二人所作所为,老夫无法苟同,自然要分道扬镳的。” 商渊凝视着他,忽然长叹了一声:“想不到堂堂宇文家,也会有怕死避战的一天。”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,沉沉道:“别家血战出力,有人想坐享其成,天底下可没这么好的事。从今日起,每家最少出两名金丹初期以上的高手,参加剿魔大战,听候调遣。” 他手掌凌空一挥,一股恐怖的巨力瞬间击向脚下白玉地面。 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地动山摇,掌心所对的地方,出现了深不见底的一个巨洞,四分五裂。 “谁家不从,可以现在站出来。”他阴森森道,语气中威胁意味再不掩盖。 宇文瀚脸色通红,气急反笑:“好,那就我来领教一下元婴界大能的本事,看看商宗主能不能要杀光所有不服之人?” 他长袖一鼓,像是无穷风力催动,四面八方数道罡风骤起,形成一个飓风阵,袭向商渊。 商渊冷笑一声,身形拔在空中,巨鸟一样凌空扑来:“宇文家公然反对攻打魔宗,和魔宗必有勾结吧!” 飓风阵威力浩大,又是宇文瀚成名功法,这一出手,便是用尽毕生功力,周围的人纷纷色变,疯狂躲闪,生怕被卷入其中。 可商渊的攻击,却更加恐怖。 飓风中心,他一人单掌,随意一划。 原本吸力巨大的阵眼中心,忽然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,里面隐约有黑气翻卷。 宇文瀚身子一晃,被那翻腾的黑气立刻卷上,脸色骤然变成了红紫色,痛苦之色骤现。 竟是被什么绞住了呼吸,正在撕扯他的心神一般。 下一刻,一簇血箭猝然从他的口中喷射而出,喷出去数尺之远。 一招对垒,术宗大师、北宇文家的当代家主,竟已经完全败落。 商渊手掌一缩一张,血色乍现,向宇文瀚当胸一拍。 宇文瀚的身子顿时就像断线风筝,向边上急跌。 澹台明浩不知何时,竟然就守在一边,忽然伸出那只残废的手掌,一只似人似兽的利爪急刺而出,就向宇文瀚后脑无声插下。 狂暴的飓风眼中,一道锦衣身影犹如鬼魅,手中长剑急刺澹台明浩手腕。 澹台明浩手腕急缩,躲过这一下,转头看向袭来的人,那只怪爪微微一动:“宇文公子,你别着急,我解决了你祖父,再来找你索命啊。” 宇文离并不答话,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宇文瀚,一个瞬移,硬生生在商渊的无穷威压下,将两人身子移开了几尺。 他出指如风,连接封住了宇文瀚的几处灵穴,闭住了血流。 毫不迟疑,他立刻转身拜倒在地,道:“商宗主手下留情!祖父年老,一时糊涂。求您看在晚辈兢兢业业做事的份上,给宇文家一个补救的机会。” 商渊淡淡看着他:“哦?” 宇文离凤目冷然,向着对面门中弟子厉声喝道:“还不过来!留在那边等着灭门吗?” 他本就是宇文家深受器重的长孙,平时在族中威望甚高,如今宇文老爷子昏迷,剩下的人又惊又怕,犹豫一下,只得站了过来。 宇文离带领着宇文家众人,道:“从今以后,商老前辈有任何差遣,宇文家一定冲杀在前,绝不推诿。还请商老前辈明鉴。” …… 凌霄殿陈宗主中毒后生死不知,木家自顾不暇,不敢再惹事端。 宇文家老爷子反抗被击成重伤,家中长孙带头倒戈。 至此,原本尚有机会联手一博的联盟,就此分崩离析,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。 …… 半夜时分,各家迎宾雅舍内,一片压抑肃杀。 主动投靠苍穹派的那部分人,已经被接走,剩下的诸家被勒令遣散回各自的歇脚雅舍内,可外面却都有人看守,竟是隐约成了软禁之态。 木家的厢房内,木安阳躺在床上,脸色依旧煞白。 木青晖坐在床边,神色忧愁,欲言又止:“师兄,凌霄殿那边,接下来你怎么想?” 木安阳呆呆地望着头顶纱帐,低声道:“师弟……我这一辈子,只救过无数性命,却没杀过一个无辜的人。” 木青晖知道他心中挣扎什么,低声道:“为人父母,本就是容易为了孩子降低底线的。做都做了,也不必再后悔自责。” 他苦笑一下:“何况大家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千重山,都还是未知之数呢。” 别人还有糊涂的,可是越是他们这样的高手,越是心惊胆战。 商渊的行为,早已经图穷匕见,完全不能自圆其说。 他到底所图什么,他们暂时还看不清楚,但是若说是为了对付魔宗,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。 木安阳目光有点迷离,道:“鸿儿呢?” 木青晖道:“他在药房那边为你熬药,说有一丸丹药需要亲自看着火候。” 木安阳怔怔出神,低声道:“师弟,你信他说的话吗?你觉得,他到底有没有……” 没等木青晖开口,他却又忽然摇摇头:“不不,不用回答了……” 他眼中有丝悲哀:“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,都是被人教坏的啊。我从小也没有教导过他一天,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说他?” 木青晖柔声道:“是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有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 木安阳闭了闭眼睛,道:“师弟,上次我重伤时,就拜托过你。若是我不在了,你千万帮我看着他,无论如何,别叫他再受人欺负,也别再流离失所。” 木青晖心中难过:“师兄别胡思乱想,你不过受点伤,我们神农谷什么好药没有?好好休养就是了。” 木安阳摇摇头:“总之你答应我……嘉荣他外公家也算家大业大,又有母亲疼爱,我不担心他。我只担心鸿儿一旦没我撑腰……” 木青晖连忙道:“好,你放心吧,我只要一天在,也会好好照看他的。” ……房门外,木嘉荣举着手正要叩门,却忽然顿住了。 他的身子微微发抖,一转头,掉头急速跑开。 后面的临时药房里,小圆药鼎炖在火炉上,火苗幽幽燃烧。 厉轻鸿眼睛盯着药鼎,目光木然。 房门猛地被人一脚踢开,木嘉荣眼中含着怒火,站在了门口。 闻着房中浓浓药香,他冷笑:“怎么,害得父亲为你重伤,现在良心发现了?” 厉轻鸿慢慢转过头,看着他,不说话。 木嘉荣更加愤怒,急冲上来,在他面前立定,盯着他黑漆漆的眼:“别人信你胡说,你自己信吗!鲟鱼背上你就杀了我们家的人,陈弃忧也是你杀的吧?” 厉轻鸿慢悠悠转头,继续看着火苗:“关你什么事?” 木嘉荣怒道:“怎么不关我事?这关乎整个木家!你杀了人家儿子,自己又没本事搞定,害得我爹为你强出头,他原本就被你一刀穿胸,还没痊愈,现在又这样。” 厉轻鸿慢吞吞道:“你爹?他不也是我爹吗?” 他淡淡垂着眼帘,自言自语道:“老牛舐犊,蜈蚣抱卵,他要护着我,怎么你很嫉妒吗?” 木嘉荣又气又急:“谁要嫉妒你?你做戏耍弄商朗,装乖巧骗我爹,骗天下人说你手上没沾染鲜血。你这种满嘴谎话的人,迟早自食其果!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你就是嫉妒。因为你爹现在不属于你一个人啦。他疼我宠我,还有意把神农谷将来传给我打理。” 他忽然嘻嘻一笑:“你怕得不行,又气得要死,只可惜又不敢公开说。像你这种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孩子,就是废物一个。” 木嘉荣满脸气得通红,被他激得头昏脑涨,口不择言怒道:“你这种丧门星,一出生,就克死了你娘,现在又来害我爹!” 原本一直云淡风轻和他斗嘴的厉轻鸿,神色忽然变了。 他恶狠狠扭头,一双眸子瞬间变得赤红:“你再说一遍?” 木嘉荣一句气话出口,心里也是微微后悔,可是嘴里哪肯示弱,大声道:“我说谁遇见你,都是灾难。陈封以后恢复了的话,一定会杀上神农谷,到时候,要全谷人给你陪葬吗?” 厉轻鸿身子一闪,鬼魅般欺身上前,猛地掐住了他的咽喉:“我谁都不克,就专门来克你的!” 木嘉荣哪里想得到他忽然发难,一时不察,顿时要害被擒,憋得差点喘不过气,吁吁道:“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!” 厉轻鸿道:“你知道你娘为什么怕我吗?我对她说,要是她想对付我,我哪天趁人不备,夜里跑到你房里,左一刀、右一刀,在你身上用屠灵划上几十道。” 他冷笑:“她就吓死了,嘿嘿,以后再不敢惹我。” 木嘉荣气得半死,嘶声道:“你混蛋,这样吓我娘算什么男人?” 厉轻鸿冷冷道:“我从来都是宵小之辈,哪像你们这些名门仙宗,满口仁义道德,背地里却比蛆虫还恶心。” 他手指一点点加力,成功地看着木嘉荣呼吸逐渐困难:“我早就想这样对你了,自从第一次在大比排队时远远看见你,我就讨厌得厉害。” 木嘉荣肺里空气逐渐稀薄,双脚胡乱踢动,困难道:“你……你疯了?那时候我又不认识你!” 厉轻鸿忽然额头青筋直跳:“我就是讨厌你身娇体贵、前簇后拥;我就是讨厌你不谙世事、万千宠爱!” 他眼中嫉恨大盛,狠厉渐升:“我从听见你名字的第一刻,就觉得你无比讨厌。什么嘉荣啊,不就是食之使人无畏雷霆、美好繁荣的仙草吗,呸!” 木嘉荣已经憋得说不出话来,反手胡乱摸起身边一件东西,用尽全身力气,向厉轻鸿头上猛地一砸。 却是一只闲置的炼丹炉。 厉轻鸿也不躲闪,任凭头上被砸得鲜血淋漓,将手一松,转身疾奔出了门。 …… 外面有人把守,却是苍穹派专门派人盯着诸家的人手。 厉轻鸿张手一扬,一团迷雾瞬间迷倒了几个守卫,像一只夜行的受伤野兽,向着凌霄殿住所疾奔。 不出多久,已经到了凌霄殿所住雅舍。 时至深夜,主厢房中依旧有微弱灯火,想必是有弟子在彻夜守护受伤的师尊。 厉轻鸿眼中冒着幽幽暗火,猫着腰来到窗下,捅破了窗户纸一角,向里面轻轻送了一缕轻烟。 里面只有一个小弟子,穿着凌霄殿的弟子服饰,正在弯腰低头,看着床前的陈封,像是在观看师父气色。 这股轻烟一入鼻,他茫然地摇了一下头,忽然猝然倒下。 厉轻鸿推开窗户,翻身跳入。 房间内同样药香弥漫,陈封脸如金纸,奄奄一息躺在床上。 厉轻鸿死死盯着他,一步步走近。 忽然,他手一抬,图灵匕首寒光乍起,向床上的陈封心口急刺而下。 就在这时,他脑后却传来一阵轻风。 脖颈一麻,他晃了晃,翻身倒下。 身边烛光摇曳,刚刚那个被迷昏的小弟子悠悠转到他面前,叹了一口气。 第134章 救火 看着厉轻鸿,他无奈道:“木谷主为了救你,已经破了戒。他想要的是你从此后洗心革面,再不手染鲜血。你已经杀了陈家独子,现在还要再害他的父亲,总不能真的灭了人家满门吧。” 厉轻鸿眼前一片模糊,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也越发遥远。 他竭尽全力,一把揪住面前人的衣角:“你是谁?” 那小弟子轻轻叹了口气。 他弯下腰,直视着厉轻鸿的眼:“鸿弟。” 厉轻鸿眼睛里慢慢浮上一丝红意:“……我就知道,你不会死的。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谢谢你那时候愿意帮我。” 闭关室外,悬崖顶上,商渊对他逼迫出手时,除了宁夺和他舍命联手一战,还有一个人,也曾为了他忽然拔刀。 厉轻鸿颤抖着伸出手,似乎想要抱住他一样,眼里晶莹闪烁:“少主哥哥。” 元清杭心中恻然,伸手扶住他:“你……” 厉轻鸿刚刚抱住他,手腕一抖,用尽全力,向他脊背猛然刺下! 元清杭却好像早有准备,手中白玉黑金扇猛然后挡,扇面上发出一声酸牙的“刺啦”声,隐约火花四溅。 他身子急蹿而出,远远闪开,望着地上的厉轻鸿:“鸿弟?” 厉轻鸿握着屠灵,绝望地向陈封床边爬去:“我不要你谢我,只求你让开,让我杀他!……” 元清杭身子一闪,站在了陈封床前,道:“收手吧。他也只是一个因为儿子死了,所以悲痛欲狂的父亲而已。” 厉轻鸿脸色煞白,恶狠狠道:“他活着,我就得死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他,轻声问道:“你真的只是担心自己吗?还是担心整个神农谷?” 厉轻鸿身子一颤,像是一只忽然被翻开柔软肚皮的刺猬,浑身的尖刺猛然竖起来,他大声冷笑:“哈哈哈,笑话!谁像你一样,天天爱管别人的死活?” 元清杭看着他,眼中神情复杂,像是看穿了什么,却又不忍揭穿。 半晌才柔声道:“我不会让你再杀人的,死心吧。” 厉轻鸿目光和他一接,无法忍耐地狂叫起来:“是啊,你善良宽厚、心怀慈悲,好像个活菩萨!” 他痛苦地叫:“可我不怕满手是血,我也不怕因果报应,你就不能不管我吗?……” 元清杭静静道:“那你怕商朗知道吗?” 厉轻鸿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,目光忽然一滞。 “这世上,总会有些事,会忽然脱离你的掌握。”元清杭道,“断魂崖底,你以为毁尸灭迹,就无人知晓,可你看,现在呢?” 厉轻鸿嘶吼:“这还不是因为宁夺多事吗?没有他,一切都不会发生的!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你以为杀了陈封,就能永绝后患,可你又为什么不想一想,商朗会永远都不怀疑吗?” 厉轻鸿咬牙:“谁要他信了?” 元清杭看着他的眼光,充满同情:“鸿弟,你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,你在我面前,并不怕暴露本性,更不怕我因此疏远你。只有对商朗时,你才会小心翼翼,装成另一个样子。” 厉轻鸿死死看着他,手中屠灵匕首微微颤抖。 “因为你害怕,怕他看到真正的你,会失望。”元清杭道,“你想留住这唯一的朋友,想他对你真心地笑,就别再杀人,也别再骗他了。” 厉轻鸿急喘几下,嘶声道:“骗人有什么不好?只要大家高兴,都活在假象里,总好过两看两相厌。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可是骗人,是骗不了一辈子的。” 厉轻鸿忍无可忍,尖声叫:“我不听,我不听!你和宁夺互相看一眼,都知道对方想什么。我没这么好的命,我就得靠骗人,才有人对我好。” 元清杭轻声叹了口气:“就算不是为了你,看到任何人杀一个无辜的人,我也不会不管的。” 厉轻鸿忽然手腕一扬,屠灵匕首呼啸而出,带着阴寒厉光,绕着弯,向陈封飞去:“你别逼我!” 元清杭无奈苦笑,扇骨迎上,击向屠灵匕首:“你也别逼我,他活着,怎么也比死了好。” 屠灵“沧啷”一声,打着漩飞向半空,元清杭身子跃起,伸手接住匕首,反手一敲,用匕首柄在厉轻鸿身上一点:“别张牙舞爪了,先睡一会儿吧。” 窗外一响,一张秀丽明艳的脸露出来,看着地上的厉轻鸿,吓了一跳:“我说呢,远远地望风,就隐约听见这儿稀里哗啦地打起来。他来干什么?” 元清杭苦笑:“还能干啥?” 霜降立刻明白了:“啧啧,幸亏我们今晚来,不然这陈殿主一门两父子,都得死在厉少爷手下啦。” 元清杭冲她摆摆手:“快,把他弄走。” 霜降赶紧跳进来,把昏迷的厉轻鸿拖到外面。 元清杭返身回到陈封面前。 伸出手,他凝眉在陈封腕上号了一会儿脉,又捏开陈封紧闭的牙关,塞了一颗药丸进去。 霜降在一边看着,撇了撇嘴:“干什么用这么珍贵的药,他哪里配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既然要救人,就得尽心,哪有救一半的道理。” 拿出一套金针,他神情凝肃,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中,细细扎入陈封周身各处要穴。 好半天,才施针完毕,他提起一口气,双掌急出,依次拍打在陈封胸前腹下。 随着金针被震动,陈封脸色忽然变得血红,一股瘀血从下腹疾冲上来,逼上喉咙。 元清杭手疾眼快,伸指在他心口一点。 陈封嘴巴一张,一道黑色血箭终于急喷出来,腥臭之气充满了整个房间。 霜降杏眼一睁,慌忙躲开那血雾,心有余悸道:“这神农谷说什么悬壶济世,仁慈悲悯。我瞧这用的毒药,可一点也不比左护法的差。” 元清杭默默无言。 木安阳为了救下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,怕也是突破了自己一生底线。 陈封一口瘀血喷出,积毒终于除去大半,原本惨淡的脸色略略恢复了点血色,沉重的呼吸也轻缓了些。 元清杭将他扶坐起来,双掌抵在他心口,一缕温和灵力顺着他被毒药侵蚀的脉络间游走梳理。 好半天,他额头腾腾冒出白汽,陈封也轻哼了一声,慢慢睁开眼,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。 忽然,他皱了皱眉,终于认出了这个在大殿上抱着他大腿的小弟子。 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手掌轻抬,在他头顶和颈侧轮流一拍,又逼出了他一口瘀血:“等等再问。” 纵然再迷惑,陈封此时也看出来这少年在帮他清毒治疗,终于不再说话。 半盏茶时间再过去,元清杭掌力一收,疲倦地舒了口气。 “陈殿主,余毒剩得不多了。”他摸出一瓶丹药,“接下来按时服用这个就好。” 陈封微微闭了闭眼睛,低声道:“你是哪家医修弟子?海青门为什么帮你作假?” 他身为一代宗师,虽然脾气暴躁,为人骄傲,可是脑子又不傻。 短短片刻,已经猜出来元清杭是假扮成海青门弟子,又有一手好医术。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家师易白衣。” 陈封一怔,旋即心里一松:“啊,易老前辈怎么会派你来?” 元清杭道:“家师云游在外,接到商渊传书,就派了我前来贺喜。” 陈封微微喘气:“多谢小仙君仗义出手,在下记住这个天大人情了、待我恢复后,一定前往易前辈处重谢。” 元清杭跳下床,叹了口气:“陈殿主怕是不知道,您昏迷后,宇文老前辈因为表示反对,已经被商渊打成了重伤。现在想要活着出去,怕是比登天还难。” 陈封脸色大变,手掌一张,床头利剑厉鸣一声,飞回他手中。 他怒道:“商渊疯了吗?!难道真不怕所有人和他拼了?” 元清杭摇头:“陈殿主,我冒险前来救治,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。” 陈封连忙温声道:“小仙君请说。” “当日若不是神农谷和凌霄殿忽然反目,也不会最后叫宇文老前辈独木难支。有什么恩怨情仇,不妨放一放,等出去再说,您看呢?”元清杭诚恳道。 陈封脸色沉沉,阴沉不定,半晌终于道:“小仙君说得极有道理。” 元清杭悄悄松了口气,伸手递给他另一小瓶膏药。 “这药敷在脸上,会令人肤色蜡黄,形容枯槁,陈殿主接下来,要装着依旧中毒极深才好。” 陈封冷冷道:“怎么,你觉得木安阳怕我不死,会再来害我?” 他不会,他儿子会,元清杭心里暗暗道。 可他当然不敢这样说出来,只严肃道:“这倒不是。我是担心,假如知道您恢复了战力,前辈您觉得,商渊会放过您吗?下一个要杀了立威的,怕是昭然若揭了。” 室内一片寂静,烛火映着陈封愤怒又憋屈的脸色,半晌他咬牙道:“你的意思是,我要一直装病,好苟且偷生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保存实力,先活着。陈殿主,只要肯忍耐,相信事情总有转机的,不是吗?” …… 从凌霄殿住处出来,元清杭背着依旧昏迷的厉轻鸿,向木家雅舍奔去。 霜降跟在他身后,咬住了红唇:“小少主,您能不能别理他了?人家都说了,叫您别管他,干什么热脸去贴冷……” 元清杭慌忙叫:“住嘴住嘴,谁贴那个啦?姑娘家的,说话这么粗鲁。” 霜降噘着嘴:“总之他如今有亲爹拼死护着,又有商公子那个傻瓜信他,过得可惬意啦,偏偏少主您总惦记他。” 元清杭把背后往下坠去的厉轻鸿往上托了托,道:“谷雨姐姐不是说过吗,小时候他听说我不告而别,哭得可伤心了。我那时候没管他,现在要是再不管,我会后悔的啦。” 霜降冷笑:“小少主可真会往身上揽事儿。” 元清杭叹气道:“没办法,我后来有时候就会想,要是那时候拼命求姬叔叔带上他,说不定他就不会变成这样。” 霜降气得跺脚:“他自己心胸狭隘,又狠心无情,变成什么样,也要怪在你头上吗?” 元清杭好脾气地道:“可他对别人再不好,也没对不起过我。” 霜降一时语塞:“小少主你总是这样,别人对你好一点儿,你就会记得牢牢的。” 元清杭怅然道:“鸿弟也一样的。我只是对他稍微照顾过一点儿,他就一直念着我的好。” 霜降幽幽叹了口气:“算了,看在他在千重山顶帮你一把的份上,也算有良心,我也不恨他了。”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,急忙道:“对啦,刚刚我接到朱朱的传讯,有魔宗的人见到宁小仙君了!” 元清杭脚下猛地一顿,差点把厉轻鸿从背上摔下来。 他慌忙托住厉轻鸿,急急叫:“在哪里?他在做什么?现在好不好?有托魔宗的人给我带话吗?说了什么?” 霜降无语地看看他:“小少主,您一条条问,别咬着舌头。” 元清杭脸上一红:“快说呀!” 霜降道:“商老贼自从上次夜袭魔宗散修聚居地,杀人抓人后,虽然回了苍穹派,可一直有派遣仙宗的人,到处剿杀魔宗的人。” 元清杭恨得牙根儿痒痒:“我知道。” “他们人数势多,其中还有不少修炼了沧龙诀,战力剧增,甚是可怕。”霜降道,“左右护法虽然厉害,总不能四处到处救人,就有点顾此失彼。” 元清杭急切道:“我不是吩咐下去了吗,叫大家尽量分散,先避开正面冲突?” 霜降恨恨道:“总有落单被围的呀。就在几天前,有一批魔宗的人被仙宗小队追杀,还带着幼童和老人,一路上伤亡不断,眼看着就被逼到了黑水河边。” 元清杭大惊:“黑水河不是连木头都飘不起来的死水吗?落下去还能活?” 霜降道:“是啊,所以被围堵到黑水河边后,十几名伤残的魔修都知道无法幸免,索性决定背水一战,死了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。可是为首的仙宗是位小门派的宗主,举手之间就生擒了几位魔宗女修,当场杀了一个,逼着剩下的人束手就擒。说不从的话,就将余下几位女修剥去衣裳,曝尸荒野。” 元清杭听得怒火中烧:“这人是谁?我要杀了他!” 霜降道:“是谁不重要,已经死了。” 元清杭一惊:“啊?” “死里逃生的魔修回来后,和我们的人说,当时大家不堪受辱,正要一起跳入黑水河,忽然之间,就看见一道金色霹雳从远处闪过,一个俊美少年仙君白衣飘飘,谪仙一样,从天而降。” 霜降眉飞色舞,眼中光彩闪烁,充满崇拜和热烈:“只见剑光闪动,电闪雷鸣,空中五彩云霞万道,黑水河的漆黑死水之上,金色剑意铺满半边,全是瑟瑟微光。” 元清杭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喃喃道:“倒也不至于此吧。” 他的小七君的确是俊美无俦、修为逆天、神勇无敌啦,可霜降姐姐这说的,怕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。 霜降跺脚嗔道:“我不管,又不是我说的,反正被救下来的小姑娘是这么说。” 元清杭嘴角慢慢浮起笑意,欣然点头:“好吧,然后呢?” 霜降扬眉道:“然后几招之下,宁小仙君就把为首的那个恶人斩于剑下了。” 元清杭一怔。 他默默发了一会儿呆,低声道:“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吧。” 霜降道:“是啊,回来的人说,宁小仙君杀了那人后,沉默了许久,才对着剩下的人平静说道:应悔剑认我为主后,并未真正见过血。斩邪除佞,自今日始吧。” 第135章 夜探 元清杭默默不语。 从今天开始,那个一尘不染的人,也终于要手染鲜血,剑斩亡魂了吗? 霜降小心地看了看他:“小少主,你是不是很不开心?” 元清杭闷闷不乐:“……应悔剑当年杀过人吗?” 霜降一怔:“除了刺过元宗主一剑外,的确既没有伤害过魔宗的人,更没有杀过仙宗同袍。” 元清杭怅然道:“是啊,只救过人。” 就连小时候客栈中偶遇的那个疤脸修士也说,元佐意妖刀斩虹肆虐杀戮时,是宁晚枫一剑西来,接下元佐意一刀,将他们救了出来。 所以宁夺终于决定用应悔剑斩杀那人时,心里又是怎样的感受? 霜降噘着嘴,小声道:“只要该死,杀了就杀了,有什么好瞻前顾后?宁小仙君不是迂腐之人,小少主也不用这么心疼。” 元清杭沉默半晌,终于微微一笑:“你说的对。终究是他自己做的决定。” 仙魔纷乱如此,又有谁还能置身事外,独善其身? 两人默默前行,元清杭来到木家雅舍前,熟练地绕开巡逻的守卫,熟门熟路地潜到木青晖的窗下。 按照约定好的暗号叩了叩窗棂,很快,窗户一开,木青晖的脸露出来。 一看见元清杭背上的厉轻鸿,他大吃一惊:“怎么回事?” 元清杭把厉轻鸿放在他床上,道:“他去杀陈封,被我拦住了。” 木青晖目瞪口呆,苦笑道:“……这倒像是他会做的事。” 元清杭道:“木谷主怎么样?” 木青晖神色一暗:“原本就伤势未愈,今天和陈封对战,又动了真力,情况不是很好。不过慢慢将养,倒也没有性命之忧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你们木家的灵丹妙药多,我就不去看他了。” 木青晖知道他的来意,转身道:“跟我来。” 两人很快到了后面的一间偏僻厢房中。 推门进去,里面堆放着大量的丹炉耀鼎,还有不少常用的草药。 角落里,赫然捆着几个人,正是被木青晖从商渊手中救下来的几个魔修,不知道被喂了什么,正昏昏沉沉睡着。 木青晖轻声道:“你想现在放他们走?” 元清杭沉思一下:“不行。商渊疑心甚重,怕是会派人来查看。” 要是说被他们跑了,那木家就该立刻上报,商渊派人追杀的话,东躲西藏,又逃不出这封山大阵,迟早会被再抓到。 木青晖皱眉:“那你想怎样?” 元清杭道:“先留在这里,你装着拿他们试药,反倒安全。” 他蹲下身,拂开几个人手腕上的血疤,轻轻舒了口气:“多谢木仙长。” 那些恐怖的伤口下,筋脉看似被挑断,其实全都巧妙留下了一半相连,除了医术精妙的大医修,没人能拿捏得如此准确。 木青晖摇头:“举手之劳。” 元清杭手中亮出一根极细的银针,尾部带着丝细到极致的丝线,抬起其中一人的手腕。 霜降连忙在旁边拿出一颗硕大明珠,帮他照亮。 就着莹莹明珠珠光,元清杭小心翼翼地挑起那将断未断的经脉,一点点续上。 灵力灌注在银针上,修补着破损的经脉血管,引导着主人自身涣散的灵力一点点聚集起来。 木青晖在边上看着,心里暗暗吃惊。 原先元清杭这样授意的时候,他坦言自己能做到伪造这样的伤势,却没把握恢复如初。 现在亲眼看见这魔宗少年的手法,竟是游刃有余,比当日在药宗大比时剥离蛊雕体内的心机符时,更加精妙娴熟。 元清杭专心致志,逐一将三名魔修手脚的残脉全都续上,再轻轻在几个人额头一拍。 三个人轻轻呻吟一声,依次醒了过来。 抬眼看到眼前的木青晖和元清杭,几个人眼中都露出了极度的仇恨之色。 其中一个人嘶声叫:“有种就杀了我们。不然死了也要化成厉鬼,生吞你们血肉……” 元清杭轻轻一按他脉门,一股灵力激荡冲入,柔声道:“死不了。” 那人体会着经脉处重新运转自如的灵力,猛地一愣,又是惊疑,又是悲愤:“你、你们……” 难道这些仙宗的医修,真的拿什么药续上了断脉,又要重新弄断,反复试验? 元清杭轻轻一抹脸,将那精巧面具卸下:“是我,魔宗元清杭。” 几个人呆呆望着他,忽然颤声道:“小少主?” 这几个人都是散修,平时也不受左右护法管束,对元清杭远远见过几面,此刻忽然见到,却像是看到了希望,更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。 其中一个年轻人动了动自己的手脚,眼中更是热泪盈眶:“小少主是专门来冒险救我们吗?谢少主大恩大德!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木仙长才是你们的恩人,若非他帮忙,我医术再好,也没办法在商渊那老贼手里把你们救下。”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,挣扎着爬起来,对木青晖拱手道:“多谢神农谷恩义,将来有机会,定当好好报答。” 元清杭同样掏出一瓶类似的膏药,分给他们:“现在你们就藏在木家最是安全。记得敷用这个在脸上,务必配合木仙长,装成重伤模样。” 几名魔修对望一眼,咬牙恨道:“直接杀出去,拼个鱼死网破,也没什么不敢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我知道你们不怕死,可死也要死得值得,更别连累了木仙长。” 他又递出去一瓶丹药,温声道:“先好好养伤,等到需要放手血战的时候,我绝不拦着你们。” 几个魔修全都齐齐拜倒:“但凭小少主吩咐,我等几人,从今日起,命都是少主您的。” 从药房出来,元清杭和木青晖告了别。 外面已经是深夜,霜降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,道:“小少主还要去哪儿?这一整天殚精竭虑的,还不去早点歇着?” 元清杭看看她:“你去休息吧,我还要去转转,不用你再跟着。” 霜降瞪着他,气鼓鼓道:“转什么转啊,少主要去哪儿,我用脚指头都猜得到!”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,心虚地笑道:“霜降姐姐好厉害。别人是蕙质兰心,霜降姐姐是脚趾都灵智初开。” 霜降气极反笑:“救陈封也就罢了,宇文瀚那老儿头死活,又关我们什么事?他们只怕恨不得小少主您死呢!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他们想我死,我就死了吗?这不是活得好好的?” 霜降气急:“仙宗这些混蛋,又蠢又私心莫测,小少主您小心救了他们,还被他们暗害。” 元清杭飞身纵起,向着霜降无声摆摆手,小声叫:“害我哪有那么容易,我不害人就很好啦!” …… 宇文家的居所内,一片凄凉。 大部分家族中的人都被宇文离带去了商渊那边,留下的人寥寥无几,到了深夜,更是都昏昏睡倒。 宇文瀚的房间外,空无一人,只有一个厉害的防御阵隐隐散着微光。 那个独眼老仆守在宇文瀚床前,闭着眼睛,默默假寐。 寂静夜色中,门前似乎有微风轻轻掠过。 他眼皮抖了抖,忽然猛地睁开了眼。 眼前一花,一个身影静静立在了宇文瀚床前。 独眼老仆心中大骇,扭头看向门口——那防御阵是他亲手布下,放眼整个术宗,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无声无息打破,这少年又是怎么进来的? 他一掌挥出:“你是谁,要干什么?” 那少年身子轻飘飘一晃,闪开他攻击,扭头道:“来看看老爷子。” 他刚刚在几个魔修面前摘了面具,这一回首,一张脸在月色下灿若明霞,眸子灵动狡黠。 独眼老仆眼睛蓦然睁大,惊骇异常:“你……你没有死!” 元清杭叹息道:“是啊,很失望吧?” 老仆那只独眼中精光四射:“你不怕我这就喊人吗?” 元清杭奇怪地道:“你总不会觉得,我深夜来就是找被人围杀?” 独眼老仆身子无声移动,手中暗暗攥住了一张符篆:“想来确认我们宗主死没死?” 元清杭淡淡瞥了一眼他的手:“我劝你别想暗算我,没用的。” 他又看了看憔悴无比的宇文瀚:“百草堂堂主已经死了,木家现在自顾不暇。剩下的医修小门派也怕商渊迁怒,所以老爷子的伤势,根本没得到像样的诊治吧?”仟韆仦哾 独眼老仆脸上肌肉微微颤抖,平静道:“所以你是来看宇文家的笑话?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,身子忽然一晃,瞬移到了宇文瀚床前,一把抓住了他的脉门。 独眼老仆惊怒异常,怒吼一声,就想扑过来:“你放开我们宗主!” 元清杭反手一挡,白玉黑金扇赫然张开,拦住了他:“老人家,醒醒吧。趁你刚刚打盹,我有一百种法子把你干掉。” 一股澎湃的灵压从他的扇子上迸射散开,带着一股神秘的远古气息,那老仆竟然被逼得身子一紧,再也动弹不得。 元清杭手掌急拍,按在了宇文瀚心口上:“你看,若我想害他,他也立刻会死得很难看。” 独眼老仆又惊又怕,眼看着宇文瀚被他制住,不敢再动弹,颤声道: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 元清杭单手按着宇文瀚,另一只手掏出一丸药,毫不客气塞进了宇文瀚嘴里,笑道:“你猜猜看?” 随着嘴里玩笑,他手下不停,手中银针赫然亮出,在宇文瀚心口猛然扎下。 独眼老仆再疑心,此刻也看了端倪出来,身子一僵,顿在了原地。 元清杭不再看他,转过身,将背部毫无防备地亮给他,自己专心致志地开始施针诊疗。 好半天过去,宇文瀚惨白的脸色终于也好了点,眼睫轻轻颤动,慢慢睁开眼来。 他睁着昏沉的眼睛,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,忽然眼中隐隐泛起了点点泪花。 “牧云……牧云是你吗?” 元清杭一怔:“啊?” 宇文瀚昏昏沉沉,一把抓住他皓白手腕:“这么多年,你都不来看看爹,就连入梦都很少。” 他语声凄厉:“你还在恨我不允你的婚事,令得你有家难归,最后惨死在外吗?” 元清杭手腕被他抓得生疼,几乎被掐出印子来,忙和声道:“宇文前辈,我不是令郎。” 宇文瀚却不松手,目光渐渐悲哀难耐:“爹爹早就后悔了,只是碍于面子,不愿意先开口叫你回来。你这个不孝子……就不知道再来求求我吗?” 独眼老仆踏上一步,低声道:“宗主,您认错人了。您好好看清楚,这是不相干的外人啊。” 宇文瀚身子微微一颤,浑浊的眼神终于清明了点儿。 他怔怔望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少年,竭力将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和记忆中区分开来。 好半天,他慢慢松开了手:“是你啊……你没死,可太好啦。” 不知怎么,看着他失望又悲伤的眼,元清杭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过。 他在床头放下一瓶药,柔声道:“前辈脏腑移位,我刚刚帮您归了位,接下来,记得千万用这个药巩固数天。” 宇文瀚心脉被商渊一掌震坏,幸好他修为深厚,最后一刻用了秘术自保,尚且不至于当场殒命。 只是这伤势诊治极难,若不是他今晚赶来,只凭寻常医修的手段,一定会留下极大隐患,宇文瀚一身修为恐怕要折损大半。 宇文瀚闭了闭眼睛,痛苦地低声道:“我们宇文家可是对外坚称,是你陷害离儿,希望置你于死地的。” 元清杭站起身,微微笑了笑:“可我还是活着,可见这世间自有公道。” 他口气轻松,却隐约傲然。向宇文瀚一躬身,转头而去。 刚走到门边,身后宇文瀚却忽然嘶声道:“你不恨我们宇文家就已经很好……为什么还要专门来救我?” 元清杭脚步一顿,并未回头,想了想,道:“我自幼没有长辈在身边陪伴,看到别人爷孙其乐融融,总是羡慕得厉害。就当和老爷子您投缘,随手行个善吧。” 第136章 人质 翌日。 元清杭扮成了海青门下小弟子的模样,也留宿在海清派门中。 一大清早,他刚和常媛儿父女一起用了早饭,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。 常掌门和元清杭对视一眼,忧心忡忡地赶紧起身。 元清杭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,迎到了前厅。 一行人身着锦袍,为首的青年凤目修眉,站在那里。 见海清派众人出来,他微一拱手,语声和气:“常掌门好,商宗主有命,各家门派均需有两人前往千重山后山的闭关室,修炼苍龙诀,不知贵派人选可定了?” 常掌门脸色难看,勉强笑道:“本门只有一个小弟子愿意前往,不知道能不能先只去一人?” 元清杭立刻踏上一步,露出欢欣雀跃的神色:“我我!我昨天就说了,我愿意去。” 宇文离锐利眸子悠悠在他脸上一转,又看向常掌门:“抱歉,商宗主已经传了令,务必按照这个数目交人。还请常掌门不要为难晚辈。” 常媛儿在父亲身后,气得柳眉倒竖:“宇文公子,你们堂堂北术宗,现在是归苍穹派管了吗?” 宇文离和气地看着她:“听商宗主调遣而已。” 常媛儿嗤笑一声:“假如哪家不交人,你想怎样?” 宇文离向身后微微一摆手。 他身后的宇文家弟子立刻无声散开,在门边隐约布成了一个攻击阵法,宇文离站在正中位置,脸色平静:“商宗主吩咐了,昨天站在右边求去的,尤其不准违抗命令。” 常掌门脸色发青:“违抗了又怎样?” 宇文离手臂一抬,腰侧那柄宝剑“仓啷”出鞘,华光四射。 他修长手指握住剑柄,淡淡道:“谁家不从,便强行带走。若有反抗,则诛杀不论。” 随着他话音,那柄宝剑忽然发出一声厉啸,隐约血光凛然。 元清杭的眸子,悄悄一缩。 宇文离这把剑,他可熟悉得很。 那日婚宴之上,他就曾和宇文离交战半日,事后也曾隐约听到传言,说婚宴后之,宇文离千辛万苦得来的剑魂忽然被自家老爷子封印。 可现在看来,这剑气依旧熟悉,甚至比上次交手时,更加凌厉凶悍。 普天之下,能打破宇文瀚这种术宗大师的封印的,只怕只剩下了一个人。 商渊的修为,真是已经到了随心所欲、碾压众人的地步,为了叫宇文离这样的人死心塌地帮他做事,竟然出手帮宇文离重聚了兵魂。 他心里一动,做出好奇又畏惧的样子,往后缩了缩:“宇文公子的剑气好凶。” 宇文离看了他一眼,手中长剑上,剑意更加寒意四溢:“你早日修炼苍龙诀,也会这样厉害的。” 常掌门一咬牙:“好了,我去。” 商渊点名要金丹期修士前去,整个海青门符合条件的也不多,可他这话一出口,宇文离却微微摇头:“抱歉,需得常姑娘去。” 常掌门一惊,怒道:“我比她修为高多了,她去干什么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商宗主说,常姑娘若是在那边修炼,常掌门心疼爱女,在外面想必就会安分守己点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沉。 对付常掌门这种爱女心切的人,这一着可谓真的狠毒,竟是要抓了常媛儿去做人质的意思。 商渊闭关多年,哪里知道这些人情世故、人际关系,只怕出谋划策的,就是这位深谙人心、狡猾机敏的宇文离! 常媛儿脸气得通红,可也知道情势逼人,踏前一步和元清杭并肩站在一起:“爹,我和小师弟一起去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道:“是啊,师父不用担心,有我和师姐互相照应,不会有事的。” 两个人跟着宇文离出来,却看见外面竟然已经聚了不少各家子弟。 三五成群地站着,有的跃跃欲试,眼光掩不住的期待狂热;也有人神情憋屈,脸色愤怒。 甚至有几个人身上衣衫已经带了斑斑血迹,看着宇文家弟子的眼神,充满愤恨。 元清杭心里倏忽一惊。 看这情形,竟然有人企图反抗,被宇文离毫不留情镇压了下去! 元清杭悄悄扫视过去,入眼的全是年轻面孔,其中就有李济。 再仔细看看,木家却只有一个木嘉荣在里面,厉轻鸿不在,前来的是另一位木家弟子。 可看遍众人,却没有哪一家的宗主在内。 看来商渊的意思很明显,一来晚辈方便拿捏,二来抓了这些人做人质,他们的父母师长反而更容易控制。 宇文家的人分成两拨,一前一后,带着一群仙宗弟子,往千重山后山沉默地走去。 人群中,有人忍不住小声怒道:“宇文家的人疯了,这样虎视眈眈看着我们,怎么,这是在押解人?” 他身边的人冷笑道:“人家已经决定做走狗了,还有什么话好说?” 另一边,却有另一拨人提高了声音:“你们在胡说什么?我们是自愿去的,说什么押解?你们不想去的,有种就坚决不从。冲宇文公子撒什么气?” “对啊,我们既然决定跟商老前辈修行,感激还来不及,宇文公子这叫知恩图报,深明大义。” 元清杭站在人群里,笑嘻嘻一拍手,小声道:“是啊,宇文老爷子太糊涂,必须和他一刀两断,大义灭亲。” 这话一出,众人的脸色都精彩绝伦。 远处,木嘉荣脸色难看,心事重重。 也不和众人交谈发牢骚,也没参与到议论中。只是不知道木家最终被迫把他交出来,是木安阳的意思还是他主动请缨。 最前方,宇文离漠然独自前行,似乎完全没听见背后的争论和臧否。 半晌,有个身上带血的剑宗弟子愤愤地冷笑一声:“宇文家一向家风清正,却没想到如今出了个这样的败类。我瞧不是家学渊源,却是血脉不纯。” 话音刚落,人群前方,一道身影忽然如同鬼魅,手中剑光森然凌厉,掠过了所有人,骤然刺向说话那人。 剑势之下,一道近乎隐形的符篆携着风雷,在那人胸前炸开,掀起了一片血雾。 众人大声惊叫,那剑宗弟子更是惨呼一声,踉跄捂着胸口往后摔倒:“你……” 宇文离在人群中立定,俊美面上带着微笑,眼中却殊无任何笑意:“血脉不纯?那让我看看你的血是什么颜色,到底纯不纯正。” 他手中剑一横,一汪血珠顺着清冷剑锋落下。 他低头看了看,淡淡道:“好像也和别人没什么不同。” 几名和那人熟识的剑宗弟子拔剑对准他,怒叫:“宇文离,你敢当众杀人!” 宇文离道:“还没死。” 他和气地看着众人:“不过假如再有人滋事挑衅,甚至胆敢哗变,就一定会死人。” 他语声轻柔,笑意浅淡,依旧是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,可是众人看着他的脸孔,心里却都微微一寒。 以前那个俊雅有礼、聪慧机敏的青年世家公子已经消失不见,站在这里的,却似乎是一个大家从不认识的陌生人。 而这个人,再也不掩饰自己身上那片不能碰的逆鳞,更完全有可能杀人夺命,向商渊交投名状的! 一行人再也不敢妄动,有人慌忙给受伤那人做了救治,扶着他,垂头丧气地往山上行去。 李济凑上来,站在常媛儿身边,悄悄问元清杭:“你干什么也来了?为什么不在外面策应?” 元清杭低低道:“没事,进来瞅瞅。” 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 商渊多年前就已经是剑修第一人,心智不可能真的糊涂。现在出关后忽然倒行逆施,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行事,一定是有着某种迫切的原因。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,全都是金丹消失、经脉枯萎。 可现有的所有功法中,也并没有什么邪术是要夺人金丹的,所以,这死老贼到底是在做什么? 要想彻底击败他,就一定得知道他的目的,不然谈何破局。 ……千重山顶,那晚被打碎击毁的闭关室都已经修缮完毕,一间间相隔不远。 商渊站在云端之上,看着一行刚刚赶到的年轻弟子,神色和气:“很好,都是对仙途修炼、对天道奥秘有追求的年轻人。” 元清杭站在人群中,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。 老东西还是那张鹤发童颜的脸,光滑幼嫩,似乎显示着返老还童的奇异境界,可不知为什么,那年轻到诡异的脸上,却总有种奇异的死气。 元清杭医术出色,看人气色的眼光绝非这些年轻弟子能比,这细细一看,只觉得心里古怪的感觉越发浓厚。 商渊的脸,就像是前世见过的那些整容过度的脸,僵硬诡异,那圆润光滑的肌肤,透着点莹莹光芒,却不像真正的年轻肌肤那样自然,更像是涂了死白一片的劣质珍珠粉。 真正的元婴界,吸人间灵气,得天道眷顾,会是这样吗?…… 商渊身边,层层云气缭绕,将他的面目遮挡住了少许。 他接着道:“从今日起,诸位小仙君就可以研习苍龙诀,有什么疑问,我会派人专门释义,修炼快的,面临突破之际,可以来禀告于我。老夫自会尽力相助。” 下面,顿时有人激动高呼:“谢商宗主大义无私!” 商渊微微一笑,可语气却忽然变了:“可任何修炼的法门,越往上走,越是凶险未知。若有人突破失败,老夫也不能保证什么。” 宇文离立在一边,淡淡道:“修仙途中,处处险境。突破成功还是爆体入魔,这都是各人的造化,也是命。” 元清杭心里道:来了。 有这些话铺垫在前,以后这些年轻弟子再有人死,自然就可以一推了之。 宇文离这种人啊,真真是再善解人意不过,知道商渊最需要人附什么,他就说什么。 果然,商渊看向宇文离的眼神,带了掩饰不住的欣赏之色:“孺子可教,有大悟性。” …… 闭关室原先各自独立,星罗密布散落在山崖之上,可这一次上来,中央山腹地带,却被人为地修葺出了一个硕大的石厅,占地极大,足足有数亩地。 元清杭和常媛儿他们站在一起,用极低的声音传声:“无论如何,不要真的修炼这个,明白吗?” 几个人都悄悄点头,心里却都开始怦怦直跳。 一路上彼此都通过气,基本的应对都心里有数,可是真的到了这山腹之中,面对着这威压惊人的老怪物,却依旧心里开始发憷。 元清杭悄悄塞了几颗药丸在他们手中:“按照我的话,必要的时候服一颗。” 正说着话,忽然,硕大石厅一边,却转出了一个人。 黑色衣袍,身形矮小,一张和气的圆脸上,如今带了些掩饰不住的戾气,他向着商渊深深一礼:“商宗主,您事务繁忙,在下愿意代服其劳,由我来先验一验这些晚辈的初始修为。” 商渊摆了摆手,欣然道:“也好。” 澹台明浩转身走到年轻弟子们面前,脸色沉沉:“待会儿我灵力探入你们丹田,诸位子侄不要妄动,不然伤了自己,也没处说理去。” 随着话音,他已经走到了前排的人面前,伸手抓住了一个年轻弟子的脉门。 手套一摘,露出了下面一只形如兽爪、指缝间却有鸟蹼的异形残肢。 一股霸道灵力从那兽爪中疾冲入那年轻弟子的经脉,直奔丹田,痛得那人惨呼了一声“啊!……” 片刻后,澹台明浩掌力一收:“金丹初期。” 依次施法,不多时,他已经一一验看了不少人,分别将各人的修为登记在册。 元清杭心里一阵恶寒。竟然是澹台明浩! 那只被姬半夏绞碎的右手,竟然不知用了这么术法邪术,接驳了一只凶兽的蹄爪上去! 难怪宇文离无论如何也要投靠商渊,不然的话,若是叫澹台明浩做了商渊面前的红人,只怕他一举手一投足,就能借着商渊的手,将宇文家连根拔起。 只是这阴差阳错之下,却最终造成了这可笑又可悲的局面——南澹台、北宇文,两大术宗大家的人,竟然争先恐后地做了商渊的打手和走狗! 片刻之间,澹台明浩已经验看完了前面的人,来到了元清杭面前。 他阴沉沉目光在元清杭的脸上一扫,不知为什么,似乎在元清杭的眼睛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。 元清杭瑟瑟发着抖,可怜巴巴地咬住了嘴唇。 澹台明浩缓缓抓住了他的手:“你很害怕我?” 元清杭脸色恐惧,盯着他的手:“澹台家主……您、您的手?” 澹台明浩一把掐住了元清杭的手腕,利爪像是要掐进他的血肉:“你们这些医修,个个都是废物。一个个都说断手不能再续,害我只能退而求其次,找个替代物。” 四周的医修弟子默默不敢反驳,心里却都疯狂叫嚣:废话,那是断手吗?都碎成肉渣了,就没听过血肉沫能再续的道理。 澹台明浩桀桀怪笑一声:“不过呢,虽然难看,倒是好用得很。” 第137章 修炼 他灵力爆涨,顺着元清杭手腕经脉急探而入,途经胳膊直奔心脉,再转而向下。 常媛儿站在一边,心里突突直跳,大气也不敢出,元清杭做出瑟瑟发抖的模样,和其他人一样,忍不住地叫了出来:“啊!” 澹台明浩灵力探到他丹田,感知了一下,才退了出来。 他哼了一声:“年轻轻轻,也金丹初凝了,倒也算快。” 灵力粗暴,宛如刀子在丹田里搅了一搅,元清杭心里暗恨,定定盯套澹明浩的手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 澹台明浩看见他那奇异的神色,脸色一沉:“看什么?再看,把你眼睛挖下来。” 元清杭头一缩,小声道:“澹台宗主,您的断手相连处,是不是每到午夜时分……就会不舒服啊?” 澹台明浩眸子猛然一缩:“你怎么知道?” 岂止不舒服,简直是痛痒难耐,叫人几欲发狂。 当时接驳这只异兽断爪时,正逢午夜,为了保持活性,需要将那异兽四肢活生生斩断,挑选一只最活力旺盛的接上。 那异兽是他豢养长大,随着他征战四方,却忽然被挑中残杀,四肢齐断,流血致死,怨气自然极大。 虽然用了厉害的符篆镇压,可临死前那一口怨气不散,终究缠在了那只断爪上。 虽然接驳成功,可每到午夜,却都会怨气反噬,断口处宛如有万千虫蚁噬咬,痛痒难耐。 元清杭指了指他手腕那圈乌黑的断痕:“阴气有点重,像是残肢的怨气侵入了血肉。午夜时候,应该难熬吧。” 常媛儿仔细看了一眼那断痕,心里暗暗惊惧。 人身和兽体哪那么容易接在一起,互相排斥是不可避免的事。只是澹台家本就善于御兽,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奇异的法术,将家养的驯服异兽杀了,竟然就此成了。 只可惜,天道无情,这接上的兽爪虽然厉害,也叫主人痛苦不堪。 元清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瓶,又找了一颗红色丹药投进去,晃了晃。 他把那小药瓶递给了澹台明浩,稚气的脸上带着殷勤:“澹台宗主,这个药止痒生肌是最好的,您要是不嫌弃,涂抹一点试试看?” 澹台明浩心中厌烦,冷笑一声:“多厉害的医修我都找过,还用你不自量力?” 元清杭挠挠头,不好意思地讷讷道:“我从小就爱和灵兽打交道,也爱研究给灵兽疗伤,抚慰灵兽怨气。不过澹台宗主说得对,一定有厉害的医修帮您开过药了……” 澹台明浩忽然伸手抓过药瓶,倒出了一点,往自己断腕处抹去。 聊胜于无,既然这小弟子善于此道,就算能缓解一丁点,也是好的。 药膏上手,断手处忽然传来一阵麻痒,又迅速转为火辣,他又惊又怒,正要发作,可伤口处却又一凉。 火辣和麻痒迅速散去,清凉渐渐袭来,舒服地他几乎要叫出声来。 他又惊又喜,眼睛骤然放光:“好,好药!你这孩子,医术竟然比那些废物大医修要好。” 旁边,宇文离冷冷看了元清杭一眼,凤目微眯。 元清杭连忙讨好地笑:“有效就好,其实就是些抑制怨气的草药。澹台宗主要是信得过我,在您午夜发作时,我再试试给您扎几针吧!” 澹台明浩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:“好,若你能真的帮我缓解痛苦,我一定好好赏你。” 元清杭慌忙摆手:“讨赏不敢,澹台宗主若是将来在我突破时,能帮晚辈护法,那就已经感激不尽啦。” 澹台明浩心情大好:“没问题,举手之劳。” 接下来,他又一一探寻了在座的各家弟子修为,完毕后,向着商渊拱拱手:“一共四十二人,金丹初凝者三十八人,剩下四人刚到金丹中期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中期者每人一间闭关室,从今日起,各自单独修炼,由我亲自指点。” 他又看了看余下的的几十名年轻晚辈,向澹台明浩道:“初期的这些,就由你负责传授吧。” 几名金丹中期的年轻弟子中,有两名神色欣喜,立刻翻身拜倒:“谢商宗主教导!” 第一批修炼苍龙诀的人中,虽然有几名被魔宗暗害死于非命,还有几个后来突破时失败而亡,但是也有相当多的人迅速晋级,修为暴涨。 越是修为高的,越是对修炼狂热,看到这些活生生的成功案例在前,又怎么会一点也不心动? 剩下的两个人中,其中一个却是木嘉荣。 他神色变幻,眼中竟然有一丝惧意闪过。 商渊和气地看向他:“木公子?上次你突破被那个小魔头暗害,这一次,我帮你亲自护法,定然不会再有意外。” 木嘉荣紧紧咬住嘴唇:“……宁仙长今日来看我师叔,他说我上次突破被打断,根基不稳,最好不要再急着突破。” 商渊淡淡看着他:“哦,宁程倒是关心你们木家。” 木嘉荣悄然攥住了拳头,心里扑通乱跳。 上次在山顶上的模糊记忆浮上心头,叫他寒毛直竖起来。虽然宁程保证说会帮木家照顾他,可是商渊若是真的不听,又怎么办? 果然,下一刻,商渊已经道:“他年轻,见识短浅。不懂得真正的修炼之道才要一鼓作气,否运势就会衰竭。” 元清杭看着木嘉荣那惨白的脸色,一咬牙,忽然小声对着澹台明浩道:“对了,我以前和木小公子攀谈过几句,他医术高明,对于给灵兽疗伤也颇有心得。” 木嘉荣猛地一愣。他们神农谷善于培育灵植,他又哪里擅长医治动物了? 澹台明浩狐疑地看向木嘉荣:“哦,是吗?” 木嘉荣正要否认,可目光和元清杭一接,忽然福至心灵,低声道:“略懂一二。” 元清杭小声嘀咕道:“澹台宗主的伤情少见,我经验少,木小公子家学渊源,若是能和我一起参详……” 澹台明浩目光闪烁,转身向商渊深深一拜:“商宗主,木家小公子既然畏难,修炼恐怕进展也慢。不如请他留下来,若是能治好在下的伤,在下感激不尽!” 商渊默默不语,空旷的石厅里,数十人都不敢说话,安静地落针可闻,像是一座巨大的冷坟一样。 元清杭悄然掐住了掌心。上次好不容易才救下了木嘉荣一命,难道这一次……他终究难逃一死吗? 好半晌,商渊终于开口,声音嗡嗡,在石厅里形成了一片回响:“也好,木小公子就先留在这边,不用去单独修炼。” 元清杭悄悄长舒了一口气,只觉得一层汗水几乎要打湿了背上的衣衫。 ……商渊带着那三名金丹中期的弟子出了门,澹台明浩却拿了几十册蓝色封面的书册来,一一分发下去。 封面之上,赫然写了三个质朴苍劲的小楷:“苍龙诀!” 这里的弟子都是各家中资质最好的,悟性本就极高,根本无需一句句讲解传授,澹台明浩只略略讲了几句,就高声道:“接下来,诸位可自行参悟修炼,实在有难解的,几天后,再来找我请教。” 说完这句,他迫不及待走到元清杭和木嘉荣面前:“两位小仙君,接下来要怎样?” 平时以他的身份地位,对这种晚辈哪至于如此客气,可见被那断手折磨的不轻,竟是态度大变。 元清杭连忙做出谦逊模样:“澹台宗主,午夜时分发作时,治疗才最有效,我们俩现在就商量药方,到时候一定尽心尽力。” 宇文离目光冰冷,在一边忽然道:“这位小仙君如此面生,既然医术如此高超,却不知为什么以前寂寂无闻?” 元清杭好像吓了一跳,神色惶恐:“我、我年纪还小,家师说我资质虽好,却喜欢胡思乱想……” 澹台明浩冷冷看了宇文离一眼:“宇文公子,虽然商前辈说我们两家都是他臂膀,叫我不要和你计较。可你最好不要再多管我的任何事才好。” 宇文离淡淡垂下眼帘,道:“晚辈不敢。” 临走之前,望向元清杭的最后一眼,却是锐利非常。 澹台明浩和宇文离一离开,刚刚还安静无比的石厅里,骤然声音大了起来。 “商老前辈身上的威压真是吓人,刚刚只是看了我一眼,我都觉得膝盖一软,似乎想要跪下。” “是啊,要不然怎么会一招重创宇文瀚,又逼得诸家宗主无人敢违抗?” 立刻就有人反驳:“话不能这样说,商宗主虽然行为是独断了点,可是本意也是要提携所有人,大家可都是受了恩惠。” “是啊,谁修炼到今天,想进一步都难于登天,有人肯传授这种逆天的心法,反正我是感激不尽的。” “我已经迫不及待了,诸君慢聊,我去找一处偏僻所在,钻研一下这苍龙诀。” 狂热激动的这波人越聊越起劲,渐渐凑做了一堆,剩下的一些人则面色沉沉,一言不发。 木嘉荣犹豫了一下,举步走过来,站在元清杭身边,低声说:“多谢。” 元清杭只装作不明白,殷切地道:“木小公子别客气,神农谷家大业大,手里好东西多,我们一起商讨,万一把澹台宗主的手治好了,那可就攀上高枝啦。” 木嘉荣刚刚一腔感激瞬间化成了乌有,勉强道:“哦……好。” 常媛儿瞥了元清杭一眼,实在憋不住,小声道:“你疯啦?” 元清杭眨了眨眼,微微一笑:“医者父母心,看到人受苦,我就手痒嘛。”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,看着那些郁郁不乐的年轻弟子,忽然喊道:“喂!” 那些人抬起眼,向他狐疑地看来。 元清杭笑眯眯地小声叫:“刚刚丹田是不是很难受啊?我这里有药,要不要吃一丸?” 药宗修为原本就比剑宗和术宗稍弱,这次被抓来的人中,更多的都是剑宗和术宗子弟,药宗的晚辈除了海青门的常媛儿和元清杭,就只有木嘉荣和他身边的一名师兄。 眼看这小医修刚刚露了一手,都心里一动,纷纷围上来:“小仙君有镇痛的药?” 元清杭立刻掏出一瓶药,挨个往他们手里倒了一粒,小小的犹如黑色珍珠一般:“吃一颗吃一颗,聊胜于无嘛。” 众人也不疑有它,纷纷吞了下去。 果然药丸下肚,一股温暖熨帖的舒服感直冲丹田,刚刚被澹台明浩粗暴探寻的金丹像是沐浴在清泉中一样,顿时个个感激不已:“哇,小仙君真是厉害,这药灵验。” 常媛儿和李济看着,心里都是惊疑不定。 这药元清杭事先就给过他们,说是毒性颇大,服下后,不知不觉便会阻碍经脉运转,修炼起来就会极为艰难。 这苍龙诀也不知是什么状况,万一伪装修炼被识破,被迫修炼后真的境界猛增,就怕会立刻引来灾祸。 现在元清杭大量派发这药,一旦商渊发现这么多人都修炼无果,不会疑心大起吗? 李济悄悄拉了一下元清杭的衣袖:“喂?” 元清杭扭头看看他,无声叹了口气,用口型无奈道:“走一步看一步。” 都是各家中的优秀晚辈,一个个懵懂年少、人生尚长,不管怎样,能救一个,终究还是要救一个。 硕大的石厅足足有数亩地大小,四周有阵法支撑着,中间还有几根粗壮的石柱,几十人一旦散开,各自找角落修炼,倒也不觉得拥挤,更是有足够的空间,互不打扰。 只是唯一通向外面的石门,却有人把守着。 宇文家的多名门人,还有苍穹派的一批弟子,轮流守在了外面,竟是一个人也不准随意外出。 四周的人不少已经开始如痴如醉地修炼,元清杭身边这十多个人却动作缓慢,不知道是不是自家师长看出了不对,临行前又暗暗交代了什么。 元清杭和木嘉荣坐在一处,道:“木小公子,你怎么会在这儿的?” 奇怪,明知道这事极度凶险,木安阳对这个儿子又不是不疼爱了,怎么舍得叫他来? 木嘉荣脸色涨红:“我自己要来的!我偷偷修炼苍龙诀,商渊点名叫我来,我自然要担起责任来,难道要连累全家?” 宁程一大早就赶到木家雅舍,直言若是木家不交出一个儿子出去,只怕就能叫商渊找到理由铲除神农谷。 木安阳重伤在身,木青晖更没办法在两个晚辈中做主挑选,他一时热血上头,便强行冲了出来。 元清杭奇道:“咦,你爹不拦着你吗?” 木嘉荣眼眶一红,道:“他有两个儿子,拦不过来。” 在家中暗暗受那个厉轻鸿欺负羞辱,偏偏还不能告状,与其天天看着爹爹对那个便宜哥哥嘘寒问暖,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。 万一自己死在外面,也没什么不好。 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哥哥露出真面目的时候,叫爹爹和商朗那个傻子后悔莫及去吧! 元清杭若有所思的看着他,半晌转移了话题,笑道:“木小公子,我知道你不会养灵兽,也不会治畜生。我就是一个人害怕,想拉个同伴。” 木嘉荣盯着他,心里有点怪异。 这少年在人前的表现一直谄媚又胆怯,可现在和他单独相对的时候,不知怎么,却又有一种叫人无法忽视的从容不迫。 似乎有种莫名的熟悉感。 元清杭又道:“待会儿你随意给他扎几针,剩下的,我来做就好。” 木嘉荣略一迟疑:“你真会治吗?人身血肉和异兽接驳,随意用药,万一不对症,很容易坏死的。” 元清杭歪着头,眼神中狡黠一闪,又迅速掩藏起来:“是吗?若真是这样,生死有命,也怪不了我们医修呀。” 第138章 残宫 不到午夜,紧闭的石厅大门已经打开,进来两个澹台家的门人,恭恭敬敬地把元清杭和木嘉荣请了出去。 外面正是那个瘸腿的宇文家侍卫带着人把守,看见他们一行人出来,看向元清杭的神情隐约带着恨意。 元清杭只当看不见,跟着人下了山,来到了澹台家的临时居所。 澹台明浩已经等在了大堂中,迫不及待地亲自迎了上来:“两位小仙君研究半天,可有合适的法子?” 他又指了指房中堆放的各色药材和丹药:“常用的材料我这里都有,可以随意取用。若是有什么珍稀材料没有,你们报上名来,我即刻叫人去寻。” 显然是这断手带来的苦楚太厉害,以至于稍微有点希望,便不惜一切代价。 元清杭赶紧拱拱手:“有的有的,幸亏有木小公子一起参详,我俩定了一个方子,先姑且试试。不过——” 他露出点为难之色,看了看木嘉荣。 木嘉荣硬着头皮道:“不过我们也没有十足把握,万一失败,澹台宗主可别责怪……” 澹台明浩眼皮一抖,却依旧面带微笑: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,两位小仙君只要尽了心,无论结果如何,我也绝无怨言。” 木嘉荣和元清杭目光一对,按照事先的约定,踏上一步:“那我先给澹台宗主施针,试试激活坏死的经脉。” 澹台明浩赶紧在边上坐下,将断手上手套取下,露出了一只乌黑尖锐的兽爪。 手腕处,一圈弯曲皲裂的伤痕整整绕了一圈,附近的肌肤已经变成了暗褐色,隐约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。 木嘉荣倒吸了一口冷气,这凶兽的怨气凶悍无比,目标竟似就是伸向心脉。 元清杭在旁边探过头来,忽然道:“澹台宗主,这灵兽是您被从小养到大,和您感情挺深厚?” 澹台明浩神色淡淡的:“御兽宗的术法本就是驱使生灵,我手下养过的虫豸禽鸟野兽,不计其数。” 元清杭轻声道:“可这只,和您结过血契的,奉您为主,也对您忠心耿耿。” 澹台明浩豢养的这只灵兽跟了他多年,本就忠诚无比,最终决定杀掉时,他也曾心中犹豫,此刻被戳到痛处,脸色一沉:“你又怎么知道?” 元清杭盯着那几道隐约伸向前臂的黑线:“普通怨气不会这样拼命伸向心脉,除非生前和主人结过血契,死后还残留着契约影响。” 他抬头迅速看了澹台明浩一眼:“若是澹台宗主选的是普通灵兽,便不会有这种麻烦。” 当然了,若是选普通的灵兽残肢续上,也不可能和主人心有灵犀,使用起来就难以这么灵活自如。 只能说,世间之事,冥冥之中,自有因果! 澹台明浩脸上肌肉微微一颤,眼中凶光一闪:“事已至此,不必多说了。” 木嘉荣坐在他身边,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腕几处要穴上扎了一排金针,来回捻动。 虽然并没有什么成熟的治疗方案,可最基本的舒筋活血还是可以做的。只是治标不治本,就算是他爹亲自前来,这种人兽肢体续接,怕是也要束手无策。 等他把针刚一拔,元清杭已经在旁边拍手大赞:“厉害厉害,木家果然家学渊源,这手针施得漂亮。” 澹台明浩正觉得没什么感觉,听他这样一说,又燃起了点希望:“是吗?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幸亏有木小公子针术超群,换了我,真没办法做到这样。” 他接了手过去,坐在澹台明浩面前,亮出手中一把薄刃银刀:“澹台宗主,接下来我要为您剥离腐肉,驱散怨气,有点儿疼。” 澹台明浩盯着那寒光四溢的薄刃:“这有用?” 元清杭诚恳道:“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了,就算失败,最多就是维持现状。” 澹台明浩把心一横:“好!” 元清杭按住他手腕,忽然手起刀落。 断腕相接处,立刻被划开了一片血肉,露出了里面纷乱驳杂的血管。 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,那灵兽的几根主血管,竟然已经和澹台明浩的血管长在了一起,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血瘤,有的里面流着鲜红的血液,有的则已经坏死,透出了一股墨色。 元清杭目光专注,挑破几个黑色血瘤,连着放出了其中黑血,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细口小瓶,将其中的青碧液体滴了几滴,注入了那些血瘤。 一开始刀割血瘤时,澹台明浩只觉得剧痛钻心,可等到液体注入,却又立刻转为酥麻,续而又渐渐清凉舒服,痛楚顿消。 他毕竟是一代宗师,胆识也算过人,盯着元清杭在他手腕上动刀,却不转头,眉头微微一舒:“赶紧把这血瘤全都刺破放血!” 元清杭连着挑破四五个黑色小瘤子,却停了手:“一天最多治疗这么多,不然的话,说不定手就会……” 他自己的手腕倏忽一弯,模仿着忽然断掉的模样,苦着脸:“咔嚓断啦。” 澹台明浩心里一阵惊恐,脸色骤变。 可再一感觉,却又惊喜不已。 时间已到了午夜,按说这时候本该是凶气发作最厉害、叫人痛痒得生不如死的时候,可现在,却比比平日不知道好了多少。 他急忙道:“那还要麻烦两位小仙君多次诊治了?” 元清杭抹了抹额头的细汗,脸上露出讨好的神色:“能为澹台宗主做事,是我们的福分。麻烦宗主和看守的人说一声,以后不用再派人来接啦,我和木小公子每天准时前来。” 澹台明浩神色喜悦,伸手拿出一个暗黑色令牌:“这有何难,这个令牌给你们,宇文家的人自然不敢拦你们进出。” 两个人走在回去的山路上,木嘉荣忍不住道:“他身上那些怨气纠缠不休,就算你把那些恶瘤祛除了,接下来还是会再生的。” 元清杭手里掂着那个令牌,笑嘻嘻道:“再生的越多,他越是离不开我们。” 木嘉荣一愣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斜着眼看看他,忽然狡黠一笑:“木小公子,我看你刚才给他诊治时,倒也真的尽心。” 木嘉荣犹豫一下:“医者本分。” “我就不一样了。”元清杭漫不经心道,“我不算什么医者。若是必要的话,杀人我也可以做的。” 木嘉荣愕然望着他,忽然疑心大起,心思电转,猛地抽出腰间“骊珠”剑,厉声道:“你受了谁的收买,想害澹台明浩?然后嫁祸我们木家?”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他:“哎呀,木小公子终于也会用阴暗心思揣度人啦?可喜可贺。” 他嗓音一变,恢复了自己原本的音色,道:“放心,我们魔宗和你们神农谷渊源这么深,要想害人,也轮不到你们木家啊。” ……魔宗地界,深入腹地。 一片密林之后,浩大沼泽边上,魔气隐隐约约,四周开满繁花。 曼陀罗花铺天盖日,中间星星点点,烧着片片白色鬼火,在暗夜中荧光闪闪。 浩渺无涯的青碧色水泽仿佛凝固了一样,微风拂过,竟兴不起任何微波。 月色和星光铺在那纹丝不动的水面上,就连波光也像是凝滞了一样。 无边静谧中,忽然之间,一道剧烈波动闪过,一个白衣人影在水泽边上凭空出现。 月光映着他俊美冰冷的脸,也映着他手中金光流动的宝剑,剑意掠过四周的空间,竟似把这凝滞的尘封之地也划开了半边。 他一步踏前,应悔剑凌空飞起,盘旋在空中,他身子凌空跃起,御着宝剑,向着浮在水泽中心的那座残破宫殿流星般疾飞。 刚刚飞到半途,一道鲜红的长绫劈空卷来,急追到他身后,一个冰冷的女声呵斥道:“回来!” 白衣青年足尖在水面上一点,应悔剑回到手中,凌空斩向那道红绫。 红绫柔韧无骨,瞬间弯折,裹住了他的剑刃,用力向后一带:“宁小仙君,我看在清杭面子上,不阻止你在魔宗地界到处逡巡。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 宁夺没有和她竭力厮杀,却顺着厉红绫的的劲道,身子一纵,回到了岸边。 他淡淡站在水泽边:“为什么不能来?因为这里是我叔叔死的地方吗?” 厉红绫冷冷道:“这里是以前元宗主亲手画地为牢、为你叔叔打造的囚禁之所。自从他死后,尸首和元宗主一起失踪,这里也什么都没留下。” 她缓缓道:“就算你是宁晚枫的亲人,也不必前来悼念缅怀了。” 宁夺静静立在水边,看着远处烟波中残破的宫殿。 四周依旧残留着当年封闭阵法的痕迹,就连清风也吹不上水面来。 当年元佐意被宁晚枫重伤后,就是在这里囚禁了他叔叔吗?…… 他轻声道:“我叔叔在这里待了多久?” 厉红绫冷冷道:“他自从投奔魔宗以来,一直住在这儿。当然,在没有背刺元宗主之前,这里可不是这般模样。” 所有人都知道,元佐意找遍整个魔宗,才找了这最钟灵毓秀的地方,来招待这位狼狈的倾心知己、一生至交,那时候,这里一片繁花似海、水泽清澈,宛如仙境一样。 一直到仙魔大战开启,元佐意正在力敌诸仙门联手围剿,原本并不落下风,却忽然被宁晚枫刺了一剑,重伤下仓促脱身,可不知为什么,宁晚枫一击得手,却没有逃走,却跟着他一起回到了魔宗。 这一回,便是暗无天日的半年。 这座原先仙境一样的水泽居所,也从此被元宗主亲手封住,成了宁晚枫此后的被囚之所。 外面传言什么宁晚枫死前被关在魔宗恐怖残酷的地牢,那可就是完全的以讹传讹。 这被封的宫殿中,虽然彻底没了自由,可任何吃穿用度,却依旧是从未短缺。 偶然有人进去送东西,回来时也隐约透露过,那位宁仙君除了憔悴沉默以外,可依旧是风姿俊雅,一尘不染,不曾遭受过什么折磨刑囚。 宁夺淡淡道:“我要进去看看。” 厉红绫摇了摇头:“你走吧。看在你这些天屡屡出手、救助魔宗的情分上,我不想对你动手。我可以保证,当年元宗主拖着血战后的残躯,赶到这里后,和你叔叔一起失踪了,这里真的只剩下一座空殿。” 她怅然道:“元宗主生前下令说,这里禁止任何人进入,现在他虽然死了,我也不会让人违背他的命令。” 宁夺点点头,平静道:“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” 厉红绫猛地一震,一双妙目瞪大了:“哪里?!” 宁夺望着水泽上残破的宫殿,缓缓道:“我和清杭在万刃冢中,见到了他们俩的遗骸。……” 元清杭出来后,觉得两人似乎并不想被人打扰,并没有向厉红绫和姬半夏透露这部分内容,厉红绫也是第一次知道。 她怔怔发了一会儿呆,忽然打了个冷战:“所以,元宗主临死前觉得不忿,特意拼死赶来杀了宁晚枫,再带着他的尸体,通过传送阵,去到了万刃冢中?” 宁夺摇头:“我叔叔在元佐意赶来之前,就已经死了。” 厉红绫脱口而出:“不可能!魔宗属下对元宗主都敬重顺服,绝不会违抗他的意愿。我们再痛恨宁晚枫,也绝没人敢杀了他!” 她忽然醒悟过来:“你胡说。这么隐秘的事,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 宁夺静静伫立,眸中晶莹清透,映着水面一动不动的波光:“前些日,我师父亲口对我说的。我叔叔死的时候,他就在场。” 这一句宛如石破天惊,厉红绫错愕万分,半晌厉声道:“元宗主赶到时,宁程也在?所以元宗主的死,是不是有他最后一击?” 宁夺淡淡道:“想必没有。假如是我师父最后给了你们元宗主致命一下,这么多年,他就不会说到他,还如此恨恨不忘。” 厉红绫眼中神色变幻,半晌终于冷笑:“他派你前来,到底是要干什么?” 宁夺道:“我师父没有派我来,他只是催我离开苍穹派,临走前,和我说一些旧事罢了。” 他淡淡道:“是我推断出了一些事,所以一定要来看看。” 厉红绫皱眉:“什么?” 宁夺道:“我和清杭一直知道,元宗主偶然之间找到了一个传送点,可以直通万刃冢中的小天地。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,这处传送点在哪儿。” 他转过头,看着月色下静如凄凉孤坟的残破宫殿:“他将我叔叔安置在这里,想必是想着,有一天和他一起踏足那里,游历玩赏。可惜后来很快就腥风血雨,形势又瞬息万变。” 以至于终于用到这个传送阵时,他能带走的,只是宁晚枫尚未冰冷的尸体。 第139章 不悔 厉红绫眼睛忽然一亮:“你是说,这里面有通往万刃冢的传送阵?” 多年来,仙宗一直把持着唯一的通道,但是也只是十二年开启一次,魔宗中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。 要不然,当初也不至于费尽心机,才把元清杭和厉轻鸿乔装打扮,才送入万刃冢中。 若是这里也有一个通道,岂不是也能将魔宗的人送进去,寻找兵魂机缘吗? 可再一想,她又沮丧起来。 若是能轻易开启,元佐意没有理由不告诉魔宗众人,最大的可能是,只有他这样的绝世修为才能进入,别人根本无法承受开启时的时空波动。 宁夺点头:“所以我要进去看看。” 厉红绫眼神变幻,终于松了口:“好!” 她手中鲜红红绫一抖,飘向水面,踏绫前行。宁夺脚下剑光飞起,紧跟在她身后。 片刻后,两人落在了水榭中的宫殿前。 时光悠远,这里已经十多年空寥无人。 被封印住的水面上,依旧有青莲半开,凝滞在了当初绽放的模样,而殿门前,隐约有淋漓的串串血迹,干涸在门前的白玉地面上。 却不知道当年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宁夺轻轻一挥剑。 主人已逝,罩在残破宫殿上的脆弱阵法应声而裂,空气开始隐约流动起来。 两个人沿着通道步入了宫殿。 里面雕梁画栋,朱颜不改。沿途所见,器具精美,布置奢华。 厉红绫冷眼看着,不由得越看越是怒火中烧:“元宗主真是一腔真心被喂了狗。” 宁晚枫当年被逐出师门,一身重伤,前来投奔魔宗,众人皆知元佐意对他礼遇周到,待若上宾。 现在亲眼看到这里的布置摆设,才知道元佐意对这个人,曾经付出的是怎样一份真心。 宁夺淡淡道:“那一定是因为他觉得值得。” 厉红绫强压下心中愤怒,冷哼一声。 地上的血迹一路向里,延伸向深处。两个人顺着血迹的踪迹,穿过层层回廊,终于到了居所寝宫。 房门大开,月色从敞开的窗外外倾泻进来,洒在宽大的床上,被褥整齐,帘幔轻动。 可两个人的眸子,却都同时一缩。 窗前的案几前,一片狼藉,地上一大汪碧血已经干涸,而外面延伸进来的那串血迹,也一直流到了这里,汇在了一处。 宁夺缓缓走上前,望着地上那淋漓的血迹,久久不语。 多年之前,元佐意在战场上被围攻下重伤,该是用了多大的毅力,才终于回到这里。 而看到房间内已经殒命的宁晚枫时,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?…… 厉红绫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干涸的血迹,目光转到了窗边。 一串细小的血迹,同样滴落在上面,消失在外面的湖泽水面上。 她纵身跃起,目光落在窗前一片凝滞如玉的水波上。 和四周的颜色隐约不同,更加浓郁深厚,下面似乎有无穷深渊,吸引着人的目光。 她手腕一抖,红绫骤然变得坚硬无比,骤然冲着那片水域砸去。 她当年金丹碎裂,修炼了破金诀才重塑魔丹,不仅仅是医术用毒厉害,自身修为也是到了魔丹圆满境,这一击用尽了全力,四周狂风大作,水面上忽然水波滔天。 雪浪之中,一个椭圆的漩涡无声出现,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竖瞳模样,正和宁夺他们以前见过的那种传送阵一模一样! 厉红绫身子急纵,向那漩涡中疾冲,可刚到水波中心,一股熟悉的刀意却骤然浮现,带着狂躁的凌厉挡在了竖瞳前面。 那竖瞳被那刀锋之意激得急眨几下,瞬间又缩了回去。 厉红绫半只脚已经踏入漩涡之中,只觉得脚尖宛如被利刃切割,心中大骇,就在这时,她手中的红绫上却传来一股巨力,带着她向后疾飞。 竖瞳瞬间消失,水波上犹自有层层浪花,而厉红绫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。 假如不是宁夺在背后拉她一把,现在的她早已经不知道被割成了几段。 身后,宁夺沉声道:“妖刀斩虹。” 最后关头阻碍厉红绫的刀意,无比熟悉,却是元佐意的妖刀斩虹。 难怪万刃冢中,他们寻到妖刀斩虹的兵魂时,斩虹的魂魄已经碎成了片片,几乎粉身碎骨。 当时他们都以为是元佐意力战仙宗联手,导致兵器被毁,现在看来,元佐意带走宁晚枫遗骸、遁入这传送阵时,却是将妖刀的魂魄留在了这里,更是留下了一缕强大意志。 谁也不能通过这里过去,谁也不能再去打扰他们最后的清净。…… 宁夺站在窗边,缓缓出拔出了应悔剑。 不等厉红绫反应过来,他身子已经高高跃起,应悔剑上金光四射,映着水面上满满音色月华,赫然劈向那处! 竖瞳重现,剧烈波动再起。随着竖瞳绽开,妖刀斩虹的刀意再次浮现,这一次,不知道是被激怒,还是感受到来者更加凶悍的功力,斩虹的刀意也更加凌厉凶猛。 宁夺手中的应悔剑,没有后退半分。 应悔剑直直刺入了那股刀意之中,仿佛霹雳刺出云层。 一瞬间,空中的波动忽然骤停,一切仿佛凝滞了一般,宁夺的身体,竟然和应悔剑一起,定格在了空中。 厉红绫大惊,正要上前施救,可瞬息过后,空中的宁夺身子却终于动了。 应悔剑长啸一声,从竖瞳漩涡中急退而出。 宁夺翩然后退,毫发无伤地重新回到窗前。 他转过头,眼中有种奇异的神色,微微悲伤,又带着意料之中的意味。 他看向厉红绫:“我可以进去。……” 看着厉红绫震惊不信的眼神,他缓缓道:“遇到应悔剑时,斩虹认得出来。” 厉红绫蓦然怔住。 体会着宁夺话中隐含的含义,她心中百感交集,又是痛恨,又是无奈。 半晌她冷冷道:“你已经去过万刃冢了,再去也没有意义。别人又进不去,这里和像鸡肋有什么区别?” 宁夺静静站在窗前,望着水面上涌动的水浪,道:“我要重入万刃冢。” 厉红绫吃了一惊:“为什么?” 宁夺道:“我已经是金丹圆满境初成,想要迅速再进一步,除非再继续练苍龙诀,再加上万刃冢中小天地的特殊环境,或许能有一线机会。” 厉红绫皱眉:“什么机会?” 宁夺淡淡道:“突破金丹圆满境的机会。” 厉红绫脸色变了。 她盯着宁夺,道:“世上从没有任何人,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金丹圆满再突破一步。就算是商渊,也用了十几年。” 宁夺沉默了一会,才低低道:“可我等不了十几年。” 厉红绫咬牙冷笑:“你年纪轻轻,这么着急做什么?你可知道,这种层次的突破世间也没几人成功,你一个人在里面独自摸索,又没人帮你护法,是怕你叔叔寂寞,要赶去给他作伴么?” 宁夺并不回答她的话,却从储物袋里放出了一只小兽:“这只造梦兽本就是他养的,麻烦你带给他。” 多多落了地,懵懂地“吱吱”叫了一声,昂着头四下看了看,没找到熟悉的主人身影,垂头丧气的耷拉下头。 厉红绫面无表情,一把薅住它脖颈,不顾它拼命挣扎:“好,你要去送死,谁也拦不住你。” 宁夺摸了摸多多的头,转了话题:“厉护法,万刃冢中,有仙宗兵魂聚集的止杀湖,也有魔宗兵魂聚集的断魂崖底。” 厉红绫一怔:“嗯?” “我曾在断魂崖底走过一遭,遇到无数兵魂。可惜魔宗多年来无人进入,无法寻到机缘。”他平静道,“若是魔宗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兵刃交于我,我可以带进去,帮着寻找是否有兵魂愿意认主。” 厉红绫冷声道:“谁的兵器都是命根子,交给了你,你死在里面,那可是鸡飞蛋打一场空。” 宁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闭上了眼睛。 月华照在他莹白如玉的脸上,像是一座俊美石雕,冰冷又坚硬。 “所以也就是赌上一赌。”他淡淡道,“我会等候一天一夜,明晚此时,我将独自进入万刃冢。愿意赌的人,麻烦厉护法将兵刃带来此处。” ……厉红绫脸上神色变幻,忽然道:“好!我这就去传消息。” 她身子向外急奔,身后,却又出传来宁夺平静的语声。 “厉护法,如果我再也出不来的话,你记得告诉他一声,也不用急着去寻找我的尸体。” 厉红绫脚步一顿。 身后,宁夺的声音既低又磁,飘在轻轻水波声中:“爆体而亡的话,想必会很难看。他看了,或许会难过伤心很久。你叫他多等几年,等我骨肉腐烂之后,再去收拾白骨。” 厉红绫呆呆听着,好半天,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。 体会着他话语中隐约之意,竟是觉得心旌动摇,惊疑不定。 “你已经远离了苍穹派,只要远走高飞,那边死活,和你也没什么关系。你这样急着速成修炼,无异于送死……到底是为什么?” 宁夺紧紧闭上了薄唇。 残破宫殿之中,一片静寂,多年前的陈旧血泊在他脚下,仿佛有丝丝悲伤萦绕。 “应悔剑魂凝成,应该是在我叔叔刺了元宗主一剑之后。”他道,“所以我拿到应悔剑时,就暗暗对自己发誓,这柄剑在我手里,只会斩邪佞妖魔,护亲人挚友。” 厉红绫默默不语。 “可它终究还是伤了我不想伤的人。”他似乎在自言自语,又似乎在说给远方的某个人听,“我想了很久,不外是因为我不够强大,根本护不住我想护的人。” 他手中的应悔剑忽然凌空出鞘,穿过身后窗户,在身后的水泽湖面上,重重斩下一剑! 水波滔天,华光万道,剑意冰冷,其中心意却炙热无比。 “所以我宁可死,也再不想看到应悔剑被逼着,做后悔终生的事。” …… 千重山中,一晃又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。 山崖后面,一间闭关室前,元清杭绕过乱石,站在了门前。 刚想悄悄倾听,旁边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。 正是宇文家那个瘸腿侍卫。 他死死盯着元清杭:“你在做什么?” 元清杭赶紧笑着掏出澹台明浩给的令牌:“哦哦,澹台宗主说这人突破在即,他会前来帮着护法,叫我先来送一枚固元丹,帮他调理一下。” 那瘸腿侍卫目光狐疑:“一向都是商宗主亲自帮金丹中期的弟子护法的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最近新突破中期的可不是一个两个,商宗主事事都亲力亲为,也迟早忙不过来呀。” 那侍卫看着他令牌,终于不敢阻挡:“你进去快点出来,不要打扰人家修炼。” 元清杭连连点头:“当然当然。” 他举手敲了敲石门,果然,里面有人开了门,口气焦躁:“什么事?” 元清杭闪身进去,反手带上石门。 闭关室和他上次看到的没什么不同,旁边堆着散乱的灵石,四周有照亮的明珠。 只是正在里面修炼的这个金丹中期弟子,看上去情形非常糟糕。 第一批单独修炼的金丹中期弟子来了三个人,其中两人已经再次飞快突破到了金丹后期,此刻都正在接着巩固修为,只有他一个人始终不能成功,一天天过去,正越来越焦躁。 元清杭四下看了看,没有立刻搭理他,却掏出一个小小的罗盘,避开他的视线,迅速在石室角落按下。 不到片刻,他飞快地收起罗盘,压下心里的沉重,若无其事地道:“这位兄台,我是海青门医修,澹台宗主叫我来看看你的进展。” 那人脸色涨红:“近日一定会有突破的,急什么急?” 元清杭伸手抓住他脉门,半晌后低低道:“兄台,你根基不稳。若要强行突破,只怕爆体的几率比别人大得多。若想活命,还要赶紧停下修炼才好。” 那名剑修弟子本就因为这事焦躁,听了这话,只觉得刺耳万分,冷笑道:“不劳你这小小医修费心了,我自己心里清楚。” 元清杭心里叹了口气,四下看了看,忽然道:“我这里有几株草药,放在室内可以宁心静气,帮着压制修炼时焦躁,你等等。” 不等那剑修弟子同意,他快步走到石室一角,在灵石堆里放了几颗小小的干枯药枝,背着那人,手指急动,瞬间画了一个凌乱的符阵。 微光一闪,符阵消失无踪。 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:“好啦,告辞。” 从闭关室里出来,他跑进那个聚集了几十人的硕大石厅内。 一见他进来,不少人立刻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着:“常小仙君,外面现在怎么样了?听说第一批的金丹中期中,已经有两位突破到了后期,这也太吓人了吧?” “是啊,就在刚刚,又有一个人练成了,突破到了中期,被接走了呢。” 这些都是一开始不太愿意修炼的,可是随着时间过去,越来越多的人突飞猛进,他们也都慢慢动摇起来。 只是倒霉的很,明明也都是资质良好、在门中都是修炼奇才,可是到了这里,他们这十几人却修炼明显得极不顺利。 元清杭顺手掏出那瓶药,熟练地一一分了一颗:“来来,接着吃药。你们就是吃得太少,才不行。” 一个年轻剑修苦着脸,就想吐出来:“你这药除了第一天能镇镇痛,有个鬼用啊?我瞧我们这群人修炼得比别人都慢些!” 元清杭趁着他说话,顺手在他背上猛地一拍,立刻拍得他嘴一张,药丸顺势咽了下去:“胡说,我这药可是师父精心炼制的,在外面要五十颗上品灵石,要不是大家在这里有缘,我才不舍得给你。不信你问木小公子。” 木嘉荣心事重重坐在一边,闻言抬头看了看他,只有硬着头皮接口:“……药是好药,没错的。” 元清杭一拍手:“就是!木小公子是识货的人。同样的药换了你们神农谷买,可得双倍的黑心价钱。也就我们小门派童叟无欺。” 木嘉荣脸色一窒,看向他的眼神一言难尽。 元清杭正在浑说,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,一群人行色匆匆,走了进来。 宇文离一身锦衣,风度翩翩,站在了石厅之中,朗声道:“商宗主有令,这里有部分弟子懒惰不勤,又或者是资质实在愚钝,久久修炼无果,另有他用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怔。 宇文离看了看他身边围着的十几人,神色冷淡:“三日之内,若再无法突破,便逐出此处,由澹台宗主带着,前去围剿魔宗。若敢消极避战、不杀一人,澹台宗主可自行做主,杀一儆百,斩杀于阵前。” 木嘉荣又惊又怒,急道:“我们医修治病救人才是本分,干什么要我去杀人?” 宇文离神色甚是遗憾似的:“抱歉,我也只是负责传令。” 木嘉荣还要说话,元清杭已经悄悄拉了一下他,迅速向他递了一个眼色。 木嘉荣终于冷静下来,愤愤闭上了嘴巴。 也好,能出去这里,说不定就有机会逃走,没准还是好事。 宇文离的目光却绕过了他,落在了元清杭脸上。 “常小仙君,你不能走。”他道。 元清杭望着他,脸色天真又懵懂:“啊?我要跟着澹台宗主,帮他治手哎!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商宗主一直关心澹台家主的伤势,刚刚询问过他。他说,你几天前说,治疗已经告一段落了。” 他锐利眸光盯着元清杭:“对了,常小仙君请跟我出来一下,我有事想单独请教。” 第140章 契约 元清杭跟在宇文离身后,两个人出了修炼石厅的大门。 外面是无边山峦,四下里林木静默,黑影重重。 宇文离在前面一言不发带路,转身绕过一丛山石,元清杭刚刚跟上去,忽然之前,前面的转角处,一道阴寒剑意劈空而至,当胸刺到。 元清杭一路上都小心提防,立刻身子往旁边一跌,装作狼狈不堪地躲开这凌厉一剑:“喂喂!……宇文公子?” 宇文离手执长剑,从山石后冷冷现身,剑尖直指他胸口:“还要装多久,元少主?” 元清杭瞪着他,情知瞒不过去,心里暗暗骂了一声,脸上却笑眯眯的:“咦,被宇文公子认出来了,真是叫人沮丧呢。” 宇文离面上露出一丝讥讽:“你浑身上下的漏洞,都快成筛子了,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毫无破绽吧?”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:“……” 这只狡猾的狐狸!明明瞒得过所有人,就偏偏在这人这里又栽了一道。 他看了看四周漆黑山崖、融融冷月,忽然叹了口气:“宇文公子,此情此景,真是何曾熟悉。” 万刃冢中,断魂崖边,临出来的最后一晚,宇文离也曾猜出了他的身份,这样深夜相约,意图试探。 宇文离剑尖岿然不动,缓缓道:“是啊。只可惜,彩云易散琉璃脆,好物从来不牢坚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他,有点微微的怅然:“宇文公子也觉得可惜吗?我还以为,只有我一个人会时常怀念万刃冢中那段短暂时光呢。” 那时候,所有人还都没有真正的嫌隙,篝火堆边,木嘉荣和厉轻鸿尚且不是兄弟,宇文离和澹台小姐也还只是以礼相待的路人。 欢声笑语,把酒言欢,少年们酒令猜拳,同帐而眠,似乎也就是昨日。 宇文离淡淡垂下眸子:“现在说这些,未免没有意思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我有时候偶然会想,假如那天晚上,我随口答应和你们宇文家联手,你是不是就会安心很多,接下来的迷雾阵里,你是不是就不会兴起对澹台超的杀心?” 宇文离望着他,神色有丝奇异的不解:“有时候,我甚至觉得,你比任何一个仙宗子弟更像仙门中人。怎么,这种事,你也要自责在自己身上?” 元清杭哑然。 “你说得对。和我无关,毕竟你从小就恨死澹台超了嘛,他在迷雾阵中不死,将来也得死。”他道,“那么宇文公子再约我来,又是为了什么事?” 宇文离盯着他:“你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,叫商渊再来一掌,把你彻底打到魂飞魄散?” 元清杭笑道:“同样的话,你在万刃冢里问过啦,我也回过你。若是你想揭穿我,那就不会深夜单独约我出来了。” 宇文离沉默半晌,终于缓缓收了剑。 他点头:“我只是想问一句,当时的邀约,还愿意再考虑么?” 元清杭略一回想,恍然大悟:“你是说,你们宇文家可以和魔宗合作的事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是。当时你拒绝了我,现在呢?” 元清杭眼珠一转:“宇文公子现在春风得意,已经能凌驾于众门派之上颐指气使,我们魔宗正被商渊追着狂殴,你要和我合作什么?” 宇文离道:“元少主真的想不出?” 元清杭斜斜靠在身边山石上,歪着头:“要我帮你杀澹台老贼?” 宇文离道:“元小少主真是聪明得叫人害怕。” 元清杭毫不惭愧,欣然点头:“彼此彼此,宇文公子也很叫人警惕。再说了,我再可怕,也没有澹台明浩时刻要杀你来的更可怕。” 宇文离也不和他斗嘴,只温和道:“总之你帮我杀了他,你接下来做什么、或者已经做了什么,我都可以当看不见。” “那假如我依旧拒绝与虎谋皮呢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怕是由不得你。若是不帮我杀了澹台明浩,你接下来做什么事,我都保证会搅到你鸡犬不宁、前功尽弃。” 元清杭猛一拍手:“成交!” 宇文离:“……” 他忽然有种被坑的奇怪感觉,道:“这么爽快?” 元清杭热情道:“你总不会以为我真的在帮老贼疗伤吧?我又没疯!林夫人因我而死,澹台明浩这条狗命,自然是我和姬叔叔的。” 他看着宇文离闪烁的目光,笑嘻嘻道:“不过你也不用觉得坐着不动,就可以看我们鹬蚌相争。我们杀他并不着急,可他活着一天,你这个杀子仇人,就可能随时被他一爪抓死。” 宇文离被他揭穿心中所思,也不觉得羞愧,欣然道:“所以我只有来要挟你。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我本来就要他死,不过是早晚的问题。” 宇文离道:“到底要多久?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或许很快。但不能是立刻,毕竟一旦他忽然死了,商渊就会疑心。” 宇文离盯着他,神色有点奇异:“你到底在图什么?这么辛辛苦苦和商渊斗,又有几分胜算,不怕毫无胜算,死于非命?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宇文公子,这世上,总有一些聪明人,爱做蠢事。” 宇文离冷冷道:“你说我?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我在说我自己呀!像我和宁夺这样的人,看上去好像很聪明,可是骨子里呢,却是有点又蠢又执拗的。” 他悠悠道:“宇文公子是很聪明的人,但是要想向你解释清楚,为什么我和宁夺要做现在这些事,我怕你永远也听不懂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他已经走了,并没有真的和你一样蠢不可及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宇文公子,你是不是很嫉妒我们?” 宇文离微笑着看向他,似乎有点怜悯:“嫉妒你们天各一方,嫉妒你在这里殚精竭虑,他却不知所踪?” 元清杭笑意浅淡,眸光却星光灿烂:“我和宁夺就算分开千里,心里还是一样地信任对方。不像你,你看重和喜欢的人,无论是宇文前辈,还是澹台小姐,如今再没一个愿意相信你。” 他的语气温和,可是话语却像是一把刀,锐利又直接。 宇文离的脸色骤然变得冰冷,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。 他静静地盯着元清杭,半晌一字字道:“不劳你费心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。 宇文离转身大步离去,他身后,元清杭忽然又叫了一声。 “喂!那位百舌堂堂主还在给你送各种信息?” 宇文离身子猛然一顿,并不回头:“你说什么?” 元清杭奇道:“我真的这么多破绽吗?不是那位堂主大人帮你调查的消息?” 宇文离身子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正要再说话,忽然身边一股无形波动轻轻泛起。 虽然轻柔,却带着隐约杀气。 元清杭身子游鱼一般,立刻平平滑开数尺,他原先站立的地方,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身影。 身边轻烟环绕,脸上模糊不清。 若是元清杭晚闪开那么一瞬,这人几乎就能贴着他的后背闪现,这种出神入化的瞬移术,不仅神出鬼没,更是能随时给人致命杀机。 那人站在元清杭对面,声音轻柔:“元小少主别怕,我们刚刚达成合作,我还等着你去杀人呢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,声音也同样柔和:“我们?百舌堂堂主和宇文家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?这些主意,不是宇文离一个人的,阁下也参与了?” 那黑影道:“元小少主想问的太多了点儿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阁下像个幽灵一样,好不容易看到你现身,我难免好奇。” 他看了看宇文离,若有所思:“奇怪,你这么爱自己拿主意的人,又为什么这么愿意听他的话,他又不是你爹。” 这话一出,那人固然沉默不语,宇文离俊秀脸上却顿时闪过一丝激怒,冷冷道:“元小少主,请你谨言慎行。” 元清杭本是随口调笑,见他变脸,也有点后悔,连忙举起手:“抱歉抱歉,我胡说的,别当真。” 倒不是怕宇文离翻脸了,只是这人自幼丧父,生母又身份卑微,也有点儿可怜之处。 自己这随口一说,的确不敬死者,口舌无德了点儿。 …… 回到石厅中,他望着厅内一群仙门子弟,心里隐约发愁。 三日后,商渊就要勒令没有进展的弟子们跟着澹台明浩去围剿魔宗。 到时候,假如随便死几个在外面,岂不是又可轻松推到魔宗头上? 这些弟子虽然没有晋级,可每一个起码都是金丹初期,万一商渊也对这些人下手呢?…… 似乎也没有证据表明,他只对金丹中级以上的人感兴趣。 他走到常媛儿和李济这边,又把木嘉荣叫来,小声道:“这几天内,万一有变故发生,你们记得,立刻下山去找族中父辈。” 木嘉荣一愣:“会发生什么事?” 元清杭沉吟道:“我不敢保证,但是假如真的发生了,你们几个记住,按着我接下来的计划来,尽可能救更多的人。” ……修炼不分昼夜,已经到了深夜,有人已经休息下来,还有不少人依旧在拼命修炼,想在这最后几天中成功晋级。 元清杭独自坐在角落里,手指轻轻插入面前土中。 他闭着眼睛,神识悄悄放出去一缕,找到地下一只小蚯蚓,附在了上面,驱使着它向某处钻去。 不多时,蚯蚓前方光线微微一亮,钻出了一间闭关室。 元清杭的神识悄悄逡巡一阵,很快找到了先前在这里放下的某些符篆。 闭关室内,是那个最后剩下的、没有晋级的剑宗金丹中期弟子,正在竭力修炼,口中吐出的阳气旺盛。 元清杭在他房间内拿役邪止煞盘探过一次,不出所料,隔壁两间房间里,已经没有了活人。 和上次他撞破时一样,生机全无,只剩下室内一丝幽幽怨气。 商渊明明对外宣称这两个人已经晋级,正在进一步巩固修为,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,这两个人,早已经和最早莫名死去的人一样,化成了一具金丹消失的枯尸!…… 元清杭闭着眼,一直监视着那间闭关室。 终于,午夜时分悄然而至。 李济在边上已经合衣睡了一会,此刻忽然醒了过来,一抬眼,具正看见元清杭那苍白的脸色。 “你怎么了?”他急声问。 元清杭手掌一挥,声音清晰,却带着一点奇异的颤抖:“映!” 硕大的石室内,忽然出现了一块小小的水幕! 就像宇文离婚宴上出现的那块一样,却小了许多,上面的图案也波动得厉害。 无论是醒着练功,还是在休憩,所有人几乎都同时惊醒,茫然地看着这忽然出现的水幕。 李济一眼看去,忽然心里就是猛地一颤。 画幕正中,竟然是他们认识的那位剑修弟子,而他身边,商渊高大的身子正居高临下看着,一道阴影整个罩住了那个正在苦苦修炼的剑修弟子。 元清杭的手笔! 一瞬间,李济就明白了端倪。 难怪元清杭此刻脸上这么苍白,想在商渊眼皮底下布下水幕转映阵,想要不被发现,这得多巨大的灵力消耗! 惊醒的众人也看清了水幕上的情形,纷纷愕然互相地问:“怎么回事?” “商前辈想要给我们指点,特意布下这个阵法吗?” “嘘,别说话,看看人家是怎么突破的。将来对自己也有好处。”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时,水幕上的那个剑修弟子忽然浑身一片隐约金色闪烁,脸上的痛苦之色骤然浮现。 丹气外放,这是要面临突破了吧!一时间,观看的年轻弟子们都心神激荡,瞪大了眼睛。 就在众人的期待直视下,商渊忽然猛然举掌,鬼魅一般,手掌掏向了那名弟子的腹部。 一声惨叫,那弟子丹田的金丹猛地爆裂,鲜血喷溅出来。 四散的金丹残片带着无边的暴躁灵气,飞溅向四周。 商渊掌心猛地一卷,无边惊涛卷起,那些金丹残片被他全数桎梏在掌中。 而他的头顶之上,一个隐约的黑色元婴浮起,骤然睁开了冰冷眼睛。 完全没有元婴该有的平和安宁,那黑色婴童的面容隐约带着狰狞和贪婪。 只见那小婴孩尖啸一声,四周的金丹残片被他一口吞进了小小口中。 而商渊身边,那个剑宗弟子的尸体无声倒下,死鱼一样的眼睛凸了出来,大大睁着,正对着水幕中央。 石厅之中,一堆年轻弟子鸦雀无声。 片刻后,木嘉荣猛地弯下腰,脸色惨白如纸,开始呕吐。 第141章 突围 元清杭一把扶住他,随手在他嘴里塞了颗止吐药:“别怕别怕,老东西离得很远呢。” 木嘉荣刚好点,听他这么一说,忽然一弯腰,又开始呕吐,翻江倒海地差点快要把苦胆吐了出来。 现在离得远,可那天晚上,商渊却是近在咫尺。 到了此刻,他才知道,那晚若不是元清杭冒死出手,把他打醒,再拉着他逃出险恶虎口,自己恐怕也早已经和这人一样,成了所谓“魔宗潜入暗害”的一具尸首! 四周从一片寂静,慢慢喧哗起来。 有人浑身发抖,有人惊恐发愣,也有人颤声开口:“这、这是什么?” 有人忽然声嘶力竭叫起来:“商前辈杀了那个人,是不是?是不是!是我眼花吗?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,慌忙往门口附近丢了道隔音符:“这位兄台,你再大点儿声,你的商前辈就要来找你啦。” 周围的人纷纷打了个寒战,有人小声啜泣起来:“怎么回事?商前辈为什么要杀人……他头顶那个黑色的婴孩是什么?” 元清杭无语地看着他,叹了口气:“不明白的话,不如待会儿你亲自问他?” 终于,李济强压下惊恐,开了口:“诸位,一切摆在眼前,就算再不敢信,恐怕也得面对事实。” 元清杭跳上前方石台,伸手往下按了按:“别吵别吵,大家听我说。” 水幕已经逐渐消失,画面上的人形也骤然破碎。元清杭指了指那水幕:“这里懂术法的这么多,刚才所见,是不是幻相,总能辨别吧?” 有几名术宗弟子脸色惨白,互相看了看,都迟疑点头:“真的……不可能作伪。” 元清杭又冲木嘉荣招招手:“木小公子,你的经历,不如再回忆回忆?” 木嘉荣咬牙:“上次我在闭关室就是这样,正在修炼时,忽然商渊出现在我的闭关室,当时那个……” 他瞥了一眼易容的元清杭,元清杭立刻接口:“那个魔宗小魔头说他要杀你,还带你跑出来,不过没人信。” 木嘉荣死死握住了拳头:“现在回想起来,商渊就是这么站在我面前,还有,当时死掉的几位高手,全是这样金丹消失,死状恐怖。” 元清杭连连点头:“如假包换,死法一模一样。” 四周鸦雀无声,不少人全都脸色惨白,凄惶无比。终于有人颤声道:“可他这是在做什么?……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他需要金丹。最好是突破时灵力忽然爆发的那种。” “为什么啊?”一位药宗弟子牙关颤抖,“要是攫取他人金丹就能为己所用,这世上早就血流遍地了!不可能的,吸收他人金丹中的灵力,只会撑爆自己!” 元清杭想了想:“又或者,他不是为了吸收,而是为了维持?” “有什么区别吗!”那人崩溃大叫。 元清杭好脾气地看看他:“都说了别叫嘛,你瞧这们这么多人,情绪波动这么大,灵力纷乱,万一被商渊感知到,过来探望一下你们,是不是想找死?” 几十名年轻弟子全都一个冷战,再也不敢大声,有人慌忙收敛了灵力,竭力压制下惶恐:“常小仙君,你说他是想维持,是什么意思?” 几乎所有人都惊慌害怕,只有元清杭一个人气定神闲,不知不觉,所有人都围在了他身边,俨然把他当成了主心骨。 元清杭笑了笑:“没人知道元婴境该是什么样子,可是起码都知道,元婴是藏在自身神识海中,应该是内视之物。这动不动就头上冒出来一个小金孩,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,委实也太诡异。” 常媛儿在边上,俏脸发白:“你们看到了吗?刚刚那小婴孩的颜色根本不是金色,明明变成了黑色。” 元清杭一拍大腿:“可不是嘛!小金孩变成了小黑孩,什么元婴啊,我瞧是魔婴才对。” 旁边有人战战兢兢问:“魔婴是什么?没听过魔宗中的人有达到过这种境界呀?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我随口起的名字。反正元佐意那样的大枭雄头上也没顶着个小黑孩子。” 旁边常媛儿被他说得又是恶心,又是好笑,嘀咕道:“也许是中了毒?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不管是小元婴中了毒,不得不夺取别人金丹来疗伤,还是根本就自创了邪魔妖法,练成了类似魔婴的东西,很显然,他需要不断用别人的金丹来维持肉体不衰。” 他又指了指木嘉荣的脸:“你们看,真正年轻的脸该是这样鸡蛋一样光滑水嫩,哪里会像那老东西一样,假的像是涂了珍珠粉。” 木嘉荣一阵恶寒,气急败坏道:“别拿我跟他比!” 元清杭同情地道:“你忍忍嘛,我总不能拿常姑娘比。” 大厅内的年轻人听着,一个个面如土色。 纵然再不愿意相信,可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事实,却是怎么都解释不过去。 有人终于慢慢理清了头绪:“先前说是被魔宗杀害的那些人,还有百草堂堂主这样的大宗师,难道都是……” 木嘉荣冷声道:“根本没有什么魔宗,都是商渊杀的。” 众人开始慌乱起来:“那我们怎么办?赶紧下山去,告诉族中长辈,赶紧逃走吧?” “是啊,再晚几天,会不会都要死?” 人群骚动,不少人向门口涌去。元清杭吓了一跳,一个箭步跳过去,挡住了门口:“别动别动,商渊没准就在门外呢!” 涌动的人立刻停住了脚步,前面的几名剑宗弟子脸色煞白,纷纷又向后退去。 元清杭心里苦笑,毕竟都是些年轻孩子,要是真的换了宇文瀚和陈封这些人在,就算再震惊,也不至于这么没头苍蝇一样。 他道:“大家别着急,听我的。现在千万都安静,别引起那老贼注意。他刚刚杀人夺丹,按说不会立刻再杀人。” 他手掌在地上一拍,闭目听了一会儿。那间闭关室里只能感觉到血腥的怨气,已经不见了商渊身上那种巨大的压力。 想来已经下了山。 他沉吟一下:“诸位,现在是子时。再过一会儿,等外面的守卫放松警惕,我带大家一起出去。下山后,大家第一时间找各家长辈,接下来的事,还要所有人一起齐心协力。” ……山中本就无灯火烛光,深夜时分,外面更是漆黑一片。 今天在外面轮值的是澹台家的门人,到了这时,人人都是疲倦懈怠,正在昏昏欲睡。 一道无声的爆破符悄然炸开,石门从里面破了一个洞。 离得最近的一个守卫感到一股灵力波动,刚迷迷糊糊睁开眼,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。 手一扬,元清杭冲他脸上洒下一簇粉末,扇柄一点,按在他脖颈上:“你歇歇。” 那人应声而倒,另一边也蹿出了几条人影,木嘉荣和李济他们一人一个,利落地解决掉剩下的数名守卫。 一群年轻弟子从石室内鱼贯而出,跟在元清杭他们身后,向山下掠去。 毕竟都是各门派中的优秀弟子,最初的震惊害怕过去后,现在也大多恢复了理智。 一路上,山路崎岖,虫鸣唧唧。众人不敢一起御剑飞行,生怕动静过大,元清杭提气急奔,在前面引路,不多时,已经到了山脚下。 再前面,就是分岔的山路,通向诸家暂住的迎宾雅舍。 说是迎宾雅舍,现在也大多成了禁闭诸家的地方,并不准人随意走动。 元清杭在岔路口停了下来,向一群年轻人招招手:“诸位回去后,抓紧时间禀告尊长亲友,把计划赶紧说给他们听。” 月光下,忽然有一名剑宗弟子直直看向他:“常小仙君,你先前给我们吃的药……是不是救了我们一命?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:“是啊,阻碍你们练功的,不然的话,怕你们一个个修炼得太快,被商老贼挑去做炉鼎。” 他这话一出口,终于不少人也反应过来,一个个感激无比,七嘴八舌地叫:“谢谢常小仙君!” “海青门大恩大德,回去后我们一定告知师尊。” 元清杭摆摆手:“好啦好啦,赶紧都走吧,天亮之前,不到集合点的,过时不候啊。” ……看着一群少年如鸟雀散,木嘉荣也拔腿往自家方向急奔。 一扭头,却看见元清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,他奇怪道:“你来做什么?不去找你们魔宗的人调兵遣将加布置?” 元清杭道:“我们魔宗现在的大本营就在你们家里。” 木嘉荣惊道:“我怎么不知道!” “哎呀,木小公子,你不知道的事多了,比如你木师叔早就和我们勾结在一起了,意不意外,惊不惊喜?……” 千重山四周,八处阵眼在夜色中隐隐散着灵力波动,四周枯死的树木成片,唯独那几处阵眼旁边,灵气充沛,只是隐约带着种不祥的黑气。 忽然间,枯萎的密林中,一大群原本熟睡的鸟雀冲天而起。 无数影影憧憧的黑影从远处的山峦雅舍中疾冲而出,无声无息地奔向了出山的必经之道。 漆黑夜色中,头顶一轮冷月孤零零照着下面的山岚和树林,八角形的大阵边缘,忽然有一处阵眼亮起了微弱的荧光。 正是封山大阵的“生”门! 虽然不甚明亮,可在这凌晨时分的山野中,却成了唯一的光源,耀眼无比。 急奔的众人心中正在焦虑,乍一见这光亮,全是又惊又喜,似乎有无穷的希望涌上了心。 不多时,已经有数家宗主率人赶到,一个个神色凝重,聚在那生门附近,气氛紧张。 常媛儿跟着父亲奔到近前,四下环顾,微微一惊:“……他呢?” 众人之中,却不见元清杭的身影。 木家众人最先赶到,木安阳和木青晖双双并肩而立,身后是木嘉荣和厉轻鸿,听着这话,木嘉荣也焦急道:“他来和我们交代了计划后,说只有宇文家无人通知,所以独自赶去,找宇文老爷子去了!” 另一边,一位剑宗宗主面色冰冷,执剑而立,道:“宇文家已经甘愿做了商老贼的走狗,还去叫他们?” 旁边,李济苦笑道:“宇文离为了自保投靠苍穹派固然可恨,可宇文瀚老爷子却是力战商渊,宁死不屈的。” 那剑宗宗主脸色难看:“糊涂!事态紧急,哪能这样一个个去找,耽误了时间,可怎么办?” 对面,厉轻鸿站在木安阳身后的阴影里,讥讽道:“所以他就该什么人都不叫,自己悄悄脱身才最好。” 空中灵力乍现,一道身影骤然闪现,陈封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常小仙君大仁大义,和他师尊易白衣前辈一样心怀慈悲。没有这样的糊涂人,在座的人怕是一个个都要死得难看无比。” 厉轻鸿眸光一闪,死死盯着忽然赶到的陈封,悄悄后退了几步。木安阳更是脸色大变,猛然按住了手边剑柄。 陈封的声音,中气宏亮,竟似完全没有了中毒重伤的迹象! 陈封的视线如影随形,在木安阳和厉轻鸿父子身上转了转,冷笑一声:“放心,常小仙君费尽苦心,想要救大家出去,若是我再内讧,坏了他苦心,我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。” 旁边有人赶紧打圆场:“对对,强敌当前,大家千万要同心协力。有什么误会,出去慢慢解开就是。” 不停有仙门众人赶到,不多时,略加清点,该到的门派基本都已到齐,众人翘首以盼,始终见不到元清杭到来,终于,有人开始焦躁起来。 “常掌门,那常小仙君是你徒弟,他到底有什么法子,能带大家闯出这封山大阵?这可是商渊一手布下的!” 常掌门苦笑着摆摆手:“不是不是,陈掌门都说了,他是易白衣的徒弟,为了方便行事,才冒充我门下,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 “想要破阵也不是不行,但是动静一定巨大,商渊不可能不被惊动。只要他赶到,就算我们这么多人联手,真有把握能击溃他?” “常小仙君年纪轻轻,只是个药修,万一根本就是自大狂妄呢?……” 眼看着天边晨曦渐露,众人更加焦虑万分。 要破生门,凌晨日夜交替时是最好的机会,再晚的话,就怕错过了良机。 这常小仙君非要去找什么宇文瀚,万一被宇文离正好发现,可怎么办? 就在群情越来越激动时,远处天空中,终于出现了一只疾飞而来的巨鸟。 傀儡鸟,正是宇文家最擅长制作的机关鸟兽。 漆黑天色中,那巨鸟的黑色羽翼无声滑行,上面载着几个人,瞬间飞到近前。 一个少年率先从鸟背上跳下来来,随手从鸟背上拖下来一个人,迎面向李济推去:“帮我照顾老爷子!” 天边星光点点,就快要隐入云层中,只见他眸光亮过星辰,眉宇间神采奕奕。 不是元清杭是谁? 第142章 再断 李济连忙跃上前,伸手扶住宇文瀚,定睛一看,吓了一跳:“哎呀老前辈这是怎么了?” 宇文瀚身不能动,眼睛却大睁着,似乎还喷着火焰。 元清杭道:“老爷子不愿意走,说是没办法丢下门中晚辈和族人独自逃生,我只好用了点小手段。” 他伸手在宇文瀚胸前一戳,解开了灵穴,趁着老人还没发火,笑嘻嘻作了一揖:“老爷子,留在这千重山里,只怕商渊找不到合适的金丹,第一个就得找您下手。” 宇文瀚胸口气息一通,终于行动自如,怒道:“那就血战到底,不过是命一条,又有什么好怕!” 他身后,那独眼老仆低声劝道:“宗主何必执拗呢,倒不是怕死,而是怕死得憋屈冤枉。” 陈封长剑一横,冷冷道:“宇文前辈,您若是真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,不如一起齐心协力,也胜过一腔孤勇,白白送死。” 元清杭摆摆手,正色看着身边乌压压众人:“大家伙儿活得好好的,干什么要死?把该死的人送上西天,才是正道。” 宇文瀚终于闭上了嘴巴,脸色愤懑,可看着四周完全没有自家的人,又是羞惭。 木安阳看了看天色,急切地看向元清杭:“那接下来怎么办?” 常掌门也跟着附和:“小仙君通知我们准时到来,可是有什么良策?” 旁边聚集了足足数百名仙宗中人,看着这么多身份尊贵的宗主竟一个个都围在这么一个少年身边,言语客气,情形诡异,一个个神情都有点古怪。 不管这个少年是海青门的弟子,还是易白衣的徒弟,就算聪明机灵,恰好带着众人撞破了商渊的阴谋,可是哪里值得这么多大人物对他客气有加? 偏偏这少年好像一点也不诚惶诚恐,站在那里气定神闲,语声清晰道:“宇文老前辈,这里就数您术法修为高绝,不妨和我参详参详。” 他一指近处那个隐约散着灵光的“生”门阵眼:“别的不多说,现在找些术宗高手一起动手,攻破这处,进而毁了大阵,您看胜算大不大?” 宇文瀚眼睛一扫,已经做出了判断:“可行,但是就怕惊动商渊赶来。” 众人心里又惊又急。商渊这样的绝顶修为,别说瞬间将至,就算是隔空出手,怕也能立刻击杀敌人,阻止破阵。 木安阳毕竟不擅长术法,在边上犹豫道:“就算破了阵,商渊赶到后,怕随随便便就能血流成河。” 陈封冷笑一声:“破阵后,大家分头逃散,商渊就算手再快,也杀不了所有人。到时候自安天命吧!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不,逃是逃不掉的。分开逃走,就算有人能幸免于难,但更多的人只能被他各个击破。” 旁边,有人忍不住战战兢兢插嘴:“联手起来,好像也打不过这老妖怪吧?” 就连战力最强的陈封、术法修为高超的宇文瀚,也都瞬间败落,元婴境和金丹大圆满之间的差距,简直叫人绝望!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我有一个方法,试试看的话,总好过现在丢盔弃甲,狼狈逃窜。” 陈封猛地将剑在地上一划,犁开了一道巨大沟堑:“说吧,怎么做?凌霄殿就算死光,也不会避战。” 宇文瀚也一咬牙:“老夫也已经在多天前死过一回了,再来一次,也没有大不了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好,假如各位宗主信得过我,就暂且听我布置应对一回。” …… 赤霞殿中,灯火通明,守夜的弟子都围在外间,大殿之内,寂静地像是坟墓一样。 商渊独自坐在高台上,浑身青气氤氲,头顶上方,那个黑色的婴孩随着他气息吞吐,渐渐变成了浅灰色。 再过一会,渐渐变成了半透明,半盏茶时间,终于恢复了淡淡的浅金色。 他缓缓睁开眼,浑浊的眼神中透着一丝锐光,扫向殿门前那个默默站立的影子:“无迹?” 商无迹拖着沉重的脚步,慢慢撑着,一步步走到他面前:“……父亲。” 商渊神色淡淡的:“腿最近能行走了?” 商无迹的眼中,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。 他低低道:“父亲大人,您现在到底要做什么?囚禁诸家、重伤各家宗主,逼着百家仙门修炼您创的苍龙诀……这一切,到底是要通向何方?” 商渊漠然道:“广传心法、人人提升修为,难道不是造福仙家的大造化?” 商无迹嘶声道:“可您杀人了!有什么造福大众的好事,要用鲜血来逼迫?真要是好事,您为什么至今不准朗儿修炼它?” 商渊看着他,光滑的脸上隐隐透着红光:“你身体不好,才会导致思虑太多。以后还是安心养病,学学你师弟宁程,你看他就从来不问这些。” 商无迹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,身体痛苦地几乎要蜷缩起来,他艰难道:“身体不好?……父亲大人,您可曾记得,孩儿曾经也身轻体健,意气风发过?我现在这样,全是因为服从了您的意思啊!” 商渊微微一皱眉:“事已至此,再抱怨也于事无补了。” 商无迹惨笑一声:“抱怨?我何曾抱怨过啊……我以前总以为,我的腿是为了天下苍生、人间正义而毁的。宁师弟能牺牲他的一身清名、能舍弃自己的一条命,那么我的一双腿,又算什么?” 他眼睛渐渐变红:“可最近,我越来越不明白,我和宁师弟的付出,到底是为什么?” 商渊沉默了半晌,才缓缓道:“当然是为了值得的事。” 商无迹激烈道:“可是我看不出哪里值得!当年……” 忽然,商渊眼睛一抬,厉声喝道:“谁在外面!” 殿门口,宁程清瘦的身影现了出来。 他低眉垂目,脸上平静无比:“师尊,外面有大事发生。” 商渊皱眉:“什么?” 宁程道:“千重山后山闭关室关着的人,全都哗变逃跑了。” 他口气平静,像是说着意料中的事一样,商无迹猛地瞪大了眼睛,又惊又急:“父亲你看,所行不义,迟早会引发激烈反弹的!” 商渊长身而起,脸色微沉:“发现了,还不带人去缉拿?哪家敢包庇窝藏,你回来汇报,我去处理。” 宁程目光闪烁,道:“徒儿刚刚去了,十室九空,诸家已经集体逃走,现在应该已经逃向了封山大阵边缘。哦,对了,澹台宗主首先发现的,已经赶去了。” 随着他的话音,远方漆黑的长夜夜空中,忽然闪过了一道巨大的光亮。 声响巨大,仿佛惊雷炸响,又像是山体崩塌、海啸狂涌。 封山大阵的一角,生字门所在的阵眼! 商渊高大身影赫然站起,长袖无风自动,身子像一柄利箭,穿过殿门,留下了一阵残风。 他暴怒的声音响彻空中:“你带齐苍穹派门中所有弟子,给我赶来!” ……… 重重夜色中,松涛隐约鸣响,生门附近的无数灵木已经被劈成了焦枯一片。 宇文瀚和身边老仆站在最前方,旁边站着灵武堂的李掌门,所有术宗弟子们站在后排,正在疯狂地输出。 爆破符、攻击符、破阵的阵旗,此刻哪还有人藏私,全都玩命地将身上的手段用了出来。 生门上,原先微弱的灵力现在已经灼亮了半边天,防御功能遇强则强,已经按照布阵者留下的意志全部开启。 元清杭站在人群中,瞧准了防御阵呼吸的瞬间,一张明黄符篆激飞而出,砸在了大阵一角,成功地将此起彼伏的灵力波动砸熄了片刻。 “抓紧抓紧,快快快!”他大叫。 “已经尽全力了啊!”李济哭丧着脸,灰头土脸地继续攻击阵眼,“商渊这老贼,又不是术宗大师,布下的阵法为什么会这么强?” 元清杭一边不要钱一样砸符篆,一边解释:“这就是境界的碾压嘛。你不懂飞行,也能把飞行的蚊子打死,对吧?” “你说的什么话?”李济崩溃大叫,“谁是蚊子啊!” 剑宗和药宗的人帮不上忙,在旁边也不敢胡乱出手,一个个心急如焚,终于,有人惊喜地大叫一声:“裂了,这里裂了!” 生门形成的无形屏障,在空中忽然显出了一条肉眼可见的半透明裂隙,正像冰面乍裂一样,飞快扩大。 “啊啊啊,成了吗?大家再快点啊!” 就在这时,空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猎猎狂风,一个黑色的矮小声影倏忽浮现,立在了生门前。 他身后,一群人跟着显出身影,宝蓝色衣衫在暗夜中显出一片幽暗的深蓝色,肃杀阴森。 澹台明浩阴冷冷的脸在月色下宛如山中鬼魅,盯着围攻阵眼的众人:“集体哗变?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,竟然敢背叛仙宗,背叛商宗主吗?” 元清杭在人群中探出头来,诚恳道:“澹台宗主,您被商老贼蒙蔽啦!这里这么多人都亲眼看见他夺丹杀害仙宗晚辈,您赶紧过来,弃暗投明吧。” 澹台明浩一看见他,森冷脸色竟然微微和缓了点:“你赶紧过来我这边才是,不要和他们这群蠢人混在一起,以免不知道死字怎么写。” 元清杭往后退了退,露出点害怕的神色:“我不,澹台前辈您信我,我帮你治好了手,不会害你的呀。” 澹台明浩脸色有点不耐,转头吩咐道:“上!” 他手一挥,身后几十名术宗门人齐齐散开,数十道黑色阵旗向那岌岌可危的破损处一洒。 宇文瀚急叱一声,大掌猛扫,顿时将那些补阵的阵旗击落了大半。 可是那些阵旗数量太多,终究有几只击中了目标,“咔嚓”几声,原先裂开的阵眼竟又缓缓闭合起来。 澹台明浩大笑数声,身子急闪,突入人群之中,那只兽爪赫然亮出,径直抓向元清杭:“你跟我回去!” 一招得手,元清杭那清瘦的手腕已经被他抓在了利爪之间。 可不知怎么,他眼角余光却扫到了旁边的木安阳。 木安阳的目光中,竟似带着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和同情一样。 他心里隐约只觉得不好,直觉哪里不对。可没等他找到危机在何处,手中抓着的那个小医修却在他身边笑了笑。 “你抓得我好疼啊。”那口气像是抱怨,又像是不满,唯独没有害怕,声音也忽然变了,带着澹台明浩熟悉的噩梦感。 澹台明浩猛然瞪大眼睛,心里电光石火,无边惊惧愤怒浮起来:“你……” 他的手一松,就想将抓的手腕甩开,可是已经晚了。 朦胧夜色中,身边那少年手腕一翻,铁箍一样抓死了他。 而他晶亮的眼睛中,闪着锐利又戏谑的光:“澹台宗主,手能断一次,也能断第二次的。” 随着话音,他手中一道寒光亮起,轻巧地在澹台明浩的断腕处,整整齐齐划了一圈。 无数脆弱的小血瘤猛然崩裂,里面清凉的药液像是焚烧的烈焰,冲进上行的手腕血管。 澹台明浩一声惨叫,声音响彻了夜空。 血光四溅,毒液纷飞,众人的注目之中,他那只诡异凶悍的重接兽爪,带着腐烂的肉块,重新掉了下来。 元清杭的身子翩然飞在半空,手中白玉黑金扇中飞出一道银索,凌空缠住了那只人不人、鬼不鬼的手爪,猛地一绞。 无边的血雾爆开,漫天喷洒。 “我们魔宗向来说话算话,说削断你四肢,把你做成人彘,就一定不会少削一条。”他温声道,“所以就算长出来,也要再削一次的。” 第143章 反制 澹台明浩手腕剧痛钻心,低头看去,只见断腕处不仅鲜血急喷,更有数道狰狞的黑线蜿蜒直上,眼见已经袭到右上臂。 伤口的麻痒甚至比以前午夜时分更厉害,他猛然抬头,充满恨意地看向面前的少年:“你……你是魔头元清杭!” 刚刚元清杭自爆魔宗身份时,对面的仙宗众人已经鼓噪起来,再听了澹台明浩这一句,更是喧哗四起。 除了少数人知道他的身份,大多数人都是蒙在鼓里,此刻不由得又惊又懵,陈封长剑一抖,厉声喝道:“你们在说什么?!” 元清杭身子急退,站在了一边。 他伸手一揭,将面上那完美的面具连着头套,一起摘了下来,露出了原本那神采飞扬、眼若点漆的脸。 他冲着众人一笑:“不好意思,形象多变,还是我呀。” 陈封愕然看着他,张口结舌:“你、你……” 木安阳身后的神农谷人群中,忽然有几个人嘿嘿冷笑了一声:“你什么你?元少主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,连个敬称都不知道叫吗?” 他们身边有几名仙宗弟子眼尖,看着那几个人的脸,忽然惊叫起来:“他们是前几天商渊抓来的那几个魔修!” 仙魔两道厮杀征战已久,彼此间早已说不清谁对谁错,谁杀孽更重,一听到魔宗名号,不少人立刻“呼啦啦”亮出了兵刃,对准了那几个人。 陈封的脸一阵青,一阵白,手执长剑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元清杭也不解释,更不理睬张皇失措的众人,却冲着澹台明浩身后招招手:“答应你杀他,就快完成啦。” 澹台明浩身后的密林中,不知何时,已经出现了另外一批人。 为首的青年一身锦衣,静静站在那里,闻言看了元清杭一眼,温声道:“是吗?我怎么瞧澹台前辈挺精神?” 元清杭笑道:“现在看着好,等毒素上行到心脉,自然就神仙也难救了。” 澹台明浩脸色难看得像是厉鬼一样,狠狠看了宇文离一眼,再眼看向自己手臂。 上面的黑线果然已经升到了肩窝,痛楚和麻痒钻入了全身血管,一想到元清杭在厉红绫手下不知道学了多少阴毒手段,心里更是惊骇到了极点。 他辗转了片刻,终于把心一横,伸手抢过身边一名弟子的佩刀,手起刀落,冲着自己肩膀砍下。 伴随着又一声强压不住的惨叫,鲜血狂喷,一整条手臂飞上了半空。 众人全都悚然而惊——虽然人人都知道断臂求生才是最好的办法,可又有几个人能这样当机立断,宁可砍了自己的整条手臂,也要保住性命? 元清杭愕然看着他,转头看向身边的常媛儿:“常姑娘,他疯了吗?” 常媛儿一愣:“什么?” “我就随口吓吓他,逞一时口舌之快,这毒虽然厉害,找个医修大能,又不是不能治了,他干嘛把自己胳膊砍下来?” 众人:“……” 无论是真是假,反正被他这么一说,澹台明浩这壮士断腕的果断,似乎忽然就变得愚蠢至极起来。 澹台明浩身子晃了晃,再也压不住急怒攻心,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。 边上,木安阳急声道:“大家别耽误,再抓紧攻阵眼!” 众人总算醒悟过来:澹台明浩已经不足为惧,现在可不正是干活的时候? 此刻也顾不得去想元清杭的身份和目的,众多术宗弟子齐齐咬牙,再度攻击起来。 元清杭背着手,看向对面的宇文离,意义不明地笑了笑:“宇文公子,现在的形势,你站哪一边?” 宇文离目光微微一闪,看向正在攻阵的众人,缓缓道:“你觉得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后,还会心无芥蒂地听你安排调遣?” 元清杭道: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” 宇文离还没回话,旁边,忽然炸响了一声春雷般的怒喝:“快点给我过来!” 宇文瀚须发怒张,纵身跃到孙子面前:“一错再错,以后宇文家没有你这个后辈,你也不要再叫我一声祖父!” 宇文离一动不动,静静看着他,轻叹一声:“祖父……我也只是想保住整个宇文家,更何况,已经晚了。” 随着他的话声,远处天边,一股恐怖的灵力席卷过密林上空,像是雷云狂卷,飞扑而来。 所有人全都猛然抬头,看向那片黑色狂潮,面如土色。 商渊……商渊终于到了。 元清杭眸子一缩,急喝:“不要停,攻击生门!” 惊恐万分的术宗弟子终于反应过来,手中符篆和阵旗拼命攻向白光大盛的生门,不管怎样,只要能打开一线生机,大家分头逃走,总有一些人能逃出生天。 可商渊的来势,远比众人更快。 漫天狂风,黑色云团携裹着正中的高大人影,凌空飞向生门所在。 空中威压当头压下,商渊的巨大手掌降下,一把抓住下面一个术宗弟子的头顶,用力一摔。 那名年轻弟子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,就已经头骨碎裂,尸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,飞在了一边。 “退下退下!”元清杭急叫,扇中银索卷出,拦腰缠住最前方数人,带着他们倒飞回来。 商渊冷哼一声,身形紧跟着欺上,举掌向元清杭这边拍来。 元清杭只觉得胸口一阵剧震,毫不迟疑扔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符篆,身子有惊无险瞬移到了一边。 平时能瞬移出去几十米的灵符,现在在商渊这种恐怖的压制下,也只堪堪移出去了几尺之外! 还没等站稳,他手中又已经扔出了另一张,虚影重重中,瞬间又移开了一段距离。 商渊连抓几次,终于不耐,转身抬掌,向附近一群年轻仙宗弟子扫去。 掌风刚起,身侧一道惊天剑虹刺来。 陈封脸色铁青,用尽全力挡住了商渊一掌,厉声道:“不准退,我们剑宗的人联手挡住他,你们接着破阵!” 商渊冷冷看他一眼:“米粒之珠,也敢放光华?” 并指一弹,一股巨力扑面而至,将陈封手中剑弹歪向一边,“当啷”一声,陈封那饱经征战的绝世神兵,剑刃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痕。 陈封脸色煞白,一口血堵在喉咙间,正在摇摇欲坠,旁边,宇文瀚手掌一划,一个隐约的凝滞阵罩上了商渊全身:“锁!” 这一招用尽他毕生所学,商渊的身子终于停了那么一瞬,似乎被困在了当场,四周的人全都一阵狂喜,数名剑宗高手齐齐挺身直刺:“快上!” 无数道剑意锋利无比,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剑网,向着正中的商渊罩下。 商渊脸上红光一闪,狰狞之色露了出来。他猛喝一声,头顶那个小小的婴儿虚影现出。淡金色肌肤隐约发着恐怖光芒,赫然张开了眼。 随着那淡漠的眼神,商渊浑身青气暴涨,赤手空拳,探入了面前的剑网。 数十柄剑身同时被震飞,剑魂哀鸣,围攻的剑宗众人齐齐喷出一道血箭,身子向四周狂跌。 商渊随手拍向身边最近的一人,将他拍得血肉模糊,冷冷道:“难怪,原来有这么多人和魔宗勾结,乱我仙宗,其心可诛啊。” 陈封身子微颤,却笔直立在原地,并不退后,道:“魔宗的人再坏,也坏在明处。商宗主暗中杀人夺丹,才是仙宗大乱的根源。” 商渊若有所思地看看他,点点头:“好得这么快,原来是那个小魔头帮你治了伤。” 他忽然皱了皱眉:“那个小魔头呢?” 宇文离恭敬地在边上道:“方才他趁乱逃走了,现在已经不知所踪。” 仙宗众人猛地一惊,四下一看,果然完全不见了元清杭的踪影,一个个心里都是一沉。 原先以为这小仙君有什么锦囊妙策,没想到却是那个邪气肆意的魔宗小少主假扮。 把大家聚到这里,自己却又趁乱一走了之。难道他是知晓了商渊的真面目,设计挑破了,叫仙宗的人来做炮灰吗? 一想到这,不少人的脸上都显出了隐约的绝望。 商渊点点头,随意擦了擦掌上沾染的血污,淡淡道:“不急,左右还在这大阵中,迟早会被找出来。诸位先跟我回去吧。” 这话说得简短,可是所有的人全都心底寒意大盛。 望着他头顶那隐约盘踞的金色婴孩,终于,木安阳道:“跟你回去,被圈养起来,留着慢慢杀来取丹吗?” 商渊抬眸看了看他,缓缓道:“诸位也不用如此害怕。我所需不多,大家抓紧培养门下弟子修炼成金丹,只要定期有人供上,你们自己就很安全。” ……四周一片死寂。 商渊的话,终于已经不再掩饰遮挡,赤裸裸地图穷匕见。 一片巨大的恐惧中,却也有人脑海中模糊想到:苍龙诀修炼极快,只要真有晚辈弟子凝出金丹,满足了商渊的需求,或许……真的不必人人都死吧? 恍惚中,宇文瀚猛地大吼一声:“大家伙儿别听他的鬼话,他明明已经入了魔道,谁知道这邪法需要多少金丹来填?到时候,年轻弟子死光了,一样要轮到所有人的,醒醒吧!” 商渊眸光一抬,锁定在他脸上,身体忽然暴起,一掌拍向他头顶:“那现在就先轮到你吧。” 这一击,竟比任何一次都暴戾凶狠,像是要将宇文瀚立刻就毙于掌下。 宇文瀚猛吼一声,不躲不闪,举掌去迎,狂风中,旁边忽然蹿过来一道锦衣身影,一把揽住他身子,再下一刻,在商渊那看似避无可避的掌风下,硬生生将宇文瀚救了下来。 宇文离。 他的逆天身法,竟是像极了百舌堂堂主那诡异之极的瞬移法! 商渊一击不中,脸色骤然阴沉,冷冷看向宇文离:“你也要反?” 宇文离劈手将祖父推出战圈,咬牙道:“商宗主,您答应过我,不伤我宇文家门下!” 宇文瀚翻身扑上:“你这不肖子!我堂堂宇文家,要靠卑躬屈膝、为虎作伥才能活命,不如全都死了吧!” 宇文离急切道:“祖父!您不畏死,可这么多族人和弟子,难道也都该从容赴死吗?想活着又有什么错?” 宇文瀚暴怒,忽然一掌打去,扇了他一个耳光:“明明是你贪生怕死,还要做出怜惜同袍的模样!我瞧人家魔宗的小魔头,行事作风,都比你磊落坦荡!……” 这一耳光清脆响亮,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,宇文离身子踉跄一下,好半天,才堪堪站稳。 再抬头时,他的目光中已经没了焦虑和担忧,只剩下一丝羞辱后的愤恨:“祖父……果然我做什么,您都不满意我。” 他唇角有丝细细的血痕,哑声道:“您看清楚,拼死救您的、站在您面前的,是我。你说的那个坦荡磊落的外人,他现在在哪儿?” 夜风凄凄,空中血腥气味弥漫,越来越大。 忽然,四面八方的山谷中,传来了一声无处不在的回响。 “我在这儿呐。”少年清亮的声音彷如山泉,笑嘻嘻道,“没走远。” 随着他的话音,远处除了生门以外的另外七处阵眼,同时疯狂开始震动起来。 空气中,血腥的气味忽然铺天盖地,无数阴邪死灵、野兽尸骸在夜色里破土而出,聚在不知何时被埋下的反向阵旗边,开始疯狂攻击那些阵眼。 肉眼可见地,原本牢不可摧的封山大阵光芒一暗,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,终于破裂开来。 与此同时,在商渊面前,一道耀眼的光芒骤然闪过,原先聚在阵眼处的灵力像是被抽空了一样,迅速流向地下某处。 堪比闪电的电光凌空铺开,空中一道少年身影隐隐显出,藏在一株巨大树冠上,正是元清杭。 他的手中,无数符线亮了起来。 对面的半边山野中,一个巨大结界悄然显出,恰好将商渊和对面的仙宗众人隔绝开来。 一个反向的封闭阵,规模只是原先大阵的一半,可也依旧有数百里之广,严密浩大,将所有人好好地护在了里面。 商渊刚一想动,不知哪里却响起了一阵冷笑,正是姬半夏。 商渊的脚下,忽然冒出了无数血污满身的死灵,伸着手、无声嘶叫着,争先恐后地抓向他的脚踝。 空中元清杭的身影倏忽消失,下一刻,一道轻烟罩住了宇文离。 元清杭灵活的身影竟然瞬移而至,一把揪住了他身边的宇文瀚。 五角形的传送阵无声裂开,元清杭带着宇文瀚,一脚踏入。 临消失前,他冲近在咫尺的宇文离咧嘴一笑,有点同情似的。 “你爷爷不喜欢你,我想了想,要是留下他,他迟早会被你气死的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所以我带他走啦。” 第144章 退守 反向大阵里,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场。 千重山本就是群山环绕,其中的主峰才是苍穹派所在,现在,这无形的屏障笼罩了除主峰外的一大片山峦,和对面的商渊相对而峙。 商渊立在对面,脸色淡漠:“怎么,你们以为这么个小小的防御阵,就能挡住我?” 元清杭拽着宇文瀚,闪现在了阵内前方。 他拍了拍手,好整以暇地道:“我觉得可以。不信你试试看。” 商渊气极反笑,手掌一抬,携着雷霆万钧之势,一掌击在了面前无形的屏障上! 屏障剧烈摇晃,里面靠前的众人像是感到了一股可怕的罡风扑面而来,胸口全都一闷,修为差点的,几乎差点撑不住膝盖跪地。 可商渊这惊天一击,却竟真的并没有击溃大阵。 屏障上滑过了一片涟漪,就像是刀锋砍入水面,看似声势浩大,可转眼,流动的水波又填补了空隙。 商渊脸色微沉,再度举手,更快更急地连劈了三掌。 面前的透明屏障抖动得更加厉害,可纵然如此,三掌过后,大阵依旧健在。 阵里的人开始都提心吊胆,随着这大阵不破,心里却都惊喜过望:魔宗右护法姬半夏在这儿,元清杭更是他亲手调教出来,两人合力,布下的阵法,说不定真能防得住商渊!仟韆仦哾 商渊脸色变幻,停了攻势。 他望着大阵里黑压压的数百人,淡淡道:“有趣。那你们是打算在里面龟缩着,住上几年,还是几十年?” 元清杭欣然道:“还好吧!这里这么大,起码好几座山头,山上有泉水有野兽,大家伙刀耕火种,过几年逍遥日子也不错。” 他冲着不远处木嘉荣问:“喂,你们家的人,是不是身上喜欢带灵植药草的种子,浇点灵泉水就能催长的?” 木嘉荣愕然道:“啊……是有。” 元清杭又冲着李济问:“听说你们家也善于御兽,储物袋里有种虫蛹,又美味又善于繁殖?” 李济不明所以,也茫然点头:“是啊!” 元清杭冲商渊笑吟吟一摊手:“你看,就算吃速成的灵果和虫蛹,饿都饿不死。” 商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:“然后,一群仙宗中人,就这么和你们魔宗妖孽在一起相安无事,在里面男耕女织?” 元清杭理直气壮道道:“那有什么不行!在哪里修行不是修行?” 他转头扬声,冲着身后的人群吆喝:“诸位别急,他也不能天天盯着不是?哪天他一懈怠,我们就乌央乌央地四散逃了也不一定。” 一群人默默听着,脸上表情都是一言难尽。 商渊笑了笑:“那好,等我去把你们剩下的族人和弟子们都抓来,一个个杀在你们面前,再看看你们能在里面缩多久。” 阵中各家的人,脸色骤然都变了。 这次受邀前来苍穹派,各家也都是长辈宗主带着一些优秀晚辈,整个宗门又没有倾巢而出。 商渊假如真的不顾身份,杀上各家亲自取抓人,谁家还没有妻子儿女,或者是得意门徒! 陈封怒喝:“老贼,你是不是已经疯了!倒行逆施、残暴无良,你和魔道又有什么区别!” 元清杭立刻道:“陈宗主慎言,我们魔宗的人善良质朴又热情侠义,怎么好和这老妖精比?” 他说着说着,脚下忽然就冒出来一个骷髅头,带着血迹斑斑,忽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。 他也不在意,举手一抓,把那骷髅抓在手里,亲昵地摸了摸:“仙魔本就是没有本质之分,对不对?” 众人看着他手中那龇牙咧嘴的带血骷髅:“……” 商渊看了看身后。 宁程不知何时已经赶到,身后是一群张皇失措的苍穹派年轻弟子,另一边,是宇文离带着宇文家的门人静静而立。 后面,澹台明浩正脸色惨白坐在地上,手臂伤口被止了血,有一名家族中的医修正在紧张地帮他诊治。 这几拨人之外,还有一小部分狂热的追随者,依旧没有搞清楚状况,正茫然地围在远处。 他将目光落在宇文离身上,和声道:“你术法修为不错,来帮我看看,有没有什么办法攻破它?” 宇文离身子似乎轻轻一颤。 他抬起头,隔着无形屏障,看向了对面的祖父,还有他身边一脸无辜的元清杭。 站得如此之近,仿佛那才是舐犊情深的一对祖孙。 他轻轻抬手,指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红肿。 良久之后,他终于慢慢移开了目光,再不看阵内,淡淡道:“一切听商宗主差遣。我这就去勘探各处阵眼,偌大防御阵,不会完全无懈可击。” 宇文瀚身子晃了晃,几乎就要气到昏厥。 元清杭摇了摇头,手疾眼快扶住了他。 商渊满意地点点头:“放心,以后仙宗联合统一,你们宇文家就是最大的功臣。” 他又看向宁程:“你带弟子围守,有任何人突围,杀无赦。” 宁程还没应答,人群最后,树影之中,忽然冲出了一个人。 商朗一身白衣,手执“炽阳”,大声叫出了声:“祖父,您这是做什么!” 他的身子发着抖,一张年轻英朗的脸上,全是迷惘:“我听师弟们说,有人指控亲眼看见您杀害仙宗无辜人等,夺取他们的金丹?……您说一声,这是假的,全是误会!” 商渊皱了皱眉,看了一眼宁程:“带他下去。” 宁程踏上一步,伸手去抓他:“朗儿,你……” 商朗猛然退后,“炽阳”剑横在手中,嘶声叫道:“师父!” 宁程看着他,神色奇异,轻声道:“师尊又不是第一天杀人了,赤霞殿上,你难道没看见?” 商朗猛地嘶吼一声,痛苦万分:“那是因为要联手对付魔宗,意见相左、才、才……” 他指向身边的师兄弟们:“假如那里面的人要离开、要逃走,我们苍穹派堂堂剑宗,要用手里的剑去追杀吗?!” 他再一指阵中的神农谷众人:“师父,那里面是木家的人,有您的至交好友木仙长,现在我们到底是在做什么?……” 话音未落,商渊已经欺身上前,巨掌一抓,擒住了他胸前衣襟。 商朗手下意识一挡,炽阳剑剑光四射,商渊脸色一沉:“你敢弑亲!” 商朗茫然地望着他,嘴唇颤抖:“我没有……” 商渊冷哼一声:“和你父亲一样,目光短浅,愚蠢至极!” 手掌劲力一吐,商朗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下一刻,身子已经飞了出去。 落下时,已经昏迷不醒。 大阵之中,木嘉荣惊叫了一声,猛地冲上几步,一头撞在了无形屏障上。 他身后,厉轻鸿死死咬住了嘴唇,纤细手指的指节攥得发白,掐住了手心。 事出突然,所有人都悚然心惊,最后一点希望也全数灭去。 ——为了立威,为了震慑门下,拿别家子弟开刀已经不够,这人已完全到了疯狂无情的地步,竟然对着自己的亲孙子出手! 元清杭的脸色,终于也微微变了。 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,烧得他原本平和的心态忽然波动。 “商渊,我保证,终有一日,你会后悔。”他一字字道,“这天底下,固然有弱肉强食,有强权当道,但是也一定有天网恢恢,天道轮回。” 商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,像是听到了小孩子的稚语。 他恐怖又傲然的声音飘荡在山谷中,带着一层层的回音,像是有无数人在应和。 “天道?茫茫仙途,我就是在追寻天道,在接近那个最高峰。你们这些可怜虫,但凡能像我一样,窥到天机的一点奥秘,也都会像我一样,心里再无它物。算了,不过是夏虫不可语冰。” …… 天色既明,大阵外,商渊已经施施然离去。 朝阳从东方升起,对这千重山内巨变一无所知。 大阵中的众人虽然刚刚死里逃生,可看着这清晨森林、草间晨露,却都没一个人心情轻松。 数百人疲惫地分散在山坡和密林中,有的聚集在一起私聊,有的则沉默不语。 姬半夏不知从哪里现出了身,带着数十名魔修,赵庭安、朱朱,还有霜降他们都在其中。 一片小山坡上,他一脸倨傲冷淡,远远地独自迎风而立。 山脚下的密林空地上,元清杭手脚不停,和木嘉荣一起,带着一群神农谷的弟子,帮先前被商渊掌风余波击伤的人救治。 他一边帮人敷药,一边瞥了一眼木嘉荣,忽然叫:“喂喂,用点心!” 木嘉荣吓了一跳,低头一看,涨红了脸。 他手忙脚乱擦掉手中用错的膏药,对着伤员道:“抱歉抱歉,一时疏忽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,小声道:“别担心商公子啦。虽然被亲爷爷重伤,可是总不至于真的要他死。” 木嘉荣一梗脖子,愤愤道:“谁担心他啦?他一向这么蠢的,死在自己信任的人手里,又有什么稀奇?” 忽然地,他身后,一个阴郁的声音冷不防响了起来:“你死了,他都不会死。” 木嘉荣猛一回头,看着幽灵一样站在他们身后的厉轻鸿,怒道:“我又没咒他,我说事实。他这不是就伤在亲人手里?” 厉轻鸿再次重复:“他不会死的。我和他约定过,就算再重伤,也要我来治。” 他喃喃道:“就算死,他也不可以没见我一面就咽气。” 木嘉荣听着又是厌恶,又是不舒服,咬牙冷哼:“那你倒是出阵去找他啊,亲手帮他治病!” 元清杭听着头疼,慌忙道:“好了好了,你俩都闭嘴,别斗鸡眼似的。” 他把手边的几个伤者分给木嘉荣,又强拉着厉轻鸿跑到另一边,两人一起,给一个重伤的剑宗弟子接骨。 厉轻鸿脸色阴沉,虽然没有拒绝,可下手却极重,元清杭看着无奈,只有自己亲自动手接上断骨,一边叹了口气:“商朗不会有事的,你也别担心。” 厉轻鸿默默听着,不置一词,目光却沉沉的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元清杭手中忙碌,没注意到他神色异常,忙了半天才忙完,也没空去和那些仙宗宗主寒暄解释,首先拔腿奔上那边山坡,远远地高叫一声:“姬叔叔!” 姬半夏冷冷看了他一眼。掩饰不住眼中嫌弃:“又巴巴地给那些蠢货治伤,也没见你对自己人这么上心。” 旁边那几个散修魔修慌忙道:“右护法,我们几个人的命全是小少主千辛万苦救的,您可不能这样说。” 元清杭讨好地冲着姬半夏一笑:“姬叔叔我立功啦。澹台老贼的手我重新断了一次,顺便又把他胳膊卸了,姬叔叔您开心不开心?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他的命是我的,你不要多事。” “保证保证,就算我有机会杀他,也一定真的把他削成根人棍,给姬叔叔您打包送去。” 姬半夏看了看远处零散的仙宗诸家,唇角讥讽:“你忙活这么久,也没见那些人将你奉若上宾。” 元清杭不以为意,随手接过旁边霜降递过来的水囊:“我做事,又不是为了他们。” 姬半夏奇怪道:“那是为谁?” 元清杭昂首道:“为我自己高兴啊!老妖精杀人如麻,又不是只杀仙宗的人,手上不知道沾了我们魔修众人的鲜血呢。” 朱朱在边上吐了吐舌头:“小少主是为了宁小仙君做这些事啦。” 元清杭一个趔趄,差点把一口灵泉水喷出来,正要张口反驳,一眼看见身边众人那奇怪的眼光,终于放弃了挣扎。 “好吧好吧,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,这里有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弟。”他理直气壮,一脸正直,“这里还是宁晚枫仙长居住多年的师门,现在被弄到这么乌烟瘴气,他回来看到,该多伤心?” 朱朱笑嘻嘻一拍手:“宁小仙君在外面帮小少主抵御进攻,小少主在这里帮他清理门户,正是心有灵犀,琴瑟和鸣。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,忽然跳起来,重重伸手,冲她脑门弹了一下:“乱用什么成语!这叫肝胆相照、高山流水、互为知音!” 朱朱被他弹得一瘪嘴,差点泪花闪闪:“少主哥哥欺负人……” 姬半夏冷眼看着他们打闹,冷不防开口:“你的知音不会回来了。” 元清杭猛然一怔:“什么?” 姬半夏遣开身边众人,单独对着他,才淡淡道:“你红姨传来消息,数日前,宁夺找到魔宗当年囚禁宁晚枫之地,从那里寻到了通往元宗主去往万刃冢的传送阵。” 元清杭呆呆听着,忽然猜到了宁夺的心意,整个心猛然沉了下去。 那处悬崖下的小天地中,有无上天道,有充沛灵力,是他们平生见过的最好修炼场地。 宁夺想做什么,已经呼之欲出。 他颤声道:“他……他要重回小天地,修炼晋级?” 姬半夏点头:“上次出来,就是你们二人合力,才险险脱身。现在他一个人,说不定不用等到出来,在里面晋级时无人护法,直接就爆了体。” 他又道:“对了,他还托厉红绫带话给你,若他死了,叫你不要急着进去找他,等尸骨腐烂殆尽,不那么难看了,再去不迟。” 元清杭站在一片阳光中,清风温柔拂面,可是他却忽然觉得,浑身一片冰冷刺骨。 怔怔出了一会儿神,他忽然方寸大乱,一把抓住了姬半夏的衣袖。 “姬叔叔,我错了,我不该叫他一个人走。”他喃喃道,心里像是有钝刀在慢慢切割,“他没有我,真的会死。” 他忽然又松开姬半夏,一个人在山坡上胡乱转着圈:“不不,这里一切的事,我都不管了……我要去万刃冢。” 第145章 出阵 怔怔出了一会儿神,他忽然方寸大乱,一把抓住了姬半夏的衣袖。 “姬叔叔,我错了,我不该叫他一个人走。”他喃喃道,心里像是有钝刀在慢慢切割,“他没有我,真的会死。” 他忽然又松开姬半夏,一个人在山坡上胡乱转着圈:“不不,这里一切的事,我都不管了……我要去万刃冢。” 姬半夏沉默半晌,道:“你不管这些事,我自然没意见。但是你要进万刃冢,还是死了心吧。” 元清杭急道:“为什么?” 姬半夏道:“厉红绫已经试过了,她都进不去。传送阵口有元宗主最后留下的封印,宁夺能进去,是因为……” 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,似乎很不愿意承认:“是因为元宗主的封印感觉到了应悔剑的气息,才得以通过。” 元清杭一怔,低头去看自己的黑金白玉扇,急切道:“我的扇子上有我舅舅自己的刀意残片,应该也能放我进去吧!” 姬半夏冷道:“不会的,感觉到来自妖刀斩虹的气息,只会叫残留意志混乱,会自我排斥,你不懂吗?” 元清杭心里一片混乱,咬着牙,半晌忽然咬牙切齿道:“他没事的。他一定能吉人天相,安全出来!” 他又道:“上次在地下暗河的山腹里,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前去冒险,最后不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?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所以你信他,就只能在外面等着,无论他出不出得来。” 正在说话,远处走来几位年轻的仙宗弟子,李济和常媛儿走到近前,先向姬半夏施了一礼,才道:“元少主,几位族中长辈叫我们来问问,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 元清杭望了望远处,数十家仙宗门派各自分了地方休憩,凌霄殿和神农谷离得远远的,一副血海深仇的模样,宇文瀚身边则没带几个人,正孤零零歇在一棵大树下。 宇文离已经正式站队,所有人对宇文家的态度也变得仇视起来。 虽然不能说一团散沙,可也绝谈不上铁板一块。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,打起精神,举步走到仙宗人群中。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关注,见他过来,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。 各人的目光,也是各种复杂。 有的充满希冀,有的微带疑虑,也有的因为以往和魔宗冲突中有过重大伤亡,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变成了防备和狐疑。 陈封背着手,站在一片林荫下,神色说不出的古怪。 以前他独子失踪,迷雾阵的疑凶正是魔宗,他心中痛恨,在各种围剿魔的战斗中,凌霄殿一直冲杀在前。 现在虽然杀人嫌疑落在了厉轻鸿身上,可厉轻鸿那时候依旧在魔宗听命,魔宗是不是在背后授意他暗中杀害仙宗弟子,也是未知数。 更何况,厉轻鸿回归神农谷后,整个木家就背地里和魔宗纠缠不清,刚刚那几个暗中隐瞒救下的魔修,就是明证。 可偏偏,眼前这个他一直痛恨的魔宗小少主,却亲手救了他一命。 若说完全没有所图,仅仅就是菩萨心肠、侠肝义胆,他却是怎么也不信的。 元清杭淡淡冲着诸位宗主掌门点了点头,不卑不亢:“诸位,我也知道不少人和魔宗之间有过血光之战,甚至有私人大仇。” 有一个剑宗门派的宗主面色难看,大声道:“我大师兄就死在你们厉红绫的毒药下,现在也不和你们算这笔账。可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,敞开来说吧!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哦,你觉得我千辛万苦,是为了什么?为了把你们困起来,打包送给商渊吗?” 那位宗主咬咬牙,道:“总不是为了仙道苍生,为了正道侠义。” 元清杭忽然笑了笑。 他本就生得极为好看,一双眼睛更是神采奕奕,内有星光,这样傲然一笑,更衬得他眉目如画,神态睥睨:“我说是,你也不信啊。” 他想了想,怅然道:“不过你说得对,我的确不是为了那些。我只是为了一个人。我得帮他守好这苍穹派,帮他护着他那些可怜的师兄弟们。” 他摇了摇头:“像上次迷雾阵,一出来就看到他的小周师弟惨死,虽然他嘴里不说,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难过。这种叫人愤怒的事,再也不能再发生了。” 他虽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,可所有人都默默无言,心里浮出了一个俊美少年的脸。 在这位魔宗小少主百口莫辩、各种污名加身时,那位仙宗的剑修天才,也曾身负长剑、一个人独自上门拜访各家,不畏冷眼、不计名节,一直在帮他辩解。 甚至在澹台明浩和这小魔头开战时,一声不响地站在了他的身边,不惜和所有人拔剑相向。 忽然,有人愤愤道:“你明明在山崖上一剑重伤了他,宁小仙君也是因此而觉得没脸见人,才黯然离开的。你现在又说什么为了他,不是笑话吗?” 说话的人是位极年轻的剑宗弟子,平时也和宁夺说过几句话,对他甚是推崇敬佩,现在看着元清杭,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。 元清杭冲着他微微一笑,倒也不生气:“你们信与不信,根本不重要。” 陈封站在远处,缓盯着元清杭,道:“好了,强敌当前,仙魔双方的恩怨先放一放。要对付商渊,还要大家先放下成见。” 元清杭欣然点头:“我们魔宗可以保证,在这大阵内,绝不主动挑衅冲突。真有什么深仇大恨,出去后再自己解决。” 木安阳在一边,首先表态:“我们神农谷和魔宗本来是血海深仇,现在也可以保证互不侵犯。” 剩下的诸家深知其中利害,也都纷纷点头。 元清杭这才道:“我刚刚也说了,这大阵防御力很高,大家暂时在这里很安全,不用急着脱身妄动。” 常媛儿的父亲皱眉道:“一直困守,也不是办法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不。时间站在我们这一边。” 他眼睛中,隐隐有光芒闪烁:“商渊身上,一定有什么破绽。他急着连杀这么多人,诸位不觉得奇怪吗?” 木嘉荣急切道:“奇怪什么?不外乎是杀人夺丹,吸收别人的灵力为己用,修炼了什么邪法。” 元清杭道:“假如不能持续,会怎样呢?” 木安阳忽然道:“我隐约觉得,他脸上的肌肤和气色,一直在变化。有时候显得幼嫩如婴孩,有时候又好像是忽然衰老些。” 旁边的人纷纷茫然道:“有吗?” 元清杭道:“有。” 商渊的这种异状其实并不明显,但是木安阳和他这样的厉害医修,本就善于望闻问切,一看之下,便能感觉得出来这种细微变化。 厉轻鸿站在一边的阴影中,忽然道:“假如不能一直吸收别人的金丹灵力,他会一直衰老下去吗?” 这话一出,不少人全都悚然一惊,心头豁然开朗。 “对!商渊十几年前就困在金丹大圆满多年,已经有数百岁,天人五衰的迹象越来越明显。”有人喃喃道,“现在这苍龙诀虽然帮他突破了元婴,可会不会境界不稳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只怕不仅仅是不稳,甚至随时可能崩塌。所以着急的是他。” 宇文瀚远远站在树下,缓声道:“着急的人,就会容易出破绽。” 元清杭恭敬地看着老爷子:“所以我们只要等着就好。” ……很快,白天在忙碌的救人疗伤和商量切磋中过去,密林中,到了晚间。 一轮明月升上半空,挂在树梢之中,寂静无声地照耀着千重山。 各家分别找了适合休息的山洞和背风的树荫歇下,甚至有的门派储物袋足够大,还带了帐篷和寝具来。 霜降端着几碗香气四溢的肉粥,走到一堆篝火边,恭敬道:“忙了一天了,几位也吃点东西吧。” 篝火边坐着三个人,元清杭,姬半夏,还有宇文瀚。 元清杭埋着头,手中拿了一张牛皮纸,上面密密麻麻画了不少点和线,心不在焉摆摆手:“好。你先放着。” 霜降凑头过来,忍不住好奇道:“几位术宗大师在研究什么呀?” 姬半夏道:“这防御阵又不是无懈可击,术宗高手的话,迟早找得出攻击的办法。” 宇文瀚脸色微沉,又是羞惭,又是担忧。 商渊不擅长术法,可是外面还有他那个狡猾机智的孙儿。 而宇文离的术法修为,在年轻一辈中,已经是顶级的人才。 元清杭装作看不见老人的窘迫,揉了揉微微跳痛的太阳穴,指着牛皮纸上几处:“我和宁夺上次御剑在山峰上空巡视时,看到了这几处阵眼。我当时觉得不对,就在附近埋了些反制的阵旗。” 所以这次才能在这么大的范围内,布出一个反向的防御阵,甚至连支撑大阵的灵力消耗,也是偷偷从原来的封山阵中转移而来。 商渊不懂,也看不出破绽,可是宇文离呢? 宇文瀚咬牙:“我待会儿亲自去,把这里的阵眼隐蔽起来。另外,在附近布些伪装的假阵眼,引诱敌人来攻,消耗他们的精力。” 姬半夏点头:“我再去加几个鬼阵,叫踏进的人先损伤大半。” 元清杭忽然想起一件事,皱眉道:“宇文前辈,最近有个人一直在您孙子身边。我现在才知道,他就是百舌堂堂主,您可知道,他和你们宇文家有什么渊源?” 宇文瀚茫然道:“不曾有过,他为什么帮离儿?” 元清杭心中疑云重重:“所以我才问您呢。以我几次和他打交道看,他不仅对你们宇文家很是友好,另外,他似乎也很精通术法,一身瞬移术极为精妙,是我平生仅见。” 宇文瀚眼中竟似有一瞬间的震惊,迟疑道:“瞬移术?……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:“是啊,您认识什么人,擅长此术吗?” 宇文瀚目光怔忪,半晌却摇了摇头,神色异常难看:“不……现在没有了。” 山林之中,夜风推送着阵阵林涛声,月色虽然明亮,可悠悠天地中,这数百人也像是沧海一粟,显得微不足道。 神农谷众人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坡后面,布起了好几个大帐篷,分别睡在了里面。 神农谷一向富庶,平时光是出售各种灵丹妙药,都是财源滚滚,日常用度固然精致,就连外出,也都有弟子带着各种精美用具。 帐篷乃是灵兽毛皮所制,防风严密,厚实坚固。 到了后半夜,四周的人都已经入睡,可其中一个帐篷,却掀起了一个小角。 一道清瘦的黑色身影悄然蹿出,四下辨认了一会儿,无声没入了黑夜。 沿着山林,他很快摸到了最外边的大阵边缘,迎头撞上了无形的屏障。 他毫不迟疑,掏出身边那柄寒光四溢的匕首,狠狠冲着面前的屏障刺下! 匕首仿佛刺上了一张滑溜溜的软皮,瞬间歪了方向,竟是毫无建树。 他也不气馁,看准了一处,举着匕首,狠狠一刀刀重复刺下…… 屏障虽然坚固,可是他那把屠灵匕首却邪门得厉害,刺了数十下,终于,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鸣响。 他大喜,正要加力戳刺,身后却忽然掠过一阵阴风。 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立在他身后,举手擒住了他的手腕,将他重重摔在了地上。仟仟尛哾 厉轻鸿在地上打了个滚,正要爬起来刺向来人,可一抬头,却忽然愣住。 姬半夏站在他身前,居高临下,冷冷看着他:“来啊,怎么不刺我?反正你也把庭安的胳膊都卸了,也不差对我来一下。” 厉轻鸿身子发抖,眼中露出微微的恐惧,一言不发。 姬半夏冷笑:“看在清杭面子上,我都一直忍着没动你。可你现在在干什么?弄坏防御阵,对你有什么好处吗?” 厉轻鸿死死抿住嘴唇,忽然嘶声道:“我不是要破坏大阵,我只是想出去!” 他忽然趴在地上,重重冲着姬半夏磕了一个头:“右护法,求您帮帮忙,我要出去,您帮我偷偷打开一下!” 姬半夏凝视着他,眼中又是气恨,又是怜悯:“你疯了,要去救治商朗?他不过是和你认识短短时日,你干什么对他这么掏心掏肝?” 厉轻鸿只重重在地上不停磕头,却不说话。 姬半夏怒道:“死就死了,苍穹派有什么真好人吗?商渊是他爷爷,宁程是他师父,他说不定也是个坏坯子呢!” 厉轻鸿嘶声道:“他坏也好,傻也好,我都不管。我只知道,他对我好。” 姬半夏嗤了一声:“他那样的天子骄子,从小就朋友环绕,自然是习惯对所有人好。” 厉轻鸿呆呆怔了一会儿,才低声道:“没关系。他现在身边没朋友了。” 姬半夏一时语塞,盯着他的头顶乌发半晌,恨恨道:“一个一个的,都和仙宗的人搅在一起。清杭这样,你这个蠢货也这样。呵呵,跟着小少主什么都没学到,倒是传染了一腔痴傻。” 他手掌一抬,反手按在身边一处隐藏的阵旗上,怒道:“滚吧,死在外面,别后悔就好。” 厉轻鸿猛地跳起来,看着面前骤然裂开的一道缝隙,颤声叫:“多谢右护法!” 翻身跃出,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缝隙里。再下一刻,已经出现在了阵外。 山道崎岖,他拔足狂奔,不多时,终于来到了苍穹派所在。 熟门熟路地绕过巡逻弟子,他潜入了商朗居住的小院。 半边厢房是宁夺的居所,如今早已空空如也,满室清冷。而另一边,却有小弟子昏昏沉沉守在房间外。 他手一扬,一股无色青烟飘去,那小弟子立刻倒下。 悄悄推开门,他一步步靠近了床边。 掀开床幔,床上商朗的脸露了出来。 原先英朗的脸好像一天间就瘦了下来,面色苍白憔悴,气息微弱,胸前缠着绷带。 第146章 认凶 厉轻鸿在商朗床前站了一会儿,终于伸出手,搭在他腕上。 他自己的手指冰凉,商朗的体温却竟比他更凉,脉搏却汹涌急促。 厉轻鸿颤着手,解开了他胸前的绷带。 胸膛露了出来,薄薄的胸肌下,心口边,赫然一个鲜红的掌印。 所幸并没完全对准心脏,不然神仙也是难救。 想来商渊还不至于因为孙子有所质疑,就要立刻手刃血亲。 厉轻鸿伸手在他胸口按了按,昏迷中的商朗立刻眉头一皱,似乎痛楚不轻。 望着商朗那憔悴的脸,他发了一会儿呆,才喃喃道:“你答应过我的。以后不管什么大病小病,就算重伤垂死,也只能我来帮你治。” 床头有个托盘,上面有好几种伤药和灵丹。 厉轻鸿伸手打开,轮番检视了一下,皱了皱眉,把其中一瓶倒了,又掏出储物袋里一瓶药,换了进去。 举起手掌,他贴在商朗胸前那片鲜红掌印上,周围一片冰凉,唯独这块触手火热,下面一股灵力肆虐。 掌印周围已经有针扎的痕迹,应该是有医修来施过针,可这里做客的医修门派几乎都跟着元清杭他们逃走了,苍穹派一时应该也找不到厉害的医修,这扎针得却不太对症。 太过温和,不敢下重手。 厉轻鸿咬了咬牙,指尖亮出一根粗大的银针,看准他心口要穴,用力扎下。 昏迷中的商朗喉咙间,发出了一声痛苦的轻吟。 厉轻鸿毫不手软,又是几针下去,商朗心口已经密密麻麻显出了一排血洞,针尖上带的一点碧绿药液迅速化开,渗入血肉。 这药液极其霸道,商朗在昏迷中忽然猛地一阵抽搐,额头上开始冷汗淋漓。 厉轻鸿手下微微一抖,低低道:“再疼,你也忍忍,我没时间给你细细调理。” 片刻后,几道浅碧色的血线从商朗心口散向四肢,急速奔流。 厉轻鸿手指如风,在各处关节上一一拍打,帮着那药液加速散入四肢,等了片刻,眼看着那诡异的药液已经流遍了肢体末端,他才快速出手,在商朗两只指尖再次一扎。 一股血箭急急喷射出来,洒在床前地上,带着隐约的腥气。 不一会儿,商朗金纸般的脸色终于微微泛出了一点血色。 厉轻鸿额头也冒出了一层细汗,停下手,又撬开他的嘴,喂了一粒药丸进去。 室内一片安静,半炉安魂香静静燃烧,空气里药物和鲜血的气味混在一起。 外面,往日热闹的苍穹派也没有了声音,不知道那些剑宗弟子现在是在惶恐不安,还是被逼着在大阵边巡守。 清冷月色在窗边徘徊,小院里的那株海棠树发出阵阵沙沙声,厉轻鸿坐在床头,痴痴看着商朗的脸,迟疑地伸出手,在他紧皱的眉心抚了抚。 “这次来苍穹派做客,好像很少看到你笑了。”他喃喃道,“虽然笑起来傻乎乎的,可还是笑着好看些。” 商朗依旧一动不动地昏睡着,原本粗重的呼吸正在一点点平复。 “过两个时辰,假如不发热,我就走啦。”厉轻鸿自言自语着。 “你好了以后,学你师弟一样,赶紧也走吧。你看那个人,满嘴仁义正直,事到临头,还不是一样躲得没了影?” 床上的高大少年沉沉睡着,呼吸渐渐平稳。 厉轻鸿发了一会儿怔,又喃喃道:“明明是假惺惺的伪君子,可少主哥哥偏偏就喜欢他……明明我才是和他打小就在一起,可凭什么他只来了几天,少主哥哥就对他念念不忘?” “既然他能打赢我,那我就一定也能打败木嘉荣,把你抢过来,对不对?”他的手指在商朗脸上轻轻摩挲着,贪恋着这灼热的温度,“少主哥哥不要我了,他不喜欢我杀人,就算是为了他,他也不高兴。你别和他一样,忽然对我好,又忽然丢下我不管。” 外面的小院里,忽然有鸟雀扑棱棱从海棠树上惊起,虫鸣声却似乎停了停… 厉轻鸿没有觉察,忽然想到了什么,道:“对了,你来我们神农谷好不好?我迟早得把我弟弟和他娘偷偷杀了,这样神农谷就是我一个人的。以后,你和他小时候玩过的地方,我都要你陪我再玩一次。” 昏迷中的商朗不知怎么,却在这时轻轻呻吟了一声。 厉轻鸿忽然有点发怒,手中屠灵匕首猛然拔出:“干什么一提到他,你就有反应?他偷了我神农谷长子的位子这么多年,霸占了我爹爹,现在还回来,又有什么不对?” 大约是屠灵的邪气太盛,商朗枕边摆放着的“炽阳”剑忽然轻颤了一下,发出一声轻鸣。 厉轻鸿更加生气,恶狠狠道:“若不是我被掳走,原本在神农谷长大、和你一起从小认识的,就该是我才对!” 他猛地站起身,抓着图灵匕首在房中焦躁地转了几圈,又在床前坐下,阴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好半晌,他才丧丧地道:“少主哥哥说了,说一辈子骗人,终究会被揭穿。我要是真的杀了木嘉荣,你知道了,就再也不会原谅我了,对不对?” 他手中的图灵匕首转来转去,一会儿邪气四溢,一会儿又偃旗息鼓,随着主人的心境不断变来变去。 终于,他低低叹了口气,趴在床边,脸颊靠在商朗手边,小心地蹭了蹭:“算了,只要你答应和我一起走,我们去哪儿都行。把神农谷留给木嘉荣好了,我不稀罕,也省得我爹一天到晚为难。” 床边的白色蜡烛微微一闪,虚掩的房门口,有片模糊的灰色影子藏在树影里,一动不动。 厉轻鸿静静在床边趴了一会儿,终于伸手在商朗额上试了试。 温度下去了,少年英朗的眉峰也稍微舒展了点儿。 厉轻鸿恋恋不舍地站起身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 房门口有道虚掩的小缝,月华从那缝隙里洒了一道进来,门口留下一道浅银。 厉轻鸿慢慢走到门边,眸子却忽然缩起。 推开房门的一霎,他猛地拔起“屠灵”,闪电般冲着房门边刺去! 一道剑光凌空骤起,带着冰冷杀意,架住了他匕首寒光。 下一刻,那剑光更是盛大如虹,锐意逼人,接连几招刺出,逼得厉轻鸿手忙脚乱,一步步退入了房中。 宁程平静的脸迎着月光,挡住了门口。 他冷冷看着厉轻鸿:“你来干什么?” 厉轻鸿额头冒汗,盯着他:“……反正不是来害人。” 宁程剑尖轻轻一点,逼上了他咽喉:“你出现在他身边,已经在害他了。” 他的神色充满厌恶:“你和那个元清杭一样,自以为是觉得对人好,其实只能给人带来厄运。” 厉轻鸿目光闪烁,悄悄瞥了窗户一眼,脚下微微后退:“是吗?可商朗好像是他爷爷亲手打成这个死样子的。” 宁程冷冷看着他,半晌把剑一收,举步来到床前。 他的目光落在商朗那重新包扎的胸前,又落在他那有了点血色的脸上。 厉轻鸿趁着他低头看商朗,忽然手腕一动,撒出一簇黑烟,直扑宁程面门。 同时,他匕首挥动,划开窗户,身子急纵而出。 可宁程却像是早有准备,立刻急速闭气,而他的剑,却更快。 满室剑光烁烁,宁程的剑发出一声厉啸,急追厉轻鸿后背。 厉轻鸿只是刚刚晋级金丹中期,比起宁程这种早已经金丹圆满的修为,却又完全不在一个等级。 宁程的剑,瞬间就在他背上划开了一道血花。 厉轻鸿身子一歪,立刻踉跄摔倒。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,顺势逼近了宁程,举匕首向他肋下狠狠扎去。 宁程脸色一沉,身形急闪,躲开了这一下,可屠灵匕首宛如自有灵性,在空中又转了个弯,贴着他的手腕划了一刀。 “滋啦”一声,宁程手腕的衣袖被赫然割裂,一大片布片飘然而落,鲜血飞溅。 厉轻鸿的目光,在百忙中匆匆瞥了宁程的伤处一眼。 忽然之间,他的身子就是一顿。 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,他的眸子有一瞬间的迷惘,片刻后,快速转为了惊恐。 宁程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处。 被长袖紧紧包住的手腕,露了出来。 一道道狰狞的旧伤口密布在肌肤上,纵横交错,宛如阡陌纵横。 厉轻鸿的身子,完全无法动弹一般,僵在了当地。 宁程抬头看着他,淡淡道:“怎么了?” 厉轻鸿忽然打了个微微的冷战,他慢慢抬起头,看向宁程。 “我是来看商朗的,他的伤很重。我只是想来帮他治疗一下,你也看到了。” 他急急道,语气奇怪,不再像平时一样尖锐刻薄,难得愿意解释,像是感到了什么巨大的危机:“宁仙长……我真的没有坏心。你若是杀了我,宁夺和商朗,都会恨你。” 宁程静静看着他,好半晌,终于点点头:“也对,你罪不至死。” 他剑尖指了指房门:“滚吧,别让我再看见你。” 厉轻鸿如释重负,只觉得浑身像是被冷汗浸透,他猛地转过身,向门后急奔而去。 刚跑到门口,背后一道无形的剑意如影随形,忽然暴涨而至,径直刺入他的后心。 厉轻鸿一个趔趄,向前扑倒。 他半跪在地上,看着自己心口透出的半点剑尖,重重喘息几声,血沫从唇边溢出。 宁程手一抽,冰冷长剑从他胸口拔出,一道血箭急喷出来。 厉轻鸿艰难地转过身,看着宁程。 宁程伸出脚,将他踢翻在地,目光淡淡的:“你看到我的手,为什么那么惊奇?” 厉轻鸿死死抓住屠灵匕,好半晌,他才低低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 宁程俊秀脸上一片无辜:“什么?” 厉轻鸿喘息着,看向自己胸口汹涌的血流:“……迷雾阵里,你就是这样在我眼前,一剑刺向了木嘉荣。” 宁程沉默了片刻,眉峰一扬:“哦,你在当场?我怎么不知道?” 厉轻鸿闭了闭眼睛。 当时匆匆一瞥,他只看到凶手的手腕上有些奇怪的花纹,原来……不是护腕,也不是纹身。 却是这样的陈旧伤痕。 ……身上越来越冷,模糊的视线中,他挣扎着向前面爬去。 床上的少年依旧昏迷着,并不知道房间里,有人正一点点向他靠近。 厉轻鸿好不容易才终于爬到床边,背后却一痛,被人又踢翻在地。 他呻吟一声,痛苦地蜷缩起来:“所以……商朗他们重伤……也都是你……” 宁程慢慢走近,在他面前立定。 “没关系,迟早这事也要大白天下的。”他冷冷道,“所有的事都会。” 第147章 私会 苍穹派的后山,山路崎岖,夜风呜咽。 一道微弱剑光掠过丛林上方,落在千重山后山的山顶。 下面是万丈悬崖,往下看去,一片黑雾狰狞。 宁程从身后拖出厉轻鸿,摔在地上。 厉轻鸿被这一摔摔醒,迷迷糊糊睁开眼。 宁程居高临下看着,道:“这下面就是上次那小魔头摔下去的地方,普通人下去,自会尸骨无存。他狡诈多端,据说安排了蛊雕在下面接应,才死里逃生。” 他淡淡道:“你在药宗大比上对蛊雕可凶残得多,不知道有没有蛊雕也来救你?” 厉轻鸿终于清醒了少许,挣扎着动了动,身下汪着一片淋漓的血迹:“……你、你把商朗怎么样了?” 宁程道:“他是我徒儿,从小在我面前长大,我会怎么样他?” 厉轻鸿黑幽幽的眼睛里全是恨意:“迷雾阵里,你还不是一剑重创了他!” 宁程沉默了一阵,才道:“既然要动手,总不能只留下苍穹派的人,那岂不是太过明显?” 厉轻鸿无法置信地盯着他:“……你是疯了吗?” 宁程想了想,居然点了点头:“没错。这世间本就那么多疯狂之人,也不多我一个。” 厉轻鸿用尽仅剩的力气,嘶声吼了出来:“你是他师父啊!到底为什么?!” 宁程淡淡道:“你都要死了,知道这么多干什么?” 他忽然长臂一伸,抓住了厉轻鸿胸前衣襟,拖到了悬崖边上,就要面无表情推下去。 可就在这时,他身边却有一道轻雾闪过。 一个人影倏忽闪出,身形如鬼魅,一张符篆贴上了宁程的手臂。 宁程手臂上一阵灼痛,手一松,厉轻鸿的身子往后便倒,眼见着就要跌下万丈深渊。 那人影面前腾起一片烟雾,瞬移到了厉轻鸿身边,一把抓住了他,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。 厉轻鸿本以为必死,早已心灰意懒,这样忽然死里逃生,身子几乎要瘫软下来,紧接着,脖颈被人重重砍了一下,顿时昏死过去。 宁程冷冷望着面前的人:“堂主这是干什么?” 那男人的脸依旧隐藏在一团黑雾中,声音粗细变幻:“我和他们木家又没有交情,自然不是为了救木家长子。” 宁程道:“那为什么阻止我杀他?他可是见到了我杀人,要是泄露出去,你也一样脱不了身。” 百舌堂堂主静静立在那里,微微一笑:“我从来都是个掮客,做的只是穿针引线的交易。你要找人转移阵口,我就帮你联系澹台明浩;你要买各种消息,我就合理价格出售。” 他悠悠道:“早早计划迷雾阵、杀人无数的人,是你。将祸水东引、嫁祸给魔宗的人,还是你。挑起仙魔两边互相仇恨厮杀的,更是你。” 他这样娓娓道来,语气柔和,可其中的威胁之意却隐约显露。 宁程冷冷道:“是吗,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?” 百舌堂堂主柔声道:“当然。” 宁程的目光,紧紧锁定了他面上的黑雾:“我在迷雾阵里,可没有杀那么多人,更没有刺伤商朗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事后出现的伤亡,比我出手的数目起码多了一倍。请问堂主,除了我之外,那晚上,还有谁在迷雾阵里?……” 百舌堂堂主轻轻一叹:“宁掌门,这话我不懂。您亲自策划的计谋,中途哪个环节出了岔子,走漏了风声,导致有人跟着作乱,这该问您自己。” 他的身子立在悬崖边上,不停地轻轻晃动,似乎随时可以消失在夜色中。 宁程紧紧盯着他,缓缓道:“那么,在木家放出传舌隼、点出厉轻鸿身世的是谁?前些天,赤霞殿上,再次放出传舌隼、挑起凌霄殿和神农谷厮杀的,又是谁?” 对面的男人语声露出了微微的诧异:“咦,这些消息难道不是宁掌门您都重金买断过?我还以为是你一再想要挑起仙魔两边的争斗。” 宁程冷笑:“消息是你卖给我的,所以只有你,才也知道这些内幕。” 百舌堂堂主叹了口气:“宁掌门,可你觉得,我一个长期贩卖消息的掮客,有什么理由做这些?” 宁程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男人:“这谁知道呢?任何一个人做出匪夷所思的事,背后或许都有不做不可的理由。” “就好像宁掌门你?”百舌堂堂主柔声道,话语却像是一根锐利的尖刺,“这么疯狂地挑动仙魔再度腥风血雨,不惜犯下杀戮罪孽,理由是为了你的师兄?……” 宁程的眸光,骤然一凝。 一股杀意在他周身悄然聚集,他手中的宝剑也微微凄鸣。 而他对面的男人却似乎浑然不觉,继续微笑:“宁掌门不用这么大敌意,我早说了,宁晚枫仙君皎如明月、风姿秀雅,我也一直很为他惋惜。无论你要做什么,我都乐见其成。” 宁程身上的寒意却并没褪去。 他缓缓道:“你和我师兄有过交情?” 百舌堂堂主沉默了半晌,道:“也不过是点头之交。那时我年轻,因为一些事日日焦躁烦心,一次仙门大会上,他和我偶然相遇闲谈,看出了我的烦闷,便安慰我道;小仙君你资质独特,聪慧逼人,也不用在意那些闲言碎语、世人眼光的。” 宁程冷声道:“然后呢?” 百舌堂堂主淡淡道:“没有然后了。这样的话我也就听他一个人对我说过,自然就承他一份情。” 宁程沉默了半晌,忽然道:“所以你以前也是仙门中人,还和我师兄这样的天之骄子能平辈论交,还有过交集。” 他厉声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为什么现在不敢见人?” 男人脸上包裹着的黑雾忽然快速流动起来,就像是有气旋在里面涌动。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沙哑难听:“宁掌门,人人都有不愿意谈及的往事,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放在眼前比较好。” 他指了指远处赤霞殿所在的方向:“你那位好师尊好像要失控了,你是打算陪着他一起发疯到底,还是另有所图?” 宁程冷冷道:“不劳你费心。” 百舌堂堂主点了点头,伸手抓起地上的厉轻鸿:“这个人身份特殊,随便杀了,未免太可惜。交给我吧,总有用得上的好时机。” 说完这句,他的脚边忽然冒出一股轻烟,身影晃了晃,就此消失在原地。 宁程急步冲上前,看着地上淋漓的血迹,脸色阴晴不定。 ……澹台家的雅舍中,一片压抑的气息。 四下里飘着难闻的隐约腥气,混合着各种不同的药材味道,门人弟子更是个个胆战心惊,走路都轻得像是幽灵。 正中的大堂里,忽然传来一阵野兽凄厉的嘶吼,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。 “澹台宗主,不能这样做的。您上次接上一只兽爪,都已经非常勉强。”房间里,一名医修额头冒汗,焦急叫道,“现在整条臂膀都换上灵兽的前肢,只怕更加后患无穷!” 澹台明浩坐在椅子上,脸色一片不健康的青黑,右边袖管一片空荡荡的。 房间正中,一个硕大的铁笼里,铁链死死绑着一只巨大的灵犀兽,四肢上镇着几根银钉,钉子上附着一道道灵符,上面血色花纹密布。 他神色焦躁,道:“你不用管,这只灵犀兽身上被我下了多重血契,不会像上次那样反噬其主。快点动手,等血脉彻底坏死,想接才真的难了!” 医修连连摇头:“不不,血契越多,当然越能压制住互相排斥。可是万一将来您身体虚弱,灵智不清,反噬一定更加凶猛。” 澹台明浩闭了闭眼睛,脸上肌肉颤动,厉声道:“叫你做,你就做,是嫌酬金不够?” 那医修吓了一跳,慌忙道:“好好,澹台宗主既然要求,在下也没有不听的道理……” 话音刚落,门口已经冲进来一个苗条俏丽的身影。 澹台芸脸色惨白,望着铁笼中那痛苦嘶吼的灵犀兽,咬牙看向澹台明浩:“父亲,您住手吧!若是非要这样冒险,行此邪术,只怕反噬是迟早的事。” 澹台明浩忍耐地喘了几口气,道:“你不用再劝,为父心里有数。” 澹台芸眼中含泪:“只是少了一条胳臂,想办法接上机关术的假肢,虽然不如血肉之躯灵活自如,可也……” “什么机关术!”澹台明浩忽然爆发出来,怒道,“是想求北宇文家出手,帮我造一条机关手臂?你是想去拜托你的情郎,还是谁?” 澹台芸猛地抬起头,一双清冷美目中又是羞愤,又是痛苦:“爹爹!……” 澹台明浩眼中喷火:“宇文离那小子心狠手辣,只要我战力下降,只怕他第一个会想办法杀了我。你没听那个小魔头在阵前说,他害我,是因为和宇文离有交易?” 澹台芸急道:“那小魔头的话,也能信吗?” 澹台明浩更加生气:“当然,他有什么理由专门陷害宇文离?” 澹台芸涩然道:“可他还说,是您杀了母亲,这也一样能信吗?……” 澹台明浩身子微微一颤,恼羞成怒,厉声道:“你胡说什么,给我下去!” 澹台芸静静站立了一会儿,最后看了一眼那只从小陪伴她和哥哥长大的灵犀兽,转身木然离去。 身后,忽然传来兽类濒死前那悲惨凄厉的鸣叫,鲜血的气味弥漫了整个院子。 外面月朗星稀,树木葱郁,她回到自己的临时闺房中,在窗前坐下,望着外面的花木,好半晌,忽然埋下头,开始无声啜泣。 不知道哭了多久,她才终于抬起头,正要拿手帕擦去泪痕,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。 手指苍白修长,骨节分明,捏着一方雪白素帕,递到了她面前,轻声道:“芸妹。” 澹台芸如遭雷击,猛然跃起,手中“严霜”剑赫然递出,向旁边刺出:“你!……” 宇文离身形一闪,翩然避开。 澹台芸咬着牙,手中剑一招快过一招,宇文离身形不断变幻,瞬移地从容不迫,澹台芸的剑锋始终贴着他,却又始终碰不到他分毫。 澹台芸追了半天,已经微微发喘,一横剑锋,停了手,咬紧了一口银牙:“亮出你的剑来。” 宇文离摇了摇头,温和道:“我的剑邪气日盛,轻易不能拿来对人,更何况是你。” 澹台芸眼中失望浮起,喃喃道:“你知道它邪气大,却还坚持用?……所以你这个人,一直都是如此,不择手段、心冷无情?” 宇文离静静凝视着她,一双凤目中神色难辨,半晌幽幽道:“芸妹,我一直以为,无论别人怎么看我,你始终会对我有些不同。” 澹台芸剑锋一抖,寒光四射:“不要叫我芸妹!” 宇文离立刻道:“澹台小姐。” 澹台芸眉宇间升起一抹冷怒:“我小时候对你,本也没什么不同。任何同龄稚童被人欺负嘲笑,我也都会阻止,你不用会错了意。” 宇文离微微怅然,低声道:“流水无情,落花有意。我感念你的那一点心意,自己记得便可以。” 澹台芸闭了闭眼睛,硬生生隐去了眼底一抹晶莹,哑声道:“你走吧,我俩婚约已废,无论你说什么,我也不会再信。” 宇文离望着她,不知在想些什么,半晌终于道:“你也走吧。” 澹台芸一怔:“什么?” 宇文离神色淡淡的:“你听我一句劝,趁着现在外面封山大阵已破,抓紧时间下山,再也不要回来。” 澹台芸惨然一笑:“我有选择吗?我既不能帮着众仙门对付我爹爹,也不能像你一样,跟着商渊帮他做倒行逆施的事。你现在叫我走……我又何尝不想走。” 宇文离俊美脸上露出了一点焦躁之色:“这山中腥风血雨,征兆不详。谁也不知道会走到何等地步。我今晚就送你走。” 澹台芸望着他:“既然这里不详,你为什么自己不走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富贵险中求。” 澹台芸眼中失望的神色更浓:“为了名利富贵,你连命都不顾?” 宇文离轻轻叹了口气:“澹台小姐,你以前的确并不真正了解我这个人,好在婚约已除,现在认识清楚,也不算晚。” 澹台芸怔怔看着他,半晌喃喃道:“我的族人都在这里,我爹现在又神智不清。我一个人走了,要去哪里?” 宇文离咬了咬牙,森然道:“别管你爹了。他早就疯了,你难道看不出?元清杭说你爹杀了你娘,是真的!” 澹台芸终于忍无可忍,嘶声道:“你们个个都说元清杭诬陷你们,转头来又都说他说的是实话。你到底要我怎样?相信他说我爹杀了我娘,就也要相信你杀了我哥哥,那么你会承认吗!” 宇文离沉默不语,忽然身子一晃,快到匪夷所思,瞬移到她面前,低低说了一声:“得罪。” 手指一伸,正按在澹台芸雪白脖颈上,顿时将她按昏了过去。 打横将她抱起,他身子一纵,跃出了窗外。 第148章 老少 千重山上,闭关室群中。 宁夺脸色煞白,晶莹的汗水沿着白玉般的脸颊飞速流淌,滑入脖颈,再没入胸前衣襟。 他身后,宁程也双目紧闭,掌心紧紧贴在他背后,汹涌的灵力澎湃灌入宁夺身体,帮他收拢四处乱溢的暴走灵力。 就在这紧要关头,忽然,他们身后的石门无声而开,一道高大的黑影缓缓逼近,无声寂静里,移到了宁夺身后。 元清杭身不能动,被困在束缚阵中,眼睁睁看着那黑影的脸抬起来,商渊! 他的脸,已经从幼嫩光滑变成了苍老如鸡皮,一双眸子也从淡然的居高临下,变成了疯狂的贪婪。他忽然伸出手,一边一个,击在了宁夺和宁程的后背。 元清杭在心里狂叫一声,眼睁睁看着宁程的身体狂飞而出,而宁夺则口一张,喷出了一道殷红的血泉!…… 画面陡然破碎,宁夺的身影变得模糊,转眼消失在原地。 再下一刻,时空晃动,光影交错,等到一切再度平静,画面已经变成了熟悉的另一个场景。 万刃冢中,断魂崖下,白练般的千丈瀑布后,静谧的小天地里,宁夺静静伏在地上,身边全是淋漓的血迹。 元清杭觉得自己好像在附近,宁夺的侧脸也就在面前,他心里像是被火焰在灼烧,想要呼叫,想要狂奔过去,却偏偏一动也不动能动。 低头一看,自己的脚上却穿了一双小小的童靴,身高也矮得出奇。一抬头,旁边的瀑布水帘中,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孩童的脸,眼如点漆,唇红齿白。 ……却又回到了最初穿越而来时,正是初见宁夺时,七八岁的小魔头模样。 他心急如焚,又如遭雷击,忽然地,心中却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冒了出来。 “恭喜,原书既定的情节都走完了。后面原书已经烂尾,原作者也没写完,你脱离苦海的时候要到啦。” “不!……”元清杭满心焦灼,猛地嘶吼一声,“我不回去!” 猛地翻身坐起,他大汗淋漓,在暗夜的背风山洞里惊醒。 四周一片漆黑,可却有人立刻也跟着坐起来,慌忙摸出了一颗鲛珠:“小少主?魇住了吗?” 温柔珠光下,霜降的俏脸上沾了点草叶,担忧地看过来。 元清杭心里怦怦直跳,怔怔看着霜降,好不容易才回过魂来,低低道:“霜降姐姐,你好多年都没有变。” 在这个世界里活得太久太真实,又过得随心恣意,都已经忘记了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。 刚醒来时,自己正是梦中那个小孩孩童,第一眼看见的,便是霜降温柔的笑容。 她的脸似乎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,还是那般俏丽灵动,嗔怒起来的时候,鼻头的小小皱纹都没有丝毫变化。 霜降又是疑惑,又是好笑,瞪了他一眼:“哼,我才这么年轻,人家修炼了百岁的女修,有的都依然貌如春花,这有什么稀奇?” 元清杭温和地笑了笑:“嗯,以后这事结束了,我多配一点驻颜美容的丹药,给姐姐还有红姨。” 霜降笑嘻嘻道:“才不要呢,你们男人懂什么驻颜术。我要漂亮,左护法难道没有好丹药吗?” 忽然想起什么,她道:“对啦,左护法传来信息,她带着人也到了附近。随时可以配合我们的行动。哼,就是怕那些仙宗的人对她畏如蛇蝎。” 元清杭哑然。 魔宗两大护法中,姬半夏一向低调孤傲,善用的鬼阵手段虽然也邪魅恐怖,可极少主动杀戮,却不如厉红绫凶名更盛。 毕竟年轻时因为未婚夫悔婚,就大闹婚房、杀人妻儿,又反出仙门堕入魔宗,这也不是寻常人做的出来的事。 至于入魔之后,更是时不时地拿神农谷出气,不知道抓了多少无辜的外门弟子来试药荼毒,比起术宗鬼阵邪物,她一手用毒的功夫才更叫人胆战心惊。 元清杭想了想,道:“你接着睡,我去换一下姬叔叔。” 他们担心反向防御阵的阵眼被人攻击,白天商议后,由各家抽调部分人手,以术宗为主,组成了值夜的巡逻小队,在各处阵眼附近暗暗埋伏。 在场的真正术宗高手只有三个,宇文瀚老爷子年纪大,姬半夏便主动夜里坐镇值守,他要分担后半夜,却被姬半夏骂了个狗血喷头。 “你这从早到晚忙个不停,哪儿都少不了你。白天给仙宗那些蠢货疗伤,晚上还要和我抢守夜?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仙魔两道总盟主。” 他被骂得乖乖回来,可到了后半夜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 梦里各种事纷沓而来,一会儿是厉轻鸿和木嘉荣白天吵架的情景,一会儿又是商朗浑身浴血的模样,再一转,就又变成了刚刚梦见的宁夺部分。 出了山洞,他口中轻轻啸叫一声,没多久,远处就一阵狂风卷来,丛林上空扑棱着飞来一片黑影。 小蛊雕兴高采烈落下来,沉重的蹄子在地上砸出来一片飞尘。 元清杭翻身跃上它的背,随手往它嘴里塞了一颗清香扑鼻的丹药,小蛊雕嘴巴早已经被他养刁了,嘎嘣嚼了嚼,才满意地叫了一声,背着他腾空而起。 沿着山林上空,下面的漆黑的无边密林,不多时,已经飞到了姬半夏潜伏的阵眼附近。 刚刚落下,另一个方向的空中,却也飞来一个大东西。 机关傀儡鸟。 大鸟背上,宇文瀚宽袍广袖,长须纷乱,飞身跃下。 元清杭一愣,赶紧迎上去:“宇文老前辈,您怎么来了?” 原本约好的是宇文瀚负责白天,姬半夏负责坐镇夜里。 宇文瀚摇摇头:“人老了睡不着,不如来换姬护法,他守整夜,也太过辛苦。” 旁边虚影一闪,空气中骤然显出姬半夏的身影。 他皱眉看着面前一老一少:“干什么?” 元清杭急忙道:“我是年轻人,来换班是应该的啦,您们二位快点去休息吧。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怎么我很老了吗?” 宇文瀚也脸色一沉:“我虽然是老了,可是精力倒不见得比你们年轻人差劲。” 元清杭牵着蛊雕,大喇喇在阵眼边一坐,笑嘻嘻道:“您二老随意,反正我不走。” 宇文瀚冷着脸,竟然也拍了拍傀儡鸟,一人一鸟落在了旁边一棵巨树上:“老夫觉得这里凉快,就在这里睡了。” 姬半夏默然望着这一老一少,不知怎么,脸色有点古怪,似乎轻叹了口气。 发了一会儿怔,他转过身,头也不回,拂袖而去。 …… 大阵外面,林木阴森,茂盛草丛中,一群黑影默默潜行,四处搜寻。 一道锦衣身影行在最前面,长身翩然,月色下,脸色却冷漠平静,不似平日般温和俊雅。 他身边不远,一个身影急奔赶来,脚步微微瘸拐,追到他身边低低道:“离少爷,将澹台小姐安顿好了,没人找得到的,很安全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从今天起,你不用跟着我了。” 那瘸腿侍卫一惊,颤声道:“离少爷?……” 宇文离道:“你没做错什么,你很好。可跟在我身边凶险异常,谁也不知道我将来什么下场。” 他平静道:“你去守着澹台小姐,务必看好她,以后这事安定了,你再将她放出来。” 瘸腿侍卫眼中含泪:“我……我想跟着少爷,我找人去照顾澹台小姐,不行吗?” 宇文离冷冷道:“我未必就死了,不用这样。万一我赌对了,到时候宇文家权大势大,再没人敢瞧不起我,我自然会去找你和澹台小姐。” ……下半夜,大阵中一片寂静,无论是劳累的仙门各家子弟,还是山中原本的虫鸟灵兽,都已经熟睡,除了林中夜风,松涛阵阵,别无他声。 元清杭抬头看看树上,小声道:“宇文老前辈,您先睡着,万一有事,我示警,您再来帮忙也不迟。” 宇文瀚在树上默默不语,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,还是在想着心事。 好半晌,他才道:“你为什么不恨我?” 元清杭一怔:“什么?” 宇文瀚声音黯哑:“你我都知道,是谁真的杀了澹台家的那个孩子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只要不是您授意的,我为什么要恨您?” 宇文瀚轻轻叹了口气:“婚宴之后,我们宇文家对外可是一再宣称,我们家离儿是无辜的,被人构陷,身负冤情。他既然是冤枉的,那你就是真凶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,也有点怅然:“人之常情吧,这世上,很多人是帮亲不帮理的,哪有那么多帮理不帮亲。鸿弟不是我亲弟弟,我还不是一样昧着良心,暗暗希望陈弃忧的事永远不被发现?” 宇文瀚黯然道:“可这是错的。我明知是错,却又听之任之,和主动加害也没什么区别。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前辈您也不用这样自责。人活一世,道理归道理,感情归感情。若是事事都能按照正义公理来,哪还有那么多痴男怨女、人间遗憾?” 宇文瀚沉默了一会,声音有点奇异:“你小小年纪,怎么口气像比我这个老人家还老气横秋?哼,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,你瞧木嘉荣这样天真烂漫,商朗这样莽撞热血,才正常些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随口道:“要说到果敢早熟,那还得数您家孙儿更利害些。” 他这话也就是话赶话,可是一说出来,便有些后悔。 本来也没有抱怨的意思,可这样当面之说,倒好像在讽刺挖苦。 果然,睡在树上的宇文瀚安静了下来,好半天,一声不吭。 元清杭正在暗暗叫苦,想要找个话题混过去,却听见宇文瀚涩声道:“说起来,你和离儿倒是身世有点相似。都是父母双亡,也都是被寄予厚望……是不是这样的孩子,都会早熟一些?” 元清杭只有硬着头皮道:“是吧?不过姬叔叔和红姨对我都很好,我也没觉得肩上有什么担子。魔宗小少主什么的,与其说是责任,倒不如说是他们娇宠我的一个由头。” 宇文瀚幽幽道:“离儿比你辛苦一些。他自幼也是父母双亡,被我接回族中后,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世不详,却又是宇文家唯一的血脉。但凡他有半点做得不好,即使我不说,所有人也怕是会在背后悄悄说一句:出身卑微,不堪大用。” 元清杭默默不语,不敢搭腔。 传言中宇文离的母亲是青楼女子,宇文家的二公子风流滥交成性,在人间无意中留下这条血脉,若不是忽然死于非命,这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暴露在人前。 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,从小便顶着这样的压力活着,没有父母娇宠,没有知心玩伴,族人时刻都窥探笑话,爷爷似乎也是严厉苛责,能长成一个表面温和谦逊、温柔体贴的翩翩佳公子,怕是已经用尽了全力。 厉轻鸿就好像是个反例,早早地就变成了一腔怨恨,偏执扭曲的样子。 宇文瀚的声音飘在他头顶: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年老糊涂,在为自己家的孙子拼命开脱?” 元清杭急忙道:“没有没有。再说,即便是真的帮他开脱,也是能理解的啦。那毕竟是您唯一的孙子。” 他的语气真诚,可宇文瀚听在耳中,却越发不是滋味,他惨笑一声:“老了就是老了,糊涂是真的。按照我以前的脾气,怕是早就把他毙于掌下了。可现在……可现在!” 他忍不住长啸一声,猛地一掌拍在身边树干上。 这一掌饱含郁结,瞬间便将树干整个拍断,断枝纷飞,树叶飘零,他的身子也轰然落地。 他愤懑的声音飘在夜风之中:“……老夫这一辈子,自认为俯仰天地,无愧于心。可没想到,临到老了,却这样恬不知耻,晚节尽丧!” …… 数里之外,宇文离忽然停下身,看向手中罗盘。 探寻灵力变动的指针,微微一动。 他凝神观察,目光一抬,望向不远处的某处,眼中光芒闪烁。 手指一并,一张狭长的符篆附在了一只小小的机关蜈蚣上,钻入地下。 蜈蚣飞快前行,很快深入幽深地下,又钻了许久,在身后主人的驱使下,再钻出土面时,已经来到了大阵里面。 它头顶的两条触须,对准了一处隐藏的阵眼,那旁边,茂盛的一棵大树下,正坐着元清杭和宇文瀚。 …… 大树下,元清杭吓了一跳,慌忙急跃上前,伸手扶住了他:“哎哎,老爷子您小心点儿!” 宇文瀚被他扶在臂弯里,少年劲瘦的手臂虽然不够粗壮,却也坚定有力。 依稀月色下,正看得清他眉目如画,一双眼睛亮如晨星,光彩熠熠。 宇文瀚呆呆地看着他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,忽然眼眶一热,慌忙别过头去。 他踉跄退后,避开了元清杭那清澈坦诚的眼睛,忍住心里忽然翻涌的绞痛。 颤着手,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,递到了元清杭手中。 元清杭一怔,没有伸手去接。 宇文瀚脸色又是羞惭,又是难堪,低声道:“你打开看看。” 元清杭这才接过,往里面看了看。一眼粗粗看去,就吓了一跳,慌忙递还回去:“老前辈?” 里面全是术宗法器,件件华光四射,价值连城。 想来宇文家多年来身为术宗大家,也都是靠出售这些精妙法器来维持家族开支。 而这里面,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,怕是老爷子自己全部的私产。 宇文瀚摇了摇头:“强敌当前,我又这么老了,也不知道能不能渡过这个劫。若是我不幸死了,这些东西难道要落到商渊那老贼手里?这就送给你吧,算是缘分一场。” 元清杭慌忙道:“老前辈您留给族人就好啦,我不用这些。” 宇文瀚怔怔道:“留给离儿吗?……我怕他作恶多端,最终也和他爹一样,死于……” 话一出口,惊觉出来这似乎有不祥的诅咒之意,慌忙又住了口,只苦涩道:“不留给他啦。他现在投靠邪佞,不配得到这些。” 看元清杭还要坚决推让,他脸色惨然,忽然怒气勃发:“你不要,我这就毁了它!哼,全是老夫亲手打造的几十年心血,难道要留给那个不肖子,帮他为虎作伥,帮他凭添罪孽!” ……数里之外,宇文离静静站在齐腰草丛里,听着机关蜈蚣带来的断续话语,忽然一抬手,手中宝剑横扫而出,狂卷出漫天草叶。 戾气横生,郁结肆意,仿佛带着无穷的不甘和悲愤。 第149章 攻阵 宇文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,更多的时候都是温文尔雅、绝不失态,可这一剑忽然发作,却像是带着极为激烈的情绪。 一眼看去,四周一片草丛皆已被他利剑绞成齑粉,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站在空地正中。 其他的门人都惊惧万分,就连一直跟着他的瘸腿侍卫也心惊肉跳,险些吓得要狂逃出几丈去。 宇文离静静站了一会儿,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消去。 他眼望前方,只咬牙说了一个字:“……搜。” …… 元清杭坐在树下,手里拈着那储物袋,收也不是,拒也不是,半晌道:“好,我帮老爷子您收着,将来您需要,随时再找我要回去。” 宇文瀚脸色这才好看了些,矜持道:“哼,我宇文家虽然不算什么仙门巨富,可好歹也和南澹台家双双齐名。这点东西送给小辈,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?” 元清杭笑吟吟道:“南澹台算什么东西,不人不鬼、似兽非人,不配和宇文家相提并论。” 宇文瀚听得心花怒放,连连点头:“对对!多年前他接掌澹台家,我就莫名觉得他笑面虎一个,对他不甚喜欢。果然现在看来,比畜生还不如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怎么,您也相信我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夫人?” 宇文瀚老脸一红,讷讷道:“好孩子,你说的话,我都是信的。” 元清杭想了想,道:“既然您信我,那我想把别的事也说给您听听。您见多识广,又知晓多年前的往事,说不定能拼凑些疑点出来。” 他源源本本,将迷雾阵的疑团、澹台明浩的暗中联系,百舌堂堂主的参与,都一一详细说了一遍,凝神道:“老前辈,我说的每一句话,都是真的。这些事看似孤立,但我总觉得,背后似乎有条线串在了一起。” 宇文瀚一怔:“什么线?” 元清杭变戏法一样,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小瓶酒,又摸了两只白玉杯,倒了一杯递给老爷子,才慢悠悠道:“第一,最早出现的异常,是术宗大比中的惊尸。现在综合诸多线索看,极有可能,这具惊尸就是多年前据说被宁晚枫杀害的同门师弟,郑源仙君。” 宇文瀚平时也爱小酌几杯,随手接过来,抿了一口:“是,这件事的确是最早的异相,而且罪名被按在了魔宗身上。” 元清杭举杯,和他浅浅碰了一下,又道:“第二,迷雾阵大案,现在已知的线索是,有人通过百舌堂堂主做中间人,收买了澹台明浩篡改出口,然后埋伏在迷雾阵里,大开杀戒。” 他想了想,小心翼翼道:“可是这人,似乎也没有斩尽杀绝,绝大部分修为高的年轻弟子都是重伤为主。” 无论是商朗木嘉荣,还是李济和澹台超,似乎都没有被真正一剑毙命。 而澹台超的死,更是因为正好遇到了宇文离忽起杀心。 宇文瀚哪里知道这么多细节,现在听元清杭一一细述,不由得心惊不已:“这件事,又是魔宗被诬陷成了凶手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这两件事,都是有策划有步骤,目标明确,就是为了挑起仙魔两边的仇恨,最好打得昏天黑地,血流漂橹才好。” 宇文瀚迟疑道:“那后来,澹台明浩诬陷你血洗他满门,还有千重山顶,商渊冤枉你杀害爆体的修炼者呢?” 元清杭眸子亮晶晶的发着光:“这两件事都是意外,我正好撞见,才被他们临时起意诬陷。真正有预谋的,是第三件事。” 宇文瀚催促道:“你快说!” 元清杭道:“那就是神农谷中,厉轻鸿身世被揭,以及赤霞殿上陈封忽然被告知独子惨死。那只忽然冒出来的传舌隼,显然背后有人。” 宇文瀚心里忽然一惊,只觉得隐约好像抓住了什么:“啊……百舌堂?” 元清杭昂头,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:“对。迷雾阵背后的掮客,是百舌堂;揭秘厉轻鸿身世和他杀人的,那传舌隼正是百舌堂常用的传讯工具。近期腥风血雨中,更是一直没少了那位百舌堂堂主的影子。” 宇文瀚脸色难看:“你说他和离儿一直纠缠在一起,又说他对我们宇文家似乎没有敌意。怎么,你怀疑我们宇文家背后参与此事?” 元清杭笑吟吟给他斟满酒杯:“没有啦,我若是信不过您,哪里还会和您说这些?” 他顿了顿,道:“我的意思是,这背后的阴谋,就正好被这个人串了起来,倒未必是说,百舌堂堂主才是最大的主谋。” ……数里外,宇文离一边沿着傀儡蜈蚣的方向急速前行,一边留神倾听着耳中传来的声音。眉头也是越皱越紧。 那瘸腿侍卫小声问:“离少爷,出了什么事?” 宇文离定了定心神,眼望前方,缓缓道:“阵眼就在前面,放信号通知宁掌门,叫他带澹台明浩来攻阵。” 瘸腿侍卫猛地一惊:“为什么我们不上?” 宇文离冷冷道:“因为我祖父在前面,你觉得我要怎么亲自出手?” …… 大树下,宇文瀚眉头紧皱,半晌迟疑道:“会不会是商渊在背后主使?” 元清杭摇头:“不像。商渊最大的诉求,应该还是要吸用别人金丹爆体时的灵力。像现在这样直接暴力威胁索取就是了,哪里需要如此处心积虑?” 宇文瀚想得头疼,生气道:“商渊我们打不过,那个什么百舌堂堂主还打不过吗?想办法将他擒住,严刑逼问就是了。” 元清杭一拍大腿,笑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那个人虽然身法诡异,术法高超,可是有您和姬叔叔坐阵,哪天遇到他,您二老一起出手,揪住这人的狐狸尾巴,把他脸上那团黑雾彻底扒下来才好!” 他本就性格洒脱随和,和老人家说话也不唯唯诺诺,月光下,这样得意大笑,更显得星眸俊眉,神采飞扬,无比张扬恣意。 宇文瀚被他逗得心情大好,跟着哈哈大笑,可笑着笑着,看向元清杭的眼神却有点发怔。 不知不觉,他止住了笑,试探问道:“对了,你今年多大了?父母又是何时离世?” 元清杭道:“我今年十九啦,父亲在我出生前便已经亡故,母亲死于难产,所以我并未见过他们。” 宇文瀚犹豫了片刻,又问:“坊间说你母亲是元佐意胞妹,夫婿身份成谜,你总归知道你父亲是谁?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姬叔叔他们是知道的,但是不知为何,却不愿意告诉我。” 宇文瀚怔怔出神,道:“你就不好奇么?哪有孩子不想知道生身父亲是谁?” 元清杭道:“姬叔叔既然不愿意说,必然有他的道理。或者是我父亲抛弃妻子,又或者是他身份尴尬、不是什么好人。” 宇文瀚不知怎么,却有点莫名生气:“胡说!能生出你这样仁厚聪慧的孩子,你父亲一定也是极为优秀之人,怎么能这样胡猜一气?再说了,认祖归宗乃是天经地义,你们魔宗中人怎么一点道理也不讲,就连姓氏都不跟着父亲一族?” 元清杭不以为然道:“我父亲又没养过我,他们家族的人更是连寻都没寻过我,我为什么要跟他的姓?我娘才是千辛万苦,为了生我难产而亡,我跟我娘的姓,才是天经地义。” 他毕竟是现代人思维,这样说出来理直气壮,可听在宇文瀚耳朵里,却大大的离经叛道,冷哼了一声:“果然是个小魔头,胡搅蛮缠,不可理喻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不语,又给他酒杯里倒了一杯酒,心里暗暗发笑:“这老头儿可真别扭,我姓圆姓方,关他宇文家什么事?” …… 一老一少正聊得欢畅,不知不觉,远处天色变得更加漆黑,正到了黎明前时分。 忽然之间,他们身后的大阵屏障外,就是一阵剧烈抖动。 他们身边的阵眼所在,此刻也迸发出一道微光,伴随着巨大的灵力波动。 两个人同时对视一眼,心里有如明镜:有敌人来犯,正在攻击! 原本也没指望这大阵的阵眼一直不被发现,所以在深夜也要布置值守,只是却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快。 外面的术宗高手不外乎是澹台明浩和宇文离,若是宇文离的话,这可就难堪得很。 元清杭小声道:“宇文前辈,您暂避也好,我和姬叔叔来应付。” 宇文瀚脸色涨红,正要说话,前方已经传来了一声桀桀冷笑。 澹台明浩的声音回响在外面,带着仇恨和狂躁:“小魔头,我看你能在里面躲多久?……” 宇文瀚心里猛地一松,飞身跃起,大声喝道:“澹台明浩,你还没死?” 元清杭更是不甘人后,笑嘻嘻大声叫:“澹台老贼,你刚砍了自己的手臂,也不怕伤口发烂发臭,这就又来讨打么?一只手画符可不方便……” 眼望着不远处忽然出现的澹台明浩,他忽然一顿,说不下去。 面前的这个人,是真的已经不人不鬼。 刚刚被砍下不久的胳臂本来齐肩而断,而现在,上面竟然生了一条野兽的前肢,接口处鲜血似乎尚未凝固,上面密密麻麻长着些纵横交错的血管和青筋,直接裸露在外面。 随着澹台明浩一挥手臂,那条兽类前肢猛然扬起,泥土纷飞,岩石崩裂,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犁沟。 元清杭看着那条诡异的兽肢,叹了口气。 “你可真疯啦。不喜欢做人,喜欢做畜生。”他充满同情,又有点幸灾乐祸,“别怪我没提醒你,你这样逆天接驳兽体,血脉混乱,迟早死得比爆体还惨些。” 澹台明浩死死盯着他:“就算我死,也要先把你碎尸万段。” 元清杭奇道:“断你手的人是姬叔叔,杀你儿子的另有其人,你倒好像最恨我些?” 澹台明浩脸上肌肉疯狂抖动,嘶声恨道:“是你害了素素,是你毁了我大好姻缘,我整个宗门衰败,都是自你而起!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,半晌点点头:“对对,都是别人逼你害你。你接上兽肢挺合适的,因为你本来就是个畜生。” 话音刚落,他身影一晃,已经通过阵眼,瞬移出了大阵。 孤身闪到澹台明浩身前,他身法奇快,白玉扇骨狠狠敲向澹台明浩断臂:“缝得结实不?我扯下来试试!” 澹台明浩怒吼一声,身子急闪,兽肢猛然血管绷紧,上面毛发竖起,反手向元清杭胸口抓去。 与此同时,他口中一声呼啸,地下忽然钻出无数巨型蚯蚓,个个头生血色肉瘤,向着那处隐藏的阵眼疯狂攻去。 虫群如潮,瞬间围住了阵眼,找到了埋在地下的阵旗,张开口器,用力啃咬。 刚刚啃了几下,空中风声翻涌如浪,一只黑色傀儡鸟凌空飞下,向地下一条巨型蚯蚓当头抓下,顿时血瘤劈裂,那蚯蚓疼得疯狂扭动,满地翻滚。 宇文瀚威风凛凛,坐在巨鸟背上,指挥着巨鸟再一爪抓向另一只蚯蚓。 瞬息之间,巨鸟爪下已经血肉模糊,蚯蚓碎肢乱蹦。 老头儿冷笑一声:“驱使这种毫无灵智的脏污兽类,南澹台家也只剩下这点不入流的本事!” 澹台明浩却似乎毫不心疼,兽肢一边疯狂袭向元清杭,一边呼啸不停。 无穷无尽的蚯蚓群从地下钻出,最大的那些肢体上鲜血淋漓,竟像是短时间被催生成巨大体型,导致皮开肉绽,而因为这疼痛,这些虫豸也变得狂躁无比,攻向阵眼的力气也大得出奇。 元清杭抽空扬手,一把符篆扔向蚯蚓堆,顿时炸得那边一片血污,可很快,更多的软体虫豸又纷至沓来,纠结在了阵眼处。 澹台家的驭兽术毕竟冠绝天下,在这种山野之地,可以驱使的虫豸鸟兽源源不断,竟似是有用之不尽的补充,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!…… 第150章 胁迫 元清杭扇子赫然抖开,十几道锐利的刀锋之意骤然散开,钉上了地上为首的几只巨型蚯蚓。 妖刀斩虹已经碎成片片,可是这些零散的兵魂融入了元清杭的白玉扇后,却日渐融合自如。 这样和澹台明浩交上手,不仅以金丹中期的修为能打成平手,甚至更有隐约的压制之势。 他这一分心击杀蚯蚓,澹台明浩一个瞬移,鬼魅般闪到他身侧,兽爪带着腥风,向他脑门劈空抓下。 元清杭扇子迎面一档,架住了攻势,那兽爪在坚韧扇面上划出了一道裂痕,带出一串火星。 澹台明浩阴森森道:“小小年纪已经金丹中期,倒是和你舅舅一样资质逆天。只可惜也和他一样,必然短命夭寿。” 元清杭扬手向远处那群汹涌虫群打出一串燃烧符,烧得虫群一片焦臭。 他呸了一口:“我舅舅顶天立地、傲视天下,你这种无耻下贱之人,提到他的名字都叫人恶心。” 那边,宇文瀚高声道:“你专心对付他,虫群这边我来杀!” 元清杭应了一声,从宇文瀚先前给他的储物袋中摸出几件东西,劈手扔去:“这个!” 几只巨大的机关禽鸟扑棱棱飞起,身上羽毛根根锃亮,凶猛地冲入了虫群,利爪道道划下,将无数蚯蚓和虫豸的身躯割断。 空气中血腥气味扑鼻,残肢碎肉纷飞。 元清杭和宇文瀚都是传送出了阵外,这么一会儿工夫,阵内的不少术宗弟子也都纷纷赶到,从特定的传送点冲了出来。 与此同时,澹台家的门人也都紧跟着赶到,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。 元清杭一边和澹台明浩缠斗,心里忽然一惊。 不对,姬叔叔呢?附近的值夜弟子都赶到了,他怎么可能不被惊动? 像是应和他的疑问,忽然,大阵对面的深远山林中,一道剑光波动凌空而起,正带着元清杭熟悉不过的剑意。 宁程的剑! 随着那剑光,另一股熟悉的鬼阵气息也无声铺开,邪气肆意,孤傲冷漠。 正是姬半夏的手笔。 而这两股力量交锋的地方,正是另外一处隐藏的阵眼。 一瞬间,元清杭心里雪亮:姬半夏发现了宁程偷袭他处,已经赶去了,正在交手! 可是不对,宁程一个剑宗高手,并不擅长阵法,他是怎么发现阵眼的? 忽然之间,他恨得牙根儿痒痒——宇文离这个混蛋,除了他没别人! 他脸色如冰,手指一捻,一簇浓碧色的轻烟从手中飘出,直扑澹台明浩。 澹台明浩刚刚吃过他大苦头,对这些邪门手段警惕非常,立刻屏住了呼吸,闪身而退。 可是元清杭却比他更快,扇子中飞出一道银索,封住了他的去路,又是一道轻烟飞去,绕上他手臂:“早说了,接上也没用!” 那轻烟遇皮肉便钻,顿时侵入到了澹台明浩的伤口之下,澹台明浩死咬住牙关,才忍住了剧痛钻心。 他又惊又怒,心里又害怕无比,低头一看,只见刚接好的断臂处已经隐约渗出了丝丝黑血。 “你、你……” 元清杭冷冷站在不远处,一双明眸中尽是讥讽之意:“是不是我以前看上去太好说话,以至于你们这些人渣对我有什么误解?” 不等澹台明浩反应过来,他忽然冷声喝道:“所有仙门术宗弟子,全部回阵内,不用出来!” 他平时一向笑嘻嘻的,为人平和,这忽然高声命令,不知怎么,却自有一种威严。 那些年轻弟子大多受过他的好处和恩惠,竟是不由自主纷纷应和:“好!” 一大堆和澹台家门人缠斗的术宗弟子纷纷施术,手里的接引符一闪,全都重新闪回了阵内。 元清杭轻叱一声,空中小蛊雕忽然凌空而下,元清杭一跃跳上它的背,向着宇文瀚急冲而去。 在空中伸手一捞,他将宇文瀚也接上了雕背,两人一起飞上半空。 居高临下,他再不心软,手间一片黑雾急撒而下,笼向下面的人群和虫潮…… 黑雾沾身,澹台家的门人一片惨叫,踉踉跄跄四处乱撞,而阵眼处的虫豸也忽然停止了攻击,在地上疯狂地扭曲翻滚。 不出片刻,所有的人都摔倒在地,痛苦大叫:“我的眼睛,我看不见了,啊啊啊!” 而那些蚯蚓和虫豸更是慢慢停止了蠕动,口吐粘液,僵直不动了。 澹台明浩毕竟修为高深,早已闭气多时,盯着元清杭,又惊又恨:“你这邪魔外道,手段如此恶毒!” 元清杭漠然道:“是啊,不然怎么对得起笑面人屠的名声?” 他一拍小蛊雕脖颈,蛊雕嘶吼一声,带着两人飞上了高空。 风声掠过一老一少身边,宇文瀚沉声道:“能解决掉他吗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及时赶回去,找厉害的医修解毒救治,还是死不掉的。” 他下的毒固然厉害,可是同样有大医修能做珍贵的解毒药,出来贩卖的也是常事。 澹台明浩这样的大宗师,身上哪里会不带着救命药。 宇文瀚沉默了一会儿,又迟疑道:“那……剩下的人呢?” 元清杭道:“能留半条命。” 不知怎么,身后的宇文瀚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。 元清杭听到了这点异声,笑了笑:“宇文老前辈也觉得我手段毒辣吗?” 宇文瀚幽幽叹了口气。 半晌,才落寞道:“你做得很好。霹雳手段,菩萨心肠……不外如是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怔,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 坊间传闻,当年和宁晚枫齐名的年轻一代中,还有一位仙君也是名声远扬。 宁晚枫身世孤苦,由师尊商渊捡来养大,音律剑术双绝,人称“银锋出鞘惊飞鸟,素月吹彻冷峰寒”; 而另一位仙君却是家世显赫、万千尊崇,正是宇文家长子宇文牧云,仙门中对其的赞誉却是“霹雳手段,菩萨心肠”。 这老爷子,是忽然想到了自己早逝的长子吗?…… 蛊雕展翅急飞,沿着大阵边缘,向另一处阵眼飞去。 宇文瀚在风声中扬声道:“我们去支援姬护法?” 元清杭道:“不恋战,围攻一下就走!” 商渊随时会到,到时候万一被缠上,回不去阵中可就麻烦了。 再飞了片刻,果然,前面人影重重,苍穹派的弟子们挥剑攻击阵眼,战团正中,姬半夏和宁程正在激战。 这两个人原本就在这些年中不时有交战,彼此都厌恶对方到了极点,一交上手,都是雷霆万钧,毫不留手。 一边是剑光如虹,一边是鬼阵凄凄。 却不见宇文离的踪影。 元清杭催动蛊雕,飞扑过去。 一老一少同时落下,元清杭叫道:“老前辈,您去围殴宁程,我去救阵眼!” 这里的战斗却棘手得多,他虽然也恨宁程,可是那终究是养大宁夺的师父,再怎么说,他也不能真的毒杀宁程。 至于这边攻击阵眼的苍穹派弟子,更是叫人头疼。 都是宁夺和商朗的小师弟们,大多数也是迫于商渊和宁程的淫威才违心听命,难道像对付澹台家一样,统统弄残了不成? 宇文瀚没看见孙子,也是心里一松,精神抖擞道:“好!” 翻身扑下,双掌接地,灵力汹涌灌入姬半夏的鬼阵中:“老夫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 虽然他不擅鬼阵,可天下术法道理相通,他这一出手,姬半夏布下的鬼阵立刻如虎添翼,无穷阴气邪祟张牙舞爪,缠上宁程,令他身上压力骤增。 元清杭骑着蛊雕,飞到阵眼上空,高声大叫:“剧毒来了,小心!” 一股凶猛白烟带着刺鼻的辛辣,直扑下方。 他也算是凶名在外,这么一喊,那些苍穹派的弟子们纷纷大惊,慌忙四散逃开。 元清杭笑道:“别跑啊,先睡一会儿。” 手一扬,那白烟范围更大,层层叠叠,将那些小弟子们全数围在正中,紧追不松。 那些小弟子的闭气功力不够,憋了一会儿,终于忍不住,吸了一点儿白烟进去,立刻便“咕咚”一声,轮番昏倒在地。 元清杭在空中驾着蛊雕,四处追赶逃跑的小弟子们,赶上了便是一团白烟伺候,不多时,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,昏了一地。 宁程在战团中看得咬牙切齿,可自己正被姬半夏和宇文瀚两大高手围攻,哪里腾得出手来去打元清杭,只能怒道:“你杀了苍穹派这么多人,宁夺迟早会知道你的真面目。” 元清杭在空中抽冷子往他剑上扔了道爆炸符,道:“彼此彼此,他也迟早会知道你的真面目。” 宁程一剑斩断空中火团,冷冷道:“我有什么真面目?” 元清杭悠悠道:“你的真面目,郑源仙长大概是知道的?” 这话一出,宁程忽然身子一颤,手中疾风骤雨般的剑势就是一滞。 元清杭原本就是试探,见他这古怪反应,心中雪亮,又道:“宁仙长,郑源仙长的尸骨被一再惊扰,又不断利用,你们苍穹派就没人管一管么?” 宁程剑招微微散乱,一边应战姬半夏,一边咬牙森然道:“你给我闭嘴。” “为什么?因为您心中有愧?还是心中有鬼?愧字去掉竖心旁,就是鬼字。鬼字再加上木,便是槐字。”元清杭步步紧逼,“宁仙长,您郑师兄坟前的大槐树,槐花今年没有再开了,您知道吗?” 宁程忽然身形拔地而起,急冲上天,向蛊雕背上的他猛刺而去:“你去坟里和他作伴,我保你槐花满坟,长盛不衰!” 元清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,长笑一声,蛊雕转过身,向阵眼处急遁:“姬叔叔、宇文前辈,回阵吧!” 危机基本已解,再恋战就是不智。 可就在这时,渐亮的天色中,远处却有道恐怖的威压向这边掠来。就像是铺天盖地的乌云,直欲压摧天际。 商渊! 几个人全都脸色微变,姬半夏和宇文瀚同时住了手,身形蹿到阵眼附近,符篆打出,连上接引通道,闪回了防御阵内。 立定在大阵里,元清杭微微松了口气:“没事了,大不了,接着打持久战就是。” 他身后,不少仙宗的门派也赶到了这边,正在严阵以待,见到几个人安全回归,全都舒了口气。 可是望着天边,忽然有人神色一变,惊呼出声:“他……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人?” 元清杭猛然回头,望着远处那转瞬即至的身影,目光一凝。 ……一个清瘦的少年被商渊夹在肋下,头低垂着,昏迷不醒。 胸前是一片猩红,脸色惨白如纸,唇边有丝可疑的血沫,从下巴一直延伸到苍白脖颈。 一直云淡风轻的元清杭心里,涌起了一阵无法忍耐的刺痛。 一股隐约的恐惧和愤怒终于浮上心头,让他的身子微微发抖…… 厉轻鸿是什么时候出去的?! 第151章 救子 商渊转瞬扑近,在防御阵面前停下,隔着无形屏障,和阵内众人遥遥对视。 元清杭还没来得及说话,身后,木安阳的声音已经急喊出声:“鸿儿!” 他疾冲上前,焦躁无比地看着商渊肋下的厉轻鸿,颤声道:“商渊!……你把他怎么样了?!” 商渊伸手将昏迷的厉轻鸿摔在地上,轻描淡写道:“他来偷袭苍穹派,正要对商朗下手。被我门下弟子发现抓获。” 姬半夏站在元清杭身边,沉沉道:“他要出阵去救商朗,我放的行。” 木安阳又急又怒,满心昏沉,口不择言道:“姬护法为什么这么放任他冒险?你们魔宗恨他背叛,所以人人都想他死,对不对?……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他自己犯痴,我要是阻拦,他就要毁阵。” 一边,木嘉荣呆呆出神,手中“骊珠”软剑微微颤抖。 元清杭转头看着商渊,眼中冒着怒火,一字字道:“他和商公子一向交好,上次在迷雾阵中还亲自救了商朗。你身为商朗的亲爷爷,却辣手无情重伤他,现在又来诬陷救人的人,真是恬不知耻。” 商渊也不暴怒,目光漠然,在阵内众人脸上依次转了转。 “陈殿主,我可以帮你杀了他,以报杀子之恨。”他看向脸色变幻的陈封,“只要你弃暗投明,从此听我之命。” 陈封冷冷咬牙,不吭一声。 商渊笑了笑,大约也知道这条件不算诱人,却又看向木安阳:“听说在这孩子和你失散多年,刚寻回身边没多久。” 木安阳身体悄然发抖,嘶声道:“商宗主,你堂堂大宗师,苍穹派太上掌门,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一个晚辈?” 商渊淡淡道:“巨兽踩死蝼蚁,谈何为难?” 他足间随意一点,在地上的厉轻鸿背上碾了碾,厉轻鸿猛地蜷缩了一下身子,胸前凝固的剑伤伤口崩裂,鲜血又涌了出来。 像是被这剧痛疼醒,他轻吟一声,茫然地半睁开眼睛。 好半天,他才对准了焦距,眯着肿胀的眼睛,吃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商渊,半晌,又艰难地看向另一边的宁程。 喉咙间发出了一声急促的“嗬嗬”声,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宁程却冷冷一剑挥出,在他耳后穴道一点,细细血流淌下,禁了他发声。 木安阳大叫一声,猛地扑上前,悲愤无比地看着宁程:“住手!宁仙长,我们神农谷何曾对不起过你,你……你为何如此狠心?” 元清杭死死盯着他:“宁仙长,为什么不叫他说话?” 宁程只是不理。 商渊悠悠道:“禁声也好,省得待会儿叫得凄厉,让诸位烦心。” 阵中诸人默默咬牙,心里都愤恨不已。 厉轻鸿虽然不招人喜欢,在仙宗中也没有什么好友交情,可看到他如此悲惨,又被商渊拖在阵前示威,怎么能不人人自危、感同身受? 木安阳早已方寸大乱,终于痛苦道:“商宗主,你想怎样?只要你放了我儿,我……我能做到的,都一定做!” 商渊道:“要你此刻返身帮我清剿他们,想你也没这个能力。我不为难你,只要你率领神农谷投诚,我便立刻还你一个儿子,这总不算过分。” 他看着木安阳:“一来不用你背叛友人,二来你本就是一门之主,自然可以决定神农谷去留。投靠我门下后,我保证你们整门平安,就像宇文家一样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 元清杭心里一阵发寒。 商渊这一招确实厉害,既不算过分,又能动摇敌人军心,而无论是木安阳,还是他,却都无法做出拒绝的回应。 不管是他们谁来做决定,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厉轻鸿死! 果然,木安阳脸色痛苦,看向身边木青晖,神色挣扎又痛苦:“师弟……你和宁仙长一向有交情。若是、若是……” 言中妥协之意,已经呼之欲出。 木青晖还没说话,旁边陈封却冷冷开口:“好一个神农谷。几天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同仇敌忾,联手抗敌,现在一旦自家子弟出事,立刻投靠邪佞,瓦解军心。” 他厉声道:“你们出了阵去,帮商渊老贼和他门下的人做事,我们辛苦杀敌,你们神农谷立刻尽心帮他们救治?” 他朗声向身边众门派道:“这大阵也不是想进就进,想出就出吧?若是这样,只怕分崩离析顷刻将至!” 果然,立刻有人高声附和道:“陈殿主说得对!木谷主您此刻返身投靠他们,岂不是背刺我等?” 陈封不说话还好,这一出声,木安阳更是焦躁,他脸色一沉:“怎么,我若是这就率自己门人出阵,诸位就要立刻斩杀我们神农谷的人?” “斩杀不至于,倒也不能随意允许有人投靠敌人。” 木安阳厉声道:“好,那就看看神农谷的手段。我木家不止会救人,若真的动手,在这封闭的大阵里,毒杀数百人,怕也不是难事。” 厉轻鸿躺在地上,口不能言,怔怔听着阵内木安阳的话语,微微闭上了眼睛,一颗泪珠悄然滑下面庞。 地上冰冷,他的血迹慢慢流入泥土中,一点一滴。 远处的密林中,却忽然似乎有什么在微微动荡,无尽的草丛中,一股极微弱的腥气飘荡在空气中。 草丛中鸣叫的虫声,忽然慢慢停住。似乎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成群结队逼近。 大阵中,元清杭低眉凝目,听着身边吵嚷,忽然开口:“都静一下。” 他虽然年少,可在仙宗中救人无数,在魔宗这边更是人人尊重,再加上这些天又亲手布阵,成功将商渊防住,一开口,所有人竟然全都闭上了嘴。 大阵内外,一阵短暂的寂静。 地上的厉轻鸿也挣扎着抬起头,惊疑不定地看着他。 元清杭短短瞥了他一眼,微笑道:“头一次去用力救人,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。” 厉轻鸿眼神一黯,垂下了头。 元清杭不再看他,定睛看向商渊:“你也不用叫神农谷的人出去了,不如换我?” 他道:“我若想出去,这里没人拦得住我。而且你抓了我,可比神农谷的人有用得多。” 厉轻鸿猛然抬头,眼中惊恐大升,嘴里“嗬嗬”发出一声声急哼,却说不出话,胸前鲜血流得更加凶猛。 姬半夏猛地转头,惊怒交加看向他,伸手就来抓他手腕:“你乱来什么?!” 元清杭早有防备,身子急退,手中一道瞬移符篆打入地下,身子一晃,出了大阵。 身后一片惊呼,无论是木安阳他们,还是别的仙门中人,全都愕然震惊。 霜降更是急哭出了声:“右护法……您快去阻止他!” 上次宇文离拿她做人质,元清杭就是这般毫不犹豫接受了要挟,现在,竟然又要旧事重演。 可那时候的宇文离,又岂是现在的商渊可比?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随时能杀人如麻,已经丧失任何人性的庞然怪物! 阵外,商渊也猛地一怔,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元清杭如此果断,身子一晃,就想扑上来。 元清杭却一抬手,亮出手中一枚接引符:“稍等稍等,不谈好条件,你看我转身也能回去。” 商渊硬生生顿住脚步,扬眉道:“哦?” “你先把鸿弟放了,安全入阵,我再任你处置。”元清杭淡淡道,“我信不过你。” 身后阵眼一阵剧烈波动,两道身影就要疾冲出阵,元清杭早已料到,手一扬,两道加固符从外紧紧封住了裂缝:“姬叔叔,宇文前辈,你们少安毋躁。我……” 就在这时,忽然,旁边的宁程却趁所有人不备,手中宝剑猛然发力,在黑夜里骤然刺向厉轻鸿、 剑光幽幽,无声无息,上面的灵力却锐意逼人,带着必杀之意。仟仟尛哾 他站得本就离厉轻鸿近,这一剑刺出,就连商渊也意料不及。 眼看着剑尖就要在厉轻鸿后颈划出一道血线,忽然之间,漆黑夜色中,却闪过一道无声的红色闪电。 一道凌厉的红绫宛如索命绳索,缠上了宁程的剑锋,一软一硬,空中相接,柔软红绫却丝毫不落下风,带着无穷杀机,带动宁程的剑向边上疾飞。 随着那红绫迎风抖动,一道鲜红身影在空中犹如灵鸟般落下,一声冷锐的讥讽清脆响起。 “苍穹派的小掌门、老掌门,一个个都这么狠毒疯狂,真是家风传承。” 厉轻鸿猛地抬起头,吃力地望向不远处那个熟悉的俏丽身影,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。 宁程这一剑毫无征兆,元清杭也本以为施救不及,正满心全是惊惧,忽然见到这转机,心里的惊喜和暖意几乎要溢满胸口,他大叫了一声:“红姨!” 厉红绫俏生生站在林梢,一身鲜艳红衣似火,手中红绫转而扑向地上的厉轻鸿,将他拦腰缠住,凌空飞向元清杭。 她厉声急叱:“还不带着他滚回去!” 元清杭一把接住厉轻鸿,不敢迟疑,飞身便退:“红姨你小心!我把他送回去就来助你!” 这几下兔起鹘落,元清杭和厉红绫配合得默契无比,商渊虽然就在近处,却眼睁睁被人从眼皮底下救走了人,不由得真怒大升,身形一晃,已到了元清杭背后,伸手抓来:“想走?” 他的手掌距离元清杭背后只有数寸之遥,可是就在这时,他的脚下却忽然一滑,踩上了什么滑腻腻的东西。 几道五彩斑斓的细线犹如闪电,在地上凌空蹿起,一口咬向他的咽喉。 不知道什么时候,漆黑的地上已经多出了一群扭曲蜿蜒的彩色毒蛇,只只细如竹筷,舌信鲜红,诡异无比。 商渊脸色一沉,广袖一抖,一股巨大飓风迎向那些细蛇,顿时将蛇头击得稀烂一片。 数十只蛇头齐爆,一片细蒙蒙的毒液细如牛毛,弥漫在商渊面门四周。 他猝不及防,顿时便吸入了细细几缕,心里不由得怒极。 厉红绫凶名远播,用毒本领出神入化,用来对付他的东西,想想也知道绝不是简单之物。虽然以他的修为,自有把握将毒素逼出体外,可万一呢? 他心思急转,再也不去追杀元清杭,身子一转,就向厉红绫扑去。 抓住这阴毒婆娘,才能逼出解药! 厉红绫一招得手,不敢恋战,苗条身影鬼魅般向后急退,手掌一挥,无数毒虫从她脚边蜂拥而出,迎向商渊。 商渊脸色铁青,殷红血掌向地上一拂,一股罡风拍上地面,无数毒虫立刻毙命。与此同时,他的身形忽然爆起,几步之间,就追上了厉红绫。 无论他的元婴境是真是假,可和金丹末期的修为的确有天堑之别,这全力之下的一次出击,已是厉红绫无法闪避。 大阵内,就算仙宗众人对魔宗这位左护法一个个忌惮害怕,可是见她一个弱质女子力抗商渊,心里却都不由自主替她担心,齐齐惊叫出声。 元清杭抱着厉轻鸿刚闪回阵内,一扭头,便看见这惊天一幕,再想去救,已经来不及。 他臂弯中的厉轻鸿,喉咙间更是发出了一声嘶吼,无力的手指猛地扣住了元清杭的手臂,泪水夺眶而出。 厉红绫的身影眼看就要被商渊击中,可这时,侧边却忽然闪出了一道人影。 带着决然的赴死之意,那身影猛扑到厉红绫身前,将她身子平推出去,自己结结实实挡住了这必死一击。 “砰”地一声闷响,他犹如断线风筝一样,轻飘飘飞向半空,再颓然跌落在地。 厉红绫身体狂飞而出,落在另一边。 她踉跄摔在地上,怔怔看着不远处和她纠缠了一生的男人。迷糊视线中,眉目俊秀,宛如年轻时旧日。 木安阳也正遥遥看来,那张她熟悉又痛恨的脸上,一片平静。 “厉红绫……我不恨你了,你也别再恨我了吧。”他口边鲜血急涌而出,低低道,“我自己的儿子,我自己救。” 吃力地扭头向阵内看去,他的目光找到了重伤的厉轻鸿,又看向了一边疯狂痛哭的木嘉荣。 想要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,良久后,终于头微微一垂,闭上了眼睛。 第152章 重回 商渊的身影,又再袭来,冲着地上摔倒的厉红绫无声抓到。 厉红绫终于从恍惚中醒过神,手指狂弹,数道五彩轻烟飘出,直奔商渊面门。 商渊虽然闭住了气,可那轻烟却不入肺,粘在了他肌肤上,顿时在皮肤上留下一片灼痕。 灼痕转瞬扩大,剧烈腐蚀人的肌肤,转眼间就在商渊裸露在外的手背和脖颈上蔓延出一片痛痒,像是镪水在肆意攻击。 商渊又恨又怒,一掌遥遥挥出,劲风扫过,将厉红绫一掌打得口喷鲜血。 他正要继续抢上,去抓厉红绫,阵中姬半夏和宇文瀚已经同时出手。 两人双双在地上一拍,宇文瀚的“困扼阵”扑到了商渊脚下,将他身形拖住了一瞬,而姬半夏则唤出一架巨大枯骨,也从地下钻出,一把抱住了商渊的双腿。 任凭商渊怎么疯狂击打,将枯骨的头颅打得粉碎,那枯骨却毫无知觉,只死死拖着他不放。 厉红绫强撑身体,趁着这宝贵时机。凌空飞起,急速远遁。 草木之中,无数毒蛇涌动而出,挡住了她的去向,她一身凄艳红衣终于失在了远处密林…… 事出突然,阵中所有人都心神大乱,木嘉荣放声大哭,急冲向前方,手中“骊珠”剑疯狂劈向面前无形的屏障:“放我出去,我要救我爹!……” 木青晖神情悲愤,可终究没失去理智,上前一把拉住了他:“嘉荣!” 他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的宁程,神情复杂,带着隐约的、说不出口的求恳。 宁程触到他眼光,眼帘垂下,终于上前,轻轻摸了一下地上木安阳的脉搏。 半晌后,他抬起头,看向了阵中的木青晖,淡淡摇了摇头。 元清杭臂弯中抱着的厉轻鸿,呆呆看着他的动作,忽然发出了一声重伤小兽般的嘶吼。 他挣扎着扑下地,踉跄着冲上去,手中屠灵匕首颤抖着,划向面前那冰冷屏障,疯狂却无力…… 一缕缕鲜血在他胸前慢慢涌出,落在地上,他恍若不觉,只一下下机械地刺着屏障,似乎想冲破这隔开阴阳、分开父子的距离,可大阵却纹丝不动。 身子被一双有力却温暖的臂膀忽然抱住,元清杭悲痛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:“鸿弟……你休息一下。” 他手指轻轻一按,将近乎癫狂的厉轻鸿按昏,拦腰将他抱住,跃回神农谷人群中。 木青晖失魂落魄,伸手接住了一身血迹的厉轻鸿,张了张嘴,却嘶哑地发不出声。 大阵外,商渊脸色奇差,早有医修上前,心惊胆战帮他解毒敷药。 元清杭转过头,遥遥看着他,冷冷道:“我要是你,就会赶紧像只老鼠一样,寻处安静的所在,慢慢把所有余毒逼干净。” 动用灵力,只会促使血液奔流,有厉害的毒药甚至能迅速攻入心脉,致人死地。 商渊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,森然看了众人一眼,缓声道:“不急,我慢慢等你们。下次再来时,我保证不会像今日这样,只死一个人。” ……随着一声呼啸,他带着宁程和苍穹派门下众弟子,转身离去。 天色渐渐明亮,一片橙色的晨曦在远处山峦间徐徐铺开。霞光万道,照在硕大的隔绝阵中,却像是不带一点暖意。 外面已经没有了敌人踪迹,元清杭等人出了阵,来到了木安阳身边。 木青晖亲自检视了一下木安阳的气息,眼中泪水终于滴落下来。 原本商渊这一掌是要重伤厉红绫,再逼问她解药下落,还不至于就一掌毙命。可木安阳的情形,却和别人不同。 厉轻鸿当时那心口一刀凶险非常,已经伤了根本,虽然有各种灵丹妙药救回了木安阳的命,可底子却一直孱弱得很。 本来慢慢调养一段时日,也不是不能逐渐恢复,可接下来这段时间,却一直纷争不断,在赤霞殿上和陈封起争斗时,更已经是竭尽全力。 这一次拼着命替厉红绫挡下这一掌,终究是用尽全力,心脉全碎,只是还余下最后一口气。 元清杭心中难过,手中银针颤抖刺出,在昏迷的木安阳心口轻轻一扎。 木安阳微微一颤,睁开了眼睛。 这一针已经是强行刺激,给了他最后回光返照的机会。 木嘉荣自己也是医术厉害,看出来父亲已经是强弩之末,早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扑到他身边,死死抓住了木安阳的手:“爹爹……你别走。我、我给你治,一定能治好的……” 元清杭默默退后,在昏迷的厉轻鸿后颈一点,将他点醒,轻轻推到木安阳身侧。 厉轻鸿重伤下身子不稳,一跤摔倒,正跌倒在木安阳身边,四目相对,他充满血丝的眼中的泪水也汹涌滴落。 木安阳强撑着精神,一边一个,分别抓住了木嘉荣和厉轻鸿的手。 他竭力做出平静的表情,柔声道:“你们俩……都不要哭。” 他看向了厉轻鸿,眼中充满内疚和不舍,不放心地低低道:“爹爹寻到你太晚了,没机会再多多补偿你。可是你是兄长……以后不要欺负弟弟。” 厉轻鸿清瘦身子战栗地像是秋风中的残叶,泪水无声奔流。 费了好大力气,他喉咙间才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啜泣:“爹……” 自从认亲以来,他一直对木安阳恭敬却疏远,称呼也只是叫“父亲”,这时却是头一次,像木嘉荣一样,叫了一声爹爹。 木安阳微微一颤,唇间露出了一丝极轻的笑意。 他喘息了一会儿,又转头,吃力地望向木嘉荣:“你好歹有你娘疼爱……你哥哥哥他命苦,身边也没什么亲人了。你看在爹爹面子上,今后不要……再和哥哥怄气。” 木嘉荣哭得哽咽难言,只一个劲摇头:“爹你休息一下,别说话……” 木安阳微微一笑:“再不说,爹以后没机会啦。” 他昂起头,看向身侧神色悲戚的木青晖:“师弟……神农谷以后要拜托你啦,还有两个孩子,还望你抽空看护。” 木青晖强抑住眼中泪水,低低道:“师兄你放心,从今后,定会尽我全力。” 木安阳又看向人群后的元清杭,眼中充满感激和求恳:“元少主,多谢你仁义心肠,对鸿儿这般亲厚。以后、以后……” 元清杭心中恻然,明白他托孤之意,抢着截断他的话:“木谷主,在我心里,鸿弟永远是我的弟弟。” 木安阳微微松了口气,最后的回光返照终于到了尽头,眼中微光渐渐暗淡下去。 用尽最后的力气,他把厉轻鸿和木嘉荣的手叠在一处,轻轻一握:“你们俩以后……要好好的,更要互相照顾。” 手一松,他终于悄然阖目。 …… 万刃冢中,断魂崖下。 一片凄风苦雨,魔气氤氲。 绕过层层乱石,狰狞魔气如海藻般飘荡,一道白衣身影立在其中,手中握着一枚锋利的峨眉刺。 周身的魔气缓缓流动,忽然,一道阴寒的刀锋之意从魔气中疾冲而出,笔直刺向他心口! 白衣身影骤然跃起,手中峨眉刺宛如狂风暴雨,迎向那充满恶意和暴戾的兵魂。 兵魂战意滔天,却无形无迹,缠着他手中峨眉刺,不断攻击,带着生前无名主人的凶悍戾气。 宁夺脸色冷冽,手中峨眉刺舞动更急,良久之后,那刀锋兵魂终于力战不敌,低鸣一声,转身就要向魔气黑雾中遁去。 宁夺身形暴起,急追而上,手中峨眉刺劈空掷出,猛然刺入那无形兵魂的正中心。 那兵魂哀鸣一声,终于被迫没入峨眉刺中。 那峨眉刺在空中飞旋了几圈,转身飞向宁夺,宁夺刚刚接到手中,那被收服的兵魂却忽然发难,猛然反刺向他手腕。 宁夺轻哼一声,手腕上顿时显出一道殷红血迹,他不管不问,手上灵力汹涌而出,灌注在那枚峨眉刺上,冷冰冰地再次用意志压制。 半晌后,那兵魂终于偃旗息鼓,乖乖地就此不动,温顺地伏在了他手中。 宁夺轻轻喘息了几下,随手将峨眉刺扔进地上一个巨大的储物袋中。 下一刻,他手中已经换了一柄长刀,上面血气翻涌,正是一柄在魔宗中也凶名赫赫的血刀,来自一名厉害的魔修。 他长刀在手,也不就地休息,一步步继续向前,踏入了前面更加浓郁的魔气山谷。 一片寂静,杀机四伏中,忽然血光冲天而起,他雪白衣衫在黑色魔气中若隐若现,陷入另一场苦斗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身影才从层层黑雾中重新现了出来,虽然依旧脊梁挺直,可身上却终究染上了更多的血迹。 原本雪白的衣袍上,已经是血花点点,下摆的三朵红霞边,像是绽开了更多的凄美红花。 可他手中紧握的那把魔修长刀上,却光华流动,妖气纵横。 ——已经是一把崭新的、附着了远古兵魂的兵刃! 他闭目依靠在一团乱石中,从怀中掏出了自己贴身带着的小储物袋。 手探进去,却微微一怔。伸出来时,手中不仅摸出了一枚灵丹,更夹带了一颗同样圆溜溜的卵石。 色泽透明晶莹,上面带着丝丝漂亮的红痕,正是当初从这里的地下暗河边找到,被多多宝贝似的藏在身边,却又被他随手抢来的那一颗。 他默默将补充体力的灵丹吞下了肚在,低头摩挲着那颗小小卵石,眼中光芒温柔。 只休息了短短片刻,他便重新起身,将卵石收进了贴身的储物袋中。 随手从地上的储物袋中取了一柄新的兵器,他再次转身进了前面的瘴气丛中。 ……天色从大亮,慢慢变成渐黑。万刃冢中,完全封闭的空间里,万山孤寂,千古无声。 上次来到此地时,身边尚且是人群环绕,年轻弟子们欢声笑语,而这次来,却只剩下他一个人。 就连那个笑容狡黠、神气活现的人,也不在这里。 清冷月色和两年前一样,幽幽照着断魂崖底,也照耀着下面那道一直在战斗的身影。 像是丝毫不知疲倦,又像是知道时不我待,即将要面对的,是世间最恐怖强大的敌人。 月光冰凉,崖边青苔茵茵,崖底白衣浴血,手中拿着的兵刃换了一把又一把,激烈又孤独的战斗却始终不曾停歇。 ……不知过了多久,不知道晨昏颠倒了多少次,储物袋中被收服的兵魂越聚越多,而宁夺每一次出招,也越来越凶悍凌厉。 每一招都简洁浩大,却有着最直接的杀伤力,每一次迎向崖底沉寂千年的古老兵魂战意,越越来越游刃有余,纵横睥睨。 又一个无眠的黑夜过去,晨光忽升,映亮了静寂的万刃冢。 宁夺一步步从崖底走出,身形拔起,兔起鹘落,沿着山壁向上,不多久,已经重新站到了断魂崖上。 对面浪涛依旧,水声轰隆,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,仿佛千百年来都这样浩荡奔流,见过了十二年一次的人声鼎沸,又迎来接下来十几年的群山冷寂。 宁夺站在崖边,来到了当初被元清杭一掌击落的地方,缓缓抽出了应悔剑。 仿佛是感觉到了主人暴涨的修为,应悔剑雀跃欢鸣了一声,激动万分。 宁夺眼望瀑布,忽然拔身而起,和上次一样,向对面的千丈白练纵身跃下。 不同的是,上一次是昏迷着跌下,这一次,他手中的应悔剑却携带着雷霆万钧,向水幕轰然划下。 应悔光动惊五洲,霹雳裂金破千城! 自今日始,应悔剑终于不再是当年那位温雅仙君宁晚枫的遗物,而是一柄有了自主意识。风格截然不同的神兵。 从崖底无数对战中脱胎换骨,更加冰冷无情,却也更加有情。 第153章 碎丹 万丈白练从中断开,水流静止,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这雷霆一剑。 随着水幕断开,宁夺白衣飘飘,身影笔直纵入瀑布,向下急坠。 水势在下一刻恢复了流动,追在他身后,声势浩大,恐怖的威压似乎随时就要赶上他的身影,活生生将他压成肉泥。 可刚刚那一剑划破水帘,阻断水流,延迟的这一瞬,却已足够他避开了身后的水势压制。 仿佛落了无穷时间,又仿佛转瞬即至,瀑布最底部终于到了眼前。 应悔剑一声激越长鸣,在他的身子即将砸上潭水时,转头向下,在身下划出轻灵一剑。 一片碧波排山倒海,升上半空,恰好托住了他急坠的身影。 ……瀑布前的断魂崖已经远去,面前,是熟悉的那潭安静碧水。 他低下头,凝视着脚下清澈见底的潭水。 一簇簇金色异鱼被这忽然的巨大响动惊散,急箭一样,四下惊慌游走。 他剑尖轻轻入水,一道凌冽杀气直透潭底,顿时,剑尖中心往外,一片无形涟漪荡开。 那些正在惶急逃窜的小鱼忽然齐齐一窒,竟然全都僵在了水中,被这恐怖的杀气镇压得丝毫不能游动。 宁夺静静凝视水底,半晌剑尖才缓缓提起。 随着那杀气退散,水底的小鱼们才猛地恢复了游动,瞬间窜入了水底幽深的乱石中,吓得全部消失无踪。 宁夺踏着水波,来到了潭水尽头。 依法炮制,再次跃进小天地中时,他的身上已经滴水不沾,再不狼狈。 寂静依旧,四周的灵气也一如往日,充沛得彷如无穷无尽。 正中的高台和上次来时别无二致,静静伫立。 他缓缓走到高台后,凝视着后面两具安静的遗骨。 上次来时,宁晚枫尸骸平静躺在地上,可元佐意却斜斜倒在角落,正对宁晚枫尸骨方向,看上去,像是力尽倒地,无法再靠近。 当时他和元清杭一起,将元佐意的遗骸捡拾起来,重新摆放归位,和宁晚枫并排安置在了一起。 如今,两人遗骸和他们离去时并无不同,想来也当然不会有人进入此处,惊扰他们。 宁夺走到近前,恭恭敬敬向着二人遗骸拜了三拜,低声道:“叔叔,元宗主,我又来了。若两位长辈在天有灵,还求能庇护我修炼冲关成功。” 他多日前,已经初初踏入金丹圆满境,论到这份速度,不仅超过了所有人年轻一辈,就算是放眼整个仙界,也是罕见。 这些天在断魂崖底下浴血奋战,以兵魂做战斗对象,在生死交战中,更是激发无尽潜力,短短时日,已经快要逼近真正的金丹大圆满境的顶峰。 就算是出了这万刃冢,整个世间,能和他放手一战的,应该也没有区区数人。 可是不够。 ……千重山后山的悬崖边,他和元清杭曾一起联手,亲身面对过商渊。 世间无人知道元婴界该是什么样,可是感受那种恐怖的修为时,他唯一知道的是,就算是修炼到金丹圆满境,就算在此境界徘徊多时,日益精进,也绝不是商渊的对手。 要想能够有一战之力,只有再继续提升。 商渊教授给所有人的苍龙诀,绝非善物,但是他这些时日的突飞猛进,却又的确是拜苍龙诀所赐。 所以,要想真的再进一步,就必须接着修炼这苍龙诀,就算知道是饮鸩止渴,就算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,却别无退路。 而这灵气爆满的小天地,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助力。 这里的灵气,又岂是千重山后山的闭关室能比。 闭关室内,宁程给他准备了无穷无尽的灵石,可那些灵石捏破时只能散发出来微弱灵气,这里的灵气却充斥了四周,置身其中,就像是每一个毛孔都沐浴在灵泉之中。 取之不尽,用之不完。 因为这里,本就天地灵气尚未凋敝前、远古留下的一片世外桃源,被飞升大能保护下来的最后一片净土! ……他缓缓在高台前坐下,闭上了眼睛。 按照苍龙诀的秘法,他周身的灵力开始散入四肢五骸,不停冲刷,又不停重新凝聚,剧烈冲击心脉和脏腑。 每运行一遍,身上的灵力就更加充沛一点,四周源源不断的灵气似乎也被他吸引,疯狂地开始向他周身聚集。 忽然,一股忽如其来的剧痛袭上丹田,他体内的金丹微微颤动。 宁夺眉头一皱,硬生生熬住了这波突然的剧痛,用尽全力,将忽然奔走的灵气收拢回来。 这疼痛来得快,去的也迅疾。停歇后,仿佛就从没发生过。 宁夺定了定神,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心悸,重新开始修炼。 小天地中,不知晨昏,更不知道时间过了几许。 无边的灵气徘徊飘荡,不停涌向石台边的宁夺身边,竟慢慢凝成了蒙蒙雨雾,犹如实质,罩在宁夺周身,将他一身浴血的衣衫打得越来越湿。 而宁夺的脸上,也不知何时,布满了淋漓的汗水。 体内的疼痛,越来越频繁,越来越激烈。 可他没有办法停下来,因为每熬过一次,他都能明显感觉到,修为真的在一点点精进,体内的澎湃灵力就像要冲破经脉,越来越凝实。 终于,忽然地,再一次的灵力运转中,汹涌的灵力犹如惊涛骇浪,猛地冲向他下腹的金丹。 一股无法忍受的剧痛袭来,竟然比任何一次都剧烈百倍,原本能勉强控制的灵力也忽然像肆意狂卷的罡风,冲向他全身的经脉。 丹田处剧痛钻心,四肢犹如被车裂般撕扯,他咬紧牙关,可是喉咙间却还是溢出了一丝痛苦的呻吟。 无边的痛苦中,他体内的金丹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异响。 就像是有一柄小小的锤子,在已经绷到极限的金丹上轻轻一击。 一道道裂痕,在金光闪烁的金丹上,慢慢浮现。 下一刻,金丹忽然轰然裂成了两半…… 宁夺猛然扑倒在地,体会着金丹破裂的非人剧痛,感受着体内的灵力完全失控暴走,他再也抵挡不住,一口鲜血狂喷而出。 挣扎着想要起身,想要保持清醒,可是神智却开始逐渐模糊不清。 修仙者一生的修炼精华,全数凝结在金丹之中,没有了它,所有的灵力无从依附和存储,所有的运转无法调动,等于成了废人一个!…… 昏昏沉沉中,他眼前像是浮现了一个人影。 眉目如画,眼含星辰,发束金环,皱着眉站在远处。 “宁夺,我不会进来收你的尸的。”他语声清晰,像是说着再认真不过的事,“你不出来,我就守在人间那片湖边等你一辈子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你不准死在里面,那里是我舅舅和宁仙长长眠之地,他们才不喜欢你的尸骸也躺在那儿,就算你是宁仙长的侄儿也不行。” 宁夺轻轻呻、吟一声,口中又是一股鲜血喷出,淌在面前的白玉石板上,红白相间,触目惊心。 血流越来越多,体内的剧痛却丝毫也没减轻,裂成两半的金丹上,裂隙越来越密集,终于,砰然彻底碎开。 大口大口的鲜血急涌出来,沿着他面前白玉地板缝隙,就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吸引,急速向前流去。 那边,是元佐意和宁晚枫的尸骸所在之处。 血流涓涓,一直流到元佐意面前的地上。 血迹浸泡下,忽然,那片洁白平整的白玉地面上,骤然浮现出一片淡淡的金色。 一行行,一道道,显出密密麻麻的字迹。 宁夺最后的视线里,是最后显出的两个大字。 字迹狂狷肆意,笔锋凌厉,“破金”! …… 千重山下,防御阵内。 距离百家仙门被困这里,已经三个月过去。 厉红绫当日带来的毒蛇乃是她培育在万毒窟中的,多年厮杀养蛊,留下了这种剧毒奇蛇,被商渊一掌击毙后,身上的毒液侵入肌肤,虽然对商渊不能致死,却也让他吃了些苦头。 这些天中,商渊暂时偃旗息鼓,宁程也没有带人前来攻阵,就连宇文离也没有出现,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。 可所有人都知道,这绝不是真正的平静。 就像是有什么在大阵四周越绷越紧,压缩着大阵的空间,又像是有暴风眼已经在不知名的某处成形,正在无声逼近。 清风掠过山岗,丛林草木摇动,掩藏着未知的杀机。 姬半夏立在林边,望着远处的山林,一向漠然的脸上有丝罕见的凝重。 山林边缘,一排排参天大树已经枯萎,露出了和苍穹派主峰上林木类似的迹象。 “你怎么看?”他沉声开口。 他身后,元清杭坐在一棵树下,手中端着一杯酒,眉间也同样凝重。 他缓缓道:“商渊原先布下的封山大阵有八处阵眼,被我发现后,我偷偷在其中四处下埋了阵旗。封山大阵被毁后,那四处被我悄悄启用,构成了现在的防御阵。” 姬半夏点头:“苍穹派的山中灵脉,是供给大阵灵力的源泉。可是这灵脉似乎原本就已经日渐枯竭,我怕支撑不下去。” 元清杭道:“不仅如此。澹台明浩和宇文离都是术宗高手,也会迟早发现这个秘密。” 只要找到那四处阵眼,再一联系到原先的封山大阵被毁,以这两个人的修为,无论是谁,应该都能推断出防御阵真正的依靠。 到时候,一旦针对这个出手,大阵被攻破就是迟早的事。 姬半夏看了他手中酒杯一眼,劈手夺过,不快道:“年纪轻轻,别的不会,倒是学会了借酒浇愁。不准喝。” 元清杭无奈,低声嘟囔着:“我又没酗酒。” 只是夜里常常难以入眠,想着一个人,时间久了,就不得不借助几杯薄酒,可以短暂地忘却那个人。 姬半夏忽然道:“不要强撑到那一天。假如迟早要破,就早点脱身。” 他冷冷道:“这里的人和我们魔宗有什么关系?能共同抵抗商渊,才值得和他们联手,假如不能,你不要指望我们和你一起,陪他们送死。” 元清杭神色奇异,沉吟了良久,道:“姬叔叔,我其实更怕另一个猜测。” 姬半夏皱眉:“什么?” 元清杭看了看四周,确定无人,才低声道:“商渊的状态不对。我怀疑他靠吸收别人的金丹灵力,才能维持住现在的状态。那么假如一旦没有足够的摄入,甚至需要的灵力越来越多,他维持不住元婴,会怎样样?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爆体,或者迅速天人五衰,变成枯尸?” 元清杭摇摇头,心中隐约不安:“不,有几次,他头上显出的元婴幻像已经不是金色,却是隐约的黑灰。姬叔叔,你知不知道魔丹境后再突破,魔婴境的表现是什么?” 姬半夏猛然一惊:“不知道。世间灵气凋敝已久,魔宗修炼又更重武力,突破魔婴只是一种传说,就连元宗主也是一直停留在魔丹大圆满,可未曾再进一步。” 元清杭缓缓道:“我只怕,那个黑色婴孩的幻像,就是魔婴……” 姬半夏猛然回头,一双茶色眸子锐利如箭,紧缩起来:“怎么可能!”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我舅舅独创出破金诀,自己却无法再利用。宁晚枫修炼后,按说‘先破再立’,就该更上一层楼,那么他当年,到底后来修为如何?” 姬半夏迟疑道:“金丹碎去,魔丹初成。宁晚枫当年的确是功力完全恢复,甚至比碎丹前还厉害一些……可没人知道他到底什么状况,只知道元宗主后来常常忧心忡忡,说是宁晚枫身体不好,还带着他短暂外出,四处游历。” 元清杭“啊”了一声。 不知怎么,他心里却好像有点隐约的高兴。 原来他舅舅和那位光风霁月的宁仙君之间,在最后的拔剑相向、遗憾终身之前,也曾有过这样一段短暂的、最后的美好时日。 无论是把臂同游、一起斩妖除魔,还是笛箫合奏,月下泛舟,总算不枉这相识相知,相交一生。 可忽然地,他心里一阵莫名心悸,猛地站起了身。 “破金诀真的没有一点可能,会流传失落在外吗?”他喃喃道。 姬半夏坚定摇头:“绝不会,元宗主传人此法,自然要防备传入仙门。对任何一个前来求学破金诀的人,他都要其服用蛊毒,发下重誓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但凡违背外传,甚至默写传承,都会立刻被毒蛊反噬。” 元清杭目光发直,喃喃道:“不……不对。有一个人,他绝不会这样羞辱逼迫,更不会舍得叫他服用什么蛊毒。” 他急急道:“姬叔叔,你觉得,修炼破金诀后,功力大进,更进一层,是不是和苍龙诀很相似?!” 姬半夏也猛地呆住。 一瞬间,元清杭如遭雷击,身子颤抖。 宁夺呢?宁夺修炼的苍龙诀,和传说中的破金诀有没有关系?…… 第154章 囚禁 姬半夏愕然道:“你怀疑,商渊广传天下的苍龙诀,其实和破金诀有关系?” 元清杭紧紧捏住手中的空酒杯,心思急速转动。 一个是堂堂仙宗心法,一个是元佐意独创的魔宗秘笈,按说哪里会有什么交集? 可偏偏两者的作用如此相似,总叫人觉得如鲠在喉。 不对……两者之间,是有一个交集的。 那就是宁晚枫! 他呆呆沉思良久,喃喃道:“姬叔叔,当年宁晚枫背负污名被逐出师门,立刻便投奔了魔宗,但是据我所知,他此去之前,并不知道那就是我舅舅。” 姬半夏皱眉:“你怎么知道?” 元清杭一呆,想到那天在床下偷听宁程和宁夺谈话,不由自主,那天床下肌肤相亲、宁夺身体火热的情形宛在眼前。 他脸色一红,忸怩道:“哎呀,反正这是真的。” 宁晚枫到了魔宗后,应该才发现,他要投靠的魔宗宗主,就是他在湖中偶遇的那个魔宗青年。 知己相见,本该欣喜异常、把酒言欢,却没想到其中一个已经金丹破碎、人人喊打,想必元佐意必然心痛震惊,只是不知道,宁晚枫骤见故人,却又是什么心情。 他去投奔魔宗,本就是想去求授破金诀,元佐意视他为平生知己,见到是他,心痛难过尚且来不及,又怎么可能要求他发毒誓、服蛊毒?…… 也就是说,宁晚枫极有可能,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办法将破金诀透露出去的人! 所以,宁晚枫背叛师门,投奔魔宗,到底是为什么? 宁程说过的那些旧事,提到过宁晚枫和郑源一番深谈后,就硬拉着郑源去见师尊商渊,他们到底说了什么,又决定了什么? 他回来后,提到自己要去做一件凶险异常的大事,这件事,真的是觊觎掌门之位、暗害商无迹吗?…… 厉轻鸿被救回后,已经向他们说出迷雾阵的真凶,他在当夜看到的手腕花纹,正是宁程身上的伤痕。 那么宁程如此疯狂行事,早已经大大违反了常理,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?…… 元清杭越想越是心惊,某个模糊的猜想跳上心头,让他一时间汗如浆出。 可他却不敢将这个猜测,再向姬半夏说半个字。 魔宗的人已经对宁晚枫后来的背刺恨之入骨,若是让他们觉得,宁晚枫一开始的投奔极有可能就是有意为之,只怕一个个都会恨不得对他鞭尸笞骨! 层层迷雾中,已经有一条隐约的线索呼之欲出,却又缺失了某些最重要的环节。 不对,还是有哪里不对。 所有被拼凑起来的宁晚枫的画像,那都是一个侠义温雅、光风霁月的人,就算一开始有隐情有苦衷,他也绝不该对着元佐意刺出一剑。 疑团除了这些,还有很多。 不少人都曾修炼了破金诀,据说有人失败爆体,也有人安全度过,比如厉红绫就是结局最好的一个。 那么为什么宁晚枫练了破金诀后,境界虽然提升,却身体不好、状态不稳?…… 商渊如今修炼的这个诡异的苍龙诀,也同样是境界猛升,却极其不稳定,甚至已经到了需要吸收金丹高手灵力、才能维持的地步…… 他忽然站起身,焦躁地在树下转了几圈。 姬半夏凝视着他,淡淡道:“你在担心他?” 元清杭停下团团打转,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树根下。 “真的担心,就扔下这里的事,去到那个出口的湖面上去等他。”姬半夏道,“商渊要杀的是仙宗金丹,你这么殚智竭力,已经仁至义尽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不行,姬叔叔,我留在这里,是因为我还有一个担心。” 他微微打了个寒战:“我总有个不好的预感,万一商渊那个金色的元婴幻象维持不住,转成黑色魔婴,会不会……会不会改成需要魔丹来维持?” 姬半夏猛地一惊,怒道:“怎么会,他这是什么邪恶功法,难道要吸干仙魔两道所有的人?” 元清杭心乱如麻,道:“我也是猜测,暂时没有根据。可不管怎样,我们还是要鼎力相助仙宗,万一他的元婴彻底转黑,我总觉得,对魔宗的人也绝不会是好事。” 姬半夏默默无言,半晌道:“所以你才拼死留在这里,怕商渊状态突变,会是我们魔宗的大灾?” 元清杭道:“对。” 姬半夏看着他,眼色有点奇异。 “你到底是不是元家的孩子?无论是你舅舅,还是你娘,都是睚眦必报、行事恣意,哪有你这种兼善天下的破毛病?” 元清杭打起精神,苦笑一下,随口道:“没准我随我爹呢?” 姬半夏立刻闭上了嘴。 元清杭也没注意他的异常,怔怔盯着远处,好半天,忽然埋下头,无声地捂住了脸。 宁夺只有从商渊这里得到的苍龙诀,独自入万刃冢就是为了静修突破,可假如真的突破了,他会像厉红绫这样安然度过,还是会步宁晚枫和商渊的后尘? 宁晚枫最终身死道消,商渊现在人不人鬼不鬼,这破金诀也好,苍龙诀也罢,霸道诱人的名字下,却像是有着罂粟般的剧毒。 无论是像宁晚枫,还是像商渊,哪会有什么好结果?…… 姬半夏低头看着他的头顶,看着他乌黑发束,手轻轻伸出,似乎想要像小时候一样,拍拍他的头,可却又停在了半空。 好半天,元清杭的声音含糊地响起来:“姬叔叔……您以前和林夫人分手时,想到再也见不到她,是什么感觉?” “痛彻心扉,万念俱灰。”姬半夏低低道。 元清杭的声音,终于带了微微的哽咽:“可那时候,您毕竟知道她会在远处好好活着。我……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他了。” 姬半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,道:“那可不一样,我和素素虽然未山盟海誓、互诉情愫,可心里都认定了彼此。你和他意气相投,固然会为挚友担心,可是又毕竟和男女情爱不同。” 元清杭低垂着头,一动不动。 清风吹来,一朵小小残花飘下,落在他发间,凄冷无声。 许久之后,他才抬起头,不再掩饰清澈眸子中的泪光闪烁。 他定定看着姬半夏,并不闪躲,轻声道:“不,是一样的,姬叔叔。您是怎么样对林夫人,我的心里,也是一样对他。” 一样会牵肠挂肚,一样会痛彻心扉。 假如那个人真的死了,也一定会万念俱灰,了无生趣。 …… 千重山顶的后山,层层山峦上,崖边的闭关室群。 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在这里闭关修炼,前一阵的盛况不复再现。 时近黄昏,四周暮色四合,一片冷寂荒芜,山道上,却快速闪过两道人影。 两人步速极快,转眼已经从崎岖山道上掠到了山顶。 宇文离身后跟着那个瘸腿侍卫,两人走到一处弯道,宇文离忽然回身,快速观察了一下四周,确认无人,才身形一闪,消失在一块巨石后。 那巨石挡在山崖边,后面的石门被掩在一棵青松后。 宇文离伸手在石门上一按,一道黄色符篆无声燃烧,石门悄然打开。 瘸腿侍卫远远地守在门外,宇文离背着手,走进室内,随手重新封住了门。 里面干净整洁,桌椅妆台齐整,甚至还有一张不知哪里搬来的雕花大床,青蓝色纱帐和过去一模一样,布置得精致漂亮,全是大家闺秀日常的用度。 听到门口响动,一个女子冷冷回头,看向宇文离。 冰雪姿容,秀丽冷漠,正是消失多日的澹台芸。 宇文离神色温柔,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黄鹂鸟,捧在手心,柔声道:“芸妹,我来时见到这只雏鸟跌在路边,正在哀哀鸣叫,好生可怜。” 那小鸟一只小爪子垂着,显然是断了,蔫蔫地趴在宇文离手中,两只小黑豆般的眼睛惊恐地望着面前的人,挣扎了几下,想要飞起,却又不能。 澹台芸看了那小鸟一眼,并不伸手去接,却道:“该不会是你捉了来,故意折断的吧?” 宇文离默默不语,一双明目中微带落寞,半晌道:“在你心里,原来我已经是这样丧心病狂之人。” 澹台芸冷冷道:“杀我兄长,却要瞒我一生一世。败露后,又强行囚禁。这不是丧心病狂,还是什么?” 宇文离也不生气,只是把小鸟托到她面前,和声道:“它已经没有了爹娘啦,若是你不管,怕也活不了几日。” 澹台芸有心不理,可是毕竟是女孩儿家,素日也是面冷心软,一眼瞥见那小黄鹂鸟的惶恐眼神,终究不忍。 她抿着嘴唇,无言地接过小鸟。 宇文离赶紧掏出伤药和纱布,澹台芸也不看他,只悉心帮小鸟清洗伤口,涂抹伤药。 宇文离静静坐在床边,看着她小心温柔的动作,道:“我们的孩儿将来可不会这样,爹娘会好好养育他长大,一辈子平平安安,平安喜乐。” 澹台芸手猛地一顿,忍耐地闭了闭眼睛,细密的长睫遮住了眼睑下一片轻青色。 “他没有爹,只有娘。”她一字字道,“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,他都会姓澹台。” 宇文离也不和她争辩,看了她明显隆起的小腹,温声道:“都随你。你没有在我不知道时打掉他,我已经感激涕零,也特别高兴。” 他俊美脸上全是恳求:“芸妹,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,给我一个机会。将来孩子长大了,若是同龄的小仙君们都笑话他没有爹爹,你又何其忍心?” 澹台芸身子微微颤抖,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:“与其让他有个丧心病狂、万人唾骂的爹爹,还不如告诉他,他爹爹已经死了。” 宇文离脸色微变,淡淡道:“他不会有一个万人唾骂的爹爹的。他爹爹一定会站在万人之上,人人尊崇。” 澹台芸咬牙怒道:“你到底为什么觉得商渊能给你这些?他的所作所为这么倒行逆施,有违天道,你就不怕他有朝一日被天道反噬?” 宇文离轻笑一声,俊美眉宇中带着蔑视:“他又不是什么天选之子,有元清杭和魔宗从中破坏,诸仙门为了自保,也会殊死抵抗,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得偿所愿。” 澹台芸又惊又疑:“你……你既然觉得他不可靠,又为什么站在他这边?早早和诸仙门联手御敌,难道不是更好?” 宇文离笑了笑,不再回答她,从储物袋中拿了食盒出来,亲手帮她打开摆好:“这是我特意叫人找了仙家名厨做的,食材对你和孩子都是极好,趁热吃吧。” 澹台芸再恨他怨他,却也不会在这事上故意作对,一言不发,独自将一食盒的珍馐美味吃了,又忽然问:“我爹爹怎么样了?” 宇文离道:“我早就模仿你的笔迹,给他留了书信,说是你憎恶商渊,不愿与之同流合污,只能偷偷离去。他自己伤臂自顾不暇,倒也没有心思管别人。” 澹台芸怔怔出神,终究忍不住担心:“他……他伤臂到底怎么样了?” 宇文离道:“接过一次断手,又接过一次断臂。想必你们澹台家有什么秘法,能令人这样不停的换身上的肢体。” 他说得平淡,言语中的讥讽却掩饰不住,澹台芸听得又急又气,忍不住道:“他是我爹爹,你对他尊重一点!” 宇文离看着她,眼神微微怜悯:“芸妹,你对我可真不公平。你信元清杭说我杀了你兄长,却不信他说你爹爹杀了你娘。” 他轻轻嗤笑一声:“我强行将你留在这里时,尚且不知道你有了身孕。那时我带你走,固然是因为怕商渊乱开杀戒伤到你,更是因为我怕你爹爹发疯。” 澹台芸声音颤抖:“你不要说了,我绝不信!我爹对我娘爱意甚笃,绝不会……” “他会。”宇文离冷冷截断她,“我认识一个信得过的人。他已经如实告诉我,元清杭说的都是真的。你爹和迷雾阵的凶手勾结,移动了出口,导致你哥哥最终身死。” 澹台芸尖声锐叫,眼含泪水:“明明是你杀了我哥哥!” 宇文离傲然道:“对,时至今日,我也不用再瞒你。你哥哥身上的第二剑,的确是我刺的,可是刺他第一剑的凶手,却是你爹爹亲手引来的。” 他目光冷锐,一字字道:“你娘也是因为偷听到了这事,亲自质问他,才招来了杀身之祸。芸妹,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,可我告诉你,我绝不会让你带着孩子,跟在这种随时能杀妻害子的人身边,我更不会让我的孩子,叫那种人一声外公!……” 第155章 离间 澹台芸浑身颤抖,劈手抓起“严霜”剑指向他:“我不信你,你……你走!” 宇文离坐在她身侧,纹丝不动,任凭她的那剑锋贴着自己的脖颈,只有数寸之遥。 他凝视着澹台芸:“我也不信你还会再刺我一剑。” 澹台芸泣不成声:“……你若是再这样逼我,总有一天,我带着腹中的孩儿一起跳下山崖,叫你后悔莫及。” 宇文离沉默半晌,柔声道:“你不会的。上次来的医修说,我们的孩儿现在都会在肚子里踢娘啦,又好动又顽皮。” 澹台芸的手搭在自己小腹上,感受着腹中那忽如其来的动静,猛地别过脸去。 宇文离诚恳道:“芸妹,你信我。我自有办法度过这场危机,不出多久,地位名声、威望尊崇,自会成为我宇文家囊中之物。” 他目光灼灼,神态隐约傲然:“到时候,我祖父自然会知道,谁才是宇文家真正的栋梁和希望。” 澹台芸怔怔不语。 宇文离观察着她的神色,轻轻伸手,揽住了她纤弱肩膀,低声道:“我们的孩子出生后,会有整个仙宗最尊贵的身份,最骄人的家族背景,更有天底下最疼爱他的父母……芸妹,你不为他高兴吗?” 澹台芸心中百转千回,又是彷徨,又是茫然,泪水终于滚滚而落。 ……从石室中出来,那个瘸腿侍卫远远迎过来,跟在宇文离身后,一起向山下掠去。 宇文离道:“百草堂的医修按时来么?” 瘸腿侍卫赶紧道:“每三天来一次,上次给少夫人来开了安胎的药,说少夫人身体很好,腹中胎儿也健康得很,胎心有力,生长迅速。” 澹台芸和宇文离的婚礼血溅当场,并未完成,名义上也并非宇文离妻子,可他这声少夫人一叫,宇文离听在耳中,却喜悦异常,嘴角噙笑道:“那是自然的,这孩子一出生便是两大术宗之后,定然福气齐天。” 瘸腿侍卫迟疑一下,小心翼翼道:“离少爷,澹台明浩那老贼一直恨您,他会承认这个外孙吗?” 宇文离神态轻松:“他活不了多久啦,以后南澹台家所有的财产资源,全是芸妹的,也自然全是我孩儿的。” 瘸腿侍卫一楞:“他被断臂所害,邪气侵心吗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就算不为这个,姬半夏恨他入骨,又怎么会放过他?” 想了想,他又道:“何况元清杭也和我有过君子之约,他帮我杀澹台明浩,我就暂缓帮着商渊进攻大阵。哼,现在三个月过去,他龟缩不出,至今澹台老贼还苟且活着,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?” 瘸腿侍卫道:“离少爷打算怎么做?” 宇文离悠悠道:“商渊身上余毒也差不多逼尽了,忍了这些天,马上就要再度翻天覆地,我自然要添一把火。” 他身形在山中飘飘前行,不多时,已经逼近了夜色中的防御阵。 这些天双方偃旗息鼓,大阵也安静异常。绵延数百里的大阵边缘上,无形屏障在夜色中隐隐闪着极弱的灵力波动,宛如在呼吸吞吐。 宇文离足下不停,沿着深深草丛,来到一处隐秘山包前,双手在一座野坟前一按。 不多时,坟边灵力乱闪,一个青年人借着传送阵,闪现在当场。 他手执利剑,神色警惕紧张,远远站在对面:“宇文兄,我来这一趟,可是看在以前你救过我一次的份上,浪费了值守专用的接引符,回去怎么交代,还头疼着呢。可若是想劝我们君山堂投降,你就别开口了吧!” 宇文离神色温和,也不逼近,只微微一叹:“想我们以前也算相交一场,我只是想着旧日情分,不忍你们君山堂无辜覆灭,被魔宗利用,才特意冒险前来一见。” 那人是一位术宗弟子,也算是术宗中翘楚英才,平时和宇文离算是私交不错,闻言却冷冷道:“哦,是魔宗在利用我们,却不是商渊那真正的魔头吗?山顶闭关室内,我可是亲眼瞧见他杀人夺丹的,宇文兄既然已经投靠他,夫复何言!” 宇文离神色不变,温和道:“我此次来,有个机密想托你回去禀告你师尊一声。” 那青年狐疑道:“哦?” 宇文离道:“商渊倒行逆施,需要不断吸收金丹灵力才能维持境界。只要让他没有金丹可用,他的元婴境便会崩塌,转为魔婴。” 看着那青年震惊神色,他眼神充满怜悯:“到时候,他需要的就不再是金丹,却是魔丹了。怎么,你们一个个都以为元清杭他们那些魔修,是真的想帮你们吗?太幼稚,也太天真了。” 那青年思索半天,终于颤声道:“你是说……魔宗的人怕商渊转而屠戮他们,才拼命怂恿我们冲杀在前,用金丹去填商渊的无底深渊?” 宇文离轻叹一声:“恭喜你,你终于想明白了。” …… 防御阵内,正中一座山坳内,夜色渐沉,一团硕大的篝火燃在了空地中央。 篝火四周,三三两两聚了大小数十家仙门,所有重要人物、宗主掌门,全数到场,气氛一片凝重。 篝火另一边,姬半夏带着赵庭安一众得力属下,冷冷立在一片阴影中。 火焰闪烁,在魔宗众人身上投下一片明暗不定的微光。 对面,凌霄殿和七八家大门派的宗主们站立靠前,正在小声私语。 陈封身边,一位剑宗掌门低低道:“陈宗主,我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。您闻听了吗?” 大阵虽然能挡住外人进入,可是仙家术法众多,自然各有办法和外面互通消息,最近却是暗流涌动,各种叫人不安的消息纷至沓来。 陈封皱眉:“周宗主指什么?” 周宗主急道:“我听说商渊身体已经大好,苍穹派门下弟子修炼苍穹派者众多,战力大增,前日忽然被宁程带着外出,不知所踪迹。” 旁边又有几位金丹高手聚拢过来,一个个脸色难看:“是啊,大家怎么看?” 那位周宗主脱口而出:“商渊以前就威胁过大家,说是我们可以避战不出,可我们谁家没有亲眷还留在门派中?” 他转身看向旁边的木青晖:“木仙长,您和宁程以前颇有私交,您说他会不会是带人去抓我们家人亲眷,来做人质威胁?” 短短数月,木青晖原本清雅的脸上也憔悴消瘦了许多,他神色郁郁,颓然道:“我不知道。相识十多年,我却觉得,我从未认识过他。” 假如厉轻鸿没有故意说谎冤枉宁程,那么……都能在迷雾阵中屠杀众人,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! 有人喃喃道:“假如他们真的擒住我等家小,来威胁我们,诸位打算怎么做?” 一片窒息的寂静后,终于有人焦躁道:“与其这样被要挟,不如现在大家就一起四散分头突围,各自回家保护门下,各安天命吧!” “话不是这样说,商渊若是亲自一家家上门屠戮,还不是一样的结果?还是在这里尽力防御为好。” 立刻便有人反驳:“吴宗主孑然一身,既无道侣,也无儿女,自然不像我们这样牵肠挂肚。” 那位吴宗主冷冷道:“那是,在下的确不如韩掌门这样妻妾成群,仙家血脉遍布天下。” 宇文瀚立在一边,忽然高喝了一声:“好了,强敌当前,诸家理应同气连枝,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分崩离析吗!” 他一向威望极高,这么猛然斥责,也没人敢驳他面子,争吵的人一个个闭上了嘴。 正在这时,远处一个少年身影急匆匆奔来,在山峦脊背上黑衣飘摇,头顶金色微光流转。 那身影瞬间到了众人面前,篝火映着他如画眉目,身姿挺拔,正是元清杭。 木青晖迎上前去,道:“元少主邀请诸家前来,说是有要事相商?” 元清杭向着诸位仙宗长辈略一点头,道:“是,事态紧急,必须连夜相商。” 陈封手按利剑,道:“元少主请讲。” 他的命毕竟是元清杭亲手所救,不管元清杭是不是别有所图、拉拢人心,他堂堂一门宗主,总不至于不念着这份恩情。 元清杭神色凝重:“长话短说,宁程带人去各家抓人,幸好我们事先都已经知会通知了诸家避开,他们大部分空手而回,只有少数宗门有子弟被抓。” 人群一阵骚动,不少人义愤填膺,纷纷怒骂:“苍穹派从上到下,从老到小,一个个都已经是邪魔外道了!” 远处篝火边,姬半夏漠然扫了这边一眼,从鼻子中哼了一声,冷锐讥讽。 说话的人也自觉得失言,尴尬地闭上了嘴巴。 元清杭又道:“消息说,宁程带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,商渊更是身体恢复如初,如无意外,再次强攻一定就在眼前。” 对面的仙宗人等都一片沉默,一股无形的杀气和压力骤然充斥在四周。 元清杭却没停下,又继续道:“实不相瞒,防御阵的阵眼虽然隐蔽得极好,但是澹台明浩近日不断在边缘寻找试探,他的踪迹已经出现了所有的四处阵眼边。” 立刻有术宗高手倒吸了一口冷气:“以他的功力,绝对不可能没发现端倪。破阵之法只怕也想了出来!” 姬半夏背着手,一身灰袍藏在阴影中,冷冷道:“他倒也没占到什么便宜。阵眼处都有埋伏,澹台家的蠢货们死伤无数,他自己也受了伤。” 元清杭立在篝火边,一身黑色锦纹劲装被熊熊火光染上了一层浅金,更衬得唇红齿白,他朗声道:“诸位也不用担心,今晚请诸位来,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,一旦开战,如何分工联手,抓住对方的痛处下手。” 陈封皱眉道:“只要商渊出手,我们中没人是他对手。” 元清杭眼睛晶亮:“不管他的元婴是真是假,可数次交手,大家都看得见,他也只是一个人,并不是神,也是血肉之躯,也并非无法攻破!” 宇文瀚嘿嘿一声,自言自语道:“一个人拼死给他一下,就算不能重创,可是只要伤害足够多,我不信有人能一直撑着不倒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就是这个意思。先前大家都是一击即退,自己也受了伤,别人惧怕不敢接上,才让他从容喘息。没有什么好办法的话,笨方法就是最好的办法。” 木青晖站在旁边,轻声道:“雄狮也斗不过成群的龇狗,虫蚁也能将大象啃成白骨一架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道理就是这个道理,不多木仙长这个比喻不妥,应该是愚公移山,众志成城才对。” 对面有人犹豫道:“可是……要怎么部署呢?” 冲在最前面的,必然死伤最为惨重,面对商渊,又怎么可能撕下一块肉,却又能从容而退? 元清杭眼望对面仙宗众人,淡淡道:“我们魔宗的人先上。厉护法已经召来了万毒窟中所有毒虫,到时候先放出第一波,紧接着姬护法发动提前布置的鬼阵,拖住他们一瞬,我和陈殿主再一起上。” 他看了看陈封:“陈殿主可以吗?” 陈封神色傲然:“我堂堂凌霄殿征战仙界多年,从没向邪佞低头过。我陈封更是纵然一死,也绝不避战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好!宇文老前辈在外围布阵助力,我在内圈辅助您,一旦您不支受伤,千万立刻退下,换别的剑宗高手上。” 他看向木青晖:“神农谷派人在后方负责立刻救治,还请木仙长费心。” 木青晖摇摇头:“嘉荣和轻鸿在后面救人,我好歹也是金丹修为,我也可以上场厮杀的。” 这边正在紧张商议,人群后,一个青年却急匆匆从远处跑来,急速奔到自家师尊身边,小声说着什么。 他行为不显异常,没人关注到他那边,可他师尊听着听着,脸色却越来越惊讶难看。 木青晖话刚说完,他身后的阴影中,却幽幽响起一声沙哑语声。 “木叔叔在后面坐镇就好。”一张幽灵般瘦削的脸露出来,手中匕首凶光四射。 厉轻鸿木然立在那里,浑身像是没有一丝活气:“我上。” 随着他的话声,另一边的灌木丛后,一个身影也冲了出来,双目通红,正是木嘉荣。 他嘶声叫道:“我也要上!” 元清杭静静望着他俩,半晌道:“金丹中期以下的,都不准上。” 木嘉荣激烈叫起来:“凭什么?我要给我爹报仇,管你什么金丹中期还是圆满!” 元清杭冷声道:“就凭你们上的话,不够商塞牙缝,还会拖累别人。” 木嘉荣眼中含泪,屈辱地还要争辩,元清杭已经厉声道:“大战当前,再有人不听调遣,各家家主自己约束。若不惩处、耽误战事,我便来代为教训,用毒还是用蛊,不妨试试魔宗的手段。” 他平时一向温柔随和,纵有狡黠机变,也都极少这样声色俱厉,别说木嘉荣没见过他这般,就连姬半夏也是微微一怔。 元清杭不再看对面两人的表情,转向对面仙宗众人:“诸位宗主掌门,不愿意参战,又或者有更好的谋划,也可以现在就说出来,不然的话,还请尽力配合,大家拼却全力,未必就没有胜算。” 他面容年轻俊美,资历更是比任何人都浅,可这般从容镇定,却隐约有种骄傲风采,满座高手和长辈,竟然没一人觉得他逾越。 一片寂静中,宇文瀚首先开口:“老夫愿意听小少侠安排。痛痛快快打一场,生死不论,绝无怨言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我们魔宗上下本就以小少主为尊,他有任何吩咐,必然是令出必从的。” 陈封沉默片刻,终于也缓缓道:“凌霄殿也没有异议。” 海清门的常掌门也及时道:“为今之计,也只有这样了。” 正在众人纷纷跟上附和时,人群后面,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,语气格外古怪。 “元少主,我们仙宗与贵宗并无恩义,对你更是一直有冤枉误解。你真的从不介意吗?” 众人一惊,纷纷回头,看向后方。 却是一家不大的术宗门派,君山堂的堂主。 他缓缓现身,在众人惊讶的凝视中,他目光狐疑又闪烁:“整个魔宗,和我们以前可算是有血海深仇,更是征战多年。现在却不仅冰释前嫌,主动相帮。”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,心中一种怪异的不安浮起来。 “你想说什么,直说吧。” 君山堂堂主垂下眼帘,声音古怪:“魔宗一再怂恿我们血战商渊,甚至以性命相填。元少主,这里面,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?” 第156章 信任 元清杭直视着他,一字字道:“有任何疑问,直说就好,不用遮掩。” 君山堂周堂主点点头,站上前来,环视众人:“大敌当前,本不该离心,可在下心里有疑虑,事关大家生死,不得不问。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就是疑惑我们魔宗为什么这么好心?” 周堂主道:“那么元少主不妨解释一下?” 元清杭心中一股无名火起,强行压下,冷笑道:“斩妖除邪,匡扶道义,倒也不是只有仙宗才奉成家训。我若说我就是天生侠义、心善正直,反正你也不信,又何来一问?” 宇文瀚在边上怒目而视:“周堂主,元小少主救过的人不计其数,在座受过他恩惠的,大到凌霄殿陈殿主和我,小到千重山顶被他救下的木家小公子、还有诸多晚辈弟子,怎么,这些都不够你们看清他的为人?” 周堂主一时语塞,咬牙道:“好,这些抛开不论。我只想问木青晖仙长一件事。” 木青晖没料到他忽然提到自己,不由得一怔:“何事?” 周堂主大声道:“您医术高超,对商渊的怪异情形必有想法。我想问的是,商渊头顶外显的那个元婴,颜色时金时黑,肌肤状态也忽然衰老、忽然又年轻,是因为境界不稳、是不是?” 木青晖皱眉:“是。” “按照千重山顶死里逃生的那些晚辈所见,商渊吸收了别人濒死时金丹迸发的灵力,头顶黑色婴童就慢慢转回金色。那么,有没有可能,他吸收不到金丹,境界崩塌后,就只能吸收魔丹的灵力,转而维持那黑色魔婴不溃散呢?” 篝火边,一片震惊。 有人茫然无措,有人若有所思。 木青晖缓缓道:“有这种可能。但是一切都是猜测,毫无证据。” 他不善说谎,心中如何认为,便只会坦诚说出。这话一出,四周各位仙宗人士全都脸色微动。 一片古怪的气氛中,周宗主手掌一张,袖中赫然亮出一物,扑棱着翅膀,飞上众人头顶。 羽毛漆黑,眼窝中嵌着血红的灵石,闪着无机质的冰冷光芒,正是一只传舌隼! 它嘴巴一张,这一次,没有吐出机械的模仿话语,口中却落下了一只小小蜡丸。 周堂主伸手接过,用力捏开:“诸位请看,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易白衣前辈的紧急传书!” 蜡丸碎裂,露出里面火漆封印的圆形纸团,上面正是易家独有的印记,木青晖快速检视一下,点点头:“是易前辈的独家封印,字迹也吻合。” 周堂主道:“还请木仙长读出来吧!” 木青晖微微犹豫,看了一眼元清杭。 元清杭目光幽深,淡淡道:“木仙长请。” 木青晖低头看向纸条,轻声读道:“惊闻千重山巨变,心甚忧之。细细揣摩商渊异状,更是心惊。诸仙君务必留意,商渊极有可能早已走火入魔,踯躅在元婴与魔婴之间。金丹不够,堕入魔道后,便可能转而用魔丹补充,还望清杭小友多多小心。” 举座哗然,有人喃喃出声:“易白衣前辈也是这样推测,那必然有道理!” “也就是说,商渊尚未真的踏入元婴境,修炼功法走火入魔后,虽然竭力追求靠近元婴,却始终无法达成,极有可能会变成魔婴境?” 已经有人眼光闪烁,看向元清杭和不远处的姬半夏,若有所思。 宇文瀚忍无可忍,怒道:“那又怎样?商渊若是要金丹维系,并不想堕入魔道,他要杀的就是仙宗诸位,魔宗诸人帮我等抗争,你们又有什么不满的!” 另一位仙宗宗主脸色微青,脸上肌肉微颤:“若是别有所图,那也不用感激涕零。” 元清杭淡淡看了他一眼,道:“魔宗图你们什么了?从始至终,似乎都是我们被冤枉陷害,就算真所图,怕也只有一个目的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那就是洗掉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扣上的罪名。” 说话的那位仙宗宗主就有一位胞弟在征战中死在魔宗之手,这些日迫于形势,才不得不压下仇恨,此刻终于不想再忍,冷笑道:“你们希望商渊吸收足够的金丹后,正式晋升元婴境,稳定下来,自然就不会再杀戮魔宗。”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,像是看着一个白痴:“那我们束手不管,任凭他杀仙宗、夺金丹,岂不是对魔宗最有利?” “可这样依旧隐患无穷,谁知道他哪天又境界不稳了?所以现在怂恿仙宗拼死和他厮杀,若是真杀了他,你们坐享其成,若是杀不了,也等仙宗流血就是。” 元清杭气急反笑:“于是呢?大家不该和他拼命,就等着他一个个慢慢杀过去?” 一片诡异的安静,有人低下了头,悄悄视线试探,似乎都在想着什么。 元清杭心里又是诧异,又是不解,皱眉看向同样神色奇怪的陈封:“陈殿主,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。” 陈封紧紧闭着嘴巴,一言不发。 篝火远处,姬半夏笔直站在阴影中,脚下影子忽长忽短,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。 他一双茶色眸子在火光下冷厉锐利,几近透明,讥讽之意呼之欲出:“他们的意思是,立刻避战躲藏,用尽全力藏匿一段时日,逼得商渊无金丹可用,转为魔婴境后,那自然就是魔宗的灾祸,和他们再无关系……” 元清杭眸子猛然一缩,愕然望向对面的陈封等人。 陈封垂下头,没有说话,却也没有反驳。 就连常媛儿的父亲、海青门的常掌门,也心有惭愧地避开了他的目光。 元清杭的心,终于慢慢沉了下去。 姬半夏的语气更加讥讽:“你一向聪明,却想不到他们这点小小龌龊心思,知道为什么吗?” 元清杭怔怔抬头,看向他。 姬半夏身子一晃,劈手抓住他手腕,向远处急拽而去:“因为你善极近蠢,根本想不到有人会希望用别人的死来自保,可惜这就是人心!……” …… 连绵山脊上,山风呼啸。 元清杭坐在最高处,一头长发漆黑如丝,被风吹得狂飞卷动。 他静静望着下面点点帐篷,隐隐灯火,脸色清冷。 姬半夏已经不知所踪,魔宗属下也不敢前来打扰,不知道在山顶上吹了多久的冷风,他才缓缓站起身。 霜降小心翼翼从远处的林中走过来,看着他脸色,竟也不敢再嗔怪埋怨,只小声道:“少主,姬护法叫我留话给您。” 元清杭道:“什么?” “他说,他和宇文老爷子喝酒道别去了。不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他都不反对。” 元清杭默默不语,半晌轻轻笑了笑:“我的决定,一定很任性。所以不用你们再跟着了,我自己做就好。” 霜降大急:“少主您胡说什么?无论你犯什么傻,我和庭安他们都跟着您,上刀山下火海,又有什么打紧?” 元清杭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愤怒,也没了迷惘沮丧,清澈如昨:“你都知道我是在犯傻了,又怎么会带你们。” 霜降更加焦急,惶恐道:“那少主您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,总得叫左右护法派人保护。商渊那个大魔头,又岂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?” 元清杭温和地冲她笑了笑:“尽人事,听天命吧。” 霜降又惊又怕,眼泪终于簌簌而下:“少主,我们不管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了,我们走吧,好不好?您若是担心鸿少爷没爹没娘,在神农谷孤单难过,就把他也带走。” 元清杭伸出手,轻轻在她脸上擦了擦:“霜降姐姐,我也不是没想过要走。” 霜降的泪流得更凶:“那就赶紧走嘛!” “但我刚刚想了很久,若是换了我现在陷落在万刃冢中出不来,他却留在了外面。”元清杭淡淡道,“假如是我们魔宗的人被商渊追杀屠戮,你觉得,他会怎么做?” 他虽然没说宁夺的名字,霜降却心里雪亮,她张了张嘴,半晌才低低道:“他会……会和你现在一样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,神色柔和又骄傲:“为了救魔宗的人,他也同样会一力承当,绝不退避,更绝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人。” 霜降又是难过,又是无力辩驳,跺脚道:“可、可他是仙宗骄子,做这些本就是应该的呀,我们一众邪魔外道,被人诬陷怀疑,何苦来哉,又到底图什么?” 元清杭笑吟吟摇头:“你这话好没道理。我堂堂魔宗小少主,大魔头元佐意的亲外甥,难道就输给他了?” 摆了摆手,他脸色一肃:“不用再说了,我要去做的事,本就是大战前的第一步。现在联盟虽然已经瓦解无疑,可我若不去做,却没办法心安的。” 换了那个人在,他也一定会和他做完全一样的决定。 就算是孤身单剑、就算是血战到底,他也一定会踏上这条路途。 ……夜深人静,不久前的争执和争端暂时藏在了夜色中,短暂的一夜后,又将迎来什么样的局面,元清杭已经懒得去想,也懒得去问。 午夜已至,他悄悄起身,仔细准备好要带的各种事物,又将宇文瀚送他的各种法器检查完毕,才出了帐篷。 绕开外面睡熟的霜降,他略略辨别方向,身形轻纵,向大阵边缘急奔而去。 有处阵眼在极隐蔽的远山山坳里,他足下不停,很快绕到那里。 阵眼本就是他和宁夺共骑蛊雕时,在空中找到的,隐藏的阵旗更是他亲手布下。 这里也是唯一一个被天然遮蔽阵挡住的所在,无需派人值守。 他双掌在乱石阵中一处按下,正要开启,忽然,身后就是一阵微乱的脚步声,向着这边传来。 虽然个个都竭力隐藏了响动,可是哪里瞒得过元清杭耳目,细细一听,竟有十来人之多,而且正是向这边奔来。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,元清杭慌忙收起手掌,随手一划,隐在了一个小遮蔽阵中。 脚步越来越近,渐渐混乱,一群人鬼鬼祟祟,脸罩黑纱,奔到了阵眼前。 “咦?应该就在这里啊,人呢?” “这都堵不到,他怎么跑得这么快?” “快快,一起出阵,分头去追,决不能让他跑了!” ……正在压着声音七嘴八舌,忽然,最后一个人的肩膀被人鬼魅般一拍:“诸位在找谁?” 那人吓得叫了一声,扭头劈剑就刺:“谁!” 萋萋草丛中,一个少年黑衣劲装,眸光如星,手疾眼快一把擒住他手腕:“你们要找的人。” 一群少年一惊一乍地纷纷跳起来,一眼看见他,惊喜地大叫出声:“元少主!是你!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为首的青年一拉面纱,露出一张方正英挺的脸,兴高采烈:“你还在啊?太好啦!” 他身边一个窈窕身影也慌忙扯下面纱,俏丽活泼的笑脸上,一双杏眼顾盼灵动:“元大哥,我们来啦。” 正是李济和常媛儿。 他们身边的十来个人也纷纷揭开面纱,各家弟子都有,大多是千重山顶闭关室里被元清杭救下的那些人。 人群最后面,还有两小拨人默默站着,没有吭声。 元清杭面无表情:“霜降姐姐,你刚刚倒是睡得很沉啊。” 霜降讪讪探出头来,小声道:“从小伺候小少主嘛,您起来,奴婢哪里睡得着?” 赵庭安也老实道:“小少主,您丢下我们乱跑,万一出点事,姬护法会剥了我们的皮。” 元清杭咬牙切齿:“他们是你们叫来的?” 霜降壮着胆子,嘀咕道:“我只和常姑娘说了一声。” 常媛儿抢着道:“我也只告诉了一个人。” 这一个人自然是李济,他必然是又去找了另一个好友,一个又一个,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帮子人…… 另一边的两个人彼此似乎全不认识,可脸上却并没有遮挡。 一个脸色惨白木然,一个沉略显稚气,却是厉轻鸿和木嘉荣。 看见元清杭目光看来,厉轻鸿依旧一声不吭,木嘉荣却嘶哑开口:“你放心,随便他们怎么说,我们都信你。” 那十来个年轻人纷纷附和,摩拳擦掌:“元少主,您想去做什么,带上我们呗!” “天天缩在这里,憋都憋死啦。杀敌也好,偷袭也好,我们一起共进退。” “什么魔宗仙宗啊,一起斩邪除佞,就是好朋友。” 元清杭怔怔望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热情、神采飞扬的脸,眼眶似乎有点奇怪的热意,半晌不动。 满腔的郁结像是乌云被清风驱散,一丝微弱阳光照了进来,一切都不再重要,也再无怀疑。 他看向霜降,笑意宛如清风拂过山岗,月华映上波光粼粼的清湖。 “霜降姐姐,你方才问我图什么。”他扬眉道,“大概就图这个吧。” 只图这纷乱世间,正气犹存,也图这少年恣意,热血不灭。 他双掌轰然击出,在阵眼上震出一道裂缝,扬声高笑:“走吧!一起去。” 第157章 替代 苍穹派坐在的主峰半山腰,一座废弃已久的破败小院四周,守卫森严。 澹台家的数位门人守在外面,院门口,一个隐隐的监禁阵挡在正前方,杀机毕现。 两个年轻弟子站在树下,望着森严的院内,其中一人小声道:“听说没抓到大鱼?” 他的师兄摇摇头:“也不一定。听说宁掌门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些隐秘消息,抓了不少各家的重要子弟呢。比如赤鸢谷谷主在外面的私生子,甚至并未向外承认的,都被他抓了来。” 那人唬了一跳:“这么厉害吗?说来也奇怪,宁掌门以前一直口碑风评甚好,这一次却凶狠异常,帮着商渊……” 说到这名字,他也有点惊惧,悄悄四下看了看,才道:“做了这么多坏事,也不怕报应吗?” 他师兄丧丧地叹了口气:“商渊凶残,谁不惜命?他又是苍穹派代掌门,当然只能听师尊的。我们澹台家以前也是正道仙家,现在还不是……” 两人都不敢再多说,想着自家宗主澹台明浩日渐残暴,心里都是茫然害怕。 半晌,一人嘀咕道:“世道这么乱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大不了不修这什么劳什子仙道了,偷跑回俗世,开个店铺,娶个娘子,安心做一辈子凡人也好。” 他师兄强打起精神:“先保住命再说!苍穹派吩咐下来的事,可得小心做好,别被抓了错处。” 小院内,几间厢房被粗暴打通,临时做成了一大间囚禁室,里面拥挤不已,关着数十人。 门上封着符篆,门里一片残兵败将。 大多是年轻弟子,甚至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公子。身上穿着锦衣玉袍,所带配饰也华贵非常,可细看每个人的脸上身上,却都带着血迹,脚下还都锁着灵力镣铐,狼狈不堪。 只是这屋子里的气氛,却异常诡异。 一半的人缩在角落,战战兢兢看着对面的十来个人,有人大着胆子,颤声问:“你、你们是什么人?” 原本在家里好好的,忽然就被苍穹派的人冲上门捉拿,说是请去苍穹派盘恒数日,若有不从,立刻便被暴力压制,直接打伤带走。 一到这里,就被牢牢囚禁起来,不见天日,也没任何人前来解释。 正心惊胆战,这大半夜的,原本拥挤的房间里,竟然忽然冒出来十几个人! 个个面带黑纱,形容诡异,难道要来暗中处决他们?…… 却见那十来个人纷纷摘下了面纱,为首的少年星目朗眉,冲他们“嘘”了一声:“诸位小声,自己人。” 那群被囚的仙家弟子有人眼尖,立刻认出了他:“啊,是你!……” 也有人不认识他,却认出了他身后几位著名的小仙君,惊喜交加,也叫了出来:“木小公子,李小仙君!你们怎么会在这儿?” 木嘉荣道:“别叫,我们来救你们。” 李济也赶紧道:“大家别急,也别怕,我们跟着元小少主,先把大家救出去。” 魔宗一直有人手在外面传讯,这些仙门弟子被宁程千里迢迢抓来,消息早已传到元清杭耳中。 原本就是要在大战前夕先来救人,可昨晚突起变故,他也不愿再劳师动众,本想一个人前来,可没想到却带来了一帮人。 那些被抓的年轻弟子又惊又喜,慌忙围过来:“啊啊啊!那太好了,快把镣铐打开,我们闯出去!” 元清杭却沉吟了一下,诚恳道:“诸位小仙君,我们有个计划,需要一些人留下帮忙。可这事颇有凶险,也不能强求。” 那些年轻弟子一愣:“哦哦,元少主您说。” 元清杭言简意赅,将计划一一说明,道:“我们只来了十多人,也只能换出去同样数量的人,诸位假如都想走,那人数对不上,这计划就只能夭折。” 一群被囚的年轻弟子面面相觑,都犹豫挣扎起来。 有人小声道:“元少主,木小公子,你们……都要亲身涉险吗?听说那个商渊修为恐怖,根本很难近身。” 元清杭道:“我们来的路上,都已经做了决定,当然,若是大家害怕,我们也都理解。大不了这个计划作废,我们再想别的办法。” 人群中,终于有个少年咬牙道:“我留下,我爹和我叔叔都在阵中,要是能救他们,我愿意出力。” 他身边一个紫袍小公子红着眼圈,也握拳道:“我也愿意!苍穹派抓我的时候,我娘上来拼命,被打伤,现在我都不知道她伤势如何。此仇不报,算什么男人?” 越来越多的人鼓起勇气,个个道:“还缺人的话,我也可以。” 元清杭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会尽最大力气,保证大家安全。可刀兵无眼,谁也不敢保证所有人全身而退。大家可要想好。” 有人不服气道:“木小公子年纪这么小,又是医修,他都敢,我们身为剑修子弟,还有什么怕的?” “对!……” 元清杭心中默数人数,终于狠下心来:“好,那大家就听我的。” 他在人群中点了十几个人出来,都是年纪较小、修为较弱的,柔声道:“你们不用争抢留下了,我这就送你们走。” 他拿出十多张早已备好的传送符,一一分给他们:“出去后,外面的传送点有我们的人接应,即刻离开这里,走得越远越好。” 那十几个少年犹豫半晌,可敌不过旁边的人相劝,终于红着眼睛,一一掷出符篆,从房中消失。 剩下的人都围在元清杭身边:“元小少主,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?” 元清杭招呼着众人席地而坐,从储物袋里找出一大堆东西,挨个分发下去:“这是防御符,动手时全都贴在身上,能防多少是多少。” 接着又掏出另外一种极小的符篆,随手别在身边一个少年衣领里面:“最后关头捏爆这个,总能传送出去数里地。就算商渊威压恐怖,好歹也能移出去几丈远。” 紧接着,他又变戏法一样,掏出另外一叠符篆:“再接上这个使用,效果加倍。” 李济也是术宗弟子,和几位术宗的高手拿着符篆一看,都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“元兄弟,恕我问一句,你们魔宗真的这么富裕?” 这拿出来的东西,哪一张不都是威力惊人,制作材料昂贵珍贵不说,制作过程也极郝耗精力。 随便拿到坊间出售,都是价值不菲,甚至有价无市。 元清杭笑了笑:“这可不是我慷慨,都是宇文老爷子的馈赠。大家要感谢,也要感谢老爷子才是。” 众人一片静默,木嘉荣恨恨道:“老爷子虽然义薄云天,可也不够抵偿家里出了败类。” 众人皆知他说的是谁,一个个也都咬牙切齿,元清杭摆摆手:“不提别人。我们接着说。” 他又拿根小草棍,在地上随手一划,画了个图形:“接下来,怎么动手、怎么布阵,你们都要好好记住,一切听我的号令,千万别冲动,也别沉不住气……” 正说着话,忽然外面就是一阵轻微的异声。 元清杭侧耳一听,慌忙低声叫:“躺下躺下,有人来了!” 众位少年吓了一跳,慌忙散开,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装睡。 元清杭手掌一挥,临时在带来的十几个人脸上加了层粗糙的易容符,也屏息睡下。 房门一阵晃动,忽然,爆裂声骤然响起,一道剑光劈空划开了门上的封闭符。 一个白衣身影冲进门来,手中点着一个明亮火折,剑气纵横,低声向着房内众人低叫:“都起来,跟我走!……” 装睡的众人一个个傻了眼,只有爬起来,做出迷迷糊糊的样子,有人一眼认出了来人,硬着头皮叫:“商、商公子?” 来人身形健朗高大,剑眉朗目,只是脸颊比以前瘦了不少,不是商朗却是谁? 他神色急躁,快速从怀中储物袋里甩出一大堆宝剑。沉声道:“拿着,都跟在我后面出去,我带你们抄小道逃!” 看着众人一动不动,他脸色微微一沉:“干什么,觉得我是苍穹派的人,会害你们?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叹息,半低着头,变了声音,低低道:“商公子,谢谢你的好意。可是我们父母长辈都在阵中,我们不想走……” 他脸上有简单的易容符,房中光线又暗,商朗完全没发现异常,不由得暴躁起来,冷笑道:“留下来送死,还是送人质?到时候抓着你们,在阵前砍手挖眼,叫你们父亲长辈投降出阵,那可真是一家团圆,同生共死。” 他平时一向爽朗热情,笑意阳光,对人连句恶言相向都少见,现在说话却这样尖锐刻薄,和过去完全不同。 厉轻鸿一路上始终形如僵尸,连一个字都不和人攀谈,可现在站在元清杭身边,却微微一动。 他怔怔抬头,看着眼前熟悉却陌生的那张脸,终于哑着嗓子,颤声开口:“你、你的伤……” 商朗听他这样询问,心知自己被亲爷爷重伤的事早已传得天下皆知,心里更是暴躁愤怒,不耐烦道:“关你什么事?!” 眼看这些人呆呆的硬是不动,他怒道:“不想拖累家人的,这就跟在我后面走。不然就留下等死!” 他转过身,大踏步就向外走,可忽然后颈就是一痛,身子晃了晃,立刻倒了下去。 元清杭随手接住他,推给厉轻鸿:“来来,交给你了,你再喂他点药,叫他多睡一会。” 一群人面面相觑,有人伸头看了看外面,嘟囔一声:“外面的看守好像被商公子打晕了。” 元清杭头疼地摇了摇头,又重新招呼大家坐下:“坐,接着开会。” 一个少年挨着他坐下,殷勤地帮他掸了掸地上的杂物:“元小少主,什么叫开会?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一大群人在房中讨论地热火朝天,角落里,厉轻鸿木然坐在地上,呆呆地看着面前昏睡的商朗。 半晌,他才恍惚地伸出手,搭在商朗手腕上,片刻后,又解开他胸前衣襟,略略看了一下伤口。 人群中,木嘉荣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元清杭说话,一边扭过头,飞速瞥了那边一眼,神色暗淡。 好半天,元清杭才将细节一一布置清楚,又把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推演一遍,才笑道:“好啦,大家赶紧睡一会,养好精神,才能应付恶战。” 众位少年轰然答应,赶紧散开,合衣睡下。 元清杭等着四周鼾声渐起,才悄悄坐到了厉轻鸿身边,在角落里划了一个小隔音阵。 他低头看看昏昏沉沉睡着的商朗,小声问:“他怎么样?” 厉轻鸿怔怔抬头看着他,嘴唇轻颤,却不说话。 元清杭心里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,不由得难过,低低道:“不是因为你要去救他,才导致木谷主……” 厉轻鸿闭了闭眼睛,嘶声开口:“就是的。” 他这些天一直不和人说话,天天沉默得宛如一具僵尸,元清杭数次去找他,都相对无言,得不到反应,今天开口说话,几乎是自从木安阳死后的第一句。 元清杭犹豫一下,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:“没人能预测结果的,只要当时问心无愧,那也不用事后陷在痛苦自责里。” 厉轻鸿低下头,肩膀颤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,绝望低语:“假如我治完他早走一会,不守在那里,假如我再看得仔细一点,早点认出宁程……我就不会被抓,我爹就不会死。” 他双眼通红,泪水一滴滴无声滴落:“我回去以后,都没有叫过他一声爹……我总怀疑他只是内疚而已,我还觉得他更喜欢我弟弟……可他就这么被我害死了,嘉荣说得对,他说我迟早害死神农谷所有的人……” 元清杭截断他的话,肃然道:“这是商渊和宁程该死,不是你该死。” 他指了指地上歪歪扭扭睡了一地的少年们:“我今天做这个决定,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怎样,是不是一切顺利。假如真的有我看重和在意的人因此死了,我事后要不要一辈子痛苦自责,或者现在就放弃?” 厉轻鸿呆呆听着,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去。 元清杭面色平静:“我不会。我最多只能保证我冲在最前面,假如有人在我面前被攻击,我会拼尽全力去救,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。” 厉轻鸿慢慢抬起头,目中水光闪烁。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这件事,你没做错。换了是我,换了是我在意的人躺在那里生死不明,我也一定会拼死去救。假如有我的亲人因此丧命,我也只会恨敌人,不会恨自己。” 第158章 洗白 厉轻鸿低下头,看着身边躺着的商朗。 元清杭忽然笑了笑:“这人啊,平时天天活蹦乱跳的,遇到了我们以后,一天到晚就爱晕倒。” 厉轻鸿神色怔忪,半晌低声道:“是啊……在万刃冢里,我们行酒令的时候,你打了个响指,就把他弄晕了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哪有什么奥妙,就是偷偷把造梦兽放出来,冲他喷了一口。” 厉轻鸿出了一会儿神,幽幽道:“那时候……真好。” 元清杭默默无言。 四周的年轻弟子们白天担惊受怕,都已经疲惫异常,现在正睡得熟,鼾声一片。 面前的窗户被符篆封死了,只留下一条小细缝,透着水银般的月光。 一片寂静,远处的千重山主峰巍峨在望,威严中透着压迫。 元清杭看了看外面漆黑天色,道:“我把他弄醒吧,有些事,他应该知道。” 商渊的面目,商朗大约已经看清楚了,可宁程的一切,他肯定还无从知晓。 无论如何,也该让商朗知道,厉轻鸿已经认出了这个迷雾阵的真凶,就连他们的师弟宁小周,也是他这位师父亲手杀的!…… 厉轻鸿身子僵硬,半晌却摇了摇头:“不用了。” 元清杭皱了皱眉,正要说话,厉轻鸿却道:“假如是嘉荣告诉他,他当然会信。换成是我,他不会信的。从小教导他的师尊不仅杀了他的小师弟,还在迷雾阵里亲手重伤他,又在他病床前杀人灭口……你叫他怎么相信?” 元清杭道:“信不信,是他的事。说不说,在你。” 厉轻鸿淡淡道:“就算他信了,要他怎么做?这就挥剑去杀了师父给师弟报仇吗?他现在……都已经变成这样了。” 暴躁阴郁,颓废沮丧。脸上一丝阳光都再也看不见。 元清杭凝视着他,心里隐约明白过来,叹息道:“你已经……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了吗?” 厉轻鸿身子轻轻一颤,紧紧闭上了嘴巴。 两人正在默默无言,忽然之间,远处竟然又有脚步声传来,这一次,竟似不止一个。 众人都还在熟睡,只有元清杭和厉轻鸿第一时间察觉到,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跃起,轻手轻脚跑向门边。 趴在门缝往外一看,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个人,正是商朗先前打晕的守卫。 而院门外,却忽然又闪出了四五个穿着黑衣、带着面具的人影! 那几个人一眼看见地上昏迷的人,似乎也吓了一跳,惊疑地四下看了看,才悄悄移到门前。 手刚碰到门,两个人影急蹿而出,其中一个少年一扬手,几道定身符迎面贴上几个人胸口:“定!” 几个人身子一僵,立刻被钉在原处,慌忙惊叫:“小仙君别误会,我们是来救你们的!” 元清杭:“……?” 这一晚上的,来了三拨救人的了! 厉轻鸿纵身上前,屠灵匕首狠狠压在为首那人颈中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 这一折腾,屋子里的少年人也都惊醒了,纷纷揉着眼睛跑出来:“怎么了怎么了?抓到什么人?” 那人惶恐道:“我们奉了宇文少爷的命令,前来救你们出去。你们快点放开我,我带你们离开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厉轻鸿冷笑一声,屠灵匕首在他脖颈一按,鲜血顿时血流如注:“放屁,这种鬼话也要有人信!” 元清杭皱着眉,心里隐约不安,问道:“他怎么吩咐你们的?” 那人急忙道:“宇文少爷不忍你们被当成人质,去胁迫家人。” 他身不能动,用眼光示意自己怀中:“少爷给了我们传送符,在山脚下专门设了临时传送阵,大家跟我们走就好了。” 李济跳过来,在他怀中一搜,果然掏出了一大叠符篆。 他检查了一下,脸色茫然:“……真的是传送符。” 而且制作精良,珍贵不凡,仔细检验,也没有异端。 元清杭皱眉不语,脑海中飞快转动,却一时摸不清宇文离的思路。 旁边,一个少年喃喃道:“宇文公子一直聪慧机敏,会不会是假意投靠商渊,背地里却是向着我们啊?” 有人也迟疑道:“对啊,商渊那个大魔头不能力抗,智取也不失为好办法。” “宇文公子是想做内应吧?他虽然帮着商渊做事,可手中一直没染鲜血,和澹台明浩可不一样。” 元清杭心中狐疑,可仔细观察着几个宇文家的门人,神色却不像作伪撒谎,不由得疑窦丛生。 还没想清楚,眼前一花,厉轻鸿手腕一扬,指缝间冒出一道青烟,那几个人眼神发直,咕咚昏倒在了地上。 四周的少年们纷纷吓了一跳:“你做什么?” 厉轻鸿目露凶光:“反正计划也不会变,管他们做什么?” 众少年“啊”了一声,纷纷又点头:“也对,要走的话,刚刚我们就一起走啦!” 元清杭眉头紧皱,指挥着大家把人抬进门放在角落,心里却飞速电转,不安越来越大。 宇文离到底在想什么?他真的就是想单纯两边各留退路,做一棵墙头草吗? …… 防御阵外,隐蔽异常的阵眼边,一道白衣身影从容站立着。 夜色中,防御阵边忽然一阵晃动,无形屏障像是被什么撕开了一道裂口,十多道身影同时闪现,落在了阵眼旁。 为首的陈封一眼看到阵眼边的白色身影,手中长剑光芒暴涨,径直刺向他的心口:“是你?你怎么有脸来!” 那人一动不动,任凭那剑光急刺而来,又停在他心口,引而不发。 他低头看了看那随后能要他性命的一剑,神色从容:“晚辈问心无愧,为何不敢来?” 一轮孤月下,他身姿翩然,丰神俊朗,面对着一群仙宗宗师,脸上没有一丝愧色和惧怕,正是宇文离。 灵武堂的李堂主就是李济的父亲,也是术宗高手,闻言在一边道:“天下术宗,南澹台、北宇文双雄鼎立,现在一起投靠邪佞,果然一般的厉害,谁也不输了谁啊。” 宇文离也不着恼,恭恭敬敬向众人施了一礼:“晚辈约诸位仙宗长辈前来,一来是想要澄清此事,二来另有要事相商。” 陈封剑尖不离他心口,冷冷道:“敢耍花样,我们这些人一人动一下手指,也能将你碾成肉泥,明白吗?”仟韆仦哾 宇文离轻叹一口气:“我知道诸位宗师鄙夷晚辈投靠商渊,可重来一遍,晚辈也一定还会如此照做。” 他神色黯然:“晚辈自幼父母早亡,身边只有祖父一个至亲。看着他死,我做不到。纵然再背负污名,再被人唾弃,我也只能忍辱负重,换得祖父和族人平安。” 陈封冷笑:“可惜你家老爷子并不想靠你这样来保他。” 宇文离神色淡淡:“晚辈做决定的那一天起,就知道这个结局,也没有怨言。” 有人皱眉道:“你到底约我们来做什么,听你苦衷吗?” 宇文离摇摇头:“商渊此人已经入魔,晚辈在他身边观察多日,想到一个唯一可行的办法,事态紧急,必须立刻施行,才可能彻底化解危机。” 十多位宗主都是又惊又疑:“你说……你有办法?” 宇文离从容道:“你们的防御阵阵眼,我早已经识破,却从没向商渊透露,只推说大阵玄妙,我看不出来。可他近日派宁掌门出山,已经抓了多位仙宗弟子回来,如无意外,立刻就会再次攻阵,并以人质做要挟。” 他看了看对面其中一位仙长,叹息道:“林掌门,贵门派有位小公子,被您养在别院仙山中的,就被抓了来。” 那小公子正是那位掌门秘而不宣的私生子,平日疼爱非常,那掌门闻言大惊失色,声音都变了:“什么?……他们怎会知道!” 宇文离又继续道:“诸位仙君若是执意抵抗,晚辈自然敬佩,但是却也担心阵前看到小公子们被戕害斩杀,必然军心动摇。到时候抗敌盟约也必会不攻自破。” 不少人心乱如麻,有人焦躁道:“你到底有什么主意,快说!” 宇文离和声道:“其实办法很简单。现在诸家立刻强行突围,我这边已经偷偷在山中各处备好了传送点,一旦起事,大家通过大型传送阵离开千重山,立刻藏入各处仙山,只要避开商渊追杀,最多半年,一切危机自解。” 陈封皱眉道:“怎么解?” 宇文离一字字道:“诸位就算不信我,也该信易白衣前辈。他已经提示诸位,商渊若是得不到足够的金丹补充,元婴界必然崩塌,到时候,自会堕为魔婴界,转而去猎杀魔丹续命。仙宗大难,自然消弭于无形。” 李堂主面色犹豫:“魔宗中人这些时日和我们并肩作战,现在我们却想祸水东引,是不是……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非我族类,必有异心。诸位仙长若是愿意为了他们,而放弃自己的宗门和亲眷,那就当晚辈多事逾越。” 众人沉默不语,心里都犹豫起来。 那位元小少主固然看上去玲珑心窍、也对不少人有恩,可现在想来,却怕也别有私心,都是为了阻止商渊转向魔婴境。 虽然无可厚非,但是仙宗又何必冲杀在前? 有人又迟疑道:“可山中各处均有巡逻看守,要是突围,必然惊动商渊,到时候,一样血流成河。” 宇文离道:“各位前辈放心。晚辈这些天日夜不寐,布下传送点数十处,又在传送点留下大批符篆,已经是我宇文家全部家底,商渊再强大,也顾不了这么多。” 众人终于微微动容,看向他的神色也缓和许多:“宇文公子慷慨义举,果然有祖父之风骨。” 宇文离微微垂下头,俊逸脸上一抹苦笑:“诸位仙长不疑心我心怀歹意,晚辈已经感激不尽了。” 他本就生得相貌极为俊美,姿态又丰神俊朗,这样神色落寞,看着不由叫人心软,立刻便有人道:“宇文公子不要这样说,卧薪尝胆,忍辱负重,这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,侠肝义胆。” “是啊,血气之勇人人会逞,可是徒增伤亡,就是匹夫之勇。若是这危机就此解决,宇文公子才是第一大功臣呢。” 那位私生子被擒的掌门脸色青白,嘶声道:“我们尚有家人在商渊手中,怎能说走就走?” 宇文离却微微一笑,胸有成竹道:“就在方才,我已经派出属下,亲往囚禁之处,将所有人质救了出来,现在诸位的家人亲眷都已平安,并且由我们的人护送走了。” 看着众人惊喜交加的神情,他深施一礼:“诸位仙长假如觉得晚辈计策可行,凌晨时分,召集所有愿意突围的诸家,前来此处阵眼汇合。晚辈就算拼却性命,也会助所有仙宗安然逃脱。” …… 赤霞殿内,殿门紧闭。 隐约的灵力暴走在殿内肆虐,外面的封闭阵微微晃动,像是承受不了其中的惊天骇浪。 殿外的阴影里,宁程静静站立,眼望殿内,眼中光芒闪烁,像是一只受伤的绝望野兽,看着更加凶残的庞大同类一样。 良久后,殿中的晃动才停歇,一股藏不住的血腥之气四散开来,在空气中悄然弥漫。 殿门“吱呀”打开,商渊高大的身躯站在那里,长长的影子飘忽晃动。 宁程抬起头,迅速看了他一眼。 和往常立刻就恢复肌肤滑嫩不同,这一次的商渊,脸上似乎依旧有些皱纹浮在额头间。 宁程踏前一步,恭敬垂头:“恭喜师尊。” 商渊无声凝视他,一双浑浊的眸子中精光一闪:“恭喜什么?” 宁程恭敬道:“恭喜师尊又一次巩固境界,千秋万载,得享天道。” 商渊周身气压骤然加大,忽然之间,再压不住暴戾焦躁:“找不到圆满境的金丹可用,谈什么千秋万载!” 他再也压不住胸中邪火,忽然厉声道:“把那批仙宗弟子带来,通知宇文离和澹台明浩,召集所有人手,今晚就攻阵。我不想再等了!” 宁程垂下头,平静道:“是。徒儿这就去安排。” …… 防御阵内,值夜的一队仙宗弟子望着远处忽然出现的庞然队伍,心中惊骇异常,瞬间吹响了尖锐哨音,响彻暗夜。 数里之外,宇文离和仙门宗主们愕然回望,感受着远处庞大恐怖的杀气和威压,脸色全都一变。 宇文离额头也有了细细汗水,急促道:“诸位仙长赶紧去召集家人,万万别听魔宗指挥,偷偷分散突围,叫魔宗的人和商渊正面相抗!” 第159章 暗算 防御阵外的人,比以往都多。 澹台家原本只来了少数人参加仙盟大会,这些天,已经将剩余的门人全都调集过来,总有数千之众。 苍穹派更是剑宗大派,外门内门弟子众多,此刻也全数到齐,黑压压聚在商渊身后。 商渊看着一边的宇文家门人,沉沉道:“你们主子呢?” 那名瘸腿侍卫踏上一步,声音发颤:“禀商宗主,他、他……” 情急之下,却编不出谎话,一时额头冷汗直冒。 商渊冷冷看着他:“深夜去向不明,这是要反了吗?” 大掌一提,就要向那瘸腿侍卫当头拍下。他修为又岂是这小小侍卫能抵挡,眼看着厉风罩下,那侍卫就要血溅当场,远处却急速掠来一道身影,强行抢到商渊掌下,将那侍卫一掌拍开,推到几丈外。 “商宗主息怒,饶他一命吧。”宇文离硬生生抗住商渊掌风,脸色瞬间被逼得血红,“晚辈日思夜想怎么破阵,趁着夜静无人,去勘探阵眼,未能及时应召,望商宗主恕罪。” 商渊冷哼了一声:“南北两大术宗,却对一个小魔头布下的大阵束手无策,有什么用!” 澹台明浩立在一边,脸色阴沉,淡淡道:“我右臂受伤,画符布阵行动不便,修为大不如前,尚且探出了两处隐蔽阵眼。倒是宇文少爷毫无建树,倒是和名声不符。” 宇文离垂下眼帘,脸上微露窘迫:“晚辈修为浅薄,对面是魔宗姬半夏和我祖父……” 商渊脸上青气一现,厉声道:“不用互相推诿了。待会儿攻阵,若是叫我看到你们谁故意放水、消极避战,别怪我灭了你们整个门派。” 他以前尚且愿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,现在竟是已经毫不遮拦杀心和戾气,他身后尾随的各家门人弟子,全都心中发寒,不寒而栗。 商渊身形忽然跃起,携着雷霆万钧的气势,一掌猛地击在面前那无形屏障上:“都给我出来!” 这一掌虽然没能击破防御阵,可威力恐怖到了极点,四周的土地四分五裂,现出了无数道深深沟壑,绵延出去数里,就连大阵里最前方的地上,也瞬间裂开了密密的细缝。 大阵前方,宇文瀚站在最前面,须发飘扬,姬半夏立在远处阴影中,一言不发。 商渊沉沉看着阵前的众人,道:“人好像不全?怎么,都吓得不敢出来了吗?” 宇文瀚略略环视四周,不仅看不见元清杭,就连一些大门派也不见人出现,莫名少了几乎一大半,心里也狐疑,嘴上却不示弱,大声道:“大阵固若金汤,老匹夫带着一群魑魅魍魉,也只能在外面跳脚瞪眼,大家伙都烦了,干脆照样睡大觉呢!” 商渊手一挥:“是吗?带上来!” 一阵镣铐乱响,几十个衣衫褴褛、血迹满身的少男少女被推了上来。 一个个面色惊慌,脚步虚晃,不知道在路上吃了多少苦头。 商渊漠然望着阵中的人:“现在还有人睡得着吗?” 旁边的宇文离原本神态轻松,此刻看到这些少年,眸子忽然骤然一缩! 已经派得力的手下去暗暗营救,只要将这些仙门子弟救出,就是大大的恩情一件,更能打破仙宗魔宗全都围在元清杭身边的局面,现在是哪里出了岔子?! 那些门派刚刚在他的保证下已经准备突围,现在人质根本没安全,假如这些晚辈横死在这里,事后岂不是全成了他的错?…… 一时间,他心中又急又气,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。 大阵中,还有数十家小门派并没收到宇文离的约见,此刻全都又惊又怒,已经有人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家的晚辈子侄,大声聒噪起来:“商渊你堂堂元婴修为,却为难这些晚辈,不怕天谴吗?” “如此丧尽天良,和畜生有何区别!” 商渊任凭他们怒骂,不为所动,只淡淡道:“去把陈封他们统统叫出来,半柱香后,再不见所有人,我先杀一半。” ……防御阵最边缘,数里之外,十几家大门派的家人门徒聚在一起,遥遥感知着远处那恐怖的威压,脸色都是难看至极。 “走吧,保住性命,留下星火才能燎原。”有人低低道。 没来得及及通知所有门派,更没知会魔宗的人,这样悄悄逃走,说到底,还是心中有愧。 海青门的常掌门犹豫了一下:“今晚商渊怕是要战力全开,生死全在一念之间,明知必死,也不必强来。” 他向着数位熟识的老友微微一施礼:“诸位仙长先行一步吧,我就不走了。” 陈封手执长剑,望向他,眼神奇异:“常掌门这是干什么?” 常掌门苦笑一下:“我本来也想走的,可找遍各处,却莫名不见小女踪影。身为人父,却也做不出丢下爱女的事既已至此,只有返回去,和宇文老前辈他们并肩一战了。” 旁边,一家宗主忽然插话:“奇怪,常掌门家爱女也失踪了?犬子也同样如此!刚刚找遍各处,都不见犬子,我还以为他性情顽劣,深夜去私会女子呢。” 这一说,竟然又有两家仙长纷纷惊讶出声:“犬子也不见了,怎么回事?” “本门首徒也莫名不见了!” 一时间,人群激动,都有点慌乱起来。 忽然远处一道苗条身影急奔而来,转眼间奔到众人面前,常掌门一眼看见,差点喜极而泣:“媛儿!你去了哪里,快点跟爹走!” 来人竟然是跟着元清杭一起去救人的常媛儿。 她急刹住脚步,惊愕地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多家门派:“爹……你们干什么?” 常掌门急忙道:“诸位仙长决定今晚突围,不和商渊正面相抗。幸好你及时赶到,不然爹爹就得回去找你了。” 常媛儿茫然道:“你们突围,留下余下的人毫不知情?魔宗的人呢,也蒙在鼓里吗?” 看着诸位长辈微微躲闪的眼神,她猛然明白过来,又惊又气,身子颤抖起来:“你们……你们这样,算什么仙门正道,说什么斩妖除魔,侠义无双?元少主和大家去和商渊拼命,生死不知,你门却在后方临阵逃脱?” 她本来随着大家一起救人,可商议留下的名额时,却没有哪位小仙君愿意叫一个女孩子替下自己,加上她又是医修,战斗力偏弱,几番争执后,就被元清杭强行赶了回来。 谁能想到,迎面看到的,却是这种意料不到的景象! 对面几位宗主脸色大变,急急道:“什么拼命,魔宗的人带他们去做什么了?” 常媛儿眼中含泪,跺脚道:“人家才没煽动呢,是我们看白天诸位世伯争端不断,主动去找他的!元少主和他们一起去了苍穹派囚室,把被抓的小仙君们放走了大半,换上了我们的人。” 常掌门厉声喝道:“放肆,这里都是长辈,哪里有你胡说的份?” 不等常媛儿再哭闹,他手指急点,将女儿点昏,随手抛向身边的徒弟:“事态紧急,再不走,就再也走不掉了。带上她走!” …… 大阵前,人群林立,鸦雀无声。 商渊望着毫无增加的人数,气极反笑:“看来抓来的这些果然都是蝼蚁,师长家门中竟然无人在意吗?还是觉得我不会真的杀这些晚辈?” 他衣袖微微一动,瞬间鼓起,大掌一伸,就向身边最近的一个小弟子伸手抓去:“好,我倒要看看……” 话音未落,那个小弟子已经再受不了恐惧,失声痛哭起来:“不要杀我!不要啊……” 他不往后躲闪,却扑通跪了下来,身子惊惧万分地颤抖着,向商渊拼命求饶:“商宗主,您让我去劝我爹,他不会不管我的啊!……” 随着他的求饶,剩下的一串小弟子也都有样学样,扑通扑通趴了一地,一个个哭声求饶声震天动地:“求求商宗主,饶我们一命,我们师长会听话的……” 这些小弟子本来就年纪偏小,这样忽然集体崩溃,倒也不奇怪。 商渊仰天大笑,随手将最前面那个痛哭的小弟子劈手抓过来,高高举向空中。 那小弟子似乎吓得不能控制自己,尖叫一声,死死反手抱住了商渊臂膀。 就在这时,在无人看见的角度,那小弟子眼睛中厉光一闪,手腕急抖,一道刺眼的寒光劈面直下,狠狠扎向商渊的手腕。 无坚不摧、邪气森然的屠灵!……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,趴在地上的一群小弟子们几乎同时跃起,身上原本锁死的灵力镣铐骤然崩裂。 为首的两个人就势一滚,转瞬滚到了商渊脚下。元清杭手中银索急挥,缠上了商渊的双脚,狠狠一拉,另一只手中符篆贴上了商渊的脚踝,巨大的爆炸闪过,一片刺目亮光。 木嘉荣手中的骊珠软剑也急速绕成一圈,捆上商渊的双膝,用尽全身力气用力一勒,血光顿时飚了出来。 剩下的年轻弟子们,手中不知何时,也全都亮出了一大堆事物,有攻击符篆,有暗器旋镖,有灵蛇毒虫,狂风暴雨般,全部砸向了商渊。 顷刻之间,也不知道有多少攻击尽数袭上了商渊的身上。 ……大阵之内,所有的仙宗长辈目瞪口呆,心猛地提了起来。 这到底是哪些门派的仙宗小弟子,竟然敢商量好了,一起力抗商渊? 一腔血勇固然可嘉,可又怎么会真是商渊的对手? 一片烟雾和毒气中,商渊猛地怒吼一声,身子一震,巨大的灵力瞬间爆发。 他附近的几个小弟子骤然被他震飞,口中全都一口鲜血狂喷出来。 商渊眼中暴怒狂现,劈手一把抓住面前最近的那个少年,终于认出了他的屠灵匕首,咬牙切齿:“是你!” 厉轻鸿已经易了容,一副陌生模样,眼中却闪着恶毒的光,匕首疯狂又刺来:“是啊,是我!来找你报仇来啦!” 商渊狞笑一声,真气一鼓动,屠灵匕扎进他胸前,竟再也扎不下去:“去见你爹爹吧!” 话没说完,一片细细的淡烟却从他身后飘来,罩上他全身,他只觉得身上各处忽然一阵微微的麻痒,尤其是抓着厉轻鸿的手腕更是一软。 一道银索倏忽闪来,缠着厉轻鸿的腰往远处疾飞,一道熟悉的声音扬声叫道:“老贼,你又中毒啦,身上这么多伤口,不要看看吗?” 宇文离立在旁边,听着这神气活现的声音,终于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睛。 ……又是他! 还是他! 商渊先前毫无任何防备,被这群少年暗算了个正着,身上的确的血流不止。 可他的修为已经到了高不可及的境界,浑身肌肤几乎坚如金石,这样的伤害看似不少,就好像普通农夫下地干活时被粗粝石头割伤一样,无法伤筋动骨。 他心中恨极,狠下心来不去管自己那些小伤,身形急晃,追上了四处逃窜的少年群中,劈手击去:“一个也别跑,都死吧!” 一个小弟子躲闪不及,被他掌风扫中,立刻惨叫一声,骨断筋折,向远处砸落。 元清杭身形急纵,银索缠上他身体,手掌在身边树上一按,一个五芒星闪过,那名小弟子被他甩入了传送阵。 他手中白玉扇一扇,排山倒海的灵力急涌出来,挡在了商渊掌风前,急切高喝一声:“走走,都快走!” 一群少年不敢再逞强,连忙疯狂四散,捏爆了衣领上藏着的传送符,火光四闪,灵力乱动,一个个先后消失在原处。 这些传送符都是宇文瀚一生心血,每一张都是坊间少有的珍贵之物,就算是宇文瀚亲手绘制一张,都也要数月之功,商渊一抓之下,竟是一个人都没留下。 这挫败简直是奇耻大辱,他知道又是元清杭带头设计陷害,心中的杀机已经积攒到了极点,再也不看别人,返身向着元清杭一掌击落。 这一掌用尽全力,杀意如刀,元清杭虽然做好了一切准备,甚至也早早捏破了两枚传送符,可在商渊那忽然暴涨的灵力压制下,传送符的波动一阵凌乱,竟都没有成功打开空间裂缝。 这一切电光石火,也不过短短瞬息之间,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一滞,扇骨咯吱作响,下一刻,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袭来。 宇文瀚的阻滞阵已经铺到了商渊脚下,姬半夏指挥着无数枯骨也已经赶到,可终究都是晚了一步。 元清杭的身子犹如狂浪中的一叶扁舟,顿时被掀翻,口中血箭狂喷,向边上颓然跌落…… 宇文瀚大叫一声,高大身子急扑上去,伸手将他接在怀中。 姬半夏眼中光芒疯狂,鬼魅般闪到商渊身边,一掌印向他后背,地上无数枯骨鬼气森森,刺向商渊:“去死吧!” 商渊冷笑一声,双掌一拍,无数枯骨顿时断成无数断,残骨片片,反刺向姬半夏:“别急,待会儿我拆下你的腿骨臂骨,叫你死在你自己的白骨下。” ……夜空之中,一大群人无声御剑飞行,终于飞到了苍穹派脚下。 宇文离安排的人慌忙迎上来:“诸位仙君,我们送你们进传送阵,赶紧离开,那边据说已经开战,那个魔宗的小魔头带着一群年轻弟子,暗算商渊。商渊痛下杀手,已经死伤无数了!” 一群人默默落下。 眼前野草大树遮蔽的伪装已经除去,一个大型的传送阵赫然露出了阵眼。 常掌门望了望那黑黝黝的洞口,转头看向自己的爱徒,又看了看他臂弯中抱着的常媛儿:“豫风,回去后想办法出海,藏在海上的仙山洞府里,好好照看好师娘,还有你师妹。” 他的大徒弟惶恐道:“师父?……” 常掌门向众人拱了拱手:“诸位先行吧,在下想了一路,还是觉得,回去比较心安。” 几位他的好友都是一愣,脸色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:“常兄……” 常掌门笑了笑:“海清派只是一个小门派,既然现在爱女平安,门人也能安全离开,在下就没什么顾忌了。” 他目光平和,诚恳道:“那边尚有在下的老友,若是我就此离去,终究一辈子难安……仙途漫漫,道路阻且长,不如先修做人吧。” 再也不看众人,他身形跃起,御起脚下宝剑,向着来路归去。 一群人怔然遥望,一时间,传送阵前鸦雀无声。 半晌后,陈封终于开口道:“诸位在等什么?”仟仟尛哾 几位大宗主和金丹圆满境的高手望着他,忽然有人问道:“陈殿主,你又在等什么?” 陈封淡淡道:“我等你们走了以后,去追他。” 一阵寂静后,终于,有人笑了起来,怅然又悲凉:“我们这样蝇营狗苟,瞻前顾后,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啊。既然家人幼子能平安,又还有什么好怕?陈殿主,一起吧。” 第160章 决裂 大阵之中,木青晖把心一横,高声叫道:“诸位仙长,按着白天商量的计策,出去携手一战吧!” 有人犹豫道:“可是……剑宗的凌霄殿他们呢?” 说来也奇怪,如此危机当前,却有近乎一半的人手不见踪影。 木青晖咬牙将剑一挥:“趁着商贼有伤,先战再说!” 他冲到阵眼边,高声喝道:“开阵!” 值守的术宗弟子慌忙打开隐蔽的阵眼,一众仙宗中人率先冲了出去。 战团正中心,姬半夏苦撑数招,被商渊一掌击中侧肋,他不退反进,口中鲜血喷出,洒在身边那些枯骨上。 那些鬼气四溢的白骨原本已经被商渊打得支离破碎,这一口含着浓郁血气的鲜血渗入,顿时邪气大盛,片刻间又组合起来,急扑上前。 断骨森森,犹如刀锋。 商渊一掌挥去,狂风大作,将无数枯骨卷向空中:“雕虫小技,也敢逞能!” 一股霸道灵力罩住枯骨,一放一紧,那些枯骨就像是松软的木头一样,顿时化为一片齑粉,在空中飘洒而落。 可那些枯骨的骨腔中,却忽然有诡异的紫色暗光闪过,碾碎的齑粉中,竟不知何时混入了极厉害的尸毒! 商渊猝不及防,身上已经沾了少许,他冷哼一声,欺身上前,一掌拍向姬半夏头顶。 姬半夏身子一晃,脚下血光忽起,一个传送阵铺开,商渊掌风到处,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没入其中,可终究被那恐怖掌风扫到,一口鲜血喷出,骨骼断裂声猝然响起。 眼看就要被留在当场,他脚下的传送阵却在千钧一发间猛然扩大了几分,正将他瘫软的身子罩在中间。仟仟尛哾 波光闪动,姬半夏终于脱身不见,却是宇文瀚在远处及时出手。 数道剑光,同时劈空而至。 木青晖和几位剑宗的高手身处四方,拼命杀到。 商渊眼中精光四射:“来得好!” 他的头顶忽然显出了那团熟悉的青气,一个隐隐约约的金色婴双目紧闭,徐徐显出。 随着这诡异的幻想显出,他周身的气压比刚才提高了何止数倍,逼得四周的仙宗众人呼吸完全停顿。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阵无法控制的惊惧:出现了。每次商渊头顶出现这种异相的时候,都会伴随着恐怖之极的战力,苦战恶战,这一刻才真的开始! 可箭在弦上,已经没有回头路,几位金丹高手把心一横,依旧冲了上去:就算是车轮战,耗也要把这恶魔耗死! 血光纷飞,灵力巨震,片刻之后,几个人忽然横着飞出,断臂伤身,鲜血狂涌。 商渊长笑一声,戾气汹涌,手掌忽然前探,竟空手将木青晖宝剑抢过,手指一弹,坚韧如铁的宝剑寸寸断开,反身扎向木青晖胸口。 木青晖身子被威压逼得动弹不得,眼看着断剑距离自己心口已经没有几寸,不由心里一凉。 没想到这宝剑跟随自己一生,到头来却成了杀害自己的凶器。 就在这时,一道惊天的剑气却从远处飞来,携着剑光,挑开了所有的断刃。 木青晖只觉得身上一松,下一刻,不知哪里飞来了一道软鞭,将他顺势击飞出去。 他踉跄跌落在远处,定睛一看,杀到商渊面前的,却是消失不见许久的一个人。 ——和神农谷仇深似海、芥蒂深埋的凌霄殿殿主封陈封。 …… 他的身后,一道道剑光从空中闪过,齐齐降落,全是刚刚不见踪影的那些大宗门的宗主高手。 剑光霍霍,所有人都眼睛血红,将商渊围在了中间,不顾一切地厮杀起来。 既然已经决定正面迎战,一切犹豫害怕只会造成更大的惨重损失,就算不敌,也要试试再甘心! 商渊不惧反喜,高喝一声:“澹台明浩,宇文离,你们两家不用上,去把大阵阵眼守住,不准任何人回去。放走一个,你们两家就用一个门人的命来补!” 元清杭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,终于微微醒转。 胸口闷痛钻心,胸前好像有断骨在戳刺。 身边霜降守着,看他醒来,急切道:“小少主,你醒了?” 元清杭强打起精神,颤着手摸了一丸药吞下,招手叫了一名药宗弟子过来:“你,来帮我固定胸口。” 虽然有灵丹可以迅速接续伤口、催生断骨,可毕竟伤重,还需要额外施救。 那小弟子慌忙过来,在他指点下,帮他固定好肋骨,元清杭由着他摆弄,皱眉看向前方战团。 不好,虽然按照白天的布置,剑宗的高手轮番上阵,一击即退,战损由后方的医修及时救治,可真的上场围攻,才会发现,战损比预计大得多。 “情况怎么样?”他低低问。 霜降眼含泪花:“姬护法重伤退下了,木青晖仙长也受伤极重。剑宗的人轮番上阵,可已经有两人阵亡。” 她美丽的眼中也有了一丝不忍和恐惧:“对了……其中一人的金丹被商渊强行挖走了。商渊原本身上已经有不少伤,貌似开始虚弱。可这颗金丹碎裂被他吸收后,他好像吃了什么大补的药一样,战斗力又猛然提升。”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沉。 他凝目看向前方,就在这瞬息之间,商渊鬼魅般的身形又已经闪到一人身边,一掌下去,将那名剑宗宗主的胸口打得塌陷下去。 下一刻,他五指急伸,沿着那人胸口向下,一伸一探,在那人丹田处掏出一个硕大黑洞。 金光在他指缝间溢出,弥漫到他全身,他头顶那个有点暗淡的婴孩忽然眼睛一睁,没有表情的小脸上贪婪和狰狞闪过。 瞬息之间,商渊身上的灵力暴动,又比刚才提升了几分! 元清杭心中一阵悸动,咬牙撑着坐起来。 霜降大急:“少主你干什么?!这个样子了,还要上去?” 元清杭疲惫地摇摇头:“不行,得换计划了……这样下去,真的在给他送人头。” 他急喘几下,又往嘴巴里胡乱塞了几颗强效的提神丹,悄悄翻身立起,潜入了四周的夜色中。 一道道血线在地上闪过,悄然勾勒出层层蜘蛛网一样的细线。 …… 战圈后方,林木深深,宁程立在阴影中,一动不动。 既没上去助战商渊,也没有指挥着苍穹派的弟子去攻击任何人。他一双眼睛中光芒闪烁,看着前方血战,竟似有种奇异的兴奋。 可就在这时,他身边的阴影中,却无声无息划过一道寒光。 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的树丛中闪出,手中的屠灵匕首带着劲风,狠狠扎向他后心。 宁程手中宝剑骤然出鞘,反手迎向那抹寒光,电光四射,发出一声凄厉鸣响。 “是你?”他淡淡道,“杀你爹的是商渊,你怎么不去找他?” 厉轻鸿眼睛血红,手中匕首连连急刺,竟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:“不是你抓我送给他做人质,我爹怎么会死?!” 宁程剑光一闪,一剑刺入他手臂,血光四起:“你不是我对手。” 厉轻鸿似乎觉不出疼痛,不仅没有退,反而带着一身鲜血,转眼冲到他眼前,匕首疯狂急挥:“是吗?” 宁程宝剑剑长,在对面打斗中更顺手,可厉轻鸿这样不顾死活贴上身来,短小兵器更加趁手,随着屠灵匕首疯狂戳刺,宁程一时手忙脚乱,身上竟挨了一下。 不知道匕首上涂了什么剧毒,他只觉得腰侧一麻,顿时有点行动不便,心里就是一惊。 厉轻鸿抓住他这短暂的一滞,手忽然一扬,一丛细如牛毛的小针迎面急洒,直扑宁程面门。 他早已不顾自己死活,这么近的距离,宁程随时都能将他一剑穿心,可冒险的同时,也自有好处,这么忽然的一把毒针掷出,宁程却同样难躲。 宁程惊怒交加,手中剑势挽成密网,将那片毒针绞飞,可毒针数目众多,终究有几根透过剑风,扎向他面门。 就在这时,一道炙热剑意却从旁边急挥而来,将那几枚漏网的毒针挑飞。 厉轻鸿本以为这几针必中,正在狂喜,忽然见这变故,心里惊怒交加,扭头看去,忽然身子一僵,呆在了原处。 商朗手执“炽阳”,飞身纵来:“别伤我师父!” 厉轻鸿身子发抖,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怒:“你……” 商朗神情痛苦,奔到他面前,挣扎求恳:“鸿弟……我师父也是被逼迫的,他不是真的想对付诸仙门。” 厉轻鸿手握匕首,厉声叫:“你知道什么?你总是这么蠢就算了,别来捣乱!” 商朗挡在宁程身前,怔怔看着他,低低道:“鸿弟,你跟我走吧。” 他英俊脸上充满崩溃和痛苦:“我们离开这里,随便他们怎么发疯,我们不看也不管了,好不好?” 厉轻鸿脸色煞白,忽然恶狠狠一刀刺向他:“给我滚,谁要和你一起走?” 商朗一动不动,屠灵匕首擦着他脸颊划过,斩断了一缕鬓角黑发。 他绝望地看着厉轻鸿:“你也嫌弃我?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苍穹派是邪魔外道,所以,你也要和我断绝关系?……” 厉轻鸿眼中血红,手中屠灵匕首不断颤抖,嘶声道:“是。从今天起,你我一刀两断,你下次再挡我杀任何人,我就杀了你。” 说完,他身子一晃,消失在身后密林里。 商朗僵立不动,像是石化了一般。身后,宁程的声音淡淡响起来: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发疯吗?” 商朗茫然回头。 “因为你昏迷的时候,他来亲手救你,然后被太上掌门抓住了。”宁程的声音淡淡的,却像是魔鬼一样带着巨大的恶意,“然后木谷主为了救儿子,死在了太上掌门的手里。” 他眼望着前方,看着战团中噱头纷飞,商渊状似癫狂,嘴角似乎浮上了一丝奇怪的笑意。 “朗儿,我们苍穹派的确已经是邪魔外道了,你说得很对。” …… 暗影之中,元清杭冷汗淋漓,指尖血滴一点点落下,滴在那些错综复杂的血线交叉处。 霜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,急得啜泣不止:“小少主,您气血已经这么虚了……” 元清杭低低道:“原来商议对策的时候,是我全力主战的。” 霜降哭道:“打不过又不是你的错,商渊已经不是人了,他是比鬼还可怕的邪物。” 元清杭道:“已经有人丧命了,我要是不能把剩下这些长辈都带回来,有什么脸去见和我一起冒死行刺商渊的那些傻孩子们?” 远处的树影枝叶晃动,四周姬半夏遗留下的森森鬼气依旧浓郁,就在那些邪恶的气息里,却有一团黑影模糊不清,伏在远处。 一双眸子闪着微光,紧紧盯着元清杭的一举一动。 元清杭全心布置阵法,完全没有察觉到远处的窥探,他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血线,手掌一抖,亮出了那只役邪止煞盘。 罗盘按在血网中心,一股巨大的灵力从中心的指针上散开,带着他指尖汹涌血流,一个个古老的金色字符飘然亮起。 他在小天地中找到的那些古老术法,缺失不全,却依旧浩大威严,带着来自远古的神秘。 他站起身,擦了擦额上一片冷汗,平复了一会儿胸口剧痛,慢慢蓄力,双掌猛然向着血线密网中心拍下:“洄!” 重重血线骤然亮起来,正在层层叠叠向外圈急散,忽然地,藏在暗影中的那团黑影,却伸出了手。 他眼中精光微闪,双掌同样向下一按,正按在了一道重要血线的正中,灵力乱晃,眼看着那道连接纵横的重要血线就要从中断开! 第161章 认亲 四处战火纷飞,他的身影藏在无人注意的黑色中,原本无人注意,可就在他手掌即将按下时,旁边却闪出了一个老者的身影。 正是一直跟在宇文瀚身边的那个独眼老仆。 他奉了宇文瀚的命令在附近伺机出手,忽然看见这人举动,立刻心生警惕,纵身扑上,大喝一声:“什么人鬼鬼祟祟?!” 掌风霍霍,向那人背上击去。 黑影猛然一惊,转头一见老仆的脸,忽然脚步一乱。 独眼老仆本就是宇文家深藏不露的高手,见他莫名不动,手掌如爪,抓向他脸上那团黑雾。 那黑影慌忙退后,可已经晚了一步。 老仆一个定身术阻挡住了他的瞬移,手掌在他脸上一撕,不仅拂开了他面上那团黑雾,连着下面的一张雪白面具,竟也被扯了下来。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、又叫人震惊恐惧的东西独眼老仆整个身子一僵,手臂顿在了半空。 那黑影和他四目相对,片刻后,忽然手臂一伸,手中一柄短刀亮出,无声刺入他的胸口。 …… 远处,宇文瀚身形闪现,跃到元清杭身边:“老夫来助你!” 他一眼看去,就已经看出元清杭所布的阵法是什么用途,脸上血气一现,指尖顿时也逼出数道精血,洒向地上那些纵横的血线交叉点。 数十张符篆也跟着疾飞出去,钉在他洒下的串串血滴中。 精血落处,元清杭画出的那些符线光芒暴亮,忽然爆发出一股恐怖的波动。 宇文瀚填补的是增幅阵,原本就能将原阵法的威力加大几成,可不知为什么,他的精血一碰到元清杭的血迹,竟瞬间沸腾起来。 元清杭画出的那个“洄”字阵,本就带着远古神秘气息,又忽然得到宇文瀚的增幅加持,威力忽然离奇暴涨,何止增加几成,竟似增加了数倍! 层层灵力波涛般翻涌前行,转眼延展到了战团中心。 所有人只觉得浑身像是陷入了深海泥沼,忽然再也不能动弹。 就算是商渊,心头也在这一刻浮起一丝罕有的惊惧,那种神秘的远古威压澎湃而浩大,像是对这人世间的万物充满俯视和蔑然。 元清杭和宇文瀚也同时怔住。 这种溯洄术法的威力他们都心中有数,可无论如何,无论是元清杭平时试炼,还是算上宇文家的增幅阵,似乎都不该有这样的恐怖效果。 电光石火间,元清杭心中主意忽然改变。 他飞身跃起,向阵中飞掠而去。 宇文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,也紧跟着狂飞向前,元清杭低喝一声:“宇文前辈,您负责带回所有人!” 事关紧急,宇文瀚也来不及反对,简短地沉声应道:“好!” 他手一挥,十多张符篆激射出去,一一贴在战团中那些仙宗宗主背上,高喝一声:“解!” 压制在众人身上的巨大远古威压瞬间一轻,十几位围攻商渊的金丹高手齐齐向后跌落。 血线闪亮,一道道腾起,缠上众人,向后拉飞回去。 而元清杭已经扑到了商渊面前。 他手中的白玉黑金扇高高举起,十多根扇骨上,斩虹妖刀残存的刀魂战意滔天,像是也感觉到了多年前的仇人。 商渊眸子紧缩,身子一晃,想要竭力挣脱阵法束缚,可竟然挣脱不动。 他头顶那个淡金色婴孩已经暗淡了许多,现在像是也感觉到了危机,忽然又迸发出一层金光。 元清杭只觉得心中一股血勇翻涌,多日来的郁闷、愤怒齐齐积在胸腔中,这一刻,就连胸前断骨的剧痛都已感觉不到。 扇骨张开,凌厉如刀,冲破商渊周身的那团护体青气,笔直砸向商渊头顶…… “咔嚓”一声,那本该是幻像的金色婴童头上塌陷了一小块,小小的脸上,也和商渊一样,显出了一丝痛苦而狰狞的神情! 短暂的溯洄时间已到,商渊手臂抬起,眼中厉色和恨意滔天,一掌向元清杭击出。 元清杭一击得手,宛如灵鸟般急速退后,一张传送符爆开,身形骤然消失在了远处。 落脚之处尚且溯洄阵中,宇文瀚早已在等着他,见他身体踉跄落地,一道精血再次急洒,落在快要暗淡下去的血线中。 滔天的血光再度暴涨,沿着血线向前急扑,挡住了追来的商渊,时空凝滞,一切暂停。 片刻之后,空气重新流动,遍地的血腥充斥周边。 可眼前,却已经空无一人,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血线,正在慢慢褪去。 而他们面前的那个巨大防御阵,竟也不知何时撤去,最前面,空空荡荡,所有的仙宗中人全部消失了踪迹。 …… 千重山,主峰后山中。 山峰灵脉的主线正在山脊上,令得这一带的山峰格外树木葱郁,云雾中饱含灵气。 一间间闭关室里,分别都被打开,有人在其中。 最中间那个硕大的修炼石厅里,此刻更是坐满了人。 原先商渊逼迫各家年轻弟子在这练功,也是元清杭借用水幕揭穿他真面目的地方,现在兜兜转转,大家竟然又回到了这里。 大厅里人虽然多,却很安静。 各家医修正在紧张地帮伤者医治,神农谷的门下就更加忙碌。 木青晖亲身上场厮杀,也受了重伤,场上最为忙碌的,却是两个受伤较轻的晚辈,木嘉荣和厉轻鸿。 虽然都在集体行刺时受了伤,可并不致命。相比起来,后来赶到围攻商渊的诸家宗主们,却一个个受伤都更重。 可所有人脸上,却都没有了前些天的焦躁和郁闷,就连那些浑身鲜血的重伤者,眼中好像都有一丝振奋。 最后退走前那一幕,在所有人脑海中印下了刺激无比的印记。 ——商渊也同样受了伤,虽然不知道具体伤势如何,可瞎子也看得出,他外显的元婴幻像竟然被击溃了小半边,商渊那时候的气色,也迅速衰败,像是骤然老了几十岁。 他也有弱点、体力会耗尽,能被一点点磨杀、也同样是血肉所做的人而已! 大厅角落里,元清杭昏昏沉沉躺在地上,身边围了一大堆人。 溯洄阵关乎时空,是最复杂、最耗血气的稀罕阵法,再加上他对付商渊那一下,几乎抽空了全身的灵力,商渊被袭时那瞬间的灵力防御,已足够给足了反噬。 被宇文瀚抢着抱进臂弯时,元清杭就几乎气血和灵力两空,身上断骨处处。 现在,厉轻鸿正半蹲在他身边,沉默帮他施针。 旁边,宇文瀚身子一动不动,双眼血红望着昏迷的元清杭,紧张的神色中,却有种古怪的怔忪。 四周那些年轻弟子们不少只是轻伤,都大气也不敢出,紧紧盯着厉轻鸿的动作,脸上一片担忧。 忽然,两名宇文家的仆从急匆匆从外面冲进来,跑到宇文瀚身边,低声道:“宗主,不好了……我们刚刚找到了桂平叔。” 宇文瀚回过头去,忽然身子一颤,震惊地看着面前抬过来的尸体。 “桂平!”他颤声低叫,苍老眼中浮起泪水。 独眼老仆桂平跟了他几十年,一直衷心耿耿,当时他的眼角余光也看到桂平去追击那团奇怪的黑影,本以为他修为高超,不会出事,可没想到,片刻之后,竟然已经是天人两隔。 他目光落在老仆那圆睁的一只眼上,慢慢伸手,将他眼皮合拢:“有没有人看见杀他的人是谁?澹台明浩吗?” 两名门人悲痛道:“没有,找到桂平叔时,他一个人躺在树丛里,奄奄一息。但是他临死前,说了几个字……” 宇文瀚急喝:“说什么?!” 两个门人犹豫一下,像是不敢开口:“桂平叔气息微弱,我们也听不清,好像听到他说的是‘少爷’二字。” 宇文瀚如遭雷击,身子不能抑制地颤抖起来,目眦欲裂:“……离儿,离儿……他好狠的心!” 四周的人屏息听着,终于有一位和他熟识的老者犹豫道:“宇文宗主,您孙子刚刚还在暗地帮我们突围逃走,应该不是辣手杀害族人的人。这里面,怕是有什么误会。” 宇文瀚悲怆摇头:“你们不懂,他、他……” 他自己这个孙子,他又何尝不了解? 聪明有余,坦荡不足,稍有想偏,便是大错。 为什么杀了桂平,他不太明白,但是想来想去,或许又是宇文离身边有苍穹派的人监视,不得不出手杀了桂平,表示忠心。 他平息了一下心中怒意和痛苦,挥手叫门人将老仆的尸体抬下去,转头又看向元清杭。 厉轻鸿一排排银针下去,终于,地上的元清杭轻轻呻吟一声,睁开了眼睛。 周围的少年们禁不住齐齐欢呼了一声,小心地探过头去,七嘴八舌地叫:“元少主,你醒啦!” “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,他会没事的啦!” 立刻有人反驳:“虽然暂时没事,可是受伤这么重,还是要大补特补,好好休息才是。” “哎呀放心,元少主自己就是厉害的大医修,吃补药就像吃糖豆,你以为像我们剑宗这样,一颗大补丸都要掰成两半吃?” 一群少年将他围得水泄不通,脸上都是明快的笑意,就连那些想上来寒暄探望的各家宗主也不方便挤上来。 霜降在人堆里忍无可忍,叫了一声:“让开啦,你们呱噪得像是几百只鸭子一样,没病的人也要被你们吵到脑壳疼。” 厉轻鸿冷冷抬头,扫了那群少年一眼:“都滚,叫他好好休息。” 一群少年气得满脸通红,有心和他吵架,可又不好意思打扰元清杭,只得气哼哼退后。 元清杭躺在地上,望着一脸悻悻的少年们,虚弱地叫了一声:“喂。” 一群少年立刻回过头,眼睛晶亮,齐刷刷看向他。 元清杭抬起手,在颈间轻轻一划。 他虚弱的笑意中,依稀神采飞扬:“再来一次斩首行动,敢不敢还一起去?” 一群少年轰然而笑,大声叫:“当然!” 李济捂着刚刚断掉的胳膊,含笑道:“我辈之幸,义不容辞。” 一片清朗欢快的笑语中,忽然有人叫了一嗓子:“不去的是孙子!……” 一阵哄堂大笑,就连一边正襟危坐、打坐调息的诸位长辈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。 只有宇文瀚神情依旧怔忪,呆呆看着元清杭疲倦清瘦的脸,忽然踏上一步,低声道:“元小友,能不能借一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 霜降微微一皱眉,轻声婉拒:“宇文老前辈,我们小少主实在体虚,急需休息养伤,有什么话,不如……” 宇文瀚竟然依旧不退,语气更是带了丝焦急的求恳:“不不,我、我急着要问。” 元清杭一怔,就在这时,不远处的角落里,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淡淡语声。 “走吧,找间密室。”姬半夏挣扎着站起身,一双茶色眸子中同样有种古怪的意味,“宇文前辈,我知道已经瞒不住你。” …… 隔壁的一间闭关室中,厚重的石门紧紧闭起,里面只留下了元清杭、姬半夏和宇文瀚。 姬半夏身上伤重,进了门后,便自顾自坐在了地上,向元清杭招了招手。 元清杭也同样虚弱,乖乖坐在他旁边,随手摸出两颗补血固元的大补丹,分了一颗给姬半夏:“姬叔叔,补一补。” 姬半夏心不在焉地囫囵吞下,向着宇文瀚道:“您是什么时候起疑的?” 宇文瀚死死盯着他,眼中已经有了猩红的血丝:“姬护法……你知道我疑心什么?” 姬半夏漠然道:“清杭的溯洄阵出来后,你的增幅阵加上去,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威力。” 元清杭听得莫名其妙,忍不住插嘴:“哈?不是因为老爷子的增幅阵正好和远古阵法起了共振?啊,对了,我还用了役邪止煞盘呢?” 两个人同时看向他,神色都无比复杂。 宇文瀚抑制住心中激荡,一字字道:“宇文家术法独特,其中增幅阵别有一番玄妙。若是帮别人的阵法加成,最多增加五成效果,可若是亲人血脉相连,增幅效果便会剧增。” 他苍老的声音已经哑掉,转头看向姬半夏,声音凄厉:“姬护法,我的精血滴入元小友画出的血线中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忽然引爆几倍效果?!” 元清杭猛然怔住。忽然之间,一串若隐若现的讯息齐齐浮上心头,顿时将他头脑搅得混乱一片。 他自小修炼的就是正宗仙门心法,体内结出的是纯正金丹,姬半夏小时候就曾经明言过,他的父亲是仙门中人! 一片窒息般的沉默后,姬半夏终于淡淡开口,像是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, “既然已经猜了出来,还用问吗?……他本就是你们宇文家的血脉至亲,您那位人称‘灿若明珠’的长子宇文牧云,就是他爹。” 第162章 父母 空寂的闭关室内,一阵可怕的沉默。 元清杭张大嘴巴,呆呆看着姬半夏,忽然想起更多的蛛丝马迹。 那次入万刃冢之前,姬半夏和他把酒相谈时,就曾经隐晦地提过;以后遇到宇文家的人,要手下留情,不要结下死仇。 当时他只以为姬半夏和宇文家的人或许有点什么私交,所以特意交代一声,没想到,竟然是有着如此惊天的秘密。 还有,姬半夏还提到说,因为他父亲和他娘情深意笃,才隐姓埋名,舍弃了原先的身份,更说过昨日种种比如昨日死,孩子生下来后,也无需认祖归宗。 原来他这位身份成谜的父亲,竟然就是宇文家当年那位名声绝佳的长公子,宇文牧云! 宇文瀚身子微微一晃,差点便要昏倒。 他猛地抓住元清杭的胳臂,用力之大,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片浮萍,眸子里激动和狂喜并存:“你、你……是我宇文家的乖孙儿?” 不等元清杭回答,他已经怔怔流下泪来,喃喃道:“没错,没错的。我第一眼看到你,就觉得天生亲近。” 他转头看向姬半夏,神色转为凄厉:“姬护法,你早知道他身世,为什么始终瞒着我们宇文家?这种血脉大事,你们魔宗的人,就要让我们宇文家的孙儿一直流落在外么?……你们好狠的心。” 姬半夏望着他们祖孙俩,漠然道:“这是元宗主和元小姐的意思,我总不能忤逆。” 宇文瀚茫然道:“因为、因为……”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他眼中泛起一抹痛苦和后悔:“他们恨我不允两人婚事,是不是?我那时并不知道牧云带回家的是什么人,只知道是个魔宗少女。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普通魔宗少女你尚且坚决不允,若是知道她是我们魔宗的大小姐、元宗主的胞妹,只怕会更加拼命阻止吧?” 宇文瀚一呆,竟是无话可说。 姬半夏嗤笑一声:“元小姐身份何等尊贵,又貌美狡慧,多少魔修中的青年才俊追求不得,最终却看上一个仙宗的呆子,还被夫家嫌弃,呵呵,谁又求着嫁入仙家不成?” 元清杭哼唧了一声,小声道:“我爹人称灿若明珠,菩萨心肠、雷霆手段,才不是呆子呢。” 早早地就听说了这位和宁晚枫一样齐名的年轻仙君,只是事迹不如宁晚枫一生曲折离奇,可再怎么说,也是风评极佳、又天资骄人,哪里会是呆子嘛! 宇文瀚也又气又急,怒道:“我家牧云聪慧异常,自小便是同龄中翘楚,你休要胡说!” 姬半夏慢慢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酒囊,又摸出一对酒杯,看着元清杭眼巴巴的神色,淡淡道:“伤患不准喝酒。” 元清杭馋得不行,又不敢反对,悻悻别开了脸。 姬半夏倒了两杯酒,递给宇文瀚一杯,道:“您家长公子的聪明,都用在钻研术法、练习修为上了。看人识人,可真是一塌糊涂,要不然也不会那样白白送了命。” 宇文瀚沉默不语,忽然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烈酒,惨然道:“姬护法,不用再说牧云的不是了,他英年早夭,还不够悲惨么?” 姬半夏也略略有点后悔,幽幽叹气:“您说得对。” 他又给老爷子斟了一杯酒,看向元清杭:“想知道你爹娘的事?” 元清杭使劲点头。 姬半夏沉默了一会,不知道是在回忆,还是在犹豫,半晌道:“当年仙宗魔宗正是嫌隙日深的时候,抢夺资源的事常有发生。有一次元小姐外出,到一处偏僻秘境去采药,正好遇上一队仙宗门人和一群魔修正在冲突,当时已经有了死伤,场面正偏向那群仙宗的剑修。” 元清杭忍不住问道:“那到底哪边有理?” 姬半夏一翻眼白:“这种破事谁说得清?总之都觉得自己先看见了天材地宝,要将对方退让才是。商议不成,那就拳头说话呗。” 元清杭道:“那后来呢?仙宗的人占上风,我娘路过,就上去助拳了?” 他心思快,一下便猜到了端倪,果然,姬半夏道:“没错。那几个魔修本来就手段激烈,那些仙宗的人死伤惨重,当然也不可能手下留情。元小姐路过时,正看到他们对那几个重伤的魔修痛下杀手,自然要上去相救。” 元清杭两眼发光:“我娘是不是很厉害?” 姬半夏傲然道:“元宗主的胞妹,难道会多弱吗?她一出手,战事立刻反转,那些剑修本就是强弩之末,眼见就要被元小姐屠杀干净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:“什……什么?” 姬半夏怒道:“高手争斗,瞬息万变。对面的人都在杀我们的人了,元小姐难道还要假惺惺地留敌人性命?” 元清杭不敢反驳,悄悄看了宇文瀚一眼,只见他脸色发青,显然也是极不喜欢这话。 姬半夏又接着道:“只可惜没杀几个,就遇到了另一个同样路过的闲人。” 宇文瀚忍着气,道:“什么闲人?牧云也是去往附近秘境找寻制作符篆的材料。” 姬半夏冷哼一声:“反正就这么遇上了。元小姐正对一个浑身是血的剑修出手,忽然就有人凌空御剑而来,一剑华光烁烁,救下了那个人。” 元清杭“哇”了一声,眼中更是星星直冒:“我爹来了!” 姬半夏也不理他,只自顾自道:“来人修为高绝,一下子便又瞬间扭转了局势。两边立场不同,又都亲眼看见对方屠杀自己这边的人,自然打得天翻地覆。” 元清杭听得津津有味,又插嘴道:“然后就不打不相识,一见倾心了吗?” 姬半夏无语地横了他一眼:“哪有这么快的一见钟情。哼,宇文牧云虽然的确修为高绝,元小姐也同样心思奇巧,诡计百出。硬打打不过,各种毒药陷阱就用了个遍。宇文牧云那时候也是吃足了苦头,最后也动了真怒,一剑刺中了元小姐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:“打到这样凶残吗?” 姬半夏道:“当时他们就在秘境边上,旁边就是一处熔浆翻涌的地底溶洞,元小姐几次三番杀不掉对方,便心里生出了一条毒计。” 元清杭定定看着他:“姬叔叔你这话好奇怪,生死攸关,怎么就毒计了啦?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你娘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,有什么事都向我说。这是她事后自己说的,又不是我添油加醋。” 他又道:“她悄悄把脚边的岩石弄松,想办法将宇文牧云引到了溶洞边上,想害他跌下熔浆。可人算不如天算,一番打斗后,两个人竟然同时踩中了松动岩石,一起向下面跌去。那下面就是万丈赤炎,若是真的跌进去,那可真的就是尸骨无存。” 宇文瀚也完全不知道这些当年细节,听得惊心动魄,不由得低低惊呼了一声。 “千钧一发间,宇文牧云不知怎么,却用尽力气,用剑势拦腰挡住了元小姐下坠的势头,奋力将她抛了上去。”姬半夏淡淡道,“人人都说他一声菩萨心肠,倒也不是假的。想必是心知必死,不忍眼前这陌生女子一起丧命,还是出手救了她一命。” 元清杭虽然知道宇文牧云当时未死,可是也听得揪心不已:“然后呢!我爹怎么样啦?” 姬半夏道:“元小姐得救后,在上面呆呆地等了半天,虽然是她主动设计害人,可这人死了,她非但不觉得开心,却觉得茫然不甘,又后悔难受。在溶洞边枯坐了许久,正要离去,下面却忽然飞上来一只机关鸟,半边翅膀都烧得焦黑。” 宇文瀚激动地叫出了声:“牧云擅长制作机关,傀儡鸟正是他的手笔。” 姬半夏点点头:“那鸟飞上来后,口吐人言,学舌道:‘下面别有天地,求人设法相救。’” 元清杭猛吃了一惊:“我娘胆子好大!” 宇文牧云是急坠下去的,也不知道途中有什么奇遇,元小姐这样冒然下去,那可比宇文牧云的处境还要凶险些。 宇文瀚脸色一怔,呆呆道:“她、她竟然下去救牧云?” 姬半夏道:“为什么不能?我们元小姐傲气,可不想欠人一条命。” 元清杭眼中闪着光亮,理直气壮道:“才不是呢,就是我爹对我娘一见钟情,才会愿意宁可自己死,也要救她。我娘当然也是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他,才会这样不顾生死,下去找人。” 姬半夏冷哼一声:“总之你娘下去之后,果然也消失无踪。原来就在溶洞旁边,竟然连着一个时空裂缝,两人被传送到了一个无人的秘境之中,在那里找不到出口,这一待,就是一年多光景。” 元清杭嘴角噙笑,心里莫名觉得又甜又稀奇:两个人原本生死相搏,结果却被迫同居一处,孤男寡女,暗生情愫,好像浪漫得很呢。 天底下的爱意就是这么没有道理,胆怯柔弱的仙宗贵女林素素爱上的是姬半夏这样的大魔头,而心狠手辣的魔宗大小姐,喜欢上的,却是正直侠义的名门仙君。 宇文瀚低低道:“他外出游历,忽然莫名失踪,毫无音讯。再回来时,却忽然带回来一个美貌异常的魔族少女,说已经和她私定了终身,此生非她不娶,求我应允。” 他神情悲愤,气恼异常:“牧云素来听话懂事,不仅天资骄人,品性也深得我心。我从来都以为他会娶一个温婉聪慧的仙门贵女,一生顺遂,哪里想到他竟然忽然鬼迷心窍至此?” 元清杭轻轻“啊”了一声:“您那时是坚决不允吗?” 宇文瀚痛苦道:“我见他带回的女子明艳灵动,可神情却傲气狡黠,便觉得是她引诱我家牧云。再加上略一盘问,牧云便坦诚道,此女手上有过数条仙宗人命,我听了当然更加惊怒,当场便震怒道,我们宇文家堂堂正正,绝不能允许这种妖邪女子进门。” 他神色懊恼又迷惘,道:“牧云在门外一直长跪不起,我越是见他如此执迷不悟,就越是愤怒,便狠心说道,若是他要坚持娶这种凶残魔女,我就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,宇文家的一切,也和他再无关系。” 元清杭呆呆听着,想要说些什么,却也无从说起。 “牧云当时已经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,听到我这般说,终于默默流下泪来,说:‘孩儿不孝不义,已经对不起父母族人,不能再对不起心爱之人。从此后只能隐姓埋名,再不出现在仙宗之中,求父亲原谅。’” “说完这句后,他在门外重重磕了三个头,直磕得地上鲜血一片,才起身带着那个女子,踉跄离去。我当时气得大病一场,又恨他痴傻,又气他绝情,便昭告天下说,宇文家长子自甘堕落,和家族脱离关系,宇文家再无这不肖之子。” 姬半夏默默听着,冷冷道:“您老人家把大儿子赶出了家门,却留下那个纨绔放荡的二公子,真是英明。” 宇文瀚生气道:“明明是他不孝!孝顺孝顺,就是要顺着父母,他但凡隐忍一下,先装作听话,再慢慢求我,我又哪里是那么心狠的人?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您家长公子心如皓月,至情至性,当然不肯叫心爱的女子受这份委屈。” 宇文瀚偷眼看了看元清杭,又是伤心,又是悔恨:“或者是先偷偷生下孩子,直接抱到我面前,我再糊涂,看到这么粉雕玉琢又可爱的乖孙儿,还会坚持多久?” 姬半夏沉默了一会儿,才幽幽道:“他可能本来是有这个意思的,元小姐虽然心里生气,可没多久已经怀了身孕,也隐约想着,将来夫妻俩抱着孩子去见爷爷,您再震怒生气,总不至于将小孙子也扔出门去。” 宇文瀚声音发颤,忍不住慌忙抓住了元清杭的手,急切道:“那怎么会?我都这么老了,每每深夜想起牧云,其实也都后悔不已,只盼着他早点回家认错,什么魔女,什么邪佞,我都认了……” 元清杭只觉得手掌被抓得生疼,看着宇文瀚苍老又哀切的眼神,心里那点埋怨也消失无踪,低低道:“爷爷。” 宇文瀚身子一颤,忽然老泪纵横,大放悲声:“乖孙儿,我……我老糊涂了,我真不知道你在这世上,若是知道,我亲自找上魔宗,就算给元佐意磕头求恳,也要把你接回来,又怎么会叫你无父无母、孤苦这么多年?” 元清杭犹豫一下,轻轻伸出手去,抱住了老爷子的肩膀,笨拙地紧了紧:“没有啦,我爹娘虽然不在了,舅舅也死得早,可是姬叔叔和红姨对我都很好的。” 肌肤相贴,老人家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肩头,他忽然心里一阵难受,竟似有点难以忍受。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,可现在,却好像忽然有了真正的血脉至亲,长久以来,看到宇文瀚时那种莫名的亲近和爱慕之意,也终于找到了来处。 血脉相连,就是这么神奇却没有道理的事。 姬半夏默默倒了一杯酒,等着宇文瀚慢慢止住了悲痛哭声,才道:“只可惜,孩子还没生下来,您家这位长公子,便已经被亲弟弟害死啦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沉,这才猛地反应过来:坊间传闻宇文牧云是被魔宗妖女害死的,看来,根本就是无稽之谈,原来他爹竟然是死在亲弟弟、那位二公子宇文青峰的手下? 这到底,又有什么样的惊天秘闻,家族丑事?…… 第163章 杀兄 元清杭小心翼翼看了两人一眼:“那我爹……到底是怎么死的呀?”仟仟尛哾 宇文瀚神情悲怆,原本已显得苍老的脸上满是颓丧:“牧云这一走,就是几年杳无音讯,我又是想念,又是愤恨。桂平也多次劝我派人找寻,说父子俩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嫌隙?我终于慢慢心里松动,嘴里却不肯承认,只悄悄传了青峰来,叫他在外面留心打探哥哥的消息。” 元清杭小声道:“同父异母的兄弟?” 宇文瀚木然点头:“牧云的母亲早亡,那时他年纪尚幼,无人照料,我便另娶了一房妻子,就是青峰的娘亲。我还特意挑了一个家境寻常的小门派庶女,想着身份低微些,没娘家倚仗,自然不敢欺凌牧云。” 元清杭“啊”了一声,想说什么,却又忍住。 这么挑选妻子,怕也未必合理。 宇文瀚长叹一声:“她倒是胆小慎微,对牧云也算尽了主母的抚养本分,未有什么欺辱长子之举。牧云也对她敬重有加,对后来的这个弟弟,也一向爱护照顾,极尽兄长之职。” 说到这里,他眼中露出了无比的懊悔:“可我没想到的是,小家小户的庶女果然不堪大用,心胸狭窄,抚养教育青峰时,竟是从小便教唆他对兄长嫉妒防备。” 元清杭在心里叹息一声。 宇文牧云自幼丧母,少受娇宠,加上本身就天资骄人,自然显得既懂事又沉稳。相比较起来,他那个饱受慈母溺爱的弟弟,怕是就极容易长歪了心思。 果然,宇文瀚痛苦道:“青峰天资同样聪慧,性子爱剑走偏锋,研究术法时,也喜欢一些古怪邪门的路径。我当然不喜这种做派,每每就拿牧云作为榜样,来叱骂苛责他。他心里不服,应该暗暗也因此对兄长生了嫉恨,性情越发放荡偏激。” “到了后来成年,不仅不爱在族中多待,更是风流成性,除了在一众仙门女修中处处留情,更在人间的莺歌燕舞之所,常常流连驻足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想:“原来如此。宇文离竟然就是他爹到处留情的一个偶然意外,也是凄惨。” 宇文瀚凄然道:“青峰不得我心,我也懒得去管,一心觉得家族有牧云接管继承,也就足够了。谁想能想到,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孩子,却忽然为了一个魔宗女子,和家中断了关系……” “我想念他日久,就传了青峰来,叮嘱他在外走动时,务必要寻找哥哥的下落,若是见到了,就和哥哥说一声,速速回家,宇文家还等着他接管打理。” 元清杭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 宇文青峰若是和哥哥一向兄友弟恭倒罢了,可若是原本就愤恨父亲偏心,又该怎么看待父亲的这种叮嘱?…… 宇文瀚看向姬半夏,颤声道:“我只知道到这里的事,再后来,就是直接迎来了牧云的遗体。他是你们魔宗的人送回来的,姬护法……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能否向老夫详细告知?” 姬半夏猛地举手,将酒囊中的酒大口倒入喉咙。 好半晌,才微带醉意道:“元小姐携了宇文公子回去魔宗,向元宗主说,这人便是她选的夫君。元宗主其实非常不喜,明明魔宗中多少仰慕追求妹妹的优秀魔修,妹妹却偏偏喜欢上个端方正直的仙宗仙君,可他素来疼爱妹妹,见妹妹铁了心,又不能拂她心意,也只有硬着头皮应允。” “宇文公子应该也是不习惯魔宗氛围,没多久,就和元小姐双双隐姓埋名,携手外出游历,原本过得恩爱美满,和美无比,可没想到的是,有一天,忽然被他弟弟找上了门。” 元清杭疑惑道:“他来干什么?帮我爷爷寻亲?” 他这一声爷爷叫得随口,可听在宇文瀚耳中,却是悲喜交加,差点又流下泪来。 姬半夏忽然恨恨一捏手中酒囊,残酒从里面激射而出,打在地上,竟是击出了一串小洞。 只听见姬半夏一字字道:“他来找宇文牧云,还真的是有要事相求!他那时已经是金丹中期修为,却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种邪门功法,导致在突破凝实境时,忽然走火入魔,金丹意外破碎。” 元清杭和宇文瀚不约而同,齐齐惊呼了一声。 宇文瀚颤声道:“我、我怎么不知道此事?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金丹破碎,无法可救,他在外面自己废了修为,回去找您也没用。” 元清杭忽然道:“有法子可救。” 姬半夏扫了他一眼,道:“是。他消息灵通,人又聪明,应该是从各种蛛丝马迹中,猜出了元小姐的真正身份,便第一时间来找到了兄嫂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……也只有这一条路了。” 当年元佐意创出破金诀后,引来了多少腥风血雨,其中最大的一条罪状、最被仙家忌惮的,就是给了那些金丹被毁的修仙者一个希望,一条重生的活路。 ——向元佐意发誓效忠、服下药蛊后,就能被传授破金诀,运气好的,就能重塑修为,虽然凝成的是魔丹,但只要能恢复功力,哪有人不趋之如骛? 甚至有些人长久修为停滞不前,却又渴求前进一步,竟然会主动想来学破金诀,只求一个突破的机会! 宇文青峰这种原本也心高气傲的人,哪里受得了彻底成为一个废人,来找哥哥牵线,求元佐意亲自传授破金诀,自然就是第一时间的选择。 姬半夏恨恨道:“普通人来求元宗主传授破金诀,元宗主又不是一定会教,他看着不顺眼的、三言两语不对胃口的,有的甚至会羞辱一番,再无情赶走。宇文青峰来找哥哥帮忙,不仅毫无障碍,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。” 宇文瀚嘴唇微抖:“什么好处?” “宇文公子可是元宗主的亲妹夫,他亲自带着金丹破碎的弟弟,来求元宗主传授破金诀,元宗主难道好意思逼着他的亲人也发毒誓、服用药蛊?所以元宗主传过不少人破金诀,只有两个人,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。” 元清杭轻轻道:“宁晚枫,宇文青峰。” 宇文瀚呆呆听着:“……然后呢?” 姬半夏眼中露出了极度的厌恶和痛恨:“元宗主传授他破金诀时,也明言过,成功的机会只有五五开。像厉红绫就是完美度过,重塑了魔丹,修为大增。但是也有不少人修炼失败,当场爆体而亡。” 宇文瀚身子一颤:“青峰他、他就是这样死的?” 姬半夏唇角讥讽:“若是这样死了,倒也好了。修炼此法毕竟凶险异常,宇文公子担忧弟弟,便找了一处绝密的安静之地,亲自给他护法守护。结果宇文青峰修炼数日后,忽然再度气血翻涌、和不少人一样灵力失控。” 元清杭一惊:“那岂不是要死于非命?” 姬半夏脸若寒冰:“宇文公子看到弟弟这样,当然惊急,慌忙上去竭力帮他梳理暴走的灵力,可宇文青峰早已经神志不清,看谁都是要来杀他的仇人,忽然一掌击在宇文公子丹田,恶狠狠震碎了他的金丹……” 元清杭猛地惊呼了一声,死死抓住了身边宇文瀚的手,宇文瀚的掌心也同样冰凉,祖孙俩想着那时的惊心动魄,残忍血腥,全是脸色苍白,不寒而栗。 元清杭定了定心神,忽然疑惑地喃喃道:“这事有人在场吗?” 姬半夏恨声道:“元小姐就在外面守着,听见动静冲进去时,正看见宇文青峰形容疯癫,一掌接一掌打在她夫君身上,可怜宇文公子一心救护弟弟,根本毫无防备,竟然就这样死在了宇文青峰手里。” 石室内一片死寂,宇文瀚默默不言,眼中泪水却汹涌流下。 多年来,长子之死都细节不详,尸体被魔宗人送回来时,魔宗信使只留下冷冰冰一句:“您家二公子杀了您家长公子。现将长公子遗体送还,宇文青峰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元宗主屠戮成肉泥,挫骨扬灰了。” 元清杭怔怔听着,半晌低低道:“我娘亲眼看着我爹死的时候,该有多伤心。” 姬半夏眼中悲怆,长叹一声:“她那时已经有了身孕,一看之间,心神大乱,冲上去抱住夫君时,宇文公子已经没了生机,只剩下最后一口气。” “宇文公子强撑着道:我知道你必然会恨死我们宇文家的人……以后也不用孩子认祖归宗了,跟你姓元就好。你好好养大他,教他仙宗心法,以后叫他做个堂堂正正的人。还有,我离家出走,如今又先走一步,我死后……好歹送我回去见爹爹一面,求爹爹原谅孩儿无法尽孝。说完了这句,他便合上了眼睛。” 宇文瀚终于再忍不住,大叫了一声,昏倒过去。 元清杭吓了一跳,慌忙又是掐人中,又是喂丹药,好半天,宇文瀚才悠悠醒转,眼中血丝密布。 姬半夏这才接着道:“元小姐当时疯了一样去杀宇文青峰,可是说来也奇怪,原本冲关失败的宇文青峰却吸收了他哥哥死前暴走的灵力,好像稳定下来,眼神也逐渐恢复了清明。他一边和元小姐对打,一边看着身边兄长的尸体,也是失魂落魄,昏招迭出,一下子被元小姐刺中,顿时重伤倒地。” “元小姐把他刺倒后,自己也力尽不支,同样昏倒在地上。等到元宗主赶到时,看见妹夫陈尸当场,妹妹也昏死在地上,旁边却是宇文青峰自爆后血肉模糊的尸体。” 元清杭一怔:“他被我娘重伤后,又灵力不受控制,最终还是自爆了?” 姬半夏道:“是。元宗主看到这样的惨状,当然气得发疯,当场将宇文青峰的尸体砍得稀巴烂,又亲手挫骨扬灰。但是宇文公子毕竟是宇文家长子,最后还是元小姐坚持,将你爹的遗体送归了家族。” 元清杭默默苦笑。 他舅舅生气宇文瀚不允他娘进门,又憎恶宇文青峰害死妹夫,哪里会有好脸色给宇文家的人? 能将遗体送回来,怕是已经做了巨大的让步,哪里会事无巨细,再向宇文瀚好好解释。 所以这么多年来,他爷爷也只知道是他次子害死了大儿子,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由来、什么动机。 可他心里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,半晌皱眉道:“那么,宇文青峰杀我爹时,应该是真的神志不清。” 姬半夏怒道:“那有什么区别?” 元清杭道:“有区别的,修炼破金诀靠自己突破,我舅舅可没提到过,突破失败时需要吸收别人金丹的灵力。” 所以他杀兄长时,紧接着吸收了宇文牧云金丹破裂时的灵力,也是一个意外,更是他舅舅事先都没有料到的异相。 姬半夏道:“那当然,难道谁突破时,还得抓个人在身边当备用的炉鼎?” 元清杭沉默半晌,忽然道:“有的,有人就这样做了。” 他眯着眼睛,一字字道:“你们难道没有觉得,商渊的情形,就和宇文青峰那时候很相似!?” 何止是相似,简直就是增强增大版本,唯一不同的是,宇文青峰是无意,而商渊是刻意主动。 不仅如此,元佐意听说这种异相后,他那样聪明绝顶的人,难道就没有一点触动? 脑海中,忽然有一根细细的弦似乎被拨动了一下,颤巍巍的,带着幽冷的弦音。 宁晚枫…… 宁晚枫以金丹圆满境忽然被毁修为,要想重塑,应该比宇文青峰这样的中期更艰难才对。 那么他突破时,真的一切顺利吗? 据说也曾经境界不稳,身体状况堪忧?…… 第164章 思念 几个人在闭关室内长谈,不知不觉,已经到了深夜。 元清杭一开始还听得认真,可听着听着,终于敌不过身上伤重,越来越觉得疲倦,坐在墙边,头一点一点地,沉了下去。 宇文瀚一直在悄悄盯着他,眼见他身子一歪,赶紧手一伸,小心地接住了他。 他移过身子,将元清杭放平,头枕在他的大腿上,找了个舒服的角度。 姬半夏也沉默下来,两个人都低头看着昏睡的元清杭,神色各异。 元清杭毕竟精神消耗巨大,身上又受了极重的伤,方才还强撑着和宇文瀚开开心心说话,现在昏睡过去,一张年轻的脸上顿时显出了苍白和疲倦。 虽然有各种珍贵的药丹及时进补,伤处也做了最好的救治,可眼睛下方还是隐约发青,一双修眉也淡淡地蹙了起来,全然没有了平时狡黠灵动的模样。 好半晌,宇文瀚忽然道:“我这就出去,昭告天下仙门,我们宇文家有后了,清杭就是牧云的亲生孩儿,也是我们宇文家的长房乖孙儿。” 姬半夏不置可否:“对不住,他姓元。” 宇文瀚脸色涨红:“谁说要他改姓了?他爱姓什么就是什么,老夫只是要给他一个名分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当年您不给他母亲名分,现在倒也不用给孙子。” 宇文瀚又是伤心,又是悲痛:“元家这么霸道么?我是老糊涂啦,是迂腐不对,可是就活该一辈子不知道亲生孙子的存在,就该爷孙相见不相识吗?” 姬半夏冷笑道:“元小姐是被你家二公子击伤,动了胎气,才在生产时撒手人寰。说是你们宇文家的人害死了她,也不为过。两家本就有仇,他爹还没见他出生就死了,宇文家更没供养过他一天,元宗主的意思就是,这一辈子也不准他认祖归宗。” 宇文瀚呆呆出神,半晌才怆然道:“是我对不起他。可我又不会强求他回我们宇文家,只是对外昭告,这么好的孩子是牧云之后,这……这也不行吗?” 姬半夏沉默了片刻,才淡淡道:“等他身体好点儿,听他自己的吧。” 宇文瀚终于大喜,眼中热泪盈眶:“好,好。那就看他自己的主意。宇文家什么都是他的,他什么时候回来,都是家族的继承人,没人能和他抢!” 这孩子天性和他爹爹一样纯良又心善,看在他这一把年纪、孤苦无依的份上,难道忍心和宇文家疏离割裂吗? 姬半夏哼了一声:“我们魔宗缺东西给他吗?你们宇文家的那些家业,还是留着给他那位堂兄宇文离吧,我怕清杭和他爹一样,被人暗中视为眼中钉,莫名丢了性命也不知道。” 宇文瀚又是羞惭,又是激愤:“不会的,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再来一遍!” 他语声激动,枕在他腿上昏睡的元清杭被惊醒了,勉强睁开了眼睛。 漆黑的眼珠藏在细细的小缝中,闪着一丝水蒙蒙的波光。他还没完全醒过来,抬头看见宇文瀚赤红的眼睛,迷迷糊糊伸出手,牵住了他的衣袖。 “爷爷……别难过啦,我好得很呢。”他嘟囔着,口气自然而然带着点小小的娇憨,“姬叔叔现在不准我喝酒。等我好了,我陪你喝啊。” 他从小和姬半夏亲近,常常在他面前撒娇,此刻姬半夏就在边上,也令他莫名心安,对着这白发苍苍的亲爷爷,自然也天然亲近起来。 宇文瀚胡须颤抖,心痛地无法自已:“好,好,爷爷等你好起来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,精神萎靡,又沉沉睡了过去。 宇文瀚轻轻抚摸着他垂在额边的一缕发丝,半晌低低道:“姬护法,您能劝得动他吗?等他好点儿,您带他走吧。这仙门的祸事,也不该由他一个少年来扛啊。” 姬半夏忿忿道:“我能劝得动他就好了。他看着天天笑吟吟的,貌似听话乖巧,可认定的事,八匹马也拉不回来!” 宇文瀚长叹一声,怔然道:“他从小便这样吗?” 姬半夏道:“反正自从在我身边,就这副样子了,看着灵活聪明,其实死心眼。” 宇文瀚出神道:“他太像牧云啦……牧云小时候,便这般心地仁厚,遇到大是大非,总是坚持得很,任谁说,他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。” 姬半夏悻悻道:“我说呢,就是随爹。我和厉红绫怎么教导他心狠手辣,也掰不过来。” 两人相对无言,心里都是波涛汹涌。 外面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,石室内安静又平和。 宇文瀚忽然笑了笑:“行吧,既然劝不动,我这把老骨头就陪着他。嘿嘿,魔宗小少主……也一样威风霸气,随便他想做什么,我们宇文家全力支持就是了。” 姬半夏脸色这才好看了些,可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,忽然一呆。 “真的无论他做什么,您都支持吗?”他神色莫名怪异,斜睨着宇文瀚,“他有喜欢的人,您都保证不干涉?” 宇文瀚立刻激动起来:“怎么,孩子有爱慕的人了?他身在魔宗,喜欢上魔修女子太正常不过,我不会反对的!” 他急切道:“是哪位魔族少女?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位美貌侍女吧?” 姬半夏神色更加诡异:“倒也不是……他是仙宗的人。” 宇文瀚大喜,高兴地胡子乱颤:“那是哪位仙门贵女?对了,海青门的那位常姑娘好像一直对清杭青眼有加,多次出言维护他,是个极好的姑娘!” 姬半夏幽幽道:“那人你不会喜欢的。” 宇文瀚一怔:“怎么会?清杭这么聪明善良,喜欢的姑娘难道品行不佳?” 姬半夏默默看了元清杭一眼,欲言又止道:“品行一流,相貌绝佳,又对清杭极好。” 宇文瀚又惊又喜:“这么好的姑娘,我怎么会不喜欢!到底是谁,姬护法不妨明言,我到时候托人悄悄打听一下姑娘的心意,再怎么说,宇文家的面子还是值得点斤两。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不用,清杭面皮薄,大概不愿意我帮他宣扬。等以后他们定下来,自然会向您禀明的。” 宇文瀚连连点头:“好,好。那将来上门送聘求娶的事,可得老夫亲自来,姬护法您不准和我抢。” 姬半夏不知为何,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,半晌才道:“呵呵,到时候再说吧。” …… 万刃冢中,千尺瀑布下,波浪惊人,震耳欲聋。 涛涛白浪中,一道人影隐约坐在水帘正下方。 无穷无尽的水浪从他头顶倾泻下来,砸在他半裸的身上,茫茫天地,巨大威压,像是要将这小小的人类砸成肉酱、再碾成血泥。 可他的身形,却稳稳地端坐着巨浪中,仿佛一块远古时就存在在那里的岩石,岿然不动。 细细看去,他全身四周,却像是有一层无形的气罩,罩在他的身上,那些巨大的浪涛遇到这坚硬的气旋,纷纷变了方向,向边上滑去。 可这坚硬到能抗击天地之威的气旋,却是从宁夺身体中发出,一缕缕飘散开来,随着时间越久,他的身体也开始逐渐颤抖起来。 他如玉般俊美冰冷的脸上,也终于显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。 那痛苦越来越大,终于,一口真气续接不上,他身上肌肉猛地一松,罩在身上的无形气罩骤然破开,滔天的巨浪怒吼着,全数砸在了他半裸的身上。 他猛地向前一扑,栽倒在瀑布下,再也无力爬起来。 雪白瀑布水流凶猛,无情地拍在他修长健美的身上,一群金色小鱼大着胆子游近,在他身边转了转,又摇着尾巴游开。 无声的寂寞天地中,他孤单的身影似乎就要这样无声无息陨灭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水底的人,终于微微动了一下。他慢慢撑起上半身,颤抖的手伸向水底。 粼粼波光下,应悔剑横陈在下面,被他掌心一吸,忽然破水而出,带出一道凌厉光华。 宁夺的身子,也随着剑光赫然飞起。 应悔剑清啸一声,金色剑光霸道凌厉,直冲云霄。宁夺闭着双目,身随剑起,逆着水流,直上半空,跃入了小天地中。 一脚迈入,他便踉跄了一下,径直栽倒在了地上。 半裸的背上,早已经淤青遍布,里面夹杂着大片鲜红血痕,像是里面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拍碎了一样。 他一个人躺在地上,眼睛紧闭,湿透的黑发散落在苍白脸颊边,黑长的睫羽湿漉漉地盖在眼帘上。 胸中犹如烈焰焚烧般痛苦无比,四肢骨节更是剧痛钻心,可在这遍身的痛楚中,也有一股小小的清流,聚集在丹田处。 原先碎掉的金丹,竟在慢慢凝聚重塑。只是每凝实一点,那里就像有刀割凌迟一样。 不知在这孤独中忍耐了多久,他周身的痛楚才似乎微微减弱了点。 他缓缓睁开眼,艰难地在角落的储物袋里摸了一颗丹药,默默咽下。 好半天,体力总算恢复了些,他挣扎着坐起身来,望着外面的瀑布默默出神。 太累,也太疼了些……累到好想彻底沉睡再不醒来,痛到好像随时会坚持不下去。 许久后,他低下头,打开了储物袋,倒了几样东西出来。 几颗漂亮的卵石,两张符篆。 卵石原本就是出自这里,是他从小造梦兽爪子下面抢了过来。 一张写满字迹的黄色符篆,上面朱砂字迹俨然,像主人一样灵动飞扬。 “聚阴阵中,承蒙相救;赤霞殿上,多谢美言。” “三日后剑宗大比,憾不能亲眼得见,唯望兄台名动天下,一月后,万刃冢中见。” 另外一张同样是符纸所制、却被硬化成了卡片,上面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字,奇怪又不通顺。 “男主”…… 他怔怔看着那两个字,不知道想着什么。许久之后,他默默将几件东西收回了储物袋,站起身来。 踉跄着,他走近不远处的白玉台。 多天前他呕出的鲜血还在地上,只是已经变成了干涸的褐色。 血迹浸染处,一道道金色的字迹笔走龙蛇,肆意狷狂,可细细看来,比起上次在外面山崖边看到的元佐意刀刻手迹,却显得凌乱苍凉了许多。 “破金诀成,贻害无穷。连累挚友知己至此,只剩悔恨万千。 ……殚精竭虑,心血耗尽,方得此改良心诀,名曰塑金。 塑金虽成,斯人已逝,徒留心诀陪伴故人白骨,痛呼哀哉,夫复何言! 惟愿重逢一笑,泛舟湖上,笛萧合奏,寄情山水之间。 更求生生世世,再无仙魔殊途,敌对厮杀……” 第165章 利用 苍穹派中,各处灯火昏暗。 赤霞殿内,更是早已成了无人敢靠近的禁区。 沉重的红漆大门内,寂静无声,远远望去,却不觉得宁静安详,似乎有种暴戾的东西蛰伏在里面,随时能冲出来大开杀戒。 宁程静立在殿中,高台上,原先的阔大椅子换成了长塌,商渊竟将休憩的地方直接搬到了这里。 商渊斜躺在长塌上,周身一团氤氲的青气,色泽幽黑了许多,随着他一呼一吸,其中有个模糊的婴孩幻影,不仅没有恢复金色,甚至更加灰黑。 细细看去,那婴孩呆滞地闭着眼睛,半边头骨依旧有块塌陷,脸上更是一片颓黯。 宁程紧紧盯着他,慢慢抬起脚步,无声靠近。 距离商渊只有几尺之遥,他的手指悄然搭上了剑柄。 一股极弱的杀气悄然溢出,商渊忽然一抬头。 宁程浑身骤然松弛,脸上隐隐有丝担忧,看向商渊:“师尊?” 商渊静静地看着他,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宁程身边凝聚:“什么事?” 宁程的手指,悄然从剑柄上移开,恭恭敬敬回答:“回禀师尊,现已查清诸仙门去向。他们放弃防御阵后,转移去了后山,龟缩在闭关室群中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哦,倒也是上策。” 宁程道:“是。那里是整个千重脉中灵脉所在,逃去那里,既方便布阵防守,又利于汲取灵气恢复养伤。” 商渊轻轻嗤笑一声,不知道在想着什么。 宁程瞥了一眼他头顶那神色晦暗的婴孩,小心地道:“师尊,您也要修养身系,等身体全部恢复了,再去雷霆一击,瓮中捉鳖吗?” 商渊有点不耐烦,皱眉道:“不然呢?” 宁程目光盯着殿中角落一团可疑的血色,缓缓道:“澹台宗主这两天,已经帮师尊找了两位金丹初期高手来,似乎收效甚微?” 一位是澹台明浩自己门中的,另一位是当初贪恋功法、留下的别宗弟子,自从昨天被拖入这赤霞殿内,现在已经踪迹全无。 商渊脸色微微一窒,淡淡看向他:“怎么,怕我接下来无人可用,迟早轮到你?” 这话语声淡漠,可却充满莫大的恐惧,宁程低垂下头:“徒儿只是忧心事态。魔宗那个小少主和仙宗诸门现在同气连枝,若是任由他们修养过来,只怕养虎为患。” 商渊沉默半晌:“那你的意思是?” 宁程恭敬道:“师尊难道不想抓紧追击,一举奠定胜局?” 商渊微微闭上了眼睛,似乎在思索,又似乎在犹豫。 大殿内昏暗又安静,淡淡的血气弥漫着,带着点森森的鬼气。 宁程又道:“现在姬半夏和元清杭都重伤在身,在术法布阵上,实力大减。师尊这边,却有宇文离和澹台明浩两位术法高手,大可以利用起来。” 商渊依然不答,殿内安静无比,只有远方偶然一声夜枭的鸣叫幽幽传来。 良久后,商渊忽然睁开眼,眼中精光如针,刺向宁程:“……你为什么这么忠心耿耿?” 宁程立刻道:“徒儿自幼孤苦,蒙师尊收留,才有今日。忠心师尊、是应有之义。” 商渊淡淡道:“是晚枫将你带回来的,也是他从小教导你。” 宁程的手掌蓦然握紧,指甲险些刺入掌心,可是神色却丝毫不变:“师兄他大错在身,苍穹派已经再无此人。” 商渊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良久,半晌悠悠道:“晚枫自小将你带在身边,却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性情。” 宁程目光微闪,不敢再回答一个字。 商渊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,慢悠悠道:“无迹身有残疾,担当不起掌门之位。为师只醉心问道修炼,也无心管理俗务。” 宁程静静听着。 “以后苍穹派凌驾于诸仙门之上,你尽心好好做事。这掌门之位,非你莫属。”商渊淡淡道。 宁程立刻弯腰扑倒在地,重重叩头:“谢师尊!” 商渊摆了摆手,重新闭上了眼睛,头顶上的青气中,小小婴孩的幻像渐渐隐去。 “就按你的意思,去找澹台明浩和宇文离,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建议。” …… 宁程一步步退后,转身出了殿门。 沿着外面的长廊,他一步步走进黑暗中。 远离了赤霞殿,前面是一片幽暗的竹林,他略略回头,确认身后无人,才踏了进去。 林中竹影婆娑,一丛丛竹叶轻轻作响。 一个黑衣身影站在竹丛中,远远看着他:“见了商渊回来了?” 宁程淡淡道:“按照你说的,我向他建议由宇文离和澹台明浩一起出手,布阵迎击。” 那黑衣人脸上的黑雾轻轻流动,声音也随之变幻不停,忽粗忽细:“好,由我来说服他们俩,宁仙长听我消息就好。” 宁程道:“迷雾阵时,澹台明浩就被你害得不清,他还会听你的?” 黑衣人道:“他现在一身麻烦,人嘛,只要有恐惧,就容易摆布。稍微利诱拐骗,就能叫他利欲熏心。” 宁程道:“宇文离呢?那人年纪虽轻,却狡猾机敏得很,我瞧他随时会脚底抹油,弃我们苍穹派而去。” 黑衣人顿了顿,语气轻松:“没问题,我来搞定。” 宁程缓缓道:“不愧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掮客。” 黑衣人模糊的脸在黑雾后似乎有丝笑意:“合作愉快,宁掌门。” 他正要转身,忽然身后空气中传来一道无形剑气,宁程的剑急刺而来,直逼他的后心。 他一动不动,任凭宁程的剑停在他背上,淡淡道:“宁掌门作什么?” 宁程冷冷道:“迷雾阵合作可不愉快,堂主是不是忘记了什么?” “哦?” “我当时伤了那么多人,可不包括商朗。”宁程一字字道,“更没有杀宁小周。他们是谁害的,你一直没给我一个说法。” 黑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宁掌门,世间事千变万化,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?就好像你也只刺了澹台超一剑,他还不是死了?” 宁程剑尖向前一送,紧紧贴上他肌肤:“他的死能找到凶手,是宇文离。商朗和宁小周呢,他们是谁下的手?” 黑衣人歪了歪头:“宁掌门,您只对别家弟子下手,苍穹派弟子毫发无伤,是怕没人怀疑到你头上吗?我不过是好心,帮你补了几剑而已。” 宁程的眸子,猛然一缩。 他咬牙切齿:“果然是你!” 黑衣人自己坦诚杀人,却一点也不觉得内疚,只和声道:“百舌堂屹立至今,当然不仅因为贩卖消息,做中间人。” 他缓缓转过身,手指忽然急伸,牢牢捏住了面前的剑尖:“我们还会主动帮客人善后,有什么没做干净的手尾,都负责清理。” 他微微一笑,极为诚恳:“怎么,宁掌门不满意吗?” 宁程死死盯着他:“你们百舌堂你背后出手,加重纷争,到底又有什么好处!” 黑衣人似乎很是诧异:“咦,这有什么不懂?天下太平,我们做掮客的,还有什么生意?” 宁程死死盯着他,似乎想在他模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:“现在又这么热心参与这件事,也是一样的原因,只想天下大乱,你们趁机赚钱而已?” 黑衣人微笑道:“那宁掌门呢?您又到底想要做什么?” 宁程冷冷不语。 黑衣人悠悠道:“从一开始,你就是诸多事件的背后黑手。栽赃魔宗,挑起仙魔两边的误会,现在又看着你师尊和所有人开战,生怕他们打得不够惨烈。” 他笑得意味深长:“所以叫所有人死,是不是你最终的目的?……” 宁程漠然望着他:“能都死自然最好。” “那我就好奇了,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,才令宁掌门这样疯狂?”黑衣人摇了摇头,“想为你师兄报仇,也不用这么多人陪葬吧?” 宁程猛然抬起头,眼中厉光迸射,手中剑猛然从他指尖拔出,剑气纵横,直刺他咽喉:“你胡说什么!” 黑衣人纵身轻笑,早有防备,身子鬼魅般瞬移出去,闪现在竹林远处:“宁掌门,我早说过,什么都瞒不过我们百舌堂!” 宁程一剑不中,终于冷静下来,隐忍地收了剑势。 他遥遥望着黑衣人,一字字道:“你说过,你和我师兄有过一面之缘,你也很感激他曾对你有过善意。” 黑衣人沉默半晌:“是。” 宁程厉声道:“好,我也不管你到底所图为何,总之我们现在目的一致,那就再合作一次。” 黑衣人缓缓退后,身子逐渐消失在竹林边缘,声音飘然远去:“好啊,祝宁掌门得偿多年夙愿,杀尽该杀之人!……” …… 他的身形转瞬消失,再出现时,已经是在千重山后山的山脚下。 山路边,野草萋萋,虫鸣唧唧。 远远往山顶望去,一片漆黑,藏身在里面的诸家仙门早已开启了遮蔽阵,探听不到一丝声音。 他静静立在草丛里,手一扬,一张暗色的符篆冲上天空。 夜色中,这暗色的轨迹并不明显,可片刻之后,立刻却有一只传舌隼疾飞而来。 落在他的肩头,鸟嘴一张,口吐人言:“宇文公子上山了,已经有小半夜!” 黑衣人眉头一皱,长袖一挥,将传舌隼收入囊中,神色晦暗不明。 他藏身在草丛中,无声等了一盏茶时间,终于,远处山道上,两个身影一前一后,急匆匆奔了过来。 刚走到拐弯处,前面那个锦衣青年目光往身边一棵小树上一掠,却猛地停住了脚步。 他静静低着头,似乎在思索着什么,可忽然地,他袖中骤然飞出一条细细的黑线,向黑衣人藏身的草丛凌厉袭来。 一条重新制作的傀儡蛇,身形比原先元清杭斩杀的那条更小,可是眼中红光却似乎更盛。 草丛猛然乱动,黑烟腾起,黑衣人瞬间从藏身处闪走,那条傀儡蛇恶狠狠的攻击扑了个空。 宇文离轻啸一声,傀儡蛇倏忽转头,飞回他袖中,一双冰冷的红色晶石眼睛隐约闪亮。 黑衣人远远看着宇文离:“上山去做什么?” 宇文离向着身后的瘸腿侍卫摆摆手,那侍卫立刻远远地飞奔而去。 宇文离扭头看向黑衣人,眉头微微一皱,总算没有发怒:“前辈这是跟踪我?” 黑衣人淡淡道:“怎么发现我的?” 宇文离手指轻轻一扯,从面前拈起一根透明的蛛丝,也不隐瞒:“路过时,放了一只傀儡蛛。吐的丝断了,且被扯向您那边的草丛。” 黑衣人的目光隐约有丝赞许,点点头:“做的不错。” 宇文离彬彬有礼道:“前辈还没回答,为什么跟踪我?” 黑衣人道:“你也没回答我,上山做什么?” 宇文离面色不变:“前辈似乎管得太宽了点。” 黑衣人道:“上面群敌环伺,稍有不慎,便会被发现,脱身不易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多家大宗门都知道我是卧薪尝胆,对我甚为感激。” 黑衣人嗤笑一声:“可惜你不是去联合纵横,却是去见一个女人。” 宇文离俊美脸上终于一沉:“这是晚辈的私事。我去见谁、想和谁深夜私会,都无需向谁报备。” 黑衣人咬了咬牙,耐心道:“人生在世,多少事都排在脂粉佳人前面。修仙不断欲,年轻人为情所迷,也是正常,可总得有轻重缓急。” 宇文离冷冷听着,不置可否。 黑衣人又道:“澹台家的小姐固然貌美无双,可她和你之间有杀兄之恨,绝非良配。” 宇文离终于忍无可忍,道:“我和谁算是良配,和你有什么关系!” 黑衣人也不理他这句责问,只冷笑道:“她那穿腹一剑,还没浇灭你那点可笑的小小痴情么?” 宇文离眼中微红血丝慢慢浮起,戾气渐生:“我看中的人,生死不论,都得陪在我身边一辈子。” 黑衣人眼神失望又鄙视:“眼前仙魔激战不止,仙门诸家失血严重,以后必然式微,宇文家抓住机会崛起,吞并南北术宗,权势财富在握后,什么样的资源,什么样的女人没有?” 宇文离手中宝剑猛然挥出,在身边荡出一片狂风:“没人和她一样!” 他手中剑颤抖,像他内心一样激愤又狂躁:“我生父早亡,母亲病故,自小被人欺辱孤立时,只有她,只有她一个人为我说过话,你这种人什么都不懂!” 黑衣人默默看着他,紧紧闭上了嘴。 宇文离厉声道:“现在我祖父也老糊涂了,宁可把家族财富赠与一个外人,也不留给我这个亲孙子,这天下之大,除了芸妹和她腹中的孩子,我哪里还有亲人!……” 第166章 布局 黑衣人静立不动,半晌摇摇头:“女人和孩子,又是什么稀罕东西么?只要够强大,多少仙门女修任你挑选,想要多少孩子,还不是随意?” 宇文离: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 黑衣人似乎很是无奈:“倒也不怪你。还是自幼得到太少。不过无妨,等以后登高望远,见多识广,自然就不会如此小家子气了。” 宇文离漠然道:“前辈再如此逾越,以后我们便不用再联系了。” 黑衣人似乎笑了笑:“好,不谈这个。我来找你,自然有要事。” 宇文离冷冷道:“前辈这样鬼鬼祟祟,言行奇怪,我怕被您卖了还不自知。” 黑衣人悠悠道:“你先听听计划就是。宁掌门有意促成两边尽早开战,我也觉得甚好。这样才有我们回旋的余地。” 宇文离终于冷静下来,沉默半晌,道:“回旋什么?” 黑衣人微笑:“无论最后倒向哪一边,在他们最虚弱时我们出手相帮,才更显得雪中送炭。” 宇文离手指轻轻垂在袖中,慢慢抚摸着那条温顺的傀儡蛇,体会着滑腻蛇身上的冰冷,淡淡道:“商渊有什么值得倒过去的?难道我们真的要沦为爪牙杀手,天天帮他捕猎抓人,给他找炉鼎?” 黑衣人扬眉:“你的意思是?” 宇文离和声道:“先由他们血拼到底,晚辈再在最后关头出手斩杀商渊,仙门恢复正常秩序,宇文家获得声望,在下得一个孤勇大义、卧薪尝胆的名声,前辈以为如何?” 黑衣人含笑看着他:“宇文公子要的还真不多。” 宇文离神色更加温柔,仿佛刚才两人之间的小小龃龉完全没存在过:“那是自然,晚辈一点也不贪心。” 嘴上和气,可他的眸子却锐利无比:“只是百舌堂要什么呢?一直到现在,前辈的目的都很模糊,叫晚辈很是不安。”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,神色奇异:“我们生意人贪图的不外是财富。灵石、至宝、稀罕丹药、炼器材料,统统都是极好的东西。这些年来,我们和苍穹派就合作得很是愉快,几乎搬空了他们整个门派的财富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所以?” 黑衣人道:“所以今后,有我们百舌堂的滔天财富在后面支持,宇文家一跃成为仙门之首,垄断各种财富门路后,宇文公子分我们百舌堂一点,一明一暗,岂不美哉?” 宇文离目光闪烁:“哦?宁掌门和你们牵扯这么深,会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你们手里?” 黑衣人忽然笑了起来:“放心,我又没叫你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,你不用怕我用什么来要挟你。宁掌门么,他已经疯了,也不怕要挟的。” 宇文离默默站立半晌,快速思索,终于欣然道:“前辈说得对。那么如今要怎么挑起两边即刻开战呢?” 黑衣人慢悠悠道:“我想了想,有个地方堪称风水宝地,进去之后,一定有血光之灾。最妙的是,宁掌门应该也很喜欢那里。” …… 天色大亮,朝阳徐徐升起。 元清杭昏昏醒来,闭关室里安静无人。 他起身打开石门,远处山峦边已经有些年轻弟子在练剑打坐,竟然热闹得很。 远远看他从石室里出来,不少人眼尖,连忙兴冲冲向他挥剑打招呼:“元小少主,早啊!身体好点了吗?” 一个身着药修衣服的年轻弟子跑过来,不好意思地递过来一个药盒:“我师尊命我说一声,我们门派中有种续骨的独家丹药,听说元小少主胸骨断了好几根,若是不嫌弃,可以拿几丸试试。” 旁边有和他熟悉的剑宗弟子笑道:“哎呀,人家是药宗大比的第一名,什么好药没有,什么断骨不会续?” 那药宗小弟子脸色涨红:“你懂个屁!术业有专攻,我们碧幽谷别的没有,金玉固髓丹可是一等一的好东西。” 元清杭连忙接过来,笑嘻嘻道:“多谢多谢,我正想找令师尊讨要几丸呢,还有没有了?百把颗不嫌多,十粒八粒也不嫌少的。” 那小弟子目瞪口呆,差点口吃起来:“元、元小少主,你是懂行的人,这丹药材料那么稀罕,我们碧幽谷攒了八年,总共也只得了十颗……” 元清杭“啊”了一声:“好的好的,几颗都行,帮我向令师尊道声谢。对了,要不叫您师尊把药方子给我,魔宗材料多,我们自己炼一些?” 那小弟子猛地噎住,简直对他这得寸进尺的厚脸皮招架不住:“抱、抱歉!方子是不传之秘……” 元清杭哈哈一笑,遗憾道:“我就随口一问,若是令师尊日后找不到材料,尽管来我们魔宗寻,不收钱,炼好后,分我几颗就成!” 药宗小弟子落荒而逃,旁边,霜降拿着个食盒跑过来,斜着眼看他:“又作弄人。我们魔宗缺这点药吗?” 元清杭笑吟吟把丹药收进储物袋里:“第一,人家一片好心,不收多不好意思。第二,天底下哪有白吃的霸王餐,我们流血又流泪的,没找他们要谢礼,已经是宽宏大度。” 他抬起头,向侧着耳朵倾听的小弟子们正色道:“都回去和你们长辈说一声,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别指叫我们魔宗太吃亏啊!” 仙宗年轻弟子们一哄而散,一个个脸色精彩。 一群人跑到山石后面,脸色涨红:“他好直接哦。” “我以为他会说一声侠义所在、义不容辞,这这……实在是有辱仙家斯文。” “吴小仙君,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?他是仙家么……” “啊,我竟忘了,他是魔宗的人!奇怪,他混在我们中间,怎么比我们还更像仙门中人?” 有人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,没见到神农谷的人,才小声道:“对哇,你瞧那个厉轻鸿,虽然早早地回来认祖归宗,可我一见他,就觉得他脸上刻着两个字。” “什么字?” “魔宗!……” 忽然,有个人鬼鬼祟祟道:“有没有可能是,元小少主以前总是和宁小仙君在一起同进同出,所以大家就会有这种错觉?” 大家恍然大悟:“你说得对!”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,半晌,有人黯然道:“我还记得上次他们俩一起联手对抗商老贼的情形呢,虽然最后也很凄惨,但是想起来,还是觉得莫名地热血沸腾。” “是呀。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刺宁小仙君一剑,现在想起来,他是知道自己百口莫辩,所以索性担下冤屈,故意把宁小仙君推回去,还他一个清白之身?……” 一群年轻小弟子一片静默,半天有人叹了口气:“所以呢,我还是觉得,元小少主这做派,比较像是我们仙宗的人。”仟仟尛哾 “可是宁小仙君毕竟被伤透了心,所以才彻底消失了吧?”有人喃喃道,“不然的话,他的宗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,他怎么不管不问?” …… 霜降把食盒里的几样灵果小食拿出来,摆在旁边一块平整山石上,元清杭惬意地迎着朝阳,伸手拈了一块:“睡得快生锈啦。姬叔叔呢?” 霜降道:“姬护法伤重,却不愿意找仙门的医修救治,所以连夜下山去了,说要去找厉护法。” 元清杭目瞪口呆:“这么硬气?鸿弟也不行吗?” 霜降点头:“不行。姬护法说了,他回归神农谷的那一天起,魔宗就再没这个人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那我呢?我不可以给他治吗?” 霜降白了他一眼:“治病不要劳心劳力吗?姬护法哪里舍得再叫你费心。” 元清杭彻底没了话,垂头丧气道:“红姨本事是比我大啦,可是她不也是有伤在身?” 霜降恼道:“那也比你伤得轻。总之姬护法临走时交代,不准你轻举妄动,有什么事,等他和厉护法商量了再说。” 元清杭随口道:“知道啦,你瞧我这个样子,想去打架,也打不动。” 他看了看四周,又问:“宇文老爷子呢?” 霜降斜睨着他:“什么老爷子,直接叫爷爷就好了呗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,低声道:“什么,所有人都知道了?” 霜降冷哼一声:“姬护法临走时,悄悄和我说啦。至于别人知不知道,那得看老爷子有没有到处宣扬。” 元清杭挠挠头:“那我爷爷呢?” 霜降道:“昨夜在你身边守了一夜,一大早就出去了,说是去勘探灵脉,加固防守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急:“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,怎么还这么劳累?” 想了想,他再也坐不住,起身跑到崖边,向着幽幽山谷吹了一声悠长口哨。 霜降杏眼一睁:“小少主你又要做什么?” 远处山谷中,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声隐约的嘶吼,一个小黑点从天空中遥遥飞来,转眼越来越大,片刻后,小蛊雕硕大的身影扑面而来,砰然落地。 比起前些日,又迅速长大了一圈,一双大眼睛越发炯炯有神,脖颈也修长了几分。 元清杭小心地翻身上了它的背,不等霜降反应过来,已经催动小蛊雕展翅高飞起来,小声叫:“霜降姐姐,我去找爷爷去,马上就回来!” 高空中,罡风劲冽,他平时修为高超,坐在蛊雕身上自然毫不费力,可此刻被这劲风一吹,竟然有点吃力。 小蛊雕似乎也感觉到背上小主人的状态不佳,不安地叫了一声,缓缓降低了飞行的速度。 元清杭摸出一粒补气丹吞下去,用力抱紧了小蛊雕滑溜溜的脖颈:“没事的,快点飞。” 小蛊雕这才又加快了速度,拍了拍巨大的肉翅,向山脉下飞去。 元清杭皱着眉,从高空上向下逡巡望去,忽然一拍小蛊雕的侧颈:“那边!” 一片祥和中,只有一处阴寒密布,是他很熟悉的地方,也是唯一的变数。 苍穹派的墓园,正压着山谷灵脉的尾部。 天长日久,历代的仙君尸骸都埋葬在此地,纵然生前再堂堂浩然正气,这种墓园之地,也会阴气重重,假如用来布阵设计,就是最容易出杀招的地方。 他微微皱眉,心里不知怎么,有点不安。 宇文瀚是术宗大家,不会看不出这里的凶险,会不会正在此处勘探,查缺补漏? 望着下面的一片阴寒,他一捋小蛊雕的大耳朵,轻轻道:“下去。” 小蛊雕立刻懂了他的意思,屏气息声,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翅膀,落在墓园外侧。 大白天的,外面山谷处处阳光明媚,可一靠近墓园,周身就是一阵寒意,元清杭本就身上有伤,此刻竟是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。 他悄悄冲着蛊雕一挥手,将它留在了外面,自己无声无息从一个角落闪了进去。 前面两次来,都是和宁夺一起,也都是深夜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有宁夺相伴,所以不觉得恐怖,现在他独自行走在层层墓碑中,却只觉得身边似乎比深夜更加叫人惊心。 明明安静无人,也不可能有活人,他盯着暗影重重的墓园,却忽然心头警铃大作。 不对,死气和鬼气中,却有一种奇特的草木生机,隐约熟悉,似乎在哪里遇见过。 而且越来越旺盛,一点点在他四周弥漫开来。 他脚步放得更轻,心跳悄然加速。 绕过一片低阶修士的墓碑,他目光一紧。 ——前面更加熟悉,正是曾经探过两次的,郑源的坟墓。 他心跳越来越快,只感到周身的毛孔中,似乎都充满了那股鬼气森森的草木清气。 转过一排墓碑,一大片历代高阶剑修的坟墓赫然在目。 而他的眸光,也在这一刻骤然紧缩! 无数块墓碑边,一棵棵深碧色的小树苗从地下冒了出来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无声向四周伸展。 一片片叶片开始生长,一条条枝芽慢慢抽出。 ……槐树,和郑源坟前当年催生惊尸、令其破土的槐树一样,邪恶阴森,生机旺盛。 四周空无一人,只有无尽的生长在发生,伴随着某种明显的恶意。 元清杭浑身的冷汗慢慢渗出,走到一颗小树苗前,忽然伸手,猛地将它拔起。 一道血红的符篆钉在树苗根部,催得那些根须无比茂盛粗大,雪白又壮硕。 元清杭又惊又怒,猛然抬手,一簇小火苗飞向符篆,瞬间将那血红符篆烧得干干净净。 随着符篆成灰,那棵槐树小苗也忽然蔫掉,根须枯萎,枝叶低垂,眼见着再也不能存活。 他正要举手去拔第二株,忽然动作就是一停。 背脊后,一股森然的锐意悄然逼近,瞬间贴上了他的后腰。 “元小少主,惊扰尸首,可是罪孽大得很。”一个声音幽幽道,“不怕被群尸咬成肉糜吗?” 第167章 谈判 元清杭身子一动不动,辨别着身后那陌生的声音,道:“百舌堂堂主?” 他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:“你又知道了?” 元清杭眼光在四周急扫,想着对策,嘴里敷衍:“就瞎蒙的,毕竟这么神出鬼没、鬼鬼祟祟、鬼头鬼脑的做派,我身边也没几个人。” 身后的人好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这狡黠机变的性子,倒是像足了你娘。” 元清杭心思急转,笑嘻嘻道:“阁下很熟悉我爹?” 身后忽然一阵冰冷的寒意升起,元清杭眼角余光扫到四周,隐约只觉得后方的一排槐树小苗忽然瑟瑟抖动,草木阴气竟似在这一刻要漫出土地。 “什么意思?”身后的人缓缓道。 元清杭打了个哈哈:“世人都不知道我爹是谁,你若是不认识他,又怎么知道我的性格不是像他?” 这话颇有道理,他身后的人静默了片刻,才淡淡道:“我虽然不熟悉他,可也知道他性情端方正直,又温和敦厚,哪像你这样动不动嬉皮笑脸,诡计多端。” 元清杭心里猛然一惊,就想回头,可刚刚一动,后腰的冷锐之气却飞快地一紧,像是一柄尖刺:“元小少主,别动。” 元清杭蜷缩起手指,指尖一根细细的尖针悄然漏出。 他轻轻吸了口气:“那你就是真的知道我爹是谁了。百舌堂果然是专司此道,手眼通天。” 宇文牧云和他娘携手归隐时,为了不给家族平添耻辱,选择了秘而不宣,除了元佐意和姬半夏这些真正亲近的人外,别说仙门诸家完全不知道,就连魔宗的知情者也极少。 身后的男人道:“那当然。百舌堂屹立不倒多年,就靠这个谋生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是吗?既然靠贩卖消息为生,那这个秘辛本可以开出一个天价,百舌堂又为什么始终没有卖给宇文家呢?” 身后一片静默,元清杭体会着那种若有若无的寒意,浑身肌肉绷紧,指尖捏紧了那根紫色的毒针。 好半天,身后的声音才缓缓道:“看来你和宇文瀚果然已经相认了。” 元清杭笑道:“所以你看,秘辛待价而沽,有时候会忽然贬值。” 那人道:“旧事纷扰,不是我们今天的议题。元小少主,本来我正在为一件事头疼,还没想好要怎么促成,忽然遇到你闯上门来,说不得,只有请你帮一个小忙了。” 元清杭欣然道:“堂主请说,没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的。实在不好商量,你反正也会威胁利诱,无所不用其极。” 身后的男人大概也没见过这么随意的讨价还价,半晌才斟酌开口:“元小少主,商渊和仙门诸家这场巨变,也折腾这么多天了,你想不想早点了结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比谁都想。” “想商渊死,就要快点动手。等他再慢慢找寻金丹补充,后果无人能料。”男人声音变幻,低沉又柔和,带了点蛊惑人心的诚恳,“抓紧时间设个圈套,将他一举狙杀,才是上策,不是吗?” 元清杭凝神细听,道:“这当然好,可是谁能保证狙杀他?” 身后的男人轻声一笑:“元小少主觉得这里如何?……” 随着他的话音,原本寂静的墓园里忽然荡起一阵阴风,一排排惨白的墓碑边,似乎有极轻的呼啸声响起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发怒,冷冷道:“堂主也很精通术法呀,只是不知道这样惊扰尸骸,是不是有损阴德了点?” 墓园之中,都是苍穹派历代的剑修埋骨之处,这人略略施术,竟然隐约有利用阴气作祟的意思! 身后的男人丝毫不以为意,嗤笑一声:“姬半夏擅长鬼阵,还不是到处惊动野尸厉鬼,怎么,魔宗的人做起来就是天经地义,我做就是丧尽天良。元小少主,你这两套尺度,用得倒是娴熟。” 元清杭怒道:“他用的都是无名野尸,你惊扰的是苍穹派历代君子!” 身后的男人忽然放声大笑,笑声飘忽变幻:“商渊杀戮无数,早已人命累累,苍穹派历代仙君在天之灵,若是知道他的恶行,从地下跳出来又何妨?元小少主,你可真是迂腐得可笑,这时候,又真的像你父亲啦!” 元清杭一时语塞,喃喃叹气道:“你接着说。” 男人似乎有点不耐烦,语调加速:“先在这里布下杀阵,你们和商渊在此决一死战,最后关头,我保证能将他一举狙杀,就这么简单。” 元清杭皱眉沉思,道:“怎么布杀阵?” “据我的消息,姬半夏已经不在你身边,对吧?”男人道,“我不放心由他掌控一切,这里的阵法,由我负责。” 元清杭心思急转,道:“你能行?” 男人微微一笑,手掌在身侧树干上一拍,墓园中所有的墓碑忽然颤动不休,盘旋的阴气带动无数泥土簌簌落下:“天下术法,一通百通。论到鬼阵精通,我虽然不如姬半夏,但是也已经足够。” 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,却隐含极高的术法修为,元清杭看在眼里,暗暗心惊——这话说得没错,术法修炼,虽然个人所学各有擅长,可真正的高手,自然是触类旁通。 就好像他自幼跟在姬半夏身边学艺,符篆、阵法,御兽驱灵,都有所涉猎。就连号称精通机关傀儡术的宇文家、善于御兽驱灵的澹台家,也不是说他们的族人就只会这一手。 原来这神秘的百舌堂堂主,竟然也是个隐藏的术宗高手,除了先前展现出来的瞬移术惊人,就连鬼阵的驾驭,也颇是精通。 元清杭缓缓道:“你的意思是,由我们出苦力,将商渊的灵力耗尽,最好打个你死我活,再由你出面收割战绩?” 男人毫不羞惭:“大抵如此。” “可百舌堂向来隐居幕后,现在要抢这个奇功,似乎有点说不通?”元清杭道。 男人笑得轻松:“或许我还能有点别的好处,但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,元小少主只要说同不同意?” 元清杭眼珠一转:“商渊为什么会愿意踏入这里?他老奸巨猾,难道不怕这里变成姬半夏的主场?” “因为有巨大的机会在引诱他。”男人轻描淡写道,“到时候,仙宗的人会被设计,伤亡惨重,最后被逼入这里,商渊面对着无数伤残的金丹高手,为什么不心动?” 元清杭背脊猛然一僵:“什么叫仙宗的人会伤亡惨重?” 身后的人声音更加柔和:“元小少主,不抛出点血淋淋的真实诱饵,商渊这么疑心重的老贼,又怎么会踏进这里?” 元清杭咬牙:“你要怎样?” “由你下手,炸毁千重山山顶灵脉,死伤一批,剩下的无处存身,被逼入这里。”男人和声道,“你可以悄悄通知魔宗的人先逃走,你瞧,不用你牺牲魔宗,这样总算我对你仁至义尽。” 元清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 仙魔两边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,真的按照这样发展,魔宗提前逃走,还由他下手炸毁灵脉伤人,岂不是又要掀起两边的巨大仇恨? “然后在某个时机,有人会找出我出手害人的证据?”他脸上不动声色,平静道,“堂主这是要置我于死地?” 身后的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:“我若真想你死,从小到大,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。” 他这话极其古怪,元清杭模模糊糊只觉得哪里不对,却抓不到重点。 却听见身后的人又道:“就算你再背上黑锅又如何?大不了再回到人人喊打的从前,魔宗难道又很在意这个么?安心做你的魔宗小少主就是,又何必非要占尽一切好处。” 元清杭冷冷道:“好处不是自己占出来的。” 身后的男人也不和他争论,只道:“总之这仙魔两道都认可的好名声呢,元小少主就别觊觎了,不如让给别人。” 元清杭缓缓道:“让给宇文离?……” 身后的人忽然安静了,半晌道:“元小少主真是冰雪聪明。你看,你自幼受尽宠爱,要什么有什么,现在又新认回了亲爷爷,一切正是春风得意,又何必和他抢这点小小利益?” 元清杭心中的怪异感觉更大,上次在山谷中偶然偷听到这人和宇文离谈话,就莫名觉得他对宇文家颇是照顾,现在看来,竟似对宇文离更是操心。 他低垂眼帘,静静道:“这些东西,随便他拿去。可是叫我炸毁灵脉杀伤任何人,你想都别想。” 话音未落,他的身子已经猛然向前蹿去,手中的毒针划出一道紫色寒芒,向后急掷。 他重伤在身,又亲眼看见这人深不可测的术法修为,心知此刻不是他对手,这一下不求伤人,只求逼得他暂避一时。 那人果然身子猛地一闪,手掌一挥,一道坚硬的屏障瞬间成型,立在那道毒针前面,“叮咚”一声,毒针无力落下。 可元清杭的身子也已经蹿出了几丈,口中急啸一声,墓园外的小蛊雕听见了呼唤,远远嘶吼一声,硕大的身影向这边急奔而来。 元清杭用尽全力,向蛊雕迎去,瞬息之间,已经扑到了蛊雕面前,奋力扑上它的背。 翻身坐上去,他心里终于一松,扭头向那边比了个中指:“你个蠢货!……” 忽然地,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,浑身冰冷。 模糊的黑雾散去,露出里面的黑衣身影,虽然面目依旧不清,可却似乎看得清他脸上的稳操胜券。 远远地,他冲着元清杭拍了拍手。 随着这一拍手,他身边的一个墓穴忽然炸开,露出了里面的一个人。 须发雪白,双目紧闭,不知生死。 正是宇文瀚!…… 黑衣身影柔声道:“老爷子很好,放心。” 元清杭心里恨得直欲滴血:“你到底想怎样!” 黑衣人叹了口气:“老爷子担心大家安危,又不舍得你操心。自己孤身前来这里巡视,一不小心,吸入了墓园中瘴气。若你想叫他平安回去,就按照我们说好的计划做,一切皆大欢喜。” 元清杭冷冷道:“若我不干呢?” 黑衣人摇摇头:“那刚刚相认的祖孙二人,可能就会天人永隔,老人家再也没办法体会舐犊之情,你也无法承欢膝下了。” 元清杭死死盯着他,一字字道:“对不起,我想赌一赌。” 他远远看黑衣人的脸,像是想穿透他脸上那层黑雾,看穿里面:“我赌你和宇文家有渊源,我赌你不会杀宇文离的祖父,我赌我就算不受要挟,你也不会杀人立威。” 他冷笑:“因为你太聪明,知道杀了宇文老爷子毫无好处,只会彻底断绝一切合作的可能,还不如换个计划试试!” 黑衣人静立不动,良久后,他忽然笑了笑。 “你说的对,那我们换个计划。”他和声道,“我这人好说话,换你留下,老爷子走。” 他双掌一合,在墓碑上一拍,无数泥土倒飞而回,堵住了墓穴,将昏迷的宇文瀚重新封在里面。 “墓穴中无法呼吸,你尽快做决定。”他和声道,“自动就缚,我就放老爷子回去。祖孙情深,相信由你做人质,他会同意那个计划的。” …… 千重山上,夕阳渐渐西沉。 霜降来回徘徊在山顶,焦急地望着远处暮色沉沉的天空。 厉轻鸿的身影从山石后面套绕过来,看着她神色,眉头一皱:“少主哥哥还没回来?” 霜降急道:“是啊,不知道他在干什么,明明自己伤重,还非要去找宇文老爷子!现在倒好,一老一少都没回来呢。” 话音刚落,远处天空中一声长吼,小蛊雕的身影在暮色中急飞过来。 霜降大喜,慌忙冲到崖边,看着小蛊雕落下,忽然吃了一惊。 “老爷子,怎么是您?”她犹豫地往远处看了看,没看见母蛊雕的身影,“小少主呢?” 宇文瀚却没有答话,脸色灰败,一言不发。 他跳下蛊雕的背,望向霜降和厉轻鸿,嘴唇颤抖。 好半晌才道:“清杭啊……在山中正好遇到你们姬护法,被他带走了。” 霜降这才猛地松了口气,拍了拍心口:“那就好。哎呀,老爷子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,要不要叫厉少爷给您看看?” 宇文瀚怔怔看着厉轻鸿,忽然点了点头:“要,要的……你跟我来。” 一把抓住厉轻鸿的手,他大力地将厉轻鸿拖进了旁边的一个闭关室,猛地关上了门。 他脸色惨白得像是厉鬼,完全没了平时威严的神情,盯着厉轻鸿,艰难道:“我……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 第168章 反制 厉轻鸿一愣:“什么?” 宇文瀚仿佛像是丢了魂一样,喃喃道:“你跟着厉红绫长大,是很厉害的医修,对不对?你能不能想个什么办法,例如什么异药,叫人服用后,能伪装成受伤极重,暂时屏蔽灵力波动?” 厉轻鸿疑窦升起:“老前辈,您到底要做什么?” 宇文瀚神色凄厉:“你只说有没有?” 厉轻鸿盯着他,忽然道:“少主哥哥呢?” 宇文瀚眼中一片绝望:“他被商渊的人抓了……” 他一向倚重的老仆桂平忽然被杀,现在又遇到这种两难的大事,已经心神大乱,又不敢找仙宗好友商量,只有一五一十地向厉轻鸿全盘托出,急切道:“我想了一路,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——叫仙宗的人伪装被炸死炸伤,先满足他们的要求,只要清杭平安,以后的事,再走一步看一步吧!” 厉轻鸿乍一听到这种家族隐私,也惊得心慌意乱,消化了半天元清杭的新身份,才道:“没有!哪有这么逼真的药效?就算有,一时半是也找不来这么多药。” 宇文瀚踉跄退后一步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 厉轻鸿恶狠狠道:“仙宗的死活,于我们何干?就按他们说的做,换少主哥哥回来,我们一走了之,有什么不行?”仟仟尛哾 宇文瀚怔怔看着他,道:“真的炸毁灵脉,死伤又何止百千?……我宇文家的孙儿宝贵,别人的子女又不是人么?” 看着厉轻鸿还要说话,他慢慢摆了摆手:“若我真狠得下心这么做,清杭脱困后,也不会原谅我这个糟老头啦。” 他低语:“牧云……就算是牧云,他遇到这样的事,也断不会拿千百条性命来换自己儿子的命的。” 厉轻鸿怒道:“你们都是真君子,所以都看着自己的亲人去死好了!我是小人,这事交给我来做!” 宇文瀚静静立着,半晌终于惨然道:“不用了。我这就回去找他们……和我的乖孙儿死在一起,堂堂正正也好。” 他踉跄转身,正要往外走,身后厉轻鸿忽然猛地叫了一声:“等等,我有办法!” 宇文瀚赫然回头,绝望的眼中迸出一丝光芒:“什么方法?” 厉轻鸿目光闪烁,秀美脸上透出一丝阴霾:“这些天,我在山上附近找药,不小心撞见了一件有趣的事。” 他冷笑:“有个失踪很久的人,被您的另一个乖孙儿藏在这附近呢。” ……夜深人静,千重山的后山顶,各家宗门的人都已经开始休憩,一株株葱郁的青松斜伸出山崖。 圆月挂在山尖,冷冷照在山体上,翻涌的云雾在山石和树影中。 两道黑影无声无息翻上山脊,闪身藏入一片云雾中。 为首的黑影在一块山石边轻轻一按,树枝移开,遮蔽阵无声散去,露出了一个隐秘无比的闭关室石门。 宇文离向身后的人摆摆手,叫那瘸腿侍卫守在外面,自己踏入了门中。 “芸妹,快点跟我走。”他快步走近床边,冲着纱帐里侧躺的人影道,“这里待不得了!” 床上的苗条身影一动不动。 宇文离心中焦急,伸手去推:“芸妹……” 床上的人猛然回头,一道寒光骤然闪过,笔直刺向宇文离的胸前! 宇文离侧不及防,大惊失色,慌忙向后急闪,可这寒光邪气森森,顺势一拐,刀气依旧在他手臂上划出了一条血光。 厉轻鸿一跃而起,冷笑看着他:“宇文公子,我劝你别再乱用灵力,这匕首上可有剧毒的。” 宇文离只觉得胳臂上顿时一片麻痒,又惊又怒,心思急转。 初时他将澹台芸藏在这里,本以为隐秘又安全,谁知道仙宗众人忽然转移到这后山,一时间,也找不到机会转移她。 眼见着就要实施计划,当然要赶紧将澹台芸带走,可谁能想到,深夜前来,竟然遭到了伏击! 他定了定心神,冷冷道:“芸妹呢?” 厉轻鸿手中屠灵匕首飞快转动,邪气四射,道:“宇文公子好厉害,和澹台小姐尚未成亲,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都搞大啦……” 宇文离大怒,手中宝剑赫然急刺,急刺过来:“你嘴巴放干净点!” 厉轻鸿身形鬼魅般急闪,手中屠灵匕首瞬间和他“叮叮咚咚”过了几招,嘴里依旧不依不饶:“咦,敢做不敢认吗?难怪澹台小姐忽然失踪,原来是被孩子的爹藏了起来。怎么,要藏到偷偷生产,再对外宣称是捡来的,好洗去她未婚先孕的名声吗?” 宇文离剑招更快,竟是根本不顾自己臂上带伤:“放屁!宇文家当然会明媒正娶,给她和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!” 厉轻鸿嗤笑一声,忽然纵身向后,停了对攻,道:“宇文公子平时温文尔雅,一说到澹台小姐,就什么斯文都不顾了,还讲粗话。” 宇文离冷冷执剑,那剑早被商渊重新解了封印,越发凶气四溢:“所以你要小心,别惹急了我。” 厉轻鸿不以为意,眼中恶意闪烁:“啧啧,看来抓她要挟你,这一步走对了嘛。” 宇文离强行稳住心神,冷静下来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 厉轻鸿慢悠悠用手指在匕首刃上轻抚:“你听好,我这个人不如少主哥哥那么心善,为达目的,我杀人可不会手软。” 宇文离目光闪烁:“你做的事,别人知道吗?” 他忽然笑了笑:“我祖父要是知道芸妹有了宇文家的骨血,怕是要高兴疯了,他才不会允许你伤害他的曾孙呢,你虚张声势,没有用的。” 厉轻鸿忽然纵声大笑,好半天才止住笑,脸上凶戾毕现:“谁去和仙宗那些伪君子商量?我要做的事,没人拦得住。你听好了,要是不按照我说的办,别说什么澹台小姐,就连她肚子里的,我也一样杀!” 宇文离死死盯着他,一字字道:“你叫我放了元清杭?我办不到。抓他的不是我,我更左右不了那位前辈。” 厉轻鸿歪着头,想了想:“也对,那我们想一想,你能帮我们做些什么吧。” ……赤霞殿后方,商无迹居住的静养堂里,一片寂静。 四下里灯光暗淡,血腥之气从远处的正殿隐约传来,这间静养堂里,却充满了古怪的酒香。 商无迹独自坐在桌前,面前摆着一壶残酒,正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。 门声轻轻一响,他醉醺醺地扭过头:“师弟?……来来,长夜漫漫,陪我喝一杯。” 宁程静静站在门前看着他,半晌举步走进门,在他面前坐下。 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,他轻声道:“好啊,陪师兄不醉不归。今晚后,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。” 商无迹咧嘴一笑,神色颓丧:“师弟你掌管门中大小事务,日渐繁忙,是没时间啦。” 宁程淡淡一笑:“师兄揪着账册,去师尊面前告了我一状,是不是也没想到,师尊根本不在意这些?” 商无迹猛地喝了一大口酒,醉意含糊,道:“是啊!我以为父亲出关后,苍穹派便能一切恢复正常,你亏空财物、大权独握,我也以为父亲会雷霆震怒,亲手惩处,带着苍穹派恢复昔日荣光。” 他大笑起来,悲怆又茫然:“可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啦。苍穹派现在乌烟瘴气,连妖邪都不如,还谈什么仙道魁首,正道之光?” 宁程凝视着他,和声道:“你本就知道,师尊什么都不在乎的。他不在乎弟子们对他的孺慕之情,不在乎亲手养大的徒弟的死活,也不在乎你。” 他的话语锐利如刀:“你是他的亲生儿子,他都可以利用你达到目的,甚至不惜害你残废终身。至于朗儿,就更可怜啦。” 他微笑起来:“什么亲爷爷啊,消失了十几年,一出来就能亲手重伤孙儿。师兄,你们一家,可真惨啊。” 商无迹忽然举手,将桌上的酒壶酒杯猛地扫到地上:“你走!……我不想听你说这些!” 他忽然惊醒过来,醉意蒙蒙的眼睛骤然睁大,惊骇地看向宁程L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在利用我?” 宁程直视着他,慢慢靠近,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师兄,我什么都知道。我知道师尊是怎么利用你的,也知道郑师兄是怎么死的,更知道他是怎么对宁师兄。” 商无迹身子慢慢发抖,终于彻底清醒过来。 他猛然向后一推轮椅,机关发出几声咔嚓脆响,迅速和宁程拉开了几尺距离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 宁程缓缓站起身,逼近了他。 他居高临下站在商无迹面前,怜悯地看着他的双腿:“不是能走了吗?可惜残疾这么多年,还是习惯坐着吗?” 商无迹厉声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宁程淡淡道:“我想说……” 他忽然出指如风,快速点向商无迹胸前要穴:“想说师兄您还是休息一下吧!” 商无迹腿不方便,坐在轮椅上避无可避,急吼一声,却躲不开。 他身子一歪,无声无息昏倒在轮椅上。 宁程弯下腰,将他拦腰抱起,轻松地拖入了后堂。良久后,他才孤身出来,施施然带上房门,向赤霞殿走去。 轻轻叩门,听见里面一声轻哼,他推门进去,走到高台前,扑身拜倒:“师尊,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。” 他神色从容:“宇文家的人已经布置妥当,在主峰山脉下布好了炸药和爆破阵加持,一旦引爆,能使得上面的人伤亡过半。到时候他们蜂拥下山,必然踩踏,师尊趁机出手追杀,一切都能如师尊所愿。” 商渊静静斜靠在长塌上,一身宽袍下消瘦了点,可他头顶的那团青气却纯净了些。 呼吸之间,隐约有婴童的幻像出现,那块被元清杭打塌陷的头骨,似乎也恢复了些。 他慢慢睁眼:“澹台明浩呢?” 宁程恭敬道:“消息说,姬半夏离开千重山,去找厉红绫疗伤。到时候看到这边有异动,必然会赶来相帮。澹台家主和他仇深似海,已经在他回来的必经之地设下陷阱,亲自带人埋伏狙杀。” 商渊唇边终于溢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,他打量着宁程,道:“你安排的很妥当。不过澹台明浩是姬半夏的对手吗?” 宁程道:“澹台家主还找了一位术宗高手帮忙,两强联手,出其不意,一定可以将姬半夏击杀。” 商渊放声大笑,目光炯炯:“好,那还等什么?” 宁程眼望窗外,缓缓道:“再过两个时辰,灵脉已经就有人去炸毁了。师尊请耐心等待。” 殿中的红烛一点点燃尽,“噼啪”几声,烛芯燃尽,落入烛台底座的残油中,逐一熄灭。 殿外夜色逐渐深厚,终于,远处的山峰上,忽然亮起了一道恐怖的火光! 那火光宛如巨龙,瞬间从山脊一头蹿向另一头,燃爆了整条山脉。 山下灵脉被天地泥石压在地下,平日里一点点散溢出来,现在忽然被人用符篆炸开屏障,就像是一个被压紧的气罐骤然炸开。 滚滚灵力肆虐,气浪沸腾上天,千重山顶,瞬间被掀翻了半边!…… 商渊纵然修为强大逆天,可看见这天地之威,也不由得心旌动摇。 等了片刻,由着那涛涛火光焚烧了半天,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哭喊,他终于长身而起,衣袍无风自动,像一只巨大鸢鸟,瞬间冲向后山。 他身后,宁程淡淡挥手,向殿外整装待发的苍穹派众弟子道:“跟着上,待会儿谁敢怠战,杀无赦。” ……望着一群弟子飞奔而去,他却没有立刻跟上。 悄然退后,他重新隐入了身后的静养堂,半晌后,抱着昏迷不醒的商无迹走了出来。 身形急纵而起,他没有去追大部队,却向着一边墓园的方向急奔…… 远处火光滔天,千重山顶崩塌沦陷,夜风吹过陵园新种的槐树,无数阴魂蠢蠢欲动。 也不知道谁是螳螂,谁是被捕的蝉儿,谁又是最后的黄雀。 第169章 围攻 千重山顶,两边的山脊不断崩塌。 一道道深插入地下的爆炸符依次炸开,带动巨大的山岩块块崩裂,落下的泥土向山坳中倾泻,形成一道恐怖的洪流。 “快,向东南边撤退!”宇文瀚站在一块岌岌可危的山头,纵身高喊,“跟着我!” 他带头跃起,向那边急纵。 两边山峦不断崩塌,那边的墓园,是山尾的末端唯一一片平地,远远望去,更显幽黑恐怖。 可假如留在这里,却一定是被山石砸倒、埋葬荒山的结果。 一群年轻晚辈跟在各自的师尊和掌门身后,御剑的御剑,骑灵兽的骑灵兽,一片拥挤,向前方的宇文瀚追去。 陈封和木青晖御剑飞在最前面,身边是滔天的巨石洪流,陈封发间和脸上全是尘土,他面色冷峻,开口道:“这个法子,行不行得通?” 宇文瀚咬牙:“无论怎样,我们这么多金丹高手在商渊面前晃悠,他就算起疑,怕也经不住诱惑。” 陈封点点头:“你说的对。” 木青晖在他们身边,足尖虚点在本命宝剑上,一身白衣飘飘,清冷无比。 他淡淡道:“想必他也等不得太久了,今晚大家也就拼死走这一遭吧。” 他们身后,几位仙长也都笑了起来,有人朗声道:“木仙长说得对,仙宗数百年未有大劫,今日我等以身饲虎,就算身死道消,也不枉这一场修仙路途。” 山脚转瞬即到,幽黑的大片墓园赫然在望。 木青晖身形一缓,在怀中掏出一个药瓶,挨个给身边的诸位仙长分了一颗,眼眶却有点微微发红:“诸君,不到万不得已……” 却再也说不下去。 众人含笑服下:“放心吧,木仙长。各安天命,生死不论。” ……大队人马落在地上,身后,大片的山体已经倒塌,落下的巨树山石混着泥土,倾倒在众人身后,牢牢堵死了身后的路。 不时还有新的塌陷形成,落在最后的一些年轻弟子跑得慢,已经有了损伤。 “大家入陵园!”陈封高声叫,“以防山峰再倒下砸人。” 近前的墓园占地极广,苍穹派本是绵延多代的庞然仙门,历代著名的掌门和有名望的仙君不胜枚举,死后大多都葬在此地,长久下来,已经开辟了一块硕大的山谷平地。 四周栽种了一排排参天的青松翠柏,都有了数百年的树龄,围着这些树木,还布了基本的防御阵法,一来滋养其中逝者的神魂,二来也能防外人随意进入。 这点小术法自然拦不住这些仙宗大能,宇文瀚轻轻一挥手,便已解了墓园周围的防御阵,带着众人踏入。 身后是还在不断落下的山体,随着所有人慌忙躲进了墓园,忽然之间,一道耀眼的光芒在四周松柏上亮起,带着森森的戾气,波动过后,骤然将整个墓园封闭在了里面!…… 听着里面传来的隐约惊慌叫声,商渊高大的身影徐徐在一排树后显出。 不远处,宇文离的身影也闪了出来。 他凝视着墓园里面,向着商渊轻声道:“商宗主,深夜山体被我们炸崩,不少人都在闭关室内被困,受了不轻的伤。宗主要想一网打尽,此时正是良机。” 商渊道:“你这阵法可靠得住?我可不想人随便能出来。” 宇文离恭敬道:“宗主进去后,晚辈带门人在外面负责看守,以免里面的人强行破阵。” 商渊微微闭上眼睛。神识透过松柏外的阵法屏障,在里面轻扫了一圈。 神识所过之处,有好些目标影影绰绰,身上灼热的金丹气息清晰,可是灵力运转却惨淡得很。 他的神识强大已经到了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,隔了这么远,也能勘察到对手的真正灵力,这一探之下,明显感到一群金丹高手灵力断续,气息微弱,心里不由大松,纵声长笑:“好,做得好!” 笑声一落,他身影一闪,瞬间已经闪入了墓园中!…… 宇文离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层层阴气中,身影没入身后树影。 身后不远处,厉轻鸿悄然现身,手中屠灵匕首正毫不留情地按在澹台芸的脖颈之上。 宇文离轻轻拍了拍手,很快,他那个贴身的瘸腿侍卫也无声现身,手中同样押了一个人。 元清杭!…… 宇文离冷冷顶盯着厉轻鸿:“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,把他弄到手,可花了我大力气。现在换人?” 元清杭站在他身后。震惊无比地看着澹台芸明显隆起的身段,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。 假如没想错,他……他这是要做堂叔了么! 澹台芸发髻微微散乱,眼神木然,一双清冷眸子中隐约有泪花闪烁。只是不知道是羞愤,还是绝望。 厉轻鸿点点头:“你让他开口。” 宇文离挥挥手,解开了元清杭嘴上的禁言咒,元清杭连忙道:“我很好我没事!” 厉轻鸿面上不动声色,不仅没有露出喜色,反而押着澹台芸向后退了一步:“宇文公子,你先放人。我信不过你。” 宇文离面沉似水:“难道我又信得过你?” 厉轻鸿轻点匕首:“你放了少主哥哥,他心善又仁慈,一定不允许我再伤害你老婆,你信不过我,总信得过他。” 不知道是不是这声粗俗的“老婆”打动了宇文离,他面上微微缓和,沉默半晌,竟然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手指急伸,他向着元清杭脚下和手腕虚虚一点,两片隐形的灵力锁符飘然而落,他向着元清杭背后一推:“去吧!” 元清杭踉跄一下,向前扑去。 厉轻鸿也不伸手去搀扶,眼睛只死死盯着宇文离的一举一动,见他果然没有异动,等元清杭终于在他身边立稳,才低低道:“有没有不对?” 元清杭轻喘几声:“还行。” 他原本就是重伤在身,没来得及好好休息,被百舌堂堂主抓住后,那人虽然没伤他根本,可光是用吸收灵力的灵符封了他经脉多时,更损伤了他不少元气。 只是现在说这个,除了叫身边的人担心,也没有意思。 厉轻鸿微微松了口气,忽然往澹台芸嘴里塞了颗药丸,将她向宇文离那边一掌推去。 这一掌虽然快速,可用力却算轻柔,澹台芸身子平平向前,宇文离飞身抢上,将她揽在怀里。 他脸色又急又怒,带了点阴森的恨意:“厉轻鸿,你给她吃了什么!” 厉轻鸿微微一笑,屠灵匕首横在胸前:“宇文公子放心,解药而已。若是你刚刚打歪主意,那这解药她可就吃不到了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澹台芸,忽然道:“宇文公子,你往后几步,我帮她诊诊脉,好不好?” 宇文离咬着牙,却终于退后。 元清杭踏上一步,手指轻轻搭在澹台芸腕上,细细探了一会,温声道:“澹台小姐,胎儿情况很好,刚刚鸿弟给你的药,也没有问题。” 澹台芸的眼泪滚滚而落,低低道:“多谢元小少主。” 元清杭心中滋味万千,知道宇文离和澹台芸都不知道他的身份,从身边找了一个小瓷瓶出来,瓶身光洁如玉,上面坠着条鲜红的布穗。 他温和地将瓷瓶递给澹台芸:“澹台小姐,害你受惊,我很过意不去。这药对安胎养身极好,你记得按时服用。” 澹台芸一双明眸中泪水莹莹,并不接过去,半晌怔怔道:“元小少主,无功不受禄,况且他父亲又这样害你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,将药瓶轻轻塞进她掌心:“我只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个极好的女子,这就够了。” 望着宇文离携着澹台芸离去的背影,他忽然又高声叫道:“宇文公子!” 宇文离警惕地扭头,冷冷看向他。 元清杭心绪复杂无比,望着他:“那个百舌堂堂主不是什么好东西,你别跟着他兴风作浪了。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你在教我做事?” 元清杭叹息道:“你要做爸爸啦,就算为孩子着想,也回头是岸吧。” 宇文离漠然不答,转身拉着澹台芸消失在树影后。 厉轻鸿在他身边冷笑一声:“没用的,要是换了我,我也想杀你。” 元清杭扭头看他:“为什么?” 厉轻鸿撇撇嘴:“他想要的那么多,可现在连宇文家这点家业都要被你这个堂弟夺去,他能甘心?” 元清杭一个趔趄,差点被脚下的树枝绊了一跤:“你也知道了?!我爷爷是向全天下宣告了吗?宇文离真的会发疯!” 厉轻鸿道:“怎么,因为怕他发疯,你就永远瞒着自己的身份?” 元清杭头疼无比,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,远远向墓园中看去:“不扯了,现在到底什么情况?!咱们快点进去。” “你这个样子,就不能不进去吗?我已经通知了魔宗的人提前逃了,里面全是现在仙宗那些蠢货,你管了他们这么久,还不够仁至义尽?” 元清杭脚下不停:“魔宗的人都走了?有点不讲义气,不过算了,逃了也好,我就更没顾忌了。” “我白救你了!”厉轻鸿怒叫,跟在他身后急跑,“你这么多事,迟早死得凄惨无比。” “可我爷爷在里面呀!”元清杭越跑越快,“我刚认的,还热乎着呐!……” 墓园之中,早已经一片凛冽杀机。 商渊一脚踏入园中,身上就是一阵奇异的寒意。 这里是死人聚集的墓地,阴气自然极重,可他以前也来过,却从没感觉到这种寒透心底的阴气。 他心中警惕,神识外放,在周围一探,已经探清了目标。 ——整个墓园中,聚集了起码近千人,和山顶上的仙宗众人的人数大抵相同。分别散布在各处,有的聚在一块块墓碑后,有的藏身在林木花丛后。 像是也察觉到他的忽然威压,整个墓园里的人都停止了发声,静悄悄地,似乎恐惧到了极点。 这么多活人,却静寂无声,混在一片死人的埋骨之处,只显得格外诡异。 商渊身子猛然跃起,身上灵力暴涨如潮汐,向着离他最近的几位金丹高手猛然袭去。 那几个人藏身在一群墓碑后,在他的神识探寻下,明显灵力紊乱,气息薄弱,像是受了极重的伤。 商渊一掌如同飓风过境,瞬间将他们面前遮挡的墓碑扫得粉碎,抓向最近的那人:“出来!” 就在这时,那几位灵力微弱的金丹高手身上,却忽然迸发出了一股惊人的灵力。 三四道剑风拔地而起,上下左右,封住他周身,齐齐向他雷霆般斩下! 丝毫没有任何伤病的迹象,却像是比平时更加狂暴悍然,用尽了全部修为。 商渊心里猛地一惊,瞬间明白了过来。 这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奇异的法门,竟然短暂地抑制住了周身的灵力波动,骗过了他的探寻! 他又惊又怒,心里隐约觉得不妙,仓促之下不及细想,戾气滋生,掌势在一片银色剑网中,徒手突进,一掌击中侧边一人的心口。 月光下,那人的脸正对明月,正是陈封。 他猛哼一声,一道血箭噗地吐出,可他却也硬气,重伤之下,也同样不退反进,一道剑锋沿着上一剑,再度向商渊的胸肋刺下。 ……一道道血光四溅,人人都知道今晚绝没有退缩的余地,几乎去全都被激起了血性,片刻后,商渊身上已经被伤到了几道伤痕。 而几位围攻的金丹高手中,也终于有人被商渊一掌击碎心脉,腹下一凉,金丹被硬生生掏出。 那人是一名剑宗宗主,年纪也有一百多岁,他金丹被毁,一时间尚未死去,忽然哈哈大笑:“商贼,你倒看看,老夫的金丹你消受得起么?” 用尽身上最后的一丝灵力,血脉纷涌,一条连着金丹的经脉忽然爆开,无边的黑气顺着自爆的金丹弥漫而出。 商渊正在疯狂吸收金丹中溢出的灵力,这忽然的变故完全意料不到,只觉得那金丹上的灵力像是混了无比可怕的剧毒一样,瞬间被他吸入周身毛孔。 临来之时,木青晖给众人服下的那枚奇药,是真的带有剧毒。 不仅能催乱灵力,显得气息紊乱不稳,却也能快速催生更大的战力,金丹一旦被毁,这毒素更会夹杂在自爆的气流中,给人致命一击。 商渊身形急速退后,眼中戾气暴涨。 他微微闭目,体会着身上暴涨的修为,狞笑一声:“区区浅毒,能奈我何?还有多少这样的金丹,全都爆给我看吧!” ……元清杭一脚踏进墓园,身上就是一个激灵。 遥望着远处惨烈的厮杀,他强行镇定心神,没有冲过去,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忽然咬牙,拔腿向边上那些焦急观战的年轻弟子堆里跑去。 厉轻鸿紧紧跟着他:“对,先躲这边,等他们那些宗主高手们拼完命再说。” 元清杭跑进人群,快速地看了看大家,小声急道:“喂喂,都站直了,我看看你们的身形!” 一群年轻晚辈一见他,立刻兴奋起来:“元小少主,你来啦!刚刚不见你,我都吓死了,还以为你被砸在山下啦!” “浑说什么,你被埋了,元小少主都不会。” “他不是身上有伤吗?我担忧得哪里不对?” 一群少年吵吵嚷嚷,元清杭也没空回答,一把揪过李济,上下打量了一下,把他拉过来,又左右看了看,找了好几个身材高大挺拔的少年出来。 一共找了十来位身形相似的少年,他才拍拍手:“你们跟我来,别人待着别动!” 那十来个少年大半都是上次和他一起共同行刺商渊的,非但不怕,反而兴奋不已:“哦哦,又要集体动手吗?这次怎么做?” 元清杭道:“这次有点不一样,也许会死人。” 李济插嘴道:“反正你会死在我们前面的。” 他这话完全不是诅咒,却是由心而发,上次行刺商渊时,元清杭处处冲锋在前,挡在众少年面前,毫不畏死,若是真的再来一次,没人怀疑他依旧会如此。 元清杭笑嘻嘻点头:“保证保证!” 常媛儿在边上,焦急地跑上前:“干什么呀,我也要去!” 元清杭猛吃了一惊:“你不是被你爹送走了吗?怎么又冒出来!” 常媛儿道:“我把我大师兄打晕,又跑回来啦!” 元清杭连连摆手:“回来就回来,但女的不行。” 常媛儿脸色涨得通红,一抖手中的“裁春”:“女的怎么就不行?我虽然是医修,可是裁春厉害得很,比他们剑修哪里不如!” 元清杭没空辩解,带着十来个少年拔腿就走:“你个子矮,又太瘦!” 常媛儿呆呆望着他像风一样跑开,忽然一跺脚,气得泪花差点飞出来。 什么胡话啊,打架为什么要看高矮胖瘦!…… 第170章 鬼阵 墓园里,凄风呜咽,中心地带,交战的灵力和剑气混在一处,不时冲上夜空,惊起四周栖息在树上的寒鸦和夜枭。 可刚飞上半空,头顶上却有道无形的屏障拦在半空,无数惊鸟惨叫一声,羽毛乱飞,头颈被削,从半空急坠下来,掉在地上,鲜血淋漓。 元清杭带着一群少年,蜷缩在墓园一角,将大家打扮完毕,小声道:“先藏好了,待会儿听我口令,你们再出来。带好瞬移符,千万都小心。” 一群仙门弟子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个个又是好笑,又是心惊,纷纷点头:“好好!” 厉轻鸿跟在他身后,脸色难看得要命。 他忍了忍,道:“这样真的好吗?” 元清杭无奈地看了他一眼:“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嘛,也只能委屈他一下。” 他闪身出来,又跑回那边的少年群中,对着术宗的弟子们道:“谁擅长邪术偏门?通通站出来。” 一群少年面面相觑,有人昂首道:“我们学得都是光明正大的仙门正道之术!” 元清杭“嘁”了一声:“别装啦,这儿又没你家长辈。谁家藏经阁里没有点奇怪的东西,谁还没好奇研究过点邪术不成?” 术宗少年们嘿嘿闷笑起来,终于有人小声道:“我家有本《百鬼邪异录》,里面有数种御鬼术,我偷偷试过几次。” “我……我也有。我小师叔喜欢钻研这个,颇为家中不喜。他见我好奇,偷偷教过我一种异术,可以短暂和尸骸沟通。” 元清杭精神一振,连忙把说话的几个人点出来,又另外找了几个修为高的术宗弟子:“你们先跟我学个法术,就现在。” 将那法术咒语逐句教会大家,稍加试炼,他又飞快地带着众人奔到墓碑前。 墓园深处,那些金丹圆满境的高手们依旧在苦战,不断的灵力爆炸和撞击在继续。 元清杭心急如焚,抓住墓碑前的那些槐树苗,揪起一株,想要连根拔起。 自从窥探到百舌堂堂主的举动,他心里就隐约不安,这一看,更是心惊。 上次看到的根须虽然粗壮,却还是独自生长,可这一下,竟没能彻底拔起。 ——深埋在下面的血红符篆附在数根上,密密麻麻,交错缠绕,已经和四周的槐树连在了一起。 而那些槐树树苗,一夜之间,已经迅速长大了许多,枝叶繁茂,阴风过出,一阵鬼气森森。 元清杭小心用力,扯断了几根,可随着这动作,这株槐树下的墓碑忽然微微颤动,一股极阴冷的鬼气从泥土中溢出。 元清杭不敢再惊动下面的尸骸,心中急速思索。 旁边,几个术宗弟子惊骇地探过头:“元小少主,这、这是什么鬼东西?” 元清杭皱眉不语。 百舌堂那个黑衣混蛋布下这诡异邪恶的阴槐阵,到底想干什么? 仅仅是想控制整个战场,控制商渊,在最后关头叫宇文离出手一击,抢得头功? 真若是如此,倒也好了。 怕只怕,他所图不仅仅如此。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,足下不停,奔走在一排排墓碑前,一道道符篆打入地下,和那血红符篆贴在一起。 忙了半天,才气喘吁吁住了手。 凝神想了一会,他郑重道:“待会儿万一这槐树有什么异动,千万别去阻止,第一时间散开,明白吗?” 诸位术宗弟子中有机灵的,早已看出了这东西邪门之极,用力点头:“明白的,这阴槐连着下面的棺木,万一发动,怕是……” 说着说着,他打了个冷战,没敢再说下去。 元清杭掏出储物袋,找出一瓶磷粉,又找了种莹白色的草药汁,略加混合,拿符水蘸了,在一个人脸上画出片图案来。 “嘶——”四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 元清杭笔走龙蛇,又在那少年露出的脖颈上画了几笔。 再接着,他劈手揪住那少年上衣,粗暴地撕成了几片,嘴里含了口朱砂,猛地向他身上喷了血红的一口。 那少年自己犹自不觉,他对面的人却已经牙齿打战:“元、元小少主,这可以直接埋在棺材里啦!” 元清杭若有所思:“说得对,你们若是怕,也可以躲在棺材里。” 众少年齐齐狂叫:“不了不了。我们不怕!” 比起遇到商渊,装在棺材里埋在土里,不是更加惊恐?! …… 数百里外,仙山和人间交界处。 一处平湖风景绝美,在夜色中微光粼粼,山川倒影如黛,清风拂过之处,搅碎了湖面上一片平静的银辉。 湖边平地上,数十个帐篷依湖搭建,里面鼾声轻微。 远处的湖心小亭中,上,上面“清韵”二字笔迹秀挺,旁边树上粉色繁花盛开。 两个人影相对而坐。 姬半夏脸色煞白,闭着眼,任凭厉红绫在他脑门中心施针。 暗淡月色下,只见他的头顶腾起淡淡血气,盘旋不去。 片刻之后,随着厉红绫猛然拔针,他口一张,一大口淤积的血块喷了出来。 一场针结束,灵力消耗极大,厉红绫也脸色难看,晃了晃身子,就势斜依在身后的小亭回栏上,舒了口气。 姬半夏睁开眼,轻轻擦去唇边血痕:“你怎么样?” 厉红绫面带讥讽:“我再不好,自己也是医修。倒是你,不早点押着清杭回来,还混在那群仙宗的人里。现在好了,清杭的身世也被你透了个干干净净。” 姬半夏疲倦道:“谁能想到清杭忽然用到溯洄阵,宇文瀚又正巧叠加了增幅阵。至亲血脉效果暴增,怎么瞒得过去?” 厉红绫默然,好半晌才开口:“你说我们魔宗,像不像冤大头?” 她冷艳脸上有丝自嘲:“辛辛苦苦养大了小少主,到头来,还是要认祖归宗,给人家宇文家送去。” 姬半夏漠然道:“是啊,一个是这样,两个也这样。” 这一句本是随口,可厉红绫却勃然变色,冷冷道:“我可没做傻子,我养大的人,帮我刺了他亲爹一刀!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纵然再对不起你,他也为了救你而死了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?” 厉红绫怔然不动,一双美目望着远处粼粼水面,眸光中微微有丝水色,不知是映着波光,还是泪光浮动。 半晌,她凄然一笑:“是啊,我没什么不满意。从我幼年起,我就一直觉得我会嫁给他,再后来,我又觉得我这辈子一定会杀了他。” 姬半夏道:“恭喜,现在得偿所愿了。” 厉红绫脸色凄厉:“可我还是恨。他死就死,为什么要救我?我厉红绫又何尝想欠他这个情?” 姬半夏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人生在世,又哪有那么多事事如意。” 厉红绫正要说话,忽然远处湖边却一片骚动。 一群人影从远处奔来,其中两道身影踏着湖面水波,向这边急速飞来。 在湖心亭落下,正是霜降和赵庭安。 姬半夏眉头一皱:“你们怎么全回来了?小少主呢?” 那群人正是留在千重山上的那些魔修下属,他临走时,特意交代了众人跟在元清杭身边听从调遣。 赵庭安扑身跪倒:“禀右护法,小少主见宇文老爷子去巡视,也独自前去找寻。结果不知怎么,被人抓住了!” 厉红绫和姬半夏这一惊非同小可,姬半夏赫然起身,沉声喝道:“然后你们就回来了?!” 赵庭安急忙道:“幸好厉少爷出手,同样擒住澹台小姐做人质,逼得宇文离换了人。厉少爷得手后,立刻通知我们逃走,说仙宗和宁程掌门互相设计,即将在苍穹派墓园决一死战,叫我们魔宗别掺和进去。” 厉红绫脸色杀气腾腾:“小少主呢?我只问你,他在哪里?” 霜降慌忙也跪下,急切道:“厉少爷说,假如我们魔宗的人也一起上去,小少主绝对放心不下,才一定会拼死参战。只有我们走了,他没有牵挂,才会回心转意。” 姬半夏眼前微微一黑,又惊又气:“你们懂什么?他不会走的,宇文瀚在那里!” 随着他的话音,远处千重山的方向,忽然传来一阵巨响。 巨大的火光直冲天际,就算隔了数百里,他们身边的湖面竟也跟着掀起了一阵巨浪,水波冲天而起。 模糊夜色中,依稀可以看见高高的千重山主峰正在缓缓塌陷! 姬半夏长身而起:“我去找他。” 厉红绫手中红索一抖,跟着跃起:“一起!” 姬半夏顿了顿,却忽然道:“不,轻鸿说得对,你们所有人都别跟着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决战之地在苍穹派墓园,是我最擅长的主场,你们都跟去,只能是累赘。” 厉红绫柳眉倒竖:“怎么,我也是累赘?” 姬半夏面沉似水:“你被商渊打的伤好了么?清杭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,万一你再陷在阵中,他就会拼了命救你。” 看着众人还要说话,他厉声道:“我的鬼阵发动,里面的野鬼孤魂可是无差别攻击,我可没时间管你们。都给我等在这儿,就算是用强,我也一定把他带出来!” …… 提气纵身,他的身形一晃,已经从湖心亭闪到了湖边,快得完全不像一个活人。 沿着山路走,弯弯绕绕要许久,他心急如焚,咬了咬牙,忽然跃上了身侧的一处绝壁,沿着陡峭的山崖,笔直向上攀去。 这条道虽然人迹罕至,可是只要翻越过去,背后的山谷下面,就是苍穹派的墓园,可以直达那里。 山势诡奇,怪石林立,他孤身奋力攀越,不一会儿,已经登上了山顶。 向下望去,果然,依稀月色下,墓园那边黑气缠绕,一个隐约的封闭阵笼罩在上面。 姬半夏猛吸一口气,身子宛如大鸟,向下直扑。 可就在他凌空而起时,心中却忽然浮起一阵莫名的惊悸。 夜色中的空山虽然寂静,可不该静成这样,连一丝虫鸣都没有。 除非……除非所有的活物都死了,又或者被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吓到,不敢出声! 这警惕一起,他的身影已经在空中急速后退。 可是已经晚了。 前面漆黑的山石后,一张血盆大口忽然闪出,向他激扑而来。 一只数米长的巨大百足蜈蚣,口器狰狞,身上长满五彩毒刺,闪电般向他咬下。 周身的空气中,一个早已布好的凝滞阵无声袭来,将他的身体拖慢了那么一瞬。 随着他身影微微一晃,墨色的天空中,一张恐怖的银色丝网铺天盖地,从空中无声降落。 轻柔如纱,覆盖在姬半夏身上。 每一道银色的丝线看似轻软,却像是一条锐利的刀锋,瞬间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。 山石后,两道人影慢慢显出。 澹台明浩那张圆脸上,早已经没有了往日面具般的和气,只剩下日益扭曲的残忍。 “姬半夏,别来无恙啊。”他手一挥,身后如潮的变异蜈蚣群涌上,围住了困在网中的姬半夏,“我记得你说过,要将我砍去四肢、再碎尸万段?” 他桀桀怪笑起来,带着无比的快意:“如今看来,要先死无全尸的,是你啊。” 姬半夏微微闭目,双掌在网中猛然下按,按上了泥地。 他的心猛然一沉。 纹丝不动,想要号令附近的野鬼孤魂,却竟然无法将灵力传出去。 澹台明浩身后的黑衣人面目模糊,身上轻雾流动,柔声道:“姬护法,不用费心了。” 姬半夏睁开眼,浑身的血痕血流汹涌,宛如血人。 “方圆数里的土地,都用符篆硬化了,好大手笔。”他讥笑道。 黑衣人和声道:“对付姬护法这样的绝世术法高手,我们怎能不准备充足?” 姬半夏低低喘息:“没想到百舌堂堂主竟然也精通术法。可你不是一向自诩中立,只做掮客的么?现在也亲自下场了?” 黑衣男人道:“只要出得起价,在下也可以偶然客串一下杀手。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小心别站错了队,杀手变成了尸体。” 话音刚落,他的身子已经暴起。 银色丝网骤然紧缩,削去了他身上片片血肉,他忍着钻心剧痛,硬生生带着利网,急扑向面前澹台明浩,手掌猛地击出。 那银网上面带有隐形倒刺,就算不动,也能叫人血流不止,两人哪里想得到他如此悍不畏死,猝不及防下,澹台明浩被他一掌击中。 姬半夏专挑他弱处,这一下毒辣凶狠,正打在他那条接驳的手臂上,澹台明浩厉叫一声,断臂处剧痛传来,原本就脆弱的连接,竟然摇摇欲断。 姬半夏一击得手,身子已经无力坠下,口中哈哈大笑:“澹台老贼,我徒儿说了,叫你这条手臂断了便不能再续。你瞧他说得准不准?” 澹台明浩脸色狰狞,口中厉啸一声,附近的异形蜈蚣急扑而上,围着姬半夏疯狂撕咬。 姬半夏一声不吭,身子带动丝网,左突右奔,手掌拍下,一条条蜈蚣被他拍得血肉横飞,可是身子毕竟受缚,完全不灵活,不多时,已经被撕咬成了一个血人。 黑衣人轻叹一声,对着澹台明浩道:“姬护法一生骄傲,想必也不想叫我这个外人看他惨死。在下就此告退,澹台家主自便。” …… 厉红绫呆呆坐在湖心亭中,心乱如麻。 霜降立在她身后,眼中含泪:“左护法,我们真的不去找小少主吗?” 厉红绫长长吸了口气,强忍不安:“姬护法说得对,墓园这种地方,他才如鱼得水。在那里,任何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。” 想了想,她又道:“若是我们闯进去,任何人陷落在里面,清杭都不会走。我们的确是累赘。” 霜降犹豫道:“可是……姬护法一个人去,万一出了任何岔子呢?” 厉红绫厉声道:“能出什么岔子?别的地方不好说,可他一个人能在万鬼中如入无人之境!” 霜降呆呆地不敢再说,目光发直,望着湖面。 忽然地,她揉了揉眼睛,又疑惑地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千重山。 山体崩塌不是已经停住了吗?为什么湖面还在颤动,而且越来越剧烈? …… 厉红绫也惊觉过来,猛然抬头,死死看向了湖面中心。 巨大的漩涡忽然在水中显出,一条形似竖瞳的空间蓦然打开。 万道霞光闪烁,携着无穷无尽的虹光,倾泻而出。 漫天光华中,一道冰冷身影白衣翩然,衣袂上红霞飘飞,隐隐约约,从那不知来处的异地空间里踏浪而来,手中剑光金光闪闪,如同霹雳临世。 第171章 报仇 山脊顶端,姬半夏陷在银网中,身上已经被鲜血染透,只是分不清哪些是异形蜈蚣的,哪些是他自己身上的血肉。 澹台明浩手中的符篆一道道打出,轰在他越来越迟钝的身上,狞笑道:“都说魔宗右护法一张人皮面具下,其实潇洒清俊,能迷倒万千少女,哈哈,哈哈!” 他手掌忽然一紧,将那张锁灵网的中心结一收,片根根丝线又削去姬半夏身上一层血肉。 “真想让所有人看看,名满天下的姬半夏,现在是什么一副样子。”他脸上的快意似疯似狂,“假如素素还活着,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对着一摊烂肉依旧情根深种!” 姬半夏剧烈喘息,一双手臂无力地垂下。十指上,已经不剩下什么血肉,露出了森森白骨。 “你这种人,永远不会懂素素喜欢的是什么。”他轻笑一声,满是鲜血的脸上带着傲然之意,“我们相遇时……她带着面纱,我带着面具。我不知道她是仙界闻名的美女,她也没见过我的真容。” 澹台明浩面容扭曲:“你撒谎!林家小姐艳名远传天下,我当年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,便丢了魂,求了父母尊长无数次,才得偿所愿娶到了她。你根本也是龃觊觎她的美色!” 姬半夏死死盯着他:“你费尽心机娶了她,却不善待,甚至亲手杀了她,你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!” 澹台明浩狂叫:“我对她好过,我们初结连理时,谁人不夸一声我们是神仙眷侣?!是她对不起我,虽然表面对我恭敬尊重,可私下里,却总是郁郁寡欢,想着外面的野男人!” 姬半夏目眦欲裂:“你看过她留下的搜魂印记了,你明明知道,她婚后从没对不起你过!” “那就是怪你!你不偷偷来看她,她就不会和你外出私会一晚,我自然也不会疑心超儿和芸儿的血脉不清不楚!”澹台明浩嘶声道,脸色扭曲地宛如厉鬼一样,“我没想杀她的,是你,是你们……多年来一直叫我积怨怀疑,全是是你们俩的错!” 姬半夏缓缓闭上了眼睛,身子微微颤抖,不知道是悲愤难忍,还是剧痛难耐。 “我姬半夏生平做事,做了便是做了,从没后悔过。”他低低道,“唯一悔恨终身的事,就是当年素素对我说了绝情的话后,我年轻气盛,孤僻傲气,没再细究缘由,更没再争取一下。” 他惨笑一声,一道鲜血从眼角流下。 再睁眼时,他眼中血丝密闭,眼白中竟然已没有一丁点白色。 他举起手掌,数根手指白骨森森,向着自己心口猛然插下。 “扑哧”一下,血肉飞溅,一股浓郁的心头精血喷溅而出,他伸手接住,森白指骨在空中虚虚画出一道血符,载着那串精血,向澹台明浩飞去。 澹台明浩时刻盯着他举动,哪里会让这诡异的东西沾身,长笑一声,倏忽躲过,血符带着腥气,飞向他身后。 “姬半夏,我不会叫你死得太痛快的。”他忽然狂笑起来,“人间有酷刑凌迟,犯人身裹渔网,刽子手一片片将凸出的皮肉剜下,要哀嚎三天三夜方死。” 他身形倏忽移近,那只形如兽肢的前臂猛地一挥,在银网中的姬半夏身上带下一片血肉:“你猜猜看,我要剜你多少刀,才能解我心头之恨?” 姬半夏身子剧颤,一声没哼,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。 “你何不回头看看?……”他喘息道,心口挖出的血洞中,血管清晰可见,恐怖无比。 澹台明浩冷笑:“你脚下方圆几里,都被符篆硬化了,你召唤不来什么野鬼的,还想骗我?” 姬半夏看着他的眼神,充满蔑视和讥讽。 澹台明浩正要再说话,忽然脖颈后就是一凉,一道阴风无声掠过他的后背。 他心中寒意大起,猛然一回头,眸子蓦然紧缩——两道鬼气森森的虚影,在他身后的夜色里盘旋打转。 两只灵兽的冤魂! 他从小养大、结下血契的本命灵兽,一只没有了蹄爪,一只没了前肢,全被他斩下肢体,接驳在了自己身上。 两只灵兽都是活生生被埋入土中,在惊恐和痛苦中,逼出了全身的灵力,才保证被割下的断肢更新鲜,更有活力。 虽然已经是一缕不肯散去的冤魂,本该无形无体,可此刻,两只冤死的灵兽的身子,却越来越红,仿佛有了实质。 澹台明浩也是术宗大师,如何不懂这御鬼之术,心里惊怒交加,已经知道了姬半夏的手段。 他的那点心头精血,沾在了这两只兽魂上,唤出了它们的冤魂! “你怎么看见的?!”他又惊又惧,脱口而出。 姬半夏“嗬嗬”冷笑,猛地吐了一口血沫,阴森森道:“你周身全是冤魂戾气,你竟然感觉不到么?杀害和你结下血契的灵兽,它们生前跟着你,死后也会一直跟着你!” 他厉声长啸,那两只灵兽眼中忽然血泪迸溅,狂跃而起,一左一右,恶狠狠向澹台明浩当头抓下。 澹台明浩面沉似水,闪身和那两只灵兽的虚影斗在一处,不一会,身上已被两只疯狂的契约兽抓出了数道伤痕。 这两只灵兽从生下就被他带在身边,心灵相通,为他征战多年,枉死在主人手中,仇恨更甚,其中那只断了前肢的灵兽更是疯狂,不停撕咬向他的手臂,竟似要将自己残缺的前肢索回。 澹台明浩心中惊恨,终于一狠心,同样在自己心口一点,取了数滴精血,附在符篆上,猛地贴上两只凶兽的额头:“散!” 两只灵兽死前血契未解,最怕主人精血,顿时惨叫一声,齐齐向后逃去。 澹台明浩也不追赶,身形鬼魅般瞬移到银网边:“没空剜你千百刀了,先割下你的头,拿给你的好徒儿看吧!” 他十指上带着森然冷风,当头向姬半夏抓下。 姬半夏身上早已全是伤痕,血肉模糊,心口的精血更是飞快流逝,正在闭目等死,可忽然之间,两人身后的山脊背面,却有一道微微的光华闪过。 那光华从山脊上显出,到蔓延成漫天华光,似乎只用了瞬息。 姬半夏和澹台明浩都是当世大宗师,这一刻,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。 ……这剑意的主人,竟似比他们熟悉的金丹圆满境要更恐怖了一层。 剑光圆融浩大,沛然连绵,仿佛是一泓长天秋水,无情又冰冷。 澹台明浩只觉得眼前一花,金色剑芒照进他的眼眸,目中顿时剧痛无比,不知道是被这剑气伤了眼睛,还是被剑意割破了身上哪里。 剑光冰冷刺到,躲无可躲,无声无息,宛如切豆腐一般,轻轻在他手臂上斩下。 血光冲天,那只接上去的兽肢高高飞起,向后方疾落。 一道黑影急扑上去,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残肢,兴高采烈地退了下去。 执剑之人的身影修长玉立,渊渟岳峙,身边是万道金色剑辉光,下一刻,他随手一挥,剑光反撩过去,追上摇摇欲倒的澹台明浩,干净利落地卸下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臂。 澹台明浩长声惨呼,两肩处鲜血狂涌。 他双臂不在,再难保持平衡,像是醉酒一般,踉跄一下歪倒在地上。 双眼抬起,眼前漫天剑光散去,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近,在他身前停下。 一道声音冰冷清澈,宛如清泉漱玉,灵泉击石,居高临下看着他:“清杭说过,他唯一想亲手杀死的人,就是你。他还说过,你的手掌续上一次,他便砍一次。” 应悔剑随意一挥,将落在一边的另一条手臂斩成了数段,他淡淡道:“既然他不在,那我帮他做,也是一样的……” 澹台明浩眼中,终于露出了巨大的恐惧。 他牙齿打颤,断断续续道:“宁夺?你不是已经失踪了么,怎么、怎么?……” 宁夺不再看他,返身疾步,走到银网边,应悔剑细细挑进丝网,将几处节点割裂。 银网颓然散开,姬半夏的身体,吗,慢慢瘫倒在地。 宁夺眼中水光微闪,忍着满鼻血腥,掏出止血药,一丝不留,全数倾倒在他全身,低低道:“姬护法,抱歉……晚辈来迟一步。” 姬半夏剧烈喘息,浑身颤抖不停,不知怎么,却忽然笑了起来。 他越笑越大声,喉咙间血沫不停涌出:“宁夺,你很好……你快去苍穹派墓园救清杭,他那儿……危险得很。” 宁夺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颤动,望着他混身血肉模糊和胸前血洞,没有动弹,哑声道:“姬护法……我先送您去找红姨。” 姬半夏微微闭了闭眼睛,再睁开时,眼神戾气升起:“快点给我滚去清杭那儿,婆婆妈妈的,算什么男人!我不仅死不掉,还有事要做呢。” 他颤着手,摸出一丸提神的药吞下,忽然抓过宁夺手中的应悔剑,向着远处狂划过去。 澹台明浩正起了身,挣扎着往远处密林里狂奔,身后应悔剑剑光追到,从他腰部以下划开。 他痛得连叫都叫不出,两条腿竟然在应悔剑下齐齐而断,整个人只剩下一个完整的躯干,在地上翻滚不停。 宁夺缓缓站起身,看了那边一眼,确认澹台明浩再无危险,终于深深向姬半夏一拜:“姬护法,您多保重。” 他身形跃起,再不回顾,向山下而去。 他身后,无边夜色中,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,夹杂着澹台明浩的惨呼。 那惨呼声一开始还凄厉恐惧,很快便渐渐变弱,山脊之上,只剩下无数虫豸撕咬着躯体的声音,那两只冤魂不散的契约兽也去而复返,开始大口吞噬主人的肚肠和血肉。 ……墓园中,血腥气味已经浓得近乎黏稠。 元清杭孤身一个人,借着隐蔽符,一点点靠近了战圈的中心。 时间临近午夜,整个墓园中不知道是原本这时就最邪气,还是被什么外力加剧了阴气,行走在其间,只觉得浑身沾满黏糊糊的湿意。 就连中心的殊死战斗,也似乎陷入了一时的凝滞。 元清杭小心翼翼摸到一棵松树后,低低开口:“木仙长?” 木青晖靠在树干上,正在剧烈喘息,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无声靠近,差点一跃而起,幸好及时认出了他的声音,不由一怔:“是你?你怎么没走?” 厉轻鸿炸山前,宇文瀚已经提前通知了诸家仙门,仓促下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,只有临时决定将计就计,装作众人受伤,引商渊入套,进来墓园决一死战。 商渊掠夺的是金丹,强求魔宗的人留下并肩作战,根本也毫无道理,一路上不见魔宗众人,他们也心知对方已经顺势退走。 可现在,元清杭怎么又冒了出来? 元清杭低低道:“情况怎样?” 木青晖疲倦道:“双方都精疲力尽,短暂休息一下。我给诸位仙长服下了‘炽灵丹’,商渊杀了大约四五人,吸收金丹灵力后,现在暴涨,但是丹药应该也起效了。” 元清杭默默无言。 炽灵丹药性类似大麻,药效能快速直达金丹,叫人短时间内战力提升,可是催动灵力越剧烈,致幻效果也越强烈,假如不及时散掉,往往能叫人神智癫狂。 死去的这几位金丹高手,已经是用自己的死,做了最后一件事。 半晌,他哑声道:“商渊假如发狂,最后大家联手击杀时,也要付出惨重代价。” 木青晖淡淡道:“已经没别的办法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好,我来助你。” 此时此刻,再瞻前顾后,已经毫无意义。 木青晖精神一振,相识这么久,每次面对着这精灵古怪的魔宗少年,他心中竟越来越觉得信赖倚仗:“你有什么办法?” 元清杭从怀中掏出一瓶药:“木仙长和我的思路不谋而合。我待会儿放一种毒雾出去,吸入后致幻效果加倍。你给诸位仙长先服下解药。” 木青晖急切点头:“然后呢?” “尽可能拖时间,等他神志开始不清后,我找一波人打下一阵。” 木青晖大喜:“你们魔宗的人没走?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哦,没人可用啦。我们左右护法都已经重伤了,我也是。” 木青晖脸皮一红:“哦……” 元清杭冲他挥挥手:“拜托木仙长发药啦,我去安排。” …… 墓园中,四处忽然飘起了一团团无色轻雾,混在血腥气味中,悄悄散开。 半晌后,一道清亮的声音穿破墓园中的夜色,朗声响起:“商渊老贼,你在哪儿?来找我啊,我在这里。” 正是元清杭的声音! 商渊独自坐在一块墓碑前,蓦然睁开了眼睛。 他头顶的青气浓郁无比,连着吸收了四五个金丹高手的灵力,头顶上的那个婴孩不仅头骨恢复如初,面容更是变得年轻无比。 只是那婴孩的颜色,却又不再是金色,而是混着丝丝灰黑,显出一种奇异的邪恶生命力。 墓园毕竟不如千重山那样浩大,他神识一扫,已经锁定了元清杭发声之处。 不知怎么,这声音竟似比以往刺耳得多,像是叫人焦躁万分。他再也忍耐不住,身形急纵,瞬间闪现在了那里。 “小魔头哪里走?”他厉声喝道,一掌击向那株松树。 巨树轰然倒下,树干化成齑粉,可那后面,却空无一人! 他正要转身,旁边的另一棵树后,却忽然跑出来一个人。 “爷爷……那里有陷阱!”商朗嘴唇颤抖,急奔而来,咫尺之间,他手中炽阳剑寒光闪闪,忽然向商渊背后急刺而出:“爷爷闪开!” 商渊一愣,直觉里觉得突兀,可这一犹疑之间,商朗的剑锋已经毒蛇般急转,刺向了他胸口。 这一下距离极近,商渊再警惕,也没想到孙子会真的弑亲,商朗这一剑堪堪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伤口。 一击得手,商朗翻身便走,毫不犹豫。 商渊又惊又怒,正要去追,可身边另一处,却又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。 “爷爷……不是我。”夜色中,商朗怔怔出现在那里,脸色绝望又痛苦,“谁……谁在冒充我?” 商渊恍然大悟,怒斥一声:“蠢货,来这儿掺和什么?” 商朗痛苦摇头,慢慢走上前:“我……我担心所有人。爷爷,求求您,收手吧!” 商渊冷冷看着他:“再不滚,就去死。” 话音未落,商朗手中忽然扬出一张血红符篆,急扑他面门:“你才死!” 符篆炸开,无数血红小虫疾飞出来,扑向商渊面门。 第172章 重逢 商渊完全没想到这个商朗也对他出手,这一惊,远比刚才那个厉害。眼前红虫嘤嘤作响,立刻附上他身体。 那毒虫不知道有什么玄妙,商渊肌肤已经硬如金石,却依旧能刺进,死死吸血撕咬。 商渊猛地举起手,向自己身上狠狠拍下,那些毒虫一只只立刻横死,可却像跗骨之俎一样,口器依旧深深扎在他肌肤中。 商渊猛地一弹肌肤,无数细细的血雾从身上喷出,终于带着那些虫尸纷纷掉落。 四周一片寂静,先前撒出毒虫的那个商朗已经趁乱跑开,商渊晃了晃身子,只觉得眼前变得更加猩红,视线中,一切都叫人焦躁恍惚。 平时本就敏锐的神识里,似乎有更多杂音被放大,四周到处是依稀的喘息声、微微移动的脚步声、槐树树叶的沙沙响声,甚至地上那些垂死毒虫的簌簌声,都清晰可闻。 他静立在那里,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。 是刚刚捏爆了五位高手的金丹,掠夺的太多,以至于对神识的滋补太过,出现了短暂的幻觉? ……不然,哪来两个商朗?他们好像都完全没有破绽,相貌毫无瑕疵。 不对,再这样下去,一定还有什么会不受控。 他慢慢移向墓园一边,忽然气沉丹田,厉声高喝:“宁程?” 墓园里无人应答,商渊正要再叫,忽然,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极轻的语声:“师尊,小声。” 宁程手执长剑,静静立在一排墓碑下,目光幽幽:“师尊,别暴露位置,以免他们针对您布局。” 商渊点了点头。纵然再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,可这如同蚊蝇一样无孔不入的骚扰也足够叫人心烦意乱。 他他缓缓晃头,只觉得眼前更加猩红,忽然问:“四下为何到处是红雾?” 宁程似乎吃了一惊:“没有啊,师尊。天色清白,一片润朗。” 商渊大吃一惊,用力揉了揉眼,心里一沉。 宁程忽然道:“师尊跟我来。” 他飘飞的身影在前面带路,径直向墓园角落走去:“我带您去休息一下,不急于一时。” 商渊只觉得呼吸越发郁燥,心里也知道情形不对,紧跟在他身后。 穿过一排排墓碑,墓园的角落里,一间孤单的小木屋静静伫立。 宁程在前面打开木门,恭敬道:“这是墓园值守弟子以前晚间休憩之地。” 商渊阴沉沉踏入。 小木屋里,一片简陋,地上一道血痕跃入了眼帘。 商渊一皱眉,红色视野中,只觉得那血痕尤其刺目:“这是什么?” 宁程仿佛毫不在意,淡淡道:“哦,前几年术宗大比,有具惊尸不知怎么跑了出来,惊扰各家仙宗弟子,还杀伤无数。” 商渊目光微沉:“我出关后,怎么没听说?” 宁程道:“小事一桩,不值得惊动师尊。对了,那惊尸生前是金丹高手,死后怨气不改,当时夺儿怀疑他用的是我们苍穹派的招式。” 商渊猛地一震,抬头看向他:“什么?” 宁程道:“夺儿当时深夜前来这里探坟,想查一查是谁。结果没有查到,反倒在这又发现了守墓弟子的尸体。” 他剑尖轻指地下陈旧血迹:“也不知是谁,为了灭口,将这小弟子杀了。” 商渊默默不语,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威压慢慢散出来。 他缓缓道:“那你觉得……那惊尸可能是谁?” 宁程神色似乎有点茫然:“或许是苍穹派历代亡者中的一个?” 商渊垂下眼帘,不再出声,头顶青气忽然慢慢升起,小小元婴出现其中,脸上半边灰黑,半边浅金。 浅金色和灰黑色不断变幻,衬得那元婴幻像如同鬼魅,毫无仙家气象,却像是邪魔将成。 宁程望着闭目打坐调息的商渊,目光奇异。 他悄悄靠近了窗户,向外面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。片刻之后,远处的墓碑上,一只黑色的傀儡鸟无声飞起。 …… 元清杭猫着腰,躲在数里外一棵树后,正要向身边的少年们继续布置,忽然之间,心底就是一悸。 他身边的一群少年也都同时毛骨悚然,缩了缩脖子:“什、什么东西?……” 元清杭死死盯着远处,目光落在那些颤动不休的墓碑上,忽然轻喝一声:“快,受伤的把血涂满全身!” 众人早就对他言听计从,不问缘由,一个个纷纷动手,有人急叫起来:“我没受伤啊,怎么办?” 元清杭一把抓过他,粗鲁地用自己身上的血迹劈头盖脸帮他涂抹:“团结友爱,互帮互助!” 片刻后,一群少年都变得鲜血淋淋,恐怖至极,元清杭急叫:“待会儿邪祟出土,剑宗和药宗的弟子不要逞强,分组跟在术宗弟子身边。” 他扭头看向那些挑出来的术宗弟子:“我教你们的咒语记得不?” 一群人战战兢兢:“记得……又好像有点忘了。” 元清杭做出恶狠狠的表情:“忘了就得死!” 随着他的话音,墓园里无数棵槐树的树叶开始无风自动。 一排排墓碑的震动剧烈加重,泥土纷飞,那些槐树的根茎一条条狰狞地伸出地表,顶起了地下的无数棺木。 浓厚的邪气忽然铺天盖地,呜咽的异声从那些腐朽的棺木中发出,整个墓园里,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异常的时空。 忽然地,一具具棺材争先恐后地从地下立起,“砰砰”声不绝于耳,棺木板材炸开,一具具腐朽多年的陈尸摇摇晃晃站了起来!…… 饶是已经有了准备,一群少年依旧忍不住齐齐尖叫了一声。 元清杭急叫:“鬼哭狼嚎什么,它们就喜欢寻着人气和人声!” 果然,四下人人屏气息声,只有这边动静大,整个墓园里的惊尸,立刻齐刷刷向这边扭过头。 有的陈尸是前世大能,已经有了百千年死期,只剩下一身散着莹莹宝光的尸骨,还有的年代不够久远,身上甚至还挂着尚未腐朽的血肉, 能埋在这里的,起码都是苍穹派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,普通的外门弟子,死后根本没资格进入。 一具具残骸从地下鱼贯而起,不知道受了什么邪术指使,茫然四顾后,提着陪葬的生前宝剑,竟然向着发出声音的这边涌来! 一群少年吓得牙齿咯咯发抖,有人忍不住小声吸气:“别、别掐我。” 常媛儿满脸血污,死死掐着李济的胳膊:“商渊不可怕……呜呜呜,这些才可怕。” 元清杭小声道:“都闭嘴,散开。” 众少年赶紧分成多个小队,依次散开,十几个术宗弟子脸上早就被元清杭用磷粉画成了骷髅模样,此刻强忍惊怕,各自将剑宗和药宗的同伴护在身后,口中默念元清杭刚教的符咒。 数具腐尸率先奔到了近前,面对着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,却不知怎么,脚步迟疑下来。 那些涂抹的血迹闻起来像是同类,而那些术宗少年念出的咒语,更聚拢了四周的重重邪气,包裹着活人,一时之间,这些理智尽失的惊尸竟被迷惑了过去。 一群少年大气也不敢出,生怕阳气吸引了惊尸注意,只听得四周槐树叶簌簌抖动,惊尸越聚越多,一个个拖着邪气重重的生锈宝剑,在地上划出一声声刺耳的刮擦声。 好半晌,最近的一排惊尸一无所获,终于慢慢拖着剑,转身向别处奔去。 元清杭大大松了口气,向大家做了个藏匿的手势,自己独自向惊尸离去的方向追去, 常媛儿看着他的身影,忽然鼻子微微一酸,轻轻抽泣起来。 李济正是负责保护他们这队人的术宗弟子,扭头看了她一眼,悄悄挽住了她的手。 两个人的手心全是涂抹的血迹,黏腻肮脏,可是这样握着,却凭白添了无尽的勇气。 李济低低道:“他不会有事的。你看,他带着大家,遇到多少次离奇艰难的事,哪一次,不是都逢凶化吉?” 一群年轻弟子也都怔怔的,望着元清杭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,有人沉默半晌,才轻声道:“对,他一定可以吉人天相的。” …… 元清杭无声缀在尸群身后,看着它们的去向,心里一阵发沉。 年轻晚辈们毕竟修为弱,稍加掩饰,便能盖住活人气息,可是那些修为卓绝的仙君长辈,体内金丹精纯,散出的阳气根本就遮盖不住。 除了术宗大师懂得自保外,那些剑宗和医修们,越是修为强悍,只怕越是容易被尸群作为目标! 果然,前面忽然亮起一道剑光,一位剑宗的掌门面容铁青,终于挥剑砍向了身边第一具惊尸! 那惊尸身上已经只剩下森森白骨,手中的长剑也生满了铜锈,可挥舞之时,却依旧快如闪电,带着生前保留的残存记忆。 一瞬间,那名掌门已经和那惊尸过了数招,霍霍剑光对着森森鬼气,激烈无比。 四周的惊尸一听见动静,纷纷一侧身,全部齐齐向他袭去。那人在尸群中连连怒吼,不一会便已经力尽难支。 元清杭心中大急,手掌一扬,数道硫磺火符飞上去,正贴上那人身边几具惊尸面门,顿时将白骨腐蚀得“滋滋”作响。 旁边一个老者也杀到,一把驱邪符四处纷飞,正是宇文瀚。 他一边激战,一边看向元清杭:“你伤重,快点出去,这里有我在呢。” 元清杭和他之前隔着一群惊尸,轻声笑道:“爷爷在这,我和你一起。” 这一声爷爷叫得宇文瀚热泪盈眶,长叹一声。 这里的惊尸何止百千,全是苍穹派历代的高手,死后的陪葬物中,更是不乏随身的本命宝剑。 虽然大多数生前没有怨气纠结,可是埋骨地下多年,忽然遇到这极其诡异邪门的御鬼术,所用的剑招和修为,甚至不逊色生前多少。 不一会儿工夫,就有人忽然惨叫一声,被一具惊尸手中锈剑划中了胸腔。 一股邪恶无比的阴气顺着剑锋,流入他伤处,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,就被封在了胸口。 五脏六腑瞬间被阴气腐蚀,变成了黑洞洞一个豁口,他对面的惊尸眼眶中绿芒一闪,伸手掏出了他的内脏,挥剑切碎…… 元清杭急叫:“不能这样打,没机会的,要布大型的驱邪除祟阵!” 宇文瀚脸色犹豫:“怕来不及!”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才是最好的应对,可是要对付这么多凶悍的邪祟,起码要动用金丹中期以上的术宗高手。 而现在,术宗高手正是迎战惊尸的主力军,一旦他们离开,这里的剑宗和医修们,只怕会立刻陷入被屠杀的危机。 元清杭快速道:“来不及也要做,总好过这里苦耗。爷爷你带人在这里先撑着,我去布置,我每叫一次,您就安排一个高手过去!” 宇文瀚咬咬牙,心中万般担心,可也知道不该瞻前顾后,道:“好,你去!” 元清杭身子游鱼一般,带着浑身污血,顺滑无比地钻出了惊尸群,飞奔向外围。 跑到正西方一块巨大墓碑前,他伸手拔起旁边的催长槐树,带起下面的根茎,上面一张血红的符篆赫然在目,而旁边,是一张明黄色的符篆,正紧贴着它,正是元清杭发现后,悄悄种下的。 元清杭手指轻点,在上面画了一道血符,重新将两道符一起贴在墓碑上,高声大叫:“来人!” 灵武堂的李堂主奋力从惊尸群里杀出来,奔到他面前,草草一看那符篆,就忍不住攒了一声:“好孩子,不愧师出姬半夏,好修为!” 他站在墓碑前,不等元清杭解释,手中灵力源源不断灌去。 元清杭见他懂行,来不及寒暄,立刻马不停蹄,向另一个方向奔去,依法炮制,片刻后又大叫一声:“再来个人!” 又一名术宗高手厮杀出来,接管了下一个方位,不多时,已经有五处方位有人把守,源源不断的灵力灌入各自手下的墓碑。 随着他们全力施法,各处外溢的阴邪之气悄然聚拢,几个方位附近的阴槐树叶也开始肉眼可见地开始枯萎。 元清杭奔到南边,再叫一声,可这一次,人群中奔来的,却是宇文瀚。 元清杭一愣:“您?……” 宇文瀚急喘着跃到他面前,简短道:“没人了!” 元清杭猛吃一惊,宇文瀚说没人了,那意思就是说,术宗金丹中期以上的高手,真的没有再多的了。 可这术法大阵需要修为相当的高手在一起才能布成,任何一个短板出现,不仅会功亏一篑,那块短板更是会引来群鬼的疯狂攻击,比任何人都危险! 众人默默无语,几个人灌注灵力的手也缓缓停住。 就在这时,旁边的墓碑后,却有个声音哑哑地响起。 “……我试试。” 元清杭一回头,正看见一张商朗的脸。 他心乱如麻,不知道是哪个小弟子又戴着他拓出来的商朗面具,道:“你下去吧。不行的,危险得很。” 那人抬起头,静静看着他:“脸面都不存了,死又有什么好怕的?” 元清杭猛然一怔。 盯着那张脸,望着那双原本该阳光灿烂的眸子,他终于认出了那是谁。 “商公子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“对不起。” 商朗再不答话,飞身跃向远处西南位。 他一身雪白衣袍衣袂纷飞,衣角上,两朵赤霞云朵隐约翻飞,有着少年最后的骄傲和意气:“来吧!” 八个方位上,灵力混着各人的精血,全力灌入。 四周的阴槐树瑟瑟发抖,无数根茎枯萎断开,旁边的棺木棺盖大开,似乎在等待着里面的尸体重新归位。 那些惊尸似乎也都感觉到了这巨大的危机,不约而同,停住了攻击,有几具最先反应过来,恶狠狠向着西南位急奔而去。 那里的压制感最弱,也没有它们惧怕的术法气息! 转眼之间,商朗身边已经围上了一群惊尸,挥动着摧枯拉朽的锈剑,向他当头斩去。 商朗怒吼一声,左手护阵,右手“炽阳”剑快如风雪,一剑剑迎向凶残的惊尸。 元清杭早有准备,手中银索飞出数百米,迎面缠上商朗手腕:“接住!” 他随手在自己手腕一划,一股浓郁的精血顺着银索灌入,直奔商朗手心。 强大的驱邪术转瞬即到,围在商朗身边的惊尸齐齐退后,可随着元清杭手上血流越来越快,他自己身边的驱邪气息却忽然骤弱。 他附近,几十具凶尸转过头,空旷的眼窝中闪着鬼火,齐齐转向元清杭,一双双利爪、一道道残剑,一起挥向了他。 大阵即将布成,此刻躲闪离开,一切即将前功尽弃。 宇文瀚怒目圆睁,高喊一声:“躲开!” 可元清杭却没有动。 他的脚下像是生了钉子,死死地钉在原地,用尽全身力气,将最后一股精血打入墓碑:“成!” …… 大阵血气四溢,棺木齐齐打开,可他身边的那几柄残剑,也终于斩下。 就在这时,元清杭身后的正东方,却有一道金光轻轻闪过。 仿佛是早晨初生的朝阳,透过凌晨的重重夜色,投进了这恐怖人间。 剑势小心到了极点,像是生怕自己这一剑碰伤了最珍惜的人,那剑光如轻风,又如雪片。 柔和中带着无穷杀机,冰冷中藏着万千柔情,一斩而下,贴着元清杭的身体,挥向他身边的凶残枯尸。 无数根白骨转瞬在金色剑芒下化成了片片,扬上半空。 漫天枯骨粉末中,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落下,伸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元清杭。 久违的臂膀紧紧抱住了他,一双清澈莹然的眸子中似乎没有什么情绪,又似乎满溢到无法直视。 “抱歉……来迟一步。” 第173章 惊棺 元清杭一夜奔走,殚精竭虑,最后逼出的精血更是耗尽了力气,此刻落入宁夺臂弯,只觉得如在梦里。 浑身软绵绵的,不知道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,还是这人的怀抱太过舒适,他昏沉沉地往下一坠,迷迷糊糊,反手抓住了宁夺胸口衣襟。 “你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口中鲜血已经喷出,落在宁夺胸前,印出点点红梅。 宁夺手臂蓦然一紧,像是要将他死死勒入身体内,哑声低道:“别动,抱紧我。” 单臂挽着元清杭,他纵身跃起。 手中应悔剑卷起一道金色华光,转瞬散成万千厉芒,横扫向附近正在涌来的尸群。 像是烈阳照进冰雪,浩大剑光漫卷处,无数尸骨“咯吱”作响,感觉到了极度的惊恐。身子忽然定住。 下一刻,一具具惊尸齐齐碎裂,无数断骨纷飞,漆黑夜空中仿佛散开了万点白樱。 宁夺身边,白骨齑粉成片,猩红血肉成泥,暗绿色槐树叶片漫天落下,显出了一大片死寂的空地。 四周无数仙门子弟和各门宗师震惊无比,全都屏住了呼吸,望向这消失许久的苍穹派天才弟子。 自从千重山悬崖边上被元清杭一剑穿心,无论师门发生的事多么翻天覆地,也不管商渊和他师父宁程如何倒行逆施,他都像是从世间彻底消失了一样。 有人猜测他是被魔宗的那位小少主伤透了心,所以远走天涯; 也有人说他提前知道了师门会有这种凶事发生,既无法违背师命、又不愿同流合污,所以避开纷争。 可不管怎样,消失了这么久的剑宗天才少年,终于再携着应悔剑出现时,清冷沉默依旧,可又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。 不少大宗师心里,竟都同时浮起一个惊悚的念头:此刻的宁夺,修为到底在什么境界?元婴?不不……不可能。 可若说是和各位金丹圆满境在一个水平,却又明显不对。 仅仅是刚刚这两剑显示出来的境界,已经叫所有人悚然心惊——纵然是在金丹大圆满境踯躅多年的剑修高手,也难挥出这一剑的风采之万一! 元清杭用力抬着头,一眨不眨地看着宁夺,手臂环绕在他脖颈,轻轻哼了一声。 宁夺立刻低下头,静静凝视着他。 望着他满脸满身的血污,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,清冷长睫颤动,低低道:“是不是很疼?……” 元清杭不答,只将头又往他怀里靠了靠:“被吓住了吧……哈哈。抹的假血啦,为了迷惑惊尸。” 他炫耀似的,费力地举起手,将脸上的血污擦了擦:“喏,你看。” 这不逞能还好,一动之下,嘴角的血沫却更加源源不断涌出来,洒了宁夺一身。 宁夺没有吭声,眼中却似乎有水光在闪动。 “你不是很厉害的医修吗?”他艰难道,“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?” 元清杭轻喘几下,咧开嘴一笑:“医者不自医嘛。不过你放心……我心里有数。” 他一直受伤极重,多日来靠着秘药强行提神,今夜更是一直不停奔走,精神高度紧张下,就连疼痛都似乎感觉不到。 可此刻忽然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出现眼前,心里不知道有多少担忧、多少迷惘,又有多少狂喜。 一旦放松下来,浑身上下的伤痛齐齐涌来,他只觉得半边身体像是被泡进了冰冷的雪水,另外半边又像是被投入了火热的滚水,煎熬不已。 只有贴着宁夺的小半边身体好受些,胸膛暖暖的,又坚实宽厚。 他不由自主往宁夺那边凑了凑,恍惚地闭上了眼睛:“你不在……我很想你。” 宁夺轻轻一揽他清瘦的身体,低磁的声音如同耳语:“嗯,我也是。” 元清杭喃喃道:“我累了……你要小心。” 宁夺揽着他的那只手臂越发得紧,声音却似乎有微微颤抖:“好,一切有我,你先睡一会。” 远处无数具尸群蠢蠢欲动,商渊所在的小屋那边,灵力波动越来越大,八人驱邪阵也尚未彻底启动,风雨飘摇中,两个人这短短几句,也就是寻常对答,可不知怎么,四周的人听在耳边,却觉得莫名动容。 更有年轻的少男少女不由自主地一阵脸红,只觉得这两人的低声细语似乎别有一番缠绵悱恻,竟似比热恋中的男女情话还要动人。 宁夺深深再看了怀中人一眼,抬起头,向着对面的商朗微微一点头。 商朗眼眶一热,满心难言滋味齐齐涌上心间,哑声叫了一声:“师弟。” 宁夺又凝目望向宇文瀚。 宇文瀚正在远处看得愣愣出神,一看他清冷沉肃眼神,忽然一个激灵,振奋地高叫:“起阵!” 宁夺虽然不是专修术法,可元清杭已经将前面的步骤做完,只要有人稍通术法,便能继续。 而在后续布阵中,绝对的修为实力远比操控术法更加有用! 八个方位上,巨大的灵力翻涌波动,八位仙宗金丹高手的精血再度灌入符篆,正道心法修炼出来的精血正气浩荡,引得八块雪白墓碑骤然亮起。 而这其中,就数宁夺所在的正东方光芒最盛,那股精纯的血气阳气沛然,他手下的墓碑更是光芒四射,直刺得人双眼生疼。 宇文瀚赞许地高喝一声:“宁小仙君洁身自好,这童子精血果然精纯!” 屏息围观的众人:“……” 似乎听见了什么隐私,可是看看宁小仙君那清冷自持的俊美面容,又好像本应如此。 八道灵力终于合围,形成了一个浩大的森严宝阵。 被围在中间的墓碑和棺材全部开始瑟瑟作响,散在墓园各处的邪气开始茫然打转,渐渐向着大开的棺材聚拢而去。 一具具惊尸也都停下了攻击,狰狞的面容似乎有点呆滞,转头看向自己原本的棺木。 终于,有具惊尸慢吞吞地转过身,拖着残剑,一步步挪向附近的墓碑。走到近前,它怔怔望着墓穴,好半晌,终于沉沉躺下,睡到了棺木里。 宇文瀚距离最近,急忙扬手一甩,一道定魂符贴上了棺材。 那棺木中发出了几声沉闷的“咚咚”声,似乎是惊尸在做最后的反抗,片刻后,终于偃旗息鼓,再无动静。 一具具惊尸都开始移动,慢悠悠地到处找着自己的墓地。一时间,整个墓园里影影憧憧,全是厉鬼惊尸在晃动。 众人不敢稍动,胆战心惊看着那些惊尸在身边走来走去、 过了半盏茶时间,大部分惊尸都已经归了位,墓园中刚刚还邪气森森,现在已经只剩下最后数十具最难缠的惊尸没有顺利被降服。 常媛儿小声问向身边的李济:“这些尸骸为什么不回去啊?是迷路了吗?” 李济摇摇头,道:“有的是因为修为高、意志坚定,死后出土被惊,就会依照生前残存的意志来战斗,普通术法难以控制。也有的,是因为生前有着大怨气,死后稍微遇到邪术引导,便会成为凶狠的大邪之物,就更不愿意回棺木中去。” 常媛儿望着那剩下几十具眼中幽火闪烁的惊尸,心里一阵发凉:“也就是说,这些才是最难对付的?” 李济悄悄握住了她冰冷素手:“别怕,有我爹这样的术宗高手呢,还有宁小仙君。” 不知不觉的,他竟已经把宁夺看成了场上最大的救星。 八位术宗高手互相一望,也都知道驱邪阵功效到此为止,齐齐送松开了手。 宇文瀚手腕也放出了不少精血,此刻衣衫上尽是片片血迹,他朗声道:“剩下的这些,一起除去!” 一夜厮杀,先是对战商渊,后来又力抗尸群,仙门中的高手几乎没人能毫发无伤。 有几位已经死在商渊手下,剩下的也都各种伤势严重,可听了宇文瀚的话后,也都清楚知道不战依旧不行,纷纷在四处应和:“好,一起上!杀了苍穹派这些老老少少,死人也给他们剁成一段段的!” 也有人苦笑:“惊尸也不是自己出来的,还是惊扰它们的人狠毒。” “总之是苍穹派的人该死,这墓园里发动的邪术,难道不是宁程和商渊搞的鬼?” 人群之后,宁夺手挽应悔剑,静静看向众人,一言不发。 正在抱怨的众人忽然醒悟过来,尴尬地闭上了嘴。 宁夺明眸低垂,不看众人,淡淡道:“苍穹派众位小弟子被人胁迫,罪不至死。若有人为图泄愤,残忍杀害他们,晚辈一定替他们讨回公道的。” 就在这时,忽然地,墓园地下,却传来了一阵低沉诡异的乐声。 短小急促,声调奇诡,听在耳中,刺耳无比。 在这奇异乐声中,有一道极细极尖锐的“呲呲”声从地下某处传来,带着更加诡异的森然鬼气。 常媛儿死死掐住了李济的手臂,牙齿打颤:“我、我怎么听着,像是有人用指甲划着棺木板似的?” 众人也都注意到了这奇怪的异声,正辨别不出由来,听常媛儿这么一说,不少人竟然猛地一惊。 还真的有点像! 就像是要印证常媛儿的随口一说,忽然间,墓园正中,最粗大的那株槐树猛然抖动起来,树后的一块墓碑怦然炸开,一具漆黑的棺木升出地面。 仔细听去,那“呲呲”的声音正是从这棺材里发出,就像是真的有人在里面用尖锐的指甲抠着棺木。 带着极大的怨气,携着经久不散的不甘和恨意。 李济站得近,体会着棺材缝里那浓郁的死气,忽然瞳孔猛地一缩:“尸王!” 宁夺蓦然抬头,震惊地盯着那熟悉的棺木,心底一阵惊悸。 郑源师叔的墓穴。 出土杀戮过多人、被重新埋入地下,此刻又要被人引导、重新破土重见天日。 一瞬间,他目光森冷,心中悲愤再也隐忍不住。 是谁?是谁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摇利用郑师叔的遗骸作祟? 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凶尸的与众不同,剩下那些徘徊不去的惊尸们忽然激动起来,眼中幽火变得更亮,齐齐扭头,看向那棺材。 刺耳的刮擦声终于暂停,下一刻,漆黑棺木的顶盖砰然炸开,一具披头散发的惊尸破棺而出。 就像是众位术宗年轻弟子在大比中见过的那样,依旧眼眶中挂着丝丝腐肉、脸上被削平了血肉,可它身上发出的邪气和怨恨,却更甚以前。 它手中拖着的那柄重剑,铜锈粼粼,也似乎比上次见到时,更加携满了怨毒的尸气。 小木屋内,宁程慢慢抬起头。 他眼睛紧紧盯着屋外,看向远处那黑气重重之处:“师尊,好像有更强大的惊尸出土了。” 他歪了歪头,脸色奇异,近似疯狂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:“……好奇怪啊师尊,似乎有点熟悉。” 第174章 甜蜜 墓园里,郑源的惊尸猛然抬头,空空的眼眶环视众人,手中重剑缓缓横起。 当年术宗大比时,一群年轻弟子都和他正面遭遇过,仅仅这一具惊尸就已经屠戮了多名晚辈弟子,这时他一出现,立刻便有不少年轻人认了出来。 “啊啊啊!这不是……不是那个无名惊尸吗?金丹修为的?”、 “对啊,当时不是已经被宁小仙君和元小少主联手制服了?” “他、他怎么又出来了,没有被挫骨扬灰吗?” “我记得怀疑这惊尸是孤魂野鬼的,为什么又会被埋在苍穹派的坟地里?” 不少人越想越心惊,常掌门立在宇文瀚旁边,身上伤痕累累,喘息道:“这人生前是金丹高手,我还记得当时元小少主验过尸,说是死去也就是最多二十年。” 他身边几位宗师侧耳细听,心里全部一惊。 苍穹派近年来死去的金丹高手只有宁晚枫和郑源,这身材矮壮敦厚,绝不是长身玉立的宁晚枫,也就是说,两年多前这具被人引出的惊尸,竟然可能宁晚枫的同辈师弟郑源?…… 郑源的惊尸静立片刻,浑身骸骨中忽然冒出团团黑气,它骤然提起重剑,向着人群聚集的地方,狂冲而来。 惊尸本就没有神智,行动多靠生前的残留记忆,还有那些忘却不掉的怨恨残念,此刻一嗅到这边浓郁的活人阳气,便控制不住发狂。 它手中重剑上尸气萦绕,迅疾威猛,一剑斩向人群,顿时便有小弟子躲闪不及,惨叫一声,被砍断了一只手臂。 这一剑之威,竟然远比两年前更凶悍。 随着它带头开始杀戮,那剩下的几十具高阶惊尸也都像是收到了信号,眼窝中凶光大盛,齐齐挥剑,向附近的人群疯狂斩下。 稍微低阶的惊尸已被驱邪阵降服,归回了棺材,剩下的这些却是生前厉害的高手,甚至不乏多年前的苍穹派掌门和大前辈,此刻神志全失,在棺木中沉睡多年,一旦惊起,最执着的便是战斗。 在它们残余的一点认知里,这些人,就和生前遇到的敌人、野兽没什么两样。 人群顿时大乱,有人狂奔逃走,有人犹豫着想要抵抗,场中的宗师们自然不能看着晚辈受害,都绝望地在心里长叹了一声。 宇文瀚高声叫道:“一起上吧,最后再战一场!” 宁夺俊面冰冷,手中宝剑轻颤,却迟迟没有上前。 上次不知这惊尸来历,他出手自然毫不留情,可是现在已经得知这人身份,却是生前和他叔叔宁晚枫关系最好的师弟,身上尚有无数冤屈和未解之谜。 难道还能毫无顾忌,直接上去将其斩成碎片吗?…… 正在犹豫,身前抱着的人却微微一动。 元清杭虽然昏昏沉沉睡去,可是心里有事,又哪里真能睡得安稳,身边一股阴寒的戾气直刺肌肤,终于将他刺醒过来。 他怔怔看着身边乱象,略加思索,便明白了大概。 宁夺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他的异动,立刻低下头:“你怎么样?” 元清杭有气无力地眯着眼,冲他甜甜一笑:“好得不能再好啦。” 宁夺知道他说谎,心里难过,脸上却不现出来,只温和道:“那就好。” 元清杭在他怀里舒舒服服待了半天,这时终于感到些羞涩来,轻轻一动,想要下地:“我能走……你松手吧。” 宁夺却立刻加力,不容他动弹:“不,你不能。” 元清杭脸色发烫,还想挣扎,可抬头看见那张暌违已久的俊美脸庞,忽然便舍不得起来。 身上越发疼痛厉害,他心里暗暗道:“如此凶险的情景,说不定我一会儿就死了,再不多挨着他、多看他几眼,万一死后真的神魂俱灭,又或者是重新回到个心脏有病的躯壳里,到时候一定后悔的不得了。” 想到这里,他再也管不上那么多,将软软的手臂往宁夺脖颈上挂得更紧了些,一双明眸含笑望着宁夺:“那你抱紧点,别把我摔下来。” 宁夺耳根微微泛红,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在夜色中依旧能看出绯色。他温柔道:“不会的。” 元清杭看向那已经乱成一团的厮杀,轻叹了口气:“你不忍伤郑师叔的遗骸?” 宁夺眉头紧皱,艰难道:“有人驱使他。” 元清杭心里暗叹,知道他这一走,很多事都没有亲眼看见。 这些天,宁程是如何疯狂地跟着商渊倒行逆施,宁夺怕是也没时间听人细细详述,更是不会知道,这整件事中,宁程到底参与了多少。 就连驱使郑源的惊尸、挑起这几年所有事端,怕是都和宁程脱不了关系。 他轻声道:“还是要阻止的。我们尽力不毁掉他尸骸吧。” 宁夺微微一闭眼睛,点头:“好。” 战团中,郑源身边已经围了数位高手,团团黑气萦绕,重剑邪意重重,划到之处,地上的野草被那尸气沾到,都立刻枯萎成一片。 就连几位围攻的宗师,都不敢太过靠近——这凶尸不知道什么原因,身上的戾气远超寻常,那重剑更是邪气得厉害,一旦划伤身体,尸气立刻侵入血脉,远比寻常兵器造成的伤势可怕。 元清杭望着那边,小声道:“打架抱着人可真不方便。我和你一起过去,你护着我就好。” 宁夺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要过去,我去去就来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,嘴角含笑,小声道:“不行,我不想离开你一会儿。一分一秒都不行。” 宁夺身子似乎微微一颤,低头看了看他,终于将他轻轻放下地:“一起去吧。” 元清杭悄悄挽住他的手,两人相视一笑,心里都说不出的欢喜安宁,一起纵身向战圈中跃去。 就在这时,忽然之间,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穿透重重夜幕,响彻了墓园。 “诸位仙长,都请退后,晚辈有法子可以退敌。” 战圈外,一道锦衣身影轻飘飘从一排槐树顶端掠过,身影飘逸,落在了战圈之中。 却是好久都消失不见的宇文离。 只见他俊美朗目,神态温雅,手中那柄邪气森然的宝剑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妖芒,直直刺向郑源。 不知那剑上妖芒是什么来历,却只见他这一剑刺去,一股阴柔寒气直奔郑源敞开的胸骨,而郑源心口处却有微光一亮,动作忽然慢了下来。 这一慢,宇文离的剑已经顺势挑入他胸腔,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一根肋骨。 郑源的惊尸猛然嚎叫一声,竟似也感到了痛苦一般,可不知为什么,他却不敢迎战宇文离,举着重剑,如疯如狂,转身向旁边的人杀去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,猛地一拉宁夺衣袖:“等等。” 宁夺立刻停下脚步,充满担忧地看着他:“不舒服吗?” 元清杭斜睨他一眼,心里似乎有根小草棒儿轻轻挠了一下:“宇文离这人没有把握,绝不会冒险。假如我没猜错的话——” 他盯着宇文离剑尖那点若隐若现的妖芒,再看向郑源胸口那点极不显眼的光点:“你这位郑师叔的心脏处,应该有什么东西和宇文离有牵连。” 宁夺一怔:“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嘴角轻轻一咧,不知道是蔑视,还是好笑:“他啊,要抢功劳。有人事先在你郑师叔身上放了点小玩意儿,宇文离的剑,应该能克制它。” 宁夺脸色冰冷,眸中雪光一片:“利用郑师叔的遗骸?他好大的胆子。” 元清杭悄悄将他拉得向后几步:“随便他吧,功劳是谁的,有什么重要?只要他能降服惊尸就好。” 宁夺默默不语,手中应悔剑光芒微收敛起来。 元清杭轻轻一捏他手心:“且看他怎么办。” 果然,宇文离身形翩然游走,在郑源和众惊尸群中,犹如穿花蝴蝶一般,手中宝剑不停点向尸骸胸前,随着他优雅剑势,那些惊尸胸腔中都隐约有亮光一闪。 随后,那些惊尸竟然也都一个个都避开了他,转身向别处杀去。 他原本就生得极好,平日里多少女修都暗暗赞他一声翩翩佳公子,这样独自在尸群中游刃有余,更显得风度从容,气质潇洒。 众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,有术宗大师紧皱眉头,忽然惊喜地叫道:“宇文公子好本事!他用剑势,把压制惊尸的气机符送进了惊尸的胸腔。” “对,这份临时机变的心思,可谓精巧。” “怪不得他一直没有出现,原来在外面准备这些。” 有人稍稍松了口气,向后退了几步,赞许地向宇文瀚道:“令孙好手段,好机智!” 气机符最能牵制这些凶猛之物,若是放在身体内,更能和外面的气机总符形成呼应,可这东西既然是植入体内才有效,自然是越新鲜越好,所需材料也不能有半点疏漏腐坏。 所以当年药宗大比时,被镶嵌入蛊雕体内的气机符,就是易白衣临时接种入蛊雕体内,才能保证和新鲜血肉长在一起。 而惊尸全都是胸肋大开,根本无需小心精巧的植入术,便能轻易将气机符种入原本的心脏所在,宇文离能在这短短时间里想到这个破解招数,可谓心思聪慧,技巧超群。 宇文瀚盯着阵中,脸色却无比难看。 他不看宇文离,己转过身,一道符篆挥向别的惊尸,厉声道:“随便他,我们接着战。” 宇文离似乎没有听见他恶劣口气,却伸出宝剑,轻飘飘将背后袭向宇文瀚的一只惊尸手臂斩断:“祖父小心!” 元清杭在边上目不转睛看着,不由啧啧了一声。 宁夺轻声道:“宇文老前辈怎么了?他很不满宇文离吗?” 元清杭斜着眼,忽然冷哼了一声:“谁叫你一走就多少天,跟不上最新发展了吧?” 他玩心大起,附在宁夺耳边,笑嘻嘻道:“我才是宇文家的亲孙子呢,宇文老爷子是我亲爷爷。老爷子看我又乖又好,自然瞧不上宇文离这个狡猾的墙头草孙儿。” 看着宁夺一向清冷自持的脸色忽然裂开,他忍不住笑得打跌,一笑之下,浑身伤痛又齐齐叫嚣,一边笑,一边小声抽气:“宁小仙君纵然再冰雪聪明,也想不到这个发展,对不对?我和爷爷已经认亲啦,我爹爹就是名满仙门的宇文牧云哎!” 宁夺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,可看着元清杭那得意的脸色,也知道他所说必然不假,轻声迟疑道:“宇文清杭?” 元清杭微笑摆了摆手:“不改姓啦。” 那边,宇文离更加神勇潇洒,手中宝剑所向披靡,上面附着的气机符散出的妖芒点点,牵动着大部分尸群。 没过多久,整个战势已经悄然改变,众位宗师和高手都束手无策的高阶惊尸们,竟然在宇文离的插手下,渐渐变得散乱惶恐。 众人本已疲惫不堪,只剩最后的意志强撑,现在宇文离这一惊艳出手,所有人都身上压力大减,心里都是暗暗叫了一声好险。 一位仙门掌门再也支撑不住,身上血流如注,终于向边上扑倒,旁边宇文离一眼看见,身子急跃过来,挥剑将他旁边的惊尸击退,和声道:“前辈已经血战一夜,先行退下,留给我们晚辈代服其劳吧。” 那掌门心里感激异常,踉跄退下,向着宇文瀚哑声道:“宇文家有此良才栋梁,可喜可贺啊!” 宇文瀚一声不吭,不知怎么,却抽空向圈外看了一眼。 目光正落在元清杭脸上,元清杭似乎知道他的意思,连忙向他挥了挥手。 宇文瀚脸色立刻柔和许多,祖孙俩这一个简短对视,本来没人注意到,可宇文离目光余光却一直不离祖父脸上,正将这古怪的对视看在眼中。 他俊雅脸上终于维持不住温和,轻轻一沉,再也不看宇文瀚,转身忽然冲向郑源。 而此刻,郑源那具惊尸,也似乎越来越焦躁。 它在宇文离的剑势逼迫下,心口提前种入的气机符强行压制良久,心中残存的戾气越发压抑,忽然长啸一声,胸口那点微亮竟然忽然大亮。 随着这一下异变,它胸口射出一团火球,那气机符猛然炸裂。 元清杭猛然吃了一惊,轻声叫了一声:“不好!” 惊尸不受控制的话,众人为了自保,一定还是得竭尽全力斩杀,甚至要挫骨扬灰、化为齑粉才能绝了后患。 郑源身上的冤屈和谜团尚未解开,就要这样被抹杀了吗? 宁夺也想到了这一点,伸手一挽他手臂,轻声道:“我们上。” 两人齐齐跃入战圈,宁夺手中应悔剑刚一递出,旁边宇文离已经冷冷道:“宁小仙君好手段,多日不见踪影,却要在最后关头抢头功吗?” 宁夺微微一拧眉,手中宝剑剑芒敛住光华,克制地一剑架住郑源疯狂乱砍的重剑,沉声道:“郑师叔身上有谜团,不可毁坏他尸骸。” 宇文离纵声长笑,声音冰冷傲然:“是啊,我也正要帮你们苍穹派解开谜团,你却要前来破坏。宁小仙君,你们门派中,到底有多少藏污纳垢,有多少人命滔天?” 元清杭站在宁夺身后,无力参战,陀螺一样,跟着宁夺剑势转来转去,忽然探出头:“宇文公子,你想怎样?痛快说出来,别演戏啦。” 宇文离面冷如冰,淡淡看了他一眼,没有搭理,却转向宁夺。 “我有个提议。带这位郑源前辈的尸骸去见商渊,你意下如何?”他手中宝剑忽然挥出一簇阴冷剑芒,将四周的惊尸统统扫开,前方出现了一条隐约的羊肠小道。 他遥遥一指道路通向的墓园一角:“你的好师父、你们苍穹派的太上掌门,都在那里呢。何不将郑源前辈的惊尸引去,叫他们打个你死我活?” …… 第175章 认尸 宁夺目光转向郑源狂躁不安的尸骸,敛眉垂目:“我师父在那里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他一直守护在商渊身边,帮他尽心尽力做事,杀害仙宗众人。却不知道宁小仙君要如何自处?” 元清杭虚虚靠在宁夺身边,冲着宇文离笑了笑:“帮商渊做事的,可不止他一个人。” 宇文离脸色毫无变化,仿佛听不出他暗指自己:“是啊,澹台明浩助纣为虐,也一样罪该万死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他已经死了。” 这话一出,四周众人都是一惊:“什么?!” 澹台明浩后来已经人不人、鬼不鬼,叫人见之生厌烦,不少人对他都恨之入骨,此刻忽然听说他的死讯,一个个都又惊又喜。 元清杭也有点吃惊:“怎么死的?” 宁夺道:“我来时路上,正遇到他埋伏狙击姬护法,就顺手相助。走的时候,他应该已经被姬护法撕成碎片了。”仟韆仦哾 元清杭两眼放光,惊喜地看着他:“你帮的忙?哎呀宁小仙君真是神勇英明,干得好!” 他忽然疑惑地看看四周,小声道:“姬叔叔呢?怎么没和你一起?” 宁夺犹豫一下,不忍说出姬半夏惨状,只温声道:“他在手刃仇人,要来得晚点。” 元清杭高兴起来,小声道:“也许藏在附近哪里,待会儿忽然出来,给这些妖魔鬼怪一个大惊喜。” 两个人多日不见,只恨不得能说多几句悄悄话,一时就忘了周遭还在兵荒马乱。 旁边宇文离还在辛苦对抗郑源惊尸,冷眼见他俩这样卿卿我我,忍无可忍道:“大敌当前,两位有什么体己话,不妨留到夜半无人处再私语吧!” 元清杭脸上一红,却厚着脸皮,笑嘻嘻道:“现在就是夜半,时辰正好。我们也的确在私语,可宇文公子干嘛听人家墙根儿?” 宇文瀚站在一边,不知怎么,心里便有点模糊的怪异,可是到底哪里不对,却也说不上来,咳嗽一声:“不如将惊尸引去那边也好,这苍穹派的隐秘,总该他们自己解决。” 宇文离精神一振,宝剑一挑,剑尖上那点妖光骤然变亮,径直指向那条羊肠小道。 他那剑上附着气机母符,尸群的胸腔里都被百舌堂黑衣人提前种下了气机子符,他这一动,诸多惊尸全都胸口剧震,不由自主,跟在他身后,往那墓园一角涌去。 宇文离一边指引惊尸群,一边额头滴汗,叫道:“哪位长辈出手克制一下郑源?” 郑源的惊尸刚刚忽然发狂,胸腔里的气机符爆开,再也不受宇文离控制,此刻正横冲直撞,在人群中肆意杀戮。 宁夺一手将元清杭护在身边,应悔剑一抖,从一人手中接过战斗。 他剑招连绵,气势宏大,可威力却极为克制,招招小心,生怕将郑源尸骸彻底杀灭。 郑源这最大的尸王被他牵制住,剩下的又都忌惮宇文离,终于场上形势逆转。 元清杭贴在宁夺身后,一路看着他和郑源战斗,不由得心花怒放:“小七君,你现在好厉害!” 宁夺面容清冷,可眸子里却好像因为这一句话,显得波光潋滟,他低低道:“我在小天地秘境里,找到你舅舅留下的心法。名曰‘塑金诀’。” 元清杭眼睛蓦然睁大,一时来不及分辨其中含义,眼看着郑源一招重剑袭来,慌忙身子一闪,随手打出去一张符篆,堵在郑源的脸上:“破金是破,侥幸的话,能重塑魔丹。塑金……” 他眼睛一亮,惊喜地压低声音:“重塑的是金丹?” 郑源嘶吼一声,手里重剑挥舞得更加癫狂,宁夺轻巧一剑,应悔剑沾上他那锈迹斑斑的重剑,向边上一挑,微一点头:“我金丹破碎后,练了它。” 元清杭正在尸群中小心躲闪,闻言一愣,身子骤然僵硬了一下:“你……” 金丹破碎?宁夺在那无人的孤寂之地,到底经历了什么? 他心里又惊又痛,差点流下泪来,正要说话,旁边一具惊尸猛地一抬手臂,乌黑的指甲恶狠狠向他脸上抓来。 宁夺脸色如冰,应悔剑骤然散出金色光芒,横插入惊尸胸腔。 气机符火光一闪,那惊尸惨呼一声,急速退后,却因此也脱离了宇文离的控制。 浓黑夜色中,浓绿色的槐树在小屋边重重解叠叠,一股股阴风在耳边呜咽。 泱泱尸群终于到了那小屋外。 宇文离长剑一指,直刺小门:“出来吧!” 小小木屋本就脆弱,这一剑刺去,木门顿时轰然炸裂。 宇文离意气风发,手中宝剑一挥,邪气流转,指挥着尸群,团团围住了小屋四周:“是非恩怨,今日了结。商掌门、宁仙长,再躲在里面,也不是办法。” 仙宗众人被迫和惊尸苦战半宿,此刻见到宇文离将祸水东引,心中都无比快意,不少人心里都暗暗赞许:宇文家这个晚辈,果然好手段! 虽然一开始看似倒向商渊,可实际上一直在虚与委蛇,暗中帮助仙宗。不仅并没有什么真的劣迹,还多次相帮。 无论是暗中企图解救被抓的晚辈人质,还是这次惊艳亮相,都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。 尤其是今晚,若不是他用气机符巧妙扭转战局,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命丧于此。 尸群正在叫嚣涌动,忽然,小屋内传来一声巨响,浓重的一团青气直冲云霄。 木屋墙壁和屋顶碎成齑粉,商渊高大的身影跃上高空,衣袍猎猎,声音亮如洪钟,厉声狂笑:“无知小儿,还敢来主动进犯,急着送金丹吗?” 一番休憩后,他面色血红,却不是正常的气色红润,却像是亢奋狂躁,眼睛中只剩下漆黑瞳孔和血红的眼白。 宁夺猛然抬头,看向他身后的宁程。 宁程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他,脸色剧震,失声惊叫:“夺儿?!不是叫你一定要走吗?……怎么会在!” 宁夺沉默一拜,艰难道:“师父,徒儿牵挂此间,不能不来。” 宁程怔怔看着他,不知道在想什么,手中宝剑竟然颤抖得厉害。 宇文离站在前面,忽然将宝剑一挥,那些尸群犹如看见了什么盛宴,齐齐向商渊转过头。 虽然商渊身上戾气威压严重,可惊尸哪有什么神智判断,几声厉啸,拖着生前武器,向商渊急涌而去。 商渊长啸一声:“一群死物,也敢来放肆!” 他身形跃在空中,一双血红大掌犹如重山压顶,笔直向面前一具惊尸压下。 那惊尸生前已经是极厉害的金丹高手,残存的战斗本能尤在,手里锈剑当头迎去,正挡住商渊肉掌。 商渊脸上青气一爆,头顶上的元婴幻像骤然一现,砰地一声,竟然硬生生压碎了那柄锈剑! 惊尸惨嚎一声,整具尸骸四分五裂,扑倒在地。 四周的人全都齐齐退后,生怕陈年尸毒染上,心里更是惊骇异常。 只有这时候,才能体会到,商渊的战力,依旧是众人无法企及的高度! 众人苦苦和惊尸战斗半天,自然知道厉害,金丹大圆满境想要对付一具惊尸,都是困难异常,商渊却在一个照面下,生生击毙了一个! 商渊一举击毁惊尸,手下不停,身形鬼魅般移动,在惊尸群中左右冲杀,不一会,已经将大部分高阶惊尸斩于掌下。 他纵声狂笑:“区区死人,生前就算是金丹圆满,也不够在我手里走一下,现在死了聚集起来,倒能成气候了?” 元清杭拉着宁夺,小心站在惊尸群后,紧紧凝视,忽然道:“很好,商渊的状态不对。” 宁夺轻轻握着他的手:“怎么?” “他吸入了太多的致幻毒药了。”元清杭悄声道,“看他眼神,可能看东西已经有了重影和幻像。” 他心中一动,转身遥遥向几个年轻弟子招招手。 那几个人赶紧跑过来,元清杭小声道:“重新带上面具,待会儿看我手势,你们就在商渊身边四处奔跑移动,注意,脚下轻灵点儿。” 那些小弟子都是他挑选出来的,和商朗身材极像,齐齐用力点头:“好!” 立刻戴上面具,熟门熟路,不用再教。 宁夺没见过这阵仗,乍一看见这么多一模一样的商朗,差点惊在当场:“这、这是什么?” 元清杭招招手,叫那些弟子散去,尴尬一笑:“哈哈。不好意思,利用一下商公子的身份,虽然不受他爷爷待见,可他好歹能近商渊的身。” 商渊正在杀戮群尸,如入无人之境,忽然之间,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喘气声。 明明没有了活人的器官,可那鼻息却真实得厉害,就像是个幽灵在身后逼近一样。 商渊蓦然转头,目光迎向身后的那具惊尸,忽然就是一愣,举起的鲜红肉掌像是被冻住了一样。 这惊尸的脸上,还有些依稀的腐肉挂着,隐约能看出被削平了一层,而他手中的重剑,更是带着某种熟悉的厉芒。 商渊忽然呼吸变得粗重,血红的眼睛里,散着奇异的光,像是厌恶,又像是震动,却又似乎带了一点极为少见的恐惧。 只是那恐惧一闪过过,被他藏在了眼中,他忽然冷笑一声:“什么妖魔鬼怪,也敢来苍穹派墓地撒野!” 郑源的惊尸没有动弹,一双空洞的眼窝里,忽然流下一丝血泪和腐肉来。 面前的人气息熟悉,是他生前敬重的人,更是他怨气不散的根源。 它忽然举起手中长剑,向着商渊狠狠当头砍下! 商渊目光一厉,劈手迎向它,竟是要硬生生去夺,就在这时,他身后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。 宁程快如闪电,冲向那具尸骸,用尽全身力气,将他拖离了商渊的肉掌。 “郑师兄,是郑师兄啊!”他放声厉哭,声音颤抖,像是激动万分:“师尊,这是郑源师兄的尸骸。您认不出了吗?……” 第176章 剥茧 虽然场上仙家诸门的人也都猜出了这惊尸的身份,可真的听见从宁程口中说出,冲击又是大大不同。 商渊浑身青气氤氲,死盯着郑源的尸骸,竟没有立刻反驳。 墓园这一角,背后是一片片不知何时长起来的槐树,阴气犹如实质,郑源的尸骸在这阴气滋养下,骨骼原先就隐约发黑,现在更是变得墨色一片。 宁程的声音带着悲痛和震惊,喃喃道:“郑师兄,您当年虽然死得冤屈,可是冤有头债有主,害死你的人也已经死了,你又、又何必……” 郑源早已死去多年,哪里真听得懂他的话,忽然嘶吼一声,手中重剑再次向着商渊劈来。 宁程手中宝剑一举,火花四溅,和它的重剑迎在一处,郑源似乎也感觉到了当年同门小师弟的微弱气息,竟然微微一怔,重剑再也砍不下去。 宁程眼中似乎有那么一丝水光闪过,他垂眸掩去神色,奋力一震,将郑源的惊尸向后震飞几步,撞入了身后的槐树丛中。 几棵槐树“咔嚓”从中断开,阴风阵阵,露出了后面的一个人。 坐在轮椅上,一动不动,看着眼前跌在身边的郑源尸骸,身子开始颤抖。 商无迹!…… 所有人惊呼了一声,全都惊疑莫名:商渊的亲生儿子,自从上次大殿上被商渊强行打通经脉,好像能站起来行走几步后,几乎没怎么看到他出现在人前,又怎么会忽然现身在这里? 元清杭暗暗心惊,悄悄看了身边宁夺一眼。 宁夺也目光震动,盯着那边几个人一言不发,冷峻眉头紧锁起来。 元清杭心里一动,悄声道:“你低头。” 宁夺不知他要做什么,却也不问,立刻顺从地微微低下头。 元清杭飞快地从储物袋里掏出来易容的材料,草草几下,简单在他脸上稍微塑形,悄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:“按我说得做,不用多说话,尽量简短些。” 宁夺目光怔忪,深深看了他一眼,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元清杭又悄悄在手中藏了点东西,趁着无人注意,在脚下萋萋野草上洒了一撮。 那药粉遇到草叶,立刻渗入其中,元清杭吃力地催动符篆,将那片野草向商渊脚下暗暗催去。 夜色深沉,场上形势又诡异,无人注意脚下,那野草摇曳疯长,很快就蔓延到了商渊身边,元清杭手指轻轻一捏,草叶无声炸开,新鲜的汁液迸射出来,无声无息喷在商渊身边。 商渊浑然不觉,看着轮椅上的儿子,皱眉道:“你来做什么?还不快点退下!” 商无迹凝视着面前呆立不动的惊尸,颤着手,似乎想去摸一摸它那狰狞乌黑的骨架,却又不忍。 他茫然抬头,痛苦无比地看向商渊:“父亲……您说他是走火入魔而死的,是真的吗?为什么他死后被削平脸上皮肉,怨气又如此之重?” 四周知晓旧事的仙门长辈和宗师们忽然一阵骚动,更加吃惊:多年前宁晚枫叛出师门时,就被指两桩大罪。 第一,觊觎门派宗主之位,下蛊暗害掌门独子商无迹; 第二,毒计被其师弟郑源发现揭穿,在他房中搜出下蛊工具,师尊商渊痛惜下依旧不忍杀他,只将他废去金丹、逐出师门。可他临走时,竟然心怀不忿,将揭发他的郑源再次击杀,这才逃出山门。 可商无迹现在为什么说,商渊说这个徒弟郑源,是走火入魔而死? 假如真是这样,那么这样的虚假罪名又为什么被安在宁晚枫头上? 似乎有些什么深藏多年的东西,在这波云诡谲的夜晚,要蠢蠢欲动,浮出水面。 果然,宁程惊呼一声,颤声叫:“师兄您说什么?郑师兄当年明明是被宁晚枫杀的啊?” 元清杭盯着场内,忽然冷不防插了一嘴:“我验过他的尸,他是被熟悉的人一剑穿心死的,毫无挣扎防备。” 他声音有气无力,在一片寂静中,却清晰无比,所有人更是心里隐约一寒。 苍穹派当年声称郑源是被宁晚枫所杀,这和元清杭在术宗大比后的验尸情况一样,但是商无迹身为商渊的儿子,却又说,父亲对他说郑源是走火入魔。 到底谁真谁假,又为什么对不上号?…… 商渊脚下的那些草叶汁液悄悄散发着淡淡的异香,可他已经完全察觉不到,只阴沉沉看着对面的人,忽然摇了摇脑袋。 “你们……一个个都要造反吗?”他冷笑道,原本低沉的声音变得奇怪又尖锐:“旧事多说无益,都闭嘴吧!” 商无迹却猛地叫出声来,绝望无比:“不!郑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,父亲您说清楚!我可以为您的大业牺牲,但是他们呢?他们都该这样惨死吗?” 商渊脸色骤然扭曲了一下,身子往前一扑,就想一掌打向商无迹:“我叫你闭嘴!” 他身子刚动,旁边一个身影疯狂冲出,手中宝剑急刺而来:“不要伤父亲!” 商朗神色激动无比,一剑直刺商渊:“您伤我就算了,还要伤他吗?他这么多年缠绵病榻,又敬您重您,你就算再六亲不认,也不能再害他!” 他手中炽阳剑如疯如狂,霍霍剑光将轮椅上的商无迹护在中间,竟是完全不要命一般。 商渊眯着眼睛,神情有点异样的恍惚,盯着商朗,忽然厉声道:“又是假的,都是假的,休想再骗我!” 他脸上疯狂之色一闪,大掌扇下,一股恐惧的劲风铺天盖地,向商朗迎面挥去。 商朗的修为差距祖父何止一点半点,眼看商渊巨掌就要击到,翻身扑在父亲身上,死死护住了从小相依为命的商无迹,心里一片冰冷。 就在这时,两道剑光却冲天而起,同时从两边冲向商渊。 宁程,宁夺! 师徒俩一个就在左近,一个在人群之外,可是宁夺的身形却更快一步,应悔剑宛如霹雳临世,浩大声威划亮四周。 商渊只感到身后一片恐怖的剑意,似曾相识,猛然一转身,头顶婴孩幻像骤起:“谁!” 商朗死里逃生,浑身冷汗淋漓,抱着父亲从轮椅上一跃而起,跳出了人群。 宁夺剑光在商渊周身罡气前遇阻,也不进逼,脸色清冷,在昏暗夜色中宛如冷玉。 众人抬眼看去,却都忽然一惊。 都知道这是宁小仙君,可却又好像有点不太一样,面容似乎更加清俊温和了一点,年纪也更像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,而不是少年模样。 才短短几个月不见,宁小仙君怎么好像容貌变了一些? 商渊一回头,忽然眼睛猛地变大,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,那么强势的人却忽然退了一步:“你、你是!……” 宁夺安静地看着他,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:“师尊。” …… 四周猛地一片寂静,所有人一阵恍惚。宁小仙君,叫商渊什么? 不该叫太上掌门,或者师祖吗?…… 商渊猛地踉跄一下,死死盯着面前温润俊美的青年,伸手揉了揉眼睛。 一片猩红视线中,面前的人安静地仿佛和多年前一样,温和俊雅,对他毕恭毕敬。 他心里一个冷战,避开了眼前那个似梦似幻的虚影,看了看四周。 不对……全是一片诡异乱象。 一群惊尸在徘徊躁动,无数仙门宗师在旁边静立窥探。 另外,竟然有无数个商朗三三两两,站在惊尸四周,有的脸上悲痛,有的满脸怒色,有的充满恨意,却全都一言不发。 身后是郑源的尸骸,眼前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宁晚枫。 他只觉得视线中像是有群魔乱舞,无数厉鬼和亲人围着他,像是要齐齐置他于死地。 呼吸越来越重,好像有什么在刺激着他的五脏六腑,脚下传来一种诡异的甜香,萦绕着全身,呼吸也不顺畅起来。 他忽然放声狂笑,带着傲然:“怎么,你们三位好兄弟,要一起来找为师要说法吗?” 他一指远处被商朗抱在怀里的商无迹:“你不忿被我弄断双腿。” 他一转身,冷笑指着郑源尸骸,眼中血红:“你死都死了,还想找我报仇?死后这么多年都老老实实,现在却想作祟,倒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!” 四周一片骚动,大家都看出来他现在神志混乱,竟有点分不出现实和幻境,可他话语中透露的讯息,却是叫人胆战心惊。 为什么他说郑源要找他报仇? 宁夺静静站立在他身后,却忽然又轻轻叫了一声:“师尊。” 商渊身子轻颤一下,终于转过身,看向他。 他的神态不像对儿子一样颐指气使,也不像对郑源一样凶狠,却沉默了下来。 半晌,他眼中的赤红色更加浓厚,像是浸泡在血里:“晚枫……你怎么也来了?你又不是死在我手里。” 元清杭悄悄站在宁夺身后的阴影里,手心里一片冷汗。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,屏息听着这陈年秘事,只有一群惊尸还在蠢蠢欲动,宇文离在边上不时费力控制尸群,又不敢冒然惊扰这诡异情形,竟比别人都辛苦得多。 宁夺不动声色,只声音喑哑,又道:“师尊……你害死了我。” 他本就和宁晚枫有血缘关系,身高体型无一不像,。一张清冷俊美的脸更是气质神似,元清杭按照宁晚枫的画像,给他稍作修饰后,在这浓重夜色下,竟然就真的像是故人再世。 不少见过宁晚枫的前辈们,都忽然明白了:宁小仙君这是在趁着商渊神志混乱,冒充宁晚枫? 以前只觉得苍穹派这位晚辈和当年名满天下的宁晚枫长相相似,可没想到,今晚一看,简直就是本人! 商渊身形僵硬,死死看他半晌,才又恢复了点师道尊严:“我可没杀你。害死你的……是元佐意,是破金诀。” 他声音拔高,厉声道:“一切都是为了苍生,为了大义,你也都是自愿的,又有什么怨气?” 宁夺的手指微微颤抖,应悔剑似乎感应到了主人那激愤心情,忽然清啸一声。 元清杭心里一沉,生怕他沉不住气,飞快地抢过一张商朗的面具戴上,在树后探出头,竭力模仿着商朗的愤怒音色:“那不是天下的大义,是你的!你害得我爹残疾,亲手杀了郑源师叔,又以抚养恩情要挟宁师叔,叫他为你做事……爷爷,你好狠的心,好一盘大棋!” 种种蛛丝马迹,件件谜团缠绕,他心中早对当年的事拼凑出了一个轮廓,这样冒险喊出来,心中却也没有十足把握。 一边许久没有出声的宁程,却猛然抬起头,震惊无比地看向他,隔着面具,竟似也听出了元清杭的那点熟悉音色,眼中神色无比复杂。 商渊头顶的青气盘旋氤氲,那个元婴幻像忽而青黑,忽而淡金,脸上肌肤早已不再幼嫩,却像是垂垂老矣。 他独自站在那里,身上的衣袍猎猎鼓动,身边一片阴槐树簇拥,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阎罗。 他仰头望天,喃喃道:“是么?……我的一盘棋?是啊,与天下,与人心下,哈!” 他纵声长笑,神色狂傲:“我商渊十岁结丹,二十二岁金丹圆满,乃是当世第一修仙奇才,普天之下,也就只有我的徒弟,宁晚枫能和我当年进展相提并论。” 他忽然摇了摇头,似乎有点混乱:“不对……晚枫结丹比我晚得多。不过他是因为自幼孤苦,被我收养后才开始修炼。不然的话,或许也和我一样进展神速。” 元清杭忽然插嘴:“也不是吧,元佐意同样惊才绝艳,甚至独创了破金诀,堪称一代宗师,可比我们仙宗的人还厉害些。” 商渊眼中浮起一股复杂神色,似乎是痛恨厌恶,又似乎是敬佩:“邪门歪道,创出来的东西虽然别出心裁,可是又不能解决仙门修炼阻碍,有何益处!” 元清杭声音嘶哑,学着商朗愤怒的音色:“可你又造不出来,所以觊觎他的东西,才想要拿来学一学,对不对?” 商朗厉声道:“你懂什么!仙家修炼之术,当然远超魔道,只是天地灵气凋敝已久,金丹圆满境再难突破,天下修仙之人,谁能甘心?” 他眼中妒忌尽显,再不掩饰:“元佐意那心法,先破再立、不破不立,道理上和仙宗修炼自有相通之处,我想拿来研究一下,又有什么不对?” 元清杭忍不住讥讽出声:“哈,果然!” 这一声“果然”完全不像商朗语气,商渊终于有所警觉,目光如电扫来,在一群一模一样的商朗中锁定了他:“你说什么?” 元清杭赶紧又粗着嗓子,悲愤叫道:“我爹偷偷和我说过的!你想窃取元佐意心法,看看能不能突破凝滞多年的境界,甚至想做元婴第一人。所以……你利用宁师叔和元佐意的知己情谊,胁迫他从元佐意那里学到破金诀。对不对!” 宁夺静静站着,听到这里,终于身子轻轻一晃,如遭雷击。 在场的所有仙宗众人听得震惊不已,不少人当年都和宁晚枫这位杰出后辈有过交往,更对他后来堕入魔道惋惜不已,此刻听着元清杭这一番剖析,不知怎么,竟全都心里信了七八分。 商渊脸色凶狠,语声冰冷:“没人胁迫他!” 嘴里这样说,可他眼睛却始终不看宁夺,只环顾四周,冷笑道:“晚枫是我救下的人间幼童,我养他教他,他的命就是我的。” 宁夺手指按在应悔剑上,眼中悲愤,低低道:“所以,师尊就要……要我自污名声、毁去金丹,去向元佐意骗取破金诀?” 商渊喘息微微变粗,眼中猩红一片,终于扭头看他:“你怎么忘了?没人叫你这样做,是你自己要去的!” 元清杭心里暗暗吃惊,想不到宁晚枫为什么自动请缨,忽然,宁程却在一边颤声惊呼:“师尊,您……您本来派的是郑源师兄去,对吗?” 他眼中含泪,像是才刚刚想明白真相似的:“宁师兄和郑师兄从小一起被您捡来,手足情深,他知道郑师兄资质不如他,万一被毁去金丹,混入魔宗,却修炼不成破金诀,就是一个死字!” 他忽然痛哭出声:“所以他才自动请去,要换下郑师兄。可是师尊,你又为什么杀了郑源?!” 他眼中泪水滚滚而下:“郑源师兄是您杀的。所以他毫无防备、被您一剑穿胸。死后您怕他作祟,又将他脸面毁去,叫他就算出土,也没人认得出……师尊,师尊!” 第177章 自刎 他声音凄厉:“您门下最优秀、最忠诚的三位弟子,包括您的亲生儿子,都是为了这个破金诀,才这样死的死,残的残,您何其忍心!” 墓园之内,一片死一样的静寂。 百家仙门,倒有一大半在场,无论是年长一点的,还是年轻的晚辈,对于苍穹派当年的这件惊天大事,都是如雷贯耳。 师门兄弟阋墙,天才剑修为名利忽起杀心,一门三英杰瞬间死伤凋零。 而那位惊才绝艳,被人称作“银锋出鞘惊飞鸟,素月吹彻冷峰寒”的宁晚枫,被师尊毁去金丹,堕入魔道,后来又和魔宗元佐意互生嫌隙,背刺元佐意一剑后,最终两人都不得好死。 至于宁晚枫是如何死的,却一直是个谜。有人说他被元佐意囚禁后凌虐致死,也有传说元佐意被围攻重伤后,亲手拉了他陪葬泄愤。 可无论这段真相如何,都改变不了另一个事实——最初的起因,绝非天下众知的那样,宁晚枫可从没有过任何对不起师门的恶行! 陈封立在远处,终于忍不住,狠狠啐了一口。 他苦战良久,身上也早已精疲力竭,可这一口依旧中气十足,鄙夷无比:“什么金丹第一人,什么向往元婴,不过是私欲爆炸,心思卑劣狠毒!” 旁边也有人喃喃道:“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,就要毁去徒弟的通天仙途,这可真是丧心病狂,闻所未闻。” “宁晚枫是傻的吗?这样没道理的胁迫也听?我瞧他是自作自受,说不定也觊觎破金诀神妙,所以才……” 宁程忽然猛地叫道:“胡说,我师兄一生温柔宽厚,胸怀磊落,他是为了保护郑师弟。” 郑源的尸骸就在他身边,他指着那具浑浑噩噩、浑身腐烂的白骨:“师尊,我想问您一件事……” 他眼中泪光汹涌:“当年,您一开始的中意人选,到底是郑源师兄,还是根本就是宁师兄?” 商渊不知道在回忆,还是在出神,半晌才淡淡道:“晚枫惊才绝艳,仙途一片光明,我纵然动过念头,也不敢想他会答应。” 他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,充满讥讽:“不过这件事,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。” 宁程怔怔听着,眼泪终于滴落下来:“我一直怀疑,所以……我猜对了是吗?是我,是我把师兄一手推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。” 商渊点头道:“是啊。若不是晚枫和你彻夜长谈,透露自己遇到了一位手拿妖刀的魔宗奇才,你因为担心,又忍不住向无迹透露,求他劝着点儿晚枫,我又哪里会知道这事?” 他淡淡道:“晚枫醉心修炼、不谙世事,猜不到那人是谁,可我一听这描述,便立刻知道了,除了魔宗元佐意,别无他人。嘿嘿,好一个情投意合,知己倾心,我便临时想了这个计策。假意给郑源这个任务,又暗示他去向晚枫告别,赌一个他会心疼师弟,自动请缨。” 宁程身子疯狂颤抖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突,终于隐约明白了宁程的疯狂动机。 那一夜,宁晚枫对亲厚小师弟的信赖倾诉,却成了一个陷阱的契机。 若不是宁程傻乎乎地去告密,甚至商渊根本也不会想出这个凶狠巧妙的主意——别人去跟本就是冒险,商渊也没想过真的叫郑源去——只有和元佐意已有神交的宁晚枫去,才胜算极大。 宁程身在其中,事后多年来每每揣想,应该是早已想通了此节,难怪心里会郁结愤懑,后悔终身。 元清杭实在忍无可忍,冷冷讥讽道:“别人光风霁月,情谊磊落,在你眼里却是可以利用的良机。不要脸到这种地步,也是登峰造极。” 商渊厉声道:“我乃他师尊,他的命是我救的,他一身本事是我教导。就算剔骨还肉,回报我的恩情,也没什么不对。” 他神色冷傲:“哼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父要子亡,子不得不亡。人间尚且明白这道理!” 元清杭怒极,一手掀开面具,破口大骂:“你放什么狗臭屁!昏君和恶父,谁要去听?尊师重道,尊的是良师,重的是真理。你这样杀徒害子,谁敬你重你,那也是被你蒙蔽了眼睛,以为你皮下长着人心,却没想到是个畜生。” 他毕竟是现代人的认知和思维,这样的反驳张口就来,可听在周围人耳中,却都略略感到些不适。 别说人间,仙门魔宗这种尊崇武力修为、门派等级森严的地方,就更加讲究师道威严大过天,宁晚枫既然是奉了师尊之命,前去魔宗卧底,那也没人会说他一句什么不好,却要赞他一声深明大义。 元清杭这一露出本来面目,商渊血红视线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,忽然放声大笑:“原来是你!元家的人真是有趣,一个个如同痴情种似的,为了正道仙宗的人赴汤蹈火,也在所不辞。” 元清杭脸色暗暗一红,却哪里肯输了气势,梗着脖子大声道:“对!我们元家的人就是这样光明磊落,遇到喜欢欣赏的人,纵然为他死了,也是愿意。我舅舅如此,我娘也如此。” 宁夺微微侧目,一双秋水般沉静的眸子向他看了一眼。 元清杭身上一哆嗦,只觉得身上的伤痛烧得浑身发烫,连着脸颊也火红无比,一股冲动涌上心,鼓起勇气大叫:“我、我也如此!……” 宁夺静静站着,雪白衣袂在阴气森森的夜风里轻摆,虽然挺拔如松,纹丝不动,可元清杭偷眼看去,却还是觉得他的身子可疑地震动了一下。 就连他手中的应悔剑,也猛地微微一跳,一缕金光抑制不住的散射出来,像是和主人一样,无限欢喜。 一片血腥戾气、阴寒重重中,他温润眸光低垂,美玉般的脸上沾了点点血迹,没有看向元清杭,却柔声道:“宁家的人……也是一样的。” 这话突兀又莫名,不似随口接话,却像承诺般郑重。 元清杭只觉得耳朵里一声“嗡嗡”作响,那又低又磁的声音从耳膜直传心底,全身上下的疼痛好像都忽然减轻,像是被泡在了融融温泉里。 周遭的人微微一愣,宇文瀚更是猛地一个激灵,惊疑不定地看向两个满脸通红、偷偷相视的孩子,心里蓦然雪亮,像是什么被忽然捅破了窗子。 人群一片死寂,忽然,一个声音喃喃开口,这一次,是真正的商朗在发问。 他抱着父亲,抬头看向商渊,眼中全是震惊和怒气:“什么叫父要子亡,子不得不亡?人间普通百姓也同样知道舐犊情深,你又算什么东西?!” 元清杭痛骂商渊,大家尚且觉得解气,可商朗毕竟是他亲孙子,这样亲口叱责长辈,便显得惊世骇俗得多。 商渊脸色阴沉,看向那边:“放肆!再说一句,我就……” 商朗猛地嘶吼起来:“你有种,就杀了所有商家的人!我爹爹又做错了什么,却要牺牲他的一生?” 他眼中赤红,恨意滋长:“他难道不是您亲生的孩子,难道您没有从小看他长大……我幼年时,只记得父亲将我驮在背上,健步如飞,还记得宗门宾客云集时,爹爹也曾意气风发,四处迎客应酬,现在呢?!” 众人看着轮椅上面如死灰的商无迹,心里也都一阵寒意,却也疑窦丛生。 这商渊的做法,简直不可理喻。 想为宁晚枫找个暗害掌门之子的罪名,做点假、伪造点伤害,又为什么要对亲生儿子绝情至此? 商朗痛哭出声:“自从出事后,爹爹便瘫痪在床,连下地都不行……我四处寻医问药,却都没一丁点儿办法。你的手段,可真狠!” 商无迹身子发颤,手指死死抓住身边轮椅,绝望地低低道:“父亲……您当年对我说,破金诀贻害世间无穷,引诱多少仙门中人堕入魔道,更有甚者,为了向魔宗表明忠心,不惜杀害同道。若是将它拿到手,破解后公之于众,才能永绝了这后患。” “您还说,要我服下蛊毒,假装被晚枫师弟所害。等事情一了,便立刻为我解毒,可为什么……终究成了一场空?”他忽然用力捶打着自己麻木的双腿,“作戏要做足全套,要真到毁掉我一生修为?” 商渊站在那里,好半天,才幽幽叹了口气:“那倒不至于。只是苍穹派独子受伤,外界一定传说纷纭,也得请多位医修来诊治。魔宗消息耳目遍布天下,若是做得虚假,便会穿帮。” 他视线飘忽,在人群中看了看,竟然锁定在了木嘉荣身上:“这还得怪你们神农谷。” 木嘉荣又是警惕,又是厌恶,咬牙骂道:“呸,和我们木家又有什么关系?” 商渊淡淡道:“说破金诀贻害无穷,自然有道理。木家长子在秘境中寻药,不小心遭遇乱流,金丹破碎,不甘就此残废,私下辗转去找了魔宗元佐意,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吧?” 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,木嘉荣更是惊叫:“我、我大伯遇到过这种事?” 商渊冷笑:“当然。他学了破金诀后,又不愿效忠魔宗,企图仗着自己医术高超,想要破解服下的蛊毒,继续做自己风光的仙宗正道。” “结果很不幸,没有成功,依旧被反噬身亡,惨不忍睹、木家老爷子痛失爱子,那当然同样恨死了魔宗害死他儿子,恨透了破金诀这种邪恶的东西。” 元清杭“哦”了一声,慢悠悠道:“原来他儿子的死,不怪他自己贪心,也不怪他违背毒誓,却要怪明码标价的卖主。” 木嘉荣涨红了脸:“那、那你们苍穹派的脏事,又和木家有什么关系?” 商渊目光微散:“我和木家老爷子素来有私交,想出这个法子后,便问他有什么法子做得逼真。他亲手配了独门蛊毒给我,我们约好了,等计划成功、破金诀到手,仙家联手绞杀元佐意后,他再帮无迹解毒。” 旁边倾听的众人终于彻底恍然大悟。 神农谷当年也参加围剿魔宗,甚至一直冲锋在前,极为激进,原来背后也有这样说不出口的血海深仇。 只是没想到,木家老爷子也在那场大战中被元佐意一刀斩杀,自然就没办法来履约解毒。 甚至商渊本人,也在那场惨烈的大战中受了重伤,不得不立刻躲进闭关室,修养多年。 以他凉薄的心性,却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个儿子! 木嘉荣看向商朗和他身边的商无迹,神色又是茫然,又是震惊,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 商无迹木然听着,唇角惨笑浮起:“父亲……我能不能再多问一句,你对外宣称晚枫师弟害我,这样的重罪也足够将他逐出师门了,却又为什么要杀郑师弟?只因为,你怕那样的罪名还不够?” 事已至此,商渊也没什么好遮掩顾忌,冷冷道:“本来当然不用杀他的,可是他听说他最敬重的师兄要替他前去,却拼死不从。” 他神色厌恶,似乎是想起了那个晚上激烈的一幕:“他私下来找我,跪在地上怦怦磕头,直到磕得满头是血。坚称为了天下正道,为了苍生大义,他做什么都可以。” “但若是逼着晚枫去,他就要向全天下说出真相,绝不能让他的师兄背上这一生污名,帮他受难。” “我当时故意暗示他去和晚枫告别,就知道晚枫绝不会坐视不理,嘿嘿,与其逼晚枫答应,哪有他主动请缨显得水到渠成?郑源这个蠢材,修为距离晚枫甚远,又和元佐意毫无交情,去了哪有什么胜算,却要强逞能,坏我大事。” 商渊面色冰冷,眼中有丝和当年一样的杀机:“我听得烦躁,便起了杀心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不由自主,互相向对方望去。 目光一接,明白彼此心意,心中都是恻然悲愤。 郑源当年,竟是因为不愿师兄帮自己冒险,才惨遭毒手。 显而易见,为了遮掩杀人事实,商渊却对宁晚枫和商无迹说,郑源是忽然走火入魔而死。 宁晚枫自小被他养大,几乎视他为父,又哪里会想到商渊真实面目,背后还有这样的惨事?…… 商无迹终于木然点头:“明白了。所以……我们师兄弟三人,到底算什么呢?” 他喃喃道:“宁晚枫是一枚尖刀暗器,郑师弟成了一缕冤魂。而我,只是父亲您的一枚弃子。” 他环视着四周神色各异的仙门众人,在那些脸上,看到的是片片憎恶,点点厌弃。 有人看他的神色带着点同情,有的又却似乎幸灾乐祸。无数目光冰冷如刀,无数窃窃私语像是在讥讽。 他忽然纵声狂啸一声,充满悲愤:“父亲,父亲!若您真是为了天下苍生,取得破金诀意图破解,造福无数金丹破裂的仙门,纵然真的身残身死,儿子也绝无二话的!” 他凄厉长叫:“可您不是。您是为了您自己,现在竟弄出来这种邪门罪恶的东西,荼害生灵。我苦苦等待您出关十几年,就等来如此笑话、如此真相。” 他眼中血泪源源不断流下,一张原本干净惨白的脸上满是血痕,恐怖无比。 商朗扑到地上,跪在他身前,悲伤地不能自已:“爹爹,爹爹!” 商无迹低头摸了摸他的头,低低道:“好孩子……爹爹这些年,一直拖累你。” 商朗放声大哭:“没有的,只要爹爹在我身边,我做什么都开心。” 商无迹摇了摇头,依依不舍地再看了他一眼,柔和道:“以后你一个人,要好好活着。爹爹苟活了十几年,再无生趣,这去找地下的两位师弟请罪去啦。” 话说到这儿,他伸手抢过商朗手边的“炽阳”剑,举剑一横,干脆利落地割上自己咽喉。 血光迸射,溅上商朗英俊眉目。 “扑通”一声,尸横当场。 第178章 恩怨 商无迹身体残疾,毫无威胁,加上死志已决,这一下抢剑自刎毫无征兆,根本无人能挡。 眼看着商无迹忽然血溅当场,无数人齐齐惊呼了一声,呆在当场。 商朗大叫一声,身子一软,扑倒在父亲尸体边,手忙脚乱去掩他脖颈血流。 商无迹心灰意冷之下,这一剑毫不留手,却哪里还能活,只见他脖颈上血流汩汩,已经没了生气。 商朗回过头,向着四周嘶声大叫:“谁来救救他?快点啊!……” 木嘉荣在一边呆呆看着,心知绝对无救,伸手想去扶他,不忍地低语:“你……你醒醒。世伯已经……” 商朗踉跄地一把甩开他:“不会救就走开啊!” 旁边黑影一晃,厉轻鸿疾冲过来。 银针亮出,迅疾无比,他颤着双手,向着商无迹脖颈要穴用力扎下,商无迹颈间汹涌血流终于止住,可脸色青白,早已没了气息。 厉轻鸿状似疯狂,不顾满手鲜血,只不停施针,又往商无迹嘴里强灌丹药,奋力许久,终于怔怔停下手来。 没来得及向商朗说什么,他已经脸色惨白,“咕咚”一声,晕倒在地。 上次他被宁程一剑穿胸、重伤无力,眼见着木安阳被商渊一掌击中,却只有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在自己面前,心中有了心病已久。 这一次眼见商朗和他一样,也要遭遇这种锥心刺骨之痛,自己依旧无能无力,积攒的愤懑痛苦,统统在这一刻发泄出来,反应竟不比商朗平和多少。 商朗终于醒过神来,望着地上父亲的尸体,放声痛哭。 商渊站在远处,一动不动,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更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动容。 凄风刮过阴槐树梢,他忽然打了个冷战:“不对,十多年前的旧事,早就过去啦,却又一桩桩翻出来,到底谁在背后捣鬼?” 没人回答他。 他终于慢慢向地上的商无迹挪来。脚步沉重,像是带着巨大的无形铁镣,一步步,轰响不已。 途经之处,所有人都纷纷退后,似乎不愿沾染他身上戾气。 商渊走到近前,歪着头,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眼睛未闭的儿子,半晌喃喃道:“不对,是假的。” 他抬起头,看了看一脸仇恨的商朗,摇了摇头:“你也是假的。” 他挨个点数着四周那些影影绰绰的无数商朗:“瞧,都是假的。” 转过身,他皱眉望着郑源“嗬嗬”嘶吼的惊尸,和静立在他身边的宁夺:“统统都是幻像,一个个的,明明都死了,全都尸骨无存。” 他身后,忽然幽幽响起了一声轻语:“师尊,我是真的。” 商渊猛一回头,盯着不知何时冒到他身边的宁程:“哈,对。你是个大活人。不过为师也想不到,你年纪轻轻,倒是会钻营敛财,这么多年,背地里干了这么多蝇营狗苟的事。” 宁程低着头:“师尊,我这样做,是因为我一直想着,等您出关后,送您一份大礼。” 商渊一皱眉:“什么?” 宁程踏上一步:“我……” 元清杭站在不远处,正对着宁程那忽然亮起的疯狂眼神,心里猛然一惊,向商渊身边疾冲,手中一道银索同时飞了出去。 他一手抓住浑浑噩噩的商朗,银索缠住昏迷的厉轻鸿,用尽全身力气,向边上滚去。 身后,宁程忽然一把抱住了商渊,体内爆出一股惊天动地的金光,宛如炸开了一座山丘。 竟是自爆了金丹,用忽然迸发的巨大灵力锁住了商渊,于此同时,商渊身后的郑源尸骸,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引,鬼魅般瞬移到了商渊背后。 那把锈迹斑斑的重剑,行云流水,一剑捅入商渊的小腹! 锈剑深埋地下多年,不仅早就沾满主人的怨气,更是酿出了重重尸毒。 平常武器根本很难伤到商渊的铜皮铁骨,可这柄重剑切入商渊肌肤,却轻而易举。 丹田不仅是金丹所在,更是孕育元婴本体的地方,商渊全身被宁夺金丹自爆的灵力团团锁住,这一剑势无可挡,正中他丹田。 商渊猛地大叫一声,身上青气暴涨,头顶上那个婴孩幻像竟然赫然睁开了眼,幼稚的脸上扭曲成一团,发出了一声悲鸣…… 商渊跟着痛嘶一声,一掌拍下,将郑源的头骨击得粉碎,再一掌,重重拍在宁程身上。 郑源的尸骸踉跄一下,彻底散架,在地上变成了枯骨根根,而宁程的身体则瞬间倒飞出去,一口鲜血狂喷而出。 空中一道白衣身影疾冲上天,在空中接住了宁程:“师父!” 正是宁夺。 宁夺身子在空中急速落下,元清杭第一时间飞奔上去,看向宁程,心里又是倏忽一沉。 今晚上,已经死了太多人,他再也不想看见有一个人撒手西去,更何况,这人是宁夺世间仅剩的师长和亲人。 无论宁程做过什么,他对宁夺的养育抚养、殷殷看顾,都是宁夺一生中无法罔顾的恩情… 虽然在心里对这个人也是痛恨万分,可得知他行为背后的动机,不知怎么,却又让人隐约唏嘘。 他看看宁夺悲痛欲绝的脸色,接过奄奄一息的宁程,平放在地上,低低道:“我尽力。” 宁夺眼中泪光隐约,骤然抬头,冷峻杀意望向那边的商渊。 商渊踉跄几步,脸色扭曲,头顶的青气不断暴涨盘旋,头顶的婴孩已经没了声音,小脸却皱成一团,肌肤迅速苍老,皱纹累累中,竟然有隐约的血迹渗出。 这样看上去,哪里像是宝相庄严的体内元婴,却像是一个附在他身上的索魂小鬼。 众人盯着这诡异的情形,个个悚然心惊,只有宇文瀚忽然大喝一声:“杀了老贼!” 他手掌向身边一棵槐树上用力一按,血气沿着树干侵入,铺天盖地的槐树叶忽然脱落,飘飞向商渊。 看似柔弱的树叶,却一片片锐利如刀锋,带着冷肃的杀意,组成了一个小型杀阵,袭向商渊头顶那片青气。 众位仙长终于醒悟过来,一咬牙,纷纷亮出本命兵器,围逼上去。 ——任谁都看得出,商渊这一下是真的受了致命重创,抓住这次机会,说不定就能将其彻底斩杀! 元清杭一边帮宁程诊治喂药,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了那边几眼。 商渊重创之下,又受了巨大刺激,此刻已经狂性大发,一双血红肉掌上下翻飞,忽然鬼魅般突袭到一位剑修面前,劈手夺过他利剑,“咔嚓”一声,折断成几段。 发狂般奋力一扬,那几段断剑瞬间飞入周遭几人胸口,巨大冲击下,穿胸而过,顿时击杀了数人。 商渊双掌同时探出,从两人体内飞快掏出金丹,一把捏爆。 轰然金光闪耀,他脸上迷醉般的神色一闪,头顶的婴孩也眼睛一睁,皱纹中的血迹迅速收起了一些。 宇文离在边上,朗声喝道:“诸位不要送金丹给他,他此刻狂癫疯魔,战力反而回升!” 他长剑一指,诸多惊尸疯狂扭头,向商渊扑去。 商渊手掌纷飞舞动,一具具惊尸在他手下骨骼断裂,散架倒地。 ——不知道是回光返照,还是被激发了凶性,此刻的商渊,明明重伤在身,却竟似和原来巅峰时的战力没有什么明显下降! 宇文离剑走龙蛇,一面指挥剩余的惊尸继续缠斗,一边奋力将宇文瀚护在身后:“祖父,您退下吧,这里交给孙儿!” ……… 元清杭盯着那边众人围攻,心里忽然有丝萧瑟。 当年仙魔大战时,这些人中,又有多少也像今天一样,参与过围剿过他舅舅元佐意? 没有沧海桑田,只不过区区过了十几年时间,这些人绝想不到,当年带头围攻击杀的那位仙门首领,却成了今日被围剿之人。 什么是仙,什么是魔,却又哪里说得清。 他收回视线,看了一眼身边的宁夺,低低道:“你要不要去?” 宁夺不语,手中应悔剑瑟瑟抖动,杀意四溢。可终究不敢离开宁程,生怕再回来时,看见的已经是一具冰冷尸体,喑哑道:“……我陪着师父。” 元清杭不敢再分心,低头去看宁程。 却见他面如金纸,小腹处炸开了一个小洞,原本金丹所在的地方一片焦黑,四周隐约有断裂的经脉连着。 胸前被商渊一掌打出了一处巨大的塌陷,浑身灵力只剩下极微弱的几缕,心脏跳动更是轻得几乎探查不到。 虽然也能用丹药吊着最后一丝生机,可是纵然易白衣在,也决计救不了他的命。 宁夺忽然飞快地掏出储物袋,手指颤抖,从里面找出了一枚丹药,眼中泪光莹莹,送到了元清杭手边:“这个……” 药宗大比时,仅有的三颗珍贵灵药,九珍聚魂丹。 一颗被厉轻鸿分给了商朗和木嘉荣,一颗被掉下悬崖瀑布的宁夺服用,这最后一颗,却是元清杭硬塞给了宁夺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,情知这药也不能真的将必死之人拉回,可又不忍拒绝,接了过去:“好,给你师父试试。” 丹药刚送到宁程嘴边,宁程已经睫毛一颤,微微睁开了眼睛。 他的目光落到元清杭手中的丹药上,吃力地摇了摇头。 “不用了,留给……你们。”他喃喃道。 宁夺心痛如绞,又抬头求恳地看了元清杭一眼。 元清杭低声道:“我尽力施为,加上有种猛药,可以多吊三月性命,只是极为痛苦。若不用这个,我有种宁神镇痛的药,倒可以……” 倒可以不受痛苦,平静地走完最后的几天时光。 宁程眼睛微微一亮,吃力道:“给我猛药……” 他扭头看向商渊那边,嘴巴轻轻一咧:“我要看着师尊死。” 宁夺眼中含泪,冲元清杭微微点头:“听师父的。” 元清杭找出丹药,小心翼翼给宁程服下。 宁夺目不转睛看着,终于站起身,向着宁程深深一拜:“师父,我去为您完成心愿。” 他手中应悔剑忽然长啸一声,如龙吼山涧,凤鸣九天,一道金色电光闪出霹雳华光,纵身跃向人群。 “仙长暂且请退。”他面容俊美如玉,身形挺拔如松,在墓园天边透出的微光中,显出一抹清雅又冷峻的杀意。 “苍穹派门内祸事,宁家经年恩怨。”应悔剑长刃一横,犹如有万道金光临世,“诸位所付良多,接下来由晚辈一力承担吧。” 元清杭蓦然回首,望着那万道金芒,忽然只觉得眼中酸涩无比。 “应悔光动惊五洲,霹雳裂金破千城”——他依稀记得的那句话,终于在此刻重回记忆。 第179章 决战 一夜过去,天边晨曦初升。 墓园外,原本被人布下的大阵悄然关闭,无数阴槐树夜间还枝繁叶茂,阴气四溢,现在遇到这微弱的晨光,就像是遇见了克制它们的东西,蜷缩起叶片,枝条开始低垂。 围着商渊的那些高阶惊尸茫然四顾,原本凶悍的重重杀气也渐渐淡了下来,不再开始攻击。 宇文离微一皱眉,还想继续指挥惊尸上前,旁边元清杭却忽然扬起手,数十道黄色安魂符飞向那些惊尸。 黄符上身,那些历朝历代的苍穹派高手仙君的尸骸纷纷一震,缓缓向着自己原先的墓穴移去。 “别再惊扰这些无辜亡魂了。”元清杭淡淡道,“一旦被打成齑粉,可就连最后安眠的机会也没了。” 宇文离脸色沉沉:“商渊凶残如斯,元小少主还这么妇人之仁,真是有意思。” 元清杭摇了摇头:“有人说了,要一力承担的。” 宇文离看了看宁夺:“哦,你觉得他打得过那个疯子?” 元清杭笑了笑,望着那个玉立身影,眼睛中有一抹奇异又骄傲的神采:“对,别人不行,但是他,我信。” 旁边,众位伤重的仙长们终于犹豫退下,有人喃喃道:“他说这是宁家私事,是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低头看向宁程。 宁程神色恍惚,那剂提神的猛药进到体内,已经见效,巨大的痛苦开始袭来。 他吃力地喘息几声,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笑意:“宁师兄一生磊落,从未背叛师门,更没杀害师弟。他被毁去金丹、投靠魔宗,全是因为师命,以为自己取得破金诀后,可以阻止仙魔乱象,救无数金丹破碎的仙门同袍们。” 他用尽全身力气,纵声道:“师兄……师兄,我终于可以向天下说出你侄儿的身份啦。苍穹派的晚辈天才宁夺,跟的不是我的姓……他的亲叔叔是宁晚枫!” 场上众人呆呆看着微明晨光下的宁夺,心中都是震动莫名。 宁夺刚从神农谷被带回苍穹派时,有人见到他,便隐约觉得有点熟悉,倒也没有多想。 谁能想到,宁程竟是私下接受了宁晚枫的托孤,这样巧妙地洗清了他的来历。 直到今日,宁晚枫沉冤得雪,不再背负卑劣之名,他才公开了宁夺的身份!…… 商渊脸正对着东方,一缕朝阳初升,刺进他血红一片的眼睛,加上四周阴气退尽,终于让他有了那么一瞬清醒。 他眯起眼睛,浑浊的眼光落在宁夺身上:“怪不得那么像。我还以为宁程和晚枫感情深厚,见到个面容相似的孩子,就起了收养之心。没想到……” 他摇了摇头:“你是晚枫的侄子?” 宁夺缓缓提起手中应悔剑,剑身长啸一声,声传百里,激愤锐利。 商渊凝视着他的剑,怔了怔:“也对。他的剑魂如此高傲,哪会轻易认主。既然有血脉联系,那就说得过去。” 宁夺面容冷肃,身上灵力却忽然提升,转眼间,升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。 他周身数丈之地,荡起了一阵无声的漩流,所有散发着阴气的野草瞬间枯萎。 商渊盯着他身边暴涨的气息,眼中精光迸射:“你现在的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?” 宁夺淡淡道:“无论什么境界,你若是得到我的金丹,比你疯狂攫取别人的,都管用。” 商渊贪婪的体会着他身边隐隐流动的灵力:“不是圆满境!可也不是元婴。” 他急速道:“我闭关多年、殚精竭虑,在元佐意的破金诀上反复修改,可依旧无法突破元婴。你练了我教你的苍龙诀,怎么进展和别人不同?!” 宁夺面如冰雪,冷冷道:“什么苍龙诀,不过是窃取元宗主的东西,换了个名字。” 商渊也不羞愧,道:“天下修仙法门,本就殊途同归。最终都是要归到攫取天地自然的赠与,掠夺争抢。” 宁夺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鄙夷和厌恶:“就算是修魔的元宗主,尚且在最后悟到要靠自身苦修,你身为所谓仙界第一人,却一心想着掠夺疾补,难怪一定会误入邪路。” 商渊眼光更亮,脸上迸发出热烈的渴求:“你知道元佐意最后的想法?他说什么?” 他头顶的婴孩猛一睁眼,竟然也贪婪地向宁夺看来,像是看着一盘摆放在眼前的珍馐美味,微弱地“嘶”了一声。 宁夺淡淡道:“我就算死,也不会告诉你。” 商渊眼中狂热:“所以你得答应我,若是我赢了,你不准自尽,须得将你修炼的秘法告诉我。” 宁夺看着他:“若是我不答应呢?” 商渊眼中疯狂之色浮起:“我苦思冥想多年,元婴境界只差临门一脚,你体内金丹浑厚凝实如此,一定有什么值得我参详的地方。若你敢自尽,我就在你尸体前,将你看重的人一个个杀死,你师父,你师弟们,还有你的那位小朋友,元小少主。” 宁夺淡然的脸上,终于现出了一丝极怒的杀意。 他望向远处群山,缓缓道:“我答应你。不过去千重山顶,别在这里毁坏诸位前辈的尸骸。” 商渊纵声狂笑起来:“哈哈哈!果然是宁家的人,就连这顾虑良多的性子,都一模一样。爱护苍生也就罢了,连死人,也都要照顾怜惜!” 他身子疾飞向前,宛如一只急不可耐的秃鹫:“走吧!” 宁夺没有立刻跟上,却回过头,向着元清杭看了过来。 他美玉般的脸颊上侧映着晨曦,有如远山上覆着晚霞丽色,看过来的这一眼似乎没有什么热烈的情绪,却在元清杭脸上停留了许久。 只不过刚刚回来,只携手了区区数个时辰。 这一去,生死未卜,输赢难料。不知道凶险几分,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看到故人。 元清杭微微一闭眼睛,忍住了眼眶中一瞬间漫上来的滚烫热意。 身上伤痛难耐,可心里却似乎有烈火烹油,灼烧着他的心。 他用尽全身力气,踉跄着狂冲上去,奔到宁夺面前。 他脸上全是乌七八糟的血痕,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褴褛片片,狼狈地像是在墓园的坟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夜。 可他的一双眼睛,却比昨夜的星辰还亮了几分,满眼泪光中,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黑白分明。 元清杭咧开嘴,艰难地笑了笑。 再也顾不上四周无数人目光环视,他忽然鼓足勇气,狠狠抱住了面前的俊美青年。 用的力气之大,好像是是想把这肌肤相贴、骨肉紧挨的感觉死死印在心底。 “还记得我给你的‘男主’卡片吗?”他在他耳边低语,“那不是普通的卡片,是因果和命数。拿到这卡片的人,都要孤身除魔,受尽磨难,可也一定会逢凶化吉,历劫归来。” 宁夺的心贴着他的胸口,在激烈跳动。 元清杭侧过头,嘴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,吻去了他下巴边一点血痕。 宁夺身子一颤,低下眉目,温柔又缱绻地凝视着他:“男主是一个人的吗?” 元清杭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,脸上却笑得灿烂:“不是。男主都是盖世英雄,注定会万人瞩目。” 宁夺温和一笑,俊美脸上染上一抹淡淡红晕,像是冰山上雪莲初绽,荒原上繁花盛开,声音低沉又喑哑:“我不要万众瞩目,只要一人相知。” 说完这句,他轻轻推开元清杭,向千重山顶急追而去,再不回顾。 ……千重山顶,主山脉已经被炸毁了大半,原本巍峨逶迤的山峦扭曲崩陷,满目疮痍。 山脊上,商渊的身影遥遥站在最高处,居高临下看着急掠而上的白衣青年。 阳光下,清冽空气中,商渊眼中的迷幻已经褪去了不少,隐约恢复了一点往昔的威压气势。 宁夺飘飘身影落在他对面的山峰上,手中应悔剑缓缓横起,渊渟岳峙。 下一刻,他身形猛然纵起,手中应悔剑金光万道,向着对面的商渊凌空斩去!…… 半山腰上,无数人仰头看去,胆战心惊。 这一剑的威力,远比在墓园中更加雷霆万钧,显然在那里束手束脚,既怕毁掉郑源的遗骸,又怕剑势余波伤到修为低微的晚辈们。 而在这广袤无人的荒山之顶,宁夺的修为终于不再收敛,浑身的战力也已经提到了最高。 商渊眼看着这一剑惊天之威,不仅不惊惧,反而更加狂热:“好,好!你修炼的东西,果然神奇!……” 他高大身影在空中化成无数虚影,身上刚刚吸收的数名金丹灵力已经补充进经脉,重重青气笼罩住了周身,迎向宁夺。 剑气纵横,掌风如罡气洪流,狠狠撞击在一起。 应悔剑的万道金光骤然一暗,转瞬被拍向侧边,排山倒海砍向一边。 而商渊身上的青气也骤然四散,被这一剑劈开,露出了头顶那个小小的诡异婴孩,那婴孩痛苦地尖叫一声,商渊身子踉跄一下,向山下急坠了数十丈,才堪堪稳住。 而宁夺则猛地向后狂飞出去,随着剑光余威,一起砸上了旁边山崖。 山石崩裂,碎石漫天,他张口吐出一口血箭,喷在了深褐色的泥土上。 没有做任何停顿,他手挽应悔剑,笔直向下,对准坠到下方的商渊头顶狠狠刺下!……仟韆仦哾 宇文离独自站在一处山峦上,望着远方那震人心魄的战斗,面如土色。 他身后,一处山石后,一道飘忽的声音轻轻道:“不用和那种人比。这世上,总有人惊才绝艳,天生灵慧。” 宇文离猛然扭头,神色绝望:“为什么?……明明大家数年前还相差不远,现在他却能一个人远远将我们甩在身后?是我不够努力,还是运气不好?” 黑衣人似乎轻叹了一声:“总有人是你再怎么勤奋努力,也比不上、超不过的。” 宇文离嘶声道:“我已经看见了,不用你提醒!” 那黑衣人却笑了笑,古怪又怅然:“不,我在说我自己。” ……元清杭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,距离甚远,目不转睛望着那边,身子却在微微发抖。 宇文瀚站在他旁边,不时瞥他几眼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要是关心……就靠近点去看。” 元清杭再也忍不住,忽然扑到他怀里,眼里泪水扑簌簌往下掉,拼命摇头:“不行,我靠得近,他万一扫见我,会分心。” 宇文瀚慌忙去抚摸他头顶,心疼得不行:“别怕别怕,我看宁小仙君修为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宁晚枫,一定会没事的。到时候真的要是不行,我这把老骨头拼了命,也要再上去,和老魔头同归于尽。” 元清杭心中又怕又痛,心里的念头再也掩饰不住:“爷爷,要是他死了,我也不想活啦。” 宇文瀚猛地一个哆嗦,正不知道怎么接口,他俩身后却幽幽响起一道声音:“糊涂东西。只知道要死要活地殉情,算什么男人?” 元清杭猛地抬头,看着身后那人浑身血肉模糊,哽咽地叫:“姬叔叔!” 姬半夏身子微微颤抖,不知道是极度疲累还是疼痛:“死了多简单,活着才艰难。就算是再痛再苦,也该拼死活着,给喜欢的人复仇。” 他急喘几口,又道:“换了是我,就算打不过,就算活成一只阴沟里的毒老鼠,我也要一口口地,伺机把仇人咬死。” ……一声巨响,山峦被应悔剑的恐怖剑意斩裂了小半边,山腹的无数闭关室暴露出来,一间间塌陷下去。 几具不知名的尸骨散落出来,也不知道是商渊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杀戮的仙门中人,被他封在了里面。 宁夺宝剑一扬,将那几具不知名尸骸挑在一边,平平整整。商渊的身形在一团灰尘中闪现,向他身后击到:“真是闲情逸致!” 宁夺劲瘦身影闪电般移开数尺,竟是用上了元清杭给他防身的瞬移符,应悔剑热意汹涌,向商渊腰间横切。 华光如电,霹雳万道,急刺要穴。 这一剑就在左近,几乎躲无可躲,商渊心中涌起巨大危机,厉吼一声,头顶婴孩忽然跃高几尺,恶狠狠向宁夺一爪抓来。 宁夺身形急退,可这一次,却没能成功。 那婴孩出手如同妖魅,正抓中宁夺手臂,顿时在他身上带出一簇血花。 宁夺闷哼一声,脸色骤然变白了一分。 自打商渊头顶这诡异元婴显形以来,从没攻击过别人,此时忽然这样出手,简直就像背后的阴灵帮人索命,远处观战的众人全都惊呼一声,浑身寒意顿生。 这是什么诡异的路数?……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魔婴? 再下一刻,那婴孩身上颜色越发乌黑,已经再没有半点金光,显得更加邪恶森然,一爪爪勾魂夺命,瞬间在宁夺身上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。 元清杭看的心痛如绞,正要不管不顾冲上去,却被姬半夏一把死死拉住,他厉声喝:“你现在这个样子,上去是给商渊送人质,还是叫宁小仙君时刻分心护着你!” 元清杭身子一僵,顿在了原地,泪水疯狂往下滴落。 会不会这是一个叫人痛恨的悲剧结尾,这个世界的男主,会不会脚踏祥云而来,虽千万人吾往矣,最后却要拯救苍生牺牲自己?…… 宁夺的身子,再次飞起,重重撞上了旁边的一块巨石。 应悔剑在山岩山划出一道深达数米的沟壑,火光四溅,终于停下时,宁夺不断倒退的身子,也刚刚止住。 一口殷红的血喷出,在他雪白衣襟上染出道道血痕,衣服下摆的赤霞图案已经全数染红。 商渊如影随形,瞬间欺上,掌风刚烈,向着他胸口击落:“别死啊,记得撑住。” 宁夺呻吟一声,身子狼狈向边上一躲,商渊头上的黑色魔婴却忽然探出小手,厉鬼一样扼住了他咽喉,兴奋无比地轻啼了一声。 商渊一掌抵住了宁夺的胸口,眼中狂喜:“你输了!” 所有人齐齐狂叫了一声,不少人已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,不敢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。 宁夺一动不动,身子被抵在一堆乱石中,一头乌发凌乱地散在脸颊边,唇边全是鲜红血迹。 他淡淡望着商渊,忽然突兀开口:“我的金丹,大概比这世间所有人都凝厚。你知道……为什么?” 商渊眼中更加狂喜:“因为你也想通了什么关卡,你和你叔叔一样聪慧!” 宁夺漠然道:“我才这个年纪,哪有这种阅历。” 商渊一怔:“那为什么?” 宁夺淡淡垂下眼睫:“因为我得到了元宗主留下的新心法,金丹裂开,可以再塑。你知道我重塑了几次吗?” 他轻咳一声,血沫涌出,苍白脸上一片冷肃:“三次。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醒来,每一次都如历地狱业火。” 他抬起眼,看向商渊,眼中带着一抹奇怪的安静:“所以你猜,这样的金丹,你能不能承受得住?” 说完这一句,他忽然也抬起手,抓住掐着自己脖颈的那只小手,死死禁锢住。 一道恐怖至极的金色巨震在两人间绽开,带着瑰丽的万道霞光,向四周漫卷开来。 金色狂潮中,他手中抓住的那个黑色魔婴猛地惨叫一声,四分五裂。 而商渊和宁夺的身体,也被这恐惧的能量炸开,狂飞上天空…… 元清杭呆呆看着那片金色,只觉得眼前一片空茫,像是忽然看到了能把人眼睛刺瞎的景象。 宁夺……也自爆了金丹,是吗? 和他师父宁程一样,只是威力更大,决心更坚定。 可是,金丹碎了,或许能重修。这样彻底爆裂,也能吗?…… 第180章 了结 千重山顶,本就已经塌陷了大半,两人这番惊心动魄的打斗后,更是到处乱石横飞,巨树摧折。 随着宁夺这自爆金丹的惊天举动,他和商渊所立身的半边山峰也彻底崩塌,无数山石形成滔天洪流,向边上倾泻。 那一边,正是半边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,也是元清杭曾经跌落之处。 此刻,宁夺和商渊的身影,随着泥土烟尘,同时被淹没在那滚滚山石中,向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跌去。 所有观战的人全都惊心动魄,惊叫出声。 元清杭终于再忍耐不住,大叫一声,疯了一样,挣脱了姬半夏的手,用尽力气,向那边急纵。 不少人也反应了过来,御起本命宝剑,也跟着他一起,飞快地向那边的山峰冲过去。 宇文瀚,姬半夏,还有木青晖和陈封等人,一个个都面色焦急。 立在乱石嶙峋的崩塌山顶,一群人往下看去,全都心里一沉——这千重山的后山之所以是苍穹派的禁地,可不仅仅因为它安静偏僻,被列为闭关清修的地方,更是因为,这后山的另外半边,连着幽深异境。 深不可测的崖底处,常年有瘴气毒雾萦绕,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,比起一山之隔的优雅仙山,那里更像是魔气氤氲的魔境。 而此刻,无数烟尘还在空中滚动,遮住了下面的幽黑,已经看不到宁夺和商渊的身影!…… 元清杭冲到山顶,呆呆望着下面一片乱石泥土,身子一动,正要跳下去,宇文瀚早已紧紧盯着他举动,慌忙一把抱住了他:“你要干什么?” 元清杭奋力挣扎起来:“让我下去,受伤的话,需要人救!……” 话未说完,忽然地,他身子却猛地一震。 就在这一瞬间,下面幽暗神秘的崖底,传来了一声似曾相识的野兽嘶吼。 威严,低沉,带着某种洪荒远古灵兽的气息。 一道隐约的黑影巨大如鹏,从下面的山石乱流中展翅飞出,躯干壮硕如海底巨鲸,一双肉翅硕大,张开时足足有十多米,在空中略一扇动,便是一道恐怖的气流。 一只蛊雕。 却是一只绝没人见过的恐怖巨大雕王,也不知道在那幽远的崖底魔境活了多久,一双眼睛睁开时,更像是看惯了世间无数沧桑,浑浊苍老,又慵懒傲慢。 而它的背上,驮着一个人。 劲瘦优雅的身影一动不动,白衣染血,伏在蛊雕那巨大的背上,显得似乎有点纤弱,却让元清杭一瞬间热泪疯狂涌出。 那蛊雕没有第一时间飞上来,却在下面慢悠悠盘旋了一下,果然,随着烟尘散去,小蛊雕那矫健活泼的身影也冒了出来。 拍着一对小肉翅,迅速跟在了巨大蛊雕的身边,兴高采烈地抬起头,向头顶的元清杭嘶叫了一声。 像是在邀功,又像是在炫耀自己那威猛的伟岸父亲。 就在所有人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,忽然地,小蛊雕身边的山石丛里,黑气萦绕处,却闪电般伸出了一只血手。 如同厉鬼,狠狠抓住了小蛊雕的一只蹄爪,向下用力一扯。 小蛊雕惊叫一声,身子急坠。 电光石火间,商渊染满鲜血的脸出现在了山石后,翻身跃上了小蛊雕的背。 雕王猛然回头,扑着肉翅向小蛊雕身边急冲,可是商渊骑在小蛊雕身上,一只手挟持着它的脖颈,小蛊雕被他勒得眼睛翻白,痛苦地在空中翻滚。 雕王眼中凶光大盛,可是却不敢发动什么攻击,庞大身子逼近了小蛊雕,围着它身边焦急盘旋。 商渊浑身浴血,也不知道身上被宁夺金丹自爆时伤到什么程度,可头顶的那个婴孩幻像竟似又模模糊糊,在重新凝形。 一大一小两只蛊雕在下面翻飞盘旋,雕王瞅准机会,尖锐巨喙急伸,向商渊猛啄,商渊身子一矮,雕王的尖喙不仅没有啄中他,却啄在了小蛊雕颈脖上。 小蛊雕嗷嗷惨叫一声,脖子上顿时鲜血直流,猛地向下摔去。 雕王厉啸一声,担忧孩子安危,巨大身躯也跟着向下疾追,想要接住小蛊雕。 商渊就在等这个机会,两只蛊雕身影交错之际,他脚下一蹬,从小蛊雕身上一跃而起,向身边昏迷不醒的宁夺一掌击去。 似乎是知道自己受伤极重,再也没有什么机会翻盘,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疯狂的杀戮和仇恨,浑身迸发出来的灵力,带着孤注一掷的全力。 阴寒诡异,罡气凛冽,拍上近在咫尺的宁夺…… 昏迷的宁夺依旧一动不动,脸色苍白如纸,就在商渊那掌风击上他身上时,他低垂的手腕上,却忽然迸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辉。 浩大神秘,绵绵沛沛。 两颗明亮的宝珠从他手腕的宝镯中飞出,四周符文闪烁,光辉明亮温和,瞬间将四周袭来的灵力裹挟在其中,猛地一收! 能量急剧被压缩,四周气流狂乱急舞,可商渊那拼尽所有的一击,却完全消失无踪。 “遏祸”!…… 元佐意从秘境小天地中强行取得的那对远古宝镯,可分可合,曾经分成两半,其中一半,在风月无边的湖边,送给了宁晚枫,作为送给宁夺的出生礼; 而另一半,则留给了他同样出生不久的小外甥元清杭。 命曰“遏祸”,原来真正的意思是,在感受到主人有性命危机时,能帮主人挡住这惊天祸事,遏制灭顶之灾。 空中,元清杭已经趁着姬半夏不防,挣脱了他桎梏,身子直跳而下。 耳边风声呼啸,他眼睛充血,死死盯着下面那道白色身影。 目标急速靠近,近了,再近了。 他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张开,在空中用力一扇,急坠的势头顿时缓了几分。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口哨,下面的小蛊雕听见哨声,忍着疼痛,扇着肉翅疾飞过来,险险接住了他的身子。 元清杭手下不停,扇中银索飞出,径直卷向不远处的白色身影。 银索上身,倒飞而回,将宁夺带回。 元清杭眼前一片迷蒙,泪水盈满了眼眶,哆哆嗦嗦去探他鼻息。 ……身边气流颠簸,探查不易,晃动中,似乎感觉不到。 元清杭心跳如鼓,只觉得一阵窒息,满心绝望之下,也顾不得施针喂药,毫不犹豫,猛一吸气,再俯下脸,将颤抖的唇贴上了宁夺的嘴唇。 恍惚中,好像有相似的情景在脑海中闪过,可这一刻,却没有任何旖旎温存,只有冰冷到心里的悲伤和惧怕。 一口口,不停度气。嘴唇和嘴唇密密贴合,又快速分开。 牙齿和牙齿磕碰在一起,磕碰出了点点血痕,顺着两人的嘴角流下。 小蛊雕似乎也知道背上的小主人在做着极重要的事情,虽然身上沉重,却依旧吃力地震翅飞动,竭力保持着平稳。 似乎也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,又似乎是已经过了漫长的一生。 元清杭哆嗦着双唇,正要再一次印上去,身下宁夺的眼皮,终于轻轻一动。 朝阳初升,如梦如幻,他苍白冷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融融暖意,微微睁开的眼睛里,一双乌黑瞳仁像是养在水银中的纯黑曜石,怔怔看向面前的元清杭。 下一刻,他瞳孔猛然缩起,手臂一张,山涧下面,应悔剑清啸一声,拖着回声,飞回他的手掌。 而他的身体,猛地弓起,箭一般向元清杭身后的山崖急速弹出。 金丹粉碎,剑光赫赫,却已经不带什么惊天之威,只剩下最后的执念,斩向不知何时、再度急扑过来的商渊。 这一剑锐气纵横,虽然没有了金丹修为,却依旧有过去多年苦练的余威,重重斩上商渊的身子。 血光四溅,商渊重重撞在身后山石上,砸出了一个人形巨坑。 他低下头,茫然地看向自己被应悔剑斩下的小半边肩头,忽然一张口,一股黑血急喷而出。 宁夺身形踉跄,落在他身边一块凸出的巨岩上。 他脸上方才的融融暖意已经化成了冰冷寒雪,手中应悔剑微弱长鸣,高高举起,就要再次斩下。 商渊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真正的恐惧。 他全身已经被鲜血染满,头顶的青气轻薄如烟,那个魔婴的幻像也早已消失无踪。 他猛地抬起手,像是要阻挡这一剑,嘴里疯狂喊叫:“你不能杀我!……” 宁夺剑实蓄而不发,停在空中:“哦?” 商渊死死盯着他的应悔剑:“晚枫……晚枫不是死在我手里,他是心甘情愿去魔宗的。” 他喃喃道:“晚枫性情善良,得人点滴之恩,便会肝脑涂地……我对他有收养培育之恩,他的剑魂,不会对我起杀心。” 小蛊雕盘旋飞近,元清杭从它背上跳下,立在宁夺身边,紧紧握住了他那只不执剑的手。 商渊猛咳一声,大股大股的黑血夹着肺腑内脏的残片,从他嘴里喷出,支离破碎。 他惊惧无比地看着宁夺,嘶声叫:“你的应悔剑若是斩杀了他的恩师,剑魂会产生心魔,这一辈子,都不能再寸进!” 宁夺静静看着他,点了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叔叔假如天上有灵,纵然得知养育的恩师卑劣如此,也会痛苦万分。” 商渊眼中光芒一闪,惊喜点头:“对对……” “可不用应悔剑,也可以同样斩妖除魔的。”宁夺淡淡截断他的话,手中应悔剑向后掷出,直插山崖。 下一刻,他的手一伸,从身边元清杭手中抢过白玉黑金扇,向前笔直刺出。 十多道扇骨森然亮开,妖刀斩虹的残片兵魂激动啸叫,锐光闪耀,向前扎入商渊心口。 宁夺手掌一收,白玉扇的扇骨盘旋飞回,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。 “元宗主生前被你所害,他的兵魂想必很乐意杀你。”宁夺哑声道,看着商渊胸口数十个洞口鲜血狂涌,眼中波平如镜。 应悔剑盘旋飞回,轻轻落在他脚下。 他伸手揽着元清杭,站上应悔剑,向上面的山崖疾飞而去。 元清杭嘴唇贴着他耳边,略有不安:“他会不会……没死透?” 宁夺脚下一顿,应悔剑停在半空。 他轻轻一拧修眉:“你担心得对。” 他伸手接下腰间那个硕大的储物袋,手边鲜血滴上,封印自解。 无数附着魔修兵魂的兵器呼啸而出,仿佛经年不见天日的索魂利器。 宁夺衣袖轻轻一挥,百千兵刃向下面急坠,像是嗅到了血腥气味的鲨群。 “扑哧”声不绝于耳,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下,扎入血肉的声音惊悚又血腥。 宁夺一手揽住元清杭清瘦腰肢,一只手轻抬,将元清杭忍不住低头去看的眼睛蒙住:“死透了,放心。” ……… 山顶在望,霞光万道。 清风迎面而来,吹散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,也吹动了屠龙少年的白衣,翻卷飘动,有如神祇。 第181章 倾情 苍穹派内,一片凋敝,遥遥望去,千重山后山顶峰已经被削平,昔日的青山绿树也大多损伤严重。 可赤霞殿上,终于不再像前些天一样,时常关闭着阴森的红门。 此刻的赤霞殿,阳光从两边的高窗投射进来,大殿上那些可疑的血迹也清洗干净,恢复了以往一样的明净。 一群苍穹派的小弟子行色匆匆,手里提着食盒和一些生活所用杂物,从外面的廊下经过。 一名筑基晚期的弟子走在前面,小声叮嘱:“木家紧急调来的伤药到了,待会儿你们几个按照单子,挨个给伤重的几家门派送去。” 他又扭头向另一边道:“伙食务必叫厨房跟上,每家一日三餐要加上补气的灵丹,千万别落下。” 他身边的一群小师弟们神色恹恹的,有人小声嘀咕:“我们去送补给,每天都被人给脸色看。” 有人随声应和:“横眉竖目就算了,上次还有人啐了我一口。” 那名筑基弟子神色黯然:“都忍忍吧,我们苍穹派现在……” 他顿了顿,再也说不下去。 半晌,有人小声道:“门中早就资源枯竭,现在这么多人在这里养伤休憩,都要我们支出,到底撑不撑得下去?” “是啊,听人说,太上掌门……啊不,商老贼已经把门内资源消耗一空了,大师兄这些天勉力支撑,焦头烂额,人都瘦了一圈。” 那名筑基弟子一咬牙:“胡说什么,大师兄一定能想到办法的,人心惶惶有什么用,快去做事!” 一众小弟子一哄而散,那个筑基弟子抱着食盒,独自往远处的居所跑去。 商朗和宁夺居住的小院不远,绕过后殿,遥遥在望。 小弟子迈进院子,恭恭敬敬叫了一声:“二师兄?” 西边的厢房里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忽然就是一顿。隔了一会,宁夺的声音才低哑传来:“进来。” 小弟子推门进去,里面床上青色纱帐低垂,宁夺已经半起了身,斜靠着床头,身下垫着松软的丝绸软垫,清冷脸上一片苍白。 窗前的桌案前,正襟危坐着那位魔宗的小少主,一张脸眉目如画,眼若点漆,下巴比前一阵明显尖了点儿,可不知怎么,阳光照着他脸上的细腻肌肤,似乎泛着一丝明艳的微红。 小弟子一愣,赶紧向他施礼:“元小少主,您也在呀?” 元清杭轻咳一声,脸色似乎更红:“是啊,我在帮宁小仙君治病。” 小弟子感激无比:“元小少主医术仁心,自己都重伤在身,还这样费心……” 宁夺靠在床边,轻声道:“把食盒放下吧。” 小弟子慌忙将食盒放在元清杭面前的案几上:“师兄,你们慢用。” 元清杭打开食盒,看了看里面的珍贵佳肴和几丸灵丹,皱眉道:“送给各家的用度都一样?” 小弟子吓了一跳,以为他不满,眼眶一红:“也、也不是……木家那边说无需我们准备,还拿了很多珍贵伤药来送给大师兄。宇文公子也一样,采购了不少物资,亲自送来救急。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,从怀里掏了一张黄符,草草在上面写了几行字:“这个你拿去,找我属下侍女霜降姐姐,她知道怎么做的。” 小弟子接过去扫了一眼,惊跳起来,慌忙看向宁夺:“这、这……” 元清杭一瞪眼:“看他做什么,这是我们魔宗少主送你们商师兄的东西,不要他首肯。” 小弟子一溜烟地跑出门,宁夺斜靠在床边,轻轻皱眉:“你拿了多少东西出来?” 元清杭笑嘻嘻从窗边跑过来,和刚刚一样,靴子一甩,上了床,舒舒服服和他并排靠在床头:“没多少了,都是我自己的身家,也没动用魔宗的。” 他掰着手指,一件件数:“易白衣前辈以前送了我一大堆珍贵药材,留在手里,也没机会用,还有我爷爷分了好多他私人的积攒给我,我拿去换点钱。”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笑得狡黠又得意:“对了,还有些术法秘器,你猜哪里来的?” 他骄傲地点了点自己的鼻子:“我曾经拿澹台小姐做人质,逼着宇文离那只小狐狸把他的储物袋给了我,狠狠搜刮了他一笔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听说他这次也拿了宇文家的不少财物出来赈灾救济,颇得美名。” 元清杭不以为意:“我爷爷一辈子急公好义,宇文离要这样做,他总不能阻拦。” 商渊死后,诸家仙门死伤惨重,一时不便长途跋涉,也只有暂时滞留在苍穹派中,稍作休养。 可苍穹派家底原先就被宁程挥霍一空,再加上商渊出关后消耗物资巨大,现在留给年轻一辈的,只剩下一个空壳。 宁夺金丹刚碎,重伤在身,宁程时日无多,所有重担全都落在商朗身上。 他一边要安排父亲丧事,一边要整顿门派,还要照顾滞留苍穹派的诸家仙门伤患,同时打理千头万绪,短短时间,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,一切也只能勉力支撑。 说到从宇文离那里搜刮的东西,元清杭又有点沮丧起来:“可惜,我在和宇文离澹台芸周旋的时候,正是那边灵堂里林夫人被害的时间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好在现在姬护法也已经帮她报了仇。” 元清杭微笑起来,转头凝视着他,忽然鼓起勇气,猛地在他侧脸上飞快一啄:“总之幸亏小七君厉害。要不是你路过救了姬叔叔,他有个三长两短,就算我杀了澹台明浩,这辈子也会痛不欲生。” 这一下偷袭又快又鲁莽,像是生怕逗留太久,就再也移不开,宁夺身子一僵,扭头看他。 两人并排斜靠在床头,宁夺这样半侧过脸,一双幽深眸子宛如深湖,高挺鼻梁也近在咫尺。 元清杭心虚地往后仰了仰头,脸色绯红:“……” 宁夺喉结轻轻一动,好半天,才将俊脸也退后了点,长睫低垂下去,掩住了波光粼粼的眸子:“……你不要把什么都给我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如玉般脸颊就在眼前,心里正狂跳不已,见他终于将脸移开,不由大大松了口气,可心里却又隐隐失望。 他轻轻咽了口唾液,摸了摸自己的鼻子:“……谁给你啦?我给商朗,他也太惨了点儿。再说了,钱财身外之物,我留着放在储物袋里不用,难道像多多似的,天天守着,数鹅卵石玩儿?” 墙角里,立刻响起一声“吱吱”的叫声。 小造梦兽正在打盹,忽然听见元清杭叫到它名字,立刻醒了过来,熟门熟路地迈着小短腿,蹭的一下跳上了床,在宁夺和元清杭腿间找了个位子,舒服地趴了下来。 上次宁夺进万刃冢前,怕自己再也出不来,提前将它留给了厉红绫,这些天已经被人送了回来。 回来时元清杭刚把最后一颗九珍续魂丹给宁夺喂下,药效强烈,无论多多怎么在边上蹦来蹦去,宁夺也是不醒,小东西吓得不轻,满心以为宁夺不行了,“啪嗒啪嗒”掉了一大堆眼泪。 元清杭撸着多多的脖颈,忽然扑哧一笑:“你前些天昏迷的时候,你知道它干了啥?” 宁夺问:“什么?” 元清杭越想越好笑:“它以为你不行了,一边掉金豆儿,一边把自己藏的卵石全都扒拉出来了,堆在你枕头边!” 宁夺微微笑了起来,低头看了看小造梦兽:“它可气我抢过它两颗石头呢。怎么,看我快死了,给我造坟吗?” 元清杭一瞪眼:“呸呸呸!童言无忌,胡说什么不吉利的话!” 他嘟囔着:“它是想对你说,只要你醒了,就算再抢它的漂亮石头,它都愿意给你呢。” 宁夺低头不语,忽然道:“我那时候,好像有点意识的。” 他悠悠道:“我听见多多在吱吱地叫,也听见有人在呜呜地哭。一边哭,还一边在和我说话。” 元清杭猛地睁大眼睛,面红耳赤,口吃起来:“怎、怎么可能?……你都那样了,金丹尽碎,经脉受损,要不是靠九珍续魂丹吊着命……怎么可能听得见!” 宁夺拧起眉:“真的。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哭着说,如果我有事……他也不活了,干脆回别的世界去。” 他扭过头:“那是哪儿?……你也要带着我的尸首,去万刃冢小世界吗?” 元清杭盯着他,忽然爬起来,飞身就往床下跳:“你伤重,发烧啦!产生了幻觉,还有幻听……” 身上衣带不知怎么有点散乱,被宁夺的腿压在了下面,这么胡乱一跳,身子就是一歪,不仅没能下地,反而“咣当”一声,栽倒在了床边。 宁夺手臂一伸,牢牢接住了他。 “自己没伤么?”他低低道,“跳得这么欢。” 元清杭面红耳赤:“反正比你好得多。” 半晌他又道:“放开我。” 身子被这么紧紧揽着,腿荡在床边,没着没落,整个重心全在腰上,浑身好像都又烫又僵,快要抽筋了好吗?!…… 房间里一片安静,院子里那株柳树枝条轻摆,树影印在窗前,清风细细。 多多支棱着耳朵,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。 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两个人,它紧张地爬起来,围着两人身边团团转悠。 宁夺目不斜视,劈手抓住了它,将它塞进了旁边的储物袋。 元清杭咬着牙,挣扎想从他怀里脱身,嘴里乱七八糟地低声嚷嚷叫:“……不要虐待小动物,放人家出来。” 宁夺身子一侧,有意无意堵住了床边,手臂轻抬,将他桎梏在了臂弯中。 他低头俯视元清杭,低低道:“……再不关起来,它每天晚上冲我喷息。” 元清杭奇怪道:“它对你好,喷的都是甜美梦息呀!你养伤呢,做美梦有什么不好?” 宁夺不语,眼睫飞速颤动,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:“不好。” 元清杭莫名其妙:“哪里不好?” 宁夺抬起眸子,静静凝视着他,一张俊脸慢慢下压,却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的心狂跳起来,身子好像忽然没了力气,一双眼睛水汪汪地,又是惶恐,又是期待似的,瞥了宁夺一眼。 宁夺和他这一眼相接,眸色忽然变深,喉咙间发出了一声极沉的轻哼,却没有什么继续的动作。 元清杭抬起眼,看着他那竭力忍耐的神色,心里一软。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又或者是什么福至心灵,他抬起手,手指在宁夺喉结上轻轻一划:“知道啦。做了奇怪的梦吗?……” 这一句,犹如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宁夺终于忍无可忍,伸手捉住了他那不老实的双手,狠狠拉起来,锁在了头顶。 下一刻,他微烫的唇压了下来,印在了身下人的唇上…… 第182章 定情 天空晚霞渐生,柳树枝条依依,小院中,暮色开始笼罩四处。 窗棂花纸上,烛光剪影轻轻一跳,燃了起来。 元清杭躺在宁夺身边,迷迷糊糊地闭着眼,双颊红得像是窗外天边红霞。 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,好像被整个抽去了筋的一条小龙,懒洋洋地趴在浅滩上。 只是一个漫长的吻,怎么会这么耗体力?! 耳边,宁夺低醇的声音轻轻响起来:“你……累了?” 元清杭不敢睁眼,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,含含糊糊地叫:“哼,本少主体力好得很!……” 说得没错,简直比和商渊战斗还累,比和惊尸群周旋还费力。 唇上鲜明的触感犹在,脉搏还在激烈跳动,满心里全是安乐狂喜,整个人好像欢喜地快要炸开一样,想要满世界去说,想要带着他的小仙君去见身边所有重要的人。 两个人一路走来,虽然心意相通,彼此依恋,可却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。 除了偶尔牵手、一起战斗外,什么耳鬓厮磨、情意绵绵都欠奉,更别说有过什么互诉心意,海誓山盟。 今天忽然这样从好友知己变成了亲密爱人,却又好像水到渠成,也没有半点突兀和不对。 元清杭依旧不敢睁眼,生怕一看见那张俊美清冷的脸染上别样春色,自己说不定就会忍不住反扑回去,再这样恬不知耻地厮混下去。 他纤白手腕懒懒地搭在眼上,轻声道:“小七君,过几天,我带你去见姬叔叔和红姨,还有我爷爷,好不好?” 宁夺没有吭声。 元清杭闭着眼,嘴角噙笑,不好意思地低哼:“他们当然早就见过你了。可是我想和他们说,以后……我就和你在一起啦。我们俩不生小娃娃,也不管别人怎么看。我爷爷要想有乖曾孙呢,那好像也只有指望澹台小姐。” 等了一阵儿,没等到回应,他心里微微忐忑,向身边看去。 一睁眼,却一怔。 宁夺的脸色没有他想象中的春色,却微微有点苍白。 “你……不愿意吗?”元清杭心里忽然有点儿慌,口吃起来,“不、不说也可以的,哈哈哈,老人家会受刺激,你们苍穹派的小师弟们也会觉得奇怪,对吧?” 宁夺浓黑的长睫轻轻一颤,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若我是废人一个呢?” 元清杭怔怔看着他,终于明白了什么,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。 他侧过身,一眨不眨看着宁夺:“绝不会。我舅舅不是留下了塑金诀吗?我的小七君天赋异禀、聪慧超人,一定可以重塑金丹的!” 宁夺脸色平静:“我在小天地里三次重塑金丹,都是只裂出缝隙,破成几瓣。” 他好像说着很寻常的话:“像我和师父这样,主动自爆,金丹碎成齑粉,想必没有什么机会了。” 元清杭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腊月冰水,刚刚还满心的喜悦欢乐,现在却觉得浑身冰冷。 他根本不知道破金诀是怎么回事,更不明白塑金诀有什么玄妙,原本满心以为宁夺伤势再重,既然敢自爆,一定有把握重新练起来。 就算再艰难,再漫长,就算需要从筑基从头开始,那又怎么样?……可是、可是有可能无法恢复吗?! 宁夺静静抬起眼睛,一双清澈眸子望向他,半晌举手,轻轻帮元清杭擦去眼角落下的泪水:“我也只是这样觉得。又或许事不至此。”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,忽然慌乱地掏出储物袋,拼命往外倒东西:“你别急,不外乎还是疏通经脉、调理根基,我攒了好多珍贵药材的……虽然没有现成的药,可是我可以和红姨一起研究——啊,对了,红姨只擅长制毒解毒,我们明天就启程,去找易老前辈!” 正心慌意乱地翻找着,手腕一凉,被宁夺轻轻握住。 他的手指修长,却微冷,完全没有过去那种火热的温度,再次低低安慰:“真的没关系。我在做决定的时候,就已经想好了的。” 元清杭怔怔停下,没有再说话。 他慢慢俯下脸庞,趴在宁夺那宽厚的胸前,良久以后,他的手轻轻伸下去,覆在了宁夺的丹田处。 虽然这些天帮他处理伤口时,已经看了太多遍那狰狞的硕大伤口,可他从来都是笑嘻嘻的,从没流露出一点难过和害怕。 可现在,他终于任凭自己的泪水一点点打湿了宁夺心口的衣襟。 宁夺柔声道:“……你不要哭。” 半晌又道:“我拿了男主符篆的,你说过,拿了它,遇到不平事,就得舍身取义。奋不顾身。” 元清杭又是心痛,又是好笑,哽咽道:“不是什么男主符篆啦,是男主卡。” 越想越是伤心,他无声流着泪,手掌发力,一股温柔的灵力输送过去。 宁夺轻轻叹了口气,温和地道:“我没有金丹,丹田现在也受损,存不住灵力的。” 元清杭不理他,灵力固执地输送不停。 良久过去,宁夺声音喑哑:“……把手拿开。” 元清杭身子微微一动,心惊胆战地感觉到了哪里不对。不行,得做点别的,转移他的注意! 他把心一横,抬起头,眼泪汪汪,猛地一口封在宁夺唇上:“呜……” ……窗前烛光微微一跳,烛芯左右摇摆,仿佛也不好意思看下去那边的旖旎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两个情动的少年才依依不舍分开,脸红似火。 两人并肩躺着,一时之间,又觉得只要有身边这个人在,什么金丹破碎,什么前途渺茫,又都完全没有什么关系。 元清杭等心跳略略平复后,才小声道:“我白天和红姨聊了一下,帮你师父配了点止痛的药。煎服下去,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。” 宁夺黯然点头:“谢谢你……他对你那么不好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,没多说话。 何止不好,差点切切实实要了他的一条命。 宁夺被他一剑穿心后,便黯然离开了苍穹派,独自进了万刃冢。 对于元清杭差点被宁程一剑捅死、厉轻鸿更是差点被宁程杀死在商朗房中,他都不知道。 回来后,更是第一时间就和商渊生死相搏,紧接着就重伤至今。 元清杭纵然并不想瞒他,可宁程不仅自爆了金丹,更被商渊一掌震碎了所有经脉,眼见已经药石罔效,时日无多。 这时再对宁夺控诉宁程的大恶,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。所以直到现在,宁夺竟是对师父做过的那些事,却大多并不知晓。 正在这时,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叩门,先前那个送饭的小弟子又在外面道:“师兄,您休息了吗?” 宁夺应道:“尚未,有什么事?” 小弟子恭敬道:“掌门刚刚醒了,叫我来请师兄您去一趟。” 宁夺一怔,和元清杭对视一眼,沉声道:“好,我这就起来。” 小弟子却又道:“好,我还得去元小少主那儿跑一趟,掌门说,请他和师兄一起去呢。” 元清杭一愣,忙叫:“我在我在……” 门外那小弟子好像忽然哑了一下,半晌吃吃道:“哦哦!元小少主还在啊……” 元清杭脸皮一红,从床上轻轻跳下地,无声无息走到窗前,让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,才大声道:“是的,针灸到现在!” ……… 宁程的居所一派简朴,和元清杭上次偷偷潜入时,并无二致。 只是房间里,和当初商无迹的居所一样,多了一丝浓郁的药香和病气。 宁夺和元清杭一起踏入,只见宁程已经坐在床头,脸色蜡黄,眼望窗外月色,幽幽出神。 见到两个眉目俊美、长身玉立的少年进门,他目光看过来,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。 似乎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,似乎也有两个容貌相似的故人这样在他面前,并肩而立。 他这些天都一直昏迷居多,宁夺硬撑着来他病榻前探望过好几次,却都没有遇上他短暂的苏醒。 这时见他不仅醒来,还能独自在床上坐起,宁夺眼中一热,快步上前,就想拜倒,宁程却摆了摆手:“你自己都伤着呢,搬椅子坐下吧。” 他抬头看看元清杭,却又加了一句:“你一样坐吧……伤势都没好。” 元清杭默默搬了两把座椅,在他床前放好,一声不吭,和宁夺并排坐好。 宁夺恭恭敬敬道:“师父今日精神好多了。” 宁程微微一笑:“大概是回光返照吧。” 宁夺眼中隐约有丝泪光:“师父……” 宁程看向元清杭,神色复杂:“你的侍女霜降白天送了些药来,我用了,疼痛大为减轻。你有心了。”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微微发颤的手指,心里叹息。 为了吊这最后一段时间的命,宁程服用的药可算是刚猛异常,日日夜夜几乎都是剧痛难忍。 就算有红姨给配了镇定的药剂,可身上也绝不会真的好受太多,可他现在声音语气都平稳安静,也算得上骨头硬得厉害。 “举手之劳,医者本分。”他和声道。 宁程摇了摇头:“医修害人的多着呢。再说了,你这样对我,总算以德报怨。” 元清杭没回应,眼角余光看见宁夺看过来,扭头冲他微微一笑。 宁程淡淡道:“况且我还趁你帮宁夺冲关护法,亲手刺你一剑,又把你埋在山腹里。我那时的确是想杀你的,不过是你命大。” 宁夺猛地抬起头,震惊地看向宁程,一瞬间,洁白如玉的额头青筋暴起:“师父?!……” 元清杭生怕他激动弄裂伤口,慌忙一攥他的手,道:“都过去啦。” 宁夺扭头看着他,手掌冰冷,在他手中微微发抖:“……你没说过。” 元清杭赶紧轻声哄他:“事儿太多,开心的事尚且说不完呢。” 宁程的目光落在他们紧紧相握的双手上,幽幽叹了口气。 “夺儿,你知道我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他,就厌恶他,想逼着你和他断绝一切往来吗?”他目光幽沉,看着宁夺。 宁夺涩声道:“因为他是元佐意的亲人。您一直憎恶魔宗,更加憎恶元宗主。” 宁程点点头:“我还记得小时候,我要斩他手臂,你冲过来说了一句‘师父明鉴,无论如何,他没有真的害过我’。你可知道,我听了那一句,简直如遭雷击、” 宁夺依稀记得那时旧事,微微愣神: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你叔叔,说过一模一样的话。”宁程淡淡道,“多年前,我曾偷偷听到他和我们的师尊商渊对答,说的这句话,一字不差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隐约一跳,悄悄对视一眼。 宁程神色怅然,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:“他说这话时,那么诚恳,那么焦急。他跪在地上,看向师尊时,满脸都是和你那时一样的神情……所以我一看到你小小年纪,竟然和他一样,为了一个魔宗的小魔头这样拼命求情,心里只觉得又怕又恨。” 他缓缓道:“怕你和你叔叔一样,又被魔宗的人迷了心窍,又恨他糊涂,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前程。”、 宁夺怔怔道:“可是,他明明是被商渊派去的,是商渊设计了毒计,让他背负了污名。” 宁程沉默了许久,原本清俊的脸上蜡黄一片,肌肉更是痛苦地扭曲:“商渊要的只是破金诀。他若是完成任务,商渊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他背负污名到死。” 他忽然嘶叫起来:“他本可以在拿到破金诀后,就回归师门,师父也应允了帮他洗刷罪名。是他自己……他自己决定抛却前尘往事,再不回门派,留在元佐意身边的……” 第183章 隐秘 元清杭和宁夺默默不语,听着宁程激愤的语声。 “虽然宁师兄在殿上公开承认了罪行,被师尊毁去金丹逐出师门,可是我心里就是觉得,这绝不是真的。” “师兄在路边的流民死尸群里察觉到我的动静,不嫌脏污,不怕染病,把我救下来,亲自照料,把我带大……我比谁都知道,师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” 宁程蜡黄的脸上微微透出激动的红晕:“他在没人知道的地方,悄悄救过那么多人,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,更是清楚,他只是酷爱剑道和音律,心里又何尝会有什么争夺名利?” “别说什么掌门之位,就算你把整个天下送到他面前,他怕也是会怕麻烦、极力推脱的那种人。何况他和郑师兄、商师兄一起长大,感情比什么都好,怎么可能对他俩下手!” “我知道一定有哪里不对,可门中无人敢提他的事情,我也没法和人说这心中的怀疑和悲愤。” “师兄一走就是大半年,再传来讯息时,却是已经投靠了魔宗。不仅深得元佐意那大魔头的赏识,还求到了他的破金诀,成功地重新寻回了修为。” “那个时候,我四处打听魔宗的消息,也辗转得知了一些元佐意的特征。那时候,我就隐约猜到了,师兄在深夜和我说到的,那个和他在湖中相识、带着妖刀的魔修青年,就是元佐意。” “猜到了这个,我却又是庆幸,又是厌恶。庆幸的是既然元佐意认识我师兄,那应该不会难为他,师兄在魔宗的日子,或许能过得好些。” “厌恶的是,一想到师兄本就和他投缘,现在又和他彻底混在一处,会不会从此就忘记了我们师门中的所有人,包括我?……” 元清杭悄悄撇了撇嘴,心里暗暗道:“这宁程真是对师兄死心塌地,恨不得真的跟在宁晚枫身边一辈子。” 宁程喘息了几声,脸上稍微平复下来:“这样没过多久,仙魔两道之间的纷争却日益严重。元佐意修为卓绝,和仙门宗师对敌,几乎从无对手,天下魔修仗着出了这么一位狂傲的首领,行事越发肆无忌惮,一时之间,仙魔之间不停有惨案发生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都从没听过这些,不由得暗暗心惊,元清杭插嘴道:“我舅舅不约束下属的吗?” 宁程神色冷漠:“他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,当然不会像百家仙门这样,家家有铭文规训,戒条累累。再说了,他凶起来,连魔宗的人都随便杀,手里的人命难道又少了?” 元清杭忍不住辩驳:“你上次也说了,他千里夜奔,去杀了一个魔修,却是为了宁晚枫的家人报仇,那魔修本就该死,怎能怪他是滥杀的人。” 宁程冷冷道:“你以为元佐意被称为百千年来魔修第一人,只是因为他修为高?哼,狂傲凶残,可也不是假的。若是不合他眼缘的人,稍有过错,就算罪不至死,他也从不手下留情。” 元清杭哑口无言,心里模糊地知道,宁程说的,怕是也有点道理。 在姬半夏和厉红绫少数的描述中,他那位厉害至极的舅舅,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善于御下、也懒得御下的人。 用现代一点的话说,当年的魔宗,不像诸家仙门门规森严、根植于血脉上,倒更像是围绕着元佐意聚拢起来的一团散沙,缺乏等级制度,更没有什么成型的组织架构。 除了元佐意自己的人格魅力,能吸引人留在元佐意身边的,更有破金诀的威力。 比如厉红绫这样修为尽毁、走投无路的仙门中人,更有木家长子这样不得不来求救。却怀有异心的人。 宁夺低声道:“后来呢?” 宁程淡淡道:“后来诸家忍无可忍,终于决定联手讨伐魔宗。师尊当时威望最盛,由他出面征召,凌霄殿、木家、宇文家纷纷响应,很快就打到了魔宗边界。” 元清杭暗暗叹了口气。 木家是因为长子被元佐意设下的蛊毒反噬而死,痛恨这破金诀情有可原; 可宇文家当年收到魔宗送回来的宇文牧云的尸体,偏偏元佐意也同样憎恶宇文家,自然懒得解释,导致宇文瀚也认为儿子的死和魔宗脱不了关系,这可真是阴差阳错,没处说理去。 宁程怔怔出了一会儿神,才又道:“魔宗那时候发展多年,势头正盛,手中资源也是丰厚。魔宗占地边境广,元佐意指挥姬半夏出手,也布了一个超级巨大的守护阵,靠着他一个人凶悍之力,竟然也牢牢护住了魔宗。” 元清杭喃喃道:“姬叔叔负责布阵,哪处阵眼被攻击,我舅舅就出手去防御?” 宁程神色似是厌恶,又似也有些敬佩:“对。每次仙门攻阵,都被他一柄妖刀神出鬼没挡住,有时候正面对战,有时候又暗中下手,他那人行事不拘手段,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人,导致仙门死伤惨重。” 宁夺静静听着,眼角余光看了元清杭一眼,两人心里都一阵唏嘘。 元佐意当年的修为,已经是和商渊近似,都是世间罕见的大圆满境。 商渊踯躅在金丹大圆满境多年,难有寸进,元佐意同样是魔丹大圆满,可是魔修修炼本就更加注重厮杀实战,元佐意又是战斗狂人,平日里挑战仙门高手多次,论到真的实战,怕是能轻易吊打仙门众人。 果然,宁程又道:“我那时年纪虽小,可已经显出了良好资质,修为突飞猛进。所以那次围剿,师尊带的苍穹派门人中,就有我一个。” “我一想到说不定能在战场上见到师兄,就又是激动期盼,又是害怕。期盼看到师兄一切都好,又怕看到他和元佐意站在一起,和我们为敌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我叔叔……他不会的。” 元清杭也同时道:“宁仙君才不会。” 两人心有灵犀,这话几乎同时出口,互相看了一眼,心里都是一暖。 元清杭心里更是暗暗想道:“这宁程白白跟在宁晚枫身边多年,其实一点也不懂他师兄是怎样的人。宁晚枫无论如何,又怎么会真的对旧日的兄弟和师尊出手?” 宁程怔怔看着他俩,神色有点凄凉:“是啊,他的确不会,可我那时候只想着,这么久了,师兄也从未回来偷偷看过我们一眼,想必是心里早已没有了师门。” “可在战场上,我到处奔波,却也从没见过师兄出现过,心里越发焦急。有一天晚上,我睡不着,一个人在外面树上发呆,却忽然看见师尊一个人走了出来,向着远处的荒野走去。” “白天已经厮杀战斗很久,师尊不在房中休息,夜深人静,却要到哪里去?我原本不敢窥探师尊行踪,可那时候,不知怎么,我忽然心里一个激灵,竟然莫名地想到了一个可能。” “这想法毫无道理,可我或许是自己思念师兄太厉害,竟然鬼使神差地,远远跟了过去。” “我那时身边正好有道隐身符篆,却是前些天和木青晖相遇时,我帮他击退猛兽,他特意送我的谢礼。” “师尊虽然修为强悍,却没想到会有徒弟跟来,加上这符篆颇是厉害,我远远跟着,竟然没被他发现。” “我还清楚记得,那天晚上月明星稀,魔宗地界,四处魔气纵横,师尊很快就到了一处郊野密林中,身影消失在前面。” “我心里怦怦直跳,大着胆子,跟了进去。” “借着隐身符遮蔽气息,我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阵,忽然,便听见了前面有人说话。” “那道温润的声音一入耳,我就差点喜极而泣——整整半年多,我在梦里时常梦见这个声音,那是宁师兄的声音!” “我强压住心里狂喜,偷偷靠近了些,正看见一颗参天大树下,师兄正和师尊相对而立。” “他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,白衣一尘不染,面容俊雅出尘,可细细看去,师兄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,不仅形容清减了许多,以前总是笑意温存的眼睛中,更添了一抹隐约的悲伤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是一紧,听着宁程的话,都知道宁程接下来的话,或许就能揭开许多未解之谜。 只听见宁程继续道:“师尊站在他面前,似乎也有点唏嘘,看着他道;你忍辱负重,为了天下苍生,付出良多,委实是受苦了。” “我一听这句话,心里就像被雷击了一样,各种念头纷沓而至,很快便猜到了些端倪——师兄不是真的害了人,师尊显然早就知道的,那么所有的污名和罪过,都是假的不成?……” “果然,师兄低低道:义之所在,徒儿不敢辞。” “不知怎么,他没有斩钉截铁地说‘义不容辞’,说得却是‘不敢辞’,我似乎在他低哑的语声里,听出了一丝落寞和犹豫。” “师尊和气地看着他,又道;好在现在众仙门已经出手围剿魔宗,等到将那魔头击败降服,为师便会亲自广传天下,说明当初你背叛师门乃是计谋,好让你昭雪名声,载誉而归。” “我听着这些话,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,心里狂喜——既然如此,师兄岂不是很快就会风光回归宗门,重新做回我那个温柔侠义的好师兄了?” “可我还没高兴一小会儿,师兄却轻声道:师尊,这些……都不重要了。徒儿想了很久,觉得并没有执念再回仙宗。” “我在树后听着,只觉得又气又急,只恨不得冲出去大叫一声;为什么?为什么师兄你不想回来,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众位师兄弟其乐融融,忘记了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?……” “我正在愤恨生气,只听师尊的声音也冷了,道:你什么意思?” “师兄怔怔出神,目光中有种我不明白的难过,道:师尊,晚枫踏出山门时,并未曾想到,要去面对的人是谁……在这边和很多人相交相处后,晚枫觉得,魔宗中固然有凶残暴戾之徒,也也有不少至情至性之人,不该用魔字全盘否定。” “师尊听了这话,忽然厉声道:我瞧你是被鬼迷了心窍,竟然这么糊涂!魔宗这些年横行恣意,你兄嫂都是被魔修所害,血海深仇,你竟然还为他们说话?” “我在旁边吓了一跳,师兄的兄嫂之事是我透露给商无迹商师兄的,怎么师尊也知道了?想来是商师兄悄悄告诉了他父亲,幸好我未曾全盘托出,没有提到师兄家还有一个小侄子。” “果然,师兄听了以后,神色微微一变,终于无话可说。师尊看着他,神色变幻,忽然问:你修炼破金诀,现在身体如何?” “师兄神色一黯,道:破金诀有极大漏洞,金丹初期和中期修炼它,运气好的能晋级一层。可金丹圆满境,却要千万小心。徒儿修炼后,境界突破了魔丹圆满,距离魔婴境却又很远,而且境界极不稳定。” “我在树后听得心惊胆战,只听到师兄又继续道:徒儿日思夜想,将其中漏洞找出几处,师尊智慧通达,一定可以参详出来更好的修补之法。” “说完后,他从怀中掏出一卷丝绢,递给了师尊。师尊接过去看了看,神色终于微微和缓,道:和我想的颇有想通之处。” “师尊顿了顿,又道:晚枫,你资质如此逆天,如果和师父一起,好好参详这破金诀,一定可以将它的弊端补齐,到时候,所有不幸金丹破碎、走火入魔的天下修炼者,都能从中获益,这才是天大的功德,更是真正的侠义所在。” “到时候,全天下的仙门都会盛赞你一句卧薪尝胆、忍辱负重,等着你的,将是无尽的荣光和尊崇,别说苍穹派掌门之位,要什么没有?你可千万不要糊涂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又不由自主,悄悄对望了一眼。 没有说话,可心里都是一模一样地不以为然:“不仅宁程不懂宁晚枫,商渊这种卑劣的小人,更是完全不懂他亲手养大的徒弟。” 只听见宁程又道:“我在树后听着,心里大大点头,心想着师尊说得极对,当然是回归仙门,做万人敬仰的名门仙君才是正经。” “可是师兄却默默摇头,只是道:师尊教训得对,可是元佐意信任徒儿,徒儿才能毫不费力得到这破金诀,能用它救人固然很好,可我终究是负了至交好友……师尊,我不回去啦。从今后,您就当没有晚枫这个徒弟。” “只见师尊更加生气,厉声骂道:你难道真的不想洗清污名?留在魔宗,以后可就是千秋万载的骂名在身上,永远是一个人人唾弃的魔修!” “师兄脸色惨白,怔怔想了一会,弯身跪倒在地,低声道:师尊明鉴,无论如何,他没有真的害过我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同时微微一震:宁程刚刚还说过,宁夺小时候为他求情,说过和他叔叔一模一样的一句,原来就是在这里。 果然,宁程脸上神色古怪,又道:“师兄跪在地上,见师尊不答话,又道:他徒儿已经对不起过他了,绝不想再负他一次。” 宁程这样字字清晰,语气和措辞都是和当年一字不差,显然在心里时时回想了多次。 他重复宁晚枫的这最后一句,虽然没有说“他”是谁,可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无比清楚,他说的,自然是元佐意。 厢房中,一片凄清,宁程脸色比刚才又差了很多,神色也更加萎靡,宁夺心里难受,低声道:“师父,您休息一会儿,下次再说?” 宁程轻喘了一会,额头的冷汗慢慢渗出,却摇了摇头:“不,我要说完。这些私事,我不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,可是……可总不能被我带到地下去。” 元清杭起身,从桌边炉子上的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,投了丸镇定的药进去,无言地递给宁程。 宁程接过去,抿了几口,终于又接着说:“师尊听了这话,脸上戾气大升,猛地举起手掌,停在他头上,森然道:你这就回去,趁着元佐意不备,将他一剑杀了,我商渊就还认你做徒弟,苍穹派也还有你的位置。你回来后,诸家仙门中,自然会视你为刺杀奸佞的大英雄。” “师兄听了这一句,浑身都颤抖起来,用力摇头:师尊,晚枫不能!……” “师尊脸上凶狠更甚,手掌上青气直冒,距离他头顶只有几寸,厉声道:我苍穹派没有这么是非不分、决意要走歧途的弟子,你要真的坚持和那个魔头在一起,我今天不如杀了你,以绝后患,也免得你彻底脏了苍穹派的清名!” “我看着师尊的手掌就要拍下来,心里吓得扑通直跳,只希望师兄赶紧回心转意,可等了许久,却听见师兄惨然道:晚枫的命是师尊救的,一身修为也是师尊倾心传授,若是师尊觉得徒儿不肖,要取徒儿性命,那也是应该的。” “他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,温柔俊雅的脸上一片平静,道:可叫晚枫去杀平生至交,就算是粉身碎骨,也决计不能。” 第184章 当年 外面天色黑沉,宁程的脸上,一行细细的汗水流下,显然是这简单的叙述也极费力气。 他继续道:“我还记得那晚上,月亮格外明亮,我远远看过去,虽然距离遥远,可师兄脸上的细微表情,我都看得清清楚楚。” “师兄那时候脸上瘦削了些,以前的温润和气好像消失了,棱角却分明了许多。他安静地跪在地上,眼睛已经闭了起来,就等着师尊一掌击下。” “我吓得浑身战栗,正要不顾一切冲出去求情,可师尊咬了咬牙,却一掌拍在身边的树干上。” “巨树咔嚓一声,晃着树冠和枝叶,从中断开,轰然倒地。” “师尊脸上全是失望和愤怒,道;放着坦荡回头路不走,却要和一个大魔头纠缠不清,你一定会后悔的。” “师兄睁开眼睛,一双清澈眸子里满是坚持,低低道:徒儿既然已经决定了,就不会后悔。” “师尊冷笑:你可想过,这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。你接近他的目的万一暴露,他那种睚眦必报的人,又会怎样对你?只怕你会被他恨之入骨,挫骨扬灰!” “我记得,那时候师兄脸上一阵黯然,却没有再反驳师尊。” “彼时凉风习习,卷来四周一片魔气萦绕,绕在师兄雪白衣衫上,混成一片灰色。” “我远远望着师兄,心里忽然一阵巨大的慌乱,觉得这时候的师兄,好像真的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尘不染的高洁仙君,却已经被什么玷污了一样……” “师尊飞身掠起,转身走了。我躲在树后生怕他发现,一时也不敢动。过了一会儿,师兄也终于飞身远去,再不回顾。” “我急匆匆跑出来,想去追师兄,想和他一诉别后的想念,可师兄修为那么高,在空中御剑飞走,我拼命追赶了一阵,一直追到哭了出来,却始终追不上。” 元清杭默默听着,心中忽然有点惊悚。 商渊这句话,竟然像是一个诅咒,不祥而恐怖。 虽然他和宁夺都知道,元佐意到最后也依旧对宁晚枫情深义重,可在那之前呢? 宁晚枫明明宁死也不愿意遵从师命,去杀元佐意,可到底为什么最后还是刺了他一剑,元佐意又真的从没怨恨过他一丝一毫?…… 宁程神色疲倦,向后靠了靠。 宁夺轻轻欠身,将他背后的靠枕堆高了一些。 宁程目光落在他脸上,半晌才恍惚地道:“夺儿长得越来越像师兄了啊……你的身子怎么样?” 没等宁夺回答,他又痛苦地摇了摇头,喃喃道:“为什么你也会练了这鬼东西,难道宁家的人,都逃不开这个宿命?” 元清杭咬咬牙,握住了宁夺的手,大声道:“不会的。我舅舅临终前,留下了修改后的新法诀,宁夺一定能重塑金丹,我也会陪着他一起的!” 宁程目光转向他,脸色忽然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:“对,你医术那么好,又机敏变通,一定能帮夺儿想出办法来。” 他眼中泛起一丝急切的求恳:“我要去见师兄啦,我隐忍这么多年,暗暗调查,处心积虑布置一切,就指望着有一天,能为师兄昭雪平反。可我答应师兄,一定会将夺儿好好抚养长大。现在他这样……我还是没脸去见师兄啊。” 宁夺微微一闭眼睛,忍住眼中酸涩,轻声道:“师父,夺儿现在好得很。” 他反手握住元清杭手掌,郑重地牵住,看向宁程:“叔叔和元宗主之间最终兵戈相见,可是我和清杭之间绝无任何芥蒂,以前没有,将来也一样。” 宁程低头看着两个人紧紧相握的手,脸上一阵发青,青了又白。 他忽然一把抓住元清杭,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去,厉声道:“你们要怎样……我管不了。可你要答应我,帮他找回修为,这一辈子,也绝不害他。不然的话,我死了变成惊尸厉鬼,也不会放过你的!” 元清杭心中恻然,任凭他将自己的手腕几乎掐出血来,郑重道:“我应承你,这一辈子,宁可我死了,我都绝不会害他。” 宁程呆呆看着他明澈目光,终于手颓然一松,像是放下了最后的心事。 他目光散乱,望着远方深深夜色:“很好……你果然和你舅舅不一样。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宁仙长,所以上一辈的事,不会重演的。” 所有的恩怨已了,宁晚枫污名也已经洗清,一切旧事也慢慢浮出了水面。 宁程闭目养了一会儿神,正当元清杭和宁夺都以为他要沉沉睡去时,他却又强撑着,睁开了眼睛。 “我刚刚……说到哪儿了?”他喃喃道。 宁夺担忧地看着他蜡黄脸色:“说到您没追上我叔叔,就此错过了。” 宁程点了点头:“是啊。自从那次远远看了他一眼后,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师兄。仙魔大战烈火熊熊,魔宗的守护大阵,却始终未破。” “我那时候年纪尚轻,师尊也没有派我去前线厮杀,只叫我负责诸位师兄的补给和饮食药物。” “我记得战事越来越激烈,我悄悄询问各位师兄,有没有见过宁师兄,他们哪里知道师兄的苦衷,一个个都鄙视又愤怒,说他怎么有脸出来,不怕师尊一剑斩了他吗?……” “可终于,慢慢开始有人带回来了师兄的消息,却是一团混乱。” 宁夺微微一皱眉:“怎么了?” 宁程脸上一片迷惘:“有人说,看到他出手相帮被围杀的魔修,救了人后,翩然而去,惹得诸家仙门恨他入骨;忽然又有人说,有仙门众人被围杀时,师兄也忽然出现在战场上,救了他们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惊讶地对视一眼,忽然都想起了小时候在那个客栈里的见闻。 没错,那个刀疤脸的仙宗修士,也曾这样说过——元佐意一刀劈下,光是妖刀余威就险些将他们几个晚辈劈成两段,是宁晚枫一剑西来,救下了他的命! 看似矛盾,可是稍微想想,却又好像不难理解。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宁仙君T……太难了。” 一边是旧日的同袍和师门,另一边是新结识的魔宗朋友,无论是哪一边有性命之忧,只怕他都做不到坐视不理。 可是,这样两边到处救火,真的有用吗? 一开始尚且能得到两边的感激,时间一久,随着双方死伤越多,他再相帮任何一方,怕都会引来另一边的猜忌和愤怒。 那种血海深仇下,哪有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、一身无暇,更何况,他以仙门叛徒的身份出现在战场上,又是何其尴尬! 宁程脸色扭曲,应该也是想起了那时铺天盖地的恶意和谩骂:“我听着这些,心里像是油煎一样,只恨不得大声向全天下说,你们都错怪了师兄,他是冤枉的!……” 他恨声道:“师兄明明救了那么多人,可最后……却没有人念着他的好。仙门的人在背后说他居心叵测,魔宗的人更是对他猜忌重重。你们说,这些人,是不是一个个都是睁眼瞎?” 元清杭沉默半晌,道:“所以,宁掌门是因为这个,一直恨着所有人吗?” 宁程昂然冷笑:“不然呢?师兄手下救过那么多人,他们最终却联手逼死了他。什么仙宗魔宗,全是自私狠毒,一个个都该死!我既然要为师兄洗清冤枉,顺便叫他们人人都付出一点代价,又有什么不对吗?” 元清杭看着他面颊上那片不健康的亢奋红色,终究忍不住,小声嘟囔:“宁掌门,您这就是胡乱报复。您是他的师弟,本该更懂他是怎样的一个人。” 他低声道:“宁仙君绝不会愿意您借着他的名义,滥杀无辜的。他在死前最后拼命去做的事,还是在救人啊……” 仙宗中也有对宁晚枫恩情一直念念不忘的刀疤脸修士,元佐意更是至死也没有真的恨过他。 宁程这种疯魔一样的举动,才是真正忤逆了他师兄的侠骨柔肠吧?…… 宁程急速喘息几口,忍无可忍,怒道:“不然呢?商渊闭关时,魂灯日渐旺盛,他既然从没想过帮师兄雪冤,更是杀害了郑师兄,我难道就这样坐等他出来,继续做他的天下第一剑修?” 他冷笑道:“我宁可死后去见师兄,让他怪我怨我,也绝不能什么都不做!” 元清杭默默不语,宁夺神色凝重,室内一时安静无声。 半晌后,宁夺低声道:“再后来,我叔叔到底为什么和元宗主反目成仇?” 宁程冷笑:“我不知道。但是师尊说得对,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说不定是元佐意找到了师兄怀着异心的证据,和师兄翻了脸吧。师兄为了自保,就刺了他一剑呗。” 宁夺却摇了摇头:“不会的。” 元清杭看了他一眼,也跟着道:“对,绝不会是这样的理由。” 宁程忽然猛地咳嗽起来,似乎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,痛苦无比:“那场仙魔大战一直持续了大半年,中途时,忽然就传出来一件大事,说是在一场围剿中,元佐意正要生擒几位金丹高手,宁晚枫却从天而降,不仅放走了那几个人,还和元佐意激烈争吵起来。” “然后据在场的人后来描述说,宁晚枫不善言辞,似乎被元佐意逼得哑口无言,然后就忽然拔剑刺向他,还说了一句:对,我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,你可真傻,今天才知道!……” 元清杭和宁夺手掌相握,此刻只觉得手心里汗水涔涔。 能想到元佐意和宁晚枫之间一定出了什么状况,却没想到,惨烈如此,悲剧如此! 宁程自己似乎也被昔日情绪感染,喘息更急,却没有再立刻说话。 元清杭怔怔出神,不知怎么,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对。 刚刚宁程说什么?元佐意要生擒金丹高手?……他一向杀人毫不手软,要生擒作什么? 还没来得及细想,却听见宁程道:“那一剑虽然不是致命伤,据说也让元佐意血流如注。当时正好有位苍穹派的师兄在场,他回来后说到那天的事,犹自心有余悸,说元佐意当时面无表情,可眼神中的凶狠和愤怒,却叫人看一眼都会胆战心寒。” “然后他就一掌打昏了宁师兄,将他横抱着,带离了战场……” 元清杭和宁夺听得惊心动魄,想着那个场景,心里竟然同时都有点脸颊发烫。 本该觉得凶残仇恨,可一想到万刃冢中两副白骨安静相伴的一幕,却又隐约觉得,这一抱更像是充满悲伤。 元清杭低低道:“……可我舅舅,终究是没有恨过他。” 宁程被他说得怒气勃发,恨声道:“你知道什么!谁说元佐意不恨师兄?我最后见到师兄的时候,他就是被那个魔头用铁链锁在床上,何其屈辱,何其丧心病狂!” 这话一出。元清杭和宁夺都猛然吓了一跳,心跳几乎同时疯狂加速。 什么!……这是什么话? 宁夺声音微颤:“师父,您说什么?您什么时候见过我叔叔,又是在哪儿?” 宁程神色挣扎,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这最后的秘密,半晌后,终究慢慢流下泪来,哽咽道:“师兄死的时候,我在场。” 元清杭震动不已,脱口而出:“宁仙君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 宁程手指攥紧身边的床单,几乎要痉挛起来,嘶声道:“师兄自从刺伤元佐意后,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。隐约有魔宗的消息传来,说他犯了众怒,魔宗的人都劝元佐意杀了他,元佐意却始终没动手,最终将他囚禁了起来。” “再后来,魔宗因为元佐意受伤,还要四处征战,结果就越来越势弱。终于有一天,诸位仙宗高手在商渊的带领下,在一处阵眼围住了他。” “这一战,足足打了几天几夜,也不知道元佐意那把妖刀下死了多少人,只听说最后他的斩虹挥出来的时候,已经没了虹彩,只剩下血光。” “与此同时,魔宗大阵各处也一一告破,杀戮和围剿到处都是。我趁着战乱,一路深入魔宗,最后竟然阴差阳错,叫我找到了关押师兄的所在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就是那处魔宗深处的镜湖,我按照您的地图,也找到了那儿。” 宁程点点头:“对……那时候,魔宗到处都是死伤遍地,那附近也没了人把守。我闯了进去后,就在里面的寝宫里,见到了师兄。” 他眼中泪水终于汹涌而下,再也掩饰不住恨意:“师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屈辱和伤害,形容憔悴万分,身上竟然锁着重重锁链,被困在那豪华寝宫的床上。” “一见到我来,师兄不仅没有觉得欣喜,却似乎痛苦得厉害,怔怔看着我,许久都说不出话来。” 宁程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,一缕鲜血从唇边溢出:“师兄虽然性情温和,可骨子里却最是高傲。元佐意那个畜生,他凭什么这么作践他!?” …… 第185章 殉情 元清杭听得心里“扑通”直跳,握着宁夺的手蓦然一紧。 宁晚枫在众人面前自承骗了元佐意,等于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,可在他俩的想象中,这样一见就互相倾慕、在湖上同奏笛箫、刀剑切磋的两个人,纵然最后有了嫌隙,也不至于到如此惨烈的地步。 元佐意真的是一个睚眦必报、因此对宁晚枫怀恨在心,不惜折辱囚禁他的人?…… 一时之间,元清杭也怔怔地拿不定主意。 从始至终,在他眼中,他舅舅都是一个光明磊落、恣意潇洒的豪侠英雄,却忘记了,这些印象,都大多数来自于对元佐意忠心耿耿的两个人。 厉红绫是元佐意救的,重塑修为也是拜破金诀所赐;姬半夏更是很早就跟在了元佐意兄妹身边,和元清杭的母亲情同兄妹。 这两个人,自然对元佐意死心塌地,描述也全是溢美之词。 实际上,他这位舅舅,在魔宗分崩离析了百千年后,能将众魔修聚拢起来,除了绝高的修为以外,只怕在别的事上,也不乏酷烈手段,强硬意志! 宁夺手掌在元清杭手中,微微发颤,涩声道:“我叔叔……是受伤了,还是被刑囚折磨过?” 宁程恨声道:“我不知道!看上去物品用度倒是精美奢华,可是师兄被锁在床上,手腕脚腕均有灵力镣铐,上面还有些挣扎后留下的伤痕和血迹,身上一袭白衣下,竟然有点形销骨立。” “我一眼看见师兄这个样子,心里痛得好像被砍了一刀,顿时痛哭起来,狂扑上去,想要帮他劈开锁链。” “可那灵力锁链上带着元佐意的封印,我根本打不开,我正急得嚎啕大哭,就觉得师兄轻轻伸手,摸了摸我的头,就好似小时候哄我一样。” “我抬起头,看着师兄熟悉又陌生的脸,只觉得心如刀绞。” “距离师兄那晚兴致勃勃从外面回来,和我深夜聊天,只不过过去了两年。我还清楚记得,那时候的师兄眼中神采飞扬,温润闪光,不知道有多漂亮;” “然后就是上次在野外,我远远看着他和师尊对话,那时他虽然也消瘦沉默,可精神依旧是好的。” “可现在,我眼前的师兄,眼睛里却好像没有了光亮。” “他见我抬起头,只温声问我;你怎么来啦?是求了他应允,放你进来的么?” “我知道他说的‘他’一定是元佐意,见他这样折辱师兄,心里恨得不行,大声骂道;谁要他那个奸贼应允,我自己杀过来的。师兄你别急,我一定能想办法救你出去。” “师兄却好像并不生气,轻声道;你打不开的,这锁链……厉害得很。而且,我也不想它打开。” “我一听,吓了一跳,惊慌地问:为什么?是他给你下了什么蛊毒吗?你要是走了,是不是就会毒发身亡?” “师兄的神色有点奇怪,好像又是温柔,又是悲伤,怔怔道;是啊……或许吧。” “我听他这样说,心里更加笃定元佐意恶毒,正急得团团转,只听师兄问:小夺现在怎么样?他现在也该有三岁多了吧?” “我赶紧抹了抹眼泪,回答道;师兄你放心,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小夺的事,现在还是寄养在那家富户人家。我常常下山偷偷去看他,他长得又俊又乖,雪白粉嫩的,不知道多可爱。” 元清杭听着这些陈年往事,看着身边俊美沉静的青年,再想着宁程嘴里当年的小粉团子,心里不由得一阵儿走神。 宁程顿了顿,目光转到宁夺身上,似乎也想起了他幼年模样,半晌才继续道:“师兄听了,眼中好像有莹莹泪光,却微笑道;我知道你一定会帮师兄照顾好他的,辛苦你啦。你回去后,就给那家人家足够的钱财,叫他们收养了小夺吧。” “他神色悲戚,似乎有万般不舍,又道:叫他一辈子做个人间富贵公子,不要修炼练武,更不要和这仙魔两道,沾上任何关系。” “我大声哭喊:我知道你是冤枉的,我什么都知道!我救你出去,找机会向天下人说明真相,就可以堂堂正正接小夺回来,不好吗?” “师兄怔怔出神,神情中有我完全看不懂的悲哀,说:我回不去啦。我只求你这一件事,就是好好照顾小夺长大成人,看他成家立业,平安一生,你能答应师兄吗?” “我又惊又怕,急得哽咽道: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小夺的,可是师兄你到底怎么了?你中了毒的话,我们出去,找木家的人,找易白衣老前辈,我不信治不好的啊!” “师兄摇了摇头:你不懂的。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。” “不知怎么,我总觉得师兄的神情虽然温和,却有点恍惚,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,皱眉问我:你刚刚说什么?你是自己杀过来的?” “他急急问: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?仙宗联盟退兵了吗?” “我心中恨极了魔宗的人,听他这么一问,便大声道:师兄你被他关在这里,什么都不知道吗?我们仙宗的人节节大胜,几天前,魔宗守护大阵就已经告破,到处被仙宗联手围剿绞杀呢!” “我本以为师兄听了会高兴,可没想到,他忽然脸色大变,猛然站起,就想向外冲去。” “可他忘了自己被灵力镣铐锁着,这么猛然发力,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关,没冲几步,就被一股灵力乱流击中,瘫倒在了地上,痛得蜷缩起来。” “我大叫一声,扑上去扶他坐起来,看着那让师兄屈辱无比的锁链,心里对元佐意简直恨到了极点。我一边哭,一边说:师兄,那个折磨你的大魔头已经死啦,等师尊他们找到这里,一定能破了这锁链的。” “我没想到,师兄听了这一句,整个人却像是如遭雷击一样,他眼中满是血丝,死死抓住我的肩膀,雪白牙齿发颤,问:你……你说什么?谁死了?” “我来的时候,元佐意已经和仙宗多位高手恶战了几天几夜,中途曾经退走过一次,但是据说姬半夏也陷在别处苦战,元佐意退走没多久,被宇文家放出的机关鸟捕捉到踪迹,仙宗高手又再次围杀过去。” “我想到元佐意被人狼狈围杀的样子,心里快意极了,便对师兄说:说起来,还多亏师兄你前一阵刺了他一剑呢。那个大魔头身上有伤,还一直陷在征战中,得不到休憩,终于油尽灯枯了。” “我来的时候,只知道元佐意的确被多位大宗师联手狙击,必死无疑,可也没亲眼看见他死活。此刻看见师兄那好像疯魔般的神情,只觉得又生气、又有点奇怪的嫉恨。” “我心里隐约觉得,就算那个大魔头对他再坏,师兄这么善良的人,也一定会只记得那个人星夜兼程帮他报仇、夜宿小舟的那些美好过往。” “我满心只希望师兄死了这条心,故意大声道:元佐意那个大魔头,已经被师尊联合多位金丹高手,狙杀在外面了。那个什么姬半夏和厉红绫,也都死伤惨重,现在元佐意死了,他们也一定没什么好下场……” “我正说得高兴,却听见师兄猛地嘶吼一声,脸上全是绝望。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,手掌一伸,从床前抓过应悔剑,用力向身上的锁链砍去。” “可无论他怎么用力,那个可怕的封印却纹丝不动,他挣扎得双腕全是鲜血,也挣脱不开。” “我看着师兄这样疯了一般,吓得不行,拼命上去抱着他,哭喊:师兄你干什么?不要这样伤害自己,我害怕!” “师兄也不理我,只不停去斩那灵力锁链,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下,终于累到脱力,跌坐在地上。” “他那时候的脸色,青白得像是厉鬼一样,眼中全是悲痛和绝望。他怔怔发了一会儿呆,才转向我,轻声问:你没骗我吗?” “我打了一个激灵,硬着头皮说:当然,我亲眼看见几把剑一起刺中他,还有好几件厉害的法器砸中他胸口和后背,他吐了好多血,死的时候,斩虹刀都已经卷了刃。” “我从小就对师兄言听计从,从来不会骗他,他肯定不会疑心我说谎,听了我这句,忽然一张口,大口大口的鲜血急涌出来。” “我看他这样,快要吓傻了,手忙脚乱给他喂药,他也没拒绝,可药丸到了他嘴里,却又很快被汹涌的血流冲了出来。” “师兄静静坐在那儿,靠着床边,半晌好像笑了笑,低低道:我不信……我不信他死之前,都不来看我一眼。” “他抬头看着我,一双温润俊秀的眼睛里,没了一丝光亮,看得我心惊胆战。他轻声对我说:我上次赶他走的时候,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。他当时说:好,你不想见我,我就再也不要踏进这里半步。等哪一天你愿意见我了,你吹几句那首《乐相知》,我就会赶来。” “师兄颤抖着手,从枕下摸出他那支心爱的‘素月’长笛,喃喃道:我当时气他气得厉害,只回应说,除非我想死前见你一眼,否则这辈子,我都不会吹它。” “说完这句,师兄就把素月举到嘴边,开始吹奏。他一边吹,唇边一边源源不断流出血来,我呆呆听着,那曲子我不懂,只知道缠绵悱恻,又高远悠扬。” “师兄吹奏的时候,带着高亢的灵力,声传百里,只要是稍有修为在身,也都听得见。我生怕元佐意听见了赶来揭穿我,可等了好半天,宫殿外暮色四合,窗外湖水平静,却始终没任何人赶来。” “好半天,师兄终于停了吹奏,静坐在那儿,温雅的脸上一片灰暗,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。” “他轻声道:……这样他都不来,可见果然是死了啊。” “我心里隐约松了口气,赶紧说:那当然,我来之前,他就死得透透的了,现在只怕连尸体都被斩成了几百块。” “这话不说还好,师兄听了,忽然又是一口血狂喷出来。” “这一会儿工夫,宫殿里,到处都是他吐出来的斑斑血迹,我简直不明白,他那么清瘦的一个人,哪里来的那么多血。” “我吓得不行,只有祈祷师尊他们真的早点杀了魔宗余孽,再找到这里来救师兄,可师兄这时候,却抬起头,向我招了招手。” “我赶紧连滚带爬,扑上去哭着说:师兄你再忍一会儿,师尊马上一定能找到这儿的。” “师兄轻轻摸了摸我的头,说:小程,你答应我的事,一定要做到啊。” “我慌忙点头,说:师兄您放心。” “师兄伸出手,单手轻轻捂住了我的眼,道:你以后也要好好的,忘记有过这样一位全无是处、害人害己的师兄吧。” “我不知道他捂住我的眼睛做什么,一边发愣,一边慌忙说: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的人,又惊才绝艳,等以后出去了,还是苍穹派最厉害的师兄啊!” “师兄好像轻轻笑了笑,说:不是的,我欺骗至交好友在先,连累害死多条性命在后。我这一生,上对不起师门,下对不起幼侄。可最对不起的……却是他。” “我听着师兄这悲凉绝望的语气,心里越发慌乱,正想再劝他,却忽然觉得胸前一热,浓浓的血腥气蔓延开来。” “我大叫一声,用力扒开眼睛上的手。这一眼看去,却吓得魂飞魄散。” 宁程的声音骤然凄厉起来,脸上痛苦到扭曲:“……师兄另一只手,握着应悔剑,无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,然后又一拔,剑刃离胸,热血汹涌喷了出来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双手骤然握紧,心里惊骇无比:宁晚枫竟然……是因为听到元佐意身亡,才决定自杀的吗?! 想着这背后的隐约深意、惨烈无望,两个人都是心旌动摇,微微恍惚。 可是宁晚枫的遗骸,又是怎么和元佐意一起,出现在万刃冢的呢? 好半晌,宁夺才低哑声音,问道:“然后……师父您,是看着他离去的吗?” 宁程眼中含泪,痛苦无比地道:“是。我亲眼看着师兄的血一点点流尽,任凭我再怎么施救、怎么给他喂药,师兄的身子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。我一边嚎啕大哭,一边悔恨莫及,心里迷糊地想,假如我不是骗师兄说元佐意死了,师兄是不是就不会自杀?……” “我哭得悲痛欲绝,差点昏倒过去,可忽然地,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。一行踉跄的脚步声从远到近,闯进门来。” “我一抬头,惊得差点跳起来——来的人是位俊美青年,面容凌厉桀骜,一身玄色长袍,浑身浴血,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阎王一样。” “他手中一柄妖刀已经碎去了半边刀刃,而他的一条手臂,也不自然地垂着,像是完全断了。” “我虽然没正面见过他,却也第一时间猜到了他是谁。正想拔剑冲过去杀他,可他却轻轻一挥手,把我击倒在一边,然后踉跄扑过来,抱住了地上的师兄,久久不动一下。” “我在旁边看着他这样紧紧抱着师兄的身子,两人的血混在一处,又恨又气,不停破口大骂:是你害死我师兄的!是你囚禁他折磨他,现在又来惺惺作态!” “他却一直浑浑噩噩的,不知道是伤势太重,还是被师兄的死打击到,我趁他不备,从边上一剑刺去,嘴里骂道:我师兄死了,在地下都会恨你的!……” “他头也不回,举起手中那柄残刀,随意挡了一下,我就又被他击飞出去,浑身剧痛。” “他慢慢转过身,看了我一眼,那一眼凶残冷厉,像是要活吞了我一样,缓缓道:他是怎么死的?” “我恨不得狠狠刺伤他,就说:他听说你杀戮无数仙门中人,还伤害他师尊,觉得内疚,就自尽了!他说死前吹笛子叫你来见他一面,好劝你别造杀孽,你也不来!” “元佐意闭了闭眼睛,脸上神情似癫似狂,看着我,又狠狠道:你是谁?” “我看他那神情,大概下一刻就要杀我,把心一横,说:我是他师弟宁程,你记住这个名字,以后我死了变成惊尸,也要杀你的。” “他好像怔了一下,半晌喃喃道:你是他那个小师弟啊,……他时常向我提起你的。我不杀你。你走吧。” “我哪里肯走,只接着道:我要带我师兄的遗体走,你把他锁链解开!” “他扭头看看师兄身上的灵力锁链,脸上好像也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。他手中妖刀斩下,那锁链火光四射,顿时从中断开。” “下一刻,他没把师兄的遗体还给我,却忽然长啸一声,断断续续,像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。” “他踉跄起身,将师兄冰冷的尸体抱在怀里,站在了窗前,看着外面碧绿湖面,道:你说得对,是我害死了他。我对他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……他死前都怨恨我,我知道的。” “他轻轻咳了几声,鲜血在他脚下洼成一摊,不知道是师兄的,还是他身上的。他又道:可没人能带走他,他既然骗了我,就要骗我一辈子。” “说完这句,他忽然纵身跃起,向着窗前湖面跳下。” “我狂奔到窗前,往前方望去,却只见湖面上波涛涌起,一道奇怪的竖瞳赫然张开,吞没了那大魔头和我师兄的遗体。” “片刻后,波平浪静,一切都渺无踪迹,”宁程疲倦地道,“再后来,任凭魔宗的人和我暗暗找寻多年,却再没人见过他们。” 自此之后,人间再无应悔剑,也再无斩虹刀。 第186章 心殇 房中的一排白烛默默燃烧,烛泪不断滴下。 忽然,宁程床头的一支蜡烛微微一跳,悄然熄灭。 宁程的脸色本就蜡黄,这点儿光亮暗去,更显得他神色黯然憔悴。 元清杭身体僵硬,好半晌,却忽然开口:“所以……是你害死了宁仙君吗?” 宁程身子轻轻一颤,他抬起头,呼吸骤然粗重:“你胡说!明明是师尊起了歹意,想要占有破金诀,才设下毒计,用养育之恩胁迫师兄!”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脸上泛红:“元佐意知道师兄骗了他,对他囚禁折辱,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,师兄天性良善,愧疚过甚,才、才会……”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:“他本不该死的,又或者说,他起码不该死在那个时候。” 他心中忽然激愤无比,只觉得一团无边的怒火翻涌上来,烧得浑身一片炙痛:“从头到尾,都是你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。” 他盯着宁程那惨白的脸,一字字道:“假如不是你向商无迹透露了宁仙君巧遇元佐意的事,商渊又怎么会想到这个毒计?” 宁程身体越发颤抖,忽然嘶声道:“是。那是我的错,可我是无心的!我只是怕师兄被魔宗的人迷惑,想叫商师兄劝劝他!……” 元清杭气急:“是,你是无心的,可宁仙君是多相信你这个最亲近的小师弟,才会将最隐秘的事向你和盘托出?你就是这样辜负他的信任!” 宁夺在边上,脸上终于也现出了痛苦之色,微微一闭眼睛。 元清杭只觉得满心的话再也憋不住,也顾不得看宁夺的神情,大声道:“宁仙君自戕,是因为你说因为他刺了我舅舅一剑,所以他才力竭而亡。你其实就是在说,是他害死了我舅舅,不是吗?” 他越想越是心冷,恨恨道:“宁仙君那样的一个人,一旦认定真是自己害死了至交好友,又怎能愿意独活?从头到尾,根本就是你的谎言逼死了他!” 宁程额上冷汗涔涔:“不,不……我没有。元佐意来的时候,已经油尽灯枯,迟早是一个死字。我……我只是把结果说得提前了点儿。” 元清杭冷笑:“你胡说!我舅舅既然最后还能破开湖中的时空裂缝,就算油尽灯枯,宁仙君也能陪他一起,两个人在小世界好好地过上一段时日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最后还是双双赴死,也不至于死前都以为对方恨着自己呢。” 宁程眼睛中血红,用力摇着头:“不,不是!元佐意恨师兄接近他是为了骗破金诀,他心里是真的恨师兄的!师兄也早就和他决裂了,他们、他们……” 他惨白的双唇颤抖,却再也说不出欺骗自己的话来。 元清杭静静地看着他,好半天,才又道:“你这么疯狂,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布局设计,要害过宁仙君的人付出代价,这样你就会觉得,你的罪过被分担了些。” 宁程呻吟了一声,忽然捂住了脸。 元清杭却不放过他,轻声道:“可其实,你心里比谁都明白,是你害死了那个光风霁月、善良温柔的师兄,是你害他觉得愧对好友,是你害他崩溃绝望。更是你让他临死前,都没有见到好友最后一眼。” 宁程猛地嘶吼了一声,凄厉无比,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:“你污蔑我……我那时候,只有十几岁,我想不到那么多!我只知道师兄对那个大魔头不一样,可不知道、不知道他会为那个人伤心到自戕……” 元清杭冷冷伸出手,指了指宁夺腰侧长剑:“你知道的。你知道应悔剑在悔恨什么。” 宁程怔怔无语,泪水滂沱,眼睛红肿起来:“我只是想念我那个温柔和气的大师兄,我只是想他回来,眼睛只看着苍穹派的师兄弟们,还和过去一样……我错了吗?” 元清杭站起身来,高高在上地看着他,淡淡道:“所以你想要的,根本不是你师兄过得好。你要的,是你自己贪恋的旧日时光。至于你师兄真正的喜乐好恶,你也从没放在心上。” 他转身推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身后,宁程忽然“哇”地一声,一大口鲜血喷射出来。 ……元清杭站在院中,默默望着天边明月朗星。 等了一阵,终于,宁夺脸色苍白,从里面走了出来。 向廊下守卫的两名小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,他缓步上前,和元清杭并肩向外行去。 外面草木凋零,小路上久久无人修葺,野草已经从缝隙中疯长出来。 宁夺低声道:“你……” 元清杭飞快地开口:“你不要说话!你什么都不要说。” 他又是沮丧,又是难过:“他就快死了,纵然他干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事,对你也只有恩,没有过。你若是跟我一起骂他,我听着也刺耳;可你若是帮他求情,我大概会连你也迁怒起来。所以你就安安静静的,听我说就好啦!” 宁夺乖乖闭上了嘴,却手腕轻伸,抓住了他的手,轻轻一握。 元清杭满腔怒火和悲愤立刻消散了一大半,他垂头丧气地往前走,道:“我舅舅受了那么重的伤,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,把宁仙君的遗体带到万刃冢,一定是想两个人安安静静死在一块儿。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,他一个人对着平生知己的遗骸,会有多难过?” 他眼前忽然一片模糊:“小七,你还记不记得?我们进万刃冢的时候,看到你叔叔的遗骸平躺在地上,衣冠整齐,可我舅舅……他是坐在不远处的。” 他哽咽道:“现在想起来,他好像临死前,也不敢过来和宁仙君躺在一块儿。” 宁夺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,月色下,他的眼中也似乎有点点水色。 元清杭忽然停下脚步,一把抱住了他,任凭自己的热泪落在他胸口:“我舅舅一定也以为……宁仙君死的时候都在恨他,也没有原谅他。所以才不敢过去,招他讨厌。” 宁夺默默无言,伸手揽着他的腰,低头在他发间轻轻一抚:“……” 元清杭越想越气,闭上眼睛,恨声道:“你师父这个撒谎精,一个十几岁的孩子,那么点恶意,就能把两个聪明绝顶的人骗得团团转。” 宁夺静静听着,半晌终于低声开口:“不是他的谎话有多厉害,是因为……那两个人都关心则乱。” 元清杭忍不住“哇”地一声,哭出声来:“可是凭什么啊?我舅舅他做错了什么,宁仙君又做错了什么?他们明明都这么喜欢对方,就算有误会,可为对方死都是愿意的。为什么会阴差阳错,连死前最后一眼都见不到?我真的恨死你师父啦。” 宁夺正要开口,元清杭又气急败坏道:“你不用勉强说话!” 宁夺无奈地闭上了薄唇,伸出手,帮他擦了擦脸上一行泪水,轻声道:“我只是想说,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。” 元清杭抬起头,泪眼朦胧看着他,忽然抬起头,轻轻在他唇上轻碰了一下。 夜风细细,远处山峦静默,身边虫鸣唧唧,宁夺的唇瓣微凉,元清杭轻触上去,只觉得一片轻软,就像是尝到了初夏被凉水沁过的冷茶一样,清冽芬芳。 不敢再深吻,他飞快地埋下头,把脸藏在宁夺坚实的胸膛前,低声道:“嗯……我们会好好的。小七君就做你的名门仙君,我呢,我也照样做我的魔道少主,我们就是要所有人看着,仙魔两道,没什么不能交往,更绝不会分道扬镳。” 宁夺温和道:“好。” 元清杭身子紧紧贴着他,隔着轻软衣袍,清晰地触碰到他丹田伤口,刚收起来的泪水又忍不住滚落下来:“小七……以后你若是好了,我俩就一起游山玩水,斩妖除魔;若是不能全好,我就陪你去万刃冢住着,好不好?” 宁夺微微一笑:“那儿有什么好?你不是喜欢外面的繁花世界,美食美景么?” 元清杭默默不答,心里却难过地不能自己。 宁夺这样的天子骄子,若是真的以后修为全失,变成凡人一个,日日面对着世人惋惜可怜的目光,真的能毫无触动,坦然处之吗? “我现在不喜欢了。”他嘟囔着,用力发狠,把眼泪都擦在宁夺胸前,“外面这些纷纷扰扰,杀来杀去的,还不够人烦吗?我只想在万刃冢那种没人的地方,和你捉鱼嬉水玩儿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可我不想。我这前面二十年都困在千重山里,一心练功,过得好生寂寞。如果以后不需要练功了,我想和你一起,去外面走走。” 他轻轻捧起元清杭的脸,温柔地看进他眼底:“你带我去外面,尝尝姬护法带你去吃过的江上鲈鱼,再找几坛人间的美酒,我和你一起喝。” 元清杭呆呆望着他,不知为什么,好像忽然有点出神。 没有回应宁夺的话,他忽然大叫一声:“对了,我怎么忘记了还有姬叔叔?他该知道一些事的!” 他一把抓住宁夺手腕,向前面急跑:“跟我来!” ……魔宗临时歇脚的雅舍内,一群魔宗属下进进出出,赵庭安正指挥着人往几间房里搬东西。 他怀里揣着一个铜手炉,手里搬着几筐上好的银炭,朱朱在廊下坐着,远远笑道:“这是要在苍穹派过到冬天吗?怎么连这些都运来了?” 霜降掀了门帘出来,接了东西进去,哼了一声:“别说冬天,我瞧能住几年!你瞧宁小仙君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好的,小少主要给他调养身体,可不得一直待在这儿?” 朱朱苦着脸:“那要是他好不了呢?” 霜降柳眉一竖,怒道:“你胡说什么?给小少主听见,他得被你气死!” 朱朱不服气地道:“我也喜欢宁小仙君啊,我也不是咒他。可我上次听厉护法说,宁小仙君的情形和他叔叔、还有商渊都有点儿像,怕是逃不过……” 正说着,却看见对面的霜降望着她身后,脸色大变。 她猛一回头,吓得差点从回廊栏杆上跌下来:“少主……宁小仙君!” 宁夺仿佛没听见她的话,只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。元清杭却一步冲了过来,一把抓住她手腕:“你说什么?红姨说过什么?” 朱朱嘴巴张了张,讷讷地一指旁边:“小少主你、你自己去问啊……” 元清杭一跺脚,拉着宁夺就往边上厢房冲去。 厉红绫坐在姬半夏床头,手中银针闪烁,正往姬半夏脑后一根根扎去,门口一声响,元清杭的声音急促想起来:“姬叔叔,红姨!” 厉红绫声音冷漠:“别吵。” 元清杭一眼看见屋中情形,赶紧乖乖闭上了嘴。 厉红绫专心致志,安静地帮姬半夏继续施针,半盏茶后,停了手,扭头看向后面。 她一双美目在宁夺身上转了转,比以前温和了许多,却依旧淡淡的:“要是为你师父来求药,可恕我无能为力了。他气数已近,药石罔效,任谁也救不了。” 元清杭急急道:“不是不是,我们是想来问问,当年宁晚枫的事!” 姬半夏微微睁开眼睛,眉头一皱,看了看宁夺:“你叔叔就算再有苦衷,对我们魔宗来说,他就是抱着目的接近元宗主,又亲手将破金诀拿去给了他师父。从头到尾,他都是在利用元宗主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元清杭大声道:“我就是要问这个!宁晚枫练了破金诀后,有什么异状吗?” 厉红绫不耐道:“我们境界在金丹初期或者中期的,练习破金诀后。要不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,要不然就是成功提升一个境界。可他和我们不一样,他是金丹大圆满境,再提升,就该是元婴了,和商渊一样。”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沉,隐约像是抓住了什么:“所以呢?他那时候既然没有死,就该是突破了,有像商渊一样,显出体外元婴吗,或者魔婴呢?” 姬半夏在床上坐起来,慢悠悠披好外衣,道:“那倒没有。我们只知道他突破时境界非常不稳,靠着元宗主竭力帮他护法,才度过难关。可是接下来,不像你红姨他们这样就此稳固,却反复出现境界跌落,经脉紊乱的异相。” 元清杭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沉,喃喃道:“因为……金丹大圆满境想要再进一步,就有违天道吗?” 天地之间灵气凋敝已久,按照自然修炼,金丹圆满就是大道尽头,强行突破的话,就需要从周遭汲取过渡的灵力和资源,寻常之道,根本就无法支撑。 商渊如此,宁晚枫难道就能例外?…… 姬半夏淡淡道:“那谁知道?只可惜元宗主为他的事心急如焚,带着他四处寻医求药,但是都无功而返。后来因为那一次……” 他忽然抬起头,看了看元清杭,闭上了嘴巴。 元清杭牢牢地盯着他:“姬叔叔?” 姬半夏沉默半晌,终于接着道:“那一次宇文青峰走火入魔,修炼破金诀时,忽然心智全失,袭击了兄长。元小姐冲进去的时候,看到了一幕景象。你爹爹金丹被击碎时,宇文青峰忽然身上灵力暴涨,竟然像是将金丹碎裂时的灵力,吸收了进去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悚然心惊,飞快地看了对方一眼。 商渊后来……不就是这样! 元清杭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巨大的猜测,叫他心惊胆战:“所以我舅舅……” 姬半夏冷冷道:“对。就像你猜的那样。” 元清杭低声道:“到底是怎样?” 厉红绫在边上,忽然冷笑了一声:“真的猜不到吗?元宗主和宁晚枫外出游历时,正好遇到一个金丹高手杀人越货,他们一起出手诛杀了那人。可那天说来也巧,宁晚枫正好恰逢境界不稳、痛苦不堪,元宗主就突发奇想,捏碎了那人金丹。” 元清杭艰难道:“于是宁仙君的情况,就好些了?” 厉红绫道:“你没看见商渊就要依靠不停攫取别人灵力,才能维持吗?” 元清杭呆呆出神,半晌转头看向宁夺,两人心里都是一片冰凉。 宁夺低低道:“那人作恶多端,我叔叔吸他金丹灵力……也、也不为过。” 姬半夏一翻白眼:“那当然。要想活着,就得不择手段。” 元清杭胆战心惊:“然后呢?” 姬半夏脸上露出一丝厌恶:“元宗主接下来,就到处疯狂寻找该杀的金丹高手,来维持宁晚枫的命喽。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该死的金丹高手,到后来,有一次他抓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来,和宁晚枫说,这人罪该万死,要同样杀了他。” 元清杭心里一沉,知道不好。 果然,姬半夏冷冷道:“可宁晚枫不知道怎么,忽然起了疑心,趁他不备,对那人用了搜魂法。看完那人记忆后,他忽然便发了狂,和元宗主大打出手,厉声问他;你这些天抓来的人,是不是一个个都是这样,根本罪不至死……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?!” 元清杭身子一晃,跌坐在边上的椅子上,只觉得身上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一样。 果然……果然! 他舅舅为了救宁晚枫的命,竟然真的拿了别人的命来填。 元佐意这个人,行事邪佞狂妄,不管不顾,对这些善恶准则怕是完全没有概念,宁晚枫修炼了他创造的破金诀,才会这样面临死亡,他又怎么会甘心?又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? 姬半夏冷冷看着他,嘴角微撇:“这又有什么稀奇吗?别说是宁晚枫,就算为了你娘,或者为了你这个小外甥,叫他杀人来救亲人,元宗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。” 元清杭嘶声叫道:“可是宁晚枫不想!他宁可自己死了,也不愿意害一条性命,我舅舅这么对他,才是要他死呢!” 姬半夏怒道:“那又怎样?他自己迂腐,难道要怪元宗主害他?哼,元宗主一心对他,却被他怨恨指责,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白眼狼!” 元清杭又气又急:“那后来呢?” 姬半夏道:“还能怎样?元宗主总不能把他绑起来,强行叫他吸收金丹。只有看着他不时发作,身体每况愈下,两个人反正情形奇怪,我也不懂他们是互相怨恨,还是互相原谅了,反正元宗主还是日日去他寝宫看他。” 元清杭喃喃道:“再后来,就是仙宗联手围攻开始了?” 姬半夏道:“对。元宗主一边御敌,一边又起了杀心。他在战场上专挑下手狠辣的仙宗高手,生擒了带到宁晚枫面前,一一历数那人杀了多少魔修,逼宁晚枫吸取灵力。” 元清杭长长叹了口气:“宁晚枫肯吗?” 姬半夏冷笑:“元宗主那时候已经杀红眼了,他不肯也得肯。” 元清杭痛苦地问:“什么叫不肯也得肯?” 姬半夏道:“宁晚枫那时候发作起来,常常神志不清,元宗主就把他锁了起来,一来防止他受伤,二来趁他不清醒时,就逼他就范喽。” 元清杭和宁夺呆若木鸡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 到了现在,所有旧日真相终于水落石出,拼凑出了完整的图像。 …… 第187章 别宴 赤霞殿后,位置最好的几处精美雅舍。 其中一栋占地极大,一直是神农谷客人往来时常住的专门所在。 木青晖坐在主厅里,神色依旧有点憔悴,一双俊眉微微皱着,听着厅中一位弟子的汇报。 半晌他挥挥手,向那人道:“知道了,去把小公子叫来。” 不一会儿,木嘉荣行色匆匆,从外面跨进了门。 不过短短数月功夫,他原先略显稚气的脸上也有了丝凝重,再也不见了昔日的傲气骄矜。 木青晖招呼他坐下,和声道:“最近辛苦你了。” 木嘉荣神色一黯,低声道:“应该的。” 木安阳不幸身死,木青晖又身受重伤,不得不留在苍穹派暂时养病,所有丧葬安排、接客待人,都落在了木家两个儿子身上。 直到近日,木安阳的丧事才办理妥当,这两天木嘉荣也才有空重新回来这边。 木青晖犹豫一下,道:“谷中事务千头万绪,你可顾得过来?” 木嘉荣眼眶一红,低下头去:“以前都是爹爹和师叔您共同打理,我……我不知道原来这么辛苦。” 木青晖温声道:“你现在也十八岁啦,从今以后,要学着担起神农谷的责任来。有的事,该坚持就要坚持,不要瞻前顾后,也不要顾虑太多。” 木嘉荣抿住了嘴唇。 木青晖开口问道:“轻鸿他是不是最近调用了谷中大量的物资?你若觉得不妥,就直接说出来,他虽然略有偏执,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,想必也不会真的为难你。” 木嘉荣张了张嘴,迟疑道:“他……他也不是拿了给自己用,都送来了苍穹派。” 木青晖长叹一声:“神农谷虽然和苍穹派素来交好,可现在这个情形,也不能毫无节制,把神农谷的家当搬空了,来填这个窟窿。” 苍穹派现在正是风雨飘摇,商渊倒行逆施、杀戮仙门性命无数,宁程虽然最后关头亲自挺身自爆,狙杀师尊,可手中也同样人命累累。 现在事情虽然告一段落,可整个苍穹派上下,却几乎都成了仙门之敌。 这么多伤员重伤在身,不得不滞留苍穹派修养,现在门中无人主持事务,自然一切都落在了商家长孙商朗头上。 寻医问药、补给赔偿,应付各宗门的冷眼,除了他,也没别人有资格抛头露面,出来应付。 可这千头万绪,说到底,还是一个“资源”二字。 苍穹派的财富这些年都被宁程莫名其妙挥霍一空,商渊出关后,短暂地利用苍龙诀敛了一阵灵石财物,可现在一旦身死,那些仙宗都逼着苍穹派一一吐了出来。 商朗一边要照顾门中数千弟子衣食住行,一边要竭力安顿诸家仙门的索赔和寻仇,门中资源早就枯竭成空。 木家一开始暗中送去了不少伤药丹丸,可哪里堵得上这滔天窟窿,木嘉荣在焦头烂额忙着处理谷中事务,厉轻鸿那边,却不知不觉,把小半个神农谷的财物都送去了苍穹派。 刚刚那名大弟子专门负责谷中账务,就是专门来回禀木青晖此事。 木嘉荣怔怔发呆:“商公子现在也……委实艰难,帮帮他也是好的。” 木青晖神色一肃:“你和轻鸿都对商公子极好,我自然明白。可神农谷现在既然由你们俩兄弟主事,你们就不能公私不分。” 他神色转为严厉:“苍穹派的长辈作恶,门下弟子不被连累诛杀,已经是诸家仙门看在宁小仙君的面子上了。从今以后,怕是再没有苍穹派立足之地。” 木嘉荣呆呆地看着他:“师叔……” 木青晖深深吸气:“神农谷也在大战中死伤无数,你爹爹更是……我们不参与追究报复已经仁至义尽,谷中尚有那么多弟子要衣食住行,这样无休止地救济苍穹派,决不可取。” 木嘉荣低声道:“我知道。可哥哥他要调动物资,我、我……” 木安阳死前也没交代谁来主管谷中事务,木嘉荣深得谷中旧部爱戴,厉轻鸿却毫无根基,实际上,现在诸多事情定夺,谷中人等都自觉地先来请示木嘉荣。 厉轻鸿似乎对这事也不上心,可他好歹是木安阳大宴宾客、广告天下找回的长子,身份尊贵,无人敢逆。 他真的开口支取财物,谷中管理财物的人却也不敢阻拦,木嘉荣更是难以开口不允。 木青晖摇了摇头:“这毕竟是木家的事,我虽然是长辈,却非木家直系血亲,不便出面干预。嘉荣,你不是孩子了,得担起神农谷里里外外的责任。孰轻孰重,得学会分辨,也要据理力争。” 木嘉荣怔怔出神,半晌终于咬牙: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 出了门去,外面那个管事的弟子正忐忑地守在门外,见他出来,连忙迎上前去:“少爷……” 木嘉荣狠了狠心:“今后若是哥哥再找你支取谷中财物,你暂且不给,就说请他来和我商议。” 那人大喜,连忙点头:“好!……” 话未说完,庭院门口已经传来了一声沉沉的语声:“你们说什么?” 厉轻鸿面无表情,一身黑衣站在门口,俊美的脸上有丝冷意,远远看着木嘉荣。 木嘉荣心里一突,咬牙上前,斟酌了一下字句,才开口:“兄长,神农谷近来连遭巨变,也是捉襟见肘。商公子那边虽然也急缺救助,可我们神农谷的家底也有限,总不能……” 厉轻鸿淡淡截断他:“我们神农谷?如今都是你在管事,我也没和你争什么。” 木嘉荣忍耐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厉轻鸿道:“那是什么意思?难道你舍不得?” 木嘉荣脸色涨红,脱口而出:“若是我自己的东西,送多少给他,我也都愿意!可这是整个神农谷的根基,我……我们俩都不能这样任性。” 厉轻鸿漠然道:“你对神农谷有感情,我没有。既然我是木家长子,那这里所有的东西,起码有我一半。” 木嘉荣又气又急,心里又是窘迫:“你!……你这是要分家?” 厉轻鸿怔了怔,道:“倒也不是。只是我以前在魔宗时,也没为这些操过心,现在想用点钱都不能的话,我要做这个木家长子,又有什么意思?” 他倦倦地摆了摆手:“我也不多要,你自己的那一半呢,想怎么节省,就怎么节省。可我这一半,你别来干预就好。” 木嘉荣道:“你也知道,这么多钱扔进去,也不是给商朗的。最终都是进了别的百家仙门。” 厉轻鸿歪了歪头,有点诧异:“那不然怎么办呢?看着他到处卑躬屈膝,去给人赔礼求情?” 他想了想,又有点困惑似的:“我以前的心思可恶毒了,看他成天笑嘻嘻的,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堆人,就暗暗憎恶,甚至希望他哪天忽然倒了霉,变得和我一样人人厌弃才好。你呢?你会不会也这样?” 木嘉荣愕然看这着他:“当然不会!” 厉轻鸿点点头:“是啊,真的到了这一天,我又一点儿也不开心。” 木嘉荣看着他无辜的表情,半晌终于黯然点了点头:“你……的确和我不同。” 他怔怔发了一会儿呆,低声道:“好,从今以后,神农谷一切进项和财物,你都有一半支取权利。若是超过,就再也没有。” 他转身向前走去,路过厉轻鸿身边时,微微驻足,又加了一句:“我也会告诉他,这些都是你私人送他的,不是木家。我的那一半,得护着整个神农谷。” …… 一个月后,苍穹派,赤霞殿内。 四周布置了简朴的装饰,桌席上摆放的只有常见水果泉水,寻常糕点,并无以往的珍稀灵果,奢华酒水。 前方的高台上,也再没有了高高在上的阔椅,只有台下并排摆放的无数长席。 苍穹派的小弟子们一个个神态瑟缩,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边上,招呼着不时进来落座的诸家仙门贵宾。 大殿左边,显眼的位置上,却空出了一张座席。 不少门派的人都已经落了座,晚辈们都坐在下首,有人看了看那边,有点好奇:“那是给哪家留的位置?好像重要门派都已经到了吧?” 他身边的一个师兄诧异地看了看他,压低声音:“你傻了吗?那可不就是……” 话还未说完,外殿门口,一群人已经昂首阔步,鱼贯而入。 说话的几个仙宗弟子一眼看去,齐齐闭上了嘴巴,神色又是古怪,好像又有点兴奋。 看着那行人施施然走过身边,忽然有个年轻小弟子壮起胆子,扬声叫了一句:“元小少主,你身体怎么样了呀?” 人群正中,一个少年黑发金环,手中白玉黑金扇轻轻摆动,手腕皓白如玉,闻言转过头,冲着说话那边扬眉一笑:“好说好说,半死不活,精神百倍。你们呢?” 正是前一阵带着一群仙宗少年大杀四方、诡计百出的魔宗小少主,元清杭。 那群少年轰然大笑,七嘴八舌,热情地叫起来:“和小少主你一样,既然死不掉,那就好得很。” “多谢元小少主送来的灵丹呀,我伤口好得特别快!” “是啊是啊,我师父一开始不叫我用,我偷偷用了……” 话没说完,那少年的嘴巴已经被人一把捂住,他脸憋得通红,自知道说错了话,慌忙扒开嘴上的手,补救道:“我师父说我虚不受补,不能用这么好的东西!” 元清杭笑眯眯的,冲他摇了摇扇子:“你师父说得对。” 厉红绫带着一群魔宗下属,冷冷站在他身后,一双美目在那群少年身上转了转,那边的少年们只觉得浑身不知怎么,竟然都是忽然一冷,再也不敢寒暄,纷纷缩回了头。 妈呀,都说木谷主以前的这位未婚妻貌美明艳,今天终于看到真人,果然美得厉害,可也吓人得很。 怪不得木谷主宁死也不要和她成亲!…… 元清杭坐在那边专门留出来的魔宗桌席前,四下看了看。 诸家家主和掌门宗师依旧坐在前面的位置,后面才是晚辈弟子们的座位,放眼望去,除了那些不幸战死、被商渊害死的,各家剩下的重要人物,几乎都悉数到了场。 神农谷那一桌,木青晖身边坐着厉轻鸿和木嘉荣,一般的打扮尊贵,却似乎都有点心事重重。 凌霄殿的陈封,百草堂堂主死后接任他的副堂主,海青门的常掌门,灵武堂的李堂主,全都在座。 另一张桌上,宇文瀚脸色沉沉,似乎在生着闷气,而他身侧,宇文离神态恭敬,正低低和几位长辈客气寒暄。 厉红绫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向神农谷那边,却忽然冷笑了一声。 “只要是活得久,就什么都能看见。”她端着面前一杯清水,慢慢抿了一口,美丽的脸上一片讥讽,“百家仙门的聚会,竟然还给魔宗留了一席之地。” 第188章 冲突 元清杭笑着不语,眼睛四下一转,终于在角落一桌上,找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。 一身宝蓝裙裾,幽黑发间别无装饰,只戴了一朵小小白花,脸色似乎还算红润,身子大半被桌子挡住,悄悄看去,侧边还是能看出来明显粗壮的腰身。 身边除了一个同样身着宝蓝衣衫的执剑侍女,还有一个神色憔悴的门下弟子,只是这一桌只坐了三个人,再也没有别人过来落座。 元清杭装作看不见旁边窥探的眼光,来到那桌前,自顾自坐下,向着中间的女子和声道:“澹台小姐,进来身子可好?” 另一边,宇文离正在和人寒暄,原本目不斜视,可忽然地,就冷冷抬起了头,向这一桌望来。 澹台芸一抬头,看见元清杭,就是一怔,眼中神色无比复杂,半晌才道:“元小少主,多谢挂心……我好得很。” 她眼中微微有丝晶莹,又补充道:“上次你送我的药,很是有用。” 上次两人相见,还是在和商渊对战前,两人分别都被人挟持为人质,互相换了过去。 临走前,元清杭还曾给她亲自把脉,又送了一丸极珍贵的安胎药,澹台芸心里自然感激至今。 元清杭细细看了看她脸色和瞳仁,微笑道:“澹台小姐气色不错,应该是有名医帮着调理身体。” 澹台芸低垂下头,艰难道:“他……他一直有帮我请各位医修。” 元清杭抬眼看了看那边的宇文离,迎面正遇上一双冰冷凤目。 元清杭对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警惕,慢悠悠冲他咧嘴一笑,才又低头,对着澹台芸道:“澹台小姐若是有什么困难,还请不要见外。有用到魔宗的地方,清杭绝不敢辞。” 澹台芸咬紧嘴唇,眼中终于落下泪来:“元小少主,我爹爹是死在姬半夏手中,澹台家和魔宗也算是有死仇,你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澹台小姐,我可以发下毒誓,保证是你爹爹亲手杀害了林夫人。我和姬叔叔答应过林夫人,要好好照顾她仅存于世的女儿。无论你怎么想,我们都不能负故人所托。” 他想了想,又道:“澹台小姐若是不愿和某人再有牵扯,又怕他纠缠胁迫,只要和我说一声,我来帮你脱身。” 澹台芸怔怔发呆,目光低垂,落在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上,眼泪无声而落。 元清杭不再多话,认认真真向她施了一礼:“澹台小姐保重。” 返身在自己那桌坐下,厉红绫淡淡瞥了他一眼,讥讽道:“毁人姻缘,天打雷劈。你这般坏人家小俩口的事,小心宇文离恨得戳你一个洞。万一人家最后还是做了夫妻,说不定一块儿恨你。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,随手端起霜降递过来的新茶,放在嘴边抿了一口:“我又没挑拨离间,我尊重她自己呀。她若是坚决不肯嫁给杀兄仇人,那我就帮她削宇文离。可她若不想孩子出生就没父亲,那我也只有好好备一份贺礼,送给小娃娃。” 稍微推算一下澹台芸的孕期,怕是最近就要生产。 好歹那即将出生的小生命,可是他如假包换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。 啊啊啊,上辈子加这辈子,这可是他第一次做长辈! 霜降在他身边乖巧坐着,小声问:“姬护法哪里去啦?他不来给小少主撑撑场面?” 元清杭奇怪道:“我需要他来给我撑什么场面?” 霜降斜睨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:“……小少主,今天这顿别离宴呢,虽然和我们魔宗没太大关系,可您的宁小仙君呀,此刻怕是和商公子一样,难受得很。” 话刚说到这儿,前面大殿侧门终于一阵脚步声,一群苍穹派的白衣弟子走了进来。 看服饰,衣袍上大多绣着层层繁复白云,有的还带了一两朵赤霞,全是苍穹派中已经筑基和迈入金丹初中期的晚辈弟子。 人群正中,两个少年白衣长剑,一个身材高挑、面容英朗,一个长身玉立、俊美清冷,正是苍穹派现在威望最高的两个年轻弟子。 商家唯一的嫡孙商朗,和原本的天才剑修弟子宁夺。 商渊身死、宁程重伤待毙,最杰出的弟子宁夺却在大战中自爆金丹,成了废人一个。 苍穹派无人掌管事务,最终混乱了一阵后,整个门派的重担,自然就只能落在了商朗身上。 殿中原本嘈杂的人声渐渐安静,目光都集中在了商朗和宁夺身上,一时却无人开口。 商朗咬了咬牙,阔步上前,站在高台前,抱拳朗声开口:“诸位仙尊、诸位长辈,近日纷争杀戮良多,幸亏终得了结。苍穹派愧对诸家仙门,可憾事已经发生,终究不能时光倒流。” 宁夺静静站在他身边,清澈眸光一扫,锁在元清这边桌上,和他目光一接,冷冽中微微泛起一丝暖意。 元清杭轻轻咳嗽一声,手指轻捻,摇摆的黑金扇面上顿时幻化出几个流动的浅金色小字:“小七帅气!” 他扇面轻侧,堪堪避开了霜降和厉红绫的视线,只对准了宁夺,宁夺一眼看来,脸上依旧毫无表情,可耳根却忽然无声泛了红。 阳光正好,透过赤霞殿的高窗,映在他白玉般面颊上,衬得他肌肤如半透明的白瓷,耳边一抹轻红宛如白瓷上一抹桃花,美若谪仙。 元清杭心里得意,手指一划,又是四个字现了出来:“英俊无敌!” “侠肝义胆!” “万人着迷!……” 一边走马灯似的变幻字迹,一边看着宁夺耳根红到脸颊,再到鼻翼,他暗暗笑得捧腹,正玩得不亦乐乎,一扭头,却正撞上两双邻座的眼睛。 常媛儿和李济不知何时双双坐在了那儿,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。 一见他扭头,两个人不知怎么,却一起慌忙避开了眼睛,脸上全都绯红一片。 元清杭吓了一跳,面红耳赤地收了扇子,赶紧静心去听商朗的话语。 台前,商朗正接着道:“诸位仙尊在苍穹派盘桓已久,大多也已经伤势大好,不少长辈于近日前来知会,说拟于近期回去。” 他迟疑了一下,终于狠心道:“离去前,不少仙门希望能有个聚会商议要事,故此晚辈斗胆,设下这薄席,诸位尊长有何吩咐,苍穹派自当尽力。” 元清杭不动声色,目光在众人身上轻轻一扫。 该来的还是要来,商渊和宁程欠下的血债,哪里这么容易过去。 果然,前方的尊长席上,已经有人长身站起,却是百草堂新继任的堂主,也是原先那位袁堂主的胞弟。 他脸色悲愤,高声道:“商公子,你在整件事中良知未泯,还在墓园大战中亲身帮助结阵,大家伙也都看在眼里,并没人打算为难你。” 商朗脸色苍白,无言向他施了一礼。 袁堂主却一闪身,避开了他行礼,冷声道:“冤有头债有主,商渊已死,宁程也奄奄一息,可此次大战中,尚且有血债着落在别人身上。这事可没了。” 他邻桌上,陈封手执长剑,淡淡看向商朗:“商公子,我们最后再问你一句,你现在放下这苍穹派的烂摊子,做你的闲散小公子,那我们便不再找你。” 商朗微微一闭眼睛,再睁开时,眼中已经微带血丝。 “晚辈此刻不能舍苍穹派而去。诸位尊长有什么责难,但请开口。” “咣当”一声,一只雪白细瓷茶杯砰然落地,一位术宗家主神色凄厉:“既然这样,还请商公子做主,交出杀害我家爱徒的凶手。这事,商公子答应过给我一个交代的。” 商朗站在一众年轻的苍穹派弟子中,英朗面孔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。 他深深吸了口气,向殿外挥了挥手。 一阵镣铐声响,几个白衣弟子被带了上来。 一共七八个人,全都神色惊慌,其中还有一个身上染着血迹,衣襟上赫然绣着一朵明艳的红色赤霞,竟是一位金丹初期弟子。 商朗转眼看了看他们,声音轻颤,却清晰:“经过彻查,此次参与残杀仙宗诸家的本派弟子中,有两人为求得太上掌门赏识,主动残杀别家子弟。” 他手中炽阳剑一转,指向为首两人:“宁逐风身为金丹弟子,请缨带人抓捕术宗门人,亲手杀害两人。商陆乃是筑基晚期弟子,修炼苍龙诀后境界突破金丹初期,在守卫护山大阵时,出手杀害三名意图突围的药宗弟子,罪不可恕。” 那两个苍穹派的弟子脸色惨白,绝望地叫喊起来:“大师兄,我们是被逼的,你是我们大师兄啊,求你护着我们!……” 商朗痛苦地闭了闭眼睛,没有理会他们,又指向剩下几个人:“余下五人,也均有杀害别宗弟子之实。可多方查证后,可以保证他们几人确实是……听从我师父命令,不敢不从。” 大殿中,一片静默。终于,袁堂主冷笑道:“商公子既然一定要揽事,那么自然要由你拿个惩处方案出来,我们且看看有没有诚意。” 商朗手中炽阳剑颤抖得更加厉害,半晌没有出声。 陈封缓缓站起身,肃然道:“商公子,须知杀人偿命,自古都是天理。若是商公子不秉公处事,那就莫怪苦主们自行复仇。” 元清杭默默注视着场内,心里一阵唏嘘。 商渊淫威之下,苍穹派弟子绝大多数都是被迫行事,可其中毕竟也有极少数真正的残忍之徒,手上染了鲜血,也是事实。 要说全部无辜,那可太理想了点儿。诸家仙门死伤惨重,无辜惨死的晚辈也有不少,现在要求彻查所有帮凶,也是应有之义。 只是要商朗这种人亲手做出决断,未免残忍。 宁夺呢……宁夺心里又在想什么?他担忧地看着商朗身边的宁夺,心里隐隐焦虑。 高台前,商朗慢慢抬起头,眼中一片赤红。 他忽然纵身,手中炽阳剑华光一闪,闪电般刺向为首两人。 那两名弟子身上带着灵力镣铐,避无可避,惨叫两声,几乎同时翻身倒地,胸前鲜血汩汩,已经瞬间毙命。 商朗两剑刺出,像是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,抽出剑来,竟微微一个踉跄,差点没能站稳。 身边一只手忽然伸出,在边上扶住了他。 宁夺冷冷站在商朗身边,终于缓缓开口:“剩下五人的处置,师兄和我商议过。我俩都觉得死罪可免,活罪难饶。” 陈封望着他,语气竟似十分尊敬:“宁小仙君有何意见,不妨直言。” 宁夺目光平静:“既然罪不至死,那就毁去修为,逐出师门。从今后,仙门再无这五人姓名。” 他语气平和,不疾不徐,手中应悔剑也再无往日华光流转,按说已经是一个金丹毁去、灵力空虚的废人,可这般缓声说话,却没任何人敢生出任何轻视之心。 一时之间,并没任何人反对。 宁夺静静等了一会,才点了点头:“既然无异议,那就这般处置。” 他看了看商朗,眉头轻轻一皱。 商朗的脸上,已经苍白如纸,一双明亮的眼睛中,更是布满了痛苦的血丝。 宁夺微微低下眼帘,手指轻轻按上了应悔剑柄。 正要拔剑代替商朗行刑,忽然地,人群中虚影一闪,一个人急晃上前。 五道银光宛如小箭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射入了那几个苍穹派弟子的小腹。 那几个人惊慌惨叫,齐齐捂住了丹田,先后倒在了地上,额头冷汗涔涔。 元清杭立在他们面前,淡淡道:“我们魔宗也有人死伤在大战中,我来寻仇,也算师出有名。” 他看了地上的几个人,又道:“冰箭入体,上有烈毒。消融你们丹田处经脉,倒也不算痛苦。” 宁夺默默看向他,清澈眸光中,神色明暗不定。 半晌,他轻轻挥了挥手。 旁边几个苍穹派的小弟子眼中含泪,战战兢兢过来,解开了那几个人身上的灵力锁链。 宁夺看着他们,淡淡道:“从今后,你们没有了仙家修为,但是做点寻常力气活,倒也不难。下山后,自寻出路就是。” 那五个苍穹派弟子脸色绝望,互相搀扶着,踉跄向外走去。 人群默默让开了一条道,看着他们的眼光都是又恨又厌恶。 家家都有至亲或者长辈同门死伤,商渊死了,可这些仇恨尚未完全发泄干净。 忽然地,人群后面,一道剑光急闪,蓦然向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急刺而去。 “凭什么!凭什么他们可以不死?!……” 一个面容稚气的小弟子势若疯虎:“我哥哥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,杀人为什么无需偿命!” 那几个人身受重伤,根本没有还手之力,眼看就要再有人血溅当场,几道乌黑微光却忽然急追而来,正打在那小弟子剑柄上,将他宝剑顿时打歪开来。 厉轻鸿站在远处,手中捏着几枚剩余的毒钉,冷冷道:“刚才不说反对,现在把人废了,再来寻仇,真是好大的脸。” 那小弟子宝剑被打歪,气势顿减,泪流满面地叫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?你们木家难道没人死吗,为什么帮他们这群凶手?” 厉轻鸿阴森森道:“商公子已经亲手杀了两位师弟了,你们是要逼他杀光所有同门?” “哪又怎样?整个苍穹派除了宁小仙君,根本就没有几个是无辜的!”那小弟子哭喊,“我哥哥死啦,你们说凶手罪不至死,我可不认。等这些凶手下山后,我看你们苍穹派能不能派人保护他们一辈子!” 第189章 赔偿 那几名苍穹派弟子面如死灰,瑟瑟站在殿门口,绝望地扭头望向商朗。 商朗痛苦地站着,终于下定决心,纵身跃到几名被逐的同门面前。 他大声道:“诸位仙长,苍穹派对这几人已经做出了惩处。若是诸位觉得不妥,刚刚尽可提出,现在惩处已完成,诸位难道不该约束门下,就此为止?” 他手执“炽阳”剑,横在几人面前:“若是再寻私仇,那岂非言而无信!” 一位剑宗掌门缓缓道:“我们并无异议。可若是真有人想要为家人亲友报仇,谁也没有立场阻止。” 商朗怒道:“既然如此,又要我们苍穹派交人做什么?大家尽可以各自寻仇,我也不用提前将他们拘了,保证会给他们一个秉公审理!” 那个行刺的小弟子还要哭诉,旁边厉轻鸿已经冷笑开口:“本来就该自己有仇报仇,搞什么公审大会,笑死人了。” 他手中“屠灵”赫然亮出,不停转动:“要我说,这位小兄弟要为兄长报仇,那也应该由着他去。可若是以后有人觉得不忿,想为被他杀了的苍穹派弟子报仇,他也别埋怨什么。” 那小弟子又气又恨,可又忌惮他凶狠,大声叫:“哪有人会为他们报仇?” 厉轻鸿道:“那可不一定。要是我向人承诺了保他性命,废了他修为,结果却又让他横死,那我势必是要杀人泄愤的。” 宁夺笔直站在原地,此刻终于缓缓开口,音色低沉:“这几个人的修为已废,现下和凡人无异。我只知道,各家仙门均有戒律,不得恃强凌弱,不得欺压凡人。” 他清冷目光看向众人,平静道:“现在有人杀戮凡人,又该按何罪名惩处?” 人群后面,另一道清亮的声音接着他响起,似乎微带笑意:“是我亲手废了他们的,那谁再找他们麻烦,岂不是硬生生打我的脸?说不得,谁要杀这几个凡人,我就杀谁。” 正是元清杭轻摇手中白玉黑金扇,脸带笑意,可那笑意却完全没进到眼睛里去。 他平时对人和气,这些天和仙门众晚辈更是相处融洽,现在忽然听着他这样出语威胁,不少人心里都是一惊。 怎么就忘了,这魔宗小少主可是有着“笑面人屠”的赫赫凶名! 一阵沉默后,终于,那名小弟子的师长开了口:“好了!诸位仙尊已经定了的事,就此揭过。谁再纠缠,以后召来祸事,别怪师门不维护你!” 那几名苍穹派弟子仓皇逃出了大殿,席上恢复了平静。 紧接着,另一位剑宗的掌门也站了起来,森然看向澹台芸所坐的那一桌:“此次祸事,还有一家为虎作伥,罪孽深重,今日也一起做个了断的好。”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澹台芸那一桌,神色各异。 澹台明浩虽然已经惨死,可当初帮着商渊做的恶行却罄竹难书,手下门人更是在他带领下,对诸家仙门打压欺凌,手里欠下了累累性命。 现在商渊和澹台明浩一起倒台,剩下的清算又怎么会少了澹台家? 澹台芸身边那个佩剑的男子是她的同门师兄,脸色微微发青,咬牙站起来:“家主犯下累累罪行,我们做弟子的也没什么好辩解。可诸家前不久已经带了人上门,指认了多名澹台家弟子,有的当场诛杀,有的带走说要继续拷问。” 澹台芸一言不发,只默默盯着面前茶水,清冷目光仿佛结了冰。 她师兄神色凄惶又悲痛:“澹台家已经支离破碎,小姐又……又身子不便,你们还要怎样?” 那名剑宗掌门厉声道:“我门下共有三名弟子死于澹台家之手,最小的一位才刚刚十六岁,只是拒绝修炼苍龙诀,就被澹台家的人放出毒虫,生生噬咬而死。这血海深仇,又岂能轻易过去?” 澹台芸抬起眸子,平静道:“周宗主,杀您门下小弟子的人,已经被碎尸万段了。” 她顿了顿,轻声道:“您觉得怎么才能解气,不妨直言。可澹台家现在剩下的这些老弱病残,身上并无罪愆,任何人要迁怒他们,我就算拼了这条命,也不会坐视不理。” 那位周掌门冷声道:“死在你们澹台家的冤魂,总计有几十之众。他们也有家人亲眷,有的还有人间高堂在世。澹台家拿出像样的赔偿,安抚死者家人,才是正理。” 席间纷纷有人应和,声音越来越大:“周掌门说得是,澹台家的人难道还想继续锦衣玉食,装作什么都没发生?” “赔偿死者,安抚亡魂,本就天经地义。” “对!……” 霜降坐在元清杭身边,忽然“啧”了一声:“哎呀,原来在这儿等着呢,我倒忘了澹台家财富惊人。现在族中只剩澹台小姐独木难支,还偏偏面临生产,哪有什么能力反对?” 厉红绫冷冷听着,脸上更是讥讽:“那是。正好趁着这个机会,干脆把澹台家分个干净。” 元清杭眉头紧皱,身子一动,就想开口,霜降赶紧拉了他一把:“少主,您可少掺和这事。” 元清杭坐立不安,低低道:“难道就看着他们欺负孤儿寡母?” 霜降杏眼圆睁:“少主您说的什么话,人家亲爹都不出声,要你这个便宜叔叔出头?” 元清杭心里一动,悄悄看向那边,果然,宇文离安安静静坐在远处,竟然低眉垂目,一声不吭。 元清杭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脏话,隐约猜到了几分。 宇文离这个王八蛋,澹台芸应该一直没有松口和他重归于好,他十有八九是希望澹台家整个分崩离析,逼得澹台芸无依无靠,他再去纠缠求娶,当然就容易的多。 宁可不要澹台家的万贯家财,也要把澹台芸逼回身边,真是不知道该说一声痴情无限,还是变态偏执。 厉红绫也冷声道:“这事你不要乱出头。澹台家的人死不足惜,要是能看到他们家破人亡,你姬叔叔不知道该多快意。” 顿了顿,她又道:“澹台小姐若是窘迫,我们暗中照顾就是了,魔宗难道养不起你一个小侄子?” 那边,讨伐的激愤声音越来越声势浩大,澹台芸静静听了半晌,木然抬起头,环视了一眼四周。 她继承了林夫人的绝世美貌,本就容颜极美,此刻孤单单坐着,显得楚楚可怜,眼中浮上一抹决然的凄楚。 “可以。”她声音也清柔如山泉击石,“能算在澹台家头上的人命,已经有了定论。我已经叫族中管事统计好了剩余财物,诸家一条人命,抵万颗上品灵石,外加十件澹台家的高级术宗秘宝,不知可能令诸位满意?” 她身边的师兄和那名蓝衣侍女全都齐齐大惊,惊慌低叫:“小姐,这怎么可以?……” 澹台家所害仙宗性命,大约有四十条之多,若是按照这个赔偿数额,整个澹台家怕是会被血洗一空,岂不是什么都不剩下? 澹台芸不理他们俩,一双清冷妙目只冷冷看着几位带头的仙宗长辈:“诸位想必对澹台家的家底也打探清楚了,若是再不满意,我也无能为力。” 霜降小声嘀咕:“这澹台小姐倒是大方,一下子就把家败光了。” 厉红绫淡淡道:“她是聪明人,知道但凡留下一点儿,这些人就不会放过他们。还不如爽快点,一步到位。” 一群仙门宗师互相望了望,心里也都明白这已经是澹台家所有的家底,终于有人点头:“澹台小姐深明大义,这个数目虽然不多,但是……” “但是我有意见。” 一道声音慢悠悠响了起来,大殿边上,魔宗这边的酒席上,元清杭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。 宁夺远远看了过来,元清杭微微向他一笑,才又看向澹台芸:“澹台小姐这赔偿的法子,我是极为不满的,好像在指着我们魔宗的脸说,你们死的人,都不算人。” 他手中扇子一收,如画眉目上一片冰冷:“澹台明浩污蔑我杀害他门下,安了我一个血洗澹台家的污名。在历次围剿魔宗的行动中,又欠下魔宗多条性命——” 他扭头看向霜降:“他杀了我们魔宗多少人?” 霜降眼睛一眨,福至心灵,脆生生地大声道:“共计死亡七十五人,重伤一百二十余人。” 澹台芸那名大师兄脸色涨红,激动叫道:“你、你胡说……哪有那么多!” 忽然,远处的宇文离淡淡开口:“元小少主,澹台家欠下的仙宗人命,他们自己是承认的。你现在信口胡说,想要趁乱栽赃勒索,实在不算厚道。” 他心思细密,只听元清杭和霜降几句对答,已经猜到了元清杭的意思,心念急转,已经急着要阻拦。 元清杭脸色一沉:“你时刻跟在澹台明浩身边吗?他一个人便能屠戮一个魔修聚集地,这个数字,只多不少,不信你问问澹台小姐。” 他转头看向澹台芸,目光明亮,静静盯着她:“澹台小姐,你们澹台家欠魔宗的这么多条人命,你身为现在主事的人,到底认还是不认?……” 澹台芸怔怔看着他清澈的目光,心里微微一动,眼中慢慢浮上了泪光。 她身边的那个师兄还要激动反驳,她却站起了身,忍住不便,向着元清杭轻施一礼:“我父亲生前,的确向我炫耀过……杀戮过魔宗多人。元小少主所求赔偿,澹台家一并应承。” 她同样冰雪聪明,和元清杭目光一接,已经猜到了几分,虽然不敢完全确定,却知道值得一赌。 霜降在一边,又快人快语道:“既然多了两倍苦主,每条人命所得赔偿可就少了些。让我算算啊……” 她掰着手指,嘴里念念有词:“差不多每人可得三千上品灵石,外加三件高阶法器,你不知各位大师觉得如何?” 宇文离远远立着,深深看了元清杭一眼,又看了看澹台芸,淡淡道:“元小少主轻轻一句自说自话,和澹台小姐有了默契,便能分走大半财物,真是打得一手好主意。” 诸位仙宗的掌门终于反应过来,脸色都难看了几分,偏偏又哑口无言,不好说什么。 魔宗这狮子大张口,虽然一定往大了虚报,可澹台芸既然已经承认,就得也给魔宗同样的索赔待遇。 前不久毕竟还联手御敌,同生共死,这位狡黠聪慧的魔宗小少主要为魔宗谋利益,总不能现在拿着剑赶人走吧? 元清杭笑了笑,看向宇文离:“那有什么办法呢,澹台小姐宁可赞同我,也不愿理你。” 宇文离一张俊秀脸上冰冷无比,眼中杀机微微浮起,不再开口。 人群一阵静默,气氛竟是尴尬无比。 终于,宇文瀚肃然道:“魔宗在此事中死伤惨重,这样的要求自然合理。按照这个数字分配后,尚且余下一些,就给澹台小姐傍身,也是应有之义。” 他毕竟德高望重,这样开口,旁人看着到手的财物转眼少了大半,虽然肉疼,却也不好再反对,澹台家的事终于就此揭过。 宁夺立在高台边,始终没有再开口,只目不转睛看着元清杭。 元清杭笑吟吟坐下,目光和他悄悄一接,扇子微开了半边,上面显出几个小字,旋即又一合,飞快掩去。 “我厉害吧?……” 宁夺明澈眸光中一片温柔,唇角微微上扬,细不可察地浮起一丝笑意。 被元清杭这么横空一搅,澹台家的财物倒有大半到了魔宗手里,只要不去真的索要,这些东西就能留在澹台芸手中,保证她不至于孤苦无依。 元清杭和他眉来眼去,正心里得意,忽然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,不由得皱了皱眉。 不对,澹台明浩好歹只是帮凶,尚且落得个家财被瓜分干净,苍穹派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,这种分而食之的事,又怎么会少得了他们?! 果然,这念头刚刚浮上心头,仙宗长辈那边的席上,陈封已经再度朗声开口。 “澹台家的事既然已经了结,接下来,苍穹派事宜,也在今日一起解决了最好。”他神色冰冷,腰间宝剑忽然“嗡嗡”作响,血气森然。 他看向商朗:“商公子,贵门派有罪的弟子已经伏法,只剩下赔偿一事,你又如何说?” 席上人声安静下来,一群仙门宗主掌门虎视眈眈,下方的一群年轻弟子看着前方的商朗和宁夺,却都有点恻然不忍。 澹台芸已经做主将家财散尽,苍穹派现在也是剩下一个疲于奔命的大师兄商朗,还有一个已经成为废人的二师兄宁夺。 接下来,原本风光无比的第一大剑宗,恐怕也要面临同样的命运,分崩离析,被拆解得骨头也不剩下几根?…… 第190章 撑腰 前面的长席中,陈封环顾了一下四周,缓缓站起身来。 苍穹派和凌霄殿素来是最负盛名的两大剑宗,陈封更是战功赫赫,修为卓绝,苍穹派代掌门宁程都算是他的晚辈,这些年来,也都处处让他几分。 可自从商渊出关后,战力碾压众人,为了立威,更是专门拿陈封开刀,短短对战数招,已经将陈封重创于掌下。 诸家仙门初时不敢反抗商渊淫威,倒有大半原因是看了陈封和宇文瀚都快速败落,才死了心。 陈封重伤后,幸亏有元清杭及时施救,才保住了性命和修为,要论到和苍穹派的恩怨,凌霄殿自然首当其冲。 陈封面色冰冷,看向商朗:“商小公子,你应该清楚。贵门派犯下如此滔天罪孽,死在你师长手下的人命,比澹台家不知道多了多少倍。” 商朗面色苍白,静立在台前,一言不发。 陈封又道:“按照仙门规矩,如此血海深仇,若是众仙门一起出手,血洗苍穹派,从此将其从仙门中抹去,也没人会多说什么。” 商朗赫然抬起头,直视着他:“原先诸位仙长可不是这样说的!” 陈封点点头:“是,我们也知道绝大多数苍穹派门下无辜,又念在商公子明理,这些日兢兢业业,竭力补偿挽救,才同意网开一面。你须知这已经是天大人情,而非本分。” 商朗痛苦地咬紧了牙关,低低道:“……多谢诸位仙长宽宏大量。” 陈封又道:“澹台家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,苍穹派是这场惨烈祸事的根源,商公子既然要一力出来主事,那么敢问一句,苍穹派打算如何表示?” 商朗手掌按住“炽阳”剑,指节已经按到发白,窘迫万分:“苍穹派早已内里空虚,就连近日维持诸仙门的招待和供给,都已经是……勉力支撑。” 锦上添花者众,雪中送炭者少。苍穹派如今风雨飘摇,人人痛恨,只有两家仙门还暗中资助往来。 一家是木家,送来的伤药灵丹源源不断,苍穹派这些天供给诸家仙门伤者的药物,实际上都是木家的支出; 剩下一家,却是宇文家。 叫人想不到的是。宇文离竟然亲自筹集了大批物资,据说一部分是求了自家老爷子应允,另一部分却不知道是从何处筹得,总之在商朗焦头烂额之际,却是帮了大大的一个忙,以至于整个苍穹派门下,都暗暗对他感激不已。 陈封面色冷漠:“商公子,只要苍穹派门派一天还在,这笔血债就过不去。要不你就此解散苍穹派,从此后世间再无苍穹派之名。要不呢——” 他一字字道:“苍穹派就变卖一切祖业,彻底毁去灵山、挖掘灵脉,所得资源登记在册,但凡有产出,都慢慢补偿诸家仙门,何时清账,何时休止。” 元清杭眼睛微微一眯,心里终于雪亮。 苍穹派的千重山下,原本有极为丰富的灵脉,经年累月滋养着附近山川草木,修炼者在其中汲取灵气修炼,称得上是绝好的洞天福地。 商渊出关后,逆天行事,不仅独自过度吸收灵脉,导致千重山灵气凋敝,在上次的大战中,双方更是炸断了一处主灵脉,以后这里的灵气一定更是稀薄,已经算不上修炼的上佳场所。 可地下的那处灵脉却根基尚在,假如彻底挖掘出来,最深处埋藏的灵髓却价值千金,比普通灵石贵重了不知道多少倍。 灵髓挖出,众仙门所求赔偿就有着落,可灵脉却彻底绝了休养生息、重聚灵气的可能,可以说任何一家门派,不到万不得已,都绝不会做出这样自掘坟墓的事。 霜降小声道:“商公子就是想不开。若是我遇上这烂摊子,我就直接撒手不管,把山门解散了,自己做个逍遥散修,又有什么不好?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无论是他,还是宁夺,都不会放弃苍穹派的。” 只要苍穹派在仙门中还有一席之地,无论再弱小,再卑微,商朗和宁夺就能将这些师兄弟聚在身边,帮他们遮风挡雨,保他们一条性命。 若是真的就此解散师门,这些散去的苍穹派小弟子们流落在外,立刻就是孤苦无依,势单力薄。随时会被人寻仇害命。 厉红绫悠悠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命。他们两个人非要护着那些不成器的师弟,非要扛下这个千钧的担子,那被压垮了脊梁,也怪不得别人。” 霜降忧心忡忡地看了看远处的宁夺,又看了看元清杭:“那宁小仙君怎么办啊?本来就修为尽失,现在就算被人欺负,也……” 元清杭一言不发,盯紧了那边宁夺的眼睛。 宁夺站在商朗身边,一张脸清冷俊美,像是笼着一层薄冰。 众人嘈杂声越来越大,他终于静静抬起头,迎向那边仙宗长辈酒席。 按说金丹已碎,可他一双眸子却依旧澄澈凌厉,淡淡扫过众人时,不少人都是微微一惊,似乎觉得这少年曾经的惊人修为并未离去。 一时之间,大殿内忽然变得异常安静。 宁夺平静道:“澹台家赔偿在前,苍穹派也没有推脱狡赖之意。可赔偿总得有具体之数,不能叫苍穹派门下弟子,生生世世都陷在其中。” 陈封沉吟一下,和声道:“那就按照刚刚澹台家的数额,每条人命的家人亲眷,补偿三千上品灵石,外加十件高阶法器,若是法器凑不够,同等价值的草药灵丹也可以。” 宁夺转过头,看向商朗。 商朗脸色激愤,半晌几乎说不出话来。 商渊所杀之人,何止百千,按照这个数目,将整个灵脉挖出来取其灵髓,都怕是不够。 “若是掘断千重山灵脉,所得也不够补偿所有苦主,那又怎样?”他咬牙问。 百草堂堂主大声道:“若是不够,欠下的数额,就由商公子另行筹措。带领门下去人间接受斩妖除魔的委托,又或者前往秘境猎杀异兽、取其材料,慢慢偿还就是。” 元清杭脸色微微一沉。 这样一来,苍穹派整个门派就得背上无穷债务,谁知道何时是尽头! 果然,这话一出,不仅是苍穹派那些小弟子们面如死灰,就连商朗和宁夺也都脸色微变。 元清杭心里一急,赫然起身,正要说话,忽然,另一边宇文离已经淡淡开口。 “魔宗同样死伤惨重,元小少主若是像刚才那样参加索赔,也是天经地义,不妨现在就说清楚,一并计算进去。” 元清杭忽然闭上了嘴巴,心里又是气恼,又是焦躁。 刚刚澹台家能拿出来的财物是固定的,他加进去参与索赔,就能分走一部分。 可现在苍穹派根本就是一具空架子,魔宗再掺和进去,只能增加他们的债务总数,却不能减少一分! 宇文离声音清晰,又逼问了一句:“元小少主,魔宗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心里暗骂,重新坐定,皮笑肉不笑地摇了摇扇子:“在下尚未想好,容我再琢磨琢磨。” 宁夺静静站立,俊美面上一丝表情也无,向着众位仙门长辈微一施礼:“我和师兄能接受的底线是,变卖门中祖业也好,挖掘千重山灵脉也好,所有一切产出尽数分于诸位仙门,可若是再不够,却也不能无止境索要。” 他语声清晰又冷淡,一字字道:“苍穹派门下弟子,不能沦为世世代代还债的奴隶。” …… 大殿内一片安静,诸位掌门和宗师都心里不快,可面对着宁夺,却不知怎么,又都不愿当面直叱。 百草堂的一位大弟子看了看新堂主的脸色,忽然大声开口:“宁小仙君又不是苍穹派掌门,更不姓商。苍穹派的大事定夺,你出来说话,却有点儿师出无名。” 他偷眼瞥见自家堂主默许的神色,更是大胆,又得意洋洋道:“宁小仙君原先是修为惊人,可如今毕竟修为尽失,说起来,也就是个富贵闲人。若是非要强出头,万一被人不忿教训,怕也只能忍气吞声……” 元清杭心里大怒,只觉得一股滔天怒火在胸中熊熊燃起。 他面沉似水,手指一动,就想一根毒针飞过去,狠狠封住那人的嘴,可还没来得及动作,那边却已经变故陡生。 宁夺纤长的手,拂在了应悔剑柄上,瞬间一声清啸鸣起。 下一刻,长剑挽起一道秋水,在空中带起一声蜂鸣,骤然划向那人咽喉。 剑招虽然没了昔日那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霹雳光华,却依旧凌厉迅捷,叫人避无可避。 那人猝不及防,只觉得眼前剑光转瞬即至,眼见就要刺上他咽喉,只吓得凄厉长叫一声:“啊!……” 随着他惨叫,应悔剑微微一侧,擦着他咽喉堪堪滑过,无声刺入他身边一根立柱。 随着剑身刺入圆柱,应悔剑的剑尖上忽然爆出了一团刺眼的火光,伴随着一声巨响。 宛如闪电临世,春雷初绽,巨大的圆柱断成几段,“哗啦啦”一阵脆响,赤霞殿顶上瓦砾纷飞,眼看着就要纷纷掉落。 一道银索从远处急飞而来,送来一道符篆,紧紧贴上了殿顶,摇摇欲坠的琉璃瓦终于被封住,圆柱下面,一个小小的阵法无声成形,补上了缺口。 元清杭慢悠悠收回银索,宁夺的目光也扫了过来,和他微微一碰。 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,众人大多数还没反应过来,事情已经告一段落。 那名弟子呆呆摸了一把脖子,摸了一手的血,忽然惊恐大叫:“啊啊啊……他的修为没毁!” 宁夺看着他,淡淡道:“毁了。但是若有人想来教训挑衅,倒也不用忍气吞声。” 大殿内,一片窃窃私语,有人就在附近,已经看出了端倪,更多的人却没有看真切,心里全是惊骇无比。 ——这人是怎么做到的?明明金丹已经碎成了齑粉,又怎么还能挥出这惊天一剑,一招制敌? 虽然没有金丹大圆满的那种绝顶威力,可是就像他说的,任何人想要来挑衅,怕也的掂量一下能不能挡得住这一剑之威! 一片安静中,宇文离清亮的声音含笑响起:“宁小仙君虽然修为的确毁了,可昔日招式只要记得,就依旧有一战之力。” 他悠悠道:“只要出手足够快,就能先发制人,剑上附了事先备好的符篆,也一样有巨大威力。” 宁夺静静站立,并不搭理他。 可宇文离却不以为意,语声略带惋惜:“只可惜借助外力,终有穷尽之时。真遇到长久激战的话……” 他顿了顿,不再继续。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。 宁夺这一剑虽然快,招式虽然准,可剑上却无法灌注灵力,全靠着那张灵力符篆爆炸带来的威力来克敌。 可这种符篆全是一次性的,每用一次,就少一张,真的遇上高手对敌,身上所带符篆只要用尽,那可就是死期。 大殿中,无数眼光看向人群中那个安静站立的剑宗少年天才,一时之间,不知道多少人心思各异。 有人暗暗幸灾乐祸,也有人真心实意的惋惜。 静默中,一个清亮的声音却忽然冷笑了一声。 这一声冷笑突兀又大声,众人不由自主转过头,看向发声的所在。 只见元清杭托着腮,脸上神色古怪,慢悠悠地一伸手。 数十张黄色空白符篆赫然亮在他掌中,下一刻,被整整齐齐摔在了面前桌上。 他目不斜视,飞快一咬指尖,笔走龙蛇,转眼在空白符纸上画出一道道繁复符文。 他一只手书写,另一只手却不闲着,从身边储物袋里掏出一把东西,用力捏碎。 那些东西光华璀璨,竟是一颗颗品质最佳的极品灵石,品阶远超市面上的上品灵石,一股股澎湃充沛的灵力依次爆开,转眼被那些符纸吸收进去。 片刻之后,数十张极品储灵符已经制作完毕,上面鲜血淋漓,凶悍之气隐约闪烁。 元清杭懒洋洋坐在椅子上,手掌一扬,数十张灵符犹如漫天花雨,急洒向前,飞向宁夺。 “谁说外力必有穷尽之时的?”他嘴角噙笑,明亮眼中傲然尽显,“宁小仙君对魔宗有恩,魔宗上下,全都感激不尽。我堂堂魔宗少主,今天就在这儿说一句。” 他手指一捻,又一张储灵符亮在手指间,重重向地上一砸,火光冲天,乱石纷飞,地上显出了一个巨坑。 “从今以后,宁小仙君需要的灵符,应有尽有,保他用到想吐。” 第191章 压境 灵符铺天盖地,穿过人群,飞向宁夺。 宁夺一举剑尖,点向空中张张黄符,剑招轻灵,力道恰到好处,转眼间将所有灵符收在面前。 他手掌一抬,取下剑尖层层符篆,向着元清杭这边微微一笑,并不客套推辞:“那就却之不恭。” 围观的众人看得舌挢不下,尤其是术宗的年轻弟子们,更是一个个看得眼睛发直,心里全都又惊又羡。 这种储存灵力的符篆制作本就不易,一来需要消耗制作者的自身精血,二来术法修为不达到一定层次,制作起来往往很容易失败。 最后,普通灵石的灵力附上,流失和损耗都极大,非得极品灵石不可。 如此千辛万苦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一次性的,每扔一张,不啻于往外狂扔灵石,故此除了少数富裕门派给重要的晚辈配一些保命,平时任凭谁家,也是耗用不起。 现在元清杭随手就做出了几十张送出去,不仅显出术法修为惊人,更显出了对宁小仙君的坚决相护之心,得友如此,夫复何求! 旁边有人酸溜溜地小声道:“哎呀,魔宗的人对宁小仙君可真好,宁小仙君虽然真的成了废人一个,以后也算有了靠山啦。” 话音未落,元清杭已经从座位上腾空而起,欺身闪到说话的那人面前,重重一个耳光打了下去。 他素来是个敬人三分的性子,除了面对商渊和澹台明浩会破口大骂,就算是对着宇文离这种外表温和内里狡诈的,也同样口不出恶言,更别提动手打人。 这样忽然发难,直惊得四周一片惊呼,被打的那个仙宗弟子更是又羞又怒,可看着元清杭脸若寒霜,却又发憷,捂着脸大叫:“你……你干什么恃强凌弱?” 元清杭冷笑:“废人长废人短的,我听着刺耳。下次再听谁这么不会说话,干脆舌头就别要了,我帮你割下来喂狗。” 他身后,霜降也脸若冰霜,傲然冷哼一声:“小少主都说啦,宁小仙君对我们魔宗有大恩,谁再口口声声对他出言不逊,就是不把我们魔宗放在眼里。” 诸家仙门的长辈和宗师们全都一言不发,场上一时尴尬不已。 明明是仙宗内部事务,现在苍穹派也请了魔宗的人待若上宾,现在被这个小魔头一搅合,果然处处受阻。 可偏偏前一阵和魔宗的人刚刚联手御敌,这位魔宗小少主更是屡建奇功,甚至对不少人都有恩,就算是陈封和宇文瀚这种辈分最高的长辈,对他都礼让三分,别人又哪敢和他翻脸? 宁夺站在不远处,静静向元清杭看了一眼,眼中神色难辨。 元清杭心中怒气早已蓬勃,索性也不再忍,站在长席前,声音清晰有力:“刚刚宇文公子问我,魔宗到底要不要索赔。我想了想,既然诸家仙门都毫不客气,我们自然也不该大度。” 他脸色冰冷,眼神锐利:“我们魔宗在此事中,不仅毫无过错,从始至终更是被泼脏水,诸位被人蒙蔽,对魔宗大开杀戒,主动挑起围剿追杀,我们魔宗的人,枉死的人又何止百千?” 一群仙门宗师脸色凝重,一时无人反驳。 元清杭又道:“仙宗人士的命是命,值得数千灵石,难道魔宗的老弱病残,他们的命就不是命?既然都是受害者,那么今日我就也要替魔宗的亡者要点赔偿,也讨一个公道!” 陈封默默不语,他身边几位宗主也都眉头紧锁,终于,百草堂新堂主硬着头皮开口:“元小少主,此事现在已知是宁程设计诬陷,才令得仙魔两边误会,要索赔,魔宗也该向苍穹派……” 元清杭高声道:“我不算那么多。不辨是非、听信谗言、妄开杀戒的是谁,我就找谁。现在在诸家仙门手中都有无辜魔宗的鲜血,要不就偿命,要不就赔钱安抚家眷,不是很公平?” 他也不看宁夺,又重重冷笑一声:“宁小仙君仁义傲气,不愿自己邀功,可我们魔宗没有那么白眼狼,今天我也一并把他的事拿到台面上说清楚!” 霜降立刻接上话,声音甜美婉转,却同样清晰大声:“诸家仙门要把苍穹派拆骨分肉,也算合理。可自古以来,就算是战后瓜分战果,也有论功行赏一说。” 她俏脸一板:“诛杀商渊,大家固然都有功劳,可最后自爆金丹,舍身取义的,可是宁小仙君,若不是他舍了金丹修为,只怕今天诸位的席位,还要再空出一半来。哪里轮得你们教唆门下弟子羞辱功臣?” 元清杭冷冷环视对面众人:“所以怎么,诸位打算只赞一句少年英雄、顾念苍生,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么?” 好半天,才有人皱眉道:“宁小仙君的功劳,大家自然都看在眼里,可他自己就是苍穹派门下,又算是为自家叔叔宁晚枫雪冤……这笔账怎么好算得清?” 元清杭道:“哦,说到宁晚枫,这笔账的确算不清。他在当年仙魔大战中,可是救过不少仙宗中人的,可多年来却无一人帮他说话伸冤。他们宁家叔侄二人,一个沉冤多年,一个又为天下苍生舍弃了一身修为。” 他手中白玉黑金扇“啪”地赫然打开,斩虹刀魂的残余气息隐隐散开,衬着他白皙手腕:“依我说,宁小仙君才是最该被赔偿的人,无论苍穹派拿出多少来,起码都要分他一半,才算是账目清楚,问心无愧。” 大殿内一片安静,诸位仙门长辈个个脸色各异,想要反对,却又不好开口。 可若是真的将宁夺也列入补偿名单,再加上虎视眈眈的魔宗,苍穹派这点赔偿,诸家还能分到多少?…… 良久后,人群边,宇文离微笑开口:“看来魔宗和苍穹派之间的确情谊甚笃,利益绑定。” 他不说元清杭和宁夺情谊深厚,却说是魔宗和苍穹派有牵连,叫人一听之下,便隐约觉得疑心暗生。 元清杭心里本就怒火滔天,此刻又听他语意模糊,更是不愿再忍。 他点了点头,转身纵到宁夺身边,和他并肩而立,朗声道:“我敬宁小仙君君子之风,侠义无双,对他向来倾慕敬重。” 不理众人惊愕目光,他看着宇文离,淡淡道:“宇文公子,你不就是想暗指我和宁小仙君暗通款曲、私下勾结么?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,你说得对。” 他转头看向身边俊美安静的青年,眼眸晶亮,傲气逼人:“在我心里,他本就胜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,他的生死福祸,更是重逾千斤。” 他和宁夺之间的情谊深厚,众人早都看在眼里,可元清杭这样宣之于口,却似乎又不仅仅是朋友之情,甚至不止知己至交。 一时之间,众人心里全都隐约想到了什么,有人暗暗惊愕,有人不停摇头,可面前两人一个英俊沉静,一个神采飞扬,就似一对无暇璧人,远远望去,竟让不少人心里暗暗生出一丝自惭形秽。 宇文离望着他和宁夺,扬了扬眉:“元少主,自古仙魔殊途,你这般行事恣意,却将宁小仙君置于何地?” 元清杭正要抢白,身边宁夺却淡淡开口,声如清泉漱玉,清冷悦耳:“宇文公子。” 他一向话少,这样清冷冷几个字,殿内竟然同时一静,无数人都不由自主心里一动,想要听他想说什么。 宁夺静静站立,脊背挺直,目光清澄:“对一个人心有爱慕,本就没有什么好羞耻。若两个人互相爱慕,那就更是世间最美好的事。” 大殿中,忽然安静地落针可闻。 厉红绫默默端起一杯酒,昂头灌了下去, 宇文瀚呆呆望着场中,手中茶盏“仓啷”一声,跌落在地,碎成片片。 宁夺看向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只可惜真正的两情相悦,想必你此生从未知晓,以后也再没机会体会。” 他的目光平静又温和,似乎不带任何攻击,可其中那微微的怜悯,却像是一道鞭子,狠狠抽中了宇文离。 宇文离脸上的温雅淡定再也维持不住,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的澹台芸,瞥见她苍白清冷的脸色,心里更是痛苦焦灼。 他唇角的微笑僵硬,一双凤目淡淡垂下,眼中闪过一丝充满嫉恨的杀机。 大殿上,年轻一辈们缩在后面,又是激动,又是好奇,可又不敢多说什么,只觉得满心憋得难受,而那些仙宗的掌门和宗师们,却比他们更加坐立不安。 现在是怎么回事?好好地正在商讨对苍穹派的清算,怎么就能歪到了儿女情长、一片旖旎上去了?…… 终于,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,语声极不自然:“元小少主的意思是,要和宁小仙君一起,反过来找各家仙宗索赔?方才澹台家的赔偿你们已经拿走了大半,若是再这样贪得无厌,只怕诸仙门平摊下来,所剩无几。” 立刻有人附和道:“诸家仙门死伤惨重,和苍穹派的恩怨乃是仙门内部纠纷,理应先关起门来解决完毕,魔宗再来纠缠不迟。”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:“这种事,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的。我得问问我的两位师父同不同意。” 厉红绫坐在桌边,举手理了理鬓边发丝,嫣然一笑,冷艳逼人:“我们小少主和宁小仙君再惺惺相惜,魔宗和苍穹派之间的血海深仇,也不能不算。要我说,自然是先等我们魔宗把苍穹派搬空了,你们仙宗再来瓜分。” 没等那些仙宗的宗师掌门变脸,她已经赫然起身,向着殿外叫道:“姬半夏,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?!” 远远的,四处山中传来一阵轻轻冷笑,姬半夏阴沉沉的声音在山谷中荡起阵阵回响:“来了。” 随着他话音,一个独臂的魔宗青年跃进大殿,向着厉红绫和元清杭翻身拜倒:“小少主,左护法,姬半护法带着数千死难者家眷亲人,正守在千重山下,说要找仙宗和苍穹派要一个公道。” 正是赵庭安。他又抬头看向宁夺,神色恭敬无比:“姬护法还说,宁小仙君此去万刃冢,帮魔修兵刃寻得无数兵魂,那些魔修战力大增,个个感激不已。” 宁夺温声道:“举手之劳,不用客气。” 赵庭安语声傲然,大声道:“那怎么行?我们魔宗的人恩怨分明,众位兄弟也已经聚齐在山下,叫我带话上来,说宁小仙君但有任何困难,大伙儿拼了性命,也要帮宁小仙君解决了。若是有什么请求,那大家更是万死不辞。” 大殿上的所有仙门宗主们,全都脸色一沉,心里又惊又怒。 果然非我族类,必有异心。 不久前还在一起联手抗敌,现在竟然就忽然囤兵压境,这样公然威胁,谋求重利!…… 第192章 弑师 百草堂新堂主脸色惊怒,终于脱口而出:“原来魔宗早就布好了埋伏,想要现在趁乱打劫?” 元清杭修眉一挑,诧异万分:“袁堂主在说笑吗?同样是被伤害屠戮,怎么仙宗要赔偿就是要公道,我们魔宗就是打劫?” 他悠悠看向对面众人,俊脸上又恢复了笑吟吟的神情:“总之我们魔宗向来讲理,跟着诸家仙门一起进退就是了。你们索要赔偿,我们自然也不甘心落后;你们若是宽宏大量,那我们魔宗也不好意思贪得无厌。” 这话便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众仙宗,直接言明了他们若是逼迫苍穹派,那魔宗就也要向原先围剿他们的仙门索赔,更要在苍穹派的补偿中大大分一杯羹。 这样一来,众仙门在苍穹派这里分到的东西本就不多,再被魔宗同样索赔,那可真的是忙来忙去一场空。 可若是真的翻脸,一来不占道理,二来各家现在留在这里的多是刚刚痊愈的伤员,对上山脚下虎视眈眈的魔修众人,又有几分胜算? 更别提好几家大仙门和魔宗都牵扯不清,真的打起来,站在哪边还说不清! 一时之间,大殿上众人心思各异,竟是没人肯站出来拿个主意。 就在僵持之际,宇文离却又开了口,神情诚恳:“诸位前辈,晚辈这边,有个小小建议,不知道诸位愿否一听?” 众人正愁无人解围,一见他说话,纷纷道:“宇文公子素来考虑周密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 宇文离沉吟道:“如今诸家仙门和魔宗齐齐索赔,可苍穹派实在拿不出什么现钱,若是慢慢挖掘灵脉,尚且不知道何时能凑齐部分钱款。” 他温和道:“我们宇文家虽然已经略施援手,帮苍穹派解了一点燃眉之急,可自家也损失惨重,无法再多帮一些。” 商朗慌忙向宇文瀚和宇文离施了一礼,真心实意道:“多谢宇文一族仗义出手,苍穹派上下,感激不尽。” 宇文瀚脸色和缓,摆了摆手。 这些天宇文离前来商量,说是看苍穹派窘迫,想出手帮一帮商朗和宁夺,他自然欣然应允,对孙子的这一举动还暗中欣慰。 前些日子的事虽然让他如鲠在喉,可不少仙门长辈事后议论时,都对宇文离的作为大加赞赏。 表面上投靠了商渊,可是在对待仙门时却从没有过血腥之举,更在多次行动中出手暗中相助。 无论是偷偷派门人去解救被抓的仙宗晚辈,还是帮助仙宗的人破阵逃走,又或者是最后墓园一战中,利用巧妙术法指挥惊尸围攻商渊,可以说都是立下了大功。 就连整个宇文家的门下族人,也一个个对他感激涕零——别家或多或少都有人被商渊杀了立威,只有宇文家靠着宇文离的忍辱负重,得以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,除了老仆桂平战死,竟无别人伤亡。 泱泱祸事,宇文一族竟然全身而退! 宇文离神情温文尔雅,向着众人侃侃而谈:“恰好我这边有位长辈和我说过,他们宗门愿意这时候出手,买下苍穹派后山灵脉归属,款项可以立刻结清。” 他顿了顿,等商朗和所有人都反应了一下,才又继续道:“那位长辈说,他是做生意的,总得有利可图,若是开价过高,那也就算了。” 这话说得彬彬有礼,又不显得贪婪急迫,在场的人不由得全都精神一振。 诸家仙门想要的不外是资源补偿,谁也不想真的年年来逼迫苍穹派这些小辈,若是能一次付清,就算少一点,也都愿意。仟韆仦哾 商朗和宁夺互相看了一眼,心里都有点意动。 原本就是要挖掘灵脉,取其灵髓来还债的,谁也没指望千重山还能恢复生机,现在一次性卖给别人还清索赔,倒也从此后落个清净。 就连元清杭心里,也都隐约觉得可行。与其这样无休止地胡搅蛮缠下去,倒也不如快刀斩乱麻,彻底叫苍穹派这些晚辈弟子轻身上路。 商朗咬了咬牙:“多谢宇文公子牵线,却不知道那位宗门长辈可愿意出来商议一下?” 宇文离微微一笑,向身边的瘸腿侍卫点点头。 那侍卫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,半晌后,又独自回来,掌上托了一只乌黑发亮的傀儡鸟:“少爷,那位长辈叫这只传舌隼带了话来。” 元清杭的眸子猛然一缩,忽然心里明白了要出价的是谁。 百舌堂堂主! 他和这人打过的交道虽多,但却抓不到任何对方作恶的真凭实据。 就算迷雾阵是他从中牵线,促成了宁程设计、澹台明浩做帮凶,可就算对所有人揭穿这一点,对方也能推脱一句,他只是从中收佣,双方要做什么,他一概不知。 墓园大战里,他也可以断定,这人就是催生阴槐阵、引出所有惊尸的幕后黑手,可惊尸是无差别攻击,即便锁定了他,他也同样可以辩解说,这是为了对付商渊。 总之一来没有证据,二来他全程藏在幕后,行为亦正亦邪,也不会引起真正的仇恨。 到了今天,又阴魂不散地跑了出来,却不知道又想做什么。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在元清杭心里悄悄升起,可一时却又找不出问题。 百舌堂的确素来贪财,贩卖消息、充当掮客,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,可挣钱却也挣在明处,这样公然出价,看上去倒像是要趁乱压价,赚上一笔? 果然,那传舌隼目光冰冷,扑闪着翅膀,嘴里吐出一句惟妙惟肖的人言,却音色含糊,辨别不清男女:“百舌堂愿意出百万上品灵石,买断千重山灵脉归属。” 说完之后,又重复了一遍,这才闭上了嘴。 百舌堂的名声一向神秘,这时忽然自报家门,众人都是微微一惊。 可这个组织的确一向和各家都有秘密生意往来,此刻循利而动,倒也不稀奇。 大殿上,不少人心里都在飞速计算,算了之后,却都脸色犹豫。 现在魔宗和诸仙门一起索赔的话,最少也有近千条人命,平均下来,每位亡者怕是只能分到千颗灵石,甚至比澹台家的数额还少了许多,简直是如同鸡肋。 商朗脸色涨红,想了半天,硬着头皮开口:“不知道诸位觉得如何?” 立刻有人冷哼一声:“这位买家出价如此低,各家的死者就只值得这点抚恤?我觉得不可。” 有人也纷纷点头,附和声大了起来,商朗涨红了脸,看向了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百舌堂能不能再多出一点,毕竟千重山下的灵脉曾经也算丰饶……” 那名瘸腿侍卫立刻转身出门,过了一会儿,又返身回来,那传舌隼再次口吐人言:“一百二十万上品灵石,买断千重山一切草木溪水,附近人间属地归属,一并转移。” 元清杭冷冷望向殿外,向赵庭安使了个眼色。赵庭安会意,立刻悄无声息退后,向殿外走去。 传舌隼回来的如此之快,显然没有飞过千山万水,那个神出鬼没的百舌堂堂主,一定就在附近! 殿中的诸家仙门宗师依旧神色犹豫,这番讨价还价也算正常,可加价有限,看样子,对方也不过是想赌一下产出会大于出价,想叫对方再多出,怕是不太容易。 果然,那传舌隼停了一会,又开口加了一句:“底限在此,若是不成,苍穹派也可另寻买主。” 众仙门觉得少,百舌堂不愿再加,商朗他们更是毫无谈判能力,殿中纷纷嚷嚷,乱成一片。 元清杭冷眼看着,忽然开口:“假如魔宗不要这钱,各位仙门每条人命大约就能分到两三千灵石,诸位觉得能接受的话,那这事就此定夺,别再废话啰嗦。” 他这话一出口,殿上顿时一阵安静。 魔宗本来就是来护着苍穹派的,而非真的想要索赔,现在忽然表态退出,那么百舌堂的一百二十万灵石全数分给仙门苦主,的确就宽裕许多。 终于,陈封环顾了一下众人,缓缓道:“多谢元小少主高义。我觉得这个法子可以,却不知道大家觉得如何?” 他身边众多宗师掌门互相看了看,心里也都松了口气。 难得魔宗愿意不搅合,更难得有人愿意拿出这样的惊人现款出来,总比大家再吵上三天三夜好得多。 立刻有人高声附和:“苍穹派若是接受,我们也都愿意退让一步。” “对,一味纠缠,也没有意思。诸家早早回去休养生息,才是正理。” 商朗向宁夺望了望,宁夺微微一点头,低声道:“定下吧。天下仙山众多,大不了,我们带着师弟们另寻修炼之地。” 商朗终于下定了决心,朗声道:“好!宇文公子,麻烦你请百舌堂的人出来,我们这就拟定契约。” 那瘸腿侍卫又返身出去,这一次,时间便耽误地久了一些,再进来时,手中果然拿了一张墨迹淋漓的文书,恭敬地递到了商朗面前。 宇文离微笑道:“商公子也可以请人把把关,看看条款可有不妥。” 赵庭安悄然从外面溜进来,凑到元清杭耳边,低声禀告:“没看到人。那瘸腿侍卫出去后,就忽然诡异消失,一会儿又凭空出现了。” 元清杭皱了皱眉:“用了瞬移符?” 赵庭安有点犹豫:“没有看清他的身法,不知道是瞬移术,还是瞬移符。” 元清杭点了点头,看向那边的商朗和宁夺。 只见两人神色凝重,看了半晌那文书,应该是没有找到什么陷阱,商朗终于抬头道:“好。诸位长辈作证,百舌堂自此买下千重山,附带周边方圆数百里产出,包括周围人间凡人属地,也都一并接收。对价一百二十万颗上品灵石。” 他向着众人拱了拱手:“只要拿到百万灵石,苍穹派立刻分配给仙门诸家。” 陈封微微颔首:“从今后,苍穹派所欠诸仙门的血债,也都一笔勾销。” 他转身拔剑出鞘,剑光凛然:“若是谁家还想找他们报仇,我们外人也不阻拦。但今日拿了赔偿,日后再暗中为难苍穹派无辜弟子,我凌霄殿头一个不答应。诸位可有异议?” 殿中一众宗师纷纷点头:“陈殿主说得极是。一了百了,恩怨已清。” 商朗见一切已定,从怀中储物袋中掏出门派玉玺,灵识一闪,解开了封印,眼看就要向那文书上盖下。 就在这时,大殿里面的侧门中,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喝声。 “等等……” 一个苍穹派的小弟子推着一个轮椅,上面坐着一个脸色蜡黄、形容憔悴的人,从外面缓缓滑入。 殿中忽然一静,所有人的人脸色都是难看至极。 宁程! 跟在商渊身边,作恶无数,手中人命累累,可一切疯狂的举动,却为了帮多年前的师兄宁晚枫报仇伸冤。 最后关头自爆了金丹,为宁夺最后战胜商渊奠定了基础,自己也落得重伤不治,死期将近。 据说他现在全靠灵丹吊着命,所受苦楚也是厉害,现在一看之下,果然已经是脸颊深陷、眼中光彩散尽。 木青晖远远坐在神农谷席上,凝视着宁程,眼中似乎有泪光微微一闪。 无论是幼年时和他一起对抗凶兽的懵懂少年,还是苍穹派那个曾经俊雅清冷、周旋在诸家仙门中的年轻掌门,终究是不在了。 现在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,似乎在短短的时日内,已经被什么侵蚀了整个身体。 宁夺转过头,快步上前,扶住了宁程的轮椅:“师父?” 宁程轻轻喘了几口气,示意他推动轮椅,来到商朗面前。 他颤抖着手,接过那张文书,淡淡扫了一眼:“不能签。” 商朗愕然一愣:“师父?” 宁程慢慢抬起头,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:“百舌堂堂主,出来一叙吧,现在我既然没死,苍穹派就还是我做主。” 殿外一片安静,无人应答。 忽然,一名苍穹派的小弟子从外面急跑进来,神色惊慌:“大师兄!墓园那边忽然有异动,守园的师兄说,镇压恶灵的符篆有点松动……” 这一声宛如惊雷,直惊得殿内众人猛地一个激灵,可稍微一想,又都安定下来。 最多就是苍穹派的历代尸骸作祟,苍穹派既然有元清杭和姬半夏帮忙,应该出不了大问题。 再说了,就算真的出事,现在大家也能一走了之,没有再陪着这些惊尸打架的道理。 商朗却比他们都担忧,赶紧纵身,跟着那小弟子向外急匆匆跑去,一边跑,一边急叫:“我去看一下怎么回事,去去就来!” 宁夺微微一皱眉,可身边宁程气息微弱,他终究不敢稍离,低声道:“师父,百舌堂好像不愿意露面。” 宁程唇边露出一丝虚弱的冷意:“堂主真的不出来,那就别怪我不守承诺,将一些往事公之于众了。”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动,紧紧盯住了宁程。 这世上,只有宁程和百舌堂堂主牵扯最深,能抓住百舌堂堂主把柄的,怕也只有宁程! 大殿上的诸家仙门宗主中,终于有人开口:“宁掌门什么意思?贵门派在你手中犯下累累罪孽,现在你却要阻止变卖仙山,用以赔偿?” 宁程淡淡道:“卖给谁都行,独独不能卖给百舌堂。它和我们苍穹派一样,同样都是凶手,凭什么能隐身?” ……殿上一片哗然,陈封猛然拔出宝剑,厉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 宁程目光望向殿外,似乎在盯着某个看不见的人,缓缓道:“迷雾阵是我设计,目的就是要挑起仙魔对立,互相杀戮。商渊出关在即,若是能挑动魔宗和他不死不休,我自然是最高兴。” 数位站立靠前的仙门宗主全都脸色铁青,嘴里逼出几个字:“丧心病狂!” 木青晖远远站着,低声开口:“所以……你找我索要毒药配方,说是为了抓捕蛊雕,其实却是用在了迷雾阵。” 宁程避开了他目光,垂目道:“是。包括找你帮忙,事先将市面上的折酸枝采购一空,叫人没办法配出解药来。” 木青晖身子轻轻晃了晃,痛苦地闭上了眼睛:“所以你甚至对嘉荣和商朗出手?” 宁程淡淡道:“只可惜,我在迷雾中中……可没杀那么多人。” 一位术宗宗师猛然拔刀在手,厉啸一声:“我从小视若亲子的小徒弟就是死在阵中的,除了你,还有谁?!” 宁程轻笑一声:“我都是一剑穿胸,并没下死手。至于他们为什么死,或许你们可以问一问……” 话音未落,旁边的偏殿门中,一道身影疾冲而出,却是去而复回的商朗。 大殿上交锋谈判已经持续了大半日,此刻暮色早已降临,殿中各处也新燃上了巨大的照明蜡烛。 烛光下,侧门边的商朗神色悲怆震惊,手中宝剑颤抖不停:“师父……所以小周师弟也是你杀的?他……他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,你怎么忍心!” 宁程慢慢抬起头,望着他熟悉的少年面孔,半晌却摇了摇头:“朗儿,为师……” 商朗神色似癫如狂,手中宝剑忽然急刺而出,直奔他胸膛:“我杀了你,为小周师弟报仇!” 没人想得到他会这样当众杀师,宁夺虽然就在身边,可身上灵力尽失,反应大不如前,等到反应过来,一切已晚。 血光四溅,宝剑径直刺入宁程心口,将他整个钉在了轮椅后背。 烛光闪烁,血色模糊。商朗怔怔看着面前宁程低垂的头,忽然大叫了一声,转身向外狂奔而去。 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,一片死一般的窒息中,忽然,一道清亮的声音急呼出声,语气急促冷厉:“拦下他,别叫他走!” 第193章 显形 震惊过后,殿内大乱。 一道人影倏忽一闪,抢上前去,堵住了偏殿门,正截住了狂奔的商朗。 却是厉轻鸿脸色阴沉,手执“屠灵”径直刺向商朗:“站住!你是谁?” 商朗也不搭理他,手中宝剑的光芒毒蛇般吞吐,迎面架住了他的匕首,火光四溅。 终于,旁边的几个苍穹派弟子也骤然惊呼出声:“不对……他不是大师兄!” 殿内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,满心以为苍穹派内讧,商朗愤而弑师,却听见元清杭的声音急促补了一句:“他拿的不是炽阳剑!” 众人一愣,再仔细一看,全够悚然而惊——没错,虽然看上去也是光华闪烁的利剑,可是真的仔细分辨,还是能看得出和炽阳剑的不同! 宁夺顾不上那边,急急俯身去看宁程,身边影子一闪,元清杭已经疾冲过来,飞快地扒开宁程眼皮,心里倏忽一沉。 瞳孔扩散,脉搏已停。原本就接近油尽灯枯,还哪里熬得住这致命一击? “节哀吧。”他低低道,扭头高喊一声,“鸿弟,拦住凶手!” 厉轻鸿几乎和他同时发现了不对,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围追过来,此刻更是势如疯虎,“屠灵”匕首阴风阵阵,疯狂戳刺:“刚刚有人说墓园异动,原来是你的同伙调虎离山?” 他对面的商朗终于不再伪装,声音从少年音色变得阴沉,一边和他激斗,一边道:“那你猜猜看,他一个人孤身去墓园查看,中了埋伏,会不会死?” 厉轻鸿猛地一愣,手中匕首攻势就是一停。 元清杭一眼看去,心里就暗暗叫了一声不好。 糟了,抓刺杀宁程的凶手,厉轻鸿哪里会真放在心上,商朗有危险,才会叫他乱了方寸。 果然,厉轻鸿匕首一收,再也不管面前的人,转身向墓园方向疾冲。 那人面前再没人阻挡,身子一晃,就要逃窜。刚刚一动,背后一道银索已经无声袭到,正是元清杭出手。 银索华光闪烁,转眼毒蛇般缠上他手臂,向后急扯。 他这次出手毫不留情,银索上带了几根倒钩,上涂毒药,那人臂膀上鲜血淋漓,只觉得麻痒顿生,整个人不由自由往后摔倒。 就在这时,殿边的无数火烛却倏忽一闪,齐齐熄灭。 方才还一片明亮,忽然四周漆黑一片,顿时惊叫声四起。 元清杭身形不停,手中银索死死缠住目标,看准方向,向那人倒下之处掠去。 一片吵嚷中,只听一道低磁的声音沉声道:“诸位不要乱,照亮第一。” 正是宁夺的声音。 随着他话音,一团莹莹珠光在他手中亮起,顿时照亮了四周一片。不少人醒悟过来,赶紧纷纷从储物袋里摸出火石和明珠,大殿中四处亮光依次亮起。 火光中,只见元清杭身影摇动,站在殿门边,身边倒着一个人。 脸是商朗的脸,可现在那张脸上却铁青一片,嘴角鲜血源源不断渗出,人却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俯下身,伸手探了探那人脉搏,摇了摇头。 再伸手一揭,果然,那张商朗的脸皮应声而落,露出了下面一张陌生的脸孔。 元清杭轻轻揉搓了一下那张陌生的脸,抬头看向众人:“这是真脸,谁认识?” 四周各家仙宗的人都纷纷摇头,却没人认识。 “这人是怎么死的?”有人愕然问。 元清杭从那人心口取出一枚极小的毒针,细如毛发,道:“和宁掌门一样,被人灭了口。” 只不过杀宁程是为了堵嘴,杀这个人,应该就是避免他暴露背后的主使。 宇文离走上前来,扫了一眼死尸,目光落在元清杭身上,淡淡道:“这人死前,是被元少主用银索擒住。” 他盯着尸体臂膀上的发黑伤口:“元少主这武器上有带毒的倒钩?” 元清杭盯着他:“我那点毒药不致命。要是我想杀他,就不会出声,叫大家拦住他。” 宇文离微微一笑:“在下并没指证元少主是凶手,只是有点惋惜,若不是你出手束缚住他,这枚杀他的毒针,或许他就能躲得过去。” 这话说得温和,好像在真心遗憾,可听的人却都心里隐约一动。 灯火亮起时,这人身边就只有元清杭在附近,假如这枚毒针真的是他出手,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。 元清杭收起银索,漫不经心道:“躲过去有什么用?他既然已经败露,背后主使的人不会容他活下去。” 他抬起头,忽然好奇道:“倒是宇文公子,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。” 宇文离温和道:“请问。” 元清杭眸光锐利:“宁掌门临死前,只表达了一个意思,就是阻止买卖苍穹派的灵脉契约签订。” 他声音清晰又缓慢:“然后他就死了,死在刺杀之下,杀手用了商朗的面具。” 宇文离和声道:“恰好,这面具是你制作的,还曾在墓园大战里拿来给多人使用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正因为多人都用过,所以难免有的丢失在外。谁想拿到,都不是难事。” 他笑了笑:“不过这不是重点。重点是,百舌堂绝脱不了嫌疑。那么宇文公子,这里只有你和他们有联系,是不是应该请他们出来,当面对对质?” 宇文离目光微闪:“抱歉,在下也只是负责传个话,都是那位前辈主动联系我,离开传舌隼,我这边并没有办法联系他们。” 人群后,宁夺轻声吩咐几个小弟子将宁程的遗体抬了下去,分开众人,来到宇文离面前。 “宇文公子,我想你一定有办法通知百舌堂的人。”他淡淡道,“请告知他们,按照掌门遗愿,契约就此作废。” 元清杭冷冷转头,环顾了一下四周,忽然朗声高喝:“殿外魔宗听令,围住大殿,一个都不准走!” 一阵脆生生的轻笑在殿外飘忽响起,朱朱应道:“是!” 一阵衣袂声响,脚步凌乱,不知道多少人在外面布阵,片刻后,朱朱笑道:“少主放心,蚊虫也飞不出去一个啦!” 殿内的仙宗众人全都心里猛地一惊,脸色顿时难看起来。 魔宗竟然在外面悄悄布置下这么多人手,这是什么意思? 元清杭立在人群中央,目光依旧盯着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推说联系不上百舌堂,也没关系。不如由我来试试。” 终于有人忍不住,冷哼了一声:“元少主好大威风,魔宗重重人手包围赤霞殿,却是要包围谁?” 宁夺立在他身边,默默不做声,手中应悔剑一挑,几张储灵符轻飘飘附了上去。 应悔剑轻鸣一声,顿时金色光华闪动,恢复了往日凤鸣龙啸之威。 元清杭含笑看了他一眼,这才又道:“自然不是要包围诸位仙门中人。” 他的目光落到宇文离身边的瘸腿侍卫身上,眉峰微挑:“小兄弟,你方才出去来回一趟,只用了极短的时间。请问你是怎么和百舌堂传递信息的?” 那名瘸腿侍卫一愣,讷讷道:“事先说好了,我将苍穹派的意思说给传舌隼听,它学舌后带走,对方听了传话后,再将回话传来。” 元清杭笑着看向宇文离:“宇文公子,你术法精湛,一定也知道,传舌隼只是傀儡鸟,自己也不会使用传送符,是不是?” 宇文离点点头:“是。” 元清杭神色好奇:“你的属下来回不过小半支香时间,传舌隼又要现场学舌,又要飞行过去传话,这点时间可略显不够。” 宁夺深深看了他一眼,眼中激赏之色微微闪动。 元清杭又接着道:“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,其实百舌堂那位堂主大人,其实就在这大殿里,随时能看到、听到最新进展,所以才能立刻给出反馈?……” 大殿内,顿时一阵嘈杂声起,不少人都是蓦然一惊,疑神疑鬼地到处看去。 宇文离想了想,欣然道:“你说的很有道理。可是那又如何呢,似乎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是他们杀人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不管怎样,还是要请他们出来现现身的。” 他看向众位仙门宗师,一字字道:“还请诸位仙尊仔细验看一下,自己身边弟子和熟人是否有问题。例如多出来一个陌生人,又或者谁的举止有异,像是戴了熟人的面具?” 他这一句话颇是惊悚,顿时不少人慌忙和身边的人拉开了点距离。 宇文瀚站在对面,沉声道:“元小少主说得对,百舌堂畏首畏尾,形迹可疑。不管他们有没有杀人,先逼出来再问!” 陈封点了点头:“好!” 赤霞殿内,顿时一片鸡飞狗跳,不时有人痛呼出声:“哎呀,你掐我脸作甚!” “你让我验验。元小少主都说了,没准有人用了面具,你看商公子都被人冒充……” 好半天,众家仙门纷纷回话:“我们百草堂都是自己人。” “凌霄殿总共只来了四人,并没问题。” 常媛儿和李济的声音也依次响起来:“元小少主,我们灵武堂和海青门的人都是对的。” 诸家的人都自动站在了一起,彼此分开,一眼便看得清,不一会儿,已经清点完毕,并没有任何门派中有可疑的人。 宇文离轻轻叹了口气:“元小少主,百舌堂不过是想做点生意,宁掌门不舍得千重山被卖,也不愿承担责任,大不了生意告吹,百家仙门一无所获,又何必乱按罪名给一个生意人?” 元清杭目光在大殿内冷冷扫视,掠过无数双眼睛,心中各种念头急转。 不对……一定有哪里不对。 百舌堂堂主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,又怎么忍得住不在现场,百万灵石的生意,又怎么会真的只通过一只传舌隼来谈判? 他低垂下眸子,心里飞速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,忽然之间,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疑问。 他猛然抬头,看向那个瘸腿侍卫:“你最后一次出去,我属下说看到你瞬间消失,你是用了宇文公子给你的瞬移符?” 那瘸腿侍卫瑟缩地看了看宇文离:“是……” 元清杭慢慢上前一步,站得离他近了点:“可否将瞬移符拿来看看?” 瘸腿侍卫吓得向后退了退:“用、用完了。” 元清杭和气地看着他:“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,你用的是瞬移术,而不是瞬移符?……” 话音刚落,他的手闪电般伸出,向那瘸腿侍卫的脸上忽然抓去! 那瘸腿侍卫身影急退,忽然完全没有了一瘸一拐的模样,灵动无比。 他的身影骤然变淡,一团黑色烟雾腾起,罩住了他身边一大片,顿时遮蔽得什么都看不清。 元清杭轻叱一声,手中银索闪电般挥出,直刺黑雾中心:“堂主你好啊,藏头缩尾的,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?” 他身边,宁夺的宝剑竟也几乎同时挥出,挽出朵朵剑花,储灵符爆开,灵力肆虐,封住了那瘸腿侍卫的身边周遭退路! 第194章 黑手 应悔剑上灵力流转,隐约带出一条金龙般的弧光。刺入黑雾,不知迎面遇上了什么,发出了一声脆响。 元清杭手中的银索箭般射出,探入了黑雾中,和宁夺的剑光一金一银,绞住了黑雾中的某件事物。 “砰”地一声闷响,黑雾散去,中间立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稻草人偶,真正的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。 宁夺的宝剑,正刺入了稻草玩偶的头颅,而元清杭的银索也缠上了那玩偶的腰身。 那稻草人垂着手不动,随着烟雾散尽,干枯的眼窝忽然一眨,两道诡异的红光微微闪动。 元清杭心里警铃大作,大喝一声:“都退后!” 随着他的叫声,那稻草人眼窝红光大盛,脑袋忽然“砰”地爆开,一团血浆般的黏液激射开来。 毒液四溅,眼看就要射上四周的年轻弟子,元清杭一咬牙,身形急纵,扑向毒液最浓的方向,手中白玉扇猛地张开。 “滋啦啦”一阵叫人牙酸的声音,坚硬不催的扇面竟也被这毒液腐蚀出了几道灼痕。 可扇面再大,也遮不住所有毒液,几点漏网的残液眼看着就要射上他的身体。 身边白衣身影一闪,挡在了他身前,却是宁夺。 “滋”地一点微响,毒液沾身,在他手腕上烙上了几簇血点。 元清杭一眼瞥见,心里怒火升腾,扬手抛出一和药瓶,咬牙道:“快涂。” 话音刚落,他已经疾冲而出,向左侧殿门闪去。 再精妙的瞬移术,也会有迹可循,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,就是最好的指引! 刚冲到门前,前方却忽然传来几声激烈的兵器相交声,抬眼看去,商朗和厉轻鸿不知何时已经赶了回来,正迎面截住了那个黑衣瘸腿侍卫。 元清杭大喜:“你俩没事吗?” 商朗大声回答:“没事,是调虎离山!” 元清杭高叫:“好,挡住这个人!” 对面两个人不明就里,可却同时立刻出手,炽阳剑热浪滚滚,屠灵匕阴寒阵阵,交织在一起,绞住了那黑衣人左闪右突的身影。 后方宁夺不声不响,也挺剑追到,前面是商朗和厉轻鸿,后面是宁夺和元清杭,几个少年精神大振,四件神兵光华烁烁,袭向中心被围的黑衣人。 那人神色却不惊慌,诡异身法在几个人攻势下游走,飘忽的身影宛如一片飘飞的树叶,晃得人眼前发花。 每一招攻势似乎都击中了他,却又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准头。 元清杭手中黑金扇攻势不停,心里却越来越吃惊,这人如此诡异飘忽,靠得可不是身形灵动,而是最高级的瞬移术。 天下术法万千,却万变不离其宗,这种层次的瞬移术不仅仅是术法高妙,更要使用者自身修为厉害,看这个人举重若轻的瞬移,没有金丹圆满的修为绝不可能。 不……也不一定是金丹。 这人很少亲自出手,很难判断出他的真正传承,这种诡异罕见的气息吞吐,说是魔宗的心法也不违和。 正在心中急切思索,身边宁夺忽然清啸一声,手中长剑上骤然附上了一叠储灵符,应悔剑像是久旱的田地遇上了甘霖,剑身骤然金光四射,雷霆般刺出! 这一剑,终于不再中正平和,靠着多张灵符加持,一瞬间,又恢复了大半巅峰风采。 那黑衣人修为高超,又怎么会感觉不到这忽然的危机,他眸子猛地一缩,身形暴退,手掌一扬,一道轰响雷霆符闪过,正对上宁夺这惊天一击。 四周的空间似乎忽然被冻结住,一股窒息般的压抑笼罩在四周,那人游刃有余的身影,也终于出现了第一次的凝滞。 应悔剑如电随形,径直刺入他手臂。 血花四溅,黑衣人忍着痛一声不吭,手指急挥,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形血符,裹住了他臂上喷出的血迹,在空中骤然铺开。 漫天血雾腾起,带着湿漉漉的腥气,众人来不及避让,只觉得一股黏腻沾上了脸和头,眼前不仅模糊一片,更是一阵刺痛。 元清杭大叫一声:“闭眼屏气!” 可是不少人的惊呼声已经依次响起,带着恐惧:“我的眼睛!我怎么看不见了?” “我也是!啊啊……” 红色血雾中,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,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迅捷奇诡。 慌乱中,一道冷厉的女声冷笑一声,正是厉红绫:“雕虫小技,也敢现眼丢人。” 一道红绸从空中当头甩来,洒下一片黄色粉末,辛辣中带着浓浓的清凉之意。 血雾一碰到黄色粉末,顿时被消融一空,仿佛遇上了克星。殿中血气消散,重现光明。 元清杭目光紧盯着场内,忽然眼睛猛然睁大。 宇文瀚和宇文离的身边,赫然多了一个人,正是那个瘸腿侍卫! 只见他脸色茫然,浑身带着血,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。 宇文瀚正担心地盯着元清杭他们这边战况,忽然身边多了这么一个人,震惊之余手掌猛然抬起,就想迎头击去,那瘸腿侍卫却眼露惊恐,颤声叫:“是我……我不是那个人!” 宇文瀚一怔,手掌骤然一停,心里模糊闪过念头:这是孙儿身边那个真的瘸腿侍卫,是被抛出来混淆视线的。 那瘸腿侍卫身子一软,像是重伤不支,忽然向地上倒去。 他距离宇文瀚最近,宇文瀚不假思索,手臂一伸拉住了他。 远处的元清杭忽然大吼一声:“小心!” 晚了。 那侍卫眼中精光一闪,身子一转,闪在了宇文瀚背后,手中黑芒一闪,一条黑色的傀儡蛇攀上了宇文瀚的脖颈。 宇文离脸色大变,手中宝剑就想刺出,急喝:“放开我祖父!” 那人手指微微一动,按在蛇尾,那傀儡蛇毒信吞吐,对准了宇文瀚的侧边咽喉,似乎就要一口咬下。 宇文离宝剑骤然顿住,又气又急:“你!……” 那人声音飘忽,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冷淡:“也就是你这种蠢的,才会当他是亲人。却不知道他心里,哪里还有你一点位置。” 宇文离脸色青白,一张俊脸上寒气升起,紧紧咬住了雪白牙齿。 黑衣人抬头看着四周围过来的人,目光落在了缓缓靠近的元清杭身上:“你想要老爷子安全,该知道怎么做。”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,朗声开口:“诸位仙友,麻烦一下,都暂且退后。” 原本还有几位宗师正要上去解救,听了他这话,终于还是收了兵器,四散退后。 宇文瀚一张老脸通红,气得差点昏厥过去。 若不是好心,又毫无戒备,以他的修为,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易制住。 最可恨的是,这已经是第二次!上次在墓园中,他带伤去查看防守,结果就被这个小人暗算偷袭,拿来威胁住了元清杭,这一次竟然又栽在同一个人手里,简直是奇耻大辱。 他手掌一握,正要不管不顾暴起拼命,元清杭看出他意思,吓得慌忙叫了一声:“老爷子!说好了的,我还没帮您操办七十大寿呢!……” 他和宇文家的血缘关系一直没有公之于众,宇文瀚生怕魔宗两位护法不快,也不敢提叫他认祖归宗,此刻忽然听他这样软声哀求,心里一软,差点流下泪来,再也不敢乱动。 宇文离站在旁边,脸色骤然一变,惊疑不定地看向元清杭。 什么意思?他一个外人,纵然和宇文瀚的忘年之交再深厚,哪里轮得到他给老爷子办什么生辰宴? 宁夺立在元清杭身边,轻声耳语:“他中了我应悔剑,胳膊上有伤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点头,压住心中怒火,脸上恢复了平静:“是百舌堂堂主没错吧?” 黑衣人终于也不再否认,道:“是。” 四周一阵议论声响起,陈封忍不住怒道:“贵门派一向神秘,不现身人前,和仙门魔宗只有生意往来,并无其他纠葛。现在堂主出手伤了仙门这么多人,到底意欲何为!” 黑衣人语声诚恳:“不过为了脱身,解药随后奉上,还请不要担心。” 元清杭冷眼看着他:“堂主来,就只是为了亲自谈下这笔生意?” 黑衣人道:“百舌堂从来都是重利轻义,有赚头的事,便会上点心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贵门要买下苍穹派灵山,本来没有问题,可为了这件事不惜杀了宁掌门,却又是为什么?” 黑衣人微微一笑,他顶着那瘸腿侍卫的脸,这一笑便显得更加诡异:“我和你们一样,身边有好友之子死在迷雾阵中,想杀他已经很久。” 他道:“这人满手鲜血,早就该死。不过是宁小仙君护着他,才能苟且偷生这点时日。现在我想他早点死,又有什么不对?” 元清杭冷笑:“是吗?阁下好友是哪位?” 黑衣人悠悠道:“这倒不便多谈。” 元清杭紧紧盯着他:“那刚刚被你灭口的刺客呢?” 黑衣人更加从容:“那是我门下死士,早已发誓效忠,生死更无需向外人交代。” 周围的仙门众人眉头紧皱,竟也觉得这人的话无可厚非。 宁程本来就为大家痛恨,要不是看在宁夺和商朗的面子上,有人寻仇也不稀奇,这人暗杀宁程,哪里有人真的为他惋惜。 至于他下手杀了下属,更是人家门内私事,旁人最多说一声门规森严,可没有帮着报仇的道理。 元清杭望着他,缓缓道:“你杀宁掌门,不是为了私欲,而是为了阻止他开口。” 黑衣人不疾不徐道:“元小少主说笑了。” 元清杭道:“宁掌门临死前,说你再不出来,他就要道出你的秘密。木青晖仙长问他是否伤了商朗和木嘉荣,他最后的回答是‘并没’。可惜只说了这两个字,你布置的杀手就果断出了手。” 他看着黑衣人的眼睛:“你就在现场,那个杀手是听了你的命令,才在那一刻动手。所以你想阻止的,其实是他想说的那一句——他在迷雾阵中虽然出手伤了多人,可并没有下死手。” 殿内一片低低的惊呼,木青晖立在远处,涩声道:“我以前也旁敲侧击问过他此事,他一直说……他从没对嘉荣和商朗出过手。” 宁夺立在元清杭身边,沉声道:“就在几天前,我曾私下问过师父,他对我说,他只是一剑伤人,并没有冲着致命去,更没有杀过小周师弟。” 元清杭看着黑衣人:“整个迷雾阵事件中,死了数十位仙门子弟。宁掌门死期将近,他没必要再撒谎不认,他说他没杀那些人,我就信。” 黑衣人柔声道:“只怕别人不信。” 元清杭不接他的话,继续冷冷道:“所以迷雾阵中,一定还有别的凶手。那个人清楚知道整个计划,所以藏身在其中,暗中跟着出手。” 黑衣人“哦”了一声,语气惊奇:“在场的尸体上,除了澹台超,别人也都被补刀了?” 元清杭淡淡扫了一眼宇文离:“要杀人,不一定需要像某人一样,蠢到非要补上一刀,留下伤痕。” 宇文离脸色冰冷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望向木青晖:“木仙长,你们后来验看迷雾阵现场,所有的尸体除了刀伤,也都身中剧毒,对不对?” 木青晖愕然道:“是。” “可你交给宁程的迷药配方是为了抓捕蛊雕,只是叫人丧失战力,并不致命。”元清杭道,“所以,是谁另外投放了别的毒药,才令一个迷雾阵变成了真正的毒雾阵?” 黑衣人若无其事:“宁掌门或许又找别人买了双份的药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,淡淡道:“他不会。整个事件中,只有一方势力能做到这些,还能完美隐身。” 黑衣人不语。 元清杭看着他:“那自然就是你……” 大殿上更加安静,终于有人忍不住,高声叫出声:“元小少主,为什么?” 元清杭环顾四周,轻轻叹了口气:“因为宁掌门是通过百舌堂联系了澹台明浩,花重金请他出手,转移了阵眼出口。这位堂主大人不仅知道一切时间地点,更能把毒药混在宁掌门投放的迷药里,很多人只中了一剑,可是血液流出,遇上毒雾,才导致真的致命。” 他的目光落在了宇文瀚脖颈上的傀儡蛇上:“迷雾阵中,还曾出现过大批的机关傀儡异虫,我本来疑心是宇文离私下出售,可现在看,更像本来就出自堂主之手。” 他似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:“对了,澹台明浩只收了一份转移阵眼出口的钱,可迷雾阵里阵法高绝巧妙,当时有不少术宗优秀弟子在场,却都束手无策,不知道是不是有堂主这样的高手亲自布阵?” 黑衣人笑得更加温和:“元小少主真是巧舌如簧,毫无证据,只靠臆想,便安得一手好罪名。” 元清杭也不理他,又夸张地“啊呀”一声:“对了还有!堂主还擅长瞬移术,在那种迷雾阵中,可是再方便不过,简直没有任何人能抓到你的踪迹。” ……大殿内的众人神色各异,面面相觑下,都是惊疑不定。 元清杭说得环环相扣,似乎极有道理,可说到底,也的确全无凭证,只是推测而已。 陈封沉声道:“元小少主,百舌堂做出这样的事,他们又有什么好处?” 黑衣人欣然点头:“自然毫无好处,所以这些栽赃的罪名,缺了一个最重要的动因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他,一双明眸中,神色奇异:“是啊,我也一直想不通。直到刚刚,我才忽然有了个猜测,却不知道对不对。” 黑衣人笑道:“我要是说不想听,你一定也不会理。” 元清杭笑得比他还温柔:“那是当然,谁也堵不住我的嘴。” 他眸光亮如晨星,悠悠道:“堂主处心积虑,谋划已久,绝不会只贪图一座枯竭的仙山。那么如此费力,不惜杀人堵嘴,是不是真正想要的,却不是千重山呢?” 第195章 画皮 黑衣人神色如常,手指紧按傀儡蛇的细尾,对准宇文瀚的侧颈:“千重山是历届苍穹派属地,下有灵脉,是众所周知的事。还有什么特殊之处,我却不知道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只不过忽然想起了一个小故事。” 他忽然提到这莫名其妙的故事,众人都知道必有深意,李济立刻会心地捧场:“元小少主的故事一定好听!” 元清杭冲他笑了笑,徐徐道:“话说以前有个农夫,家里养了一只狸猫,肥美威风,有过客路过农舍,便要出钱购买。一番讨价还价后,客人加价甚高,农夫忍不住意动,便答应出售。” 他语速缓慢,讲得又认真,众人全都安静下来,细细聆听。 元清杭接着道:“过客付了钱,捉了猫走,正好看见猫舍边有个破旧的水盆,便伸手去拿,说;猫儿恋旧,常用的水盆一块送我吧,以免它到了我家茶饭不思。农夫大惊失色,却坚决不允。” 他看向四周:“你们猜猜看,却是为什么?” 旁边的年轻弟子们哪里听过这个世俗故事,都纷纷摇头:“不知道,为什么呀?” 元清杭笑着拍了拍手:“农夫说,靠着这只古董水盆,我可卖出去几十只猫啦!……” 四周的人一呆,心里都是倏忽一动。 元清杭慢悠悠道:“堂主大人,你先前说百万灵石买千重山灵脉归属,后来遇到还价,便又加了点儿,只是又多要了一点东西。” 他收起了脸上笑意,紧盯着对面的黑衣人:“这点儿东西,就像是那个水盆,看似添头,可实际上呢,你和那些农舍的过客一样,要的本来就是它,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?” 边上,木嘉荣喃喃道:“添头……他刚刚说,一百二十万,再添上附近人间属地的管辖权。” 所有人心中一震,忽然都明白了什么。 仙门灵山和人界都有相接之地,通常都默认拥有管辖权,这管辖权倒也没有什么大好处,反倒是要负责人间安全,万一其间有什么灵兽作乱、邪祟出没,倒要仙门出手相救。 当然,若是有什么丰饶的产出,乡民也会主动供奉,求得仙门庇佑。 元清杭和声道:“是啊,所以千重山附近数百里人间凡人之地,到底有什么东西,是堂主处心积虑要谋取,却需要遮遮掩掩呢?……” 黑衣人静立了片刻,无奈道:“元小少主,你这猜度未免可笑至极。” 他轻轻叹了口气,毫不留恋道:“既然如此,交易作废就是。苍穹派自己想办法去筹措赔偿的钱物,我们百舌堂再不插手。” 这话一出,不少宗主脸色就是一变。 元清杭的推测看似有理,可也同样没道理——苍穹派在这里盘踞多年,有什么东西他们不知道,却被百舌堂这种外人探听到,进而觊觎? 现在百舌堂萌生退意,苍穹派剩下这些年轻弟子,又哪里拿得出赔偿来? 元清杭看着四周那各异的脸色,忽然高叫一声:“红姨!” 厉红绫立在不远处,冷冷应了一声:“怎么?” 元清杭笑道:“我们魔宗的钱够不够多?我想用一点儿。” 他从来不问这些具体钱财事务,平时也完全没有一个魔宗少主指挥号令的自觉,这样忽然开口,厉红绫就是一怔。 她沉默了片刻,嫣然一笑:“多少另说,但是小少主你想用钱,魔宗上下倒也不至于供不起的。” 元清杭一笑,神情睥睨,傲气尽显:“好。那今天我就赌一赌!” 他盯住了黑衣人:“魔宗愿意出两百万上品灵石,买下方才契约上所有权益,苍穹派拿到钱财后,便可以立刻补给诸家仙门。” 场上一片惊呼,仙宗的人固然愕然无比,商朗瞪大了眼睛,宁夺也是猛地一怔。 他犹豫了一下,轻声道:“魔宗财富也是辛苦积攒而来,你……无需如此。” 元清杭微笑看着他,同样低声道:“你信我。” 场上哗然不断,大多数仙门都是惊喜不已,魔宗这一豪阔出手,诸家仙门所得便会更多,谁不高兴? 元清杭笑吟吟看着黑衣人:“堂主大人,我下注了,你跟不跟?” 黑衣人的脸色,终于微微变了。 他目光闪烁,看着元清杭,一时竟然无计可施。 此刻要是再竞价,就等于暴露这契约上的确有值得他奋力争抢的东西,引起所有人的警惕。 他心思急转,立刻当机立断,微笑道:“这么高的价,早已无利可图。恭喜魔宗买下,我们百舌堂自然是退出了。” 他慢慢往后,将宇文瀚也逼得向后退了一步:“既然事情已了,我借老爷子护送我一程,离开之后,便会立刻放他回来。” 宇文离立在旁边,恨恨道:“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诺?”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,眼中神色又带了那丝古怪的怜悯,嗤笑一声:“我要想杀人,又何必在众目睽睽下?” 他身形猛地向后急退,瞬移了几步,再现身时,已经带着宇文瀚移动到了殿门口,向着元清杭和声道:“叫你们守在外面的人让开。” 元清杭望着他,忽然道:“的确,你不会杀宇文老前辈的。” 宇文瀚一愣,抬起头来,狐疑地看着他。 黑衣人的身影却忽然一顿,有刹那的微微僵硬。 元清杭紧紧盯着他,目光奇异:“堂主大人和宇文家渊源这么深,对宇文公子都充满爱护关切,又怎么可能对族中长辈真的起杀心?” ……这话一出,宇文离固然神色一变,宇文瀚更是猛地愣住。 黑衣人眼中厉光微闪,那张瘸腿侍卫的假面具下,一直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似乎有了裂缝。 静立了一小会,他才恢复了平静,淡淡道:“我不懂你说什么。” 不等元清杭再说话,他手掌骤然抬起,十指尖尖,抓向宇文瀚:“走吧!” 元清杭猛地大叫一声:“等等!” 他语速骤然加快,一句句追问:“迷雾阵中,宇文家的人毫发无伤;墓园大战中,宇文离在你的授意事先准备好气机母符;堂主大人,你们百舌堂对宇文家的人,可真好得很啊!” 黑衣人一声不吭,身前黑雾赫然腾起,眼看着,他和宇文瀚的身影就要消失。 就在这一刻,变故却忽然发生。 宇文瀚猛地大喝一声,不顾脖颈上傀儡蛇压制,转头举手,猛地攻向那黑衣人左肋。 黑衣人猛然一惊,竟然真的没有驱使毒蛇攻击,左手却快速抬起,在空中画了一笔。 这一笔迅捷诡异,一道薄墙般的灵力顿时竖起,挡住了宇文瀚一击。 他的右臂被宁夺所伤,可这一刻,他的左手,竟似比右手还要快一点! 宇文瀚被这灵力砸在身上,踉跄一步,向后摔倒,后面两道身影几乎同时赶到。 元清杭、宇文离! 宇文离距离稍近,率先扶住了祖父。元清杭一眼看见,不便再去争抢,身子急俯,手掌在地上一按。 黑衣人身边一大片范围,忽然荡起了一片涟漪,如浪如波。 他的身形陷在其中,瞬移术顿时无法施展,就在这短短阻碍下,一道灿然光华终于挺到。 宁夺的应悔剑上,数张灵符不断爆开,存储的灵力灌入剑身,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色剑威,当头向黑衣人斩下! 黑衣人身体被元清杭术法困住,宁夺这一剑又是雷霆万钧,他身子疯狂闪动,瞬移术却比平时慢了许多,宁夺的剑光漫天,浩然威严,终于又一剑刺中了他左肩。 血花飙飞,黑衣人脸色冰冷,受伤左臂骤然抬起,蘸着自己的鲜血,在空中急速一圈。 血气爆开,四周重现模糊血雾,众人记得刚刚这血雾的毒性厉害,纷纷四散躲闪。 眼看着黑衣人的身影就要消失,可忽然地,宇文瀚竟然一把推开了宇文离,身子闪电般急扑过去,手掌一按,一串精血撒出,在空中的血雾中一点。 血雾猛然变浓,血腥气味刺鼻,竟像是被人又施加了浩大的助力一样! 随着这变化,宇文瀚的身子,却忽然一僵,像是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。 元清杭就在他附近,一眼看去,就是一惊。 ——宇文瀚的脸色,就像是在暗夜中见到了厉鬼,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了心脏。 他怔怔看着模糊一片的血雾中央,声音嘶哑,颤抖异常:“青峰……是你吗?” 短短两个字,却像是在油锅里滴下了几滴凉水,但凡对宇文家的旧事稍有耳闻的,一个个都怔在当场,人人都怀疑听错了什么。 ……宇文家早年两个儿子,长子宇文牧云品行高洁,次子宇文青峰恣意机变,可惜都同时夭亡,早已不在世间。 刚刚宇文老爷子嘴里喊出来的,是青峰这两个字吗? 元清杭愣愣地扭过头,看向宇文瀚,而旁边的宇文离,脸上更是忽然没了血色。 血雾流转氤氲,里面的人一动不动,只有一串串血迹慢慢滴落在了地上。 宇文瀚身子晃了晃,死死盯住了血雾中央的黑影:“我不孝子青峰,擅瞬移,精术法,左手比右手更加灵巧。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,只剩下宇文瀚悲怆又凄厉的声音:“这血雾阵用施法者的鲜血为引,遇到同血脉者的精血加持,才会威力增加……我的血撒入,为什么它会变化?!” 血雾忽然猛地流动起来,像是里面施法的人心境不稳,难以控制。 宇文瀚惨笑几声,慢慢走上前,站在血雾前:“桂平死的时候,嘴里还在叫着少爷。我一直以为他死前见到了离儿,甚至怀疑是他杀了桂平。所以其实……是你吗?” 殿中只有他苍老的声音在回响,无人敢出声打断,可那团浩大的血雾却一直不散,里面的人既不想办法逃走,却也始终不露面。 又或者,没办法露面。 终于,一片死寂中,宇文离低低开口,声音竟也已经嘶哑:“你是谁?” 他忽然拔剑,疯狂地一剑向那血雾中央刺出:“出来!到底是什么妖邪鬼魅,为什么要冒充我爹!……” 血雾终于散开,黑衣人身影晃动,闪出数丈,远远站在了大殿边上,距离殿门只有几步之遥。 可他终究没有再动,静静站了一会儿,终于抬起手,在脸上揭开了一层面皮。 瘸腿侍卫的脸卸下,下面还是一张普通平庸的脸。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却又缓缓伸手,再揭开了下面一张、 面目俊雅,凤目斜长,微带邪气,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四岁模样,只是眼睛里微带了点风尘颜色。 宇文瀚身子猛然一晃,几乎站立不稳,旁边一些仙门长辈更是骤然惊呼出声。 宇文家当年两位公子一门双璧,二公子更是长袖善舞,善于交际,仙门中很多人都和他有过交往。 现在这张脸,虽然已经消失人间多年,可所有记得他的人,依旧能一眼认得出来。 ——宇文家当年对外宣称已经意外殒亡的二公子,宇文青峰。 就连没见过他的人,看着那张和宇文离有七分相似的脸和眼睛,还有什么猜不出来? 宇文青峰一撩衣袍,向着宇文瀚远远跪下,声音淡然:“……父亲,多年不见。” 宇文瀚怔怔看着他,眼中泪水慢慢落下:“……为什么?” 却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。 到底是在问这个儿子为什么多年隐姓埋名不回家,还是在问他为什么变成了百舌堂堂主,又或者,在问他为什么杀了兄长。 宇文青峰站起身来,想了想,道:“儿子不孝,无意中误害大哥,心中悔恨无限,再也没脸去见父亲,只有舍弃一切,再世为人。” 元清杭在边上冷冷看着他,忽然插话:“又或许是怕我舅舅知道你没死,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。” 宇文青峰目光移向他,怅然道:“当日我走火入魔,看见眼前全是要杀我的敌人,只能竭力厮杀。等到醒来后发现大错酿成,一切已经晚了。我又是难过,又是害怕,只有找了一具身材和我相似的尸体,毁去面容,放在现场,让你舅舅以为是我。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这尸体的主人,死的好冤枉。” 旁边的诸家仙门众人心里都是一凉。 宇文家当年两个儿子几乎同时殒命,对外却绝口不谈死因,没想到,多年后真揭开,却是这般残酷惊悚。 其中一个儿子害死了自己的兄长,出于害怕,只有流亡在外,一生隐姓埋名,再也不敢去见父亲族人。 无数道窥探的目光扫向宇文离,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脸色,全都充满怜悯——看上去,这个宇文青峰为了彻底隐藏行踪,多年来,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舍得不见! 第196章 恩怨 宇文离怔怔望着前面的男人,踉跄退了一步,缓缓摇头:“你骗人。” 他喃喃道:“我爹早死了……不然这么多年,他怎么会连一面都不来见我?” 宇文青峰望着他,和声道:“我不见你,是担心你的安全。我死了,恩怨才会就此了结,魔宗的人也就不会迁怒于你。” 众人中没几个知道宇文牧云和魔宗的姻亲关系,听了这话,全都莫名其妙,宇文离更是茫然: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 元清杭大声怒道:“呸!我舅舅只会追杀你,才不会追杀无辜幼童。你自己贪生怕死,可别污蔑我舅舅。” 宇文离望着他俩,终于忍无可忍,叫道:“你们到底在说什么!元佐意到底为什么要杀他?!” 旁边的众人更是听得满心不解,就算宇文青峰误杀了兄长,又关元佐意那个魔头什么事? 元清杭咬住了牙,宇文瀚张了张嘴,也犹豫万分。 大殿中,一片安静和茫然,只听见宇文青峰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。 他幽幽看着宇文离:“既然迟早瞒不住,也就告诉你吧。因为这位元小少主,是你嫡亲的堂弟。” 宇文离呆呆地立在原地,一双优雅凤目中全是茫然,半晌才轻声道:“他的爹爹是?……” 宇文青峰叹了口气:“就是我那位痴情的好哥哥呀。” ……大殿里忽然一片沸反盈天,像是炸开了锅。 多年前,人人都知道那位人称“霹雳手段、菩萨心肠”的宇文家长公子忽然不知所踪,却完全没人知道他因何离家、又死在何处,今天不仅他的死因忽然大白天下,更有这种惊天的秘闻传了出来。 ——魔宗那位难产而死的元大小姐,她的神秘夫君,竟然就是那位和宁晚枫齐名的仙门君子,眼前这位狡黠机敏的魔宗小少主,他的亲生父亲,就是宇文牧云吗? 议论声此起彼伏,再也压不下去。 “我是见过很多次牧云兄的,仔细看的话,这位元小少主的眼睛,的确和牧云兄颇为相似啊。” “这样一来,那他岂不是宇文家的嫡孙吗?原来他竟然应该叫宇文清杭?” “啊……这、这位元小少主的母亲是魔宗元佐意的亲妹妹,父亲是宇文家的长子,这身份可有点尊贵显赫了呀!” 宇文离的脸色煞白一片,缓缓扭头,望了身边的宇文瀚:“祖父?……” 宇文瀚长长叹息一声,转头看着元清杭:“我按照你的意愿,并没主动宣告天下……这可是阴差阳错。” 这话一出,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,宇文离更是身子微微一晃。 他茫然地望着宇文瀚,嘴唇颤抖:“您一直……都知道,是吗?所以这么久以来,您才这么对他亲切和蔼,青眼有加。” 他喃喃道,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,脸色惨然:“我真傻。我只以为是我做得不好,您才对我诸多不满。现在才知道,无论我做什么,您怕是都会觉得……他做得更好些。” 宇文瀚脸色一变,不悦道:“胡说!你堂弟的身世,我也是刚刚知道。我对你要求良多,是因为把你当家族栋梁来培养。至于我对清杭的亲近赞赏,是因为他心地至善,品行无暇,就算他是一个外人,我也一样喜欢。” 宇文离望着他,眼中血丝慢慢浮起:“祖父……您好虚伪啊。只是刚刚知道,就能叫您将私产全部偷偷转赠给他,就能叫您对他屡屡拼死回护?” 他惨笑一声:“嘴里说着不偏不倚,实际上,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更得您钟爱,不是因为他母亲身份更加尊贵,不是因为……您一直不喜欢我吗?” 他平日素来喜怒不形于色,言语更是温和从容,现在这样忽然失态,将心里的话倾泻而出,却显得格外惨淡。 远处,澹台芸神色震惊,怔然望着宇文离,一双清冷美目中隐隐有了泪光。 宇文青峰幽幽叹了口气:“傻孩子,你想得太多了。长辈给你多少,你就只能要多少。” 宇文离忽然转过头,厉声喝道:“别这样叫我!我没有爹。” 他看向宇文青峰的目光中丝毫没有仰慕欣喜,只有痛苦和愤怒:“我和我娘流落人间的时候,你身上还没有血债,你不是一样从不来看望我们?哈哈……每年叫私仆送点钱物过来,你心里,从来都恨不得我没有出生过,对不对!” 众人皆知他娘亲只是人间青楼女子,也都知道他最恨别人背后乱说这个,此刻宇文离却亲口宣之于口,显然是心里已经恨到了极点。 他眼睛赤红:“你假死后,为怕暴露行踪,竟然还断了给我娘的供给,我娘就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!她病死前,只是一直说,说我爹是个俊雅厉害的仙君,一定是有事耽搁了,迟早会带着族人,风风光光地来接我……” 他手中长剑一指,颤巍巍指向宇文青峰:“你对我娘始乱终弃,对我生而不养,明明活着,这二十多年,你可曾偷偷来看过我一眼?!” 宇文青峰淡淡道:“那还是看过的。小时候忽然出现在你床头的傀儡蛇,你不是很喜欢?” 宇文离怔然看着他,忽然笑了起来:“原来你真的来过。所以,我小小年纪,被人叫做野种杂碎,你也都知道?” 他笑声越来越大,眼角似乎都要笑出了泪来:“哈哈……哈哈!你这个好父亲,可真会送孩子礼物啊!你可知道,我一个人睡在房里,被每晚上忽然出现的傀儡蛇吓得哇哇痛哭,却又怕祖父嫌弃我懦弱,整夜整夜地睡不着?” 宇文青峰和声道:“习惯了就好了。瞧,后来不就能抓住它,拆解开来,再琢磨着也学着制作出一条?” 元清杭和宁夺站在一处,悄悄一握宁夺手掌心,忍不住低低骂道:“真是个大变态,所以才能教出一个小变态来。” 宇文瀚终于也忍无可忍,咬牙怒道:“幼子无辜,却被你弃若敝履,你自小就是这样,只顾着自己快活,自私自利,生性凉薄!” 宇文青峰目光一窒,淡淡的脸上竟似有那么一刹那的狰狞之色。 “父亲,我从小到大,就没感觉到什么父慈子孝,自然也没学会怎么教养儿子。”他牙缝中挤出一丝怨恨,“您的父爱,从来都只给我大哥,一丝丝儿也没分给我。就好像多年后,您对他的遗腹子,也会好过对离儿千百倍!” 宇文瀚身子晃了晃,眼中几乎渗出血来,绝望地看着这失踪多年的小儿子:“所以……这就是你杀害牧云的理由吗?” 宇文青峰脸色青白,厉声叫道:“对,我恨您思念亡妻,对我娘毫不宠爱;我恨您对大哥珍爱赞扬,对我动辄叱责痛骂,可我也从没想过杀害兄长!” 他眼中痛苦闪过,嘶声道:“走火入魔时,我是看见了大哥要来杀我,才奋起自保……是,是我心中长久嫉恨,才会导致有这样的幻像,可若是我清醒,纵然我再心中阴暗,也绝不会真的要杀他!” 元清杭冷不防道:“你杀了我爹后,那么容易就找到替代的尸体了么?不是早有计谋,哪有那么多巧合?” 宇文青峰看着他,缓缓道:“你疑心我,我不怪你。我那时为了冲关,找百舌堂的人订购了一颗珍贵灵药,那人是百舌堂信使,当时正好赶到。” 他冷冷道:“我看见他和我身材极为相似,便临时起了杀心。我既然敢做,就敢认。至于信还是不信,都由得你们。” 元清杭“哦”了一声:“然后你就冒充成了他?” 宇文青峰道:“百舌堂要的是能做事的人,我想进去,也无需冒充谁。” 元清杭笑了笑:“听闻当年宇文二公子长袖善舞,又极善经营,于是靠着惊人修为,在百舌堂就如鱼得水,短短十来年,就当上了总堂主吗?” 宇文青峰淡淡道:“以我本事,除了在自己家族中备受打压,在哪里出人头地,又有何难?更何况我还救过老堂主一命,他死后传位给我,自然没有什么稀奇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那么问题来了,你好好地做你的百舌堂堂主,闷声发财就好了,忽然又这么疯狂搞事,又是为什么呢?” 他眼神如针:“任凭你怎么说毫无目的,我只知道,迷雾阵就是你暗中杀人,却把锅都扣给宁掌门,墓园大战就是你背后操纵,你再一口咬定没有证据,我也知道是你。” 他慢悠悠道:“既然我们魔宗一向凶名在外,那么不讲理就不讲理了。再说我爹爹死于你手,我身为人子,为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。所以……” 随着他话音,他扇中银索疾飞而出,白玉扇十多根漆黑扇骨飞出,带着斩虹刀残魂,寒意凌冽,向宇文青峰飞去:“今天你就别走了吧!” 宇文青峰身影急晃,身边血雾升腾,瞬间闪在几尺外:“我们宇文家真是家学渊源,儿子不认亲父,亲侄也要来杀叔叔吗?” 元清杭嗤笑一声,手中银索急转,再次击到:“都没有亲弟杀兄来得惊悚吧!” 随着他动作,他身边金光闪动,应悔剑如影随形,宁夺面色如冰,挺身直上。 “你退下。”他沉声道,“我早就发过誓,要为迷雾阵中死去的师弟们讨个公道,小周师弟尸骸就在不远处,我来杀他。” 他手指一并,抹上剑锋,应悔剑虽然感应不到主人灵力,却立刻感受到了主人的血气,剑身骤然蜂鸣,剑意纵横恣意。 随着剑刃上储灵符爆开,他白衣身影荡在空中,宛如一只翩然灵鹤,携着金色剑芒,当空刺下。 宇文青峰身上已经中了他两剑,见他再次杀到,终于不再躲闪。 他脸色似水,手掌向上一翻,一道道细细的血珠连成一片,笔直飞向头顶。 血珠晶莹,却煞气凶悍,在空中形成八道血柱,飞向四面八方,正洒在了赤霞殿最粗大的八根立柱上。 圆柱咯吱作响,忽然开始剧烈摇晃,头顶上,无数琉璃瓦也开始崩碎飞散,整个大殿在他这一击之下,竟似要立刻坍塌。 这一下,看热闹的众人再也不能置身事外,惊叫声中,有人施展术法保护身边同伴,有人举剑去击飞落下的砖瓦,到处人影晃动,烛光也依次熄灭。 光明淡去,鬼影重重,宇文青峰身边爆开一团黑雾,掩住了应悔剑的金光。 那团黑雾在空中翻涌,所过之处,不停有人惨呼出声,像是被这黑气沾到,就是皮焦肉烂。 只听得宇文青峰的声音飘忽迷离,柔声道:“离儿,跟我走吧。” 一片鬼火般的光影中,宇文离遥遥望着那团诡异的黑雾,脸色惨淡。 宇文青峰的身影变淡了些,瞬间躲过宁夺急追一剑,又道了一句:“宇文家当年没有我的位置,如今就也没有你的。痴儿……你为这个家所做的事,没人看得上,也没人在意的。” 宇文离依旧一动不动,像是已经完全听不见他的话,又或者是拒绝去想。 宇文青峰终于轻叹了一声。 一道黑色寒芒飞上空中,正是一条黑鳞闪闪的傀儡蛇。 蛇头笔直向上。径直窜入房梁间隙,在一个早已藏好的阵眼上用力一咬。 房梁轰然倒下,无数彩色琉璃瓦散着光芒,纷纷炸开落下,大殿的立柱依次倒下。 众人早已有了准备,惊叫连连,全都四散狂奔开来。 元清杭身子一拧,连忙开了一个遮蔽阵,竭力挡住了四周一片碎瓦,不少仙门的年轻弟子纷纷从这边冲了出来,嘴里吱哩哇啦乱叫:“我就知道跟着元小少主安全!” “是啊是啊,每次到了最后,还是元小少主靠谱呀!” 元清杭目光微微一掠,看到在意的人基本都无大碍,略微松了一口气。 可忽然之间,他眸光就是一凝。 摇摇欲坠的大殿之中,竟然还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儿。 脸色苍白得宛如厉鬼,眼中没有任何神采,更像是已经完全对着身边的事毫不留恋。 几片碎瓦击落在他肩上,他却不躲不闪,却是宇文离…… 就在这时,远处已经逃出去的人群中,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哭泣声。 澹台芸站在大殿外,发髻散乱,脸色同样惨白。 怔怔望着就要砸向宇文离头顶的一根巨梁,她踉跄向前冲了几步,眼中泪水滚滚而落:“宇文离,你也要孩子……从小就没有爹爹看他一眼吗?” 第197章 亲近 宇文离身子轻轻一颤,抬起了头。 大殿内烟尘四起,到处都是飞瓦断木,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外奔逃,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踉跄靠近。 那根大梁带着呼啸,就要落在他肩头。宇文离怔怔望着前方的女子,忽然嘶吼了一声,双掌上翻,用力挡住了那根巨梁。 事出突然,没人想得到他这样机灵的人会陷在里面,竟是无人出手救助。 宇文瀚的视线一直紧盯着宇文青峰,等到惊觉宇文离这边受困,也已经晚了一步。 宇文离原本浑浑噩噩,手臂上并没积攒灵力,这一下骤然抬臂,无异于一个普通人力抗巨木,顿时“咔嚓”一声,手臂断了半边。 澹台芸眼中含泪,千钧一发间靠近,伸手拉住了他,奋力向外冲去。 她身子虽然沉重,但是毕竟修为不浅,比寻常凡人女子要灵巧许多,左躲右闪,终于拉着宇文离脱离了险境。 宇文离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,目光怔忪,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断臂疼痛。 另一边,宇文瀚狂吼出声:“离儿!……” 宇文离似乎终于被震醒,抬起头,远远看了祖父一眼。 残破的赤霞殿另一边,宇文瀚和元清杭站在一起,距离甚近,不知道是也孙俩心后灵犀往一边跑,还是谁护着谁一起逃离。 宇文离静静立了一会儿,没有回应祖父的呼喊,却转过头,深深看了一眼澹台芸。 “芸妹……”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,“原来从始至终,只有你管我。” 澹台芸对他一直不假辞色,这些天任凭他怎么殷勤讨好,也是闭门不见。今天在殿上,她势单力孤被众仙门逼迫,宇文离坐视不理,她心里更是失望之极。 可刚刚听着他对宇文青峰那番痛苦质问,一时之间,以前和这个人花前月下时,他小心翼翼谈及幼时往事的模样,又都忽然涌上了心。 眼看着他就要命丧当场,却再也狠不下心。 这一出手相救,看着宇文离那痴怔的目光,她心里却又隐约一惊。 大殿摇晃不停,终于彻底塌下,扬起一片铺天的尘土,殿内酒席上的杯碗酒水更是被砸得粉碎,一片狼藉。 幸好宇文青峰只是想脱身,却不想真的和各大仙宗结仇,这攻击虽然浩大,却不算狠毒凶戾,除了宇文离受伤,别人却大多没事。 一番检点人数后,众家仙门都报了平安,可是宇文青峰终于逃走,消失了踪迹。 时至深夜,众人都已经感到疲累不堪,元清杭朗声道:“诸位仙长不如都回去休憩,这几天魔宗就筹齐两百万上品灵石,到时候交给商公子分配。” 众仙门再无异议,纷纷告辞。 ……宇文瀚奔到宇文离身边,急道:“快随我来,我叫清杭给你看看断臂!” 宇文离眉眼低垂,却不接话,只道:“多谢祖父关心。今夜幸亏有澹台小姐相救,离儿想赶去道谢。” 宇文瀚一怔:“总得先处理伤势。” 宇文离淡淡将宝剑一竖,和断臂并在一处,随意一缠,固定完毕:“小伤,无妨的。” 他抬起眼,看了看不远处的元清杭,温声道:“堂弟身上也一直带着伤,刚刚又奋力抗敌。祖父不去关心一下堂弟?” 不等答话,他向宇文瀚轻轻一拜,转过身,向着澹台芸急追而去。 宁夺站在元清杭身边,望着宇文瀚怔然呆立的身影,忽然低声道:“你要小心宇文离。” 元清杭苦笑着点点头:“我明白。他会更加恨我的。” ……回到魔宗居住的雅舍,厉红绫已经早早在院中等着。 见他俩回来,她道:“姬半夏说,他不过来了,还是带人守在山下,以防有什么意外。” 元清杭挠了挠头,讨好地给她倒了一杯茶,亲手奉上:“姬叔叔知不知道我花了那么多钱?” 厉红绫瞪了他一眼:“他说了,就当还宁小仙君的人情。” 元清杭腆着脸道:“是啊,宁小仙君救过魔宗好多条人命,还带回来那么附了兵魂的神兵呢。” 宁夺静静看了他一眼。 厉红绫嗤笑一声:“不用帮他邀功,魔宗向来恩怨分明。姬半夏那条命都是宁小仙君救的,他有什么脸说不行?” 元清杭笑嘻嘻扮了个鬼脸:“红姨,你信我,我一定想办法把这二百万给您赚回来。” 厉红绫一双美目几乎要翻上天去:“就你?” 元清杭一挺胸脯:“你可别瞧不起我,过去是我不上心。但凡我想要赚钱,那整个仙宗可就得小心点了,别被我扒下来一层皮。” 他又胡说八道了一会儿,厉红绫终于被他逗得脸色好看了些,淬道:“再混一阵儿就到天明了,还不快点回去休息。” 元清杭也不避讳,拉起宁夺的手,飞快地往自己房里跑去:“好!” 身后,厉红绫脸色骤然一僵,脱口而出:“我叫你放宁小仙君回去休息!” 元清杭抓着宁夺,闪身进门,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门:“我看着他打坐调息,这就是休息!……” 房门一关,外面好像也忽然没了声音。 元清杭耳朵趴在门上,小心地听了听:“红姨回房啦……哦,霜降也去了朱朱的屋。” 话音未落,宁夺的身体已经轻轻覆上,将他压在了门板上。 他微微低头,将额头抵在元清杭的额前,一动不动。 元清杭猝不及防被他按住,只觉得额前一片细腻柔软,宁夺的气息就在鼻翼之间,不由得一慌,脸色骤然通红。 “你……你做什么?” 宁夺低声道:“我在休息。” 元清杭:“……” 半晌,宁夺闷闷道:“你累不累?” 元清杭听出了他语声中那一丝隐忍,心里蓦然一软。 他笨拙地向上一迎,嘴唇轻轻一啄宁夺的双唇:“我这些天吃了好多大补的丹药,血气旺盛得不行。” 宁夺微微一僵,元清杭又赶紧小声道:“我不骗你。易白衣老前辈以前送我的那十对鹿角,我一口气熬了五对来补血呢。” 宁夺轻声道:“以后别再给我做储灵符了。” 元清杭大急:“那怎么行!” 离开他的储灵符灌注灵力,宁夺的剑招就徒有招式和速度,毫无攻击力,按照他的想法,就得时刻给他身上揣几百张傍身! 宁夺摇了摇头:“没人能一辈子依靠外力来战斗。” 元清杭的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:“能的能的,你就可以。你真的不用担心我用精血制符,我跟你说了,我用了一大堆灵丹妙药,现在身上简直血气沸腾,无处纾解,不随时放一点出来,那简直是要爆体而亡的。” 他服用了不少补血气的药是不假,可也远远不到什么要外放纾解的程度,这么满口胡说,宁夺默默听着,忽然道:“你骗人。” 元清杭瞪了他一眼:“什么意思,宁小仙君?这是非要我证明?” 宁夺伸手擒住他手腕,举在他头顶,用力一按:“脉相正常得很。” 他神态认真,声音低磁,一双漆黑眸子宛如墨色琉璃,元清杭抬头迎着他眸光,心里忽然一阵狂跳。 他闭了闭眼睛,忽然伸手搂住了宁夺脖颈,不管不顾地胡乱亲了上去。 不敢长久停留,更不敢专心找寻唇瓣,他脸颊通红,在宁夺额头、鼻梁、脸颊上到处盖章,一边吻,一边叫:“谁骗你啦?我就是血气旺盛,你看你看,虚火上来完全忍不住……呜呜!” 到处乱跑的双唇被捉住,浅尝辄止变成了温存旖旎,他再也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腰肢一片酸软,要不是被宁夺轻轻抵在门上,似乎随时就会顺着门滑溜下去。 好半天,两个人才面红耳赤分开。 宁夺点头看着元清杭,一双眼睛中波光潋滟,却皱了皱眉:“虚得很。” 元清杭双腿发软,咬着牙佯怒道:“血气很旺的,阳气被吸干了而已!” ……房间里一片安静,可空气中却似乎带着微微的甜意,两个人悄悄跑到床上,掀开被子睡了上去。 两人虽然早已经情动心许,可是却都脸皮极薄,并肩同卧多少次,大多也都是偷偷热吻,偶然有身体接触,也都吓得赶紧缩回去,完全没人敢真的越过最后的雷池一步。 元清杭靠在枕头上,眼往头顶纱帐,忽然有点儿走神。 宁夺握着他的手,半晌开口:“在想什么?” 元清杭皱着眉:“你说,宇文青峰到底想要什么?” 别人不知道宇文青峰的劣迹,他却是亲眼看见他在墓园里布下阴槐阵,更能断定他在迷雾阵里出手杀人。 这样一个长久布局、同样要挑起仙魔争斗的人,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? 宁夺道:“目前看,他唯一暴露出来的目标,就是千重山,按照你的推断,又或许他想要的是千重山附近的人间属地。” 元清杭喃喃道:“千重山附近,有什么……啊!” 几乎和他惊叫的同一时刻,宁夺也猛地翻身坐起,沉声叫道:“我知道了!” 元清杭脸色震惊,看向宁夺:“对,那里有问题!” 外面天色尚暗,还未到黎明,可是两个人心里却都猛地一惊。 元清杭喃喃道:“我们都知道那里特殊,可是他又是怎么发现的?” 宁夺缓缓道:“毕竟百舌堂专司打探消息,专门做这种生意,天下诸多秘辛,他们都知晓一二,凑在一起,就会拼出常人不知道的内情。” 元清杭一骨碌坐起来:“我知道了,宇文青峰这样拼命挑起仙魔纷争,其实目的是想要你们苍穹派覆灭,他好在满目疮痍中捡个漏,就像今天这样!” 宁夺脸色冰冷,慢慢道:“商渊倒行逆施,宇文青峰最为高兴,因为若是他正常统领苍穹派,百舌堂就没有任何机会。” 元清杭怔怔出神,忽然急切道:“假如是你,处心积虑谋划多年、想要占有的东西最后旁落他家,你会不会甘心?” 宁夺点点头:“绝大多数的人,都可能不甘心。” 元清杭狠狠抓了抓头发:“可是那儿到底有什么呀!我们也经过那儿,你还经过两次!” 宁夺翻身下床,沉声道:“我们匆匆路过,并未多查看。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,才想要买下来,慢慢掩人耳目地探寻。” 元清杭跟着他一跃而起:“走!” 两个人心意相通,根本不需商量,已经开了房门,向外面冲去。 白天里一番争斗恶战,魔宗的人都已经睡下,两人不愿惊扰大家,悄然绕过守夜的下属,奔进了浓黑夜色里。 千重山绵延百里,主峰已经被毁了大半,宁夺手中应悔剑荡在空中,一张灵符爆开,灌满剑身,两人一起跃上,向着山下御剑飞行。 元清杭遥遥望着深黛色的山峦,忽然道:“千重山的山尾,就是绵延伸展到那里。” 宁夺点头:“现在想起来,商渊一个人吸收灵力,按说不该将整座千重山的灵脉都吸干。” 不一会儿,应悔剑已经飞离了千重山,前面的漆黑夜色中,一面明净安详的湖泊遥遥在望。 距离千重山不远,大约几百里之外的人间属地、那个美丽绝伦的湖泊。 是当初宁晚枫和元佐意初次相遇的地方,更是元清杭和宁夺从万刃冢小天地中脱困而出之处! 应悔剑低鸣一声,缓缓降落在湖边,两个人一跃而下,望着那片平静湖面,却同时握住了彼此的手。 一握之下,只觉得两人掌心都一片湿冷,竟是同时有细微冷汗渗出。 夜色中的湖泊,不仅颜色从清澈碧绿变成了漆黑一片,更安静得不正常,就像整个被什么冰冻了起来,封住了其中的一切。 没有水波流动,没有微风拂过,映照在水面的那轮明月,更是一动不动,像是被画在水上的一个假月亮,毫无生气。 元清杭手中亮出役邪止煞盘,伸手探入水中。 一股刺骨的冰寒直逼心底,片刻后,他的手从湖中缩回,看向宁夺,脸色发白:“没有东西活着了。” 偌大镜湖,里面本该有万千鱼虾,无数水草植物。 可现在,罗盘上的探阴指针疯狂转动,一点生灵存在的迹象也探寻不到,剩下的,都是刚刚死去动植物的死气。 宁夺看了看他:“怎么办?” 元清杭咬牙:“我发信号,叫姬叔叔带人来帮忙!” 刚刚摸出怀中的一枚烟花箭,还没点燃,面前的湖水却忽然一片沸腾。 刚刚还平静如镜的湖面,忽然升起了滔天巨浪,漆黑的湖水排山倒海,像是忽然决堤的洪水,向着岸边呼啸砸来! 第198章 竖瞳 苍穹派的迎宾雅舍中,一名身着宝蓝色罗裙的侍女立在床边,绞好热气腾腾的帕子,递给澹台芸。 殿中打斗纷乱,澹台芸脸上手上都粘了灰尘和血迹,用帕子擦了擦脸,她才低声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 侍女接过帕子,服侍她躺下,小声道:“小姐,外面的人……” 澹台芸疲惫地闭上眼睛:“不用理。他不愿意走的话,就随他去。” 侍女犹豫一下:“宇文公子手臂断了,若是不管的话,万一落下残疾……” 澹台芸淡淡道:“他身上什么药没有?故意不治,就是逼我心软。” 侍女张了张嘴:“事出突然,万一他真的没带药呢?” 澹台芸半侧着身,眼睫低垂,道:“真没带药,痛得熬不住,他自然会走。” 侍女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,低声道:“小姐,我们澹台家已经散了。我瞧宇文公子也不被祖父所喜,又摊上那么个名声狼藉的父亲。你和他正是同病相怜,他又是真心对小姐好,就算是为了孩子,何不……” 澹台芸睁开眼睛,平静地看着她:“你若是担心留在澹台家受苦,我这就放你离去,你好歹也有筑基修为,随便去哪家仙门重新拜师,也能过得不错。” 侍女眼中泛起泪光,“扑通”一下跪倒在床边:“小姐,是您小时候将我从异兽口中救下来,冰儿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小姐的!” 澹台芸转身向里,再不吭声。 侍女含着泪,在床边跪了一会儿,才起身悄悄离开。 窗外方才还明月当空,这会儿忽然刮起了风,山中本就气候多变,片刻后,狂风越来越大,竟然落起了雨。 宇文离独自靠着院中树干,正在昏昏沉睡,忽然头顶噼里啪啦雨水砸下,片刻后就已经衣衫湿透。 他骤然惊醒,只觉得断臂疼痛,身上又冷又湿,正要迷迷糊糊起身躲雨,可抬眼看见对面紧闭的窗户,却又顿了顿,重新坐了下去。 他闭着眼睛,听着耳边滂沱雨声,一动不动。 许久后,耳中终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,他心里狂喜,慌忙更加闭紧了眼睛。 果然,头顶忽然空了一片,再没雨水落下,他屏息装了一会,却听不到声音,只得睁开眼睛,望着身前撑着伞站立的女子,脸色惊喜:“芸妹!” 他狼狈地挣扎站起来,双唇冷得发抖:“你身子不便,快点进去。我……我没事的。” 澹台芸默不作声,身边撑了一个小小的遮蔽阵,将雨水隔绝在外。 她掏出伤药和固定骨折的用具,将宇文离断臂上缠着的剑鞘拆下,默默帮他固定包扎完毕。 她退后一步,淡淡道:“你得偿所愿啦,知道这样用苦肉计,定然能逼我出来。” 宇文离低低道:“芸妹,我知道……只有你不会真的不理我。” 澹台芸摇了摇头:“不是的。这世上的确有人对你有恶意,可也有很多人对你真心好。你却总是看不见,又要得太多。” 宇文离望着她,眼中慢慢浮起血丝:“很多人对我好?……是我那位便宜的爹,还是看到另一个孙子就眼里再没有我的好祖父?” 他嘶声道:“我辛辛苦苦、兢兢业业,为这个家做了无数事,没人看得见,也没有人在意。我那位横空出世的堂弟一出来,就忽然成了最叫祖父骄傲的孙辈。” 他眉骨间的雨水慢慢落下,滑落在脸上,彷如泪水,神色却隐约狰狞:“我算什么……就连我要死了,我爹也只顾着自己逃走,我祖父也只看着他那个新认的好孙儿,看都不看我一眼。” 澹台芸急速道:“根本不是这样的,你总是这样钻牛角尖,就自然会满心怨怼。你祖父亲手将你养大,又怎么会真的不疼惜你?……” 宇文离慢慢舒了口气,眼中的狰狞之色渐渐淡去:“芸妹,这世上,只有你一个人怜惜我,不忍心看我死。” 澹台芸望着他,半晌摇了摇头:“……就算是一只小鸟,我也同样不忍心它死。” 宇文离垂下眼睛,自嘲地笑了笑,再抬眸时,已经恢复了平静。 “没关系的,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已经配不上你。”他和声道,“以后我也不来缠着你,只要你允我偶尔在远处看看你,再看看我们的孩儿,我就已经别无所求。” 澹台芸怔怔站着,半晌道:“你修为高超,天资更是聪慧,以后只要克己慎行,诚心悔改就算不依靠家族之力,又怎么不能堂堂正正做人;大好男儿,天下之大,又何愁没有立足之地?” 宇文离温柔地看着她,和声道:“你说的都对。” 澹台芸点了点头,正要转身离去,滂沱的大雨中,忽然一道黑色闪电飞过,穿透雨幕,向着宇文离径直飞来。 一头撞上澹台芸布下的遮蔽阵,那东西骤然受阻,一头栽倒在地上。 澹台芸一眼看去,脸色就是一变。 一只熟悉的传舌隼! 宇文离也同样脸色发青,死死盯着地上挣扎的传舌隼,弯下身去。 澹台芸猛地叫了一声:“不要理!” 宇文离手臂一僵,终究还是捡起了那传舌隼,冷冷道:“总得听听他还想说什么。” 传舌隼落在他手中,嘴巴一张,细细吐出人言:“跟我走,不然你会后悔……跟我走,不然你会后悔!” 澹台芸浑身发冷,抬头看向宇文离。 宇文离双目赤红,盯着那传舌隼,忽然伸出手,狠狠一捏。 传舌隼凄厉惨叫一声,浑身散架,再没了声音。 澹台芸心里骤然一松,只觉得差点虚脱,喃喃道:“……那人心术不正,你千万别再和他有什么牵扯,他的话,你也千万别听。” 宇文离和声道:“你放心,我知道好歹。外面冷,你快回去休息,身子要紧。” 望着澹台芸的身影终于离去,他慢慢转身,出了小院。 不远处,那个侍卫从暗影里瘸着腿跑过来,小声道:“少爷,我被放回来的时候,那个人……” 他犹豫一下,不知道该叫那人什么:“他说叫你一定去见他一面。他还说,这世上越是对你们不公,你们才越应该父子同心,拿回本就该属于你们的东西。” 宇文离脸色铁青,冷笑一声:“宇文家那点东西,随便我祖父给谁。芸妹说得对,我宇文离难道就非要靠祖辈余荫,才能活得好?” 瘸腿侍卫摇摇头:“那个人说,他手里有珍贵千百倍的东西,得到它,就能真的看到通天仙途,坐拥无上富贵。” …… 镜湖,远处的千重山方向飘来重重乌云,飞快卷到这边的天空。 雷电忽然闪过,瓢泼的大雨砸上了湖面。 元清杭和宁夺脚下御着应悔剑,迎着风浪,飞在空中,极目四望。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湖面上,已经涌起了惊涛,和头顶落下的雨水混在一起,内陆平湖上,竟似有种骇人的海洋暴虐气息。 风雨声和浪涛声巨大,元清杭在宁夺耳边高声叫:“人力捣鬼!” 宁夺玉石般的脸上雨水纷纷滑落,他沉声道:“可是他要做什么?” 元清杭奋力御剑,向高空中又飞升了数十米。 向下看去,湖水形成的巨浪正中,有一个巨大漩涡,此刻正源源不断从里面喷发出来。 元清杭和宁夺互望一眼,同时一惊——那漩涡的所在,正距离湖心小岛不远,也就是他们从万刃冢出来的阵眼所在! 湖心岛上的花草树木被狂风吹得枝叶乱飞,秀美的湖心亭上,四周栏杆被滔天巨浪砸得支离破碎。 宁夺一指湖心亭:“在下沉!” 元清杭一怔,细细一看,果然,就在这片刻工夫,湖心亭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竟然小了点儿。 元清杭盯着湖心亭,忽然猛地一皱眉:“不对,不是亭子在下沉,是湖面在上升!” 没有潮汐,没有洪水,这忽然多出来的水量来自哪里? 元清杭低喝一声:“你别动,我马上回来。” 他身子一跃,向着下方水面急跳。 不敢真的向漩涡中心去,他的落水处选在了旁边不远处。 身子一入水,彻骨的冰凉就直透心底,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觉得无法忍耐。 元清杭他娘生他时略有早产,这具身体幼时就偏寒,幸亏有元佐意那对“遏祸”上古宝镯中的一个暖着经脉,才一直没什么大碍。 可自从前阵将对镯全给了宁夺,他身上就一直觉得凉寒,眼前这镜湖里不知被宇文青峰布下了什么阴寒阵法,偌大湖底死气沉沉,睁眼看去,无数鱼虾飘在身边,肚皮向上,诡异阴森。 他狠狠踹了一下水波,捏了一个避水诀,向漩涡中心小心翼翼游去。 没过多久,肉眼可见湖底一处雪白浪涛翻涌喷射,就像是火山爆发一般,细细看去,那漩涡的形状不是圆形,竟然再熟悉不过。 竖瞳! 无论万刃冢外十二年开启一次的阵眼,还是他们在小天地里撕开时空裂缝穿越过来的那个,都是一样的形状。 元清杭身子下坠,沉在湖底地面,又靠近了些。 想了想,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,拴在银索上,向着漩涡水流扔去。 水囊飞入漩涡边缘,瞬间就差点被吸了进去,元清杭用力一拉,才险险把水囊拉回。 他带着水囊,飞快游向水面。 迎着暴雨,他飞上空中盘旋的应悔剑,在身边撑了遮蔽阵。 阵法挡住了风雨,两人身边顿时安静了许多。元清杭正要说话,身边宁夺却忽然伸出胳臂,狠狠抱住了他。 元清杭一怔,隔着湿透的衣裳,只感到宁夺胸口的心跳急促又激烈,身子似乎也在微微发抖。 他小心翼翼道:“我没事,就是下去探探路……我错啦,下次不会去那么久。” 宁夺默默不语,声音嘶哑:“我忽然有点后悔。假如我……” 他再也说不下去,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他的感受,心里蓦然一酸,伸手同样抱住了他,轻轻在他耳边一吻。 他低低道:“假如你金丹没有碎,固然不用这么提心吊胆,不能陪我左右,可说不定现在商渊就已经把我杀啦,你可再也没机会这样抱着我。” 宁夺静静不懂,半晌才慢慢松开手,脸色恢复了冷静。 元清杭佯装没看到他眼角一丝微红,心里又软又痛,举起水囊,往里面看了看,脸色忽然变了。 宁夺接过去,看了一眼,眼神也同样震惊。 一条小小的金色异鱼,正翻着肚皮,飘在水囊中。 在小天地的地下暗河里,碧水潭中,他们见过无数次,拿来果腹的那种金色小鱼! 元清杭看向宁夺,喃喃道:“下面有处漩涡,形似竖瞳,正在喷水……所以,那水来自万刃冢。” 宁夺转过头,目光移向远处的湖边,忽然道:“已经淹到了一里外。” 元清杭脱口而出:“不能再淹了,下面是农庄,住着人!”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,心里都是悚然无比。 万刃冢乃是远古神迹,那硕大的瀑布下面连着巨大河道,水量无穷无尽,这通道假如这样开着,泛滥下去,对下游的村庄来说,就势一场忽如其来的洪水,足够淹没千里良田,带走无数人命。 元清杭心急如焚,从怀里掏出一支传讯火箭,急扔向天空。 磷火燃烧,带着尖锐呼啸,在漫天大雨中,依旧亮丽耀目。 宁夺几乎和他同时,也从身边储物袋里掏出苍穹派专用的火云箭,点燃升空。 两道传讯的焰火,一白一红,并肩扶摇直上。 元清杭抬头看着夜空,喃喃道:“我跟你说,待会儿你别拦着,我想亲手撕了宇文青峰。” 宁夺看了他一眼:“我来杀人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甜,笑吟吟看着他:“你放心,杀这种杂碎,倒不至于夜里做噩梦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体会。” 元清杭欣然点头:“好,那我闭眼给他一扇子,打得他头破血流,你来补刀。” 嘴里胡乱开着玩笑,他手里不停,依法炮制,又开始制作储灵符。 他一边逼出精血,一边画符,又偷偷抬眼看向宁夺:“真的不疼。” 宁夺一言不发,手指关节已经攥得发白,却没有说出阻拦的话语。 下面的阵眼凶险无比,和远古大阵纠缠不休,接下来的硬仗并不会比斗商渊更轻松,更何况宇文青峰还藏在暗处,不知道他的目的,更不知道他何时会像毒蛇一样出来咬上一口。 宁夺只要有储灵符加持,就能发挥出不输于往昔的战力,这时心疼元清杭的精血,推推搡搡,才是最大的矫情。 元清杭一口气做了数十张储灵符,统统塞到宁夺怀中,正在这时,远处空中,终于出现了重重人影。 姬半夏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一众魔修,声音遥遥荡在雨中:“你俩又惹了什么事?” 更远的山路上,商朗带着一众苍穹派的年轻弟子,举着长明的火把,也匆匆飞奔而来:“师弟?出了什么事?!” 第199章 螺珠 元清杭立在湖面上空,运足真气,高声传了出去:“姬叔叔,湖底有别处异境引来的洪水在喷发,得想办法挡住!” 转眼间,商朗带着门下的师兄弟也赶到了湖边,望着滔滔洪水,倒吸一口冷气。 他自幼在这附近长大,比别人更熟悉周遭的环境,顿时急了:“能挡住吗?湖水连着河流,一旦决堤,附近的百姓都跑不掉!” 元清杭咬牙:“不保证,异境通往这里的通道被人打通,威力巨大,暂时想不到怎么关闭。” 宁夺御着剑,疾驰到商朗身边,沉声道:“先做最坏打算,你带师弟们去救百姓,叫下游的往山上跑。” 商朗心急如焚:“我们这点人怎么够?附近方圆千百里,住的凡间百姓何止数万人!” 宁夺道:“派人回去,叫百家仙门的人支援。” 这里虽然是苍穹派属地,可真的面对滔天祸事,扶弱济贫、守护苍生,众仙门这点起码的胸襟和担当还是有的。 商朗身后,厉轻鸿的脸露了出来,冷冷道:“不出力的,苍穹派将来的赔偿就拖着不给,赖他个十年八年。” 元清杭一竖大拇指:“说得对!总不要钱来得勤,做事躲得快。” 商朗一咬牙,向身后几位师弟急切吩咐几句,又对着剩下的师兄弟们大吼:“跟我走!” 厉轻鸿二话不说,转身就要跟着他去,忽然却又脚下一顿。 元清杭正要转身,身后,厉轻鸿忽然轻声叫了一声:“少主哥哥。” 元清杭回过头,却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。 一颗散发着幽幽虹彩的粉色海螺珠。 万刃冢的止杀湖边,常媛儿拿来送给元清杭,元清杭担心厉轻鸿水性不好,特意又送给他的那一颗。 厉轻鸿攥着那颗海螺珠,似乎有点怔忪,又似乎有点舍不得放手。 好半晌,他才将那海螺珠递到了元清杭手中:“你要去湖底,这个你留着,防身用。” 元清杭一怔,微微一笑:“不用啦,你和商朗要去救人,也会遇水。” 厉轻鸿低声道:“……这珠子,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好好藏着的。” 元清杭凝视着他,忽然伸出胳膊,抱住了他:“……鸿弟。” 轻轻一抱,又慢慢松开手。 他目光温柔,和声道:“人要向前看的,不能总困在原地。往前走的时候,就算有时候很艰难,可也会看到不一样的景物,结识新的朋友。” 厉轻鸿眼中慢慢浮起了一层隐约的泪光:“少主哥哥……你要好好保重。” 转过身,他犹豫了半晌,终于拔足急奔,向着商朗的方向急追而去,再不回顾。 元清杭静立在湖边,望着远方渐渐远去的身影。 身边,宁夺的声音淡淡响起来:“那么远,看不见啦。” 元清杭转过头,微笑看着他,似乎意有所指:“是啊,不跟着我,去追你师兄去啦。” 宁夺神色稍微柔和了点。 元清杭悄悄拉过他的手,浑圆的海螺珠温暖柔滑,抵在宁夺掌心:“送你,好不好?” 宁夺低头看了看,神色浅淡:“常姑娘送你的,你又乱送人。” 元清杭笑吟吟道:“是啊,不仅到处送,还被退啦。那你到底要是不要?” 宁夺手掌一握,默默地抓紧了海螺珠,不吭声了。 元清杭心里笑得打跌,正要凑过去再撩拨几句,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哼:“你俩要腻歪到什么时候?” 姬半夏站在不远处,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。元清杭猛地跳了起来,这才想起来正事,慌忙叫:“姬叔叔,湖底有邪阵,弄死了所有生灵,可我现在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!” 姬半夏手掌一拍,笔直插入身边波涛,闭目片刻,睁开眼道:“原先湖中连着一条隐形的时空裂隙,不遇到巨大外力,平时很稳定。偶然被人从另一头撕开,才会有短暂的地动。” 当年元佐意孤身一人撕裂时空,最近又有宁夺和元清杭一起经过,都会造成湖水蜂拥,但是那竖瞳张开时间极短,闭合后,湖水就会恢复原状,并不会带来灾害。 现在,却被人设法打开了竖瞳,通道竟然一直不闭,万刃冢小天地的瀑布潭水被席卷而来,这样持续下去,这人间湖泊哪里承受得住。 就这一会儿工夫,湖面又已经升高了数米,巨浪也更加铺天盖地,向着流进来的支流倒灌回去。 元清杭咬了咬牙:“姬叔叔,怎么办?” 姬半夏脸色凝重:“我到湖水四周勘探地形,埋下水形阵旗,布一个封水大阵。” 元清杭皱起眉:“这是堵。万一堵不住呢?” 姬半夏道:“那就只有疏。找条主河道叫洪水过去,商朗他们负责疏散沿途的乡民。” 宁夺摇了摇头,俊美脸上有丝凝重:“谁也不知道万刃冢的水能多少,不仅仅是瀑布和那处潭水,万一还连着止杀湖,那就无穷无尽。” 元清杭也道:“是,万一竖瞳越开越大,洪水决堤,商朗他们救人都来不及。” 姬半夏不耐道:“瞻前顾后,有什么用?我先下湖,布阵试试。” 元清杭忽然道:“重点还是得想办法关闭那道竖瞳,把时空裂隙堵上。” 姬半夏猛地抬头,眸子一缩: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?这种时空裂隙一旦打开,又形成了稳定输出的单向通道,想要反向封闭住,需要多大的修为?” 他冷笑:“就算是商渊来,万一不小心被卷入进去,怕也会被碾成齑粉。” 远古飞升大能留下的时空遗迹,又哪里是他们这些金丹修士能抵御! 元清杭犹豫一下:“好,那姬叔叔您带人布阵,我去探探情况。” 湖面方圆数十里,沿岸已经被泛滥的浪涛盖住,看不出原先的湖岸线。姬半夏带着一群懂术法的魔修,一头扎进了涛涛白浪。 宁夺看了看元清杭,两人默不作声,心里都知道对方所想,手掌轻握,双双跃进了水中。 元清杭捏了个避水咒,身边宁夺手握海螺珠,四周的死水在他身边自动分开了尺许。 两个人潜入水底,元清杭一边往前急奔,一边道:“若是能搞清楚宇文青峰这个王八蛋要做什么,那就可以有的放矢。” 宁夺一身白衣在水波中轻轻飘摇,静静道:“修仙人士,所图不外乎那几样。” 元清杭点头:“大量的资源财富,比如灵脉灵石、仙丹奇药;或者是无上的秘诀心法,比如当初的破金诀;总之不会是为了金银珠宝,江山美人。” 可是现在打开时空裂隙,引来异境洪水,不惜害死沿途凡间农人,又有什么隐藏的好处? 这其中的秘密,不靠近事发地,就没有探查出来的可能。 片刻后,两人已经重新到了湖底漩涡的附近。 元清杭一眼看去,心里就是一沉。 比起刚刚他看到的,竖瞳果然又扩大了几分,汹涌的白色浪涛疯狂地喷涌出来,湖底的淤泥被席卷翻起,四周的水域已经是昏暗一片,几乎不能视物。 元清杭盯着那片浑浊的水域,扭头对宁夺道:“我得再靠近一点,我总觉得,这竖瞳不会平白无故打开,它附近一定有宇文青峰留下的东西。” 宁夺问:“我要做什么?” 竟是丝毫不加劝阻,也不提自己身上灵力匮乏。 元清杭明白他绝不会听话离去,也不劝他,想了想道:“我用银索缠住你应悔剑,你感到锁链一紧,就爆开灵符,用力拉我回来。” 宁夺点点头:“好。” 他拔出应悔剑,金光流转,用力插入湖底。 元清手中银索飞出,“噌”地绕上剑柄,另一头缠上自己腰间,向宁夺笑着挥了挥手:“银索吃力,就拉我。”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:“一定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冷肃的脸色,忽然飞快地扑上来。 混沌的湖水中,漩涡激荡,他俩紧挨在一处,元清杭在宁夺脸颊上印了一个温存的轻吻,低低道:“你这个紧张的样子,叫人好想欺负。” 不再看宁夺那骤然僵硬起来的脸色,他身子一纵,向着飞沙走石的漩涡中心移去。 …… 镜湖下游的河道边,已经一片洪水泛滥,洪峰连着天上的雨水,漫卷向周边的农田。 空中闪电划过,已经开始能听见隐约的哭喊和求救声,靠近河道的农舍也已经迅速被水淹没。 商朗脚下御着“炽阳”剑,顶着暴雨,飞近了一间小院,劈手从院子里齐腰深的积水中抓住了两个孩童,带上空中,向远处的山丘顶上疾驰。 山顶上已经有了一批逃难的灾民,一眼看见他带来的两个孩子,就有一对农人夫妇狂扑过来,放声大哭:“多谢仙君救命之恩!” 商朗也没空应付,放下两个惊魂未定的村民,一刻不停,又转身向洪水中飞去。 暴雨中,他冲着四周嘶吼:“苍穹派弟子听命,仔细搜寻,将人放置到高处,妇孺老人优先救助!” 狂风暴雨中,一群白衣年轻弟子杂乱地大声应和:“知道了,大师兄!” “放心吧,绝不落下一个!” 商朗在空中竭力辨认片刻,目光忽然落到远处一棵大树上,那儿似乎有个一动不动的黑影。 不像活人,可是形状却又像是人形。他略一犹豫,还是放心不下,踏着宝剑疾飞过去。 还没飞到近前,浩瀚水面上,已经荡来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。 身形灵巧,足尖蜻蜓般点着水,三两下攀上树顶,从上面拖下来一团黑影。 商朗驾着剑光飞近,一眼看去,就是一愣。 却是一身黑色劲装,脸色苍白的厉轻鸿。手上正托举着一个昏迷的老人! 商朗吓了一跳,慌忙跃上树,一把接过了老人:“你怎么在这儿?你那匕首又不适合御器飞行,耗用灵力在水上踏波,多累人!” 厉轻鸿漠然道:“死不了。我又不是傻子,真的累了,自然知道休息。” 商朗又气又急:“你胸口被刺了一剑,那么严重,好透了么?还不快去山顶休息!” 厉轻鸿歪着头,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被你爷爷打了一掌,又痊愈了么,还不是一样逞能?” 商朗一窒,脱口而出:“扶弱救人,是仙门中人应尽之义,你又来掺和什么?” 厉轻鸿足尖钉在树梢,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笑:“原来在你心里,我始终不算仙门中人。不配救人助人,只该杀人害人。” 商朗猛地一怔,急地一跺脚:“谁有这个意思,谁被天打雷劈!” 话未说完,天空忽然恰好闪过一道银色闪电,正落在不远处,“咔嚓”一声,击断了一棵大树。 ……两人目瞪口呆看着焦黑半边的树干,半晌厉轻鸿喃喃道:“你看,老天都瞧不过,来揭穿你。” 商朗忽然在树梢上疯狂跳起脚来:“胡说!要是真的,有种再劈我一次!……” 雨势本就大,空中电闪雷鸣不断,眼看着高空中又是隐约有电光闪耀,不知道要劈向哪里,厉轻鸿忽然打了个冷战,猛地伸出手,狠狠捂住了商朗的嘴。 “说谎就说谎,不准发誓。” 商朗呆呆被他捂着嘴,一道闪电亮起,照亮了他绯红的脸色。 两个人站在树梢上摇摇欲坠,商朗一低头,面红耳赤地看着怀里不知何时苏醒的老头,猛地大叫了一声。 扭过头,他抱着老人飞快向远处飞去,嘴里高声叫:“我去去就来,你等着我,别乱跑,我俩一起救人!” ……… 第200章 陷阱 姬半夏带着一群魔修术士,身形隐约,出没在浪涛之中。 赵庭安跟着他,从一个大浪中跳出来,焦急道:“这水又寒又邪,不是普通的洪水。” 水流中带着死气,又夹杂着隐约的异境之力,就算是有修为在身的修士,身在其中都会感到极为吃力,更别提想要收服水势。 姬半夏冷冷向下一拍,水下一片翻腾,无数硕大的死鱼笔直冲过来,聚在他身边,泛白的鱼眼直直望着他,鱼鳞已经开始泛黑。 姬半夏挥出一道阵旗,阴气沉沉,钉在了脚下的淤泥中。 阵旗上带着他的精血,那些湖中大鱼刚死不久,一嗅到生人血气,不由自主围了过去,聚在阵旗边,疯狂游曳,无形中相当于守卫住了这处阵旗。 姬半夏冲着赵庭安吩咐:“你守在这,一旦血气淡了。用自身精血补上,务必守住。” 赵庭安急应一声,身子一沉,落下水去。 姬半夏转身离去,沿着浩瀚湖面不停插下阵旗,不久后,原先的镜湖四周,已经撒下了六六三十六枚阵旗,每一处都留下了魔修看守。 他身子跃上半空。俯瞰着脚下怒涛翻卷的湖面,又望了望远处正在肆虐倒灌农舍的支流,神色沉沉。 正在踌躇,远处水面上红色飘飞,一道曼妙身影踏着水波疾驰过来。 姬半夏抬头:“你一个医修来干什么?” 厉红绫手中红绸一卷,收在手中,冷笑道:“我怕你们死伤了,没人及时救治。” 看着姬半夏笔直不动,她皱了皱眉:“小少主呢?” 姬半夏沉声道:“他下水去了,我现在要布阵封浪,可是怕万一不成,下游会更加受冲击。” 厉红绫咬牙切齿:“一天到晚到处灭火救人,还败家花钱,现在好了,还拖上魔宗的人陪他救护苍生。苍穹派的属地,死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!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苍穹派的事,就是宁夺的事。宁夺的事,就是他的事,他的事呢,也就是整个魔宗的事。” 厉红绫哑口无言,半晌气恼道:“那还等什么?就算决堤了,大不了一起去救人。” 姬半夏神色有点奇异,看着她,缓缓道:“你先赶去下游吧,商朗他们已经去了。” 厉红绫道:“商朗又不是小孩子,要我赶去干什么?……” 忽然地,她住了口,一张美艳的脸上神色变幻。 姬半夏淡淡道:“商朗在,他就在。他不善水性,身上又带伤。” 厉红绫身子一动不动,半晌道:“姬半夏,你什么意思?” 姬半夏长啸一声,身子忽然笔直落入水中,宛如一具枯尸。 他模糊的语声透过水面,遥遥传了出来:“没什么意思,我以为你想知道而已。” ……湖心岛下方,元清杭竭力睁大眼睛,在一片浑浊的泥沙中慢慢靠近竖瞳。 他和宁夺从小天地出来时,几乎是瞬间完成,其中虽然有片刻的巨力撕扯,但是拼尽全力尚能抵御。 现在这道裂隙就在眼前,前方电闪雷鸣,一道道杂乱无章的时空乱流正在溢出。 越是靠近,那里传来的无形吸力就越巨大,喷出巨浪的同时,竟像是要将一切靠近的生灵吞噬进去。 无数水涛顺着竖瞳喷涌而出,看形状,竟像是断魂崖前那道瀑布小了几分,倒了过来,向空中冲去。 原本好好的稳定状态,多年来一直水平波静,就算是偶然有元佐意和他们这样的过客路过,也不会打破平衡。 元清杭只觉得身上冰寒一片,冻得他牙关打颤。他稳住身形,手中的罗盘对准竖瞳,缓缓扫动。 忽然,罗盘指针一顿,笔直指向了前方某处。 他心里一动,慢慢摸了过去,正在移动,腰间银索上微微动了一下,传来一丝微弱的灵力。 元清杭赶紧催动银索,回了一道温和灵力过去,那边宁夺得到安全的传讯,银索终于安静下来。 片刻后,元清杭来到了罗盘所指之处,手指在浑浊的淤泥中一探,终于摸到了一件东西。 ——一道细细的符线细如发丝,寒气逼人,钉在淤泥中。 不是有罗盘指示,光是在这附近探查,绝对找不到这小小的机关。 元清杭不敢擅动符线,手指拈着它,慢慢向前走去。 符线连绵不断,沿着竖瞳周围,竟是绕了湖心岛一周。 元清杭闭着眼睛,心里暗暗记住符线走向,脑海里飞速画出图形。 忽然之间,他心头巨震。 这个阵法……本身不是什么可怕邪门的东西,却是反向增幅阵! 这个时候,对什么反向增幅? 他心思急转,猛地一拉腰间银索。 一股巨力骤然传来,顺着银索狠狠拉着他的腰肢,向反方向拉去。 元清杭身子顺势急冲,片刻后,前面银索的尽头,宁夺莹白冷峻的脸现在水波中。 元清杭一口气冲到他面前,急促道:“糟了,得阻止姬叔叔!” 宁夺一怔:“什么?” 元清杭道:“水下有人提前布了反向增幅阵,他吃准了我们首先会尝试封水大阵!” 姬半夏阵法一开,叠加这个暗中布好的陷阱,不仅不能封住水势,反倒会助力竖瞳扩大,水势被吸出来更多。 宁夺眸光一凝:“不能破坏吗?” 元清杭急道:“阵法很精妙,要想破去,得费很长时间,随意破坏,更会带动周围时空不稳!” 宁夺一把揪住元清杭,两个人伏在应悔剑上,向空中笔直冲去。 身子刚刚冲到水面,四周却传来一阵恐怖的波动,一道道惊天的水柱从四面八方笔直竖起,整个湖泊四周像是被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屏障。 原本向着支流涌去的洪水,骤然被堵住,整个被封在了这巨大的屏障之内。 元清杭脸色骤变,猛一回头。 果然,洪水虽然被收拢,可是湖心中涌出的波涛却骤然加大,瞬息之间,水量已经是先前的数倍! 湖面上升,四周却被姬半夏布下的封闭阵挡住,硕大的屏障中,水面已经升到距离地面数米高,就像一个高高的堰塞湖,时刻就会倾泻下来。 宁夺御着应悔剑,拉着元清杭,随着水面向上飞升:“叫姬护法快点撤阵?” 元清杭盯着那越来越高的水面,辗转难断,心急如焚。 ——姬半夏现在撤阵,这悬空的高湖就会瞬间决堤,倾泻到下面的沿岸,无异于巨大天灾。纵然有众家仙门施救,又能救得几人? 可是不撤阵的话,灵力维持总会坚持不住,到时候,积攒的水量更多,不是更大的灾难?…… 他死死盯着水面,忽然纵身声高叫,在风雨中传话出去:“姬叔叔!……” 姬半夏的声音在数里外的湖边隐约传来:“怎么回事?” 元清杭深吸一口气:“中了计,水底有反向增幅阵。” 姬半夏那边静默了一下,断喝一声:“撤阵!” “不不!”元清杭急叫,咬了咬牙,“姬叔叔您带人撑一会,我去想办法找水下的源头!” 姬半夏怒道:“你想死啊!” 元清杭来不及多说,伸手抓过宁夺手腕,飞快地将“遏祸”拆开,取了那只温养经脉的戴在自己腕上,高声叫:“赌一下,万一不行,我立刻上来,再撤阵疏洪!” 不等姬半夏阻止,他拉着宁夺,再次纵身入水。 这一次入水,眼前已经是宛如海啸般恐怖,涛涛巨浪找不到出路,盘旋冲撞,像是有无数恶龙在咆哮。 半只“遏祸”贴着身体,总算不如刚才那样寒冷,他用了个千斤坠的术法,整个人迅速沉到湖底。 宁夺随着他落下,在他耳边道:“我和你一起。” 元清杭咬了咬牙:“你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宁夺道:“你说。” “一旦你的储灵符用完,不管我在做什么,你就立刻走。”元清杭一字字道,“去找救兵,或者去救别人。”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,白玉般的脸庞在一片波涛中晃动:“……好。” 元清杭不再多言,和他手挽手,向前面急奔,片刻后,已经重新回到了埋着符线的湖心岛四周。 他小心翼翼在淤泥下探寻,拉出一个打着繁复花结的线头:“你拉着符线结,我慢慢收线,看看能不能把增幅阵破了。” 宁夺手握符结,低声道:“你小心。” 元清杭冲着他微微一笑,黑发在浪中飘飞,发间金环隐隐闪光:“一定。我还要看着我的小七君重塑金丹,站上剑修第一人的山顶呢。” 足尖一点,在浑浊水波中滑了出去。 淤泥中符线阴寒刺骨,锐利如刀,他慢慢动用灵力,一点点将符线拔起,收在掌心。 身侧浪涛不停冲来,砸在他身上,几乎无法站稳,他奋力稳住身形,慢慢沿着符线的方向行走,不一会儿,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。 就在这时,忽然之间,他手中的符线就是轻轻一颤,他猛地顿住脚步,一股可怕的心悸忽然传来。 似乎只是一点小小的波动,可是却叫人莫名不安。 腕上的半只镯子忽然微光一闪,其中的那颗宝珠光芒流转,急速转动。 元清杭低头看着那镯子,心里猛地一颤。 ——有感应,另一只镯子的主人宁夺那边,有什么变故?! 他手掌颤抖,正想不管不顾,扔下手中收拢了一半的符线赶过去,忽然间,身后的水波中,一道无声的锐芒急刺而出。 元清杭时刻都在警惕,又怎么会被这一下偷袭击中,身形在水波中一晃,借着水流之力,身影宛如灵动游鱼,瞬间闪过。 一片昏暗水流中,宇文青峰的脸终于隐约显出。 他手指微抬,一道道寒光四射的符线在元清杭身边悠悠浮起:“元小少主,又见面了。” 元清杭咬紧了牙,也不搭理,一簇黑色毒针顺着水流射了过去。 宇文青峰轻笑一声,身影瞬间消失在水波里。 他的瞬移术本就可怕,在水中有浮力相助,竟比在陆地上更如虎添翼。 元清杭盯着空无一人的水底,忽然一转身,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打开,挡住了背后几根悄然射近的符线。 宇文青峰鬼魅般的身影在他身后显出,语声飘忽:“元小少主,你不担心符线那头的人?” 元清杭心里像是有火在烧,脸上却不动声色:“他就算是没有了金丹,也能把你两条手臂都砍了。怎么样,你的伤都好了?” 宇文青峰也不生气,手中符线密密如织,在水中荡漾飞来:“宁小仙君担心你,手中的符结不敢松手,可就束手束脚。” 符线织成了一片大网,如同撒向鱼儿的渔网,兜头向元清杭罩下:“应悔剑纵然厉害,只可惜储灵符总归有限。你猜猜看,他用完了储灵符后,又知道你在这边遇险,舍不舍得走?” 元清杭扇中银索当空迎去,绞住那片符线大网,用力一扯:“那你猜他有几百张储灵符?你再猜猜他杀光你那些属下,只需要动用几张就够?” 宇文青峰微微一笑:“那边围攻他的人,可不太好杀。” 元清杭心里忽然一沉,咬牙冷笑:“总不会是宇文离在帮你。” 宇文青峰笑吟吟道:“儿子帮老子,又有什么稀奇?” 元清杭怒吼一声,手中毒针不要钱一般狂撒出去:“你要不要脸?宇文离从小就被你抛弃,现在又来引诱他帮你做坏事!” 宇文青峰身形比泥鳅还要滑腻灵动,身影在水中忽隐忽现,每一次出现,都在完全意想不到的位置:“怎么是坏事?他毕竟是我唯一的血脉,我有什么好事,自然想带着他一起。” 元清杭一边和他激斗,忽然冷不防道:“这水下的东西好珍贵啊,你谋划了总有十来年?” 宇文青峰叹了口气:“也不用这样套我的话,我承认就是。既然你知道我处心积虑,却又一再破坏,又怎能怪我不顾你我叔侄之情?” 元清杭嘴里和他答话,心里却早已经急到不行,假如真是宇文离在那边攻击宁夺,以他狡猾机智,只要想方设法耗尽宁夺的储灵符,宁夺岂不是只有必败的份? 急着想要脱身,可宇文青峰的攻势却骤然加快变急:“既然来了,何必急着走?你可要想清楚,去救你的宁小仙君的话,这边的阵就破不了,姬半夏那边就会挣不住。” 他脸色怜悯:“到时候无数农舍被淹,千里良田变成泽国,你又于心何忍?” 元清杭忍无可忍,白玉扇的十几根扇骨激射而出,杀机毕现:“你放屁!明明是你害人,却想叫我内疚!” 宇文青峰轻叹一声,身形贴着数十道杀意堪堪闪过:“好侄儿,你和你爹一样,就算是一只狗死在你们面前,你没有及时去救,都会难受自责一阵子。” 元清杭正要接着痛骂,忽然之间,手腕上的灵镯又是微微一亮。 这一下,宝珠的转动却比刚才更急,在镂空的花纹中,旋转激荡,像是焦躁不安。 宇文青峰术法修为本就精湛,一眼看去,便轻笑了一声:“另一只戴在宁小仙君手上吧?一雌一雄,主人有难,另一边便会感应,上古之物,果然有灵。” 元清杭脸沉似水,忽然举手咬破了中指,一道血箭在水中迅速湮开,四周浑浊黑暗的水域中,顿时一片暗红。 “水中有毒,遇血加倍。”他身形急退,“宇文堂主,记得及时清洗你双臂伤口!” 再不回顾,他转身在浪涛中急速游动,向着宁夺的方向奔去。 第201章 灵髓 前面水流汹涌,冰寒刺骨,元清杭顺着水流,急速前行。 绕着竖瞳半周,手中牵引的符线越来越短,前面按说应该就是宁夺握着符结在等待,可是元清杭心里却“怦怦”直跳,悄悄在身上贴了张隐身符,无声在水中潜去。 手中符线一紧,元清杭手掌猛然一收,身子像箭一样蹿了出去! 铺天盖地的水波中,一座亭子正无声伫立在眼前。 ——不知何时已经被浪涛连根掀起,却诡异地没有散架,完整地沉入了水底,一片浑浊动荡中,那小小的亭子里却水波澄澈,里面隐约透着静谧。 一群群水族鱼虾的尸体在亭子周围翻卷,更加衬托出这小亭子情形诡异莫名。 元清杭正要悄悄靠近,忽然间,面前水波一分,一道锦袍身影在浑浊中隐隐现身。 宇文离脸色苍白,右臂绑在胸前,手中握着一个符结,遥遥一举。 元清杭眸子猛地一缩,死死盯着那个他亲手交到宁夺手中的符结:“……” 好半晌,他才道:“宇文离,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么。” 宇文离静静看着他,眼中似乎有无数复杂情绪,半晌才淡淡道:“芸妹说得对,男子汉大丈夫,难道就不能建功立业,自己闯出一片天地?” 他一字字道:“宇文家的一切,我都不要了。祖父如何偏爱你,我也认了。从今以后,我要什么,都自己挣。”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:“从来也没有人要抢你的东西。你失去的一切,都是你靠本事自己败掉的。无论是亲情,还是澹台小姐的爱意。” 宇文离俊秀脸庞在水波中荡漾扭曲,漠然道:“你这种受尽万千宠爱的人,永远不知道别人为了保住一点东西,有多千辛万苦。” 他不再多谈,身子往旁边一偏,让出了亭子的入口:“不想进去看看吗?宁小仙君在里面等你。” 元清杭望着前方四壁透明、清澈一片的亭子,缓缓道:“遮蔽阵?” 宇文离道:“元小少主总不至于这个也看不出。” 元清杭一字字道:“我怎么知道宁夺在不在里面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你有选择么?无论是已经被我杀了,还是被困在里面,你总得确认一下,不然怎么甘心?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” 他身子往前一蹿,笔直向着空荡的亭子入口冲去。 身子和宇文离交错而过,他擦着宇文离的耳朵,轻轻道:“别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。可你该知道,若是宁夺有事,我会把你切成一万段,绝不会比澹台明浩少。” ……水波一荡,眼前一花,元清杭已经踏进了亭子中。 里面空阔一片,比从外面看到的何止大了千百倍,目力所极之处,却根本没有了什么小小湖心亭,而是满地的连绵沟壑,纵横伸展,连着远方,无穷无尽。 一条巨大的深沟前,宁夺白衣身影飘飘荡荡,正在凝神俯瞰。 元清杭大叫一声,疾冲过去,宁夺骤然回头,正迎上他飞扑的的身影。 宁夺双臂一张,接住了他,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,心口相贴,激烈跳动。 还没说话,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,水流在进口处疯狂流动,瞬间封闭住了来处。 元清杭扭头看了看,也知道来不及阻止,只接着抱着面前的英俊郎君,好半天才低声道:“我以为、以为……你怎么样?” 宁夺抱着他微微发颤的身体,和声道:“我在水下等你,忽然宇文离袭击过来。我和他对战几招,他没占到上风,但却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,我只觉得脚下土地一动,再睁眼时,就到了这里。” 元清杭终于慢慢松开他,四处看了看,沉吟道:“过程长不长?” 宁夺摇头:“极短。从万刃冢的时空裂隙出来,虽然也浑然不知时日,可总觉得长短远超这次。” 元清杭沉思了片刻:“那这里就一定还在镜湖附近。这纵横的地貌,倒有点像是连着千重山。” 宁夺遥望着远处沟壑,眉头紧皱:“这地形,我没见过。” 元清杭弯腰下去,在身边一条深沟看了看:“宇文青峰想要这片镜湖的归属,镜湖一头连着千重山尾部,一头连着千万里外的万刃冢。” 宁夺也伸出应悔剑,在深不见底的深沟里试了试,一阵蜂鸣在剑身上响起,带着某种感应。 他缓缓道:“三足鼎立,互相牵制,所以三处地方才能在远古大能飞升后保持稳定。” 人间镜湖支流滋养四周万倾农田,万刃冢守护孤独剑冢,千重山下灵脉供养仙门灵气。 元清杭立在深沟边,急速思索,忽然脱口而出:“这样的状态,不可能自己形成……所以,那位远古大能飞升前,一定是找了某处绝顶的洞天福地,一分为三!” 他急速地在原地踱了几步,眼睛闪闪发亮:“这种洞天福地下面,应该有非常恐怖的灵力供应,才能千百年来源源不断!” 宁夺沉默半晌:“所以,商渊一旦过分吸走千重山灵脉的灵气,人间镜湖和万刃冢这边就会被迫往这边供给灵力,稍微有人施加外力,就能破坏原先的平衡。” 于是万刃冢通往这边的时空裂隙会被人趁机打开,所以镜湖会洪灾肆虐,乱象一片。 宁夺又道:“可是破坏平衡,引来几方灾祸,对宇文青峰又有什么好处?” 元清杭静静盯着脚下纵横阡陌的巨大深沟,书中银索飞出,顶端缠着役邪止煞盘,笔直向下落去。 银索坠到长度耗尽,顶端的指针从一开始的微微颤动,到剧烈波动,到了最后,已经是疯狂抖动,像是被什么刺激得快要爆开。 元清杭手腕一提,将银索收回,沉声道:“不是阴邪之气,是灵力!” 他压抑住心中激动:“千重山下有灵脉,最深处埋有灵髓,可那最多只有一小部分。宇文青峰说是要买走这点残余的灵髓,其实他想要的,应该是这下面的巨大灵髓。” 联通整个三处、维持所有灵力供给的根源,储量远超千重山,甚至供给了万刃冢那里浩大的灵力支撑!…… 两人对视一眼,心里终于雪亮:巨大灵髓深埋地下,一定还有远古的保护阵法加持,哪能那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挖走。 宇文青峰本想先占为己有,徐徐图之,可现在忽然被元清杭横刀抢走,没奈何,只有提前发动计划,孤注一掷。 宁夺神色凝重:“他引来万刃冢瀑布,倒灌镜湖,为的是……” 元清杭目光盯着四周纵横交错的浩大沟壑:“他要借着天地之威、洪水之力,将地下的灵髓震出来,据为己有。” 商渊之所以丧心病狂,说到底,还是无法找到足够支撑修炼的无穷灵力,才会把主意打到修仙者的金丹上。 可若是能用洞天福地的巨大灵髓作为修炼的资源,怕是真的能硬生生堆砌出一个元婴出来,更别提如果能顺便把持住兵魂之地的入口,就更能拥有源源不断的财富!…… 就在这时,他们脚下的地底忽然一动。 深沟下面,一道道隐约的精纯光芒隐隐流转,不断有石块和渣土在他们身边开始崩塌,落入身边谷底…… 湖面上,姬半夏望着忽然急剧升高的水面,脸色阴沉。 正要号令手下魔修加力维护阵旗,忽然之间,整个湖底传来一阵恐怖的呼啸,无数道巨浪犹如白龙,腾空而起。 姬半夏看着这恐怖至极的天地之威,脸色终于变了,他的声音低沉刺耳,瞬间穿透水面,向下面透去:“所有人撤退!……” 随着他的话音,无数巨浪漫卷向岸边,那三十六处水下阵旗齐齐乱抖,附近守卫的术宗魔修们一个个口喷鲜血,无力地飘荡开去。 封水阵再也挡不住这忽如其来的地震,数十米高的堰塞湖骤然崩裂,尽数倾泻向四周和下面的支流。 姬半夏身子不退反进,在巨浪中飞快下潜,一把薅住两个在水中浮沉的下属,将他们扔出了水面。 赵庭安的身子在浪里穿梭,明明是独臂,却比旁人灵活许多,跟着他也捞起了一名昏迷的魔修:“姬护法,小少主还在下面!” 姬半夏一张脸宛如僵尸,沉沉道:“你带着所有人撤退,我下去找人。” 赵庭安急得脸色发白,却又不敢违抗命令:“……是!” 转眼间,姬半夏的身影已经不见,赵庭安一咬牙,狠狠将仅剩的数张避水符全贴在身上,在茫茫浪涛里竭力寻人。 刚刚救起了一个被巨浪拍昏的同伴,眼看着远处又有人顺着洪流被狂卷而去,他心急如焚,怒吼一声,正要跟着跳下,漫天风雨中,忽然有道巨大的黑影闪过。 一只硕大的傀儡鸟背上,宇文瀚驾着灵鸟凌空扑下,一道浩大的灵力砸向水面,瞬间挡住了那名魔修就要飘走的身形。 宇文瀚满脸的胡子已经湿透,却依旧威风凛凛,劈手抓起那昏迷魔修的背心,向空中一抛:“接住!” 云端,宇文家的一名弟子朗声应道:“是!” 剑光飞驰,有人抱住了那名魔修,旁边立刻有个小医修弟子也赶紧上来,给他嘴里塞了颗药。 两人配合无间,护着那名魔修,转身向安全的高处飞去。 宇文瀚立在空中叫:“还愣着干什么,带我们去救人!” 赵庭安望着不断冒出来的仙门修士,忽然眼眶一红,慌忙道:“三十六个方位,都有我们的人镇守,刚刚被阵法反噬,应该不少都受了伤!” 宇文瀚厉声向身后高喝:“各家术宗弟子,有擅长水阵的,自行去找水下阵旗方位,搜寻活着的人!” 空中一片明亮的年轻声音轰然响起:“老前辈放心,我们这就去!” 话音未落,空中又有无数剑光划过,剑光莹莹,宛如流星,在漫天的瓢泼大雨中形成了一道星河。 陈封立在宝剑上,目光看向下游几成泽国的农舍,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“宇文前辈,现在怎么说?” 宇文瀚一咬牙:“老规矩,水下的事我们术宗来应付,医修负责救人。陈殿主,下面无数灾民,怕是得劳烦你带着各家剑修弟子御剑救人!” 陈封也不废话,点头应承:“就这样,老爷子你多保重。” 无数剑光齐齐转向,向着远处浩瀚的洪水飞去…… 商朗脚下御着“炽阳”剑,浑身早已湿透,双手拎着两个在水面上捞起的灾民,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半大孩子,奋力向附近的山头飞去。 飞到尽头,正看见厉轻鸿从另一边踏着水波,凌空而来,手里同样粗鲁地揪着两个人。 落到山头,商朗小心翼翼将灾民放下,厉轻鸿却顺手一扔,两个人原本昏迷着,忽然摔在地上,痛得惨叫一声,齐齐醒来。 商朗急了:“你干什么?人好好的没被淹死,被你摔死啦!” 厉轻鸿冷冷瞪了他一眼:“我说过我在救人吗?我就是在捞尸体,带回去炼药用。” 说完,也不再理商朗,转身向来处奔去。 商朗正气得咬牙,旁边有位小医修探过头来,小声道:“厉公子那么厉害,随手一探也知道伤者没有骨折。这么一摔,角度巧妙,倒是能挤压出胸中积水。” 商朗呆呆望着远处瓢泼雨水,忽然懊恼地叫了一声,正想追过去,忽然之间,远处镜湖上游的方向,却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鸣。 一道道水线像是被放出牢笼的野兽,咆哮嘶吼,向着下游飞奔! 商朗眸子急缩,猛地望向厉轻鸿离去的方向——正是迎着上游而去,天地茫茫,乌云当空,水面漆黑,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。 ……厉轻鸿一个人踏着水波,足尖已经不能维持凌波踏步,倒有大半脚踝没入了水里,带动水波,更加吃力。 被宁程一剑穿胸后,本就在慢慢修养,今夜在水上这样踏浪行进,本就极耗灵力,来回奔波多次后,已经渐渐力不从心。 按照他的脾气,早就该甩手不干,管什么凡人死活,可不知怎么,一想到商朗那埋怨的眼神,他心里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翻涌不休。 前方雨大风急,忽然之间,一股轰隆声骤然响起,初时还只是普通水声轰鸣,转眼间,已经成了恐怖的海啸潮汐。 厉轻鸿愕然望着前面,心中蓦然惊觉:镜湖决堤了,元清杭和姬半夏他们没守住! 他身子急退,正要用尽全力往后撤退,忽然之间,耳边却似乎传开一声细细的婴儿啼哭。 在风雨中,细微地像是幻听。 他微微一犹豫,可这时,空中一道闪电却骤然划过。 远处一个小小的屋舍黑顶露在水面上,仅剩下最后一点,上面,清清楚楚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,正在有气无力啼哭。 他只是略一愣神,足下瞬间被洪水冲出了数十米,距离那屋顶和婴儿已经极远。 他怔怔随着洪水漂浮了半天,忽然抬起头,奋力向着来处踏波奔去。 面前的洪峰根本不是寻常人间洪水,而是带着万刃冢中的瀑布之力,击打在身上,竟不啻于筑基修为的人在不断攻击。 厉轻鸿脸色青白,一点点逆水而上,嘴里喃喃低语:“说我不是真心救人,对,我的确不是,我就是想赌气。可你说出来,就是不行。” 终于,茫茫水面上,一道闪电映亮了四周,那个小小的屋顶赫然就在眼前,只是刚刚还露出的屋顶已经尽数不见,只剩下随后一点方寸之地。 厉轻鸿用尽力气,飞身跃起,一把抓住那已经没了啼哭的婴儿,沉着脸一探脉搏,脸色忽然又是一喜。 还有气! 他牢牢抱紧了婴儿,返身向远处山顶奔去。没走多久,身上灵力已经接近枯竭,再也维持不住踏在水上。 他咬了咬牙,单手托着婴儿,身子沉入水中,靠着水流的浮力,竭力划动。 耳中水涛轰隆,掩盖了一切危机。 就在上游涌来的洪水中,一块巨大的山岩滚滚直下,上面正巧附着一枚飘散的阵旗。 阵旗威力巨大,本来是为了镇水,可现在阵法崩溃,附在山石上,却像是给它添了助力。 那山石在水中速度,已经超过了洪水,就像是一枚巨大的火弹,呼啸奔腾。 厉轻鸿人在水中,终于也在这最后关头警觉到了危机,他猛然转头,眼睛骤然睁大——前方一块恐怖的巨大黑影,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向他滚来。 自带万刃冢的天地之威,又带着封水阵旗的加成,几乎不亚于一个金丹高手的全力一击! 厉轻鸿心中一凉,看着那巨石劈面砸向自己,一瞬间,竟是没想到别的,心里只迷糊地浮起一个莫名的念头。 这孩子的父母……大抵都已经被洪水冲走了,却把最后的一点屋顶留给了孩子。 虽然最后也免不了死于非命,可却总不至于像自己这样,活了十几年,还是没了父亲母亲。 第202章 母子 滔天洪浪裹着巨石,眼见就要挨上厉轻鸿的胸口。 漆黑夜色中,一道红色软绫傲然飞舞,从混沌天空中落下。 随着一道苗条身影飞来,那红绫上灵力暴涨,死死绕着那巨石,竟在这最后关头,捆住了巨石,用力向旁边一扯! 巨石一歪,顿时偏了些许,厉轻鸿用尽全力向边上一侧,总算躲过了正面致命一击,可也立刻胸口一甜,血腥之气冲上喉间。 而那巨石,转了方向,却向着红绫袭来的方向滚滚落下! 厉轻鸿用力在水浪中转过头,这一眼过去,正看见那巨石迎面击中了一个身影。 依稀夜色中,一道血箭喷了出来,落入四周涛涛水波。 银色的闪电划过夜色,瓢泼大雨中,那张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冷艳面孔上,依旧是他熟悉的冷色。 抬头向他看了一眼,厉红绫将那道红色软索迎面甩来,正缠上他手腕。 厉轻鸿呆呆看着红索另一头的人,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。 厉红绫闭了闭眼睛,下一刻,手腕再一扬,红索另一头飞上了不远处一处大树,身子凌空腾起,带着厉轻鸿一起,向那边疾飞。 只飞到了半途,就再也支撑不住,胸前剧痛钻心,身子一软,骤然落在了水中。 坠水的最后一刻,她用尽了力气,将厉轻鸿用力一推,甩上了树梢。 厉轻鸿嘶吼一声,死死拉住了红索一头,看向水中的厉红绫。 ——那滚滚而下的巨石一击,正砸在厉红绫的半边身上,依稀夜色中,她露在水面上的胸肋已经塌陷了半边。 厉红绫手握红索,轻轻喘息片刻,忽然张口,吐出了一大块血块,里面夹杂着可疑的物块,像是破碎的内脏。 自从在神农谷母子决裂分开后,两人虽然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面,商渊对厉轻鸿出手时,厉红绫甚至也出手救助过,可二人间却从没有过一句交谈。 厉轻鸿立在摇晃的树枝上,手中抱着婴儿,忽然用尽全力,拼命地去拉红索。 可是他身下的树木本就细弱,随着洪水正在摇摇欲坠,他这一用力,树身顿时一阵摇晃,眼看着就要被红索另一边的巨力拔了起来。 厉红绫忽然冷冷道:“别动了,再动就是一起死。” 她语声虽然平静,可是从小对厉轻鸿都是不假辞色,积威犹在,厉轻鸿身子轻轻一颤,果然停了施力。 厉红绫半边身子飘在水中,浮浮沉沉,却伸出一只手,理了理鬓边的散发,像是在什么时候,都不愿意放弃素来自傲的美貌。 这动作,厉轻鸿从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,这时忽然重见,只觉得心痛如绞,眼泪蓦然流下。 厉红绫抬起头,漠然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用难过,我也不是为了救你。” 厉轻鸿默不作声,眼泪更加汹涌。 厉红绫仿佛感觉不到胸口剧痛煎熬,喘息着开口:“木安阳临死前,说不恨我了,叫我也别再恨他。可是凭什么呢?……” 她昂起头,任凭暴雨落在她冷厉的脸上:“他不外是救了我一命,便想绑架我。我偏偏不……我把这条命还给他儿子,就不欠他了,以后在九泉之下,我想恨就恨,他管不了我。” 厉轻鸿如遭重击,颤声叫了一声:“不要……” 他骤然发力,死命将红绫往后急拽,“咔嚓”一声,他脚下的一根树枝忽然断裂,树木在水下的树根越来越松,再也负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。 他绝望地看着厉红绫平静神色,泪水终于疯狂滚落。 他望着厉红绫,嘴唇已被咬出血来,吐出的几个字支离破碎:“娘……娘你又要……再丢下我一次吗?” 厉红绫身子猛然一颤。 她怔怔看着这从小带大的孩子,眼前依稀浮起他小时候跌跌撞撞牵着自己的模样。 半晌,她眼中浮起微微泪光,苍白脸上却有丝往昔的明艳,低低道:“商朗很好,你跟着他……以后要平平安安。” 她的手轻轻张开,红索在水中蓦然一软,身体骤然顺着洪水翻滚而下,消失在了巨浪之中。 厉轻鸿眼前一黑,一瞬间,胸口像是被什么砸了狠狠一下,浑身剧痛,无法呼吸。 天地空茫,四周好像陷入了死寂,只剩下漫天暴雨和一道道闪电。 冰冷空荡荡的水面上,只剩下他凄厉的呜咽一声声传来:“娘……娘!” 商朗御着“炽阳”,在漆黑夜空中四处乱找,不一会儿,迎面正遇上几道剑光,正是赶来驰援的一队剑宗弟子。 一看见商朗那憔悴苍白的脸,对面的人都吓了一跳:“商公子,你要是灵力耗尽,就别逞强,我们各大仙宗的人都到了,你下去歇歇也无妨。” 商朗微微松了口气:“人手够吗?” 对面其中一人正是凌霄殿的弟子,急忙道:“我们师尊带着一批金丹修士,赶去农舍密集处救人了,海清派他们居住在海边,水性术法厉害得很,由常掌门和常媛儿姑娘牵头,在下游设了一批大型渔网,据说拦住了不少溺水者。” 旁边一个人小声插话道:“可是淹的区域太大了,天黑雨大,必然有不少农人遇难,刚刚我救了十多人上来,已经有几个没了气。” 商朗眼中赤红一片,急促喘气,望向远处黑茫茫的水面。 自从刚刚厉轻鸿离开后,就再也没见他救人回来。是力气用尽,在哪里休息,还是?…… 他心里如同鼓擂,越跳越厉害,正要咬牙御剑再起飞,忽然地,一道闪电划过,正映出远处水下一片巨大的涟漪。 逆着洪流,在水上破出一条雪白的巨大水线,就像是有什么庞大的远古水族在水下急速游动。 商朗盯着那古怪的东西,忽然眸子猛然睁大,惊喜万分,猛地叫了一声:“嘉荣!” 一艘巨大的浑圆大船,宛如一只潜水艇般,从水下破浪而出,木嘉荣从封闭的船舱中急速跳了出来,立在了船头:“上来!” 在万刃冢中,载着神农谷弟子下止杀湖的那个水系秘宝,福鲸舫! 神农谷乃是闻名天下、财富惊人的医修世家,谷中多的是灵丹妙药,却不擅术法,自然要动用重金买些镇谷之宝。 这艘福鲸价值连城,平时缩起来时只有数尺长度,一旦遇水,却能立刻疯长,膨大到装得下数百人。 不仅如此,遇到深海大湖,还能自动封闭,潜入水下。此刻忽然出现在滔天洪水中,无异于天降神兵一样。 一群剑宗弟子欢呼雀跃,蜂拥跳上福鲸舫:“这下好了,木小公子快开船,我们下水救人,你在附近接应,我们就不用再送人去山上啦!” 带着凡人御剑飞行最耗灵力,现在有了能载数百人的福鲸舫,简直就是如虎添翼,雪中送炭。 商朗立在船头,目光死死盯着周遭水面,不一会儿,便御剑起身,向水面上浮沉的一个黑点扑去。 船上的剑宗弟子们也都依法炮制,不停在水面上找寻落水灾民,没过多久,已经救起了近百人,整个福鲸舫的下层,密密麻麻躺满了人。 神农谷的弟子们在木嘉荣带领下忙着救人,商朗带着一群剑宗弟子不断穿梭在水面,可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。 上游的镜湖显然根本没有止住泛滥,面前的水域已经大到无边无涯,农舍树木都被淹没,失去了参照物,四周已经不辨方向。 他喘息不停,目光绝望地望向水面。 忽然地,远处一道闪电淡淡闪过,短暂地映亮了一小片浪涛,和那浪涛中小小的一个黑点。 福鲸舫顺流而下,眼看就要和那黑点背道而驰,不知怎么,商朗心里却莫名一跳。 他骤然回头,看着那已经消失的黑点,忽然咬了咬牙,往嘴里塞了颗醒神补力的丹药,飞身升空。 身后,木嘉荣急叫一声:“你去哪?” 商朗的声音飘在风雨中:“那边好像有状况,我去去就来!” “炽阳”剑拖着逶迤剑虹,摇摇晃晃,向那片方向飞去。低头看去,水面浩荡,完全一模一样。 商朗心中焦急,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只火云弹,用力向水面上一掷。 明亮火光闪过,瞬间映亮了一大片浩瀚的洪波。 他的眸光急速转动,忽然地,就在光亮即将散去时,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重新跃入了眼帘。 一个人……一动不动趴在露出水面的树梢上,虽然遥远得看不清脸,可依旧叫商朗一瞬间呼吸停顿。 他疯狂地催动身下“炽阳”剑,飞到了那树梢上空,一眼看去,差点喜极而泣,却又心中忽然惊惧害怕。 一把抓住下方的人,商朗就是一愣。 厉轻鸿脸色苍白,整个脸已经被雨水泡得微微浮肿,可胸前却用一道红绫牢牢绑着一个婴儿。 婴儿被他挡在身下,风雨没有多少落在他身上,虽然呼吸微弱,却睡得很甜。 商朗心里蓦然剧痛,含着泪将厉轻鸿抱在怀中,用尽力气,向远处飞回。 福鲸舫乘风破浪,向他迎面而来。 木嘉荣慌忙迎上来,一眼看见商朗手中的厉轻鸿,猛然就是一愣。 商朗将厉轻鸿放下来,眼中疯狂,一把揪住他:“快点救他!……” 木嘉荣默默看了他一眼,低声道:“你放心。” 商朗默默看着木嘉荣施救,身子有微微的颤抖,可半晌后,却低声道:“嘉荣,我要走了。” 木嘉荣转过头,怔怔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等他醒吗?” 商朗眼眶发红,却笑了笑:“他都能拼死救一个婴儿,我要是现在休息,会被他瞧不起的。” 他挥了挥手,转身向船头跃去:“交给你了。” ……船身摇晃,四周人声不断,不知过了多久,厉轻鸿眼睫轻轻一颤,睁开了眼。 木嘉荣拔起银针,递过来一颗药丸:“吃吧。” 厉轻鸿呆呆看着他,目光木然。 木嘉荣有点奇怪,犹豫道:“你怎么了?……没撞到头吧?” 厉轻鸿茫然四顾,忽然挣扎着爬起来,踉踉跄跄跑到船舷边。 望着远处依旧波涛肆虐的万里泽国,他的身体开始疯狂发抖。 木嘉荣急忙跑过来:“商朗救你回来的,他又去救人了,你放心吧。” 厉轻鸿慢慢回过头,眼中死灰一片。 “没别人了吗……商朗找到我的时候,还有没有别人?” 木嘉荣恍然大悟:“哦,你身边那个婴儿也好得很,活着呢。” 厉轻鸿身子一晃,顺着身后的舷板滑落在地上,半晌后,他的泪水汹涌流下,终于从无声哭泣变成了嚎啕绝望。 像是被兽群落下的孤独小兽,又像是被父母扔下的弃儿,他哭得撕心裂肺,几乎就要昏倒。 一片浑浑噩噩中,他的头顶却好像有人轻轻抚摸了一下。 就像小时候被责罚后,总还是有一只手冷冰冰伸过来。 他怔怔抬起头,眼前一片模糊的幻像,似乎有张熟悉的脸,明艳又冰冷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 第203章 双修 厉轻鸿眼前已经一片血红,他呆呆望着面前模糊的女子,哭得更加嚎啕。 仿佛知道这一幕,只是一个虚幻的光影,最后一缕留恋的残魂。 那个养了他十几年,似乎一直待他很坏,却又在生死关头,舍弃自己性命、也要护着他活下去的娘亲,终究是不在了…… 良久之后,面前的女人却轻轻叹了一口气。 厉轻鸿浑身一颤,听着耳中那幽幽的叹息。 他揉了揉眼睛,想让被洪水泡得肿胀的视线再清晰点,可越是揉弄,眼前却越是模糊。 旁边的木嘉荣看着他的动作,越发害怕,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你怎么了,眼睛受伤了吗?” 厉轻鸿看着面前默默无言的厉红绫,无声哭泣:“我娘……我娘来看我了。我看见她了,还听见她叹气。” 木嘉荣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身边的厉红绫:“啊,是啊。她早就在了。” 厉轻鸿一呆,怔怔看着他:“你……你也看得见我娘?” 他忽然跳了起来,嘶声向着身边大叫:“有谁通生死术法?求求你……来帮我娘的魂魄收一下,别叫她……” 话音未落,面前的女人脸色已经冷了几分,忽然伸出手,在他额头点了一下:“你还是被石头砸傻了吗?……” 木嘉荣也终于看出了不对,急忙道:“福鲸舫刚开到这边,就遇到了厉护法顺流而下,我们就救了起来。放心吧,你娘虽然伤重,可是她自己医术厉害,醒来后就服了药。” 这一下,厉轻鸿彻底呆住了。 他屏住了呼吸,慢慢伸出肿胀的手指,怯生生地向前一探,轻轻拉住了面前美艳女子的手。 冰凉修长,像是幼时记得的那样,却实实在在,有着活人的触感…… 远处的船舷边,几个木家的弟子目瞪口呆,看着抱着厉红绫嚎啕大哭的厉轻鸿,互相看了看。 “长公子一天到晚阴沉沉的,说实话,我一直都挺怕他。怎么也会哭得像个孩子啊?” “被吓到了吧?好像以为他娘死了,遇到了鬼魂?” “什么娘啊,根本就是个拐子,把木家长公子掳走,现在又……” “嘘,别说了。人家娘俩的事,毕竟养了十几年在身边,就算养只小猫小狗,也会有感情嘛。” 正在说话,前面的暴雨中,又有一队仙门弟子御剑而来。 大约十来人,全都身着宝蓝色衣衫,为首的女子面容清冷,掩在宽大罗裙中的身形却稍显臃肿,竟然是澹台芸! 木嘉荣一眼看去,受惊不小,慌忙迎上去:“澹台小姐,你怎么也来了?……” 他虽然不擅妇科,可基本医理都是触类旁通,看到澹台芸这身形,也知道大概到了月份,擅用灵气,万一动了胎气,可不是小事。 澹台芸向他轻轻点头:“多谢木公子关心,我只是指挥而已。澹台家虽然人手少了些,可遇到这种大事,也不能袖手旁观。” 她身边的门人个个浑身湿透,一脸疲态,显然也已经奔走救人,累了半宿。 木嘉荣连忙命人送上提神的灵丹,又叫手下的医修帮着处理了一些人的轻伤。 澹台芸看着他忙碌,终于低声问:“木公子,你可曾……见到过宇文公子?” 木嘉荣一怔,竭力回想:“我们正在熟睡,被苍穹派来人叫醒,说是这边有人施法引发异相,导致洪灾降世。各家仙门都紧急集结赶来。” 他犹豫一下:“不过我没见到宇文公子。许是他手臂受伤,不便前来?” 澹台芸脸色苍白,抬眼望着周遭天地异相,怔怔不语。 ……波涛汹涌的湖面下,姬半夏笔直沉入水底,在水底衣袍飘飘,径直向湖心移动。 没走多久,身后已经有人赶上,宇文瀚身下骑着一只冰冷的傀儡鱼,滑翔到了他身边:“姬护法,上来!” 姬半夏身子一纵,飘上光滑鱼背,一指前方:“走。” 宇文瀚驱使着大鱼,奋力前行,身后姬半夏却忽然开了口:“老爷子,您回去吧。” 宇文瀚咬牙:“为什么?” 姬半夏沉默半晌:“事到如今,若是说这事和宇文青峰毫无关系,您自己也不信吧?” 宇文瀚脸色在湖水中一片青白,一言不发。 姬半夏又道:“待会儿我若是杀他,老爷子您亲眼得见,未免难过。不如就此离开,事后我尽量给他留一具全尸吧。” 宇文瀚目望前方,半晌惨然一笑:“我也很多年没见他啦……已经不知道这孩子,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。若真是他戕害人间,导致生灵涂炭,不劳您出手,我亲手了结他。” 姬半夏默然,不再说话。 前面波涛沸反盈天,那道竖瞳赫然现在了湖心。 两个人骑着傀儡鱼,望着那竖瞳中闪烁的隐约雷电,都是脸色一变。 姬半夏好歹知道这里有连接万刃冢的出口阵眼,可却从未得见,宇文瀚却是从不知晓,喃喃道:“这是什么?!” 姬半夏道:“从万刃冢那边通过来的异界通道,平时是单向的,只能从万刃冢中打开,而且关闭极快。现在不知道怎么打开了,这水……” 他沉吟一下:“没猜错的话,应该是来自于万刃冢。” 宇文瀚也是术法大家,一听之下,便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,忽然焦躁起来:“这非人力所能阻挡,清杭那孩子呢!他不会想要做什么吧?!” 姬半夏淡淡道:“你觉得呢?” 他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竖瞳四周,缓缓道:“有时候,我甚至觉得自己真是无能。耳提面命、逼着他学了十几年的冷酷无情,可到头来,他的性子,却和您家那位大公子一模一样,半点也拧不过来。” 宇文瀚怔怔听着,眼中依稀泪光闪烁,猛然伸手,将姬半夏一把推下鱼背:“姬护法,多谢你多年对他抚养照顾。前面凶险,我独自去接我的乖孙儿吧!” 竖瞳四周时空之力肆虐,人力已经无法靠近,两人全靠着傀儡鱼的动力游动,姬半夏忽然被推下,顿时被洪涛打得向后荡去,眼睁睁看着宇文瀚骑在傀儡鱼上,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浪涛中。 …… 元清杭和宁夺立在不断颤动裂开的地表,神色凝重。 地底的明亮光华刺目,一条条隐约的断裂符文在深谷裂缝中不断飘起,显然那位远古飞升大能为了维持三地平衡,在这巨大灵髓四周,布下了不少压制的符篆。 可是年月日久,符文效力终究会慢慢变弱,遇上现在万刃冢瀑布倒流,人间镜湖泛滥,再压不住地底灵髓。 四周的灵气已经充裕到叫人飘飘欲仙,可是元清杭和宁夺却都完全高兴不起来。 灵气再充沛,也都要慢慢吸收帮助修炼,日积月累,才能凝入金丹,化为自身的修为,现在这灵髓喷发出来的灵气,虽然叫人浑身毛孔都舒服,却也没什么大用。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要是能在这里长久待着,你大量吸收它,说不定就能重塑金丹呢。” 宁夺想了想:“的确有可能。” 元清杭道:“宇文青峰想要的,就是把地底灵髓催出土。可这么大的灵髓,他就算拿到手,同样也要时间吸收修炼,就不怕怀璧其罪吗?……他怎么能保证自己独吞?” 宁夺道:“这里是异度空间,除了我们看得到。就算待会儿灵髓出土,外面也可能认为是地震洪灾,只要他找得到地方藏身……” 两个人对望一眼,忽然同时脱口而出:“万刃冢!” 宇文青峰年轻时就是著名的术宗天才,虽然比哥哥名气稍逊,可这么多年后,功力也是世间少有。 就凭着他在赤霞殿和墓园中显露的那些手段,也可以窥到他术法精湛,以他的机智和多年琢磨,肯定也能想到万刃冢这处绝佳的与世隔绝之地。 他打的主意,应该就是在抢到灵髓后,通过这处时空裂隙反向回去! 只要想办法毁去这条通道,距离下一次万刃冢开启,足足还有近十年,到时候,他怕早已在万刃冢修炼到了元婴境界!…… 元清杭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单只灵镯,只觉得一阵阵暖意传来,他苦苦思索,心里却越来越焦急。 他们被困在这里,外面也不知道怎样,宇文青峰既然特意将他们骗来,自然就没想过叫他们活着出去,眼看脚下地动越来越剧烈,沟壑底部的光芒也越来越刺眼,只怕灵髓出土,就在即刻之间! 宁夺忽然道:“灵髓一旦出土,这里会怎样?” 元清杭看了看他,也不愿意隐瞒:“能量太大,会引发空间急速压缩再崩塌,我俩大概会被挤成碎片。” 想了想,他又补充道:“这里是远古大能布下的封闭空间,我实在找不到破解之法,好像出不去了。”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,手掌伸出来,轻轻挽住了他的手,半晌轻声道:“你怕不怕?” 元清杭转头,看着他:“我幼时身体不好,总以为自己活不到成年。” 他心里依稀想起早已遥远的前世,唇角一扬:“没想到现在不仅活得好好的,还活得这么精彩。” 宁夺温和地看了他一眼,也微微一笑:“药宗术宗大比双双夺魁,万刃冢中飞身跳瀑布,被宇文离陷害,却在澹台家死里逃生,然后大闹澹台小姐婚礼,搅黄了人家百年好合。” 他想了想:“接着呢,阻止了商渊在闭关室里杀人害命,又当众捅了我一剑。再往后,就是带着一群仙宗小弟子力抗商渊,现在又和宇文青峰对上。” 元清杭笑吟吟看着他,眼神晶亮,好像很是得意一样。 宁夺淡淡道:“你出来行走这短短两年,做的事,倒是真的比别人几辈子还精彩。” 元清杭哈哈大笑,可笑着笑着,却又轻轻叹了口气。 “我还是舍不得。”他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上有丝黯然,“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,我答应过姬叔叔,要陪他找块山灵水秀的地方,给林夫人立一个风水好的墓穴。我还想给爷爷过一次盛大的寿宴……” 他怔怔出神:“红姨和鸿弟至今还形同陌路,可是我知道,他俩都是嘴硬心软,我想找个机会,好好劝一劝他俩。对了,澹台小姐腹中的孩子,出生后得叫我叔叔,我好想抱抱他啊。” 宁夺和声道:“你想的都是别人。” 元清杭横了他一眼,“扑哧”一笑:“你又吃醋啊?” 宁夺摇了摇头:“我是说,你一点自己的事也不想。” 元清杭看着他沉静俊雅的脸,心里蓦然一酸,再也压不住深藏的裂痛。 他低低道:“我俩的事,我时刻都在想。我想以后陪你辛苦修炼、重塑金丹;也想过和你一起去江上尝尝那家船家鲈鱼,品一品附近的桃花酒;我还想以后和你重回万刃冢,在那儿陪我舅舅和宁仙君过几年……可到了现在,反而什么都不想了。” 宁夺手掌和他紧紧相握,声音低哑:“我也一样。” 两人在仙宗大比重逢以来,除了万刃冢中那段神仙日子,出冢后,倒有大半时间聚少离多,此刻虽然生死巨变就在眼前,可是能这样不被打扰地安静相处,却好像完全不觉得害怕焦躁,只觉得心里隐约快活。 元清杭看着他,忽然歪着头,想起了什么:“对啦,你还欠我一个交代。” 宁夺一怔:“什么?” “我俩在万刃冢打过一个赌,我说多多冲你喷气息,你一定做噩梦,你却说定然是美梦。事后我问你,你却说没有做梦,定然是撒谎。” 元清杭定定看着宁夺,一字字道:“你快点老实交代,到底那晚梦见了什么?” 宁夺的脸色却异常古怪,低下俊眉修目,白玉般的双颊更是隐隐泛起了一片微红。 “……并没有什么特别。” 元清杭更加狐疑:“不对!你骗我。我俩都要死啦,你还不说,你是要我死不瞑目吗?!” 宁夺慢慢抬起头,良久后,终于点点头:“也对,若是不说的话,我或许也会死不瞑目的。” 元清杭吓了一跳:“什么事这么严重!” 宁夺左手和他紧紧十指相扣,右手握着应悔剑,定定看着他,忽然将应悔剑一横,剑鞘冷硬,拦住了元清杭细细腰肢,向自己身边一带。 两人身边地动山摇,沟壑裂开,灵髓光芒万道,不等元清杭反应过来,他已经低下头,坚决又粗鲁地吻了下来…… 他平时一向清冷自持,就算和元清杭在无人处耳鬓厮磨,也是温存羞涩居多。这一吻,却像是带着无尽的渴求和热烈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直到元清杭气喘嘻嘻,双腿酸软,宁夺才松开了温热双唇,在他耳边低低道:“你真想知道吗?” 元清杭盯着他,忽然一阵慌乱,直觉地有什么不受控制起来:“算了算了……不知道也无妨!” 宁夺却快速截住他:“我做的梦……是和你双修。” 看着怀中的元清杭忽然呆若木鸡,他忽然发狠,将他腰肢向自己身边用力一扣:“合欢双修,做夫妻的那种。” 第204章 遏祸 元清杭浑身僵硬,脸色慢慢变红。 他张了张嘴,想要说什么,可却忽然失去了平日伶牙俐齿的能力。 一道裂缝从远处炸来,蜿蜒延伸,一直伸向他们脚下。 元清杭身子晃了晃,宁夺默默带着他往边上一侧,闪过皲裂的地缝,拦着他腰间的剑鞘却更加用力。 元清杭红着脸:“这么惊悚……当然得算噩梦。” 宁夺轻轻叹息:“你真这么觉得?” 元清杭看着他眼中落寞,心里倏忽一软,不知哪来的勇气,骤然反客为主,同样狠狠吻了回去。 无边无际的异境中,天地变色,灵髓迸射光华,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 元清杭一边胡乱亲吻,一边气喘吁吁:“小七君……唔……你说我们俩要不要试试?” 宁夺宽阔坚实的肩膀好像忽然软了那么一瞬,瞬间又挺得笔直,低低道:“你说什么?” 元清杭白皙的脸上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,晶亮的眸子也变得雾气蒙蒙,他一咬牙:“我爷爷都验过你啦,说你还是童子精血,至阳至纯……那个,我、我也是!” 宁夺低头看着他水蒙蒙的眸光,眼底幽深得像是要将人吸进去。 元清杭看着他俊美容颜,星眸剑眉,想着或许顷刻之间这人就要尸骨无存、魂飞魄散,心里不由得又酸又痛。 他闭上眼睛,手指就去解宁夺胸前衣扣:“我俩就要死啦,你想做什么……我都陪你。” 手刚抬起,腕间宝镯正碰上宁夺手上那只,两只镯子轻轻一撞,发出悦耳的“叮当”一声。 一股吸力蓦然传来,两只镯子许久没有合体,乍一相逢,其中的两颗宝珠滴溜溜转动,依依不舍地就想靠向一处。 元清杭半闭着眼睛,正被宁夺吻得腿软,无意识地斜睨了一眼两人手腕,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:上次宁夺和商渊对战时,这“遏祸”就曾立下奇功,算是挡住了商渊临死前最后一击。 遏祸遏祸,也只能遏制那么一次而已…… 可忽然的,他脑海中却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。 那念头仿佛灵犀一现,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簇烟火,骤然升起。 他猛一睁眼,忽然伸出手,用力推开了宁夺! 宁夺正在情动,完全没有防备,身子向后一退,险些跌落在后面一道深沟中,他愕然抬眼,却看见元清杭眼睛闪闪发亮,轻声叫:“小七,等等!……” 他飞快地抓过宁夺的手,将两人各戴一只的“遏祸”宝镯摘下,重新并在一起。 两颗宝珠在镂空的花纹中蓦然相遇,欣喜地旋转飞舞,和以前一样,顿时光亮闪动,华彩四溢。 元清杭盯着那一直缺损了一小块的微缩阵,手指急动,划破中指,用精血滴进那断开的远古符文中,喃喃道:“小七,你记不记得斗商渊时,他最后一次疯狂反击,你是怎么胜的?” 宁夺看出来他神色无比凝重,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悸动,冷静下来:“遏祸帮我挡了那一击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与其说是帮你挡了一下,倒不如说,是它当时吸收了商渊爆出来的灵力。” 宁夺一怔:“有什么不同?” 元清杭眯着眼睛,手指间亮出一根银针,在手镯缺损的豁口处雕刻了一串精细的符文:“当然不同。致胜克敌,可以靠自己强悍出击,也可以靠消弭对手的攻击。” 他手下的符文金光闪闪,带着万刃冢中悟出的些许远古气息,在那缺损处不断跳动。 元清杭一边小心雕刻,一边道:“遏祸当时将商渊爆出的攻击力量吸收大半,你才能抗的住,再将他顺势击杀。” 他紧紧盯着宝镯上精妙繁复的符文,又道:“小时候,姬叔叔第一次见到它合体的时候,就说过,它缺损的那块豁口,是导致它神效消失的关键。现在我知道了,它最初被造出来时,最神妙的地方在哪里。” 宁夺问:“什么?” 元清杭手指一捻,亮出一张储灵符,眼中光芒闪烁:“和这储灵符有点类似,但是储灵符只能被动吸收输入进去的灵力,可‘遏祸’在遇到强力攻击时,却能主动吸收。” 远古大能制作的东西,不仅用的是上古珍稀材料,又加持了精妙无比的微雕阵,功效比他能制作出来的储灵符强了何止百千倍。 “对了,你再回想一下,还记不记得它事后有什么异常?” 宁夺凝神思索,半晌道:“我依稀记得遏祸当时白光巨闪,商渊袭来的力量的确骤然消失,再后来,它有好几天都不断往外散溢出灵力,无声无息,只有我感觉得到。” 元清杭猛地一拍手掌:“加在它上面的微雕阵法,不仅仅能吸收,还能存储。假如不损坏,这些吸收来的灵力,按说就可保存在宝镯里,可现在被我舅舅强行撬坏,导致存不住灵力,所以才会慢慢泄露干净!” 宁夺盯着那华光四射的宝镯,忽然站起身:“镯子给我,你全力向我出击!” 元清杭沉默半晌,却黯然摇了摇头:“这种绝世高手做的东西,制作之初,就不会考虑我这种金丹修士的攻击力。” 所以宁夺遇敌多次,遏祸从没显出异相。唯一的一次,就是接近元婴层次的商渊出手,才触发了遏祸的启动!…… 两人相对无言,似乎眼前都出现了一条隐约的小路,路上却布满浓雾,野草丛生,看不尽头。 宁夺缓缓望向脚下,莹白如玉的俊美面庞上,被灵髓散出的巨大华光映照得宛如神祇。 他淡淡道:“就这样等死,你甘不甘心?” 元清杭扬了扬眉,在一瞬间明白了他心意:“……我还没有双修过,自然是不甘心的。” 宁夺耳根微微一红,可神情依旧冷肃,隐约傲气:“要不要试一试?” 元清杭笑了笑,歪头看着他,灵动眉宇间,同样意气飞扬:“试试就试试!” 话音落处,两个人同时出手。 宁夺剑上附着身上剩下的所有储灵符,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张开,应悔剑金光纵横,斩虹刀残魂凶悍,双双向脚下灵髓发光的方向斩去! …… 傀儡鱼顶着狂涛,在水中艰难逡巡。围着竖瞳环绕了大半圈,速度越来越慢。 鱼背上的矿石鱼鳞在巨大的冲力下,片片掉落,露出了鱼脊背上的一根独骨,莹白森森。 宇文瀚身上贴着避水符,手指不断弹出一个个小型的避水阵,罩在自己和傀儡鱼的身上,可力气也逐渐消耗,正在绝望,忽然眼前的浑浊水中,有什么东西隐约闪过。 他心里猛地一动,急急催动傀儡鱼转向,游到那边,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沉亭! 雕梁彩栏,上面牌匾犹存,“清韵”两个字俊秀清丽。 看上去,似乎就是镜湖中被洪灾摧毁,落入湖底的一个小亭子。 可宇文瀚的脸色,却微微变了。 整个湖底水流浑浊,死鱼水族飘荡浮沉,可这小小的亭子中,却隔绝着一方清澈透明的活水,甚至有几尾金色的小鱼在里面悠悠游动! 宇文瀚跃下鱼背,在水中顶着巨大水压,一点点靠近。 手掌刚刚碰到那亭子外围,忽然身后就是一阵暗流急涌。 他猛然转身,一道符篆带着幽幽磷火,在水中猛然砸向身后,厉喝一声:“谁!” 无人应答,无数巨大的死鱼从四面八方飞快游来,长着腐烂的嘴,利齿森森,围着他打转。 宇文瀚怒吼一声,宽大衣袍在水中猎猎舞动,无数符篆飞出,一一封在那些死去水族的额头。 一张追踪符夹在其中,磷火爆开,在水中反向而去。 燃烧的火线遇水非但不熄,却更加气势汹汹,片刻后已经烧到了远处。 宇文瀚的身形一晃,随着磷火,闪现在了磷火忽然熄灭的尽头。 望着水中隐约一闪的身影,他嘶声道:“别躲了。你的瞬移术的确青出于蓝,可别忘了……最初也是我教你的。” 这世上,本就没人比他更熟悉这套瞬移术! 那身影几乎就要淡去,可随着这一句,却终于顿了顿。 半晌后,一道飘逸的身影在水中现了出来。 宇文青峰身上穿着利落的贴身短衣,眉宇间带着无奈:“……父亲。” 宇文瀚身子微微一颤,眼中绝望:“果然是你。” 宇文青峰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也只想将您逼走,并未想真的伤您。” 宇文瀚的脸庞在水中似乎更加苍老,他喃喃道:“这洪灾、这异相,都是你做的?” 宇文青峰微微思索了一下:“仙门修炼,何尝顾忌过凡人生死?若非情不得已,我也不至如此。” 宇文瀚忽然暴怒:“什么情非得已,不过是贪念作祟,心智迷失!你当年害死牧云,我尚且能信你一句无心之失,可现在呢?……外面洪水滔天,良田尽成泽国,你死无数次,都不够洗清身上罪孽!” 宇文青峰摇了摇头:“父亲,您从小看着我长大,就算一直不喜欢我,可总该知道,我从不是嗜杀之人。” 他抬起头,看向头顶那遥远的水面:“可现在摆在我面前的,是任何修仙之人都无法拒绝的通天坦途,我踏上去后,就能飞到商渊也达不到的高度。” 他看向宇文瀚,又道:“父亲,在您心里,难道不是一直希望宇文家能大放异彩、传承百世?我可以向您保证,此事一成,我自然能叫宇文家成为庞然巨派,凌驾于所有仙门之上,您不高兴么?” 宇文瀚厉声道:“我不想听你的胡话,清杭呢?你若是敢伤他一根寒毛,我亲手杀了你!” 宇文青峰淡淡道:“离儿也来了,他身上有那么重的伤,父亲你怎么不问他一句?” 宇文瀚一愣:“离儿在这里?他没跟着众仙门去下游救人?” 宇文青峰笑了笑:“瞧,您心里,他连被提起都不配。不过您放心,您那位魔宗乖孙儿就要死啦,以后您就只有离儿一个血脉至亲。” 宇文瀚怒吼一声:“你做梦!” 他身子猛然前冲,手掌一挥,一个圆形的桎梏阵顺着水波,牢牢罩住了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儿子:“缚!” 宇文青峰脸色青白,身形在阵中凝滞了那么短短瞬间,宇文瀚的掌风已经迎面劈到。 宇文青峰不躲不闪,心口挨了这一下,口中一股鲜血喷出,染红了身边一片水流。 宇文瀚猛地一愣,手掌轻颤,再也打不下去。 宇文青峰身子轻轻一晃,像一只妖魅的水鬼般,幽幽退后几尺:“父亲,这一掌,就算我还您养育之恩。从这刻起,我再做什么,您可不要再怪我。” 宇文瀚一咬牙,不再去追他,转身向着刚才的小亭子奔去。 刚刚游到亭子边,他的眉心就是一跳。 密密麻麻的死鱼中,数只巨大的死鳌翻着冰冷的白眼,团团围住了那个湖心亭! 闻到宇文瀚身上的阳气,那几只巨鳌巨口张开,里面一排利齿闪着嗜血的寒光,四爪忽然划动,向着他疾冲过来。 远处昏暗的水流中,宇文离身子一动,就要举着宝剑迎上,旁边,宇文青峰冷冷开口:“你干什么?” 宇文离脸色铁青,赫然扭头:“他年纪这么大了,你真的想他死?!” 宇文青峰淡淡道:“等他重伤,再把他弄走也不迟。” 宇文离眼睛赤红:“你疯了!” 宇文青峰眼神冰冷:“他只要能主事,宇文家就会是一派死气沉沉。到时候,他瘫痪在床神志不清,你接管了家族,想怎么孝顺都行。” 宇文离冷笑一声:“宇文家的东西我说过不要了,不用你塞给我。我们现在不过是合作关系,天天做出一副为我好的模样,又给谁看?” 宇文青峰奇怪地看了看他,好像没有生气,只是极为好奇:“老头子那样对你,你倒是对他孝顺得很。” 宇文离不再理他,身子向前疾冲,游向前面的战场:“他再糊涂再偏心,也养过我,教过我法术,你又算什么!” 话没说完,身后一道细细的符线无声飞到,缠上了他脖颈:“别动。不听话的孩子,会被教训的。” ……宇文离身子一僵,又气又急,慢慢转过头。 宇文青峰满意地看着他,正要开口,忽然地,远处的亭子中,异动猛生。 原本清澈透明的一方小小水域中,骤然白光四射,耀眼漫天。 剧烈的地动仿佛来自于最深的地底,带着风雷雪暴,震得人心头剧烈跳动。 宇文青峰心中涌起一阵惊恐,猛然抬头,看着那摇摇欲坠的亭子,目力所及之处,已经看得见那个精妙的遮蔽阵在寸寸崩塌。 下面那层传送阵,也缓缓露出了一点痕迹。 ……宇文瀚死死盯着近在眼前的传送口,感受着那里面传来的丝丝熟悉气息,忽然热泪盈眶。 术宗大比的头奖,他亲手参与制作的役邪止煞盘的灵气! 他猛然嘶吼一声,一脚踏入了传送阵,瞬间消失在亭子中。 第205章 脱身 宇文瀚一脚踏入亭中,脚下的清澈湖水一瞬间消失不见,变成了山崩地裂,四野广阔。 面前,元清杭和宁夺满脸震惊,呆呆看着他。 元清杭忽然大叫一声,急扑上来,一把抱住了他:“您怎么来啦!” 话一出口,已经猜到是宇文瀚发现他的踪迹,不顾危险闯进来,心里又是难过,又是感动。 宇文瀚老泪纵横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乖孙儿,爷爷来救你。” 元清杭抬头,急速道:“爷爷,借您一点精血用!” 宇文瀚也不多问:“好!” 元清杭屏息凝神,并指如风,在空中画出一个潦草的七角星,符文闪烁,急洒了数滴鲜血上去。 宇文瀚一看那符文,就是猛地一怔。深深看了元清杭一眼,他一弹指尖,几滴精血同样洒在星芒的七角。 祖孙两人的精血叠加,一股淡淡的血气荡在空中,沿着宇文瀚进来的轨迹闪向远方。 宁夺立在他们身后,衣袖低垂,牢牢遮住了腕上的“遏祸”,不动声色。 外面湖底,宇文离呆呆望着空无一人的湖心亭,手中邪气森然的宝剑微微颤抖。 宇文青峰翩然靠近,手中一片巨大的符篆飘起,迎面钉在正在晃动的湖心亭匾额上。 正在崩塌的遮蔽阵剧烈摇摆几下,又慢慢恢复了稳定。 宇文青峰收起手,满意地望着重新封好的阵法:“已成事实,就不用再……” 话未说完,面前的湖心亭中,却忽然出现了一阵涟漪。 几个人的幻像随着水波,慢慢浮现。 ——元清杭,宁夺,还有刚刚消失的宇文瀚! 三个人的身边,隐约可以看到灵髓迸射的华光万道,脚下是无数皲裂的地缝。 宇文青峰猛然一惊,片刻后迅速反应过来,神色变幻不定。 秘血传讯阵。仅限于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的联系,还需要同时有双方的精血做引…… 元清杭和他是叔侄,宇文瀚和他是亲父子,两人一起用精血做法,而他恰好受了伤,这湖水中或多或少混有他的血气,竟然叫元清杭隔着空间,直接找到了他的行踪。 不过,也就仅限于此了。隔着阵法,互相看见的,不过是一副影响而已。 他望着亭子中几个人的幻像,淡淡道:“几位别来无恙?” 宇文瀚却没有看他,只是怔怔望着他身边的宇文离,眼中失望之色浓重:“我以为你……和别的仙宗门人一起去救人了。” 宇文离立在水波中,脸色惨白,右臂上缠着刚固定好的绷带,一言不发。 元清杭看着宇文青峰:“宇文堂主,开门见山吧。你的所图我都知道,这里埋着巨大灵髓,维系着千重山、镜湖和万刃冢。你不外乎想独吞灵髓,封闭万刃冢,独自在里面修炼。对不对?” 宇文青峰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。 虽然想得到元清杭能猜出几分,可这样所有全中,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。 他也不否认,欣然道:“是啊,布置等待多年,虽然时机不算完美,也只有提前发动了。元贤侄的确冰雪聪明,比令堂不遑多让。” 元清杭微微一笑:“不如我们打个商量?” 宇文青峰摇了摇头:“不必啦,你的说辞,我一概没有兴趣。” 他挥了挥手,就要斩断自己身边萦绕的血气,元清杭急忙大叫一声:“灵髓出世,必然天地变色。你想趁机布阵逆转时空裂隙,带着灵髓去往万刃冢,可你忘了,那时候我们几个人,可未必死。” 宇文青峰手一停:“晚死一会儿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” 元清杭急速道:“有我和爷爷联手布阵,再加上宁仙君拼死一击,你觉得那道竖瞳会不会被我们弄崩?” 宇文青峰微微一笑:“宁小仙君不是已经废人一个了吗,还能战斗?” 宁夺立在元清杭身边,淡淡将应悔剑拔出几分。 他手腕上的灵镯紧紧贴着剑柄,巧妙地挡住了相接之处。 应悔剑忽然嘶鸣一声,惊天金光冲天而起! 元清杭笑盈盈看了他一眼,挑衅地看向宇文青峰:“我手里的灵石比较多,刚刚全都做成了储灵符。怎么样,是不是挺可观?” 宇文青峰脸上不动声色:“只可惜,还是只能用一次。” 一直沉默的宁夺终于漠然道:“一次就已足够。” 他素来惜字如金,此刻这样肃然开口,却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直听得宇文青峰心中暗暗惊悚。 他沉默了片刻,望着对面几人背后越来越暴虐的灵髓华光,扬眉道:“你们要拼死这么做,我似乎也没有办法阻止。” 元清杭和声道:“还是可以商量的。我想了很久,这是我们宇文家自己的事,叫宁小仙君牵扯进来,我实在于心不忍。你开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通道,放他出去。” 宇文青峰饶有趣味地看着他:“放他出来杀我?” 元清杭叹了口气:“你纵然开了通道,穿越者也要有灵力在身。他身上虽然有我的储灵符,也只够他用来抵御时空乱流……他出去了,也就是你说的那样,不过是废人一个。” 宇文青峰的神色更加好奇:“可是我有什么好处?” 元清杭正色道:“我在这里发下噬心咒,发誓只要他能平安出去,我和爷爷就绝不干扰灵髓出世,就算埋骨这里,也是心甘情愿。” 宇文青峰一阵沉默。 噬心咒一旦发下,想要违誓,立刻就会爆心而亡,他是术宗高手,现在几个人之间又有秘血传讯阵相连,他自然可以辨别出真假,不用担心元清杭耍诈。 旁边,宇文离却忽然开口:“不行。” 他盯着元清杭和宁夺,一字字道:“这两个人情比金坚,向来同生共死,宁夺绝不会愿意丢下他独自逃生。所以这其中,必然有诈。” “情比金坚”几个字一出来,水中气氛就是一片古怪诡异。 宁夺脸色淡然,元清杭讪讪地摸了摸鼻子,宇文瀚则是满脸涨红,张了张嘴,又尴尬无比地闭上。 宁夺沉默半晌,终于缓缓开口:“留在这里,只能共死,却不能同生。” 他一字字道:“与其一起死,我宁可独活后,为他报仇。纵然再艰难、再不可能,我宁夺发誓,只要能活着,此生必以杀你为念。” 宇文青峰盯着他,心里反倒一松。思来想去,他越来越是意动。 这场计谋他埋伏准备多年,容不得半点差错。 若元清杭和他父亲两大术宗高手一起联合,在灵髓出世时真的拼死出手,万一改变了一点时空走向,或许都能带来大变。 宁夺虽然曾经实力恐怖,可金丹现在碎得这么彻底,就算留他一条命,难道还怕他几句狠话不成。 等到他在万刃冢中闭关多年,成就了元婴境界,别说区区宁夺,就算是天下仙门齐聚,又有何惧? 他沉思片刻,终于欣然点头:“这似乎是一个值得下的赌注。” 宇文离在一边急喝:“真的不行,你别上当!” 宇文青峰笑着摇了摇头,也不理他,冲着亭中幻像点头:“成交。” 他手指一点,一道淡淡血线飞入亭中,沿着虚空的小小缝隙,渗入幻像身边:“发噬心咒吧。” 噬心咒有前置条件,若是宇文青峰不守诺放宁夺出去,元清杭发下的誓言也不会启动。 元清杭也不怕他反悔,依照刚刚所说,郑重重复一遍,又在手心轻轻一划。 宇文青峰送来的那道淡淡血线在他手心小伤口落下,瞬间融入其中。 宁夺定定看着他,眼中神色变幻。 元清杭抬眼看着他,两人四目相对,久久不语。 身边有宇文瀚老人家在,对面还有一对父子虎视眈眈,纵然有千言万语,此刻也只能化成一道凝视。 元清杭轻轻舒了口气,微笑着在他耳边道:“出去后,立刻就走……不要和他纠缠。” 宁夺幽深眸光落在他面孔上:“我明白。” 这句叮嘱虽然轻声,可是宇文青峰却完全听得清,他但笑不语,手掌一扬,数道符篆腾空而起,上面黑色符文闪烁,直击湖心亭。 几张符篆排成一列,连成一道隐约通道,笔直伸向清澈水中。 元清杭在对面凌空一挥,同样的几道符篆依样飞起,在幻像另一边,和宇文青峰构筑的通道连在一起。 他手掌在宁夺背上轻轻一拍:“走吧。” 宁夺身子向前一个疾冲,竟是毫不犹豫,手中一叠储灵符甚顺着剑尖爆开,径直踏入那临时通道之中! 湖心亭一阵波动,瞬息过后,宁夺白衣飘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湖底水域。 刚刚落定,旁边一道剑锋就倏忽而至。 寒气森冷,剑光凛冽,却是宇文离! “你骗得了他,骗不了我。”他剑锋递出,冷冷道,“元清杭说的再天花乱坠,都是诡计。若是知道必死,你绝不会和他分开!” 宁夺的应悔剑上,已经光芒黯淡,竟似在穿越中耗尽了灵力,奋力一闪,才堪堪躲开宇文离这一击。 并不答话,他美玉般的脸上一团冰冷,手中一道符篆瞬间爆开,惊天的爆炸在水中泛起雪白浪涛。 宇文离慌忙急退,片刻后水波平复,眼前却没有宁夺的身影,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瞬移痕迹。 宇文青峰背着手,立在旁边:“他用瞬移符走掉了,不用管一个废人。” 宇文离气急,冷笑一声:“废人?你怕是忘了,就是这个废人杀了众仙门联手都打不过的商渊。无论他去哪儿,我怕你会后悔。” ……… 第206章 击杀 宇文青峰不以为意,挥了挥手:“你去检查一下阵法。别在最后关头出差错。” 宇文离冷冷看了他一眼,转身退后,消失在一片混沌水波中。 远处暗流滔天,竖瞳方向的巨瀑水流还在肆虐,带动镜湖动荡不休,远处千重山方向的山脉也在微微晃动。 宇文青峰看着面前湖心亭中的幻像,轻叹一声,向着宇文瀚微一施礼:“父亲,就此别过。” 正要挥手斩断秘血传讯,元清杭却忽然开口:“宇文堂主,说起来,你对我……一点歉疚也没有吗?” 他晶亮眼睛,似乎有点不解:“归根到底,是你杀了我爹,又害我娘动了胎气,最终难产殒命。现在你又要害死我。这样一来,我们一家三口,可就都要被你赶尽杀绝啦。” 隔着湖心亭的幻像,对面的宇文青峰脸色似乎有那么短暂的僵硬。 他沉默半晌,道:“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你的命。若是我真想斩草除根,你在魔宗这些年,以我的本事,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,又有什么难处?” 宇文瀚猛地踏前一步,嘶声厉吼:“你但凡还有一点人心,就放他出去。你害死了你哥哥不够,还要害死他唯一的骨血吗!” 宇文青峰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父亲,他不该坏我大事。您该明白,今天无论是谁来这里,我都不能放过的。” 元清杭神色更加好奇:“叔叔,我都快死啦,你能不能帮我解个惑?” 他从没叫过宇文青峰叔叔,这一声忽然出口,又加上人畜无害的表情,宇文青峰便是一愣。 凝视着对面那双酷似兄长的眼睛,他略略低头,避开了元清杭眼神:“你问。” 元清杭道:“镜湖和万刃冢有密道联系,下面又有巨型灵髓,这可是惊天的大秘密。就算是苍穹派在这里多年,也没人发现。叔叔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?” 宇文青峰望着他俩脚下那恐怖的道道地缝,心知再过不了多久,面前的这两个血脉至亲便要丧命,一时之间,竟也隐隐约约想要多说几句。 他怔了一会,道:“万刃冢中灵气稀薄,又有远古大阵压制,进去的人,若不能在七日内随大部队一起出来,留在里面,就是一个死字。” 他忽然提到这事,元清杭知道必有蹊跷,点头道:“是。” “多年前,曾有两名仙宗弟子不幸留在其中,时隔十二年后,再进去的人找到的,果然就是两具干尸。这事你们听过吗?” 宇文瀚和元清杭都是一怔,这事也不是秘密,他们自然听过。 宇文青峰淡淡道:“其实呢,其中有一个名额,已经换成了别人。” 他又接着道:“百舌堂存在多年,势力本就极大,上一任的堂主颇为厉害,他年轻时还只是一名百舌堂小执事,就在一年阵眼打开时,事先杀了一个仙门子弟,扮成他的模样混了进去。”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惊,想必是百舌堂名声向来不好,得不到仙门大比邀请资格,竟和他们一样,也打起了冒名顶替的主意。 宇文青峰又道:“他这人野心甚大,胆量也足,不满足于只在万刃冢中逗留七天,却事先带足了大量灵丹补给,打算留在冢中独自探索。可不巧他扮成的那名弟子有个师兄,和他朝夕相处,终于发现了他的破绽,没办法,他便将那人也杀了。” 元清杭悚然心惊,脱口而出:“这就是当年传说滞留在冢中的两个人!” 宇文青峰点点头:“对。他留在冢中后,独自到处探索,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一处奥妙天地,独自在里面修炼了多年,从筑基晚期直接修炼到了金丹圆满,竟然又叫他找到了一处出来的通道。” 元清杭忽然想到一件事,奇怪道:“不对啊,后来下一届的人进去时,不是找到了两具干尸,才没有疑心吗?他既然偷偷从镜湖出来了,里面的尸体又是谁?” 宇文青峰道:“他进去时,早就想到这一点,将杀死的那名仙宗弟子的尸体装在了储物袋里。要知道多一个活人进去不行,可是带尸体却没问题。” 元清杭默然。 这位前百舌堂堂主不仅心狠手辣,资质也同样厉害,不仅找到瀑布后的小天地,竟然也找到了那处竖瞳。 看起来,他进出那里的时间,应该比他舅舅元佐意还早一点。 宇文青峰盯着他,缓缓道:“你似乎并不惊奇。所以你和宁夺两年前滞留万刃冢中,也是经历了同样的事,对吧?” 元清杭知道瞒不过,也不否认:“对,所以我们才能想到你的所图,赶到这里。” 元佐意也曾经由这里进出,而且魔宗那边有处能直进万刃冢,元清杭此刻当然绝不会提起,赶紧转移了话题:“可是我们出来时,也丝毫没觉察到这里和千重山灵脉有牵连,更没想到地下的灵髓,那堂主又是怎么发现的?” 宇文青峰道:“他出来时,费了很大的劲,差点迷失在时空裂隙里,反倒因祸得福,混乱的神识似乎无意中感觉到了一处巨大的灵髓。他死里逃生出来后,便对这事念念不忘,有生之年多次回来这里,不停勘探,加上他又是金丹大圆满的术宗高手,最终就叫他窥探到了天机。” 话说到这里,元清杭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,想了想,又问道:“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,却要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你,叫你独享?” 宇文青峰淡淡道:“因为他已经死了。” 元清杭脱口而出:“被你杀了吗?” 宇文青峰抬起眸子,一双和宇文离极为相似的凤目中泛起无奈:“我救过他的命。年轻时我离家到处游走,无意中路过镜湖,正好遇到他暗中在这里布阵,想要挖动灵髓,结果被反噬,差点当场丧命。我也就是顺便出手,却成了他的救命恩人,他自然对我这个后辈青眼有加。” 元清杭在心里默默吐槽,宇文青峰这人也算是运气极好,平时阴狠狡猾,可无意中救了个人,却得到了天大的好处。 宇文青峰幽幽叹气,道:“我原本好好做我的宇文二公子,可谁能想到……忽然遇到大哥的事,我自知只要活着,无论是父亲还是魔宗,都容不下我,便去投奔了百舌堂。老堂主被反噬后,身体极差,知道时日无多,见我修为高,人又机灵,便将堂主之位传给了我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最终还把这个大秘密也告诉了你。” 宇文青峰颔首:“这可是我自己的造化。我得知这个秘密后,按照老堂主的指点,也曾多次来这里琢磨,终于叫我想出了一个方案。” 元清杭摇摇头:“苍穹派一日拥有千重山,一日镇守镜湖,你就一日不能公然挖掘。只有想办法叫他们衰败,你才能趁机夺下这里的所有权。所以这些年,宁程找你购买消息时,你如获至宝,明里暗里帮他挑起仙魔争端。” 他看着宇文青峰:“甚至在你眼里,最好苍穹派死绝了才好。” 宇文青峰微微摇头:“事出无奈,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。” 宇文瀚身体微微颤抖,痛苦万分,厉声道: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……为了自己修炼仙途,脚下就要堆满无辜者的鲜血和尸骨,简直是畜生不如!……” 宇文青峰也不反驳,垂下眼帘道:“父亲想怎么责骂,就随意吧。毕竟从小到大,您只对兄长宠爱赞赏,我这个儿子,本就叫您厌恶。” 他不等宇文瀚再说话,看向元清杭:“你还有什么疑问吗?再不问的话,可就来不及了。” 幻像中的背景里,元清杭脚下忽然一道裂隙炸开,他身子一晃,差点跌落进去,宇文瀚在边上急忙一拉,两个人才站稳。 元清杭看着脚下正在迅速崩塌的地面,微微一笑:“多谢解惑,再没别的要问啦。” 他举起手,掌心一握,飘在眼前的那道细细血线忽然消失,秘血传讯阵的联系就此断开。 宇文青峰望着面前的湖心亭,看着那幻像消失不见,久久不动。 ……异境中,元清杭和宇文瀚死死盯着脚下依次裂开的大地。 无数道华光冲上天际,无数裂缝交错纵横,一眼望去,深不见底。 宇文瀚紧紧抓着元清杭的手,几乎要扣进他的肉中去,老泪纵横:“乖孙儿,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爹……子不教父之过,青峰变成今天这模样,是我教导无方。” 元清杭笑嘻嘻将手掌一握:“不是的啦,我爹也是您教导的,他不就是很好?这世上,总有人生来就心地就坏的。” 他歪着头,伸手帮老人家擦了擦眼泪,郑重道:“爷爷,您听我的,我俩不会死的!” 宇文瀚心如刀绞:“好。可若是不能……” 元清杭截住他的话:“一定可以的,不试试怎么知道?宁夺还在外面等着我呢。” 宇文瀚呆呆看着他眼中明亮光彩:“你、你和他……” 元清杭咬着白牙,忽然一头扎进他怀里:“爷爷,万一我们没死,你答应我一件事啊!” 宇文瀚慌忙抱住他:“你说你说!” 元清杭满脸通红,脸埋在他怀里不出来:“我喜欢宁小仙君,他也喜欢我……爷爷,我以后不娶媳妇啦,他也一样。” 宇文瀚呆呆不动,两人身边地动山摇,四处危机重重,元清杭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,鼓足勇气,在宇文瀚耳边哼唧一声:“爷爷,我这可是提前和您报备了。万一不死,我可就带他去您的七十大寿,您得把他当家人看。” 半晌听不到宇文瀚的声音,他心里忐忑,偷偷抬起眼,瞥了一眼宇文瀚的脸色。 老人家脸色血红,眼中依稀含泪,呆呆的,像是被狠狠打了一闷棍一样。 察觉到元清杭怯生生的目光,他颤着唇,半晌却含泪笑了笑。 他摸了摸元清杭的头:“傻孩子……只要你喜欢,什么人都好。宁小仙君的为人,是极好的。” 元清杭心花怒放,正要说话,两人身边的地缝终于再次裂开。 原本已经几乎无法立足,现在仅存的方寸之地又开始塌陷,一团巨大的刺目白光夹杂着浩瀚灵气,从地下忽然升腾而起! 宇文瀚大吼一声:“准备!” 元清杭脆生生应了一声,声音中欢快无比,像是有了无穷无尽的勇气:“好!” 巨大的灵髓形如玉带,足足有数百丈长度,头部对着千重山,尾巴指向万刃冢,终于破土而出,露出了真容。 千重山和万刃冢的连线正中,一个模糊的竖瞳隐隐显出,三足鼎立的地形中,灵髓正在其间。 灵髓疯狂颤动,方向调转,终于被竖瞳那边的神秘力量吸引,缓缓腾空,向着竖瞳飞去!…… 巨大光亮刺得两人无法直视,元清杭和宇文瀚同时闭上了眼,手掌在空中急画,一道道红色符线迅速浮现,笔画一致,大小相同,两个精致的阵法在彼此面前展开。 一老一少同时手指伸出,狠狠划开了自己的胸口,一串心头精血急射出来,洒向双方的阵中。 指尖血,腕血,都及不上人的心头血,平时没几个人舍得随意动用它来做法,可现在生死关头,两个人哪里还有什么舍不得,竟是一个比一个狠心。 两张血网,元清杭那一张中,一个个古老的金色字符飘然亮起,正是他在小天地中悟到的远古术法。而宇文瀚面前的那一张,也同样带着多年功力,浩大威严。 两个人同时急喝一声:“洄!” 两个阵法血气沸腾,被彼此的血缘吸引,骤然叠加在一处,元清杭左手赫然扣下,将役邪止煞盘扣在了两个重叠的阵法中央。 溯洄阵! 相同血缘的亲人一起施法,就能增强数倍,再加上役邪止煞盘本就有强烈的增幅效应,上一次和商渊的战斗中,宇文瀚就是无意中施展此法,和元清杭的叠加后威力大增,才让他开始怀疑元清杭和他有直系血缘。 而这溯洄阵的作用,正是令施术者身边时空短暂停滞,虽然只有短短瞬息时间,可对很多生死关键来说,已经足够逆转一切!…… 灵髓腾空而去,飞向竖瞳。四周的空间迅速崩塌,山石崩飞,地下沟壑翻转,一副末世景象。 可元清杭和宇文瀚身边,却有那么一方极小的天地,所有的一切忽然停滞,被溯洄阵那浩大神秘的力量挡在了时空乱流之外…… 镜湖中心,原本已经极恐怖的水流更加疯狂,万刃冢袭来的瀑布滔滔不绝,像是天外飞仙,宇文青峰立在竖瞳边,望着远处忽然闪现的巨大灵髓,眼中狂喜再遮掩不住。 这灵髓乃是天地精华,在远古时代尚且随处可见,被那位飞升仙人随手取来,作为维系兵魂剑冢和人间之地的阵眼。 现在一旦出土,自然会被远古之地的气息吸引,竖瞳这边的通道,就是它自然的去向。 他手掌抬起,早已布在竖瞳边的层层阵符轰然亮起,将他的身影护在中间。 巨大灵髓转眼即到,迎向竖瞳,沿着那神秘的时空隧道飞去。 他飞身跟上,向着远处千重山方向,用秘音喝了一声:“离儿速来!” 随着话音,他身上一套诡异的盔甲骤然显现,顶着灵髓身后的巨大威压,眼看就要也跟着踏入竖瞳。 灵髓的前端已经没入了竖瞳,可忽然之间,前方一阵恐怖的巨大波动袭来。 竖瞳中金光四射,带着霹雳般的万道光芒,灵髓只进去了不到一半,就剧烈震动,忽然反向急退! 宇文青峰正跟在后面,抬眼看见这一幕,眸子猛然急缩,巨大的恐惧瞬间袭上全身。 巨大的灵力带着凡人无法想象的恐怖威压,像是来自天际的重锤,狠狠向他当胸砸来。 宇文青峰厉喝一声,生死之间,巨大的潜力爆发,引以为傲的瞬移术疯狂施展开来,竟然在片刻之间,连着转变了十数次方向。 无数时空乱流被他躲过,巨大的灵髓擦着他身边轰然飞过,向着远处千重山地下急落。 宇文青峰浑身脱力,呆呆望着面远处的灵髓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 他忽然猛喝一声,转身向灵髓急追,可没飞几步,身后一道恐怖的剑意却倏忽而至。 金光闪烁,剑气纵横,一道傲然人影从最不可思议的方向现出,手中应悔剑向他悍然斩下!…… 宇文青峰的身子一僵,被钉在水波中,无法再动。 金色剑光透胸而过,瞬间扩大,在他身上划开了一道致命重创。 他慢慢转头,看着身后的人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那儿?” 巨大的竖瞳中,宁夺身影若隐若现,腕间一道璀璨光华正在急速散去。 他一步踏出竖瞳,飘荡白衣在水波中凌然若仙。 应悔剑缓缓一拔,从宇文青峰胸口抽回,宇文青峰的身子一软,在巨浪中无力浮沉,胸口的鲜血汹涌而出,染红四周。 宁夺静静看着他,漠然道:“你只知道我和清杭从这里出来,却不知道这世间,本就还有一处地方可以进去。” 宇文青峰呻吟一声,眼中光彩逐渐黯淡:“原来你……你用瞬移符去了那里。可是你明明是废人一个,怎么能撕开竖瞳……及时出来?” 宁夺望着他,平静道:“无需我有灵力,你自然会将灵髓送过来。” 他腕上的“遏祸”宝珠明灭闪烁,终于渐渐淡去了光华。 灵髓从通道中迎面而来,威力远超元婴一击,“遏祸”自然会被激发,吸收了这巨大灵力后,捏爆元清杭刚刚雕刻上去的那个临时储灵阵,就能将吸收的灵力全数吐出。 比普通的储灵符,威力何止强悍百倍千倍! 水波巨震,一团涌动的血雾在附近骤然爆开。 宇文瀚的身影骤然显出,一眼看见前面宇文青峰的惨状,整个人僵在原地,颤抖起来。 宇文青峰胸前一个血洞,隐约可见从前到后已经空了,四周的血污已经染得水波鲜红一片,无数带着怨气的水族鱼类闻着血腥而动,又是畏惧,又是贪婪,正一点点聚来。 宇文青峰艰难抬起头,望着他:“父亲……您、您也……” 宇文瀚身子踉跄几步,飘到他面前,怔怔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脸,眼前似乎浮起了他幼小时的天真模样,眼中慢慢浮起泪花。 宇文青峰身子慢慢向水底沉去,眼神已经涣散,却忽然笑了笑:“父亲,如您所愿,我要死啦……您抱抱我吧。从小到大,您都只喜欢哥哥。” 宇文瀚伸手捞起他缓缓下沉的身子,老泪纵横。 半晌后,他用力抱着宇文青峰,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。 第207章 曲散 混乱水流中,四周的水族死物嗅到新鲜亡魂的气息,再抵挡不住诱惑,纷纷急游过来,向着宇文青峰的尸体啃咬下去。 宇文瀚手掌疯虎般击出,将游到身边的无数死鱼怨灵打得魂飞魄散,仰起头,向天长长悲啸一声,悠远凄厉。 不远处,一道人影呆呆怔立,望着水中模糊的景象,整个人像是被牢牢钉在了湖底。 宇文瀚踉跄抱着儿子的尸体,刚一转身,就迎上了另一道熟悉的目光。 他沉默半晌,哽咽向着那人影哑声叫唤:“离儿……过来看看你父亲。” 宇文离立在水中,一张俊秀的脸上似乎有点浮肿,他望着宇文瀚,眼中慢慢浮起绝望。 “你们还是……把他杀了。”他缓慢地点了点头,“祖父,如您所愿。你不喜欢的儿子,就算躲了您十几年,也难逃一死。” 宇文瀚身子一颤,再难敌心中悲痛,一口淤血狂喷而出。 宁夺身子一晃,闪到他近前,在边上轻轻扶住了他:“……宇文前辈,不要听他胡说。” 他看了看四周,忍不住低声问:“清杭呢?他在哪里?” 涛涛巨浪中,姬半夏的身子鬼魅般急冲而来,又一个急刹立定,看着四周,也冷冷道:“清杭呢!” 宇文瀚终于猛地一颤,茫然看向四周:“我和他联手用了溯洄阵,躲过了灵髓出世时的时空乱流。出来的地点可能略有偏差,可、可……” 可也不该相差千里,更不该此时不见一点踪影。 不远处的宇文离脸上的悲痛绝望渐渐淡去,神色变幻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 忽然之间,他脸上浮起一片冷厉,身形在水中飘忽急退。 瞬移到了远处,他顶着巨大的竖瞳水流压力,手一伸,从涛涛浪波中抓出了一个人。 所有人望着他,忽然心底全都一沉,宁夺更是身形一晃,就要狂冲过去。 宇文离猛地将手中宝剑一举,压在手边昏迷不醒的人颈间,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凶戾:“谁敢靠近一步,别怪我手下立刻多一条人命。”仟仟尛哾 他臂弯中挟制的少年头颅低垂,一张脸苍白无比,漆黑长发幽幽荡在水波中,发间金环隐隐闪亮,不是元清杭是谁? 宁夺脚步瞬时定住,远远看着宇文离,一字字道:“大势已去,你放下屠刀,尚有一线生机。” 宇文瀚看着宇文离身边的元清杭,如遭雷击,嘶吼一声:“离儿,你干什么!” 宇文离手指微微颤抖:“祖父,从今后,宇文家干干净净,我自己作奸作恶,再和宇文家没有关系。” 他将元清杭猛地一提,宝剑在他颈间一划,一道血流顿时散在四周水中,看着对面的几个人:“你们的乖孙儿、好徒弟、还有心爱的人,他的命就在你们手里。” 宁夺冷冷看着他,手中应悔剑金光隐约闪烁:“你比任何人都惜命。” 宇文离忽然仰天大笑,俊秀雅致的脸上,有着前所未有的疯狂:“宁小仙君,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我?要不要试试看!” 姬半夏身形飘到宁夺身边,看着元清杭一动不动,眼睛血红,终究还是道:“你放开他,我们什么都答应。” 宇文瀚怔然望着他,连番打击下,已经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,声音也几乎快要完全嘶哑:“离儿,你此刻住手,一切都尚且能回头……祖父答应你,一定用尽全力,保你性命。就算是向所有仙门下跪乞求,我也……也……” 宇文离眼中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水色,笑容却惨淡:“然后呢?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您保住我一条命,我被碎掉金丹、变成废人?” 他摇了摇头:“祖父,您也从没明白过我。我宁可死,宁可粉身碎骨、死无全尸,也绝不愿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卑微活着。” 宁夺手掌紧握应悔剑柄,浑身白色衣袍在水波中急剧荡动:“好,我们已经明白你的心意。你到底想怎样?” 宇文离最后看了一眼宇文青峰的尸体,神色有刹那的痛苦,微微一闭眼睛:“他没做完的事,我来。重启竖瞳通道,我要进去。” 姬半夏急切道:“好,依你!你进去后,就放了清杭!” 宇文离单手扼住昏迷的元清杭,脸上冷酷无比:“绝不可能。我进去后,时时刻刻要防着宁夺突袭进来杀我么?” 他一字字道,戾气尽显:“我要他和我一起进去。我在里面修炼多少年,他就陪我多少年,放心,我不要他的命。” 他盯着宁夺,冷冷道:“我向你保证,你任何时候出现在我面前,我都有办法叫你第一时间看见他的尸首。” 宁夺淡淡道:“他比你聪明,修为也不弱于你,你叫他陪着你修炼,不怕有危险?” 宇文离修长身影立在一片混沌水波中,脸上扭曲晃动:“那当然那不放心的。” 他忽然抬起手,握住身边元清杭右手手腕,“咔嚓”一声,扭断了他腕骨! “这样就可以了,画不出符篆,也握不住白玉黑金扇。”他一双凤目中疯狂四溢,和以往的温和翩然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,“做不到也没关系,我就和他一起死。” 元清杭轻轻呻吟一声,终于被这激痛弄醒,费力地睁开眼睛。 多日来连番战斗,他本就受伤不断,在刚刚发动溯洄阵时,更耗费了极大灵力,又逼出了大半心头精血。 从时空阵法中侥幸脱身,可是已经是强弩之末,和宇文瀚分开后,却异常不巧,正好落在宇文离附近。 宇文离守在另一处阵眼边,听到宇文青峰召唤,正要赶去,忽然就看见元清杭半昏半醒出现,立刻上前出手擒住,却是没费什么力气。 只是没想到刚赶到竖瞳边,就看见了宁夺离奇从竖瞳反向现身,一剑既出,宇文青峰竟然就此丧命。 一时之间,所有希望都落了空,他心中闪过过无数念头,悲伤、失望、痛苦,绝望……竟像是堵满了所有心窍。 片刻间,他眼前全是一片血光景象。 面对着仙门和魔宗的滔天怒火,像他父亲当年一样亡命天涯,逃避追杀,再无出头之日,和妻儿再无团圆可能; 还是像祖父所说那样,跪地求饶,留下一条命,却要面临仙门重罚,修为尽失,从此活得贱若烂泥?…… 元清杭身子刚一动,宇文离已经狠狠扼住他,又往后退了几尺,距离竖瞳更近。 竖瞳边水压惊人,瀑布之水滔滔不绝,宇文离做势将元清杭向竖瞳边一送,俊秀脸上更是狠厉:“谁敢妄动,别怪我走投无路,送他进去绞成肉泥。” 宁夺身影微晃,白皙手背上青筋跳动,眼中也已经微微赤红,可是元清杭和宇文离距离竖瞳太近,稍有不慎,便是无法挽回的悲剧。 别说是他,姬半夏和宇文瀚也都是心急如焚,一丁点也不敢乱动。 三大高手,面对这样的生死困境,却都完全无计可施。 姬半夏沉默半晌,嘶声道:“依他的话去做。” 宇文瀚怔怔看着他,似乎没有听懂。 姬半夏厉声道:“对,撬动灵髓撞击竖瞳,必然地动山摇,凡间死伤无数。可我只要清杭活着,就算有滔天罪孽,大不了算在我头上!” 他转头看向宇文离,眼中杀机隐隐:“就这样,你带他去万刃冢,十年八年,你修炼大成,也要保他一条命!” 宇文离一字字道:“我宇文离发誓,只要没人进来打扰,我绝不杀他,否则叫我魂飞魄散,死无全尸。” 姬半夏点头,转身向千重山尾部急追而去。 远处华光逶迤,灵髓正在空中缓缓降落。 姬半夏急追而上,转到灵髓侧边,用尽全身灵力,硬生生挡住了灵髓去向,顺势一拨。 灵髓本就受到万刃冢通道吸引,刚刚被宁夺迎面狙击,才强行转向,现在被姬半夏一拨,晃动几下,果然又转了方向,重新疾飞回来。 元清杭迷迷糊糊看着眼前景象,终于渐渐清醒。 远处宁夺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,见他终于看向自己,眼中微光一闪,双唇轻动,却说不出一个字。 元清杭心中急速思考,想要悄悄划动符文,可刚一动,手腕却剧痛无比,不由得苦笑一下。 他吃力地转过头,看向宇文离:“你……真的要带我进去?” 宇文离淡淡道:“进去后,我只废掉你的修为,保你好好活着。你最好祈祷我一切顺利,到时候我得偿所愿,自然不会将蝼蚁放在心上,随手放你和宁夺团聚,也没有什么。” 元清杭苦笑一声:“你不想想澹台小姐和你的孩子么?……你这一走,要他们母子怎么办?” 宇文离身子终于轻轻一颤,按在元清杭颈间的宝剑却更加用力,嘶声道:“这世间从来都是成王败寇,胜者为尊!我若是留下受罚,成了烂泥一摊,他们母子才会被人轻贱嘲笑!” 他苍白脸上浮起疯狂的红晕,牙齿也似被他咬得快要流出血来:“在绝对的实力面前,所有人自然会闭上嘴,所以唯有我活在万人之上,他们母子才会真正被人艳羡尊崇。你又懂什么!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:“商渊不够厉害吗?还不是最终那个下场。你……” “你闭嘴!”宇文离厉声叫,手指狠狠在他颈间一扼,“以后我们俩相处的时间还长,你再多话,我把你舌头割了。” 转眼之间,姬半夏已经随着灵髓疾飞回来,竖瞳像是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,竟然又开始慢慢扩大! 宇文离眼角余光看着那竖瞳变化,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狂喜,抓住元清杭的身子,往前一带:“姬护法,动手!” 姬半夏眼望元清杭那无力垂头的模样,心如刀绞,狠了狠心,双掌纷飞,浑身灵力暴涨,正要在灵髓尾部施力,忽然地,眼前异相突现。 众人头顶的一方水域中,一道圆饼样的事物垂直降落,一道宝蓝色身影衣裙飘飘,骑在一只巨大的神鳌上,擦着竖瞳边上,急坠而下。 堪堪落在竖瞳边上,那身影略显臃肿,姿态却依旧有着平素曼妙。 宇文离眸子急缩,像是被雷击中一样,声音也已颤抖起来:“芸妹?……” 他眼中隐约露出一丝恐慌:“这水中凶险万分,你距离生产也没多久了,怎么能下来?!” 澹台芸立在神鳌身上,身形不断摇晃,脸色凄然又绝望:“我若不来,也看不到你所做一切。” 宇文离看着那只神智初开的巨大神鳌,脸色渐渐苍白。 澹台家擅长御兽,族中也豢养了水中灵物,澹台芸身下的这只神鳌,不仅仅能在水中活动自如,战力巨大,最重要的,是能将其所见所闻传给主人。 他刚刚的所有行径,恐怕已经被澹台芸看得清清楚楚,一丝不落。 澹台芸催动神鳌,慢慢逼近竖瞳边缘,她望着宇文离,眼中慢慢落下泪来:“离郎,我最后再问你一次。你……愿意就此住手,回头是岸吗?” 看着宇文离怔怔不语,她凄然笑了笑:“只要你说愿意,我就也愿意忘却一切,随你亡命天涯。潦倒也好,唾弃也罢,我们一家三口,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,平平安安将孩子养大,教他好好做人,好不好?……” 宇文离手中宝剑微微颤抖,却依旧死死压着元清杭颈间,一言不发。 澹台芸的眼泪流得更凶,淡粉色嘴唇边渗出血来:“你说过,愿意听我的话。” 宇文离终于嘶声开口:“芸妹,你别逼我。你明明是最懂我的人,你知道我……最恨被人唾弃讥笑。你现在……要我和你、和孩子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吗?” 他慢慢摇了摇头:“芸妹,那我宁可死了。” 澹台芸身影立在神鳌背上,摇摇欲坠,看得所有人心惊胆战。 她看了看元清杭:“好,那你放了他。他是你嫡亲的堂弟,自从遇见你,可从没有什么好日子过。从头到尾,他都不曾欠你,都是你三番五次害他。” 宇文离轻轻摇了摇头:“芸妹。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,就是出来时,保证他好好活着。” 澹台芸眼中绝望无比,颤声道:“你放了他,我陪你进去,还不行吗?……” 宇文离嘶声道:“里面缺医少药,你一个孕妇,进去做什么!芸妹,求求你,你好好留在外面,等我十年……不不,说不定五年八年就好!” 澹台芸眼中泪水滚滚落下,立在神鳌背上,像是再也没力气说一句话。 元清杭听着他们对话,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宁夺。 两人目光交缠,宁夺眼中早已经血红一片,痛苦之色溢于言表,元清杭看着心里难过,却也无法可想,只有向着他,用口型慢慢示意。 “没事的,你等我出来。” 姬半夏一人控制巨型灵髓,早已吃力不已,宇文离终于避开澹台芸眼神,向着宁夺和宇文瀚叫道:“你俩退后!” 宁夺和宇文瀚死死咬牙,却只有缓缓听话,后退了数十米。 宇文离盯着他们走远,才又对姬半夏道:“撞通道,别耍花样,我和他同进同出,生死都绑在一起的!” 姬半夏看着那越来越肆虐的竖瞳内雷电,不敢再耽搁,最后看了一眼元清杭,低声道:“你给我好好活着!” 再不犹豫,他爆喝一声,用尽全身力气,在灵髓尾部一拍,对着竖瞳狂击而去! 水涛狂翻,澹台芸沉重的身子一晃,像是再也站立不稳,骤然从神鳌背上跌落,急速向着竖瞳中冲去,眼看着就要被灵髓撞上。 这一下事发突然,所有人齐齐惊叫一声,却都距离极远,救护不得。 千钧一发之间,宇文离却疯了一般,忽然松开了元清杭的手,身形狂冲过去,一把拉住了澹台芸手臂! 两个人抱在一起,宇文离浑身发抖,带着她就要奋力向边上躲闪,可耳边澹台芸却幽幽叹息一声。 “离郎,对不起……我骗你来救我的。”她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宇文离,用力抱紧了他,“我不想叫孩子等一个杀人如麻的父亲……我实在没办法了,那就陪你死吧。” 宇文离听在耳中,几乎魂飞魄散,只觉得背上一凉,被澹台芸贴了一张凝滞符上去,再也难以施展瞬移。 他心中骤然一凉,已经明白绝无幸免之理,可就在这时,一道银索却从旁边疾飞而来,带着微弱华光。 “抓住啊!”元清杭嘶哑的声音在他们耳边狂吼,“快!” 滔天洪水,元清杭的身子浮浮沉沉,在灵髓逼近带来的乱流中,身不由己地疯狂打转,可手中那道银索却笔直向着他们的方向飞来。 宇文离眼前似乎闪过一道希望,他奋起用力一拉,竟然在最后一刻,劈手抓住了银索的尾端! 远处,宁夺和宇文瀚几个人都在疾驰而来,可一靠近竖瞳边缘,却都惊骇无比——最里面那层的力量竟然和外圈完全不同。 元清杭他们三个人逼近了竖瞳边缘,被卷在乱流中狂乱摇摆,似乎随时就要被时空力量吸引进竖瞳,可是宁夺他们在外圈,遭遇的却是推斥之力,靠近不得。 元清杭身子比那两人稍远一些,收到的吸力也稍弱,可饶是如此,拉住银索的力量也越来越小。 对面两个人的重量远大于他,加上他手腕被宇文离刚刚折断,剧痛无比下,只有左手尚能用力,虽然竭尽全力,可手中的银索却在一点点脱手,向着对面滑去。 宇文离扭头看着元清杭的满头冷汗,眼中也终于有了绝望。 低下头,看着怀中闭目流泪的澹台芸,怔怔呆了那么一刻。 “芸妹,你睁开眼。”他和声道,“我们都要死啦,你不想再看看我吗?” 澹台芸只觉得周身天旋地转,早已存了死志,可耳中听到他这么温柔语声,终究还是心痛如绞,睁开眼来。 宇文离一双凤目中,似乎有丝茫然:“芸妹,你好狠的心。我一直以为……你上次刺了我一剑,以后再舍不得了。” 澹台芸眼中泪水无声滚滚而落:“……是我对不起你。” 宇文离唇角微微一动,不知道是想哭,还是想微笑:“芸妹,我有时候会想……你到底真的喜欢过我吗?我这一辈子,只喜欢过你一个人,从七八岁上隔着山石看到你一眼,就总是想着你了。” 远处,元清杭用尽全力,剧痛的手腕也用尽了全力,拼命拉住银索,大吼一声:“别废话了!想想办法啊!” 澹台芸怔怔看着他俊美眉目,温柔眸光,眼前忽然浮现起他在术宗大比上翩然骄傲模样,眼前模糊一片。 “当然。”她一边流泪,一边笑了笑,“这个孩子,我怀他的时候,是心甘情愿。” 宇文离定定看着她,眼中忽然喜悦一片,他低头在澹台芸额上轻轻一吻:“芸妹……以后我们的孩子,要辛苦你啦。” 澹台芸一怔,忽然腰上一凉,一道银索骤然缠上。 宇文离用尽力气,拉着银索,在她身上打了个结,向她最后笑了一笑。 “芸妹,你以后,对外别说我是他爹。”他轻声道,“我不想他也像我一样,从小就被人唾弃讥笑。” 松开银索,他用尽全身力气,将澹台芸向元清杭的方向掷去。 失去银索牵扯,他的身子再也控制不住,迎面撞上正向竖瞳飞来的巨大灵髓。 血光迸溅,一抹艳丽的红色幽幽散开,在涛涛洪水中瞬间被冲散。 第208章 生辰 ……一年后。 澹台家的主宅里,一片张灯结彩,布置精美。 平日里院子装饰一向素雅,可现在四处都是一片红彤彤的颜色,大红的灯笼到处都是,鲜果灵泉摆满了主殿的桌席。 三五个侍女和仆从在席间忙碌,不停往四周摆放仙草灵植,可是人手毕竟不足,忙起来便有些手忙脚乱。 一名小侍女忙得脚不沾地,额头见汗,不由得小声向身边的同伴道:“准备了这些东西,真能用得到?到时候稀稀落落的没人来,不是更难看么?” 另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裙的女修年纪稍大点,衣角的花纹显示着筑基修为,小声苦笑:“小姐本来不想办的,咱们澹台家如今在仙宗中名声狼藉,无人愿意往来,小姐焉能不知道?可宇文老爷子坚持要办,又送了这些物资材料来,说不管怎样,小孩子的周岁生日宴总不能缺了。” 那名小侍女眼睛一亮:“对呀,宇文老爷子的声望在这里,他出面邀请的话,总有些仙门能赏个脸吧?只要不至于太寒酸冷清就好!” 深蓝服饰的女修叹了口气:“各家能派个有名点的晚辈弟子来意思一下,吃个酒席,送点薄礼,那就已经谢天谢地了。毕竟我们澹台家现在……” 几个人望着稀落的仆从们,想起以往家族兴盛、门庭若市的景象,只觉得恍若隔世。 忽然之间,外面门口就是一阵喧哗,一和门童身后带着一大群年轻的白衣弟子,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。 为首的青年朗眉英目,身材高大挺拔,身边一位极俊美的年轻仙君立在他身边,手边宝剑华光隐隐,脸如白瓷。 为首的健朗青年看向厅中的深蓝色女修:“这位姐姐,麻烦你通报澹台小姐一声,苍穹派众人来贺。” 那女修猛吃一惊,脸露喜色:“商公子……哦不不,商掌门!宁仙君!大驾光临,澹台家蓬荜生辉,我这就去禀告小姐去。” 眼前这两个青年名满天下,原先就是年轻剑宗中的佼佼者,虽然门中遭遇大变,可名声却因此鹊起。 一位是苍穹派现任的年轻掌门,另一位是在仙门大祸中战功卓越的剑修天才,现在一起亲自前来参加小少爷的生辰宴,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。 商朗向四下看了看,转头脸一板:“都愣着干什么,还不上前帮忙?自己长点眼色,赶紧帮着布置收拾!” 一群年轻弟子也不怕他,嘻嘻哈哈四散开去:“是,掌门吩咐,无有不从!” 搭手搬东西的,帮忙运送酒水的,登高帮着贴喜联、挂灯笼的,冷清的庭院中顿时热闹起来。 商朗一拍脑袋:“这位姐姐,贵门迎宾的人手好像不太够啊,就这么区区一个门童,我左右没事,帮你们去迎宾如何?” 那女修吓了一跳:“这……这如何使得?” 商朗不以为意,大喇喇地带着两个师弟就往外跑:“万一有重要宾客来,没重要主人家相迎,那多失礼,苍穹派和澹台家同气连枝,哪有什么不妥!” 宁夺向着那女修轻施一礼:“可否领我去见一眼澹台小姐?” ……… 女修带着他,穿花拂柳,来到后面的主厢房,可叩门半晌,却无人应答。 平时门中就仆人稀少,现在都忙着准备小少爷的周岁生辰宴,更是无人值守。 女修四下看看,不由得心急,宁夺眼望后面,明亮眸光落到了一处偏房中,轻声道:“那里是?” …… 小小灵堂中,澹台芸轻轻揭开一层黑纱,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孤清牌位。 她在牌位前点燃了三柱香,默默闭目片刻,将线香插入了供桌上的香炉里。 她转过身,从身边一个瘸腿侍卫怀中接过一个婴儿。 那婴儿小脸雪白粉嫩,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的,一点也不怕人,到了娘亲怀里,忽然咯咯笑了起来。 澹台芸怔怔看着他,眼中依稀有了丝泪光,轻声低语:“今天是你一周岁,可也是你爹爹的一周年忌日……来,向你爹爹拜一拜,我们再去见客人。” 她抱着小婴儿,向那孤单牌位轻轻拜了三拜,小人儿睁着大大的眼睛,好奇盯着前面的香炉和水果糕点,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,似乎想要抓起几个。 澹台芸温柔地抓住了他胖乎乎的小手:“乖,这个不要动。” 旁边的瘸腿侍卫呆呆看着他们母子,忽然垂下头,擦了擦眼睛。 澹台芸淡淡道:“你想拜祭的话,自便就好。” 瘸腿侍卫慌忙跪在灵位前,重重磕了几个头,又点燃了几炷香插进香炉,才踉跄站起身。 澹台芸看着他动作,轻叹一口气:“难为你始终对他这么忠心。这世上,也没几个人记得他了。” 瘸腿侍卫微微哽咽:“当初术宗大比,我被畜鱼咬断半条腿,所有人也都当我从此后是个废人。是离少爷把救命灵丹给了我,又亲手帮我制作机关假腿,才让我不至于仙途全毁。纵然世人再说他如何……可若我也说他的不是,岂非猪狗不如?” 澹台芸怔怔出神,半晌疲惫道:“是啊,他也曾有过宽厚侠义的美名。只可惜……” 她顿了顿,不欲再多谈。一回头,正看见廊下一道白衣身影正静静站立,她一怔:“谁?” 一个微带低磁的声音柔声道:“苍穹派宁夺,来贺小公子生辰。” 澹台芸又惊又喜,慌忙抱着孩子迎出门去:“宁仙君?……” 宁夺立在门外,视线向小小灵堂中看去,忽然道:“可否方便容在下进去,见一见故人?” 澹台芸沉默半晌,侧身让过。 宁夺跨进门去,在灵位前站立半晌,举手燃了几炷香,同样插进香炉,只是没有躬身拜祭。 澹台芸眼中含泪,低低道:“多谢宁仙君宽宏大量。” 宁夺低声道:“人死灯灭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 他目光落在澹台芸怀中婴儿上,神色温和:“孩子长得很好……很像澹台小姐您。” 似乎又觉得太过简短,忙又加了一句:“叫宇文明是吗?很好听的名字。” 澹台芸笑了笑,眼中却有晶莹一闪:“是啊,希望他长大后,明是非,懂对错,坦荡做人。” 小婴儿似乎是知道大人在聊自己,又看见面前的陌生人好看俊美,不仅不怕,反倒探着小身子,忽然伸手抓住了宁夺的胸前衣襟。 宁夺身子一僵,完全不敢再动,半晌忽然想起什么,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,递到澹台芸手中。 华光闪烁,两只合作一只,一对宝珠在里面滴溜溜转动。 他轻轻一躬身:“澹台小姐,这镯子叫做‘遏祸’,是元佐意元宗主当年从万刃冢中所得的远古灵物。清杭和我商量过,希望澹台小姐不嫌弃,权做我俩送贤侄的周岁礼物。” “遏祸”大名鼎鼎,澹台芸猛地大吃一惊:“不不,这礼物过于厚重,明儿受不起。” 宁夺微笑摇了摇头:“他是清杭唯一的小侄儿,别说遏祸,就算是天上的星星,明儿想要的话,清杭也会想办法摘下来的。” 他捉过婴儿胖如嫩藕的小胳膊,将宝镯轻轻套上去。 宝物生有灵性,一遇到小婴儿娇嫩的手腕,便自动缩小了几圈,不大不小,正卡在他的腕间。 宁夺伸出手,按照元清杭的交代,在小婴儿指尖轻轻一点,逼出一滴鲜血,点入宝镯扣绊处。 小婴儿吃痛,立刻哇哇大哭起来,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。 可手镯遇血滴入,立刻发出一道温暖晶莹的光辉,小婴儿只觉得浑身一阵舒泰,又停住了哭声,好奇地盯着自己手腕上忽然多出来的东西。 宁夺温声道:“已经认主了。” 澹台芸知道再推辞已无意义,心中感激莫名,弯身郑重一礼,颤声道:“多谢宁仙君,也替替明儿多谢叔叔。” 她看了看宁夺身后,有点犹豫:“宁仙君一个人来的么?” 宁夺点头:“近日苍穹派事务繁忙,我赶回去帮着师兄处理一下,他在魔宗那边也有要事,故此约了在这里相见。” 澹台芸诚心诚意道:“听说苍穹派灵山现在灵气充裕,不少散修都将家中天资良好的子弟送往贵派,拜求入门。苍穹派重新发扬光大指日可待,恭喜恭喜。” 宁夺神色郑重:“若非澹台小姐大义灭亲,最后关头阻止天灾降临,别说苍穹派灵脉断绝,就连人间镜湖也会彻底决堤,澹台小姐不仅是附近乡民的福星,也是苍穹派的恩人。” 两人正在寒暄,前面大厅方向又是一阵隐约喧哗,澹台芸知道又有宾客到来,急忙和宁夺并肩向前行去。 果然,前面传来隐约熟悉的声音,清亮悦耳:“将贺礼交给澹台家管事,记得将服用禁忌和用途分类交代清楚。三岁前用的、十岁前用的,还有十八岁成人前所需的,切记别混了。” 走到近前,却是木嘉荣一身青翠衣衫,发间神柳木簪清新逼人,虽然面上依旧有点少年稚气,却语气已经比过去沉稳了许多。 看见澹台芸和宁夺出来,他快步上前,向澹台芸施了一礼:“澹台小姐,不好意思,谷中最近有批丹药出炉,我和兄长要亲自看视火候,足足等到昨日才启程。” 旁边,一名神农谷弟子笑着接嘴:“等的丹药就是送宇文小公子的,正在贺礼之中。” 澹台芸虽然不知道木嘉荣亲自炼制的是什么,可是能让他和厉轻鸿亲自出手,想必也是极为贵重的丹药,听木嘉荣的意思,甚至是送了多年服用份量,心里感激无比,赶紧也上前见礼道谢。 木嘉荣指挥着门下将一大堆丹药送走,又向着澹台芸道:“我兄长也来了,现在正在迎宾处和商朗叙话呢,待会儿就来吃席。” 宁夺静静抬头,看了他一眼,却见他神色如常,不似有什么郁闷不平,心里终于微微一松。 不一会,外面陆续又有几家小门派到来,也都是些年轻晚辈出面。 眼看晚上开宴吉时已到,澹台家的门人和仆从看着还算热闹的酒席,心里都是一阵庆幸。 虽然也只有不多的几家前来道贺,可好歹有苍穹派和神农谷的两位少掌门和少谷主亲自前来,又送上不菲贺礼,小公子这一周岁的生日宴虽然还是略显寒酸,可也勉强说得过去。 澹台芸一边招呼招呼年轻来客们入座,一边心里略略有点发急。 宇文瀚早早地说要操办曾孙的生辰宴,可现在却依旧没到,元清杭也同样没及时赶来。 这两位至亲不见踪影,酒席又怎么好开始?…… 就在这时,忽然地,澹台家所属仙山远处的山脚下,却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声。 远处暮色四合,昏暗天空中,一道道剑光逶迤晃动,划出漫天光芒,向着这边疾飞而来。 剑光争先恐后落在不远处的迎宾处,只听见商朗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,带着惊讶和迷惑:“陈殿主?您、您亲自来了吗?袁堂主,您也来了……啊啊,常掌门?” 门外,那个澹台家的小门童飞快地跑进来,差点在门槛摔了一跤:“小姐,宇文老爷子带着一大堆人来了!凌霄殿陈殿主携门下几位大弟子,亲自到贺。还有百草堂袁堂主,海青门常掌门……后面好像还有大批的人正在赶来!” 商朗的声音还在不断寒暄,念的名字一个个如雷贯耳,几乎全是辈分极高的仙门大宗师,甚至还都带足了门下优秀弟子。 管事的账房先生也跌跌撞撞从侧门跑进来,奔到澹台芸身边,小声道:“小姐,各家宗门送来的礼单都、都实在过于贵重,您看……?” 澹台芸呆在原地,半晌赶紧急奔出去——这么多仙门宗师上门,她这个女主人哪里还能坐在这里! 旁边,木嘉荣已经带着门下入了席,正好和苍穹派邻桌,两边的年轻人本就熟悉,此刻全都又惊又疑,压低声音议论起来。 “怎么回事?我还以为这一次,我们两家就是最大的宗门了,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!”仟仟尛哾 木嘉荣眉头微皱,忽然低声对着身边门人道:“起来,换一张桌子。” 旁边苍穹派的一群弟子们还在没心没肺:“喂喂,你们去哪儿?” 木嘉荣淡淡看他们一眼:“这两桌位置最好,我们占了,待会儿陈殿主他们来了,难道叫他们这些长辈坐下面?” 一群年轻弟子们这才恍然大悟:“哎呀,木少谷主现在好厉害,竟然能想到这些!” “快快,大师兄都说了,要有点眼色,别叫主人家为难,一起换桌子呗。” “什么大师兄,总是改不过来,现在要叫掌门……” 一群年轻人慌忙站起来,迅速换了下面的桌子落座,刚刚坐定,就看见一群群衣冠华丽、神态淡然的长辈仙君和宗师鱼贯而入。 为首的事凌霄殿的陈封殿主,后面跟着的全是各家名声显赫的世家仙门,一时间,不大的厅堂中竟然剑光闪烁,一片华贵气象。 终于有人觉得了点不对,小声嘀咕:“怎么回事?这是看在宇文老爷子的面子上?” “啊……又或者也因为他叔叔是元小少主?毕竟一边是术宗望族,一边是魔宗势力。” “不对不对,毕竟只是宇文老爷子的曾孙,元小少主的堂侄。”有人摇头晃脑道,“就算有点面子,也没有叫这么多大宗师亲自到贺的道理,叫门中受器重的晚辈弟子前来送点礼,已经是仁至义尽啦。” 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远处山脚下,却又传来一声古怪的长啸。 隐隐约约,像是姬半夏沉沉的啸声。 无数鬼哭魂叫齐齐传来,却没带着厉鬼邪物的阴森,更像是万鬼臣服,温顺无比,姬半夏没有出声,他属下赵庭安清朗的声音却遥遥传来,带着恭敬。 “魔宗携驱邪阵来贺,自此之后,澹台家方圆百里,受降服的万鬼保护,再无任何邪灵能靠近。顺祝小公子健康平安,一生顺遂。” ……… 澹台芸怔怔抬头,望着沉沉夜空,泪水簌簌而落。 那个杀了她父亲的男人,自然不愿意踏进这里半步,可依旧守了他对自己母亲的承诺,要帮她看顾这个孤苦女儿一生。 夜色降临,大厅中人头攒动,澹台家的仆从目瞪口呆,慌乱无比地重新安排座次,添加酒水。 一片纷乱中,一个声音盖过了嘈杂,清亮干脆,似乎带着笑意,又带着点睥睨:“抱歉抱歉,来晚了片刻。” 一道黑色云纹身影从空中飘然而落,衣袂飘飘,正落在宁夺身边。 他一双手腕皓白晶莹,白玉黑金扇悠悠打开,在面前轻轻摇了摇,含笑看了宁夺一眼,才又看向了神色各异的众人。 “承蒙各位赏脸,先替在下的小侄儿多谢各位仙门宗主远道而来。”他悠悠道,“先吃好喝好,一切席后再说。” 第209章 归来 随着他话音,外面一道银铃般的笑声悠远而近,霜降一身喜庆的绛红衣衫,发间灵珠宝玉发饰密密插了一头,闪在门口。 “少主恕罪,您吩咐给宇文小公子的生辰贺礼,有几样太难找寻,奴婢跑遍诸大仙魔集市,紧赶慢赶,总算给全找齐了。” 她身子一闪,露出了后面一件飞行法器,中门一开,里面跳下来十多个魔宗属下,井井有条地快速搬下来一大堆箱子。 霜降手中抖开一张贺礼清单,脆生生念道:“恭祝宇文小公子顺遂平安,喜乐康健。现奉上明珠百斛,上品灵石万颗。” 她身后另一名娇憨少女立刻打开几只箱子,里面莹莹珠光和灵石仙气冲天而起,映得四周一片雪亮。 正是朱朱。 霜降语声不停:“另有千年灵犀腹皮所制盔甲一套,天山雪蚕丝内甲一套,深海避水珠十颗,大型机关隼一只。” 旁边另一只箱子赫然而开,秘制法宝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。 周围微微骚动响起,不少人都暗暗咋舌:灵犀兽的腹部皮甲既柔且韧,全身只有这一块最为珍贵,打造了铠甲穿在身上,再配上薄软有如无物的天山雪蚕丝内甲,战斗时就是多了一层保命的终极法宝。 再加上避水珠能深入水底,大型机关隼可以飞动翱翔,这位叔叔一出手,简直就能送小侄儿上天下海,阔绰无比。 霜降的声音依旧在继续:“另有术宗爆破符、隐身符、储灵符、传讯符、攻击符各千张,制符珍稀材料精研朱砂十坛、上好符纸百刀,空白阵旗万只。” 刚刚随着父亲赶来的李济实在忍不住,加上又和元清杭交好,笑着插了一句嘴:“这些材料,给一整个术宗宗门的弟子使用也够啦!” 元清杭站在旁边,笑嘻嘻道:“小孩子从小学习术法,难免用坏一些,多备点,给他扔着玩儿。” 朱朱抿嘴一笑,手掌一拍,身边一排箱子齐齐敞开,眼尖的术宗弟子一眼看去,全都又羡又嫉——这些材料的品阶,一看就是极品,比他们平时制符的那些不知道要好多少。 什么叫给小孩子扔着玩儿!…… 霜降又道:“听闻神农谷木家已经送了不少珍贵丹药,我们少主说,他就不备了……” 话音未落,一个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在外面响起来:“木家两位公子妙手仁心,所送丹药自然是极好的,可老夫除了制药炼丹,也别无本事,没奈何,也只有送上几颗丹药,恭祝宇文小公子周岁生辰。” 药宗门派的人猛地一愣,全都听出了声音的主人,顿时一片骚动。 易白衣吗?…… 平时最爱闭关研究医术药理、少有外出交游,上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,似乎还是三四年前的药宗大比上,现在竟然出现在这小婴儿的生辰宴上! 元清杭又惊又喜,一个箭步跑上前去:“易老前辈,您来啦?叫门下弟子走一遭就好啦,专程赶来,实在叫晚辈过意不去。” 果然,门口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神情和蔼,踏了进来。 澹台芸心里震动无比,知道必然是元清杭亲自出面,才能请得动这位往年之交的隐世大医修,慌忙迎上去见礼。 易白衣笑着摆摆手,他身边的大弟子立刻奉上了一个精美木匣,打开后,里面还有一个状若凝脂的白玉瓶,隐约异香扑鼻。 易白衣拿起玉瓶,亲手递到澹台芸手中:“近日老夫配齐了九珍续魂丹的所需材料,炼了几颗出来,恰逢小公子生辰,便挑了三颗品质上佳的,权做薄礼,还望澹台小姐笑纳。” 这一下,席间的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。 凡是药宗医修,谁不知道九珍续魂丹的珍贵,不仅炼制困难,更重要的是所需材料每一味都难寻得很,上一届药宗大比的奖品,就是由各医修世家一起出手,才凑了三颗丹药的原料,千辛万苦炼制出来。 易白衣手中就算药材众多,可想凑齐几颗的材料,也怕是不轻松, 这三颗灵丹能救三次性命,说是能给这孩子一生保驾护航也不为过。现在竟然大手一挥,就送给了这么一个破败家族的小婴儿?…… 澹台芸又惊又茫然,正要推辞,元清杭已经笑着帮她接了过来:“易老前辈,这份厚礼可实在惊人,我先替嫂子和小侄儿收下,以后再亲自上门道谢。” 易白衣佯装不满,瞪了他一眼:“说好一切事了,要去我山庄盘桓一阵、把酒言医的,现在一天到晚没个踪影,怎么,还要我亲自去请你不成?” 元清杭笑嘻嘻向他拜了拜:“是晚辈的不是,等我给侄儿过了周岁生辰,再给我爷爷操办一场大寿,就立刻去您府上讨教。” 易白衣到访,份量极重,先前到了的前辈大宗师们不敢怠慢,纷纷上前寒暄,一时间,本就纷乱的场面更加忙乱。 互相见礼后,众人又上前,对着澹台芸和周岁的小婴儿说了些场面话,恭贺祝福,不一而足,这才落座。 澹台家因为那场祸事,一年前将家财散尽,才勉强换来家族安宁。既然澹台明浩已死,加上林夫人、家中长子澹台超也都先后罹难,倒也没有人再继续为难剩下的孤女,只是原先风光显赫的术宗望族、南澹台家,却终究是变得人丁稀落,一蹶不振。 澹台芸也知道如今家门式微,本也没想着能有多少贵宾上门,哪里料到最后关头却有这么多大门派齐齐到来,甚至全都是一门之主亲自带队,准备根本不足。 幸好有商朗带着一群门下弟子忙前忙后,帮着添置桌椅、重排座次,又叫厨房添了备用的酒水,好半天,才安顿齐全。 元清杭坐在主人桌上,看着澹台芸抱着小婴儿轮番在各桌敬酒道谢,笑吟吟不语。 旁边,宇文瀚几次看着他,欲言又止。 元清杭瞥了老爷子一眼,给他倒了杯酒,双手恭送过去,凑过去,小声耳语:“爷爷想问什么,尽管问。” 宇文瀚瞪他一眼:“你到底弄了什么玄虚?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计前嫌,亲自来澹台家外孙的周日宴?” 元清杭修眉一挑,佯装诧异:“爷爷您说什么呀?小家伙不仅是澹台家的外孙,更是宇文老爷子您的曾孙。对啦,他叔叔可还是堂堂魔宗少主呢。” 他悠悠举起酒杯,和老爷子碰了一下,笑嘻嘻道:“如今仙魔两边偃旗息鼓,互不相犯,我多少也算对不少仙门中人有点恩惠,他们卖我点面子,也不算稀奇。” 宇文瀚望着澹台芸身影穿梭在席间,神色怔忪。 “若是孩子在我们宇文家,又或者交给魔宗抚养,或许仙门诸家还能对明儿高看几眼。现在养在澹台家,毕竟家门虚弱,怕是……”他幽幽叹了口气,再也说不下去。 元清杭昂起头,一口将杯中酒咽下肚,淡淡道:“所以我要来这一遭,给我小侄子撑撑场面。” 宁夺坐在他左边,静静看了他一眼。 宇文瀚眼眶微微湿润,无言拍了拍他肩膀,心里隐约明白了些。 这孩子外祖父是罪孽深重的澹台明浩,亲祖父是大奸大恶的宇文青峰,生父宇文离死前的行事虽然没几个人真的亲眼见到,可稍加联想,也不难推测出宇文离怕是死的不太光彩。 一出生便是洪水临世、灾难滔天,再加上父亲早亡,众仙门对这孩子,又会怎么看? 就算他和元清杭私下再对母子二人照顾关心,也挡不住悠悠众口,更阻止不了背后异样眼光。 如今借着这次机会,给这孩子一场风光盛大的生辰宴,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。 只是这面子,似乎太大了一点。 他不停看着四周的那些仙门宗师,越发疑心不定。 总觉得这些人坐立不安,有点古怪。 酒过三巡,澹台芸也带着小婴儿回来落座,元清杭含笑逗弄了小家伙一阵,这才慢悠悠站起身来。 原本吵吵嚷嚷的酒席,顿时静了下来。 不少宗师掌门更是第一时间将头转了过来,目光炯炯,竟像是时刻都在盯着他。 元清杭气定神闲站在那里,向着四周拱了拱手,笑意灿然:“多谢诸位仙君赏脸,前来参加宇文和澹台两家晚辈的生辰宴,更多谢有心送上厚礼,感激不尽。”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雪白粉嫩的小婴儿:“稚子堪怜,自幼没了父亲,我这个做叔叔的,总是担心他日后受人欺负,想起此事,不免担忧感伤。” 易白衣坐在隔壁桌上,闻言笑道:“小公子身世显赫,周岁生辰宴上星光熠熠,众仙门贵宾纷纷来贺,这是何等风光,元小友不必杞人忧天。” 元清杭深深向他一揖:“多谢老前辈吉言。” 他顿了顿,接着道:“值此良辰,在下有一件大好事要说,就算是为我小侄子添点福泽。” 众位仙门宗师掌门齐齐眼睛一亮,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。 正事来了! 宇文家这个孩子生辰宴早就发过请柬,大多数宗门看在宇文家和魔宗元清杭的面子上,虽然不至于叫长辈亲往,可也大多送了礼物意思一下。 谁能想到,就在一天前,各家没派人前来的宗门却都忽然接到了一纸飞书,上面直言说宇文小公子的生辰宴上,魔宗小少主有天大秘辛公布,且与多年前恩怨纠缠有关。 若是没有重要人物到场,那相关秘辛的好处,便只能和该宗门擦肩而过,还望赏脸前来云云。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秘辛,可既然说到“天大”二字,又说有好处,谁又敢轻视这位魔宗小少主的话?…… 陈封坐在旁边,和声道:“元小少主既然说是好事,一定是对天下苍生、对众家仙门都是极好的。” 他虽然眼高于顶,又好战冷酷,可元清杭亲手从商渊手下救过他一命,在所有公开场合,他对元清杭都是客气尊重地很。 元清杭向他微微一笑,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人。 宁夺缓缓站起身,静静向四周扫了一眼。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,气质高洁,少年天才的美名远扬,就算现在已经成了废人一个,可场上多少人都亲眼见过他力战商渊时惊天风采,现在迎上他秋水般冷冽静美的目光,不少人都是一阵恍惚。 说起来,宁小仙君自从在镜湖最后一战后,再也没出现在人面前,也已经足足有了一年。 元清杭望着他,毫不掩饰目光中崇拜欢喜,嘴角噙笑:“宁仙君?” 宁夺点点头,目光转向陈封:“陈殿主,晚辈可否请殿主帮一个忙。” 陈封心中也对他暗暗惋惜,颔首道:“宁小仙君不用客气,但说无妨。” 宁夺缓缓离席,向他恭敬地躬身一礼:“晚辈近来修为略有恢复,久未对战,不免技痒。” 原本安静的酒席上,忽然微微起了一片涟漪。 ——什么叫修为略有恢复?商渊一战中,无数人亲眼见到他金丹尽毁,又哪来的修为恢复? 就算是元佐意当年所创的“破金诀”,也只能救金丹裂开的情形,像宁夺这样金丹碎得不能再碎,就算是元佐意活过来,也一样束手无策吧? 对身边忽然的喧闹充耳不闻,宁夺面色沉静,眼神明亮:“不知陈殿主可愿意赏脸,陪晚辈过几招?” 陈封眸子猛然一缩,紧紧盯着他,半晌招手,唤了身边一名弟子过来:“肇元,你陪宁小仙君对练一下,注意点到为止。” 那人是凌霄殿现在修为最高的弟子,已经有金丹中期修为,叫他出手,既算尊重宁夺,又算平辈切磋。 那人连忙抽出宝剑,向宁夺道:“还请宁仙君不吝赐教。” 宁夺淡淡看了他一眼:“我修为刚刚恢复,担忧自己控制灵力不当,伤了兄台。” 那名弟子也是晚辈中翘楚,从没被人这样当面轻视过,不由脸色涨红:“宁小仙君是不是说笑话?……” 话音未落,宁夺目光一抬,手边应悔剑忽然脱鞘而出,极轻极快地,在身边的座椅上挥了一下。 这一剑轻捷无声,毫无灵力波动,似乎就像是小儿乱挥剑招,不少人只觉得眼前一花,却是摸不着头脑。 那名弟子呆呆看了宁夺身边完好无损的椅子,愕然道:“你做什么?” 话音未落,他身边的陈封却已经厉声高喝:“退下!” 整个场上,只有极少数最高阶的剑宗高手同时勃然变色,竟然不约而同站起身来。 药宗和术宗的高手都几乎没有察觉,只有他们这些一生醉心剑术、修为高绝的人才能靠着敏锐的神识察觉得出,这看似无声无息的一剑,里面暗含的意义,有多惊人和强大。 陈封目光死死盯着那依旧岿然不动的沉重座椅,心里波涛惊天——假如没有看错,这椅子外表完好,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剑真正斩向它。 可这座椅木纹深处,忽然出现的无数裂纹,又是哪里来的? 唯一的解释,只能是刚刚宁夺随手一挥,只靠着应悔剑散出的些许剑意,就已经伤到了它的根本! 换了是他,未必就不能做到这样,可他一剑既出,能地动山摇,能斩破长空,但真能也一样叫人毫无察觉吗?…… 一时间,他额头间竟然有了一层细细的汗意。 旁边的人终于也都看出来了不对,席间慢慢安静下来。 宁夺手按应悔剑柄,星眸中光彩隐约傲然,再次向陈封发出邀约:“陈殿主,可否赐教?” 第210章 要价 澹台家毕竟也是昔日望族,出了摆宴的厅堂,外面不远处就是层层仙山。 缺人打理,仙山上灵植荒芜,澹台家原先豢养的各种灵兽异虫也都被卖了大半,可整个仙山却依旧还有灵脉滋养,山顶最高处的教武场台也依旧高耸气派。 现在场上四周,早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观战的人,前排是各大仙门长辈,后面则是一群年轻弟子们。 教武场边,两座遥遥相望的山峰相峙。为了方便术宗比试各种术法,对战的距离往往拉得极大。 而此刻,两边山峰上,各自立着一个人。 凌霄殿殿主,目前战力最强的剑修大宗师,陈封。 苍穹派的晚辈弟子,曾经天纵奇才,后来修为尽毁,如今却离奇归来,挑战凌霄殿宗主的宁夺。 天边明月垂山,四周乌雀惊飞,宁夺遥遥向对面一躬身,拔出剑来。 身子凌空腾起,他手中应悔剑上金光迸射,耀亮了身边幽黑山峰,率先向对面挥出了一剑! 他是晚辈,自然不能等着前辈宗师先出手,这起势一剑,必然是他先出。 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冷气,昂头看向天空,好些年轻弟子更是一片乱叫:“是不是我漏看了什么?宁小仙君用了储灵符吗?” “没有啊!储灵符附上去又瞒不住,哪里有迹象!” 对面的陈封横剑在手,长啸一声,赫然拔身而起。 他那把杀敌无数的血色长剑,战意凌冽,在空中迎上了这当头一剑! 整个天空中被无尽剑意布满,半边天空像是染上了浩瀚血色,另外半边则布满了金色霹雳电光。 两道同样浩大的剑意交错相迎,在对方的领域中突进,宁夺的应悔剑架上陈封的剑身,一瞬间的凝滞后,两把剑齐齐长鸣一声,发出剧烈的颤抖。 众人屏息观望,在耀目的剑光中,只隐约看得见陈封面色血红,不知道是被剑锋映照的,还是用尽了气力。 而对面宁夺的脸色,在金色剑芒下,却依旧冰冷如雪。 宇文瀚举头看着空中宁夺的脸色,不由得心急如焚,伸手拉了拉元清杭的衣袖:“快点阻止他!如此真力相拼,陈殿主万一收不住手,伤了他!” 元清杭一眨不眨地看着宁夺,微微一笑:“又不是和商渊那样的人生死相搏,他不会乱来的。” 他笑吟吟看了宇文瀚一眼,又道:“几天前他刚刚突破金丹大圆满,对上陈殿主,就算差一点儿,也不至于被伤就是了,放心吧。” 旁边的常媛儿惊叫一声,声调都变了:“元大哥,你说什么?” 她身边的李济也目瞪口呆:“金丹大圆满?……宁小仙君的修为恢复了?!” 怎么做到的?一年前,他的金丹才刚刚碎成齑粉,现在又是什么情况? 元清杭正要说话,头一低,忽然目光正落在旁边两人的手上。 四周夜色蒙蒙,李济和常媛儿并肩而立,手掌悄悄在下面十指相扣着。 元清杭迅速移开了眼睛,咳嗽一声:“哈哈,宁仙君啊,恢复啦!练了新功法,重塑了金丹,我们也没想到效果如此逆天。” 他这话声音不轻不重,四周正在紧张望天的人却有大半猛地转过头来,目光震惊又火热,死死盯住了他。 元清杭只装作看不见,忽然手指天空,大叫一声:“啊!” 众人被吓了一跳,慌忙又转头去看。 天空中,异相忽升。 正在僵持的两柄剑,忽然猛地交错开来。 宁夺清叱一声,手中应悔剑上金色异芒骤然绽开,突刺急挺,攻入了陈封那半边的血色剑意中! 漫天的红色领域像是忽然被晴空霹雳撕开,顿时四分五裂。 陈封怒吼一声,剑势急收,将破碎的领域勉强聚拢,浑身的灵力暴走,尽数压在了剑身上。 红色剑意再度暴涨,压向对面宁夺的的应悔剑。 宁夺身形凌空急升,一身雪白在月光中猎猎飘荡,上面数根黑色金丝闪着锐光,赤色红霞隐约翻涌在其间。 应悔剑荡出无穷金光,像是雨后初阳露出云层,又像是海边夕阳落下时散出一片余晖,向着陈封的红色领域再次压下。 刚刚聚拢的血色剑意,颤动不休,眼看着就要再度裂开。就在这时,宁夺手中的应悔剑却微微一动,似乎力气用尽,向后退了那么数寸。 高手过招,境界压制和反压就在一瞬间,陈封手中的宝剑终于喘过气来,转眼补上了丢失的领域,和宁夺的剑锋重新僵持在半空。 众人看的心惊胆战,目眩神迷,忽然地,空中的漫天血色和金色光芒却同时暴涨,一瞬后,又齐齐转黯。 随着剑意消融,两个人同时飘飘然从空中落下,立在了教武场上。 一片惊愕中,陈封脸色古怪,凝视着宁夺,宁夺却已经手持应悔,恭敬开口。 “多谢前辈赐教,应悔剑今日得见凌霄殿剑意风采,三生有幸。” 陈封脸色变幻,正要咬牙说话,宇文瀚却忽然抢着道:“陈殿主惜才,宁小仙君尊敬长辈,这样势均力敌,点到为止,最好不过。” 陈封手中宝剑似乎有点微微轻颤,终于勉强一笑:“宁小仙君修为比以前顶峰时也不遑多让,有此奇遇,恭喜了。” 后面的年轻弟子们面面相觑,有人小声疑惑道:“这是谁赢了啊?” 他身边立刻有人道:“两个人都同时罢手了嘛!不过宇文老爷子也说了,势均力敌,厉害厉害!” 年轻弟子们在后面叽叽喳喳,几位剑修顶级高手却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,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。 假如没看错,这一场剑意较量,似乎是宁夺最后关头做了退让,才让两人看上去平分秋色。 凌霄殿的殿主陈封,竟然略略处于下风,若不是宁夺宽厚,只怕就要颜面尽失!…… 就算没看出来这一点的其他仙宗长辈们,也都一个个心念急转。 宁夺练习的心法是什么?!能叫一个废人重新找回修为,是“破金诀”吗? 宁夺天纵奇才,修炼了破金诀后,不仅没有入魔,还重新在短时间内修出了金丹?…… 一时间,所有的人目光灼灼,全都盯死在宁夺身上。 元清杭看着四周的目光,终于一笑:“诸位仙尊,我在请柬中说的大好事,便是这个了。” 他悠悠道:“不错,正如诸位亲眼所见,宁小仙君修炼了一种新的逆天心法,可以令金丹毁坏的修士重塑金丹。无论是走火入魔,还是战斗受损,都可以一试。当然了,它和破金诀有所不同,所以叫做——” 他微微一顿,口中吐出三个字,清晰明亮:“塑金诀。” …… 片刻静默后,场上喧哗一片,沸反盈天。 一年前的仙门大祸中,各家都有不少人被迫修炼了商渊的什么苍龙诀,有的突破失败,有的走火入魔,就算没这件事,谁家门中还没有几个金丹受损的天才弟子和族中奇才? 越是修炼得快,越是资质良好,修炼突破时的风险越大。 修仙路途本就充满凶险,现在站在风光顶峰的这些成功者,回身去望,谁人身后不是布满同门的血泪和遗憾?…… 现在元清杭说什么?有新的法门可以重塑金丹?! 百草堂新接任的袁堂主一个箭步冲上来,几乎喜极而泣:“元小少主,你说的是真的吗?犬子也不幸金丹碎裂,至今颓废落寞,你、你……” 元清杭被他抓得手腕生疼,也不计较,只笑着看向身边另一个人:“木小公子?” 木嘉荣挺身而出,站在教武场前,稚气脸上神色肃然:“诸位仙长,晚辈鬼迷心窍,也曾修炼了商渊老贼的苍龙诀,事后深受其苦,幸好得到元小少主和宁仙君以塑金诀传授。” 他恭恭敬敬向宁夺深施一礼:“宁仙君更是亲自点拨指教,晚辈改练塑金后,已经在数月前,成功突破了金丹凝实境了。” 四周的人惊呼一片,木小公子才多大? 满打满算,也就是十八九岁,数年前药宗大比时才是刚刚修出金丹,这短短几年,就又突破了金丹中期,难道是和塑金诀有关吗? 元清杭不动声色,又含笑道:“对了,塑金诀是我舅舅所创的。” ……四下一片死寂。 半晌,百草堂袁堂主声音发颤,咬牙道:“元小少主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 元清杭淡淡道:“没什么意思。我只是想说,饮水不忘打井人,无论是谁将来学了这塑金诀,总不能连恩人也不知道。” 易白衣在对面,深深看了他一眼,和声道:“元小友,你想说什么,就直说吧。” 元清杭点点头:“塑金诀是我舅舅在破金诀基础上,加以改良重新所创,但却阴差阳错,被宁小仙君寻到,才重现于世。所以这塑金诀的处置,我们魔宗和宁仙君一起商议后,决定有条件地传授给有需要的人。” 场上顿时又激烈骚动起来,所有人又是激动,又是忐忑。 袁堂主一咬牙:“什么条件?” 元清杭慢悠悠摇着白玉黑金扇:“第一,要钱。第二,修炼者不得外传。” 袁堂主急急道:“如此高妙心法,需要支付报酬当然是应该的。不得外传也是天经地义,不然岂不是只卖出去一份,便已经天下皆知。” 他看着神采奕奕的木嘉荣,心里想着儿子的修为说不定也能恢复,心里如同鼓擂一样,又急着道:“却不知元小少主打算具体如何操作?” 元清杭咧嘴一笑:“一份塑金诀,只需十万上品灵石即可。”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,可惊叹归惊叹,不少人心里却反倒一松:只要能重塑金丹,别说十万,便是五十万一百万,只怕有人也会拼却身家掏钱。 想想看,若是门派中最优秀的天才弟子,或者是家族中爱子栋梁,甚至是宗主掌门本人遇到这种灾难,十万灵石又算得了什么! 元清杭又淡淡道:“至于约束外传嘛,自然也和破金诀一样,吞下我们魔宗特制的蛊心丸,便成啦。” 这话一出,四周的人却都一个个勃然变色,气氛骤然凝重压抑。 一位医修宗师脸色铁青,一字字道:“呵呵……原来是这样。” 他转头看着四周的人群,厉声道:“多年前元佐意就是用这法子逼迫仙门众人臣服于他,最终令得无数师徒反目、父子相残,最终搞到天怒人怨,祸事连连。大家都忘了吗?” 他家中有至亲惨死在当年的仙魔大战中,每每想起,便是痛苦万分,现在一听元清杭这话,更是忍不住心中激愤。 四周的众位仙宗修士一言不发,脸色都是难看至极。 若是这样,真的就是隐约重现当年争端,难道好不容易得来的仙魔休战,又要蒙上一层巨大的阴霾? 元清杭静静站了一会,才哂笑道:“我说了蛊心丸的配方和过去一样吗?” 他明亮眸中光芒一闪:“宁小仙君宅心仁厚,他有个提议,我觉得甚好。” 宁夺抬眸看了他一眼,秋水般的目光中温柔一片。 元清杭道:“那就是这蛊心丸只能约束不传授任何人,也不能留下任何文字和影像,并不需要发誓效忠任何人。这样的话,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?” 众人一呆,袁堂主首先惊呼了一声,喜形于色:“好,好!这便非常公道,在下觉得并无不妥!” 元清杭看着四周各色目光,目光中狡黠一闪,又道:“对了,这价格也不是一成不变。若是遇到仁义侠勇之士,那免费赠送也无不可。可若是遇见无耻无义之徒,又或者叫我觉得莫名不顺眼,那就千百灵石也不换。” 周围各家仙门刚刚喜形于色的脸,又都齐齐一僵。 话说到这份上,以后还有人敢对魔宗的人有什么不敬吗? 稍有冲突,怕是都得好声好气求着,就连这宇文家的一岁小娃娃,诸家仙门以后得好生对待。 别一不小心,暗中得罪了这位小魔头,他心情不好不做生意了,谁家仙门还能保证永远求不到他头上。 一时间,各位仙门重要人物脸色都是精彩纷呈,还有不少人心思一动,已经暗暗想到了另一件事。 魔宗这边固然要小心对待,苍穹派这边虽然都是年轻晚辈,却也一样要好好结交。 万一真的惹了魔宗的人,想要求塑金诀,这还有正直仁厚的宁小仙君最后一条路不是? …… 天光明亮,澹台家附近的仙山云雾缭绕,一片青翠。 众家仙门宾客几天前已经络绎告辞,刚刚热闹了几天的澹台家重回了安静。 后面的仙山脚下,一片野湖四周芦苇广阔,水波浩渺,野趣横生。 岸边一片苍茫芒的芦苇丛中,元清杭头枕着手,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。 阳光正好,清风徐徐,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簌簌声,他装作不察,屏住了呼吸。 脑海里还有点迷糊,午睡中竟然还做了个梦,想着想着,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红。 一片小小的阴影在他脸上垂下,遮住了明亮的日光。 元清杭听着身边重回安静,终于忍不住,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:“你……” 一睁眼,却呆在了原地。 四周不见宁夺的身影,却是造梦兽多多叼着一片大荷叶,眼巴巴蹲在他旁边,正在用叶子给他遮阳呢。 他咬着牙红着脸,忽然重重一把揪住多多的脖颈,小声恨恨道:“你冲我喷什么喷!和你说过多少次,不准随便喷我和宁夺,会出事的!……” 多多被拎在空中,委屈地抽了抽鼻子,伸出爪子,又殷勤地把大荷叶往他眼前凑了凑。 宾客告辞后,宇文瀚和他们都没有立刻走,而是在澹台家多留了几日。 一来是老爷子想多看看曾孙,二来神农谷还有点事要和澹台芸商量,自从上次镜湖一战后,几家的年轻人也都好久不见,索性在这里多聚了几日。 澹台家毕竟也是昔日望族,附近的仙山灵气充裕,近处也有一片野湖生产一种灵草,远远看去景象优美,这天元清杭宁夺就悄悄跑来此处,想要四处游玩。 可来的不巧,正遇上中午阳光炽烈,两人在岸边找了一处茂盛的芦苇躲避日头,他刚刚睡了没一会,醒来却不见了宁夺的踪影。 他伸手接过荷叶,点了一下多多的鼻头:“哪里来的?你又不敢下水。” 多多“吱吱”叫了一声,扭头看向湖边。 元清杭跳起来,往湖边跑去:“来,我们去找你爹。” 湖边阳光灿烂,照在野湖之上,金光粼粼。 和镜湖的广阔宁静不同,这里四处野草横生,岸边礁石林立,一只废弃的小船孤零零停在岸边,颇有点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。 果然,小船边一道白衣身影正在那里,弯腰在船舷边做着什么。 元清杭放轻脚步,悄悄从背后绕过去,忽然大叫一声:“哎呀,堂堂金丹圆满境剑修、力战凌霄殿殿主举重若轻的小七君,竟然会做木工!” 宁夺微微侧过头,一张美玉般的脸上映着炽烈阳光,彷如冰山映雪,微微一笑,却没回话。 元清杭好奇地围着小船转了一圈:“咦,你在修船?” 宁夺立起身,手中应悔剑轻巧地在旁边树上旋下一片木片,贴在船底破损之处,向元清杭看了看。 元清杭心领神会,手指一弹,一张避水符打上去,顿时封死了那儿:“怎么,待会儿划船去?” 宁夺轻声道:“你上次在地底异境里说,想和我一起坐在船上吃鲈鱼。” 他踌躇一下:“我问了澹台小姐,她说虽然不知道这湖中有没有鲈鱼,但是抓起来的鱼,肥美鲜嫩是一定的。” 元清杭斜着眼看他:“我还说过很多话呢。” 宁夺点头:“都记得的。一件件做。” 元清杭心里又甜又软,看着四下无人,忽然把多多往储物袋里一塞,扑上去揽住了宁夺脖颈:“傻子。我只会烤鱼,就算捉了鱼来,也做不好的。” 他笑嘻嘻在宁夺唇上一啄:“还是得去人间江上,找懂烹饪的船家出手,还得配上一坛上好的桃花酒。” 宁夺面色微红,看着他面若春花的笑脸,呼吸悄悄变得粗重了点。 刚深深低头吻下去,忽然间,远处芦苇丛里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。 两个人一怔,同时不约而同地拉起手,迅速往旁边的礁石丛后躲了进去。 礁石粗粝,缝隙又不大,两人紧紧贴在一起,姿势暧昧,元清杭看着身边宁夺越来越红的脸色,玩心大起,手指悄悄在宁夺背后轻轻一挠。 “就怪你,吻得我晕头转向。”他凑过嘴唇,在宁夺耳垂边轻柔一舔,“大大方方出去见人,有什么打紧?现在搞得像在偷情一样……” 第211章 圆满(正文完) 人声渐渐变大,芦苇丛里,一队人身着绿色衣衫,钻了出来。 元清杭和宁夺缩在礁石缝隙里,悄悄对视一眼。 竟然是木嘉荣,带着七八个门下弟子们,手里拿着一只形状古怪的竹筒,低头在找着什么。 忽然,芦苇丛一动,一只快如闪电的黑色事物从众人脚下蹿起,木嘉荣手疾眼快,竹筒猛地一扣,将那东西收在里面。 旁边的几名弟子大声欢叫,喜形于色,看上去,像是捉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一般。 元清杭眯着眼睛,看清了那事物,小声咬着宁夺的耳朵:“澹台家豢养的一种异蛇,是这附近的特产。入药后,治疗经脉逆乱最为有效。” 宁夺一动不动,耳根通红,忍耐地看了看他。 那边,木嘉荣带着众人,又在芦苇丛里四处翻找,果然,不一会儿又捉了几条。 他直起腰,道:“行了,已经捉够了十条,回去吧。” 他身边一个小弟子悄悄看了看四周:“少谷主,咱们和澹台小姐虽然约定的是十条,可这又没个数,再抓几条的话,也没人知道……” 木嘉荣秀致的脸一沉,淡淡看了他一眼:“你是说,没人监视,就可以不守承诺?” 他年纪虽轻,可这样平静发话,却也有了点家主威严,那弟子把头一缩,不敢再说话。 正在这时,旁边茂盛的芦苇丛中一阵乱动,一个高大的白衣身影一个箭步跳了出来:“喂!……” 一眼看见众人,他就是一愣:“哎,嘉荣!怎么是你?” 木嘉荣也一怔:“我来这里找药材,你?……” 商朗挠了挠头,不知怎么,脸上似乎有点微红,他左右看了看,才道:“我听澹台家的家丁说这儿风景秀丽,就随便来转转。” 木嘉荣向身边的人挥挥手:“你们先回去吧。” 神农谷的一群弟子赶紧退下,木嘉荣和商朗对面站着,一时间相对无言。 商朗看了看他手中的青翠竹筒,有点好奇:“找的什么药材啊?” 木嘉荣小心地揭开手中竹筒封印一角,递到他眼前。 商朗眯着眼睛向里面看了看,忽然一跳三尺高:“啊啊啊!蛇……都缠在一起!” 木嘉荣小声嘀咕:“还是和小时候一样,什么都怕,几条小蛇而已。” 商朗又向后跳了一大步,这才惊魂未定地站住:“财狼虎豹我可不怕,但这些东西滑滑腻腻的,恶心死啦。你捉这个入药吗?神农谷没有?” 木嘉荣封好竹筒,揣在了怀里:“嗯,澹台家以前在这里豢养一种灵虫以供驱使,这种异种蝰蛇以这灵虫为食,又生性喜欢芦苇,所以澹台家以前都会按时抓了,卖给我们神农谷。” 商朗恍然大悟:“哦,你们既然来做客,就顺便抓点回去。” 木嘉荣摇摇头:“不仅如此,澹台家灵山野湖中产物丰富,以前主要是自家豢养驱使,现在人丁稀落,用不了这许多,刚刚和我们神农谷定了契约,每年将一些能入药的东西卖给我们。一来可以继续产出,不至于叫仙山灵湖荒芜;二来呢,我们神农谷也能以稳定低廉的价格收购。我和师叔请示了条件,师叔说这事互惠互利,叫我自己做主。” 他平时言谈都略显稚气,可现在说到家族的事,却有条不紊,极有条理。 商朗凝视着他,英俊眉目中有丝惊奇:“嘉荣你现在……” 顿了顿,他由衷道:“现在像是个大人啦。” 木嘉荣瞪了他一眼,轻哼一声:“是么?不知道是谁以前骂我小孩子心性,骄纵不懂事。” 商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,半晌笑了笑:“以前是我不对。” 木嘉荣默默低着头,半天才抬起头,唇角微微一翘:“商大哥现在也是一宗掌门啦,我以前就奇怪,你这种鲁莽率真的性子,可怎么接管苍穹派,不会带着众位师弟们把千重山烧了么?现在看,好像也做得挺像模像样。” 芦花飘荡,商朗立在一片齐腰的芦苇中,神色有刹那的怔忪。 “是啊,总会习惯的。”他咧嘴笑了笑,脸上依稀有着以前的阳光开朗,“嘉荣你也一样啊。” 木嘉荣点了点头,他转头望向远处湖边一片莲藕荷叶,忽然道:“那儿开了几朵莲花。” 商朗眺望那边:“啊,真的呢。有点儿像你家后花园五彩莲池里的那种。” 木嘉荣出了一会儿神,不知道在想什么,又道:“以前我家池子中央,总有一朵开得最盛大艳丽,可我年纪小,术法不精,凌空飞渡不过去。” 商朗哈哈哈大笑:“你还央求过我,帮你摘一朵呢。” 木嘉荣脸色微红:“哪有?我只是眼巴巴看着,你就自告奋勇帮我去采了。” 商朗诧异道:“咦,是吗?我都记不得啦。好吧,就算是我主动。” 木嘉荣看着湖边那片青翠莲叶,轻声道:“商大哥,你再帮我摘一朵,好不好?” 商朗爽快地应道:“好,你等着我!” 他身影一晃,向着湖边掠去。足间凌空虚点,飘飘荡荡,在水波上飞快地靠近了最前面的一朵异色莲花,又转身踏波飞回。 元清杭和宁夺躲在礁石后面,斜对面正是木嘉荣。 不知怎么,元清杭一眼看去,似乎瞥见了木嘉荣眼中微微有点水光闪过,待要仔细去看,那水色已经收去了,只余下眼角一抹悲伤的微红。 商朗举着那朵硕大的莲花,笑嘻嘻送到他面前:“这莲花只有红黄两半颜色,比你家那种七彩莲可差太远了。” 木嘉荣慢慢接过那朵莲花,道:“……一样好看的。” 商朗忽然俯下身,奇怪地看了看他的眼睛:“你眼睛怎么红了?” 木嘉荣抬手揉了揉眼睛,低低道:“湖边风大,刚刚迷了眼睛。” 他停了一会儿,小心翼翼将莲花放进身边的储物袋里,才抬起头:“商大哥,下午我就要启程啦,回神农谷去。” 商朗吃了一惊:“是吗,我怎么没听鸿弟说?他说要多住几日呢。” 木嘉荣垂下眼帘:“因为你们苍穹派还要多逗留几日吧。” 看着商朗微微窘迫的脸色,他转开了头,忽然道:“商大哥,去年你们苍穹派最艰难的时候,我们木家……援助的那些物资丹药,不是我的主意。” 商朗一怔,愕然看着他:“什么?明明是神农谷送来的呀。” 木嘉荣淡淡道:“是我哥哥他的意思。他说木家财产有他一半,他把属于他的那些拿出来,送给你。” 商朗恍惚地低语:“他……他没和我说过。” 木嘉荣点点头:“我也觉得,他不会说的。我想了想,终究还是应该叫你知道。” 商朗发了一会儿呆,才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 木嘉荣眼眶终于微微红了:“那时候,我是坚决不同意把木家的资源全去填苍穹派这个无底洞的。商大哥……你怪不怪我?” 商朗凝视着他,忽然笑了笑。 他轻声道:“换了是我,族中家主新丧、人心浮动,我也绝不会将族中财产拿去救外人。” 他笑着举起手,揉了揉木嘉荣的头:“我们都有担子要挑,我也和你一样,知道那担子有多重,有多难。有时候……我甚至也会想统统扔下,做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问的散修。” 木嘉荣终于“哇”地一下,哭出了声。哭声隐忍,却哽咽不停,像是将这一两年的委屈和彷徨,统统在这一哭中发泄了个干净。 元清杭和宁夺静静藏在礁石后,心里都有点模糊的恻然。 原先那个受尽娇宠、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公子,终于也将真正长大,门派和族人的命运,抛弃不下,割舍不掉,也只能奋力前行。 商朗等他的哽咽终于慢慢停住,才含笑道:“以后有什么事,记得来找我。神农谷和苍穹派永远同气连枝,一起进退。” 木嘉荣笑了笑,转过身去,向着来路行去,遥遥向身后挥了挥手:“知道啦,商掌门!……” 元清杭手掌和宁夺轻轻相握,不知怎么,心里都一阵莫名的怅然。 “这大傻瓜怎么还不走?”元清杭望着在湖边静静站立的商朗,小声嘟囔,“打算一个人赏湖?” 宁夺苦笑着低低道:“再等等,总不至于要在这里看落日。” 两人挤在这狭小缝隙里,身体各处紧贴在一起,虽然竭力装作无事,可彼此身上悸动却都瞒不过对方,都忍得异常辛苦。 可刚刚没出来,现在可就更不好忽然出现,那可不就坐实了偷听的名分。 正在无奈,忽然另一边芦苇丛一动,一个黑衣人影慢吞吞钻了出来。 元清杭看着来人,猛地瞪大了眼睛。 呦呵,这人是啥时候来的?看他那副别扭的模样,要说是刚到,可打死他也不信的! 该不会早就来了,亲眼看着他和宁夺躲起来了吧? 宁夺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,附在他耳边,低声道:“在我们后面,不然现在他不会出来。” 商朗眼睛一亮,快步迎上前去:“你来啦!约好来游湖的,怎么现在才到?” 厉轻鸿手里捏着个同样的青翠竹筒,哼了一声:“谁和你约好游湖的,我来抓蝰蛇。” 商朗挠挠头:“嘉荣刚刚来过,已经捉了好些条啦。” 厉轻鸿一怔,脸色微黑,收了竹筒:“是吗?那算了。” 元清杭咬着宁夺的耳朵:“你说得对,他大概没听多久的墙根儿,起码没看到木小公子抓蛇。” 商朗热心道:“嘉荣说,你们神农谷和澹台小姐签了契约,定了不少买卖。他现在真的很能干呀。” 厉轻鸿脸色更黑,淡淡道:“是啊,我弟弟现在又会算账,又会打理谷中事务,谷中的人都敬重他。” 商朗看着他,忽然道:“蝰蛇珍贵,价钱极高。你来捉它,是要给神农谷,还是要继续补贴我们苍穹派?……” 厉轻鸿呆了呆,忽然脸色涨红,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:“谁要补贴你们苍穹派?我自己捉了卖钱,给魔宗的人不行吗?” 他看着商朗那奇怪的眼神,咬牙道:“看什么看?谷雨现在又被赶来我这儿啦,我既然重新收留了她,总得礼尚往来。给魔宗送点药材,又怎么啦?” 商朗微微一笑:“嗯,你要送给厉护法嘛。” 厉轻鸿跺了跺脚,转身就往芦苇丛里跑,身后商朗却一把抓住了他。 “我都知道啦。”他低低道:“嘉荣和我说,去年苍穹派艰难时,神农谷送来的东西,都是你自己的私产。” 厉轻鸿身体僵立,不转过头来,半晌咬牙道:“什么私产,又不是我挣的。那是我爹留下的,你要谢,就谢我爹。” 商朗静静立在他身后,慢慢伸出臂膀,迟疑着,抱住了他。 厉轻鸿猛地一颤,像是完全被什么钉住了,一动不动。 商朗低下头,抵着他倔强僵硬的后颈,道:“师父临死前,和我说过一件事。我如果一直不问,你是不是像这事一样,永远也不说?” 他手掌轻轻摸向厉轻鸿背后,摸到了一个凹凸不平的伤疤,声音嘶哑:“当时被一剑穿心的时候……很疼吧?” 厉轻鸿声音同样喑哑:“放手,别婆婆妈妈的……早就不疼了。” 商朗却忽然加大了力气,狠狠将他拥在怀里:“我不,这辈子,我都不放了!” ……礁石后,元清杭猛吸了口冷气,宁夺抓着他的手也忽然用力一握。 两个人同时闭上了眼睛,心惊胆战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异声,好半天,好不容易听到似乎没了声响,才慢慢睁开了眼睛。 芦苇丛中,已经空无一人,只剩下一片被人踩得倒伏的芦苇杆。 不知道那两个傻瓜一番笨拙的亲热后,跑去了哪里。 宁夺正要迈出礁石丛,元清杭却“嘘”了一声,用力抓住了他。 他拿出役邪止煞盘,鬼鬼祟祟按在地上,半晌才松了口气:“真的走啦!” 宁夺看着他动作,慢吞吞道:“你怕他们……” 元清杭“蹭”地从礁石后跳出来,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:“万一在哪片芦苇从里,一时情动,干柴烈火,转头起来再撞上我们,那可怎么办?!” 宁夺默默看着他,目光说不出的古怪,半晌淡淡道:“哪会有人这样?就算真心相爱,也该一直守礼克制的。” 元清杭“嘁”了一声:“怎么可能,两情相悦,爱慕喜欢,哪里忍得住嘛!” 宁夺慢慢踏上一步,靠近了他,将他抵在了身后暗黑礁石上:“原来能忍住的,都不是真心喜欢吗?……” 他身形本就比元清杭高大,只是平时清冷安静,显得不染尘埃,此刻脸上红晕初升,目光幽沉,却忽然危险了几分。 元清杭张口结舌,慌忙伸手抵住了他压迫过来的火热胸膛,支支吾吾道:“宁小仙君……小七君,你不能这样想啊!要不是修炼时保持童子精血尤其重要,怕耽误你重塑金丹进度,谁会……呜呜!” 嘴唇被人重重堵住,带着灼热的气息和从未有过的强势压迫。 好半晌,温热唇瓣才微微移开,宁夺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语:“现在金丹圆满了,没什么再能耽误我。” 元清杭呼哧呼哧喘了半天,索性挂在他身上,双手抱着他脖颈:“你……你可要想清楚了,保持童子身不仅有助修炼,精血养剑也更加纯粹……” 话没说完,嘴唇已经被重新咬住,又重又疼,宁夺竟然在他唇珠上用力咬了一下。 “精血养剑固然好,听说也养身的。”他清冷面上赤红一片,掐住元清杭腰身的手火烫。 元清杭本就迷迷糊糊,耳中听了这一句,像是有片烟花在眼前忽然炸开,双腿顿时一软。 感觉着宁夺拦腰抱起他,似乎就要向芦苇丛中走,他忽然颤声叫:“别!……” 宁夺脚下一顿,硬生生刹住了脚步。他眼角微微泛红,轻轻急喘。 元清杭捂着脸,从指缝里偷眼看他,小声哼唧,又软又委屈:“有、有蝰蛇啊……万一跳出来……” 宁夺死死盯着他,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子中光芒暗闪。 他点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 拦腰抱着元清杭,他转头大步向湖边走去。 来到岸边,他单手抱着元清杭,另一只手握住应悔剑,向停在边上的那只小小旧船一挑。 小舟凌空飞起,落在水面上。 元清杭只觉得身子一轻,就被宁夺抱着跃到了船上。 宁夺淡淡举剑,在身后水中一点,小舟在灵力推动下,离弦的箭一般,轻灵迅疾,飘向了水天一色的野湖间。 “这样没有蛇了,也不会有人看见。”宁夺含糊的声音在船舷边响起来,伴随着粼粼波光。 浩瀚湖面,水天一色。无声的清风掠过湖面,温柔又缱绻,在湖中这一弯小小旧船边打着转。 轻轻的水波拍向船身,一阵阵有节奏的颠簸,从慢到快,就像一叶扁舟在波平如镜的海上忽然遭遇了风浪。 那风浪从微弱到巨大,从温柔到汹涌,无论是船身,还是船上迷迷糊糊的人,一会儿被卷上了浪涛之巅,一会儿又像是被压入了幽深海底,像是被拍得要散了骨架…… 天边的太阳从明亮到昏黄,遥远的天际边有稀稀落落的星辰开始眨眼。 雪白的芦苇丛在岸边齐齐飘摇,泥沼中生长的异虫灵兽开始蠢蠢欲动。 空荡荡的湖面上,那只小船越飘越远,忽然之间,四分五裂,沉了下去。 “啊啊啊!”一声惊叫远远响起来,某人狼狈不堪地在水里扑腾,声音发着颤,“小七君,看……你把船晃散了架!” 另一个声音低哑:“……明明是你动得更厉害。” 避水珠光芒一闪,四周的水涛避让开来,两个身影狼狈地爬上一块木板,并排躺在上面。 元清杭闭着眼睛,双颊绯红一片,眼睫上水珠低垂,像是被什么逼得刚刚哭过一样。 身边,宁夺轻轻握着他的手,半晌低低道:“疼吗?……” 元清杭脸上绯红一片,咬牙不理他,半晌忽然轻啸一声,宛转悠扬。 片刻后,一只小小的黑点从天空中呼啸飞来,转眼变大,很快就飞到了湖面中央,兴高采烈地昂头高叫了一声,四足在空中虚虚踩踏,并不落下来。 正是昔日那只活泼可爱的小蛊雕。 只是一阵儿不见,身量已经长到了和蛊雕妈妈差不多大小,扑在空中,傲然睥睨,像是灵兽之王。 元清杭一跃而起,可刚刚跃到半空,身子却忽然一软,差点倒栽下来。 身子瞬间一轻,宁夺温热臂弯拦腰接住他,齐齐跃上了蛊雕的背。 小蛊雕欢快地嘶叫一声,背上的硕大肉翅瞬间展开,在空中忽扇起一片巨大气旋,凌空飞起。 “去哪儿?”身后的人柔声问道。 元清杭懒洋洋靠在他身上,耳边听着风声呼啸,眼前是万里高空,星月浩渺。 良久后,他转过头,眼中映着无尽星光:“小七君,我有没有和你说过。我见到你的第一眼,想的就是,我以后,得对这个小人儿好?……” (正文完) 第212章 番外(上) 市中心,大型连锁药店的招牌破败灰暗,在夕阳下蒙着尘,染着污血。 密密麻麻的丧尸群在药店四周围着,长久找不到活人进食,不少丧尸的动作似乎也迟缓了些,有气无力地四处晃悠,只有少数几只趴在地上,啃着不知道腐烂了多久的人类残肢。 远处的街区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,在静谧中显得刺耳又突兀。 丧尸们猛地转头,被这巨响吸引了注意力,片刻后,齐齐转向,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涌去。 昏黄天色下,一辆黑色小型SUV浑身挂满血浆和腐肉,极慢地从街角开进来。 围绕的丧尸大半都离去了,剩下的一些茫然地转过头,盯着这古怪的车辆,有几只似乎嗅到了那腐烂气息下的一丝活人气,忽然提速,从旁边狂扑过来。 SUV的副驾座上,无声无息开了一条缝。 锐利清明的眸光在那道狭长的窗缝中倏忽一闪,一道银光带着劲风,劈面正中最前面丧尸的脑门。 白花花脑浆迸出,丧尸晃了晃,身子沉重地砸在车身边,又倒下。 附近的几只丧尸骤然转头,像是也都嗅到了车窗里泄露的人气,呼啸着急扑过来。 一道道弩箭连珠而发,迅捷精准,带翻一个个丧尸的身体,片刻后,挡着车辆去向的道路被短暂清空。 副驾驶位上的男人一身白衣,脸上抹着血污,低声向开车的年轻男孩叫:“小程,加速!” 他身边的男孩穿着迷彩服,看上去也就是大学生模样,清俊脸上同样也抹着道道血迹,咬牙向后座叫:“抓紧了!” 后座上,两个男孩一坐一卧,躺着的男孩年纪小些,约莫十来岁,容貌却惊人的漂亮,秀挺的鼻梁边,两道乌黑的长睫盖着眼睛,面色赤红,昏昏沉沉地一动不动。 他身边的男孩稍大些,眉目阳光英朗,紧紧抱住了昏迷的男孩:“我抱着他呢。” SUV忽然发出一声隐约的引擎轰鸣,碾过前面的零星丧尸断肢,沿着破落的街道,向那个药品超市急奔而去! 开到近前,车辆一个急刹,前排的两个人飞快跳下车,宁晚枫趴在车窗边,低声交代:“商朗,半个钟头后,只要我们不回来,你就立刻开车,按原路带小夺回去。” 商朗眼中泛红,却咬了咬牙:“宁叔叔,我明白。” 宁晚风枫背上背着一个自制的箭囊,手中挽着一张精钢弓弩,望着四周渐渐围来的丧尸,从地上丧尸的脑门上拔起一只箭,重新搭在弩上,劈面射出。 他身边的宁程手握一把短刀,用力剁上身边一只丧尸的脖颈,硬生生砍断了它的脊椎骨。 他身后,一道道箭光宛如流星,迅速收割着靠近丧尸的性命,两个人一边战斗,一边迅速向药店的门口移去。 ……药店的大门是透明玻璃,现在早已经支离破碎,林立的玻璃碴子闪着血光,上面挂着凝固的血肉,还有些断续的干枯肠子。 几双眼睛藏在货架后,屏住呼吸,看着外面的战斗。 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穿着厚厚的防护服,小声惊叹了一句:“我艹!一个近战,一个控远,配合得牛啊。” 他身后的货架高处,露出一个明晃晃的光头,居高临下把持着最好的狙击点,嘴里嚼着口香糖:“砍人没啥稀奇的,玩弓弩的那个才厉害。” 他扭头,向着身后的阴影里低声叫:“姬哥,这两人有点扎手啊!” 天色昏黄,药店里没有开灯,只听见一个淡漠的声音道:“嗯,别叫他们反应过来,速战速决。” 前面的两个男人齐齐咧嘴一笑:“嘿嘿,我们三对俩,再加上姬哥您的夺命机关,还拿不下的话,元老大会把我们砍了吧?” ……黑影一闪,外面的两个人身上溅满腥臭的血迹,终于来到了门前。 宁程手拿砍刀,正要伸手去拧门把手,他身边的宁晚枫却忽然目光一凝。 四周的景物都布满灰尘血污,可不锈钢门把手上,却干净明亮,似乎在坚守着最后的一尘不染。 他淡淡垂下眼眸,闪在了宁程身前,用极低的声音道:“有人在里面。” 宁程一愣,身体猛然绷紧了。 宁晚枫的手,握住了把手。 夕阳西下,一抹红色霞光映在他白皙十指上,看似柔弱无骨,却又劲瘦有力。 货架后,几双眼睛紧张地望着那只形状优美的手,看着后门连着的细线机关,屏住了呼吸。 那只手终于动了。 不是拧门,却猛地缩了回去,同时,一条长腿凌厉地飞起,猛地踹开了残破的玻璃门! “哗啦啦”一声脆响,大门轰然倒下,后面的机关骤然发动,无数密密麻麻的钢条从侧边刺来,闪着厉光。 没人进来,旁边的侧窗却轰然被砸开,一道白色身影灵巧地飞身跃入。 盘踞在高处的光头男第一时间手掌一扬,一道寒光迎面甩了过去。 宁晚枫身子微微一侧,在千钧一发间堪堪躲过刀光。 他目光猛地一抬,准确地看向刀光飞来的那排高架,身子一纵,急扑向上。 上面的光头男暗暗骂了一声,又是两枚短刀迎面激射。 宁晚枫骤然急降。 这一降,他的后背,却正对着另一个埋伏在货架后的男子,那人大喜,身子一动,手中木棍猛然举起。 木棍粗壮,带着风声,眼看就要砸上宁晚枫的后背,可他的身子却忽然拧开。 前方的两枚刀光擦身而过,背后的木棒落了空,他手肘泵然横扫,狠狠砸向身后男子的面庞。 “扑”地一声,他身后的男人挨了重重一下,捂着鼻子惨叫一声,踉跄弯下了腰。 旁边的宁程急扑进了窗,冲到被袭的男人身边,手中砍刀猛地横在他脖颈上,凶巴巴叫:“别动,不然杀了你!” 这瞬间工夫,宁晚枫已经闪在了货架后,从背后抽出一只弩箭,搭在弓弩上,对着高架一角,轰然射出! 距离这么近,速度恐怖地不啻于子弹,弩箭带着锐利寒风,擦着光头男的肩膀,带起了一簇纷飞血花。 光头男骤然吃痛,再也维持不住平衡,一个倒栽葱从高处摔了下来。 宁晚枫疾冲上去,一把接住,手指顺势在他后颈一按,顿时将他按昏过去,顺势一拖,将光头男拖进了身后的开架药架。 宁程高兴地正要说话,宁晚枫却悄悄向他递了个眼色。 宁程顿时闭上了嘴,紧张地看着四周。 宁晚枫躲在货架后,将昏迷的光头男挡在身前,淡淡开口:“出来吧,不然杀了你的同伴。” 浩大的药店里一片安静。 宁晚枫很有耐心,继续说道:“这两个人一个善于用刀,一个善于用棍,不是随手乱用的兵器,都长期练过。那么,这机关是谁布的呢?” 他目光扫向门口那设计精巧的锋锐钢条:“要是从那儿进来。身法再怎么快,再怎么躲,都得踩上一处陷阱。对吗?” 终于,空寂的货架后面,传来了一声飘忽的声音,叫人很难辨别方向:“我不出来,你杀了他俩吧。” 面色紧张的宁程目瞪口呆:“……” 宁晚枫也是一怔:“什么?” 那声音冷漠又淡然:“你们来抢药?可我们元老大说了,命可以不要,整个营地的药库不能丢。他俩技不如人,死就死了吧。” 光头男昏迷不醒,被刀压着脖颈的年轻男子却果然啐了一口:“妈的,有种杀了我们,瞧我们元老大不上天入地,把你们两个小白脸砍成八段!” 虽然脸上都涂了血污,可只看脸的轮廓,也能看得出宁程眉目清俊,身形利落。 而宁晚枫虽然脸上全是血污,可身上白衣却几乎一尘不染,像是善于远程控场,丧尸很少能近他的身。 他的一双眸子,似乎比夜晚的星光更亮,侧面看过去,露出一段的脖颈上没有沾染血迹,白得惊人,又修长优雅,下面隐约显出一截锁骨,弧度漂亮得惊人。 似乎也是完全没想到遇到这样棘手的状况,他眉头皱了起来,犹豫不定。 他身边的宁程越发焦急,低声道:“他们骗人的,不可能不管同伴!” 看着宁晚枫依旧迟疑,他忽然朗声高叫:“我们不贪心,只要一点抗生素,拿到了立刻走!” 隐藏的男声依旧淡漠:“抗生素现在就是最贵重的物资,给你们一点,我们的弟兄就要多死几个。我们没这个脸,拿弟兄们的命换自己的。” ……对面的街道上,那辆SUV里,商朗焦急万分地摸了摸昏迷男孩的额头。 一片火烫。 宁夺的肩头破了一个血洞,不知道被什么戳伤的,原先包着纱布,可现在伤口已经化脓发炎,又缺医少药,也不敢再用渐渐肮脏的纱布包扎。 商朗小声地叫了几声:“小夺,小夺?你醒醒,别睡啦。” 宁夺似乎听到呼唤,慢慢睁开了眼睛。 一双黑漆漆的瞳仁藏在微眯的眼睛里,虚弱又茫然。 他抬起眸光,看向车窗外,迷迷糊糊问:“这……是哪儿?” 商朗看他醒来,惊喜万分:“你伤口发炎,不治不行啦。宁叔叔说再躲在乡下不是办法,就找了辆车,来城里试试看帮你找药。” 宁夺微微蹙起眉,低声道:“都两年了……哪还有随便能找到药的地方?” 商朗赶紧安慰他:“宁叔叔买到了一个情报,说这里有个药房里面还通着电,冰柜一直开着,外面长期有大量丧尸围住,应该还存着药!” 宁夺急喘了几下,脸上高烧的红晕更加明显:“不对啊……都知道这里有药,又怎么会没人来抢?” 商朗一呆:“啊,丧尸太多围着呢。我们也是先在临街弄了爆炸,把大多数丧尸引了过去,才能靠近的。” 宁夺虚弱地摇了摇头:“我们能弄出爆炸,别人想不到吗?城里的能人那么多,武器也厉害……要不,这药店就是已经被洗劫一空,要不……” 他吃力地抬起身子,向对面的药房看去:“要不就是……有非常可怕的势力盘踞着。” 时值冬季,天黑得快。刚刚还是暮色四合,现在四周已经一片墨色。 电力早就无法正常供应,无人居住的商业区到了夜晚,一片萧瑟。 除了此起彼伏的丧尸嚎叫,就好像别无任何声响,一间间商店敞开着黑洞洞的门,像是随时会从里面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一样。 宁夺的视线因为高烧而模糊着,他吃力地盯着对面的药店大门,忽然急促地叫:“朗哥……刚刚是有人影飘过吗?” 商朗吓了一跳,慌忙跳起来,一把把他的头按下去:“有丧尸吗?快点藏起来,别说话!” 宁夺更加焦急:“不是……我、我好像看到药店门口闪过一道影子。” 他身上高烧,可心里却忽然打了个冷战,喃喃道:“不是丧尸……是人。因为特别快。” 药店中,僵持不下。 宁晚枫望着前面,一排排漆黑的货架后再无声响,任凭他们再商量和威胁,先前说话的男人再没了回应。 宁程又急又气,掏出一段短绳,把手边的俘虏捆好,拴在货架上,猫着腰来到宁晚枫身边:“去找冰柜吧,僵持总不是办法。” 宁程枫点点头,在他耳边低语:“你留在这,守着他俩。我去找。” 宁程大急:“我们分头去找,也快点!” 宁晚枫脸色清冷,低声道:“不行。靠近药品的地方一定有更厉害的陷阱,你应付不来。” 他轻轻一按宁程手背,低声交代:“万一我出事,就认栽。不准你杀那两个人,懂吗?” 宁程眼中微微湿润,扭过头去:“枫哥,你不会有事的!” 宁晚枫无声起身,沿着货架一角,慢慢逼近最里面。 外面的药品架上早就空无一物,可既然这里有人专门把守,就一定还留着药物! 现在电力困乏,很多人群聚集地晚上都只能供极短时间的电,根本维持不了冰柜长期保持低温。 这里竟然还侥幸有条电路维持着,导致冰柜成了药品最好的储存地点,可也正因为如此,这背后掌控的人,也一定是极为可怕。 终于,绕过黑洞洞的货架,后面的仓库已经大开,一大排硕大的恒温低温冰柜陈列在角落。 微弱的电源指示灯闪着绿光,静谧又危险。 他屏住呼吸,慢慢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了一支奇怪的箭。 箭头锐锋无比,被打磨得精光四射,却没有任何尾翎,跟本无法用来射击,却更像是一柄细长的峨眉刺。 冰柜边一片空旷,看上去干净得很,可他却没有试着走过去,而是随手在货架上扯下一截废弃的麻绳,猛地向着冰柜四周抽去。 一道道风声呼啸而过,终于,麻绳抽到冰柜右边一角时,忽然一块巨大的铁板从上面急速坠落! 随着一声巨响,铁板砸上冰柜边几寸外的地方,带起一片地砖破碎的石屑。 远处的宁程紧紧攥住了拳,又恨又怒——假如是不小心踏上那儿,这块阴险的铁板,立刻就能把下面的人砸得脑浆迸裂!…… 趁着那铁板砸下的瞬间,宁晚枫一荡,闪电般跃了过去。 依旧没有踩地上任何一块,他的身形矫健如鸟,借着助跑的短短距离,直接跳上了那块刚落下的铁板上! 不浪费任何一点时间,他修长素手急速掀开第一只冰柜的盖子,一股微微的冷气瞬间扑面而来。 他快速用手一探,就知道温度不对,太冷了,应该是0-5度的药剂存储的地方。 本地气温高,抗生素虽然无需低温保存,可也要起码有20度以下的存储条件。 他快速合上柜门,迅速打开了另一个。 下一个…… 终于,他脸色一喜,探到了略低于室温的低温。 “咔嚓”一声,一只小小的袖珍手电在他手边亮起来,照向冰柜里面。 一盒盒药物整齐排列,头孢几个熟悉的字眼闪过眼帘。 他劈手抓起几盒,刚刚转身,心中却忽然泛起一阵可怕的危机感。 手中的袖珍手电笔直照向对面,似乎空无一人,可静寂的空气里,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急速袭来。 他浑身寒毛直竖,那东西从轻若微风,到重若泰山,只用了短短瞬息时间! 一把刀。 一把可怕至极、杀气凌冽的刀!…… 他的腰肢忽然下弯,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开了这恐怖的一刀。 紧接着,他十指紧握,狠狠一拳砸向对面忽然闪现的黑影。 对面的黑影模模糊糊,比他高了小半个头,身形劲瘦彪悍,浑身散发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冰冷,横起手臂,硬生生接住了他一拳。 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两个人似乎都没想到对方的力量如此强悍,宁晚枫轻轻痛呼一声,只觉得自己的掌骨剧痛,简直像是砸上了一根铁棒。 而对面的黑影,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,狠狠一龇牙。 这哪里是什么小白脸,明明是大力金刚!…… 宁晚枫劈手将手里的精钢短箭用力狂掷出去,不敢恋战,身形急扭,就向门口疾冲:“小程,走!” 一直冲到了门口,却听不到任何回应,四周一片寂静。 他的心一冷,慢慢停下了脚步,猛然咬牙看向后面。 “咔哒”一声,一簇打火机的亮光闪过,有人在漆黑货架边悠悠点了根烟。 烟头红色明灭,映亮了一张邪气冷厉的脸。 傲慢又桀骜,俊美得不像话。 男人抬起头,混不在意地挥了挥被他一箭刺破的手臂,一串血花滴下来。 他足尖点了点脚下昏迷的宁程,龇着雪白的牙,森森地不怀好意:“你同伴啊?……” 第213章 番外(下) 宁晚枫看着他脚下的宁程,缓缓将手中的抗生素举起来:“抱歉,是我们的错。” 对面的男人手中的打火机灭了,邪魅英俊的脸重新隐藏在黑暗中,一晒:“错了要改啊。” 宁晚枫小心翼翼地把袖珍手电放在边上,照着两人间方寸之地,劈手把药扔过去。 “家里有孩子高烧,人命关天,实在是没办法,才想来试试。” 男人在黑暗里手一伸,准确地接住几盒药:“现在谁不是都有天大的苦衷呢?” 他摇了摇头,脸色冷酷,忽然手一挥,那柄钢刀掠过身后的货架。 被宁程捆在那里的男子手腕上绳索一松,他奋力挣脱开来,疾跑到光头男身边,掐了几下,那人也悠悠醒转。 一眼看见被制住的宁程,再看看对面束手无策的宁晚枫,光头男“嗷”地怪叫一声:“元老大,这两个小白脸可阴险了!我艹,又狠又辣!” 男人单臂架在货架上,臂弯上的血流还在流淌,在暗夜里隐约透着微微的血腥气味。 他散漫地吸了口烟,看向宁晚枫:“打伤我的弟兄,强抢东西,这是事实吧?” 宁晚枫知道难以善了,沉声开口:“是。所以你想要怎样,不妨直说。可我们本就是缺医少药,才不得已这样。你想要物资赔偿,杀了我们,也真的没有。” 对面的男人似乎笑了笑,忽然悄无声息靠近了几步。 两人原本有数米距离,现在他鬼魅般欺上前来,顿时变成了面对面。 细细的袖珍手电光束映着他桀骜的侧脸,另外半边隐在黑暗中,显得邪气又危险。 “这块地盘,是我带着兄弟死战了多少场,才拿命换来的。”他道,“我也有一堆兄弟要照看,他们也有老婆孩子要用药。” 宁晚枫沉默半晌,修长脖颈无力地垂下:“我很抱歉……” 男人摇了摇头:“假如就这么算了,我没办法向受伤的兄弟交代,更没办法震慑那些随时想来杀人抢药的杂碎们。” 宁晚枫忍耐地望了望地上昏迷的宁程,眼角余光瞥向外面依旧没开走的SUV,把心一横:“好,一条命够不够?你杀了我,放他们走。” 男人慢慢退了后,眉宇间有丝古怪的玩味。 他向身后挥了挥手,两个手下立刻扑了上来,虎视眈眈逼近了宁晚枫。 一红一暗的烟头火光下,他开了口:“都绑起来,从正门带出去。” ……远处的街角,两个贼头贼脑的人趴在临时掩体后面,看着药房的门忽然打开。 几个人影在月光下走出来,粗鲁地推搡着一个双手被绑的白衣男人,另外有个人垂着头一动不动,被半拖半拽着,押上了巷子后面的一辆小货车。 远远的,就听那边的人在咒骂:“我艹,两个兔崽子敢来太岁头上动土,活的腻歪了!” “元老大,已经死了一个,干什么还带尸体回去?”又有人在夜风里嚷嚷。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隐约传来:“回去把尸体吊在营地门口,叫打主意的人看看。” 偷听的两个人悄悄把身子埋得更低,互相一望,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。 “妈的……元佐意这个疯子!”一个人喃喃说道。 他的同伴额头上冒着汗:“这两个人看上去挺强啊,老大才忽悠他们去惹姓元的。没想到这么不禁打。” “赶紧回去汇报老大。”他身边的人嘟囔着,“姓元的亲自出手,那两个外来户挂了!” ……小货车风驰电掣,专捡偏僻小巷开,偶然遇上小群的丧尸,有的被当头砍死,有的就直接撞飞,从血肉上碾压过去。 宁晚枫坐在货车的后斗上,手腕被捆在后面,耳边微侧,听着远处隐约的声响。 一只手轻轻掠过他眼睛上的黑布,身边斜倚着车厢的男人似乎在检查他的蒙眼布是否牢靠。 看着宁晚枫紧张地向后一仰头,男人似乎轻声笑了笑。 “别听了,你们那辆SUV偷偷在后面追着呢。”他懒洋洋地吸了口烟,“看上去,是两个毛孩子啊,车技也烂。” 宁晚枫心急如焚,终于再也维持不住淡然,嘶声叫:“你想杀人立威,杀我一个人还不够吗?那两个孩子什么都不懂,放过他们吧!” 男人看着他修长脖颈上隐约跳起的青筋,慢悠悠说:“现在的世道,到处杀人放火,寻仇报复。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记得我,将来忽然找上门来,捅我一刀?” 宁晚枫焦急地恳求着:“不会的,你想法子甩开他们,他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,怎么找你报仇?” 男人微微一笑:“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?” 宁晚枫一怔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 男人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:“果然。” 手一伸,他从宁晚枫脑后摘下了黑色布条,英俊的脸忽然凑到他眼前。 他盯着宁晚枫那双明亮的眸子,嘴角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:“我叫元佐意,佐证的佐,意气风发的意。” 宁晚枫迎着他紧迫的目光,不知怎么,有点紧张。 他硬着头皮,干巴巴开口:“哦……记住了。” 元佐意歪着头,似乎有点奇怪,等了半天,才挑了挑半边浓眉:“怎么,不交换一下姓名?将来万一我死在你手里,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吧。” 宁晚枫脸色微微一红:“我……我不会杀人的。” 元佐意手指轻拂着腕边的刀锋,淡淡道:“知道。刚刚在药店里,你对同伴说,就算你被杀了,也不要杀人报复嘛。” 宁晚枫一怔:“你早就来了?” 元佐意伸出脚,轻轻一踢旁边昏迷着的宁程:“当然。要是你说的是‘我死了,你就把人质杀掉换药’,你以为我会留着你俩的命吗?” 宁晚枫默默不语,半晌终于说:“我叫宁晚枫。晚秋枫叶。” 元佐意昂着头,望着头顶稀疏的星空:“……好听,和你的人挺配的。” 小货车走街串巷,开向了城边一处远郊的别墅群,宁晚枫心神不定地向后看了看。 前面驾驶室座上是那个穿着防护服的年轻男人,光头男在副驾驶上,冲着后面叫了一声:“老大,是甩开那辆车,还是怎样?” 元佐意摆摆手:“开慢点,别叫他们跟丢了。” “好嘞!” 宁晚枫在心里叹了口气——商朗还以为自己根本没被发现,鬼鬼祟祟地远远跟在后面呢。 聪明是聪明的,知道远远跟着,灭着灯。可惜在这帮老奸巨猾的家伙面前,简直连看都不够看一眼的。 “城外来的?”元佐意忽然开口。 宁晚枫声音有点消沉:“丧尸潮爆发前,我正好带着侄子回老家探亲,就在临近的县城乡下。一开始想回城的,道路不通。再后来……” 元佐意淡淡接过话:“再后来,亲人就都联系不上了。” 死的死,伤的伤,越是繁华的大城市,人口锐减得越厉害。 宁晚枫脊背慢慢放松,靠在身后颠簸的护栏上,声音疲惫:“考虑再三,觉得还是留在乡下安全。” 元佐意点点头,低磁的声音混在淡淡烟草香气里,有点模糊:“安全也有代价的,比如缺少医药。” 宁晚枫沉默半晌,眼睛一片酸涩。 他用力闭上眼睛,任凭一点湿润的热意渗出眼角:“我哥哥嫂子……已经不在了,就剩下这个唯一的孩子。前几天,村子里来了一群丧尸,他为了救邻居家的老人,被丧尸逼得跌倒,被农叉伤到了。” 元佐意问:“就是那个趴在后座上的孩子?” 宁晚枫点头:“开车的,是他的学长。两家一起长大的,听说小夺要回乡下玩,他家长就托我一起带来散心。” 元佐意冷不防又问: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 宁晚枫低声道:“在大学做体育老师,以前拿过射弩比赛的奖。” 元佐意笑了笑:“难怪。” 宁晚枫目光落在他手边染血的钢刀上,犹豫一下,试探地问:“你呢?” 元佐意带着笑意的脸色忽然一沉,竟似有一瞬不易察觉的扭曲。 他脸上有丝阴霾:“你瞧我像干什么的?杀人越货的混蛋,还是打打杀杀的地痞流氓?” 宁晚枫凝视着他,不知怎么,却在那双骤然凶狠起来的眼睛里,看到了一丝奇怪的悲伤。 他低声道:“我觉得都不是。” 这人虽然神色睥睨桀骜,可是身上那种锐气和冷静,却是底层的混混装不出来的。 就连现在貌似懒散的坐姿下,依然看得出一丝端正的骄傲,更像是在某种特殊的训练里淬炼过。 “你懂个屁。”元佐意忽然莫名其妙地咒骂了一句,“在丧尸潮爆发前,我就亲手杀过活人的,你懂吗?!”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,随手一掷,闪着红星的烟头随风落在路边。 站起身,他冲着前面的副驾驶阴沉沉叫了一声:“到后面来!” 光头男慌忙翻出车身,小心地跳到后面。 元佐意一言不发,身子像飞鹰一样,扒着前面的车窗,在飞驰的车速中,灵巧地滑进了副驾驶座位。 “看好了,另一个醒了,也别叫他俩说话!”他的声音冷冷飘来。 ……硕大的别墅群门前,防护堡垒层层叠叠,简易的掩体后面,竟然还有一道不浅的战壕。 看到小货车回来,门后立刻有人挪开了阻挡的麻袋。 车辆疾驰而过,只听见下面值守的人笑着高叫:“老大回来啦!哎呀,庭安开车啊,又搞了什么好东西回来?” 元佐意坐在车窗里,也不往外面看,劈手扔下去半包烟:“晚上提着点神,放一只丧尸进来,你们几个就给我疏通小区的粪池去!” 几个人嘻嘻哈哈,争抢着那半包烟:“谢谢老大!粪池我们就不去了,哈哈哈,小林他们惩罚还没满呢,他们干得挺好!” 笑声年轻又欢快,是这一片阴霾的丧尸世界里,极少有的没心没肺。 宁晚枫一言不发,心里却一片焦躁。 商朗带着宁夺进不来,肯定会偷偷把车停在远处。商朗这孩子胆子贼大,万一一个人夜里溜进来救人,又怎么敌得过这些训练有素的成年男人?! 小货车停在了小区里的停车场,元佐意率先跳下来,抓起驾驶台上的一个对讲机,在“滋啦滋啦”的电波里,冷冷开口:“把后面两个小崽子也抓进来。”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“滋啦”声,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漠地响起来:“收到。” 宁晚枫死死咬住了牙。 那个在药店里负责布陷阱,一直没露过面的男人,竟然黄雀在后,又跟在商朗他们的后面! 叫鸡哥的?……还是机哥? 后车厢打开,光头男一手抱起昏迷的宁程跳下地,又冲着宁晚枫叫:“自己下来!” 宁晚枫一言不发,背着被绑住的手,轻巧地跳下车厢。 前面,元佐意刚刚下车,就有几个人急匆匆跑过来:“老大,出事了!” 元佐意正要向宁晚枫这边走来,听了这话,脚下猛然一顿:“什么?” 前面的男人焦急地叫:“厉医生随着今天的外出小队一起出去找物资,现在被困在千重小区里面了!有人突围出来求救,说是情报有误,那边的丧尸特别多,感觉像是有人专门引过去的一样!” 元佐意脸色微沉,快速向驾驶座位上的年轻男子吩咐:“庭安跟我先走一步。” 他转向光头男:“你留下,去把粪池那帮小混蛋叫来,立刻开车过去!” 光头男急了:“我没事,一点小伤,能干架!” 元佐意冷冷看他一眼:“不想发炎浪费药,就给我滚回去休息!” 光头男沮丧地低下头,捂着被弩箭划伤的胳膊,狠狠瞪了宁晚枫一眼。 元佐意手里拎着钢刀,重新飞身跳上货车:“庭安开车!” 小货车一个急转弯,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弧线,掉头又向小区门口冲去。 光头男望着车,忽然又大吼了一声:“老大,这两个小白脸怎么处置啊!” 元佐意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分开关起来。” 顿了顿,他忽然又叫:“醒着的那个,关我房里。” …… 商朗脖颈被一只大手拎着,臂弯里抱着宁夺,气喘吁吁地,在地上乱跳挣扎。 “你们这些混蛋,放开我!” 姬半夏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,掐住他的后脖颈:“再乱动,你弟弟就要死了。” 商朗气得眼睛通红:“你胡说!” 姬半夏揪着他,穿过门口岗哨:“不就是想找药么?不进去看看,怎么知道有没有希望?” 商朗顿时停住了挣扎,眼睛左右滴溜溜乱转,忽然问:“这是陵水苑吧?” 姬半夏不置可否。 商朗又说:“我同学有人住这儿,我以前来过。” 姬半夏漠然接话:“你同学多半是死了。” 商朗大怒:“呸!你干什么咒人?” 姬半夏也不生气,只木然道:“陵水苑是最早死光的几个小区,我们找地方扎营的时候,清点过一遍了。” 商朗骤然沉默了。 四周虽然隐约可见一栋栋豪华别墅群,可就算在暗淡的星光下,也看得见豪宅墙壁上,到处有可疑的暗黑污迹。 电力稀缺,一天只集中供应一段时间,现在显然不是时候,四周虽然不时有人有序地走动,但是各处都不见灯光。 姬半夏领着他,一直走到一座独立的小别墅前,推门进去,开口叫:“清杭?” 一个脆生生的男孩声音立刻在黑暗里响起来:“来啦。” 细细的手电光线从客厅的侧门亮起,一个小小的男孩身影跑出来,冲着门口叫:“姬叔叔快来吃面包,刚刚鸿弟送来的。有点硬,不过好好吃!” 一眼看见姬半夏身边的两个人影,他惊讶地叫了一声:“哎?” 姬半夏接过商朗手里的昏迷男孩,抱着往黑暗里走去,商朗急得在他身后乱蹦:“你干什么?你要抢他去哪儿?” 姬半夏熟门熟路,在黑暗里闯进走廊边的客房,把宁夺放在床上:“清杭,给他看一下。” 商朗亦步亦趋地跟进来,又急又气:“什么叫他给看一下?” 黑漆漆的,看不见那男孩的脸,可看这身量,听着稚气的声音,恐怕比小夺还小一点儿。 一个小屁孩能看什么?! 小男孩站在门口,也不理他,却对着姬半夏笑嘻嘻说:“姬叔叔,你把这个大猴子弄走吧。一个外人,别叫他看见我把药藏在哪儿。” 商朗大怒,正要开口反驳,脖子一紧,又被姬半夏拎了起来。 他力气在同龄少年中算是极大的,体育也极好,可一落到姬半夏手里,却处处受制,像是个小鸡仔一样,直恨得他牙根儿发痒。 可再挣扎,也一点办法也没有,转眼间,他就被姬半夏挟持着拖出了门,向临近的一间别墅走去。 宁夺一开始还强撑着,盯着药店,可没多久就再也撑不住连日高烧,终于昏迷了过去。 一路上,也曾醒来几次,可看到身边只有商朗一个人开着车,他心里模糊以为叔叔和宁程都遭遇了不测,一口气憋在心里,更是难受,顿时又昏了过去。 迷迷糊糊的,好像感觉身子被人抱着,颠簸不休,再后来,好像又躺在了一处柔软的所在,就像过去家里那张熟悉的席梦思一样。 滚烫的额头上,终于有一片清凉落下来,是久违的冰块的触感,犹如做梦一样。 过了一会儿,冰凉的感觉淡了点,又有一片更冷的重新换上来。 小时候也发过烧,妈妈就是这样轮换用冰袋帮他物理降温。 可这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?……昏昏沉沉中,他好像依稀想起了一些事。 丧尸病毒已经爆发了两年,别说冰块,就连电力,都已经是极为奢侈的东西。 而他的爸爸和妈妈……也已经不在了。叔叔千辛万苦,一个人曾回去过一趟城里,找到的,是他爸爸妈妈被困在卧室里的尸体。 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滑下来,不知不觉。 可是,很快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了他的脸颊,帮他擦去了泪水。 似乎是两根短短的手指,有点笨拙,伴随着软糯又清亮的男孩声音:“别哭别哭,很难受吗?”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他耳边响起,有人吃力地抬起他的头,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胶囊,又送过来一只水杯,小声地哄:“吃了药,明天就好了。你信我,我虽然小,可是跟着厉医生学了两年啦,她都夸我将来一定可以当医生的。” 喂完了药,那个清亮的男孩又在唠叨着:“我们这里很安全的啦,姬叔把你带回来,就是想救你……哎,再喝点水,你发烧不止两天了吧,脱水好严重哦。” 宁夺昏昏沉沉听着,半梦半醒。 额头的冰冷始终持续着,有人一直忙忙碌碌,小小的身子在乌漆嘛黑的客房里来来回回,像是一只勤快的小仓鼠。 ……商朗被关在隔壁别墅的一楼客房里,外面反锁着门,他又急又怒,砰砰砸了一会儿门:“放我出去!你们把宁叔叔他们弄哪儿去了?要是他们有什么好歹,我一定杀了你们!” 外面静悄悄的,根本没人答应。 姬半夏丢下他,早就不见了踪影。 他徒劳无功地砸了一会门,终于知道没办法出去,想了想,跑到窗户下面,开始专心对付上面的防护栏。 这种豪华别墅区一般物业良好,没人会怕治安问题,更没人在漂亮的一楼窗户上安装铁栏杆,可自从丧尸潮爆发后,这种一览无遗的窗户却最危险不过。 现在这间房间也不例外,早就被人从外面用木条钉死。 商朗却不气馁,在房间的卫浴间里打开马桶水箱,拆了根连动钢条下来,趴在窗户边,开始一点点撬木条。 木条而已,不是什么钢筋水泥,防的是丧尸,又不是人。 果然没一会儿,一根木条就被他撬开,“咔哒”一声,掉了下来。 他心里狂喜,正要开始撬临近的另一根,忽然,窗外那黑洞洞的夜色里,一张秀气的小脸默默露了出来。 惨白如纸,只有巴掌大,黑漆漆的眼珠隔着木栅栏,和他不错眼珠地对望着。 商朗冷不防撞上这么张沉默的小脸,直吓得猛地一个后仰,惊叫都被吓得憋在了嗓子眼里。 妈呀这是什么?一个小丧尸吗?!…… 小男孩死死盯着他满脸血污,下一刻,往后一退,然后猛地张开嘴。 一道尖嚎冲破漆黑天际:“快来人啊,有丧尸要逃跑啦!” …… 天色渐渐变亮,黎明乍现。 几辆车疾驰而来,在沉寂的街道上撞倒层层丧尸,逼近了陵水苑。 守门的人望眼欲穿,一听到远处马达轰鸣,立刻搬开了麻袋,几辆车先后疾冲进来,在停车场急停。 一群人飞快地跳下地,抬人的抬人,搭手的搭手,急匆匆向着前方的别墅奔去。 一个女人飞奔在最前面,一头长发漆黑茂盛,苗条姣好的身段裹在迷彩服中,声音冷静:“叫电力小组给5栋104送电,派人准备热水,打开简易手术室。” 有人立刻答应:“好的,厉医生!” 元佐意浑身是血,立在远处,冰冷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戾气。 光头男从旁边疾跑过来,一眼看见担架上的人,大叫一声:“庭安!庭安他怎么了?” 有人声音哽咽:“手断了……” 光头男猛嚎一声,声音痛苦地快要变了调:“是、是丧尸咬到了吗……” 厉红绫一边跑,一边冷冰冰地哼了一声:“丧尸咬的,还会带回来?是被人砍的,得试试接上去。” 光头男转悲为喜:“啊啊,对!厉医生您是外科专家,一定能帮他断手再植,对不对?!” …… 元佐意站在渐起的晨曦里,望着同伴和手下远去,浑身依旧紧绷。 半晌,他转过身,拎着那把钢刀,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居所。 脚步沉稳,像是根本没有经历一夜的生死厮杀,更像是早已经习惯了比这更艰苦的逆境。 打开半开的房门,他慢慢走上二楼。 窗外的晨光已经微亮,二楼转角的雕花玻璃上,映着一点浅淡的霞光。 他心不在焉地推开自己主卧的门,一推门,整个人忽然愣在了那里。 迷蒙的晨光里,一副叫人血脉喷张的画面突兀的撞进眼帘。 一个劲瘦优美的背影站在房间中,双手高高举起,被吊在房梁上,双条修长的长腿分开,一边一根麻绳牵着,被捆在床脚两边。 听见门口的响动,他低垂的头骤然抬起,吃力地扭头,看向身后。 一张莹白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洗干净了,星眸剑眉,温润俊美,嘴巴里却被堵着一条鲜红的布条,衬着他洁白如玉的脸庞,更衬着那羞愤欲死的表情,有种奇异至极的美感和脆弱。 饶是看多了美人如玉,可乍一看到这刺激的画面,元佐意还是脑海里轰然一响,像是被什么在心头狠狠砸了一锤。 他深深吸了口气,没有进屋,转身冲到二楼转角,冷厉声音带着戾气,冲着楼下叫:“死光头,给我过来。” 光头男慌忙从一楼客厅跑过来,冲着楼梯问:“咋啦老大?” 元佐意劈手抓起楼梯一角的扫帚,猛地砸过去,低声咬牙切齿:“叫你把人捆在我房里,谁叫你捆成这样?!两年没电了,你他妈的还能看到啥小黄片?” 光头男飞身一躲,闪开扫帚,狂叫:“老大你不知道,这个小白脸可凶了,我好心把他带到卫生间,想给他擦擦脏得要死的脸,结果你看。” 他伸出腿,一撩裤管,露出上面一片淤青:“妈的他忽然就是一个扫堂腿,把我直接踹飞了!” 他委屈万分:“他双手还被捆着呢,我都差点干不过他。幸亏附近有巡逻的弟兄,来了三四个,才把他按住。不捆成这样,他分分钟就能再伤人!” 元佐意半晌又骂:“那干什么堵上他的嘴?” 光头男更加委屈:“昨晚另一个小白脸也逃了,原来他一直在装昏。弟兄们搜了大半夜,才又抓到他。要是不堵上他的嘴,万一他张口叫唤,没准就能叫他同伴找到他。” 元佐意终于哑口无言。 在楼梯转角站了一会,他慢吞吞拖着钢刀,重新踏进了门。 没直接进去,他先进了卫生间,把钢刀上的血迹清洗干净,才来到大床边,打量着双手高吊、双腿大张的年轻男人。 宁晚枫死死盯着他,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,闪着羞愤和怒气。 元佐意静静看了他片刻,并没有动手帮他松绑,却忽然开口:“你的小侄子,我已经叫人给他用了抗生素,最好的那种。” 宁晚枫的眼睛忽然瞪大,又惊又喜。 元佐意又道:“你那个小兄弟,也和你一样想跑,被我们又抓了,估计得吃点苦头。” 宁晚枫呜咽一声,喉结猛地一动,眼中又恢复了焦急。 片刻之间,他的表情从惊喜变成薄怒,生动鲜活,像是一只被猎人困住的优雅雄鹿。 元佐意静静凝视着他,手边钢刀闪着寒光,可眼中却没有戾气,似乎有极浅极隐秘的一抹温柔。 他忽然抬起手,寒光无声划过,宁晚枫头顶和脚踝上的绳索统统断裂。 宁晚枫踉跄一下,站稳了身子,望着他,似乎在犹豫该扑上来打上一架,还是稍加休息。 元佐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往后退去,一直退到床边,才疲惫地跌坐上去。 在宁晚枫锐利又惊疑的目光里,他毫不设防地斜倚在床头,闭上了眼睛。 窗外晨曦终于明亮起来,透过透明的玻璃,照上他英俊如雕塑的的脸庞,房间里,一片奇怪的安静。 许久后,他才淡淡开口:“我这里,纪律森严,但是很公正。在城里各方势力里,我们不算最大,因为我们不够真得狠。” 听不到宁晚枫的回应,他继续道:“可我这里,起码有急需的药物,有暂时足够的食物,还有一群很好的弟兄。” “对了,我也有一个小外甥,叫元清杭,他爸妈是一起离世的,在丧尸爆发前,就因公殉职了……他应该和你侄子差不多大,两个人假如能一起作伴长大,想必就不会那么孤单。” 他依旧闭着眼睛,平静地向这刚见第一眼的年轻男人发出邀请:“你愿意留下来吗?……我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。” 对面一阵寂静,只有宁晚枫急促的呼吸声。 “我元佐意从不勉强人。”男人的声音疲惫,可也带着傲气,“不愿意的话,你转身走就可以。去楼下叫阿光把你的人带走,我派人护送你们出城。” 长久的静默后,宁晚枫清亮柔和的声音低低响起:“我还是想问一个问题。” “你问。” “你以前……到底是做什么的?”宁晚枫一字字问,“我想听听这个答案。” 元佐意睁开眼睛,眼角微微闪过一丝赤红。 “卧底。”他眼神冷淡,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自嘲讥笑,“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?……我做了这么多年,就在快要回到阳光下的时候,忽然什么都回不去了。上线死了,档案没人查了,就连我盯了多年的毒贩头子……也被活活咬死了。” 宁晚枫愕然怔立,室内一片真正的死寂。 终于,他轻声开口,窗外的晨光越发明亮,映着他洁白如玉的脸庞。 也映着他眼中的明亮光辉和唇角的温润笑意:“好……我愿意。” (全文完)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c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